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挽不回的遺憾

嚴謹又恢復瞭夜夜笙歌的奢靡生活。想他在情場縱橫多年,一直都是女人心中的搶手貨色,如今卻讓一個反復無常的大嘴妞兒肆意蹂躪,這番遭遇足夠讓他從此對有知識有追求的所謂熟女望而卻步。相比之下,那些年輕的女孩兒,個個簡單聽話,把她帶到商場,大手一揮,“去拿吧,寶貝兒,隨便拿,哥來買單”。這姑娘基本上就是他的瞭。但曾從這樣熟悉的場景中脫離過一段時間,再回過頭,卻讓他有瞭審視自己生活現狀的能力。於是嚴謹發現一件很悲哀的事實:姑娘的年齡可以越泡越年輕,但姑娘的情感質量卻越來越差。年輕漂亮的姑娘選擇他,恐怕多是對他社會條件的選擇,並非對他本人的選擇,她們很容易給他肉體,卻難給真心。他早已不會愛瞭,這麼多年的聲色犬馬,他早早地就把自己的愛揮霍光瞭。那些姑娘來瞭又去,他從未感覺到難受。可一旦想起季曉鷗,他卻會本能地覺得,他的生活裡似乎失去瞭一種什麼東西,而且永遠也不能復得瞭。

看清瞭這個事實,嚴謹常常會對懷中如花似玉的美女突然間喪失興趣,將人一把推出去。歲末年關之際,原是飯局酒場最多的時候,他卻一天天變得宅瞭起來。

這天是十二月二十四日,平安夜。滿城的紅男綠女再次傾巢出動的夜晚,大小商場也湊熱鬧,不少都打出聖誕狂歡夜的促銷廣告,估計午夜前後京城又會迎來前所未有的交通大擁堵。嚴謹懶得出門湊那份熱鬧,謝絕瞭數個要求陪他過平安夜的電話,一個人悶在傢裡邊看碟邊上網。

晚上十一點多,他無聊得直打哈欠,準備洗澡上床,難得早睡一次。關機前他又例行公事一樣打開季曉鷗的博客,卻發現熟悉的嫩綠色博客背景不見瞭,換成瞭深藍色的星空,配上白色字體更加悅目,而且內容居然更新瞭,不過隻有短短一句話。

每個人的一生,都有一些說不出的秘密、挽不回的遺憾、觸不到的夢想、忘不瞭的愛情。

嚴謹來來回回看瞭幾遍,竟然有些傷感起來,忍不住在首頁第一篇下面匿名留瞭一條評論:你今天是不是去教堂瞭?是不是什麼時候我像你們的耶穌一樣被釘在十字架上,你才肯徹底相信我?”

他做夢也沒想到,一刷新頁面,他那條評論下面赫然出現瞭一條博主的回復:別褻瀆你不懂的東西,小心出門天打雷劈。

嚴謹原本昏昏欲睡,一下子精神起來。季曉鷗竟然在線!最近打她手機,從沒有接通過,像是被她拉進瞭黑名單。打她店裡的電話,她永遠不在。沒想到能通過博客和她聯系上。他趕緊回復:在公開場合對一個普通網友出言恐嚇,你太沒有公眾人物的自律與自覺瞭。

季曉鷗回復:少裝瞭,你化成灰我都知道你是誰。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簡直把公開的博客當成瞭私密的在線聊天軟件。

嚴謹說:那你怎麼知道我不懂?我對佛教和基督教都有過深刻研究。

季曉鷗回復:吹吧吹吧,反正吹牛不上稅。

嚴謹說:我說真的,不信你考考我。

季曉鷗回復:那你說說基督教和佛教最大的不同在哪裡?

嚴謹說:這問題問得太正瞭,我真研究過這問題。跟你說,佛教裡的釋迦牟尼,頭發是小卷兒,而你們的基督,頭發是大卷兒,陶瓷燙的,挺跟時尚,比佛教有錢,這就是兩教最大的不同。

這回季曉鷗隻回瞭一個字:呸!

嚴謹再想留言,卻發現留言功能被限制瞭。再刷新頁面,兩人剛才打出來的字都消失瞭,自然是季曉鷗刪除瞭全部對話。

嚴謹嘆口氣,像是玩興正濃的孩子突然被大人喝止,不甘心的滋味簡直令他百爪撓心。正抓耳撓腮想主意呢,忽然聽到門禁響起來。

嚴謹所住的這棟公寓,一梯兩戶,樓下單元門前安裝有可視門禁,訪客在門前按房間號,對應的住戶可以和訪客通過麥克風談話,也可以看到訪客的模樣。

嚴謹奇怪這麼晚瞭還會有訪客,起身前下意識看一眼墻上的鐘,長針短針幾乎並在一起,馬上就十二點瞭。門禁的鈴聲依然在響,響得有一搭沒一搭,像是按鈴的人根本就心不在焉,在寂靜的深夜尤其怪異。他打開可視門禁,監控畫面上卻沒有人,隻有門前的路燈寂寞地照著單元門前的一小片墻壁。

嚴謹罵瞭一聲,幹脆關瞭門禁,他估計是哪個無聊的孩子搗亂,並沒有太在意。從酒架上取出一瓶白蘭地,倒出大半杯,坐在沙發上慢慢品完,正要放下酒杯去臥室,又聽到門鈴聲尖利地響瞭起來。

嚴謹走過去,從貓眼裡向外瞄瞭一眼,走廊裡空蕩蕩的,還是沒人!嚴謹不信邪,接連兩次空城計不僅沒有嚇到他,反而激起瞭他的火氣,咣當一聲拉開房門。他倒要看看,誰閑得沒事跟他開這種玩笑?

沒想到門一開,一個人就勢一頭栽進來,撲通一下趴在地上。嚴謹不用低頭,就聞到一股沖鼻的酒味。

嚴謹松瞭口氣,原來是個醉鬼摸錯瞭傢門。他拿腳尖兒撥撥那人的肩膀:“嘿,哥們兒,趕緊起來,你媳婦兒還等你回傢呢。”

那人想爬起來,手臂撐地起瞭幾次,又跌瞭回去。嚴謹沒辦法,隻好蹲下,拍拍他的背:“喂,你傢在幾層?”

那人哼唧瞭兩聲,模模糊糊吐出幾個字,嚴謹凝神細聽,也沒聽出所以然,隻能放棄讓他自行離去的可能性,準備打電話讓物業幫忙處理一下。哪裡料到他剛一邁步,地上那醉鬼忽然抬起頭,一把抱住他的右腿,清楚地叫瞭一聲:“哥……”

面對那張從一頭黑發和酒臭裡突然浮起來的臉,嚴謹微微張開瞭手,一時間愣住瞭,“湛羽,你你你……”他無端結巴起來,仿佛面對著一攤他無法下手收拾的物體。

湛羽卻自顧自嘿嘿嘿笑起來,邊笑邊大著舌頭說:“那……那些孫子沒騙我,你果然……果然也住這兒……”

嚴謹從短暫的震驚中恢復過來,正琢磨著怎麼把這個人弄進電梯,電梯門忽然開瞭,一個身穿制服的保安匆匆邁出來,看見這場面,立刻問:“嚴先生,您沒事兒吧?有戶主投訴說有人跟著他進瞭單元門,我趕緊過來看看,您需要幫忙嗎?”

