半個多月之後,湛羽臉上的傷基本養得差不多瞭,便辦瞭出院手續。嚴謹將他約到“有傢咖啡廳”,認真長談瞭一次。湛羽當著他的面痛哭流涕,發誓一定洗心革面好好讀書,再找份正經工作,絕不會再回酒吧街瞭。
嚴謹擰起眉毛看著湛羽,實在不明白一個男人哪兒來的那麼多眼淚。可是看他哭得傷心,又著實心軟。隻好點著一支煙耐心等著,等他哭夠瞭,拿紙巾擦凈臉上的淚痕,才嘆口氣說:“反正要放暑假瞭,要不你就來我這兒打工吧,也省得你姐不放心。”
安置好湛羽,嚴謹才能騰出時間去找季曉鷗。將車停在“似水流年”門口,他給季曉鷗發瞭條短信。但季曉鷗正給一個顧客做面部按摩,足足讓他等瞭四十分鐘,才從店裡走出來。一上車她就問:“嚴謹,你到底是幹什麼的?”
“幹什麼?怎麼想起問這個問題?”
“湛羽跟我說,你讓他去你店裡打工,他說那是個特別特別土豪的地方,土豪得聞所未聞,土豪得讓人瞎眼,所以我得問問,當年韋小寶藏起來那寶藏,是不是被你挖到瞭?”
嚴謹失笑:“你太抬舉我瞭。我發小兒說的,我就是一個隻懂得賣雞鴨蝦蟹的農民企業傢。”他從錢包裡取出一張金色的卡片,遞給季曉鷗,“收好瞭。什麼時候你有時間,自己去親自見識一下,看是不是真的土豪。”
季曉鷗接過卡片,這是一張金屬名片,淡金色的光澤,四周軋制著簡樸的花紋,中間依然是一個名字,再加一個手機號碼。她感受瞭一下名片的質感,不可置信地問道:“不會……不會是真金的吧?”
“怎麼可能?誰用真金做名片啊?”嚴謹沖她笑一下,“18K的。”
季曉鷗嘖一聲,推開車門跳瞭出去:“土包子!生怕別人不知道你有錢嗎?你幹脆弄套金縷玉衣穿身上得瞭。以後甭跟人說我認識你!”
這一天恰逢周六,又到瞭“似水流年”每周一次的美容沙龍時間。季曉鷗的美容沙龍持續四個多月,已經擁有一批固定的聽眾。當天她請來的嘉賓是母親趙亞敏,以資深老中醫的身份現場給顧客把脈,以便為每個人量身定做一套隻適合本人的經絡美容護理療程。
當然這套療程價格不菲,整套做下來要上萬,可是願意當場出錢的顧客也不少。因為趙亞敏出身中醫世傢,行醫多年,水平還是足夠的,她把顧客身體內部的毛病描述得頭頭是道,季曉鷗在一旁配合得天衣無縫,讓顧客對經絡護理的效果深信不疑,確信自己通過幾個月對身體和面部的調理,一定能夠內外皆通,徹底告別臉上的黃褐斑、痘痘與皺紋。
這一邊“似水流年”的業務蒸蒸日上,另一邊“雪芙”美容店的生意卻日漸慘淡,顯然已經到瞭無以為繼的地步,門口掛出“店面轉租”的牌子。
季曉鷗隻顧埋頭盤算如何將隔壁五金店的房子也盤下來,以擴大店堂面積,絲毫沒有察覺自己的店門口經常出現奇怪的人,更沒有意識到危險的逼近。
危機終在某天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來臨。
八月中旬的下午三點,馬路上的空氣是燥熱的,顫動著一層似霧非霧的白氣,柏油路被曬得燙人腳心,仿佛就要融化瞭似的。路上極少行人,店裡也罕見地沒有客人。吃完午飯,店長小雲拎著幾袋垃圾出門,剛推開大門,突然尖叫一聲,扔下袋子便往回跑,一邊跑一邊喊:“黑社會來瞭!快跑!”
季曉鷗被這淒厲的叫聲引到門口,隻見一群人從馬路對面朝著“似水流年”蜂擁而來,氣勢洶洶。為首的是一個光著膀子的光頭男人,身上文著一條張牙舞爪的青龍,手裡提著兩把雪亮的西瓜刀,後面跟著的都是清一色的光頭,手裡握著長短不一的鐵水管,邊走邊用鐵管敲擊著地面,咣咣咣的聲音砸得人心底發顫。
季曉鷗頓時花容失色,頃刻慌亂之後立即明白即將發生什麼事。她飛快拖過沙發頂住店門,同時呼喝幾個美容師:“快從後門出去,馬上報警!”
小姑娘們哪兒見過這種場面,一個個嚇得臉色慘白,撒腿就往外跑,根本沒有聽到季曉鷗在說什麼。
季曉鷗剛把收錢的鐵盒踢進櫃子下面,對面那幫人已經趕到瞭。大門的玻璃嘩啦啦一陣脆響,盡皆碎裂,沙發被撞到一邊,七八個膀大腰圓的男人沖進店門,舉起鐵管一陣亂砸,一時間店中碎玻璃四處橫飛,櫃子、美容床、化妝品無一幸免。
那些人盡管砸東西,卻無人留意季曉鷗,她原可從容撤退,但看到近乎瘋狂的破壞之下,多年心血皆付之東流,她的心口簡直要滴下血來,不假思索抓起一根激光美容燈的燈架,將較重的底座倒轉來舉過頭頂,以一夫當關的姿勢擋在產品陳列櫃前,大喊一聲:“你們幹什麼?”
提著西瓜刀的男人用大刀片指著她:“看你是女人不碰你,滾開!”
季曉鷗冷笑一聲:“你們有膽子就沖我招呼!”
那男人粗魯地將她搡到一邊:“讓開!甭他媽的敬酒不吃吃罰酒!”一刀下去,陳列架上各式各樣的玻璃瓶轟然落地,季曉鷗離得近,濺瞭一頭一臉玻璃碴子。
被徹底激怒的季曉鷗,毫不猶豫地掄起燈架,使出吃奶力氣砸在那男人的肩膀上。
那人毫無防備之下被砸瞭個趔趄,腳下失去平衡,居然一跤坐在地上,摁瞭一手掌的碎玻璃片,頓時見瞭血。他大怒,跳起來舉著刀就向季曉鷗砍過去。
季曉鷗一擊得手,立刻扔下燈架,仗著熟悉環境,大步跳過地板上的障礙物,沖進推拉門後的北屋,“咣當”一聲撞上暗鎖。
幾乎是同時,西瓜刀啪一聲砍在門上,刀鋒入木,深嵌進門板之中。
季曉鷗竭力鎮靜,想打開後窗呼救,可方才用力過猛,這會兒便雙腿發抖,扶著墻一步也走不動,耳邊隻聽得到鐵管砰砰砰砸在門板上的聲音,震得她不由自主舉起雙手捂住自己的耳朵,似乎聽不到這刺耳的聲音,門外的危險就完全不存在。
不知過瞭多久,鐵管的噪音在耳邊漸漸減弱,消失,接著一個熟悉的聲音邊敲門邊喊:“曉鷗姐你沒事吧?警察來瞭,快出來吧。”
是店長小雲的聲音。
季曉鷗放開雙手,卻發現自己的兩隻手上不知什麼時候全是鮮血。再瞧自己身上,米白色的襯衣上也全是血,她的身體一下軟瞭半截,差點兒坐在地上。
外面人半天聽不到她的回音,不知道裡面是個什麼狀況,顯然著急瞭,開始使勁拍門。季曉鷗勉強調勻呼吸,挪過去打開房門。
門外站著小雲,看見她的模樣,嘴一癟,突然哭起來,邊哭邊嚷嚷:“老板,我不是故意先跑的,我嚇壞瞭……”
季曉鷗心說“壞瞭”,不知道傷成什麼樣瞭,沒準兒從此毀容瞭。她煩躁地喝止小雲,走到門口半面殘存的鏡子前照瞭照,血已半凝,是從發際處流下來的,可能被迸濺的碎玻璃劃傷瞭。雖然血流披面的形象十分可怕,但看上去傷口不大,並無破相之虞,這才把一顆懸在半空的心臟落回實處。
店裡一片狼藉慘不忍睹,所有能砸的東西都被砸瞭,連店門口的燈箱招牌都被捅瞭幾個窟窿。
三個警察站在店堂中央的廢墟中,其中一個走過來問季曉鷗:“你是負責人吧?”
季曉鷗點點頭。
另一個警察說:“我記得五月份來過這裡,被人潑瞭紅漆那傢美容店,是這兒吧?”
季曉鷗又點點頭。
頭一個警察問:“今兒砸店的那些人,你都認識嗎?”
