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間咖啡廳”似乎並未受到嚴謹被捕的影響,依舊維持著正常的營業。在大門處引領季曉鷗的,依然是上回那個服務生。男孩子的記性很好,見到季曉鷗便直接問:“季小姐嗎?請跟我來。”
季曉鷗被帶到一個包間的門口。她推開門,隻看到滿屋飄浮不散的煙霧,嚴慎就坐在桌子後面,兩根手指間夾著一根燃燒的紙煙,以一種懶散的姿態,沖她點點頭,算是打瞭招呼。
季曉鷗站在門外,忽然間有種恍惚的錯覺,因為屋裡的煙味太熟悉瞭,和嚴謹身上經常散發的味道十分相似。她瞟一眼桌上的煙盒,便明白這熟悉的感覺因何而來。嚴慎手裡的煙,正是嚴謹平常抽的老版329“軟中華”。
她在門口磨蹭瞭好一會兒,等屋內的煙霧散去一部分,才關上門,在嚴慎對面坐下。因為傢庭的影響,季曉鷗一直不喜歡聞見煙味兒,更不願意被動地吸收二手煙。唯一的例外是嚴謹,似乎嚴謹抽煙時,她從未有過反感之意。究其原因,不外乎是因為嚴謹抽煙的姿勢好看,尤其是他低著頭點煙的時候,睫毛低垂,眼神專註,火焰在他攏起的手心裡安靜地燃燒,一反平日明目張膽的囂張,居然流露出一絲憂鬱的氣息,一個貌似有故事的壞男人,傳遞的往往是致命的性感,這一瞬間總令她百看不厭。
嚴慎穿一件香奈兒經典的千鳥格小外套,頸間掛著小指肚大小的珍珠項鏈,但她抽煙的姿勢卻沒有她的衣著那麼嫻雅,惡狠狠的,吞吐都過於急促,令旁邊觀看的人也無端焦慮起來。她不出聲,季曉鷗也不說話,靜靜地陪她抽完半支煙。嚴慎把煙頭摁滅在煙灰缸裡,才仰起頭,對季曉鷗說:“你比我想象中的勇敢,我以為你根本不會來。”
季曉鷗笑笑:“喝個下午茶而已,至於嗎?”
嚴慎也笑瞭,但她的笑容總是冷冷的,仿佛隻是皮膚表面的改變,下面的肌肉卻端凝不動。
她說:“我哥曾有個女朋友,在你之前的,就是最近被人力捧,拿錢砸成電影女一號那位,她名字叫什麼來著?好像是什麼‘開口笑’……”
季曉鷗替她補上:“沈開顏。”
“對,就是她。她跟我哥處瞭四個多月,買衣服首飾,送車,帶她去歐洲玩,在她身上怎麼也花瞭兩三百萬吧,她昨天接受記者采訪,被人問起是否是嚴謹的前女友,你知道她怎麼回答的?”
季曉鷗搖搖頭,視線暫時被她指尖上淺紫色的指甲油吸引。那種今年流行的淺紫色,在季曉鷗眼裡,卻像心臟病人缺氧狀態下的指甲顏色。
嚴慎便接著道:“她說,所有關於她跟我哥交往的消息,都是媒體捏造的謠言,是同行嫉妒她,故意要抹黑她。真相是我哥不擇手段追她很久,全賴她意志堅定才保全清白之身。可笑嗎?大概你沒什麼感覺。可我見多瞭這些女人糾纏我哥時的醜態,所以覺得特別可笑。什麼叫樹倒猢猻散,什麼叫墻倒眾人推,我算是深刻領教瞭。”
季曉鷗看著她:“所以你認為我也會避之不及?”
嚴慎又抽出一支煙,然後將煙盒推向季曉鷗:“你來一支?”見季曉鷗沒有伸手的意思,她收回手,點著瞭,吸一口才說:“以前我從不抽煙,這些天忽然發現,煙真是個好東西,一口煙吸進去再吐出來,煩惱能消失大半。季曉鷗,你是叫季曉鷗吧?從看見你踏進這房門開始,我就對你刮目相看,起碼你比較勇敢,跟我哥那些女人不一樣。說實話,我很好奇,你來的理由是什麼?”
季曉鷗並不想回答,猶豫片刻還是說瞭:“為瞭真相。”
嚴慎一皺眉:“真相?”
“是的,真相。”
“真相?”嚴慎抽著煙,若有所思地看瞭她一會兒,點點頭:“何謂真相?你相信的,它就是真相。嚴謹讓我告訴你的第一句話,就是……他沒有殺人。這是你要的真相嗎?”
她的眼睛和嚴謹十分相像,眼珠黑而亮,眼神凝聚時令對面的人血壓立升。季曉鷗避開她的視線,輕聲問道:“他專門讓你告訴我這句話?”
“對。我想他很怕你誤解他。”
季曉鷗咬住瞭嘴唇:“他……他還好嗎?”
嚴慎嘲諷地一笑:“如果你說的好,是指吃得下睡得著,我想他還算好吧。”
“那……他的情緒……還算好嗎?”