嚴謹還沒來得及說什麼,湛羽先號叫起來,邊叫邊緊緊抓住嚴謹的褲腿:“我不走我不走……有人要殺我……要殺我……”

他的聲音淒厲而絕望,在不大的門廳裡盤旋回蕩,對面鄰居的門後響起腳步聲,一直走到門前,停住瞭,想來是透過貓眼在窺視。

嚴謹苦笑,對保安說:“沒事兒,是我朋友,喝醉瞭。我自己處理,您回吧。”

等保安離開,嚴謹抓住湛羽的胳膊想扶他起來,湛羽皺著眉,臉色蒼白,似乎連輕微的拖拽都讓他痛苦不堪。

“水。”他用呻吟一樣的聲音說,“我要喝水。”

“先進來再說。”嚴謹終於將他拖進傢門,放在飯廳的椅子上,然後去廚房取水。

等他從廚房拿瞭冰水壺和杯子出來,湛羽卻已經溜到地板上,吐瞭一地,正躺在滿地狼藉中嘿嘿傻笑,連身上那件紅黑兩色的毛衣都沾上瞭嘔吐物。這副爛醉的樣子,頓時讓嚴謹氣不打一處來,好在對付酒醉的人,他有充足的經驗,舉起手裡的水壺,對著湛羽的腦袋就兜頭澆瞭下去。

冷不防一股冰涼的水灌進嘴裡和鼻子裡,湛羽被嗆得大聲咳嗽,頃刻間臉和嘴唇都憋成瞭青紫色。他咳瞭好久,終於停下來,酒果然醒瞭一半,話還是說不囫圇,可眼神明顯清醒瞭。他扶著旁邊的椅子搖搖晃晃站起來。

嚴謹嫌惡地看著他:“你在哪兒喝成這樣?”

湛羽咕噥:“酒吧。”邊說邊把兩隻眼睛骨碌碌地來回轉著,抹得稀臟的臉上,隻有他這兩隻眼睛還是一如既往地黑白分明。一眼看到酒櫃上的那瓶白蘭地,他如遇到救星一樣撲過去,拔下瓶塞就把酒瓶口往嘴裡塞。

嚴謹眼明手快,在酒瓶進嘴之前已經奪瞭下來,順手地,他給瞭湛羽一個耳光,希望他能徹底清醒:“你又回那地方瞭是吧?”

那一個耳光太重,湛羽的臉都被打得歪到瞭一邊,一條細細的血流從湛羽的鼻子裡竄出來。血珠灑落在他襯衣的前襟上。

他抹一把鼻血,舉到眼前看瞭看,然後瞇起眼睛,臉上的表情很奇怪,似笑非笑,似醒非醒,有種說不出的詭異。

看見血,嚴謹有些後悔下手太重,說話的口氣和剛才相比便柔和瞭一點兒:“前些日子跟我借錢時賭咒發誓的那些話,你還當真嗎?”

“我……我……我是發過誓,”湛羽口齒不清地開口,“我答應你……回學校,好好把學上完,再不……不去酒吧街那種地方。可是我……我……我……我又遇到瞭新問題,拆遷,我們傢拆遷,你……你知道吧,隻給我們均價一點二的補償,那點兒錢……那點兒錢夠幹什麼?就算能買套小房子,裝修的錢呢?而且我們傢一直都住在北京城裡,三代都住得好好的,憑什麼現在得把地方讓給那些外地的土鱉?憑什麼我們隻能去大興、房山買房,隻能買得起那兒的房子?我得給我媽……給她買套城裡的房子……”他說著說著突然哭起來,聲音愈加含糊,後面的話嗚裡嗚嚕的,更聽不清都說瞭些什麼。

嚴謹看著他,半天沒有說話,過一會兒取過餐桌上的紙巾盒遞過去,然後問他:“那你來找我什麼意思?還想跟我借錢?”即便他盡力壓抑,語氣中的輕蔑終是掩飾不住,對湛羽,他已經徹底放棄瞭,“上回你媽手術,這回拆遷,那下回呢?下回你還能用什麼借口?”

湛羽的哭泣停瞭,抹掉眼淚,他囔著鼻音回答:“哥,借你的錢我一定會還。這次我也不是想借錢。”

“那你來幹什麼?”

“我……我……”湛羽支吾著,好半天,最終似下瞭決心一般,一口氣說出後面的話,“我能在你這兒待幾天嗎?”

“在我這兒待幾天?”嚴謹簡直懷疑自己的耳朵出瞭毛病,“你想幹什麼?”

“劉偉要殺我。”

“劉偉殺你?”嚴謹從椅子上站起來,真想再給他一嘴巴,“你今天究竟喝瞭多少酒?你他媽的醉得自己姓什麼都不知道瞭。站直瞭,把你臉擦幹凈,我送你回學校!”

“我不回去!”湛羽喊起來,同時打瞭個長長的酒嗝,“劉偉讓人天天在學校等著我,他真的要殺我。”

“劉偉吃多瞭撐著瞭才會跟你較勁兒!”嚴謹才不會把一個醉鬼的話當真,揪住湛羽的衣領,拽著他往門口走,“瞅你這殘樣兒,讓你爸媽看看,準後悔當年沒把你掐死。”

“少提我爸媽!姓嚴的,你他媽放開我!”毫無預兆地,湛羽突然翻臉,用力一甩,居然掙脫瞭嚴謹的手臂。但他酒後腳軟,一時沒有站穩,踉踉蹌蹌朝後退去,背部撞在門口的屏風上,隨著一聲巨響,那扇美輪美奐曾被季曉鷗由衷羨慕過的玻璃屏風,隨著他的人一起倒下,直接砸在大理石地面上,嘩啦啦摔得粉碎。

嚴謹被那聲巨響嚇瞭一跳,定下神來就看到倒在碎玻璃之中的湛羽,左邊臉頰和下巴的交接處,被玻璃豁開瞭一條口子,鮮血狂湧而出。他慌忙上前,想扶起湛羽,沒想到湛羽一下子跳起來,動作迅速敏捷得根本不像一個喝醉酒的人,打開房門就沖瞭出去,撲到電梯前瘋狂地拍打著電梯下行鍵。

嚴謹追到門口:“要不要去醫院?我開車送你去。”

“去你媽的醫院!開你媽的車!”湛羽破口大罵,言辭清晰,連最後一分酒意似乎都醒透瞭。

電梯到瞭,門滑開,他進瞭電梯,一手用外套捂住傷處,一手朝嚴謹豎起中指:“你見死不救,你媽的!”