他朝門外揚揚下巴,季曉鷗看見門口扔瞭一地鐵水管,卻看不見一個人。
她搖頭:“我以前從沒有見過他們。”
警察便說:“去派出所做筆錄吧。”又看一眼渾身是血的季曉鷗,改口道,“你可以先去醫院,完事再來所裡。”
季曉鷗去醫院處理完傷口,又趕回派出所做筆錄。詢問季曉鷗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警察,滿臉職業倦怠期的不耐煩,語氣相當不善。當他反復追問季曉鷗是否認識那些人時,一直冷靜的季曉鷗忽然淚如雨下,哭得無法抑制。
當一切都結束之後,後怕才上來,那天警察幫她做的筆錄到此為止,再也問不出一個字。季曉鷗一直在哭,警察被她哭得心都碎瞭,隻好開車送她回店裡。
店裡黑著燈,姑娘們都離開瞭,卷簾門沒有拉下來,店門上掛著一把徒具其表的鏈子鎖——店門玻璃盡碎,隻剩下一個框架,這把鎖突兀地掛在那裡,益發顯得淒慘。
季曉鷗摸索到開關,打開瞭頂燈。在下午的浩劫中燈罩也碎瞭一個,雪亮的燈光無遮無掩傾瀉下來,她看見自己覆蓋在開關上的右手,手背上的皮膚白得發青,青色的脈絡一根根纖毫畢現,指甲修得禿禿的,指關節略顯粗大——以前季曉鷗的手不是這樣,以前她的手指尖纖細,指甲晶瑩粉潤,這是幾年美容師生活留給她的印記。剛開店的時候,店裡隻有季曉鷗和小雲兩個人,她不得不事必躬親,每天坐在美容凳上十個小時,手指濕淋淋似乎從沒有幹過,皮膚被泡得死白而多皺,指尖被無數種化妝品添加劑腐蝕過,得瞭接觸性皮炎,一層層蛻皮,癢得鉆心,卻不能抹藥,每天關店時,雙臂酸痛得抬不起來,要坐著歇好久才有力氣拉下卷簾門回傢。
季曉鷗垂下眼睛不願再看,關瞭燈,一個人坐在一屋子黑暗中。門外一輛車駛過,近瞭,又遠瞭,車燈的光亮透過大門的殘骸,暫時地在墻壁上留下一格格白亮的方塊,在那些曾經軟玉溫香的玻璃廢墟上一閃而過。她想起很多事。想起在這間房子裡,奶奶的慈愛曾給她孤寂的童年增添許多安慰,想起奶奶去世前跟她說:“曉鷗你記著,什麼時候都不要輕易絕望,主告訴我們,在指望中要喜樂,在患難中要忍耐。”
又一輛車過去,一格格亮光裡,路邊洋槐樹的影子被搖到瞭墻上。但這一回,那些白亮的方塊像是永久地駐紮在瞭墻壁上,帶著刺眼的亮度,再也沒有挪動半分。
處於半夢遊狀態的季曉鷗,驚得身體彈跳一下,立刻坐直。有人竟從門框中鉆進店來,踩著滿地咔嚓脆響的玻璃碴兒,一步步走近她。
恐懼讓她睜大瞭眼睛,她卻被耀眼的車燈晃得什麼也看不見。
那人走到她面前,蹲下來,手指小心翼翼碰觸一下她的臉:“季曉鷗。”
聽到這個聲音,季曉鷗隻覺一顆心頓時一輕,仿佛失瞭重量:“嚴謹?”隨即拿手遮住眼睛,“快把車燈滅瞭,你打這麼大的燈幹什麼?”
嚴謹卻沒有聽話,而是掰開她的手,就著身後的光亮仔細察看她的臉。季曉鷗羞窘交加,一把推開他站起來,將上半身隱沒在黑暗中。她知道自己此刻的形象有多麼糟糕:為瞭縫針,發際處的頭發被剃掉一塊,貼著白色的紗佈,其餘的頭發則用發圈胡亂攏成一束。襯衣上幹涸的血跡已變作鐵銹色,黑色的過膝褶裙不知什麼時候刮破一處,撕破的口子就在顯眼之處垂吊著,整個人看上去像是剛從戰爭片裡跑出來的難民。
許是看清瞭季曉鷗模樣雖然狼狽,可她的臉卻安然無恙,嚴謹也站起來,十分安心地摸出煙來點著,“你幹嗎呢?重新裝修?那也犯不著這麼大陣仗啊?”
氣得季曉鷗簡直不知道怎麼回話:“你他媽才裝修呢!你傢裝修這樣兒?”
嚴謹點頭,聲音裡不無欣慰,這一刻顯得特別慈祥:“能罵人就好,起碼證明你沒事兒。小雲說你去派出所瞭,不會回來瞭,可我知道你這傻大膽兒還會回來看看。”
季曉鷗沒好氣:“你什麼時候跟我們小雲勾搭上瞭?”
嚴謹說:“上次大門被人潑油漆那回,我就跟小雲說瞭,說你這人臉皮兒特薄,不愛麻煩人。以後店裡有什麼事兒,直接打我手機,我隨叫隨到。小姑娘還挺聽話,下午就跟我說瞭。”
季曉鷗這才吃一驚:“那你一直等在這兒?”
“是啊,我的車就停在路邊,眼瞅著警察送你回來,可是你目不斜視地就進去瞭。剛我還在這兒琢磨呢,你一個人戳這兒幹嗎呢?你就不怕那幫人殺個回馬槍?”
季曉鷗不服氣:“不是有警察嗎?”
嚴謹湊近瞭,腦門幾乎觸到季曉鷗的額頭,十分誇張地審視她:“你沒被人打到腦袋吧?”
季曉鷗扭頭,以避開他混合著煙草氣息的呼吸,同時用力扒開他的臉,“討厭,少來這套!”
“真的,傻不傻啊?一個派出所才能有多少警力?每年的大案要案都不夠他們忙活的,你這點兒小屁事兒哪夠提上日程啊?你還想著派出所專門派倆保鏢保護你?瞧把你美的!你頭上這點兒傷,連輕傷都不算。”
季曉鷗不出聲,神色頗為沮喪,因為嚴謹說的是大實話。下午可不就這樣嗎?據小雲說,報警之後,又過瞭五分鐘,才來瞭一個電話確認地址,真正出警。等警車趕到,已經是報案之後二十分鐘,店裡能砸的東西早被砸光瞭,那幫人扔下鐵管跑得一個都不剩。
“我還聽說你跟人打架?碰上那種事兒,還不趕緊跑,你一女的跟一爺們兒打架,缺心眼兒不缺呀?”
“你才缺心眼呢!”季曉鷗上火:“他們這一砸,店裡的裝修加上新置的太空艙,我等於白幹兩年!”
“兩年能賺多少錢?你一條命就值那麼多錢?”
“得瞭,甭裝大尾巴狼瞭,您老人傢懂什麼叫民間疾苦嗎?”
季曉鷗懶得跟他多說,站起來一會兒隻覺頭暈腿軟,隻想找個地方趕緊躺下,沒地方躺著坐下也行。
這邊嚴謹已找到電燈開關,燈光下隻覺得季曉鷗臉色特別難看,他收起嬉皮笑臉,認真地問:“我送你回傢吧?”
季曉鷗立刻搖頭:“別,千萬別!外邊的麻煩我不想讓傢裡知道,我媽要看見我這樣子,她得囉唆我半年,我這店就再也別想開門瞭。”
“那怎麼辦?要不咱們先吃飯去,你沒吃飯吧?”
“吃吃吃,你就惦記著吃!”季曉鷗惱火,拽拽身上的襯衣,“我這樣子,能到哪兒去呀?麻煩找一地方,先幫我買身衣服。”
嚴謹如奉聖旨,立刻拉住她的手:“趕緊走,你總不能今晚上睡在這垃圾堆裡吧?”