“看來你真不瞭解他。”嚴慎嘖嘖兩聲,“嚴謹在特種部隊服過役,這事兒你知道吧?”
“知道。”
“那他的腰椎,當年是怎麼摔斷的,這事兒你知道嗎?”
“不知道。他沒說過。”
“想聽我講講嗎?”
“十分想。謝謝!”
“十年前他在雲南山區執行任務,從直升機上速降時突然遇到瞭側風。你可能不知道,直升機是最怕遇到側風的,因為側風會讓機身劇烈震蕩,繩梯上的人就十分危險。他為瞭救他的搭檔,從十幾米高的繩梯上摔下去,三節腰椎粉碎性骨折。”
“粉碎性骨折?”季曉鷗不自覺掩住嘴。
“是的,粉碎性骨折。我和我媽連夜趕去部隊看他,醫生說他再也不可能站起來瞭。所有人都在哭,我媽哭,我哭,他的戰友也背著他哭,都認為他這輩子算是完瞭。反過來是他躺在病床上,笑著安慰每一個人,說他一定能站起來,一定會好起來的。他用瞭兩年時間,真的站起來瞭。可那兩年康復訓練裡吃的苦……”說到這裡,嚴慎輕輕搖頭,眼圈瞬間紅瞭,“我在醫院見過別的當兵的,也是一米八幾的大小夥子,因為實在受不瞭康復訓練的苦,當眾號啕大哭,可我哥,我隻見他把下嘴唇咬出瞭一排血洞,但沒聽見過一聲抱怨一聲叫苦。這麼樣一個人,你覺得他會讓別人看到他焦慮不安的樣子嗎?”
這個故事讓季曉鷗心裡某個地方狠狠刺痛瞭一陣,因為她想起自己沒輕沒重將嚴謹踢進手術室的那一腳,讓他又吃瞭一回苦頭。她轉著手裡的水杯,說出瞭心裡擱置多日的一個疑懼:“我看網上說,他們特種兵執行任務時免不瞭殺人,天長日久就會對生命失去敬畏。這些因素對他應該很不利吧?”
嚴慎將煙頭摁在煙灰缸裡,淡淡地問:“那你呢?你相信他對你說的話嗎?相信他沒有殺人嗎?”
季曉鷗抬起頭,終於可以勇敢地直視著她的眼睛:“我的直覺、我的心,都告訴我,他絕不是殺害湛羽的兇手。但我無法說服自己,為什麼公安局會正式逮捕他?我今天來,就是想從你這兒得到這個答案。”
嚴慎的嘴角現出一個略顯嘲諷的微笑:“如果我無法提供呢?”
“那我隻好相信專案組瞭,相信公安機關和法院會還原真相。”
“你相信公安機關和法院?你相信他們說的都是真相?”嚴慎一仰頭,哈哈笑起來,笑得季曉鷗惱羞成怒。
“我說的話有那麼可笑嗎?”
嚴慎好容易止住笑,卻沒有接續方才的話題,而是按鈴叫瞭服務生進來,將半滿的煙灰缸換掉,然後問季曉鷗:“你喝什麼?這兒的花式咖啡做得很好,可以嘗嘗。”
季曉鷗回答:“我對咖啡沒什麼研究,隨便吧。”
嚴慎便對服務生說:“一杯卡佈奇諾,你出去吧。”等服務生掩上門,她才對季曉鷗微笑一下,這回是真的笑瞭,不再是皮笑肉不笑,“你說的話並不可笑,我隻是覺得你過於天真爛漫。也罷,嚴謹他喜歡的總是這一款。我告訴你,真相是最奢侈的東西,關鍵看你願意相信誰。”
這話讓季曉鷗頗感意外:“你們這種人,竟然也會覺得真相奢侈?”
“什麼叫我們這種人?”
“你、嚴謹,官二代、高幹子弟,體制中的既得利益者。”
嚴慎一下停止抽煙,咄咄逼人的眼神終於垂落下去,落在桌面上,嘆瞭口氣:“原來你也這麼想。難怪網上對我們傢的攻擊那麼惡毒。我挺奇怪的,難道你們以為高幹子弟都跟以前八旗子弟一樣,通通五體不勤靠吃皇糧為生嗎?像我,在投行上班,還不得一樣加班出差掙份兒辛苦錢?還體制中的既得利益者呢,難道你們不明白,在這個體制裡,個體的力量永遠都是微弱的,甭管你處在什麼階層,風雨一來,誰也無法自保。”
“可你畢竟能在投行上班,穿得起香奈兒,用得起巴寶莉。”季曉鷗說,“我聽嚴謹說過,你們都是S中畢業的,你直接去瞭國外讀大學,有多少人能和你有一樣的起點、一樣的後臺和背景?你可以坐在‘有傢’這種地方毫無壓力地消費,一杯咖啡的錢,抵得上低保人傢半個月的生活費,你的孩子可以上一年十幾萬的國際幼兒園,很多農民工的孩子隻能被鐵鏈拴在窗臺上長大,這就是區別,你別不承認。”
嚴慎扶著額頭笑起來:“我的天,我哥打哪兒找到你這個寶貝的?聽聽,多麼有道德,多麼正義慷慨,你真讓我對他的品位重新認識。這些話你跟他說過嗎?他什麼反應?”