然後電梯門迅捷地合上瞭,隻把嚴謹氣得火冒三丈,可又不能真追下去跟個二十歲的毛孩子較真,隻能重重甩上防盜門,大罵一聲:“渾蛋!”

回到客廳,嚴謹才發現剛才攙扶湛羽時,襯衣的袖子和前襟蹭上大片血跡,算是徹底廢瞭。他罵罵咧咧地脫瞭襯衣甩進洗衣筐,又朝著那堆屏風的殘跡踢瞭兩腳,終是難以泄盡心頭的那股怒氣。

直到第二天,他才從馮衛星那裡得知,湛羽果然又回瞭酒吧街,此番回歸,那個花名叫作“KK”的MB,在酒吧街聲名愈盛,更兼男女通吃,老少通吃,生意愈加興隆。而劉偉放話要幹掉湛羽,竟是真的。因為湛羽膽大包天,居然睡瞭劉偉十九歲的新女友。馮衛星問嚴謹,這事兒打算管嗎?嚴謹牙都快咬碎瞭,卻裝著毫不在意,懶洋洋地回答:“老子不管瞭,要死要活隨他們去。”

嚴謹絕不會想到,他鐵瞭心打算再不管湛羽閑事的那個晚上,十二月二十四日,平安夜,是他最後一次見到完整的活生生的湛羽。

十二月二十九日,一場大雪覆蓋瞭歲末年初的北京。凌晨六點多,天色尚未全明,一個早起的拾荒者在一個大型居住小區的垃圾筒裡,發現一個黑色的塑料袋,她粗粗看瞭一眼,以為是被別人丟棄的豬肉和碎骨,便拎到路燈下查看是否還能食用,卻在其中發現瞭一隻屬於人類的手臂。拾荒者被嚇得魂飛魄散,扔下塑料袋狂奔而逃。周圍幾棟樓的住戶,幾乎都聽到瞭她那聲淒厲的尖叫。

季曉鷗是從顧客的閑聊中才註意到那條新聞的。元旦假期的第二天,美容店裡的顧客並不多,除瞭每天必來造訪的方妮婭,還有樓上一戶人傢的兩姐妹,合傢吃完團圓飯之後,相約下樓一起做面部護理,邊享受按摩邊隔空聊天,繼續她們在傢中尚未討論完的話題。起初季曉鷗並未留意她們在聊什麼,她正忙著給方妮婭做經絡排毒的身體按摩。

這些日子方妮婭的心情極度不好,說老公最近夜夜晚歸,碰都不肯碰她,脾氣也變得喜怒無常,一定有外遇瞭。可任憑她如何明察暗訪,卻始終無法找到那位第三者的任何蛛絲馬跡。季曉鷗尚未結婚,遇到夫妻間的這些事真不知道怎麼幫她,隻好勸她沉住氣再等等看,別冤枉瞭好人也別放過一個小三。直到方妮婭進瞭浴室,她才能坐下喝杯茶休息一會兒。這時候,鄰傢兩姐妹的聊天聲飄進瞭她的耳朵。

妹妹說:“太可怕瞭,切那麼碎,絕對是個變態殺人狂幹的。”姐姐說:“就是,簡直像《沉默的羔羊》,現在老有這樣的案子,這社會怎麼啦?”

季曉鷗有一搭沒一搭地聽瞭半天,才聽明白她們在討論的是樁新出的碎屍案。見她意興闌珊的樣子,那姐姐激動得差點兒從床上爬起來,“這麼大事兒你居然不知道啊?今早好幾份報紙的頭版。說是惡性案件,警察怕影響不好一直封鎖消息,沒想到網上早就有現場照片瞭,鬧得特別大,才公開呢。”

季曉鷗這才有瞭點兒興趣,等顧客走瞭,她上網搜瞭一下,發現各大門戶網站都有瞭碎屍案相關的新聞,但皆語焉不詳,隻說兩日前警方接到報案後,經過搜索,又在本市其他地域的垃圾桶內發現裝屍體碎塊和其他證物的塑料袋,拋屍現場已受到警方嚴密保護雲雲。在她常去的那傢著名網站的論壇裡,首頁也飄著一條相關的熱帖。季曉鷗發現,其實兩天前她就看見瞭這個帖子,隻因帖子題目上標著“圖片血腥,慎入”的警示字樣,她自覺神經脆弱,經不起過分的視覺刺激,就沒點進去看。幾天沒留意,這條帖子的人氣和回復數已經暴漲。她點開瞄瞭幾眼,第一張照片的血腥程度就讓她吃不消,立刻關瞭頁面退出來,轉去看娛樂圈的八卦新聞瞭。

第二天的早餐桌上,季曉鷗聽到父母議論的,居然也是這個碎屍案。她取過父親訂閱的晚報,看到它居然又占據瞭社會版頭條的位置。比起昨天的消息,今天的新聞有瞭更多的進展,說警方將發現屍塊的垃圾桶全部運回,不僅將找到的屍塊拼合成一具基本完整的屍體,而且現場還提取瞭死者衣物、包裝袋等重要的殘留物證。經法醫勘驗,已確定受害者的年齡和性別,死亡時間約為七天前,即十二月二十四或二十五日,系人為分屍,定性為重大刑事犯罪案件,現正進行失蹤人員的DNA甄別。看到警方披露的受害者衣物特征,季曉鷗心中莫名其妙地掠過一絲不安,雖然這不安在此刻顯得那麼荒唐。

而趙亞敏的感慨則是針對“二十歲至二十二歲,男性”這幾個字發出來的:“這是誰傢的孩子?跟老二傢的曉鵬差不多大,就這麼死瞭,還死得這麼慘,讓他爸爸媽媽後半輩子可怎麼過呀?”看著身邊專心看報的季曉鷗,在她額角用力點瞭一下,“平時回來那麼晚,說你兩句你還不高興,我那是擔心你出事兒。什麼時候你自己養孩子瞭,才能知道什麼叫可憐天下父母心。”

季曉鷗合上報紙,不耐煩地說:“是,您就恨不能把我拴在您腰帶上,無論做什麼事都得向您報告,您那叫控制欲懂不懂?控制欲太強瞭也是病,得治!”