這回季曉鷗沒有掙脫,而是乖乖地任他牽引著,坐在副駕駛座上。折騰瞭一下午,神經高度亢奮,晚飯也沒有吃,這會兒她是真累瞭,頭皮像是正在風幹的牛皮,越揪越緊,揪得額頭上的傷口開始一跳一跳地疼痛,仿佛下面藏著一顆小小的心臟。她疲憊地閉上眼睛,倦意如同潮水即刻便將她淹沒。
嚴謹原想提醒她系安全帶,見她臉色蒼白眉頭緊皺,就沒忍心出聲,轉過身默默地替她扣緊安全帶。又見她幾綹頭發被汗粘在臉蛋上,他的右手舉在空中上上下下移動數次,內心天人交戰劇烈,幾番掙紮,最終還是落在她的鬢邊,為她理順頭發,順便又在臉上撫摸一把。
季曉鷗的眼皮動瞭動,想開口抗議卻發現連撩起眼皮的力氣都沒有,隻好隨他去。
好在嚴謹揩油揩得並不過分,占瞭一下便宜就收回手,老老實實放在方向盤上。
“咱去哪兒?”他問季曉鷗。
季曉鷗模模糊糊“嗯”瞭一聲,並無下文,像是睡著瞭。
嚴謹便自作主張,把車朝著大望路方向開去。對於北京的購物場所,嚴謹瞭解得並不多。他自己買自己的衣服,隻肯盯著兩到三個男裝品牌,圖其方便,稍微大點兒的購物中心都設有專櫃。至於女裝,因為幾任前女友都熱愛“新光天地”,所以他也最熟悉這個地方。到瞭地方,車駛入地下停車場,停好車,耳聽得季曉鷗呼吸均勻,並無醒來的意思。嚴謹也不想叫醒她。地下車庫還算涼快,他關瞭車內空調,打開車頂天窗,臨走又確認一遍車門是否落鎖,這才撂下熟睡的季曉鷗獨自上樓。
嚴謹對女裝品牌一點兒都不懂,隻記得前任模特女友愛買這裡一個“Y”字打頭的牌子,而且穿上還挺好看,他就直奔這個專櫃而去。
做導購的一般都具有過目不忘的本事,看見嚴謹,迎上來甜甜地叫“嚴先生”,聽說是給女友買衣服,態度愈加殷勤,察言觀色間推薦瞭數款,嚴謹都覺得不錯。
導購問:“您女朋友不親自來試試可以嗎?”
嚴謹嘖一聲說:“天生的衣裳架子,還用得著試嗎?我告訴你們,這世界上隻有兩類姑娘,一類是穿什麼都好看的,一類就是老也買不著合適衣服的。”
“對對對,您說得對。”導購忍著笑問,“三圍還是88、63、89對嗎?”
她說的是嚴謹前女友的數據。嚴謹趕緊糾正:“不對不對,這一個身高174,腰圍大概66。”
身高174,是他多次對季曉鷗進行目測的結果。而66厘米的腰圍,得自他和季曉鷗第二次見面時的那個摟抱,他用一個耳光換來的數字。
導購半張著嘴,連連“哦”瞭幾聲,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然後憋著一臉笑去給他取衣服。嚴謹最後挑中一件孔雀藍色的襯衣,小尖領,袖子是當年女裝最流行的七分蝙蝠袖,整個肩部則由同色的透明薄紗連接。褲子是導購推薦的,一條柔軟的黑色闊腿褲。
交款的時候他接瞭一個電話。電話是許志群打過來的,說下午砸季曉鷗美容店的幾個地痞已經找到,等派出所走完程序,就可以讓季曉鷗去認人瞭。
嚴謹說:“哎喲喂,你們人民警察也有破案神速的時候?敢情你們不是能力有問題,而是態度有問題啊。”
許志群幹笑幾聲:“你別得瞭便宜還賣乖,這下我欠人分局一個人情,早晚得還。告訴你那小情人,以後做事甭那麼絕,一條街上混的,總要給人留條生路。”
“是是是。”嚴謹回答,“我一定跟她說,得饒人處且饒人。”
掛瞭電話,嚴謹拎著購物袋慢悠悠晃回地下車庫。沒想到季曉鷗早已醒瞭,正湊近儀表盤到處尋找中控開關,企圖從車裡突圍呢,旁邊立著一保安,像看西洋鏡一樣傻笑著。
嚴謹倚在車窗上笑她:“鑰匙在我手裡,你想越獄可沒那麼容易。”
季曉鷗仰起臉,一腦門都是汗,對他怒目而視:“快開門,我要去衛生間。”
嚴謹哈哈大笑,這才取出鑰匙開瞭門。季曉鷗下車,幾乎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向商場跑去。
從衛生間回來,她滿臉不高興:“瞅那些人看我的眼神兒,姐不就是今天穿得邋遢一點兒嗎?隻敬羅衫不敬人,俗!”
嚴謹上下打量她,想笑沒敢笑出來。季曉鷗目前的形象,豈止是邋遢一點兒?打掃廁所的沒把她當撿垃圾的轟出去已經算客氣瞭。
他獻寶似的奉上購物袋:“您趕緊找一地兒把衣服換瞭是正事兒。”
季曉鷗一眼瞥見紙袋上“YSL”的標志,便連聲叫苦:“我的媽呀,你竟然買這個牌子,成心讓我破產嗎?”
“送你的,又不讓你出錢。”
“那我更不敢要瞭。天下哪兒有免費的午餐?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將來我要回報的,沒準兒比這套衣服更貴。”
這下換嚴謹不痛快瞭:“你心裡除瞭錢有沒有點兒別的?怎麼什麼事到你那兒都變得那麼別扭啊?我送喜歡的姑娘一點兒東西,難道還等著從你身上賺回來?你庸俗不庸俗啊?”
季曉鷗正打開紙袋裡的軟紙包裝,女人對華服的喜愛或許是從骨子裡天生的,她的註意力立刻轉移到衣服上,但嘴巴可沒吃虧:“像你這種人,難說。”
看清襯衣的款式,她倒抽一口冷氣:“嚴謹,這就是你的品位?”
“啊,怎麼啦?”
“忒忒忒惡俗瞭!”
“再惡俗也比你平常穿的那些衣服好看,天天清湯寡水的,裝得跟處女一樣,你覺得有意思嗎?”
“你說什麼?”季曉鷗抬起眼睛,眼冒兇光的樣子不像是裝出來的,“你剛說什麼再說一遍嚴謹,我沒聽清楚。”
嚴謹敏感地意識到今天不是開玩笑的日子。季曉鷗已經從下午的驚嚇中恢復過來,想起店裡的損失,一肚子怒氣正要找地方釋放,這會兒不論誰撞到她的靶子上,後面等待他的都會是雷霆之怒。
他迅速轉換她的註意力:“你餓瞭吧?咱們找一地方吃飯吧?”
季曉鷗果然上當,收回惡狠狠的目光,但口氣依舊兇惡:“不吃!”
“別呀,不就是店被砸瞭嗎?多大點兒事呀!我的店也被砸過,還不是照吃照睡。”
“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沒心沒肺?”季曉鷗一邊說著一邊打開那條黑色的長褲,立刻嘖嘖有聲,“喲,這條褲子太讓我驚奇瞭,我以為按你的口味,應該買條小熱褲才對。”
嚴謹說:“我知道你兩條腿長得好看,可從今往後露給我一個人看就行瞭,不能讓其他男人白占這便宜。”
季曉鷗整張臉皺成瞭包子:“嚴謹,你到底要臉不要臉啊?”
“臉可以不要,飯不能不吃,咱先吃飯成嗎?甭搖頭,就算為我行不行?我已經餓得頭暈眼花瞭。吃完我想法兒替你出氣。”
季曉鷗沒出聲,嚴謹便認為她是默認瞭,開始轟油門準備出發。猛聽得季曉鷗哼一聲:“你為我出氣?甭吹瞭!你知道誰幹的?你能找著那些人嗎?”
嚴謹回頭瞅她一眼:“如果不是你初戀情人的老婆打上門,那就一個可能,想想你都擋瞭誰的生意?對門那傢美容店是吧?順著這藤還摸不出瓜來?”
“喲……”這下季曉鷗肅然起敬,“你心裡還真門兒清啊!”
“那是!我什麼人啊,妹妹,你好好跟哥混幾年,有你學的。”
從下午出事,季曉鷗第一次笑出來:“瞧這什麼人,說你胖你還真喘上瞭。”
嚴謹面子頗掛不住:“我說,你對我客氣點兒,咱倆和和氣氣的成嗎?”
“成!當然成!但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以後別老跟我耍流氓。你到底喜歡男的還是女的跟我沒關系,可你別總裝著喜歡我行不行?”
“什麼叫裝啊?我真的喜歡你!”
季曉鷗哀叫:“你喜歡我哪點?說出來,我改!我改還不行嗎?”
嚴謹勝利地呵呵笑:“晚瞭!真的晚瞭!”
他把車開出地下停車場,對接下來去什麼地方毫無頭緒,便問季曉鷗:“去哪兒吃飯,你想好瞭沒有?不然我就決定瞭啊。”
季曉鷗沒回答他,把額頭抵在車窗玻璃上,幽幽嘆瞭口氣,眼圈兒開始泛紅,一直紅到瞭鼻尖:“我怎麼就混得這麼沒人緣兒?遇這麼大事兒,竟沒一個人能商量的。”
嚴謹騰出一隻手拍拍胸口:“不是有我嗎?”