季曉鷗搖頭:“沒有,他和你不一樣,他自我感覺沒那麼好,很少有讓我做憤青的沖動。”
嚴慎笑嗔兩難,表情尷尬:“你真坦誠。”
“不好意思,坦誠一向是我的優點。”
“好吧。”嚴慎拾起她巴寶莉的手包,站起身,“很感謝你能來,下次見嚴謹,我可以對他有所交代。可我個人覺得,你和嚴謹……哦,假如你真愛他的話,你們倆對彼此的好感完全建立在誤解的基礎上。對,嚴謹還讓我告訴你,該嫁人就嫁人,甭再惦記他。大概他做瞭最壞的準備,但我希望你們還能有機會消除這些誤解。”
這番話裡的信息點太多瞭,季曉鷗消化瞭好一會兒才能找到關鍵詞:“最壞的準備是什麼?他不是說他沒有殺人嗎?又怎麼會有最壞的準備?”
“他是我親哥哥。”嚴慎回答,“唯一的親哥哥。我和他從小到大一起長大,我瞭解他的為人,我相信他沒有殺人。但眾口鑠金、三人成虎你總聽說過吧?我們傢做事,從來都把最壞的準備列在首位,我們已經請瞭最好的刑辯律師,若真有那一天,隻求能留下他一條命。”
“我不太明白。”季曉鷗臉色有點兒發白,“殺瞭就是殺瞭,沒殺就是沒殺,殺人罪還能模糊處理嗎?”
“那你就慢慢體會吧,等著警方和法院給你所謂的真相。”嚴慎拉開門,與端著托盤和咖啡的服務生撞瞭個正臉。她回過頭,臉上露出一絲慘淡的笑,“把這杯咖啡喝瞭再走吧,這兒的咖啡真的做得很好。這次來我還可以免費請你,下回再來,這兒恐怕就易主瞭,再也喝不到這麼純正的咖啡瞭。”
嚴慎走瞭。門外隱隱約約傳來高跟鞋落在木地板上的嗒嗒聲,漸漸消失,四周一片靜寂。
季曉鷗一動不動地坐瞭很久,反復想著嚴謹帶給她的話,愛恨交織之下端起咖啡喝瞭一口,先入口的是大量香甜而酥軟的奶泡,泡沫很快在舌尖上破滅,取而代之的是咖啡豆原有的焦苦與酸澀。咖啡已經快要涼瞭,那種酸苦的味道更加突出,甜香與苦澀的交替,恰好像是夢想與現實的沖突。
她一小口一小口地細品著咖啡,嘴角漸漸露出一絲苦笑。她想起有人說過,卡佈奇諾的真正含義是:等待,懷著忠實的真心,不會變心的等待。這杯卡佈奇諾其實是嚴慎故意點給她的吧?她理解嚴慎的焦慮,理解她為什麼和第一次見面時那個倨傲冷漠的嚴慎判若兩人。作為一個獨生子女,她自己這輩子可能都無法體會這種血濃於水的手足真情。可不會變心的等待?太挑戰現代人類的情感極限,她對自己都沒有信心,不知自己能否做得到。
季曉鷗私下裡的願望,是再也不要和嚴慎打交道。每回和嚴慎見完面,她都會懊悔自己方才的表現不夠好不夠強勢,總讓對方壓著半頭。既然短時間內她克服不瞭對這種人的恐懼,惹不起總躲得起。
但該來的總也躲不過,沒過幾天,她又接到嚴慎的電話。不過這回,她的語氣倒很客氣:“你方便嗎?咱倆找個地方談談。對不起,還是嚴謹的事兒,我想請你幫個忙。”
聽到和嚴謹有關,季曉鷗的心跳就開始加速,但她還是捂住話筒長吸瞭一口氣,提醒自己別被對方的態度迷惑,要拿出點兒氣勢來。
“抱歉,我走不開。”她用聽上去相當冷淡的口氣回復嚴慎,“不過你可以來我店裡,下午三點我能抽出半個小時給你。”
嚴慎默然,最終極不情願地說:“好吧,下午見。”
雖然季曉鷗在兩人的交鋒中勉強扳回一城,但一面對嚴慎,她還得不停地給自己打氣,才能維持住淡定的形象。
為免談話內容被美容師和顧客聽到,她把嚴慎引進瞭正店後面的北屋。
嚴慎一向開門見山,坐定便問:“我聽說,你跟那個被害者,還有他們傢,都很熟是嗎?”
事涉湛羽,季曉鷗一下警惕起來:“幹什麼?”