不等趙亞敏反應過來,她拋下報紙跳起來,跑進自己房間關上門,把她媽氣急敗壞的罵聲關在瞭門外。

老百姓的生活總歸是四平八穩,一向乏善可陳,突然出瞭一個極具刺激性的社會事件,立刻變成熱點新聞,像每天到點兒觀看電視連續劇一樣,對碎屍案破案進度的追蹤,成為許多人茶餘飯後的談資。季曉鷗也不例外。

本市幾份發行量挺大的報紙,深諳讀者的這種心理,連續幾天都有該案的報道,可惜內容大同小異,並無實質性進展。直到第三天,經親屬的血液DNA鑒定,被害者的身份終於確認,警方向全社會公開懸賞破案線索。

湛某,男,二十二歲,某大學計算機工程系學生。

視線落在這行並不算醒目的黑體字上,季曉鷗嘴裡正含著一口豆漿尚未咽下去。她驚恐地瞪著報紙,食道肌肉像是忽然失去瞭吞咽功能,那口豆漿堵在喉嚨口,半天不上不下,終於改道進瞭氣管,嗆得她大咳起來,噴得報紙上全是豆漿。

趙亞敏一邊兒替她捶背一邊兒數落:“你說你都多大瞭,怎麼還這麼不穩重,吃個飯都能三心二意吃到氣管兒裡去?這報紙你爸還沒看呢,就被你弄成這樣。”

季曉鷗抹抹咳出來的眼淚,一聲不響站起來,雙眼發直,夢遊一樣朝大門走去。

趙亞敏追在她身後嚷:“又不吃早飯瞭?跟你說過多少次,不吃早飯傷肝膽!喂喂喂,你怎麼跟丟瞭魂兒一樣,這是去哪兒啊?你還穿著睡衣哪!”

季曉鷗要去的地方是湛羽傢。被豆漿嗆到之前,她突然想起前幾天警方在報紙上公開的死者衣服特征,提到一件紅黑兩色的菱形格羊毛衫,而她曾給湛羽買過一件,款式顏色和報上的那張照片一模一樣。

她在路邊攔瞭一輛出租車,一路上還存著萬一的念想:沒準兒是她過於神經質想得太多瞭,說不定是個巧合呢。但站在湛羽傢門外,那份僥幸便被眼前的畫面砸得粉碎。

湛羽傢所住的樓房,拆遷已經迫在眉睫,很多住戶都搬走瞭。大部分房間的窗戶也被拆走,隻剩下黑乎乎的窗洞,好像被剜掉瞭眼珠的眼眶。在這一片支離破碎的頹敗場景中,還有七八戶依然顯現出生活跡象的窗口,那是拆遷條件尚未談妥的堅守者,湛傢也在其中。

湛傢的灰色防盜門大開著,門內有哀樂聲傳出來。門兩側排放著三四個無精打采的花籃。季曉鷗不敢去細看那些挽聯,但湛羽的名字還是如同一把燒紅的針,固執地紮入眼中,刺得她雙眼劇痛,痛得眼淚在不知不覺中爬瞭滿臉。

客廳迎門就是湛羽的一張黑白照片,比他現在的年紀小三四歲的樣子,清秀雅致的少年模樣,天真無邪的眼神,微抿的嘴角,一臉稚氣地望著每一個人。

季曉鷗呆呆地看著他,一路上仿佛被冰封的感覺這會兒才慢慢復原。似乎是一把刀刺進身體裡,還要等一會兒血才能流出來,疼痛也需要一段時間才能追得上她視覺和聽覺的感受。她一再問自己:這是真的嗎?不會是做夢吧?怎麼可能呢?那麼年輕那麼美好的少年,怎麼能和“碎屍案”這幾個字有瞭聯系?

嚴謹一直不知道湛羽被害的消息。他平時幾乎不看報,上網也隻看國際新聞和財經新聞,極少看社會新聞的版塊。直到一個飯局上,有人告訴他說劉偉跑路瞭,他隨意問瞭句為什麼,對方說:“前些日子劉偉不是天天嚷嚷著要滅一個小男孩嘛。”

事關湛羽,嚴謹多問瞭一句:“啊,這事兒我知道,他倆最後怎麼著瞭?”

“死瞭。”那人說,“被大卸八塊,慘極瞭!”

嚴謹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正在吸溜面條的嘴停止得頗為古怪,沒有被咬斷的面條又落回碗裡:“誰死瞭?”

“就那個叫什麼KK的小MB。哎,謹哥,不是說,那小男孩原來跟著你嗎?”

嚴謹沒有回答,扔下筷子呆坐一會兒,站起來走瞭。

回傢的路上,他買瞭一份報紙,停在路邊看完那條短短的新聞,抽掉幾根煙,他給馮衛星打瞭個電話,但是馮衛星常用的那個手機卻關機瞭。再換一個跟馮衛星關系很近的朋友,朋友說,他也找不到馮衛星瞭,似乎劉偉一跑,馮也跟著銷聲匿跡,所有的聯系方式都無效,不知道躲哪兒去瞭。

接到嚴謹的電話時,季曉鷗正在湛羽傢。

湛傢不大的屋子裡站滿瞭人,隻有李美琴在床上躺著,什麼話也不說。

從確認湛羽的死訊,李美琴的表現就不太正常。她一直不知道兒子失蹤之事,是湛羽的同學看到報紙上的認屍公示,覺得有點兒像沒有請假就擅自離校八天的湛羽,於是報告瞭輔導員。湛羽於十二月二十四日下午離開宿舍,走時換瞭一身新衣服,其中就包括警方提到的那件紅黑格毛衣,從此再也沒有回來。消息匯報到系裡,學校幾經查證,最終報警。

因為擔心李美琴的身體承受不住過多的刺激,她娘傢的親戚找到剛從醫院出來的湛羽父親,去公安局認屍並做瞭DNA檢測。

湛羽父親紅著眼睛從公安局回來,把一份《死亡證明》擺在李美琴的面前。她一滴眼淚也沒有掉,直愣愣地盯著那張紙,盯瞭有十幾分鐘,然後她拂掉那張紙,像拂掉一粒塵埃,她躺下去,睜著眼睛,變成瞭一具毫無知覺的行屍走肉。三四天瞭,她沒有吃過一口東西,水是別人用勺子強喂進去的,勉強維持著她日漸衰落的生命跡象。

季曉鷗在湛傢待瞭一會兒,發現滿屋子的遠親近戚,卻沒有一個思路清晰能真正做事的人。案子未結,湛羽還在殯儀館的冷凍櫃裡,暫時不能火化,可他的身後事還是要準備的。但他父親躲在角落裡,一直悶頭喝酒,間或落兩滴眼淚,問他什麼都說不清楚不知道,而那些七大姑八大姨,七嘴八舌主意特別多,一旦問起後事如何處理,卻全都變成瞭鋸嘴的葫蘆,誰也不肯多說話。季曉鷗困惑瞭好久,才從那些拐彎抹角的話裡琢磨出他們真正的意思。湛傢現在已是一個爛攤子,湛父喝酒喝得白癡一樣,而且他的經濟狀況什麼樣大傢都清楚,李美琴的精神狀態短時間內無法復原,這些人恐怕都是擔心說多錯多,一旦拿瞭主意,就得出錢。可說這些人不願管事吧,他們又對另一件事特別感興趣,就是湛傢的拆遷費究竟能拿到多少。

季曉鷗心中的悲痛,被她此番見識到的世事涼薄碾磨成瞭徹底的麻木。她站在室內唯一的窗前,將窗扇打開一條小縫兒,讓室外清新的冷風冷卻她內心的燥熱。理清自己的思緒,她把看上去最靠譜的湛羽小姑拉到一邊,說湛羽頭七已過,無論如何也得把他的身後事料理一下,錢不管多少她都可以出,但不管湛傢還是李傢,必須有人出來主事。湛羽是有父母有親戚的人,直系血親不出頭,她一個外人不能上趕著往前撲。情歸情,理歸理,北京人把這個分得很清楚。

她自覺話說得並無不妥,未料到小姑冷笑一聲,兩條文得細細的長眉揚起來,對她說:“對呀,你一外人,摻和什麼呀?老湛傢的事,我們自己會處理。再說,美琴現在又不是沒錢。你出錢?圖什麼呀?難道也看上她這套房子瞭?”