“你?”季曉鷗撇嘴,“你能幫我什麼呀?你隻惦記著吃!”說到這兒,她的聲音突然哽咽,眼眶裡瞬間充滿瞭眼淚,“我做錯什麼瞭?他們這麼對待我?”
說起來季曉鷗人前示弱的機會真的不多。小時候父母不在身邊沒地兒撒嬌,後來父母回京瞭卻都忙於工作顧不上管傢,她天天脖子裡吊著傢門鑰匙,放學回傢就洗衣做飯,連傢裡的煤氣罐都是她負責找人去換,至於什麼水管子爆瞭,電燈泡憋瞭之類的小事更不在話下,她從小就是頂天立地的當傢人形象,所以撒嬌不會,示弱裝嗲更不擅長。
嚴謹當即慌瞭手腳,他怕看見女人流眼淚。一看見季曉鷗的眼淚他就覺得自己的心臟噼啪碎成幾片。愣瞭好半天,他才說:“別哭瞭別哭瞭,讓別人看到,還以為我怎麼著你瞭!你不正好要擴門面重裝修嗎?拆除原來的裝修也要花錢的,你就當雇人拆裝修不就得瞭?”見季曉鷗沒什麼特別的反應,他伸臂攬上季曉鷗的肩頭,要把人往自己的懷裡摟。第一下沒摟動,第二下得逞瞭,季曉鷗軟軟地倚在他身上,歪著腦袋靠上他的肩膀。
嚴謹肩膀上肌肉立刻僵硬瞭,紮著架子一動不敢動,生怕季曉鷗靠得不甚舒服。
季曉鷗倚在他肩頭哭瞭好久,依舊是那種不出聲的哭泣,隻有成串的淚珠噼裡啪啦往下掉,每顆淚珠都像砸在嚴謹的心尖上,讓他渾身通電似的哆嗦一下。
約莫她哭得差不多瞭,嚴謹用手指胡亂替她抹著眼淚:“好瞭好瞭,差不多就得瞭,咱輸陣不輸人,別讓砸你店的人看瞭笑話去。”
最後一句話如有奇效,季曉鷗頃刻收住眼淚,抽噎片刻回過神來,觸電一樣推開嚴謹坐直瞭身體。從自己包裡找到面巾紙,扳下頭頂的鏡子,對著鏡子仔細抹去臉上的淚水,清理幹凈鼻腔,然後囔著聲音說:“我餓瞭,想吃飯,想找個地方洗澡換衣服,我不想這狼狽樣兒見人,更不想回傢見父母,怕把他們給嚇壞瞭。”
這要求實在有點兒高,嚴謹想瞭想,猶猶豫豫提出一個聽上去居心叵測的建議:“要不,就去我那兒吧,咱可以從外面叫幾個菜。你要是願意,也可以在那兒過夜,床讓給你,我睡沙發,等你情緒穩定瞭再回傢。”
季曉鷗頓瞭幾秒鐘,然後問:“你一個人住?”
“是。”
“會不會有人沖進來抽我一嘴巴罵我狐貍精?”
“呵呵,保證不會。”嚴謹開始吹牛,“我看上的妞兒,都特別懂事兒,沒那麼小傢子氣的。”
“我知道,”季曉鷗冷冷地說,“在你眼裡,忍氣吞聲就是懂事兒!”
“在你眼裡,我做什麼都不對。”嚴謹假裝叫屈,“我說季曉鷗,你小時候是不是特別缺愛啊?要不怎麼心理這麼陰暗呢?”
“扯淡,你才五行齊全獨缺愛呢!”
嚴謹毫不謙遜:“我最大的問題不是缺愛,而是長得帥。人長得太帥煩惱就多,追我的女的能圍著二環繞仨圈兒,可我偏偏挨這兒讓你擠對,這是一種什麼樣的精神?這是一種大無畏的自我犧牲精神,就為瞭拯救你這種小時候缺鈣長大瞭缺愛的姑娘……”
季曉鷗呸一聲:“真無恥!我長這麼大就沒見過比你更無恥的人。認識你以後我才知道,原來無恥也可以長得這麼立體這麼三維!”
鬥起嘴來嚴謹一直不是季曉鷗的對手,因為他會心疼季曉鷗,怕她臉皮薄受不瞭,季曉鷗損起他來卻毫無顧忌,所以兩人出手過招之前輸贏就已決定。他嘖嘖:“犀利姐,真犀利!不過也就對著我吧。這麼利一張嘴,為什麼怕你媽怕得像耗子見瞭貓?”
季曉鷗馬上語塞,看樣子很想說點兒什麼,可什麼也說不出來。說話間車已拐上西行的道路。她敲敲車窗轉換話題:“這就往你傢去瞭?”
“對,你要是改主意瞭就趕緊說,我從來不強迫別人,尤其是女的。”
季曉鷗嘀咕:“裝得跟真的似的。”
“它就是真的。”
“去,沒見過比你更假的瞭。”
嚴謹的住處跟常人不同,從門口看過去,一切傢具陳設都像大瞭一號。六十多平米的客廳,黑白兩色的地磚上,隻擺著一張巨大的灰色絲絨沙發,對面墻上掛著一部超大尺寸的液晶電視,連張電視櫃都沒有,襯著頭頂的巨型燈池,整個客廳顯得異常空曠遼闊。
季曉鷗錯覺像走進瞭一個微型歌劇院。
唯一與客廳風格不符的陳設,是玄關處一架彩繪玻璃屏風,畫著《聖經》中基督誕生的故事,質地晶瑩剔透,季曉鷗的視線不由得多駐留瞭片刻,想起自己的美容店,大門那兒如果能擺上這麼一架屏風,立時能增色不少。她忍不住問:“這屏風很貴吧?”
嚴謹一邊關門一邊不經意地說:“朋友送的,說我這兒進門見廳不合風水,放那兒遮擋一下。你喜歡?喜歡就拿走。”
“就問問,誰愛拿你東西?”
嚴謹換瞭鞋,將車鑰匙扔進玄關櫃上一個青花瓷盤裡,正要坐進沙發緩和緩和酸痛的脊椎,忽然發現墻角多瞭點兒東西。他眨巴眨巴眼睛,再定睛看過去,沒錯,不是他眼花,三隻尺寸不同的路易威登旅行箱整整齊齊地擺在那兒。嚴謹霍地站起來沖進臥室,那一瞬間他徹底明白瞭什麼叫“一語成讖”,什麼叫“上山多來終遇虎”。
臥室亮著燈,電視也開著,有人盤腿坐在他的大床上,一手拿著香煙,一手端著高腳酒杯,穿著他的條紋睡衣,邊品酒邊看電視,神情自在得像坐在自己傢床頭。
嚴謹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怎麼進來的?”
那人沖他笑一笑,是個年輕俏麗的女孩:“你忘瞭,你給我的鑰匙啊。”
嚴謹驟然吸錯瞭半口氣,不過很快就調整過來:“我給你的不錯,可那是有時間段兒的呀?過時不候您知道不知道?”
“嚴子你甭那麼小氣成嗎?”女孩跳下床,一張小嘴兒巴拉巴拉,像鐵鍋炒青豆,根本沒有他插話的餘地。“你跟我說的,你會等我回來。現在我回來瞭,你不高興嗎?我想瞭很長時間,我覺得我還是愛你的,我相信你也是很愛很愛我的,你這屋裡我剛才前前後後都看瞭,我走以後並沒有其他女的來過,至少沒有同居對吧?那我們還是有重新開始的基礎的。其實就算你有過其他女的,我覺得也是可以理解的,男的嘛,生理需求,我理解,隻要你以後改邪歸正,我不會深究的。”她說得語重深長,看得出來態度相當認真,真的是把她滿腔心思毫無保留地全盤托出。
這女孩叫沈開顏,是嚴謹的前任女友,一名新晉的時裝模特,很年輕,比他小十幾歲。平心而論,嚴謹還是挺喜歡她的,就算她有抽煙喝酒的惡習,也盡可以忍瞭。唯有一樣,嚴謹無法忍受。他一直無法理解,模特的事業發展和陪吃陪喝有什麼直接的關系?而且陪的多是些腦滿腸肥的中年男人。嚴謹受不瞭,就算她長得仙女兒一樣,他也得忍痛割愛。
分手快半年瞭,她忽然毫無預兆地再度出現,不僅腰疼,嚴謹感覺腦袋也疼起來。
面對她期待的目光,嚴謹隻得狠下心來實話實說:“你不深究可我得記著,沈開顏,那跟你說保證讓你演女一號的大導演呢?我還等著看你大紅大紫超過‘雙冰四旦’的那一天呢。別是讓人涮瞭人財兩失,才又記起我的好瞭吧?”