嚴慎表情冷峻:“如果你真的和他們認識,我希望你能幫忙勸和一下,他們傢要是缺錢,可以談談,我們能給點兒就給點兒,讓他們甭在網上瞎折騰瞭,尤其是那什麼微博。這麼胡鬧,讓我父親很難做,對他們傢、對這個案子都沒什麼好處。他們傢兒子是什麼貨色,大傢心裡全明白,別把人招急瞭,弄得彼此臉上都不好看。”
那種居高臨下的語氣,讓季曉鷗心中反感驟升,她冷冷地說:“雖然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但我絕不會給你做這個說客。不管怎麼說,湛傢父母都是受害者傢屬,白發人送黑發人,而且是以那種方式死亡,還有比這更慘的事兒嗎?站在他們的立場上,做什麼都不算過分。”
嚴慎立刻也冷笑一聲:“您的立場還真讓人犯糊塗,你到底站在哪一邊兒?受害者?到底誰才是受害者?我哥招誰惹誰瞭,莫名其妙就成瞭殺人犯?我爸一輩子小心謹慎,隻求能全身而退,結果呢?現在晚節不保!我們傢老太太從年輕天真到老,臨瞭卻嘗盡世態炎涼,她腦出血你知道嗎?從得到逮捕通知犯腦出血送醫院,到現在人還在病床上躺著呢,吃喝拉撒都得靠人服侍。我哥的案子,已經被他們鬧成瞭雷區,我們求爺爺告奶奶,就是沒人敢插手問一句,公安局批捕是不是太草率瞭?這結果他們滿意瞭吧?滿意瞭吧?受害者?我們傢才是受害者好吧?”
面對這串連珠炮似的逼問,季曉鷗沉默瞭好久。一邊是嚴謹,一邊是湛羽,手心手背都是肉,她真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幾分鐘後她開口:“既然這樣,你為什麼找我?”
“你甭想多瞭。我就是覺得,你兩傢都認識,我哥的情況你瞭解,那邊對你也不會有抵觸情緒。”
季曉鷗搖頭:“我一直都把湛羽當作弟弟。假如你是我,你能坐在他父母面前,跟他們討論他們獨子的一條命到底值多少錢嗎?你做得到嗎?或許你能,可我做不到!”
“你不試試怎麼就知道不行?”嚴慎臉上可以打皺的部位全都皺瞭起來,這一瞬間,神情出奇地像嚴謹,“那姓湛的孩子不就是為瞭錢才去賣的嗎?能教育出這種孩子的父母,在錢面前不動心嗎?不過就是錢多錢少的問題。老實說,我不愛和這種人打交道,因為你根本不知道他們的底線在哪裡,或許他們根本就沒有底線。窮生奸計,富長良心,聽說過這話吧?其實我知道你和那孩子有點兒那什麼的關系,不過既然我哥不在乎,這種事旁人說什麼都沒用是吧?”
季曉鷗抬起眼睛盯瞭她半天,不動聲色地反問:“那您是成心來吵架的對吧?”
嚴慎似反省瞭一下,自己也發覺最後一句話說得不妥:“對不起,我最近壓力很大。剛才那話我收回。其實我也沒有別的意思,就想跟你說,湛傢不知受瞭誰的攛掇,在微博上開瞭一個賬號,專門用來造我們傢的謠,把我哥名下的財產都算在我爸頭上,把公安局正常的辦案程序歪曲成我爸的幹涉。他們明明知道微博的影響力有多大,唯恐天下不亂的閑人又有多少!如今網監天天蹲在網上看熱門消息,紀委已經開始介入調查瞭你知道嗎?這實在太荒唐瞭!做瞭幾十年官的人,誰真禁得起故意上綱上線的調查?這是有人在渾水摸魚故意搗亂你懂不懂?你要是能先跟湛傢談談,讓他們明白,別傻乎乎做別人的槍,那最好,隻要價錢合理,我們願意拿錢擺平。”
季曉鷗站起身,打算結束這場不愉快的談話:“再說一次,這個中間人我不會去做。你盡可以自己去試試。可我覺得,湛羽的父母,他們是沒錢,但沒錢的人,也和你一樣,有做人的尊嚴和底線。”她走出房門,吩咐店長小雲,“替我送客。”
雖和嚴慎不歡而散,但她的出現卻提醒瞭季曉鷗,從湛羽火化以後,她已經一個多月沒有見過李美琴瞭。
季曉鷗不敢去見李美琴,因為她總想起她跟李美琴說過的話:上帝沒有給你想要的,他讓你等待,是為瞭給你最好的。她怕李美琴問她,如今這一切就是你說的最好的東西?假如李美琴真的這樣質問,她將無言以對。
事實果然如季曉鷗所料,嚴傢派去湛傢的說客,真的碰瞭個大釘子。
湛羽的母親這樣說:“你能讓我兒子活過來嗎?他要是能活過來,你想要多少錢,我賣血賣腎都付給你!”