噎得季曉鷗啞口無言,她尷尬地站瞭一會兒,放眼一看滿屋都是湛傢的親戚,顯得她孤立而多餘。她一跺腳出瞭門。

本來想去趟社區醫院,因為李美琴現在的狀態不能聽之任之,至少需要輸點兒葡萄糖。但她剛走出房門,迎頭碰上兩個男孩,手裡捧著大捧的白菊花,穿著打扮一看就是學生,大概是湛羽的同學。

她低著頭側身讓路,其中一個大男孩卻叫瞭一聲:“師姐。”

季曉鷗抬起眼睛,眼熟,肯定見過,可想不起來在哪兒認識的。

那男孩說:“我和湛羽一個宿舍,夏天的時候你不是去過我們宿舍嗎?”

季曉鷗這才恍然,原來他就是那個在宿舍接待過她的男生。她點點頭算是招呼,和他擦身而過。等她下瞭樓,正跟路人打聽社區醫院的地址,那男生小跑著從樓道裡追下來:“師姐師姐您等等!”

男生一直跑到她跟前,摘下眼鏡,用力揉瞭揉哭得微紅的眼睛:“聊會兒可以嗎?有件事,我覺得挺奇怪的,想問問你。”

“說吧。”

“湛羽一直是我們宿舍花錢最儉省的。從幾個月前開始,忽然間就像是變瞭個人,衣服都是名牌,還新買瞭手機和筆記本電腦。他說是他爸爸做生意發瞭財,可我剛才看瞭,他們傢可不像是發瞭財的樣子。”

季曉鷗定睛看瞭他一會兒,問他:“你到底想說什麼?”

男生趕緊搖頭:“你別誤會,師姐。我就是覺得,這事跟他被害有沒有關系啊?警察來過學校,把他的東西都取走瞭,可這都半個多月瞭,不但案子沒有一點兒進展,公安局更是連句話都沒有,你覺得會不會因為湛羽傢沒什麼背景,他們不太上心?”

季曉鷗嘆口氣:“這事兒真沒法兒說,都是無權無勢的人,隻能人傢說什麼聽什麼。”

男生也嘆口氣:“要能幫幫他就好瞭。說真的,湛羽在時,我們關系也不是特別好,可他走瞭,回想起以前,我覺得好多事兒都對不起他,現在想想真後悔。”

季曉鷗看著這大男孩,有些微的感動:“人已去瞭,就別多想瞭。從現在開始,對你身邊的人好一些吧。人生在世,大千世界,能和你有緣同住一室的,也就那麼幾個人。”

男生點點頭:“我回去和同學們商量,一定要幫他。報上還說傢屬情緒穩定,你看看阿姨那樣,那是情緒穩定的樣子嗎?師姐,您瞧好兒!”

男生上樓,季曉鷗站在路邊發瞭會兒呆,一時間竟忘瞭接下去自己究竟想去做什麼。就是這時候,嚴謹的電話打過來瞭。

她接起電話,他第一句話就是:“湛羽的事我知道瞭,我擔心你,你沒事兒吧?”

她想說沒事,但乍聽到嚴謹的聲音,不知為何特別想哭,而且最終沒有控制住自己,真的哭瞭。

“我後悔死瞭……要不是我中途放棄,也許不會這樣……”她自己都不知道在電話裡究竟瞭些說什麼,隻記得這個電話的通話時間很長,她說瞭很多,抽泣聲使句子斷裂無數次。

嚴謹聽她在電話裡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那聲音刺激得他心尖肝尖都隨著顫動不已。最後他說:“你在哪兒呢?我這就過去!”

等瞭很久,他才聽到回答:“湛羽傢樓下。”

嚴謹開車過去。季曉鷗站在樓下等他,等得整個人變成瞭“望眼欲穿”四個字。一夜工夫,她仿佛縮水一樣瘦瞭一圈,臉本來就小,如今隻剩下一雙眼睛和一張嘴,一件黑色的羽絨服更是襯得她臉色慘白。

嚴謹走過去,二話不說就伸出手,將人緊緊摟進自己懷裡。他的動作很猛,幾乎是粗暴的,季曉鷗的鼻尖一下撞在他的肩膀上,撞得她眼前一黑,鼻梁酸痛,忍瞭很久的眼淚又乘機流瞭下來。

“冷靜,你先冷靜。人已經死瞭,事兒已經出瞭,你還跟自己過不去有什麼意思?”他抱著她說,“再說這事兒跟你沒關系,一點兒關系都沒有!”

她一邊流淚一邊掙紮,卻被抱得更緊。整個肩背都被他的雙臂像鐵箍一樣環住,力量大得令她簡直無法喘息。他的嘴唇落在她的額上,擦來擦去似乎在尋找一個妥善停留的位置,粗硬的胡楂兒紮得她皮膚刺痛。吻落在她的眼皮上,同時落下的還有熱烘烘的男人氣息,混合著清潔的肥皂與煙草的味道——這麼多年瞭,嚴謹洗澡時依然延續著部隊的習慣,隻用一種古老的上海硼酸藥皂,粗糙實在的一大塊,帶點兒藥物的清涼芳香,和醫生身上的來蘇水氣味極其相似,那種從小就讓她安心的味道。

季曉鷗忽然安靜下來,頭悄悄地垂下來,隻將冰涼濕潤的臉貼在他的肩頭。

嚴謹一下一下撫摸著她的背。季曉鷗的羽絨服裡是毛衣和保暖內衣,隔著許多層的障礙物,他依舊能準確無誤地感覺到她後背肩胛骨的輪廓。他用他感覺靈敏的手指,曾於十多年前在黑暗裡無數次僅靠著觸覺拼裝他心愛的狙擊步槍的手指,一寸一寸撫摸著她的後背,將瞭解和安慰都試圖傳遞過去。

他說:“我跟你說過,隻要你需要,不論什麼時候,我隨叫隨到。隻要你需要我的地方,我一定會出現。”

季曉鷗沒有睜開眼睛,也沒有說話,但她的後頸能感受到他氣息的吹拂,讓她有緊緊擁抱眼前人的沖動。她知道有些愛情會綻放在人生的最幽暗之處,但萌動於悲傷如泉湧爆發的時刻,卻是她始料未及。什麼官二代,什麼門第懸殊,什麼花花公子,什麼始亂終棄,愛誰誰去吧,死就死一回,沒什麼瞭不起。