“嚴子,你別對我那麼兇。”沈開顏撇撇嘴,就有大顆大顆的淚珠一滴滴順著臉頰流下來,“我想明白瞭,隻要你對我好,全世界的人都對我不好我也無所謂瞭,我……”
她的聲音突然頓住,望著嚴謹的身後,嘴唇張合瞭幾次,卻沒有發出聲音。
嚴謹一回頭,就看見季曉鷗抱著雙臂靠在臥室門上,正若有所思端詳著他們倆。她身上還穿著那件鮮血淋漓的衣服,難怪沈開顏被驚到失語。
季曉鷗樣子雖狼狽,可沒有一點兒自慚形穢的意思。瞧見嚴謹失措的表情,她毫無預兆地笑瞭,笑得嚴謹背後一涼,“你這兒有客人,我就不打擾瞭。”然後她又沖沈開顏笑瞭笑,笑得沈開顏微微變瞭顏色,“夜還長著呢,兩位慢慢聊,甭著急啊。”
嚴謹慌忙過去:“季曉鷗,你先等會兒,待會兒我跟你解釋,你……你……你先等我處理完這頭。”
季曉鷗邊往大門走邊奚落他:“破鏡重圓,不就這麼回事兒嗎?大傢心照不宣,有什麼可解釋的?”
嚴謹追上去,一臉著急:“我說你能不能甭隨時隨地抖你那機靈勁兒?給我個機會解釋一下行不行?你坐著你坐著,我讓她走行不行?”
話音未落,臥室裡的沈開顏哇一聲哭出來:“嚴謹,你說話不算話,你還算是爺們兒嗎?”
聽到哭聲,嚴謹的腳步猶豫瞭一下。要說嚴謹這輩子唯一的克星就是女人的眼淚,女人一哭他就心軟。沈開顏曾經那麼漂亮驕傲的一個女孩,準是遇到瞭什麼過不去的坎兒,才會回來找他。雖然沒有一絲再續前緣的意思,但掃地出門這種事,他絕對做不出來。
趁著他猶豫的工夫,季曉鷗已經拉開大門走出去,按下電梯的下行鍵。嚴謹“嗐”一聲,再次追過來:“季曉鷗,你給我站住!”
季曉鷗進瞭電梯,不由分說按下“1”。嚴謹伸出腳擋住電梯:“你下來,咱們說清楚你再走。”他急得額頭都冒出瞭汗珠。
看他急赤白臉的樣子,季曉鷗反而笑出來:“嚴謹,你弄錯對象瞭吧?你該解釋的不應該是你屋裡那位嗎?”
“我跟她現在沒關系!”
“我現在跟你也沒關系。”
季曉鷗把嚴謹用力推出去,電梯門關上,電梯下降的時候,她還能聽到嚴謹的聲音從上方傳下來:“你吃醋也別找這種陳年幹醋吃啊……”
季曉鷗朝上面嚷一句:“誰他媽吃你醋瞭?別自我感覺太好瞭!”
走出公寓大門,她窩瞭一肚子火,心裡莫名其妙地惱怒。嚴謹的路虎就停在小區的便道旁邊,她經過時特意抬起腿狠狠踹瞭一腳。恰好旁邊一輛黑色的“英菲尼迪”經過,開車的司機特意放慢車速,看瞭她好幾眼,不過她並沒有留意。
她出瞭小區大門,攔到一輛出租車,在司機驚詫的目光中拉開車門的那一瞬間,想起剛才那惡狠狠的一腳,心中不由得撲通一下。進而想起今晚自己的表現,忽然之間有種臉紅心跳的感覺。看到沈開顏的那一刻,她像是被人當頭打瞭一棒,暈頭轉向中水準盡失,表現得竟然像一個戀愛中吃醋的女友。
季曉鷗捂住臉呻吟一聲,她竟然像是真的吃醋瞭,為瞭一個至今性向不明且桃花不斷的傢夥,這事有點兒太瘋狂瞭!
季曉鷗回到傢,推開門就有一雙劍一樣的目光直射過來,避無可避,她硬著頭皮和她媽對視三秒鐘:“媽……”
趙亞敏盯著她頭上的紗佈,慧眼如炬:“怎麼弄的?和顧客發生沖突瞭?”
季曉鷗勉強提一提嘴角:“怎麼會呢?是我不小心撞到櫃子角上去瞭。媽,我今天累瞭一天,不想說話,先睡去瞭。”
她繞過餐桌正要進自己房間,被趙亞敏喝止:“季曉鷗,你給我站住!”
聲音大得把季兆林都驚動瞭,他從書房探出頭,看到季曉鷗的模樣也被嚇瞭一跳:“喲,曉鷗,怎麼回事?”
季曉鷗依舊嘴硬:“櫃子角撞的。”
“胡說!裙子怎麼弄破瞭?也是櫃子撞的?”趙亞敏顯然不信,鬼才相信呢,“我就說瞭,你那店早晚得出事,什麼牛鬼蛇神都往店裡引,沒一個正經人,”
季曉鷗站在雪亮的日光燈下,被爸媽兩雙關切的眼睛齊刷刷地註視著,一身襤褸簡直無地遁形,忽然間悲從中來,“哇”的一聲哭瞭,邊哭邊嚷嚷:“我的店被人砸瞭,全砸光瞭你知道嗎?我在外面有多難你一點兒不知道,就知道天天囉裡吧唆惡心我。我今天要是讓人砍死瞭你是不是特高興?這麼不待見我幹嗎當初不把我扔廁所裡沖下水道去?”
見她哭,趙亞敏原本挺心疼的,聽到最後兩句給氣得夠嗆,對老伴說:“你聽聽你聽聽,這是人說的話嗎?她不氣死我她就不甘心!”
季兆林趕緊把她推進臥室:“你先歇會兒,我來我來。”
季傢父女倆面對面的時候,還能各自心平氣和地正常溝通。聽季曉鷗抽抽噎噎講完事件的經過,季兆林沒多說話,隻跟季曉鷗說:“事情已經這樣,咱就認瞭倒黴吧。不想開店瞭你就換專業考個研究生去,要還想開店,錢不夠爸媽給你添上。不過曉鷗,你的脾氣得改改瞭,在外邊不比傢裡,退一步海闊天空,做事兒得給自己留點兒後路。”
季曉鷗不服氣:“我做得光明正大,是正常的商業競爭,有什麼錯?他們憑什麼砸我的店?警察不管我就向法院起訴,我不能白讓他們砸瞭。你們總這樣,從小不管在外面遇到什麼事,回傢來一點兒安慰都沒有,就隻會讓我先檢討自己。”
季兆林隻好摸摸她的頭發:“先睡吧,以後再說。”
夜裡季曉鷗睡得很不踏實。頭上有傷,隻能用一種睡姿平躺著,一閉上眼睛,就看見一把雪亮的西瓜刀對著她當頭砍下來,好容易有瞭點兒睡意,卻不時被頭皮處尖利的疼痛從睡眠中硬生生拔出來。直到後半夜,總算迷糊過去,冷不防被一陣砰砰的振動聲驚醒。
季曉鷗一身冷汗睜開眼睛,勉強從熟睡狀態切換到半夢半醒,找瞭半天聲源,才發現是床頭櫃上設置成振動狀態的手機。她摸過來湊在耳邊,含含糊糊“喂”瞭一聲。
耳邊傳來一個舌頭發硬的聲音:“你……你……還在生氣呢?”
季曉鷗一下醒透瞭,將手機舉到眼前一看,屏幕上是嚴謹的名字,最上方的時間則顯示著02:32。她當即想起自己破衣爛衫出現在他前女友面前的那一幕,不由怒火攻心:“你有病啊你?知道現在幾點瞭嗎?生氣?我生什麼氣?你那些破事兒跟我有什麼關系?”
嚴謹顯然喝高瞭,大著舌頭,說話都不利索瞭:“季……季……季曉鷗,我……我跟你……跟你說啊……”
因為被活生生打擾瞭睡眠,季曉鷗氣得要死,用詞就相當不客氣:“你喝多瞭找我醒酒是吧?你知不知道我最討厭男的借酒撒瘋?知不知道我最討厭睡覺時被人騷擾?嚴謹我告訴你,你都快把我最討厭的東西占全瞭。我討厭你知道不知道?”