湛羽父親回答:“我們不要帶血的錢,孩子的命無價,我們隻要兇手伏法。”
但上述細節的描述並非來自嚴慎,而是季曉鷗從網上瞭解到的。因為聽嚴慎提起微博,她也註冊瞭一個賬號登錄上去。摸索一會兒,便學會瞭大部分功能,很快找到嚴慎說的那個微博。她翻瞭幾頁,心中泛起奇怪的感覺。雖然該微博的註冊名為“湛羽之父”,但她能確定這些微博絕對不是湛父寫的。寫微博的人,從詞匯量的大小和用詞的準確性判斷,至少有大學或大學以上的文化水平。
最新的兩條微博,說的就是嚴傢妄圖用錢收買湛傢父母閉嘴的事。中心思想總結得擲地有聲:法律的公正就是窮人的生存底線。因此兩條微博的下面,有將近六千條評論,轉發更是早已破萬。季曉鷗點開評論看瞭一會兒,除瞭對湛羽父母的安慰,還有號召為其捐款的倡議,其餘的都是對嚴謹和嚴傢的謾罵,簡直匯集瞭漢語裡所有的貶義詞。她實在看不下去,隻好關瞭評論頁面。望著微博頂部那張湛羽的頭像,上次讓她心煩意亂的那種感覺,又來折磨她瞭。可她一時半刻又說不清楚那是一種什麼感覺,隻是覺得微博那些文字莫名的熟悉,從這些文字裡,自己好像應該知道點兒什麼,但事實是她又明明白白地不知道。
煩躁的她終於推開自己房間的門,走瞭出去。趙亞敏正坐在客廳沙發上看電視,瞧見她穿瞭出門的裝束,便扭過頭問:“這麼晚瞭你去哪兒?”
季曉鷗換鞋:“哪兒也不去,出門走走。”
在她身後,趙亞敏意味深長地沖老伴兒使個眼色:“你瞧見沒有?看來給她找對象的事兒,還得抓緊。再這麼下去要出事兒瞭。咱們醫院,一輩子沒結婚的那倆老姑娘,最後不都神經不正常瞭嗎?”
出瞭傢門,季曉鷗沿著街道慢慢溜達著,路邊已有迎春花吐出半開的花蕊,在幾棵銀杏樹的後面,她看到一棟三層小樓,大門的玻璃上貼著一張白紙,上面寫著教會禮拜日的活動通知。
她在路邊站瞭一會兒,三樓有扇窗戶半開著,有燈光透出,而且隱隱傳來鋼琴的伴奏聲,和著贊美詩的聲音:“生病的人會不會拒絕健康?憂傷的人會不會拒絕安慰?孤單的人會不會拒絕同伴?迷失的人會不會拒絕方向?寒冷的人會不會拒絕溫暖……”
她踮著腳仰起臉,想聽得更真切些,但那聲音卻似突然消失瞭。當她轉身要離開,歌聲又飄瞭過來:“絕望的人會不會拒絕希望?漂流的人會不會拒絕傢鄉?朋友你為什麼拒絕?朋友你為什麼拒絕?……”
這一瞬間,市井的喧囂煙消雲散,車輛的噪聲急劇滑落,周圍一切妨礙音樂的聲響仿佛一下子退卻瞭。圓潤的歌聲仿佛天堂落下的淚珠,濕潤瞭她那顆被初春凜冽的寒風吹得皺巴巴的心臟。她的腳自發開始行動,領著她沿樓梯走上三樓。
三樓正對著樓梯的那個房間,大門虛掩著,歌聲就是從這個房間傳出來的。
季曉鷗悄無聲息地從後門進去,在最後一排的空位上坐下。這是一個教室模樣的房間,講臺邊有架簡易鋼琴,站在臺上的唱詩班,都是穿著白色聖袍的年輕女孩子,以清麗的聲音唱著一首極其熟悉的贊美詩:
我是沙侖的玫瑰花,
是谷中的百合花。
我的佳偶在女子中,
好像百合花在荊棘內。
我的良人在男子中,
如同蘋果樹在樹林中。
我歡歡喜喜
坐在他的蔭下,
嘗他果子的滋味,
覺得甘甜。
她凝神傾聽著那些年輕聲音的細語傾訴,傾訴著她們對愛情的向往和渴望,伴奏鋼琴曼妙地灑落一串清脆的音符,在鍵盤的盡頭,仿佛珍珠彈落在地板上。她聽瞭很久,不知是從哪個瞬間開始,感到雙眼濕潤起來,周身都有些不能自已地戰栗。在這種聖潔的氛圍裡,世界變得透明潔凈,讓人錯覺時光能夠重來,夢想能夠實現,所有的情都會燃所有的愛都還在。在這個不大的房間裡,似有無數朵潔白的花在眼前次第開放,那種叫人心悸的純潔和美麗,它的名字,叫作“愛情”,在物欲橫流的繁華都市中屢屢被誤讀的“愛情”——那些都變成房和車的愛情。
季曉鷗咬緊牙關,告訴自己不要當眾流淚。然而眼淚卻不聽話,簌簌地滾落,頃刻間就濕瞭兩頰。
活動結束瞭,周圍人漸漸走空,隻有鋼琴仍在輕聲彈奏著慢板類的曲子。彈琴的是一個清秀的女人,看不出真實的年齡,卷曲的長發散落在肩頭,有一股秀韻天成的氣質。季曉鷗遠遠地看著她,隻希望琴聲能再多持續一會兒,能讓自己在這裡再多坐幾分鐘。
彈琴的人好像聽到瞭她的心聲,把那些輕快的鋼琴曲一首一首地彈下去。不知什麼時候,鋼琴的調子忽然一變,從古典音樂變成一首耳熟能詳的流行歌曲。季曉鷗知道那是一首英文歌曲,高中時流行的十大英文金曲中必有的一首,但年代久遠,實在想不起名字瞭。
琴聲的餘韻就結束在這首英文金曲裡。那女人合上琴蓋站起來,驀然看到房間裡還有一個人,明顯吃瞭一驚。
她徑直走過來,突然看到季曉鷗臉上的淚痕,表情一下變得極其柔軟:“你有什麼事需要幫忙嗎?”