天色愈加陰鬱,入冬後的第二場雪,靜悄悄地醞釀瞭幾天,在這一刻突然飄落。起初是微小的雪粒,漸漸地,雪片越來越大,越來越密,仿佛久積的委屈突然爆發,像海水一般洶湧,能夠淹沒一切,能夠揭開一切藏頭露尾的秘密。

嚴謹載著季曉鷗,冒雪來到附近的社區醫院。兩人坐在長椅上等值班醫生。因為冷,或者心情的波動,季曉鷗一直打哆嗦,牙齒上下磕碰的聲音,連坐在身旁的嚴謹都能清清楚楚地聽到。

他出門,在路邊的小超市買瞭一瓶二兩裝的紅星二鍋頭揣在懷裡,焐熱瞭才取出來,擰開瓶蓋遞給季曉鷗,“喝吧,喝兩口就不抖瞭。”

季曉鷗接過來,閉著眼睛仰頭就是一大口,不夠,再喝一口,一團火落入胃中,效果立現,打擺子馬上停止。

“好多瞭吧?這種事兒我有經驗。幾口小二下去,什麼問題都沒瞭。”

季曉鷗並沒有閑聊的興致,酒瓶還給嚴謹,她說:“我總覺得自己還在噩夢裡,一直不相信這是真的。最後一次在醫院見他,好像還是昨天的事,我閉上眼睛就能看見他最後的樣子。我一直跟自己說,噩夢有時候也會像真的一樣,可最終會醒的,隻要有人推推我,告訴我這隻是個噩夢……”她把臉轉到一邊,眼角又有淚花閃爍。

嚴謹將酒瓶揣回兜裡,雙手上上下下把一張臉揉搓瞭無數遍,內心交戰激烈,不知是否能把湛羽最後一晚的情景告訴她。猶豫半天,他決定隻告訴她部分真相。他擔心季曉鷗一旦知道那晚的真相,在湛羽明確示警的情況下,他居然見死不救,恐怕下面的局面就不是她再扇他一嘴巴那麼簡單的事瞭。

想到此,他期期艾艾地開口:“我知道是誰幹的。”

季曉鷗渾身一抖,驀然抬起頭:“你說什麼??”

“我大概知道是誰幹的。”

季曉鷗伸手一把抓住他的小臂:“誰?誰?”

“一個拉皮條的,叫劉偉。”

季曉鷗的指甲幾乎掐進他的肉裡:“為什麼?他為什麼要害湛羽?”

“湛羽上瞭他的女友。”

季曉鷗眼神絕望:“那就值得殺人嗎?還要這樣滅絕人性地碎屍?”

“個人價值觀不一樣,也許他覺得值。”

“他在哪兒?你跟警察說瞭嗎?”

“一聽到風聲他跑瞭,我正差人到處找他呢。”

季曉鷗手指用力:“為什麼不報警?”

嚴謹被掐得齜牙咧嘴,吸著冷氣道:“我剛說瞭,正差人找他呢。我都找不到,你以為警察就找得到嗎?”

季曉鷗死死盯著他,看瞭他好久,慢慢放開手說:“坦白說,我相信警察勝過相信你。”

這話讓嚴謹實在傷心。每次面臨信任他還是信任他人時,季曉鷗選擇的都不是他。她不能像其他姑娘一樣給他足夠的崇拜和情愛也就罷瞭,可她連這麼一丁點兒的信任都吝嗇給他。他點點頭,帶著一點兒絕望後的賭氣:“行,我去公安局,這就去。不過你可想好瞭,湛羽的學校和父母不一定知道他做過什麼事,警察一介入,就全部公開瞭,以後都知道他做過MB,他父母在親戚朋友面前還怎麼做人?”

他說的的確是個問題。季曉鷗不能確認,已經瀕臨崩潰邊緣的李美琴,還能不能再接受同樣沉重的打擊?她閉上眼睛想瞭半天,輕輕嘆口氣:“公安局正在調查他的社會關系,就算你不說,他們順藤摸瓜,遲早也會知道這一點對不對?”

嚴謹也想瞭想,相當認真地回答:“理論上是這樣的。”

“對不起。”季曉鷗說,“請把你知道的告訴警察,等抓到兇手破案的那天,我給你補償。”

嚴謹一下打起精神:“你怎麼補償我?”

季曉鷗脫下手套,將手放在他的手心裡:“這一切雖然很糟,卻讓我看明白,拿不確定的未來犧牲現在的快樂,是件多傻的事兒!我們誰也不會知道,自己會在哪一天以哪種方式結束,對吧?”

她說得認真,嚴謹卻聽得糊塗,可今天不比往日,非常時刻他沒敢犯貧,隻是握起她的手,將手心貼在自己的臉上來回摩挲著。醫院走廊上時有病人和護士走過,季曉鷗想把手抽回來,嚴謹卻握緊瞭不放,兩個人較瞭一會兒力,季曉鷗先放棄瞭,任憑他把自己的右手包裹在他的手掌裡。

值班醫生直到十一點多才現身,聽完季曉鷗的要求便一直搖頭,說這會兒就他一個值班醫生,不能出診。季曉鷗賠著笑臉繼續央求,一旁嚴謹聽得不耐煩起來,推開季曉鷗對醫生說:“那就麻煩你給開點兒葡萄糖和鎮靜劑吧,小老百姓命賤,不敢勞您大駕。”

季曉鷗急得推他:“你胡扯什麼呀?就算開瞭藥你會打點滴嗎?”

嚴謹一甩手:“你怎麼知道我不會?”

拿著藥出瞭社區醫院,嚴謹又開車帶著季曉鷗去附近的藥店買瞭藥棉、碘酊、膠佈、繃帶、止血帶,以及一次性輸液器。

抱著這一堆東西,季曉鷗還是半信半疑:“我說,你到底行不行啊?”

嚴謹回答得簡單:“我練過。”

“你練這個幹嗎?你在活人身上操作過嗎?”

嚴謹再次不耐煩:“你怎麼這麼囉唆?這事兒有多難啊?我告訴你,就是‘心穩手穩’四個字。這四個字對我那還不是小菜一碟嗎?”

湛傢十幾個親戚,嚴謹隻見過湛羽的父母,還是在一種非常尷尬的場合下見過。可他天生具有一種我行我素的穩定氣場,在十幾雙陌生人半信半疑的目光逼視下,他也能保持一切行為合理正常。

輸液瓶倒掛在床頭支撐蚊帳的竹竿上,季曉鷗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排出輸液管中的氣體,卷起李美琴的衣袖,像一個真正的護士那樣,紮止血帶,啪啪拍打著她幹瘦的手背,好讓血管凸起,再嫻熟地消毒,針尖斜面向上斜斜刺入皮膚,這一剎那季曉鷗緊張得幾乎屏出呼吸,片刻的凝滯之後,回血室內迅速湧入鮮紅的血液,然後輸液瓶裡的液體開始一滴滴流下。

嚴謹居然一針搞定瞭!