嚴謹半天沒有說話,良久才說:“季曉鷗,我好歹也追瞭你這麼久,就是塊石頭它……它也該焐熱瞭,你就沒一點兒感覺?”隔著電話,嚴謹的聲音時而清楚時而模糊,好像帶上瞭一點兒隱約的苦澀。
季曉鷗身體裡不知什麼地方似有一根細弱的琴弦嗡地顫動一下,她愣瞭片刻,突然又煩躁起來:“半夜兩點我不會回復這麼扯淡的問題,你洗洗睡吧,我關機瞭。”
她摁瞭掛機鍵,關機,頭埋在膝蓋裡,以一種極不舒服的姿勢坐瞭好久,忽然重重嘆口氣,直挺挺地倒在床上,拉過毛巾被蓋住瞭頭臉。
因為“似水流年”暫時歇業,季曉鷗沒地兒可去,難得清閑下來。第二天蒙頭睡到上午十點,吃過午飯,又躺回床上繼續瞇著,直到一個電話把她喚醒。
電話是派出所打來的,說案情有瞭進展,讓她盡快來所裡一趟。
季曉鷗跳下床麻利地洗臉梳頭,又找出一條絲巾當做發帶綁在頭頂,遮住傷口處的紗佈,然後打瞭一輛出租車趕過去。等司機找錢打票的工夫,她留意到派出所門口停著一輛黑色的奧迪,因為沒有車牌,季曉鷗下意識多看瞭幾眼。那輛奧迪車的前後車窗都貼著遮陽膜,裡面什麼也看不到。
等她推開車門下車,奧迪的後門也打開瞭,一個三十多歲胖胖的男人朝她走瞭過來。
“你是季曉鷗?”那男人問。
他穿一件體制內男性穿著頻率最高的細條紋方領T恤,臉形、眼睛、鼻子和嘴巴都像是圓規畫出來的,好似年畫裡抱著鯉魚的大阿福,季曉鷗確認自己不認識這個人,便問:“不好意思,請問您哪位?”
那人笑笑:“我是嚴謹的哥們兒,在這兒等你半天瞭。”
季曉鷗“噢”一聲,這人的聲音太特別瞭,清晰悅耳,磁性十足,簡直像《新聞聯播》裡的張宏民。她笑起來:“我知道瞭,你是‘新光天地’。”
那人點點頭,拉開車門對她說:“這裡說話不方便,先上車。”
季曉鷗不知道發生瞭什麼事,雖滿腹疑慮,但因在派出所門口,有恃無恐,便探頭進去。沒想到後座上已經坐瞭一人,正是嚴謹。
季曉鷗轉身就要退出去,嚴謹已經探身過來一把攥住她的手臂。
“季曉鷗,你別犯渾,再生氣也留以後再說,老老實實坐進來,有正經事。”
其實看見他的人,季曉鷗心裡驟然就暖和瞭一下,根本沒有生氣的意思。可嚴謹既然這麼說瞭,再想起昨天晚上的遭遇,她覺得不生氣也不像話,於是很勉強地掙紮著從嚴謹手裡抽回手臂:“有話好好說,動手動腳的幹什麼?”
被她帶著歪倒在座椅上,嚴謹窩在那兒半天沒動。季曉鷗回頭一看,見他閉著眼睛,五官扭曲,不禁嚇一跳,“你怎麼瞭?”
嚴謹扶著腰慢慢坐直,嘴裡噝噝抽著冷氣罵瞭一句:“我×,你下手也太黑瞭!”
他的臉色實在難看,季曉鷗難得沒有回罵,而是湊過去仔細看瞭看他的臉說:“瞧你面色灰敗印堂發暗,昨晚上太賣力瞭吧?也難怪,小別勝新婚嘛!”
“你他媽的!”嚴謹簡直要被這句話生生氣死,“你一走我就把人送酒店去瞭,然後為你忙活到半夜,差點兒喝死……”
這時“新光天地”剛鉆進前座坐好,聽到這裡“撲哧”笑瞭,扭頭對嚴謹說:“看這姑娘也不像特矯情特有心計的女孩,怎麼能把你搞那麼慘,都開始借酒消愁瞭?”
自從昨晚被季曉鷗撞到沈開顏,在她面前嚴謹平白無故就像矮瞭半截,他不敢惹季曉鷗,把一腔邪火都沖著“新光天地”去瞭:“你閉嘴!”
“新光天地”大度地笑笑,無所謂地聳聳肩膀,一副大人不計小人過的樣子,吩咐身邊的司機:“隨便找條街繞兩圈兒。”
季曉鷗這才能得空問一句:“你們幹什麼?跟地下黨接頭一樣搞這麼神秘?”
嚴謹便對“新光天地”說:“胖子,還是你告訴她吧。這丫頭有點兒不知好歹,我要跟她說瞭,她準以為我要害她呢。”
那被叫作“胖子”的,自然就是許志群警官。許警官特明白事理,一擺頭說:“你倆的事我才不摻和呢。”
嚴謹隻好清清嗓子,神情鄭重地轉向季曉鷗:“我跟你說點兒事,你得壓著性子聽我說完,甭聽到一半就跳起來。”這時許志群又發出“嗤嗤”的笑聲,嚴謹瞪他一眼才能接著說下去,“昨晚上派出所找著瞭那幾個流氓,他們招瞭,果然是你對門那傢美容院主使的。這事兒本來很簡單,按正常程序,錄完口供,將來可以民事刑事共同起訴,或者你自己單獨立案要求經濟賠償……”
聽到這裡季曉鷗果然奓瞭毛,眉毛眼睛都幾乎豎瞭起來:“什麼意思啊?什麼叫正常程序?哦,這是正常程序,那非正常程序呢?”
嚴謹無奈:“你看你看,又急瞭。你耐心聽我說完行不行?”
季曉鷗用力喘口氣:“你說。”
“那傢店的真正老板,不是一般人,市局所裡都有他的熟人,這案子要是公事公辦繼續下去,將來怎麼樣很難說。昨兒你受傷不重,連輕微傷都算不上,所以那幾個傢夥最多拘幾天就放瞭。可經濟賠償就困難瞭,沒準兒跟好多案子一樣,等你真正打官司的時候,人傢告訴你,案子的口供丟瞭。沒瞭口供你還打什麼呀?”
“你的意思……”
“季曉鷗,恐怕你得咽下這口氣,跟對方私瞭。別的我不能保證,我隻能保證以後他們不再找你麻煩。”
“嚴謹,”季曉鷗咬咬嘴唇,“對方願意私瞭是你做瞭工作吧?”
嚴謹不知道她接下去要說什麼,因而回答得模棱兩可:“算是吧。”
季曉鷗卻反常地沉默下來,默默地抬頭望著窗外。八月的驕陽過分熾熱,往往讓人忽略瞭頭頂的藍天白雲,隻有透過深色的遮陽膜,才能在清涼的錯覺外感受到天空的澄澈。等她回過頭,臉上已是一派平靜,然後她開始說話,和嚴謹方才的言語毫不搭界。
“你知道嗎,三年前打算開店的時候,我隻有三萬存款,我媽不同意我做這行,我爸背著她把五萬私房錢借給我。這麼點兒錢根本不夠請裝修公司來裝修,我就去找路邊遊擊隊,一道工序一道工序地跟人討價還價,老有人欺負我是個女的,我跟那些工人沒少吵架,有一次差點兒打起來。總算裝完瞭,我手裡隻剩下兩百多塊錢,可是店裡的窗簾傢具和設備都還沒買呢,最後是奶奶教會裡的姐妹,幾百幾百給我湊瞭五千塊錢,我才把店開起來。他們幾分鐘就把我三年的心血砸瞭個稀巴爛,我還得跟他們私瞭,這叫什麼事兒啊?”
這通感慨讓嚴謹第一次察覺到和季曉鷗之間的代溝。他覺得季曉鷗的想法實在年輕幼稚,誰做生意沒有吃暗虧的機會?形勢比人強的時候你就得低頭。不過他多少明白瞭季曉鷗昨天為什麼會靠在他身上哭泣,於是硬擠出一臉沉痛的神色道:“有時候你得認命,還有沒殺人給當殺人犯斃瞭的呢,可比你冤多瞭。”
許志群坐在前面一直沒有出聲,這時插瞭一句:“那女的是某位領導大秘的小蜜,不然這事兒沒那麼難辦。也幸虧她是這身份,怕把事情鬧大瞭,才肯出錢擺平此事。”
嚴謹就著這話追問:“胖子的話,你聽明白瞭?”
季曉鷗苦笑一下:“明白瞭。”
“真明白瞭?”