“沒有沒有,我沒事兒。”季曉鷗趕緊搖頭:“在聽你彈琴。你剛才彈的那首歌叫什麼,太好聽瞭。”
“你喜歡這首歌?”女人笑瞭笑,“它是一首很老的歌瞭,名字叫‘Tonight ICelebrate My Love'。”
“哦,想起來瞭,《今夜慶祝我的愛》。這種老歌承載瞭太多回憶,能讓人想起很多美好的往事。”
“你說得對,它的確會讓人想起很多很多的美好往事。”女人舉起手臂,將長發盤在腦後,露出光潔明凈的額頭。她望著季曉鷗,“你是信徒嗎?”
季曉鷗遲疑一下:“算是吧,隻是還沒有受洗。”
女人微笑:“那太好瞭!喜歡唱詩班嗎?這裡收留瞭很多失落的靈魂,你若喜歡,也可以加入。”
季曉鷗好奇極瞭,這女人笑容裡似帶著一絲肅穆的哀傷,像是剛從拉斐爾筆下的聖母像中走出。因為女性也可在基督教會中擔任管理和傳教的職務,所以她問:“你是教會的神職人員嗎?”
女人搖頭:“不是,我和你一樣,都是未受過洗禮的平信徒。”
“你沒有受洗?為什麼不受洗呢?”長得這麼聖母范兒,卻不是真正的基督教徒,季曉鷗覺得簡直不可思議。
女人臉上又現出那種宗教題材畫中特有的微笑:“因為我知道我追隨主耶穌的動機並不純粹,隻是因為很久以前我愛上一個人,卻因為遲疑和不信任,最終失去瞭他。在他離開以後,我才知道我失去瞭一生中最重要的瑰寶。我願意重生得救,隻為有朝一日能在天上重新見到他。”
季曉鷗哆嗦瞭一下,懷疑眼前這女人是不是從異次元平行世界穿越過來的,怎麼所有的臺詞聽上去都不像現實社會的正常對話呢?幸虧她穿著一件質地很好的煙灰色修身羊毛連衣裙,既沒有赤腳穿著球鞋,也沒有穿著白棉佈裙子,更沒有海藻般的長發,沒有這些典型的小清新特征,季曉鷗認為還是可以彼此多聊兩句的。
於是季曉鷗問道:“假如你能再見到他,你怎樣才能讓自己不再懷疑,完全信任他呢?”
她回答:“你相信神的無所不知和無所不能嗎?如果你相信,就將一切懷疑恐懼和壓力都交給神,神自會把答案放在你的心裡,你隻需追隨你的心,無須想太多的過去和未來。不要恐懼掃過你生命的暴風雨,那不過是神的試煉。很多時候,他讓我們等候,僅僅是要操練我們的忍耐。即使所有的歡樂都失去瞭,上帝仍會給你力量讓你站起來。”
幾句話聽得季曉鷗心頭劇烈震蕩,糾結多日的問題,竟在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嘴裡聽到簡捷可行的答案。按住怦怦作響的心口,她懷疑地問:“你是誰?約翰?路加?還是保羅?難道你是上帝派來點化我的嗎?”
女人被逗得笑起來。這一笑,季曉鷗才能看到她眼角一兩條若隱若現的細紋,多少也應該有三十歲瞭。
她說:“很高興你能這麼想。不過我隻是個凡人,我姓趙,你可以叫我的英文名字,May。”
那天晚上,季曉鷗的祈禱詞裡,多瞭這麼一段:“神啊,從今往後,我必不再向你述說我的軟弱和痛苦,請將勇氣和力量放置於我的內心,哪裡有傷害,我傳達寬恕;哪裡有憂愁,我帶去喜悅;哪裡有幽暗,我帶去光明;哪裡有疑惑,我播下信心;哪裡有絕境,我帶去希望。”
她終於積聚起足夠的勇氣去見李美琴。除瞭看看李美琴的近況,起碼也能問問那個微博的真正主人到底是誰。她被自己腦子裡那個倏忽出現又倏忽消失的靈感折磨得心煩意亂。
就近出瞭地鐵站,季曉鷗沒有選擇公交,而是打瞭一輛出租車,她已經有點兒迫不及待。快到目的地時,出租車在最後一個路口停下來等紅燈。季曉鷗無意中抬起頭,朝原來那棟樓房的方向瞄瞭一眼,仿佛晴天裡打下一個霹靂,她驀然驚呆瞭。
那裡已被夷為平地,到處是一片瓦礫。那棟陳舊的樓房已經消失。
季曉鷗從出租車裡鉆出來,望著那片瓦礫場,愣愣地站瞭好久,才想起掏出手機撥湛羽傢的電話,然而手機話筒裡傳出來的,卻是“對不起,您撥打的號碼不存在,請您核對後再撥”。
在馬路牙子上坐瞭很久,西北風透過羽絨服長驅直入,冰冷一點點滲透她的身體。季曉鷗終於意識到,她長達一個多月的恐懼和退縮,最終讓她和李美琴失去瞭聯系。這大概就是上帝對她的懲罰。
那麼嚴謹呢?她還能做些什麼,才能化解她這段日子所有的驚懼與傷心?才能讓她想起嚴謹時,心口不再像壓著一塊千斤重石喘不上氣?