用膠佈固定針頭,調節好輸液的速度,他走到門外的走廊上抽煙,季曉鷗追出來,幾乎滿腔仰慕地問他:“嚴謹,這世上還有你不會做的事情嗎?”

嚴謹噴出一口煙,淡淡地回答:“當然有。”

“什麼?”

“生孩子。”

因為鎮靜劑的作用,李美琴終於閉上眼睛昏睡過去。季曉鷗暫時松瞭口氣,兩人這才離開湛傢。

其時已是傍晚,雪小瞭,但依然紛紛揚揚阻礙著司機的視線。惡劣的天氣再次讓北京城出現全城大擁堵,嚴謹費瞭兩個多小時才將季曉鷗送到小區門口。季曉鷗撩起圍巾,對著後視鏡抹凈眼角殘留的淚痕,低聲說句“我走瞭”,並未對他有任何親熱的表示,就徑直推開門跳下去。

嚴謹眼巴巴望著她的背影,覺得她就這麼走開,一點兒溫情脈脈的意思都沒有,實在太傷自尊瞭,忍不住喊瞭一聲:“季曉鷗!”

季曉鷗轉身:“幹什麼?”

“過來。”

季曉鷗不明所以地踩著雪走回去。

嚴謹跳下車等著她。她深一腳淺一腳走近,尚未來得及出聲,已被他一把摟住,橫空抱瞭起來,接著眼前一黑,嘴唇便被嚴嚴實實堵上瞭。在天旋地轉的瞬間,她還抓緊時間擔心瞭一下:讓傢裡老太太看到可就糟瞭。然而這一瞬間的思考隻是她腦海中殘餘的最後一線靈光,隨後她所有的思緒都變成一片空白。

灼熱、混亂、纏綿、窒息……無數種相互矛盾的感覺,在同一時刻互相糾纏,她似第一次感受到一個心心相印的親吻竟如此令人沉醉。她覺得自己的脖子和舌頭都要斷瞭,卻不敢松手,生怕對方就這樣離去。

嚴謹吻瞭很久,反反復復,依依不舍,對他來說,這一刻著實來之不易,他等瞭太久。直到自己的舌頭也快要麻木瞭,他才松開手,將她放在地上。

季曉鷗再豪放,也是個女孩,一時間竟臊得不敢抬頭。幾片雪花落在她的眉毛和睫毛上,頻頻閃動的睫毛尖,如夏日翩然的蝴蝶,蝴蝶的翅膀下面,是她哭得微腫的眼睛。已滑到舌尖兒的俏皮話又退瞭回去,嚴謹沉默地幫她抹去頭臉上的積雪,十分正經地叮囑:“回去洗個澡趕快休息,什麼都別想。”

“嗯。”

“明後兩天我盡快去一趟公安局,你放心,兇手一定會落網的。”

“好。”

嚴謹依依不舍地放開她的手,“走吧。”

季曉鷗在紛揚的雪花中往前走,走瞭幾步又停下,轉過身靜靜地望著他。嚴謹朝她揮揮手,示意外面雪大,讓她趕緊回傢。

季曉鷗傢住的那棟樓,離小區大門很近,嚴謹可以看著她打開單元門,走進去。隨後樓梯間裡的聲控燈一盞一盞亮起來,隔著漫天的白雪,像一格格半融的水果糖,透出膩人的暖意。

就在當天夜裡,互聯網上號稱全球華人傢園的著名論壇上,出現瞭一個帖子,題目是“窮人的孩子隻能死不瞑目嗎”,帖子中提到瞭“12·29碎屍案”被害人的情況,提到瞭警方的不作為。雖然透露的信息並不多,但因涉及公權,恰到好處地勾起瞭網民同仇敵愾的興趣,使已趨向沉寂的碎屍案新聞,再次暴露在公眾的視野當中。連續兩天,這個帖子一直被頂在首頁,該論壇網民的人肉搜索能力,一向強大得眾所周知,於是被害人真實的姓名、就讀的學校、過往歷史、傢庭狀況,如同七巧板的碎片,一點點地被拼湊起來。展現在人們眼前的,是這樣一個讓人憐惜的自強不息的大學生:單親傢庭,母親下崗且患疾病不能自理,傢中一貧如洗,入不敷出,甚至付不起他的學費。然而窮人的孩子早當傢,正是自知傢境貧寒,他比一般人更加努力。當別人還在被窩裡熟睡的時候,他早已在校園裡迎著寒風朗讀英語;當別人逛街購物玩遊戲時,他卻在勤工儉學做兼職,掙回自己的學費和生活費;在如此艱辛的求學生涯裡,他連續三年獲得學業優秀獎學金。這樣一個品學兼優的優秀大學生,為何竟遭此毒手?殺人兇手到底是誰?警察為破案做瞭什麼努力?尤其當有人將湛羽學生檔案中的黑白照片上傳到網上時,少年單純清秀的面龐將網民的同情之心引爆到極點,輿論幾乎一邊倒地轉向對警察不作為的譴責。

這個論壇的影響力相當浩大,當晚便引起網絡大范圍關註,這個帖子被轉得到處都是,幾傢門戶網站的首頁也出現瞭相應的新聞,第二天又波及平媒,一傢本市報紙做瞭跟蹤調查,接著便有更多的報紙跟進,與網絡遙相呼應。第四天,警方終於召開瞭媒體通報會,宣佈已成立“12·29”命案專案組,由市局主管刑偵的副局長親自擔任專案組組長,以便調動各警種打集中殲滅戰,限期破案,以平民憤。

雖說專案組由副局長親自掛帥,但是真正負責案件具體工作的,卻是市局刑偵總隊某支隊一名叫趙庭輝的老刑警。許志群陪嚴謹去市局反映湛羽失蹤前的情況,出於對他身份的尊重,也可能是對他提供線索的重視,刑偵總隊的隊長親自出面接待,並且取出隻為貴客準備的香片待客。但他實在是太忙瞭,話剛說瞭個頭,就被一個電話叫走瞭。

“對不住。”他連連道歉,“副市長要聽幾個案子的匯報,兄弟少陪瞭。”

接替他繼續談話的,就是刑警趙庭輝。趙庭輝還不到五十歲,面容卻顯得比實際年齡蒼老得多,膚色黧黑的臉上全是褶子,兩道濃眉壓得極低,黑眼珠躲在上眼皮的皺褶後面,總像是一副沒有睡醒的樣子。但隻要他抬起眼睛,就像武俠小說的武林高手,被他盯著的人,就能感覺到兩道爆射的精光。

在嚴謹說話的過程中,他沒有任何評論,隻是耷拉著眼皮,聽嚴謹將湛羽平安夜那晚在自己住處的所言所行和盤托出,還有湛羽和劉偉結怨的前因後果。最後他隻問瞭一句話:“你認為他離開你那兒之後,還會去哪裡?”