“真明白瞭。”
“那你進去吧,別的不用管,就記著一件事,一手拿錢一手簽字。”
季曉鷗撩起眼皮,見車已經繞回來重新停在派出所門口。她點點頭,推開門準備下車。
“季曉鷗。”嚴謹又叫她,拉過她的手將一個YSL的紙袋遞在她手裡,“昨晚上落下的。”然後趁機抓住她的手用力捏瞭一捏,“別害怕,別聽他們嚇唬你。不管什麼時候你需要我,我一定會在。”
季曉鷗沒動,怔怔地任他把自己的手放在手心裡揉搓著。嚴謹的手溫熱寬厚,竟從他的手心裡傳遞過來一種叫作溫暖的東西,具有讓人鎮定的力量。也許就是在那一瞬間,她才似乎意識到,原來人類手心的溫度,在不同人的身上,竟會分為0度、36度以及100度幾種類型。
她聽到自己的心在狂跳。直到嚴謹放開手,“去吧。完事兒給我個電話。”
季曉鷗進瞭派出所,辦案的警官還是昨天那個中年警官,但臉色緩和多瞭。他掰開瞭揉碎瞭苦口婆心軟硬兼施對季曉鷗講瞭半天,中心思想就一個意思:讓季曉鷗放棄追究,接受對方十五萬的經濟賠償。
被嚴謹預先打過預防針,季曉鷗認認真真地陪著演戲,裝出一副懵懂無知畏畏縮縮的樣子不停地點頭,直到談及具體賠償金額,她才恢復精明的老板娘本色,咬死瞭自己的底線一點兒不讓。中年警官兩個房間跑瞭數趟來回傳話,最後敲定對方現付二十三萬經濟補償,季曉鷗當面簽署放棄追訴權利的聲明。
條件談妥瞭,雙方當事人這才首次見面。季曉鷗被帶進一間小會議室。條桌的一側已有一男一女早早落座。見季曉鷗進來,女的沒動,男的慢慢站起來,臉色青紅不定,神情極其復雜。
季曉鷗則微微張開嘴,愣在會議室門口。心想這兩天自己是不是沖撞瞭什麼,或者應該查一查黃歷再出門,倒黴事簡直事趕事都趕在瞭一起。
那男人中等個頭,看著也有三十出頭的年紀瞭,白皙文靜,謹慎的眼睛躲在金邊半框眼鏡後面,藍色牛津佈襯衣則拘謹地束在褲腰裡,這一身裝束氣質幾乎把“公務員”三個字鑿在瞭腦門上。沖著季曉鷗勉強笑一笑,他說:“真湊巧。”聲音綿軟,平卷舌不分,典型的南方口音。
季曉鷗緩過神,隻點點頭卻沒有說話。她做夢也沒有想到會在派出所裡遇到熟人,而且是她最不想見到的熟人。這個聲音軟綿綿的男人,就是她的前男友——林海鵬。
她面對兩人坐下,沒正眼看林海鵬,先去打量那個女人。據警察說,這就是“雪芙”美容店的店主。令季曉鷗吃驚的是,“雪芙”美容院的老板居然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年輕姑娘,可惜一臉濃妝掩蓋瞭她這個年紀應有的滋潤。想起許志群的話,季曉鷗仔細端詳瞭她兩眼。
誰承想這姑娘年紀不大個子不高,氣派卻很大,行事也比季曉鷗老辣得多。隻見她朝林海鵬微微擺一下腦袋,林海鵬就從腳下提起一個旅行包,拉開拉鏈,一捆一捆往外取現金,二十三捆粉色的鈔票整整齊齊摞在季曉鷗面前,首先從氣勢上就壓過季曉鷗半頭。
“點點吧。”那姑娘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因為坐著比季曉鷗矮一截,她得努力仰起臉,才能把傲慢的下巴對著季曉鷗。
季曉鷗動瞭真火,按理是她息事寧人給對方面子,如今倒像是對方施舍給她二十多萬。她冷笑一聲說:“我沒有親自點鈔票的習慣,要不您來點我瞧著?”
那姑娘兩道描得漆黑的眉毛挑瞭起來,一對明顯帶著美瞳的黑眼珠子幾乎迸出火星,她斜著眼瞄向林海鵬。林海鵬看看她又看看季曉鷗,舔舔嘴唇開口:“這都是銀行剛取出來還打著封條的,你要是不放心可以抽檢,我覺得用不著全部清點。”
姑娘的臉立刻扭到一邊,對空翻瞭個白眼,顯然對他的回答不夠滿意。
季曉鷗冷眼旁觀,隻見林海鵬對她言聽計從畢恭畢敬,便大致明白瞭這兩人的關系。假如許志群所言不虛,這姑娘是某個人的心頭肉,那林海鵬充其量不過是個跑腿跟班的角色。難怪都說在官場裡混,既要無畏更要無恥,首先得先學會跪著做領導的孫子。
她心裡有數,說話就有瞭底氣,滿不在乎地一笑:“這點兒錢我還真看不進眼裡,你不願意點就算瞭。”
眼見那姑娘還是端著架子一副不屑深談的樣子,林海鵬卻如釋重負地吐出一口長氣,身體語言已經呈現出拔腿離開這間會議室的動態。不料季曉鷗取出手機,對著桌上的人民幣咔嚓咔嚓拍瞭幾張照片。
林海鵬臉上輕松的表情瞬間轉換成一絲驚慌:“你幹什麼?”
季曉鷗收起手機,再笑一笑:“不幹什麼,我長這麼大頭回看見這麼多人民幣,稀罕!回頭把這幾張照片發到網上,就說是某某人的二奶賠給我的,大傢一起開開眼。”
“嘿……”那姑娘跳瞭起來:“給你三分顏色你還真開染坊瞭!信不信我找人做瞭你?”
“信!”季曉鷗一點頭,“我太信瞭。反正你已經把我的店砸過一遍,再來一次也正常。”
林海鵬也站起來,摁住身邊人躁動的肩膀,語氣卻沒有方才那麼客氣瞭,板起臉對她厲聲喝道:“你坐下。”
那姑娘被嚇一跳,扭頭瞧瞧他,斜著眼睛坐下瞭。林海鵬深呼吸,聲音又恢復軟軟的調子,對季曉鷗說:“你說吧,還有什麼要求?”
“勞駕,點錢。”季曉鷗笑微微地看著他,“把這二十幾捆錢當我面點清楚。”
“我很願意效勞。”林海鵬回答得頗有涵養,“不過由我來點的話,估計要點到明天上午瞭,你不介意嗎?”
“我一點兒都不介意。”
林海鵬看她半天,看她神態認真,一點兒都沒有開玩笑的意思,他低下頭,用手指捏瞭捏眉心。季曉鷗和他處過一年,知道這是他感覺煩惱時的習慣動作。那時候她總是笑他,說他臉看著是三十歲,眉間的川字縱紋卻像六十歲。像是被這個動作引發,早已淡忘的往事竟如堤岸崩潰,瞬間湧至心頭。季曉鷗驀然覺得無限厭煩,隻想立刻離開這個房間,再不想和眼前這兩人糾纏下去。她一推桌子站起來,指著林海鵬說:“你,跟我去趟銀行,回來我跟你們簽字。”
相比剛才的苛刻要求,這算是格外開恩瞭,林海鵬如蒙大赦,當即點頭。
離派出所不遠就有一傢商業銀行,北京的銀行向來人多。季曉鷗取瞭號,有十幾個人排在她前面。她在等待區找到空座,沉著臉坐下。林海鵬拎著旅行包擠過來坐在她身邊,將一瓶飲料遞在她手裡。
半個下午沒有機會喝一口水,季曉鷗的確渴瞭。不客氣地接過來,擰開瓶蓋喝一口,入口冰涼酸甜,順著食道滑進胃裡,卻在舌頭的根部留下酸澀的後味。季曉鷗想不到時隔兩年,林海鵬還記得她最愛喝“九龍齋”的酸梅湯。她握緊飲料瓶,依舊維持著沉默。
“曉鷗,”林海鵬從鏡片後面偷偷瞄著她,試圖打破兩人間堅冰一樣冰涼堅硬的沉默。“沒想到咱們會在派出所裡重逢。”
“是啊。”季曉鷗笑一笑終於開口,“我也沒想到,再見面會這麼戲劇化。”
“那個……其實我早知道,‘似水流年’是你的店。小雪她……她……不太懂事,你別誤會,她是我頂頭上司的‘朋友’,我隻是幫她處理一下生意上的麻煩。她第一次提到你的名字,我就猜著是你。在工商一查註冊資料,果然是你,所以我一直勸她息事寧人,別再往大裡鬧瞭。”
“是嗎?那就謝謝你瞭。”
“不過,曉鷗啊,”自從進瞭部委,林海鵬和任何人說話都帶著些語重心長的味道,聲音比臉要成熟得多,“你在社會上混瞭幾年瞭,怎麼還是一副暴脾氣?”