嚴謹的律師於半個月後第二次申請會見,然而這一次他卻未能見到嚴謹。
因為那天恰好是剛滿十八歲的馬林二審判決下來的日子。二審維持原判:死刑,立即執行。從接到判決書那時候起,馬林的情緒就變得極其不穩定,在監室裡像瘋瞭一樣,將腦袋和身體一次次撞向水泥墻面,撞得滿頭鮮血。為安全起見,警察隻好給他上瞭重銬腳鐐,關進一間單獨的監室。
這間監室的內壁都包著柔軟的材料,沒有任何傢具,就是為瞭防止犯人自殘。如果沒有意外,高院死刑復核下來之前,他剩餘的日子就要在這間屋裡度過瞭。但他進瞭監室,卻沒有變得安靜,反而在沒有窗戶的房間裡滿地打滾,嘶聲長叫,而且力氣大得驚人,幾個年輕力壯的警察都無法近身。
王管教知道馬林比較聽嚴謹的話,便把嚴謹從監室裡叫出來,讓嚴謹好歹去安撫一下。如果馬林在死刑前出瞭什麼問題,他這個季度的獎金黃瞭還是小事,別影響他下個月就能拿到的科長任命是大事。
說起來這段日子王管教對嚴謹一直很關照,嚴謹倒是願意幫這個忙。但對馬林,他有一種復雜的感情。自從他給瞭馬林一個睡覺的位置之後,這少年便自作主張黏上他,像個小尾巴一樣,每天幾乎和他形影不離。
“我從小總被人欺負。”馬林這麼說,“別的小孩兒吃瞭虧,還能回傢找他爸,我爸為瞭那個賤女人,一根麻繩兒把自己吊死瞭,連我都不要瞭。我一直都盼著有個能罩住我的哥哥。”
嚴謹被他一廂情願的糾纏煩得夠嗆。馬林年紀雖然小,但在嚴謹心裡也跟其他那些人類渣滓沒任何區別。嚴謹聽他公開描述過利刃刺進人體時沉悶的鈍響,以及刀從肉體上拔出時飛濺的熱血,而刀下的那個人,就是他的親生母親。但因為馬林每次提起爺爺時那點兒溫情的流露,讓嚴謹嘴裡罵得雖狠,實際上卻容忍瞭他對自己那些親熱的舉動。
面對王管教,嚴謹不禁面露難色:“這真不好辦王管教,明擺著他是怕死,我能怎麼勸他?跟他說頭掉碗大個疤,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王管教說:“少廢話,我知道你有辦法。”
離關押馬林的監室還有十幾米的距離,嚴謹便聽見裡面鐐銬撞擊的聲響,急促而零亂。從探視孔看進去,裡面沒有燈光,但借著室外的光線,能勉強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不停沖撞著墻壁。
嚴謹默默看瞭好一會兒,嘴對著探視孔,沖裡面喊瞭一句:“馬林,你爺爺來看你瞭。”
監室裡水陸道場一樣的聲音驀然靜止下來。
嚴謹便對隨行的警察說:“麻煩您把門打開。”
見警察猶豫,嚴謹又說:“放心,不會出事。”
門打開瞭,嚴謹邁進去,隨著鐵門在身後關閉,眼前變得漆黑一片,隻能依靠耳朵辨別聲源。鐐銬和衣服窸窣的聲響,指示著馬林的方位。他隨著轉過去:“是我,嚴謹。”
“不是說我爺爺來瞭嗎?你騙我!”
丁零當啷的聲音似乎在慢慢接近他,隱約攜帶著怒氣。嚴謹站著沒動,平靜地說下去:“馬林,我知道你放心不下你爺爺。我答應你,有我出去的一天,就把你爺爺當我親爺爺一樣奉養。”
他面對的方向突然變得一片死寂,過瞭好一會兒,才有身體挪動的聲音重新傳過來:“你不是又在蒙我吧?”