嚴謹說:“回學校吧?那會兒都十二點多瞭,平安夜的節目該完的都差不多完瞭,他還能去哪兒?”

趙庭輝點點頭,站起身:“嚴先生,我代表局長和隊長,感謝您的幫助和配合。”

這就是委婉的逐客令,打算送客瞭。嚴謹和許志群隻好也站起來,和他握手告別,離開隊長的辦公室。

嚴謹覺得自個兒反映的線索很重要,很可能是破案的關鍵,卻沒有受到意想中的重視,特別是趙庭輝不陰不陽不涼不熱的態度,讓他覺得尤其不爽。

許志群安慰他:“老趙這人就這脾氣,特軸,愛認死理兒,而且對誰都這樣。要不怎麼混這麼多年都混不上去,都快退瞭還是一個普通刑警呢?你甭跟他一般見識。”

要在很長時間以後,嚴謹偶爾回憶起這一天,回想此刻心境,當時他如果知道,自己的名字也在專案組列出的重點嫌疑人名單上,他還會不會走進這間辦公室?

後來半個多月的時間,每次握著季曉鷗的小手,嚴謹總感覺像做夢一樣,有苦盡甘來的錯覺。唯一遺憾的是,那段日子季曉鷗幾乎鉆進瞭牛角尖,一直認為湛羽的被害和自己有關系,十幾天都沒有見過她露出笑模樣,更不可能給他親近芳澤的機會瞭。他隻能老老實實地做她的車夫和保鏢,跟著她東奔西走處理湛傢的事。

這一年的春節特別冷,比往年都冷。一月二十六日,臘月二十三,小年。按照北方過年的習俗,從小年開始,春節便已正式拉開序幕。

嚴謹媽一大早就起床盯著阿姨拌餃子餡。嚴謹自小喜歡吃羊肉大蔥餡的水餃,為他好的這一口,哪怕她一聞見羊肉的膻味就犯惡心,傢裡每回包餃子還是要單給嚴謹做一些羊肉大蔥餡的。

嚴謹早早就開車回到父母傢,中午十二點,遠遠近近的鞭炮聲已經響起,他也帶著外甥樂樂在院門外放瞭一串鞭炮,其間還忙裡偷閑給季曉鷗打瞭個電話,問她在做什麼,這兩天是否方便來傢裡吃頓飯,季曉鷗先撕心裂肺咳嗽瞭好一陣子,才開口說公安局已經完成法醫勘驗,湛羽的遺體交予傢屬辦理後事,她正在殯儀館和人落實追悼會的細節。

嚴謹說:“別跟我扯這個,不愛聽!說說你是怎麼回事?你原來的嗓子雖然比不上林志玲,但和陳好也不相上下,現在怎麼變成周迅瞭?”

季曉鷗咳嗽著回答:“重感冒,上呼吸道感染。”

“那你為什麼不回傢休息?”嚴謹因為心疼,簡直氣不打一處來。電話那頭的季曉鷗趕緊把手機從耳邊挪開,隔得老遠還能聽到他的咆哮聲:“湛傢的人都死絕瞭嗎?怎麼把你個病人給支到火葬場去?”

“你知道什麼!”季曉鷗當即也怒瞭,“你知道不知道,湛羽他媽並沒有做手術!她一知道手術費用需要自付,而且一次手術隻能保持五年的效果,就說什麼都不肯做手術瞭,說要把錢給湛羽留著,給他將來買房子結婚用。湛羽他爸現在跟個廢人差不多,他媽到現在都不肯接受現實,一直恍恍惚惚的,他們傢那幾個親戚都知道她現在有錢瞭,買一個三百塊錢的花圈都敢報八百塊。我要不在那兒守著,那點兒準備手術的錢,最後得全讓人騙光。”

“你行,地球離瞭你季曉鷗就不轉瞭!”嚴謹急得嚷,“那是別人傢的事,你天天事兒媽似的盯著,累不累?你一點兒年紀,怎麼就跟胡同兒裡的大爺大媽一個毛病啊?”

“嚴謹!”季曉鷗啞著嗓子說,“你怎麼不去死一死啊?”

嚴謹說:“我死瞭你有什麼好處?我死瞭你不就成小寡婦瞭?”

話音未落,手機裡便傳來嘟嘟兩聲響,然後沒瞭任何聲音。顯然季曉鷗一怒之下掛瞭電話。

嚴謹站在原地愣瞭半天,不明白開始好好的,自己也是想勸她病瞭多休息,為什麼最後又演變成一拍兩散的局面?一回這樣,兩回這樣,回回都這樣,兩個人到底誰有毛病?

直到樂樂用小手抓他的褲腿:“舅舅、舅舅,姥姥喊我們回去吃餃子。”他才無奈地嘆口氣,將樂樂一把舉起來,放在自己的肩頭,“走,回傢吃餃子去!”

餃子下鍋,嚴謹媽守在廚房親自點水,嚴慎負責給每個人面前的小碟兒裡倒上醋和香油,又取出一瓶五糧液,斟滿每一個酒盅,嚴傢其餘的老少爺兒們都已洗瞭手準備入席,正在這時候,兩個衣著普通面目模糊的人走進嚴傢的四合院。

迎著嚴傢上上下下驚疑的目光,他們自我介紹說是便衣警察,態度和藹客氣,說僅僅是奉命請嚴謹跟著走一趟,談一些問題,驚擾瞭首長的傢宴實在抱歉。

嚴謹真討厭這兩人出現得十分不是時候,但當著父親的面,他沒敢犯渾,隻問他們哪兒的,憑什麼要他走一趟?兩個便衣就地取出蓋著市公安局大紅印章的《拘傳證》,至於為什麼事,說暫時無可奉告,到瞭便知道瞭。

等嚴謹媽一路小跑追出院門,嚴謹已經上瞭一輛掛著公安牌照的吉普車,早就走得無影無蹤瞭。

一頓籌備許久的傢宴,卻吃得鴉雀無聲,無滋無味,連最能鬧騰的樂樂,都乖乖地坐在媽媽身邊,一邊往嘴裡扒拉餃子,一邊偷眼瞧著鐵色鐵青的姥爺。

勉強吃瞭三四個餃子,嚴謹父親扔下筷子站起來,對老伴兒和女兒女婿說:“誰也不許為他說話,更不許給任何人打電話。這混賬總是自作聰明,他不是總喜歡打擦邊球嘛,讓他吃一回苦頭也好。”

那個時候,無論是嚴謹傢人還是嚴謹自己,都以為被拘傳的原因,來自嚴謹生意上的紕漏,誰也沒有料到,兩天後,嚴傢接到的通知卻是:作為“12·29特大殺人碎屍案”的重要嫌疑人,嚴謹已被依法刑事拘留。

《最初的相遇,最後的別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