季曉鷗看妖怪似的看著他,似乎聽他說話都新鮮:“我一介平民百姓,不用天天想著升官發財,自然不用對著一個貪官的二奶卑躬屈膝。”
這話說得太尖酸瞭,她以為林海鵬會生氣,至少會閉上嘴不再多話。可沒意識到林海鵬早已不是幾年前的林海鵬,他的臉皮和耐心和一般人早已不是一個境界瞭。
林海鵬隻是搖搖頭,表示不跟她一般見識:“彼此彼此。曉鷗,如果不是有個高幹子弟官二代幫你從中周旋,你這事總得扯皮扯上幾個月,而且絕不會用這種方式解決。”
“什麼意思?誰高幹子弟誰官二代啊?你少造謠!”
林海鵬無聲地笑笑:“我也是聽說,轉述一下而已,你用不著這麼大反應吧?”
“本來嘛,這事你們就不占理。我肯答應簽字,也是看朋友的面子。”
“是是是,我很承你的情,這事處理不好我也沒法兒交代。”
想起方才派出所裡的情景,季曉鷗簡直忍不下刻薄的沖動:“給人做孝子賢孫都做到這份兒上瞭,你這幾年肯定官運亨通吧?”
林海鵬低頭,手攏在嘴邊低低咳嗽瞭兩聲,仿佛無限傷感:“你還是嘴不饒人,哪裡懂一個毫無背景的人在官場的艱辛?唉,很多時候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季曉鷗“切”一聲,自是個不能茍同的意思:“那你在江湖混到第幾層瞭?正處?副局?”
“慚愧,兩年前不幸跟錯瞭人,以致光陰虛度,至今還是副處。”
他說得如此坦白,季曉鷗反而不好意思再擠對他瞭,兩人再沒有別的話題可談,她索性閉上眼睛假裝養神。
林海鵬卻沒打算讓她安靜待著,咳嗽一聲,他囁嚅地開口:“曉鷗……”
季曉鷗沒睜眼睛:“嗯?”
“咳咳,曉鷗……咳咳,曉鷗……”
季曉鷗霍地轉過頭看著他:“你幹什麼?”
“我……”林海鵬低著頭忸怩半天,說出這麼一句話,“人總是失去以後才知珍貴,我們倆……我們倆重新開始好嗎?”
季曉鷗一口水沒咽下去,差點兒被這句話嗆得活活噎死。轉念一想,她哈哈笑起來,笑得前排座椅上一老頭回過身,從老花鏡的上部使勁兒盯著她瞧,把額頭上一把皺紋擠成瞭縱橫交錯的列車編組場。
她笑瞭好久,眼淚都快笑出來瞭,毫無理由,就是覺得這場面實在可笑。終於笑夠瞭,她抬手用指尖抹去眼角的淚花:“林海鵬,你不是已經結婚瞭嗎?你可千萬別告訴我,你跟你老婆沒感情,太俗瞭知道嗎?如今電視劇裡都不稀罕這麼狗血的橋段瞭。”
林海鵬嘆口氣:“我沒結婚,還是單身。不是跟你說瞭嘛,兩年前跟錯瞭人,她爸爸下去瞭,她出國瞭,這事兒也就瞭瞭。”
季曉鷗扭頭認真看看他:“你今年三十二瞭吧?”
他一愣:“對。”
“三十五以前升不到正處,你的仕途就沒多大希望瞭是吧?”
林海鵬似被觸到痛處,一皺眉:“說這些幹什麼?”
“所以你又覺得你和我可以般配瞭是吧?林海鵬,你剛也說瞭,你毫無身傢背景,想順利上位,看來隻能依靠女方的背景瞭。所以我建議你還是堅守單身未娶的身份,耐心等著,沒準兒哪天又有哪位領導夫人看上你,死活要把女兒下嫁給你。”
“唉,”林海鵬又長嘆一聲,眉頭皺得更緊,捂著胸口正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你怎麼能這樣誤解我?曉鷗……”
“停,你打住,跟你說句正經的,千萬別再叫我曉鷗,你一叫我全身就起雞皮疙瘩。”
“曉鷗……”
“閉嘴!”
恰好這時廣播裡叫到季曉鷗的號碼,兩個人都噘著嘴站起身,雙雙默不作聲卻配合默契,一個遞銀行卡和身份證,一個從包裡往外取錢。
最後三萬塊錢,林海鵬沒有遞進窗口,而是塞到季曉鷗手裡:“這幾萬別存瞭,你收好,一會兒還有別的用處。”
季曉鷗瞪著他:“幹嗎?”
林海鵬再嘆口氣:“你別這麼看著我,再怎麼樣我也不會害你。不意思一下,你今天恐怕不好出派出所的門。”
季曉鷗拿著錢猶豫瞭一下:“不至於吧?”
林海鵬訕笑:“那你可以等等看,看我說的是不是真的。”
存完錢回派出所,兩人一路上再沒說一句話。等回到派出所,似為避嫌,林海鵬連眼神都不肯和季曉鷗交匯瞭。雙方簽完免責聲明,辦案的警察指著季曉鷗對林海鵬說:“二位先走,我和她還有點兒其他事。”
林海鵬起身道謝,和警察握手,然後帶著那姑娘離開。臨出門前,他意味深長地看著季曉鷗,微微欠身道:“別忘瞭我說的話。保重,我們回見。”
終於等到辦完事,邁出派出所的大門,季曉鷗站在路邊愣瞭一會兒。她原是想給嚴謹打個電話,卻想起林海鵬在銀行時說過的一句話。他說是“一個高幹子弟官二代”在幫她周旋。當時沒往心裡去,這會兒想起來倒起瞭疑心。他說的到底是那個“許胖子”還是嚴謹?回想起與嚴謹相識以來的點點滴滴,季曉鷗發覺自己漏掉瞭很多令人生疑的細節。依著她的脾氣,恨不能立即打給林海鵬問個清楚,可惜沒有他的號碼,隻能作罷。但她心裡昨晚剛鮮活起來的那點兒不能見人的小心思,像曬在陽光下的冰雪,又迅速消融下去。
和很多年輕姑娘一樣,季曉鷗也沒少做過灰姑娘穿上水晶鞋嫁入豪門從此不勞而獲的美夢,但僅限於做夢而已,從未想過付諸實施,因為她已經二十七瞭,早已過瞭相信奇跡的年齡——像她這樣每天坐公交地鐵吃路邊大排檔穿淘寶衣服的女人,遇到年輕英俊多金又專情的有錢人概率幾為負數。退一萬步,假如嚴謹沒有性向不明的嫌疑,她若哪天想不開也許就豁出去試一試瞭。可嚴謹既有喜歡男色的前科,昨晚即使見到他的前女友,也難以洗脫他男女通吃的嫌疑。季曉鷗沒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勇氣,敢拿自己半生的性福去賭一把運氣。
但不管怎麼說,嚴謹的電話還是要打的,幫瞭她的忙,總得跟人交待一聲。
等她匯報完情況,嚴謹隻“嗐”一聲說:“你太老實瞭,才跟她要二十三萬,太便宜她瞭。”
“二十萬。”季曉鷗糾正,“還有三萬,算別人的辛苦費瞭。”
“啊?誰這麼不夠意思?告訴我,我幫你弄回來。”
“算瞭。”季曉鷗無精打采地說,“我認倒黴瞭。老店要擴大,省著點兒花,二十萬也勉強夠裝修費瞭。至於那些產品和太空艙,我就當丟瞭一輛豐田佳美,接著再擠一年公交和地鐵好瞭。”
“妹妹,不如這回你索性就往豪華裡裝,咱也提高一下檔次。錢不夠哥給你添上。”
“得瞭,你就甭添亂瞭。”季曉鷗嗤笑,“這一帶沒有高級寫字樓,也沒有高檔公寓,太豪華瞭反而拒客。那傢‘雪芙’就毀在這上面,可她就認準瞭是我妨礙她生意。不說瞭,一說這事我就堵心。”
季曉鷗掛瞭電話,將手機放回背包。包裡還有半瓶沒喝完的酸梅湯,她擰開瓶蓋喝瞭一口,已經變得溫熱的酸梅湯,像是變成一團凝固的果凍,堵在嗓子眼半天沒有滑下去,似乎真有什麼東西堵塞在心口。
方才舉著電話,她像是有很多話要說,可是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處說起。說什麼呢?問他昨晚的女人到底是誰?可那女人是誰跟她有什麼關系?問他是否高幹子弟?他是否高幹子弟又跟她有什麼關系?
季曉鷗拎著印有YSL標志的紙袋,隨著人流擠上公共汽車的時候,還沒有想清楚這兩個問題,但是周圍擁擠的人群與復雜的氣味,卻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與她手中紙袋上三個字母所代表的奢侈華麗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