“李國建告訴過你,我是什麼人吧?我在道上混這麼多年。放屁都得在地上崩個坑,說過的話更不會咽回去。”
又是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然後馬林吸瞭吸鼻子:“別告訴爺爺我被政府槍斃瞭。跟他說,我去外地賺錢瞭。”
“好,我每個月按時給他匯錢,就說是你的工資。”
“我爸的骨灰盒,還存放在殯儀館。鑰匙牌就在我爺爺床褥下面壓著。你能幫我找一地兒埋瞭嗎?我怕以後沒人交錢,他們把我爸的骨灰扔瞭。”
“行,回頭我找塊地兒,把你和你爸埋一塊兒。”
馬林又不作聲瞭,過一會兒鐐銬叮當作響,伴隨著窸窣的聲音,黑暗的監室裡連續爆出一溜兒火花,那是羊毛與化纖摩擦引起的靜電。
“哥,這件羊絨衫還你吧,我用不著瞭。”
嚴謹循著聲音走過去,摸到一副瘦骨嶙峋的光溜溜的肩膀。在伸出手臂之前,他猶豫片刻,想到前邊是個喪失人性的小殺人犯,心裡頓時別扭起來,但最後他還是飛快地抱瞭對方一下:“留著上路穿吧,兄弟。別害怕,誰都有這麼一天。這輩子生得不好,下輩子記得投個好人傢。”
他松開手臂,轉身朝門口摸過去。在黑暗中待瞭幾分鐘之後,眼前已隱約有點兒光亮,足夠讓他看到大門邊緣漏進來的微弱光線。才在門上拍瞭兩下,通知守在外面的警察開鎖,馬林在他身後喊瞭一嗓子:“李國建知道他大哥躲在哪兒。”
嚴謹的手指一下僵住:“你說什麼?”
馬林說:“他和別人聊天,我偷聽到的。他說他不敢告訴你。”
“你還聽到什麼?”
“他說你可能再也出不去瞭。哥,他說的是假的吧?你那麼有本事,一定能出去的對吧?你剛才答應我的,都是真的對吧?”
嚴謹沉默地站瞭一會兒,回答他:“你放心,答應你的我一定會辦到。”然後拉開門走出去瞭。
嚴謹回去向王管教復命,這才知道正好錯過瞭律師的會見。雖然內心焦急而遺憾,卻著實無奈,隻好等下一次機會。好在此刻這不是他心裡最重要的事,馬林剛才那句話像隻大馬蜂一直在他腦子裡嗡嗡回響。
趁著上午放風時間,他帶人把李國建堵在一個監視器監測不到的死角。時隔兩月,原來跟著李國建混的那些人,都已經成瞭嚴謹的死忠粉絲,七八個人把李國建團團圍住。
李國建並不是個硬骨頭,嚴謹幾拳落下,他便吐瞭實話:“大哥以前交代過,一旦他躲起來瞭,有急事時就去通州的別墅找他。這套別墅是用他最寵的一個女人的名字買的。平時他們都住市區,很少去那兒住。”
嚴謹一把將他推到墻上,一手掐著他的脖子,冷冷地問:“劉偉呢?”
“我不知道!謹哥,我進來的時候他還在,我真不知道他幹瞭什麼!”
李國建的為人比劉偉老實多瞭,從他眼睛裡真實的恐懼就能看出來。嚴謹松開他,喝瞭一聲:“滾!”
李國建卻沒有馬上滾,而是用哀求的語調對嚴謹說:“謹哥,你要是見到大哥,可千萬別跟他說是我說的,不然我小命兒難保!”
嚴謹說:“如果真找到他們倆,我會替你保住你這條命的。”
這意外得來的地址令嚴謹十分激動。他焦急地盼望能盡快和律師見面,他需要一個絕對可靠的人將消息傳遞出去,假如真能找到劉偉,他的不白之冤就可以洗脫瞭。
但是他沒有等來律師的會見申請,等來的是專案組的提審。
兩個月的時間,二十四小時接觸的都是各種各樣的犯罪違法嫌疑犯,嚴謹驚覺自己的氣質也變得越來越猥瑣,再次見到趙庭輝,看到他透過筆挺的警服散發出的浩然正氣,反而有種異樣的親切。
發現趙庭輝的肩章由一杠三花變成瞭兩杠一花,他笑起來:“喲,趙警官,升官兒瞭啊,恭喜恭喜!”
趙庭輝還是瞥他一眼,不動聲色地回復:“謝謝。”
嚴謹仍在考慮是否能把馮衛星的住址告訴專案組,由他們直接抓捕,趙庭輝已直入主題,劈頭問瞭他一個問題:“去年十一月,你向被害人湛羽母親的醫院賬號裡打入十萬塊錢?”
“是。”
“去年八月,被害人受傷,你為他花瞭四萬六千元醫療費?”
“對。整容比較費錢。”
“你為被害人花這麼多錢,什麼目的?”
嚴謹一點兒都不傻,一聽第一個問題就明白他問這些到底什麼意思。心中怒氣頓生,一改方才端正的坐姿,將身體從提審室專為犯人準備的審訊椅上出溜下去,叉開兩條長腿,他斜起眼睛看著趙庭輝,面露嘲諷:“我要說是為瞭學雷鋒做好事你相信嗎?”
速記員的筆記本電腦鍵盤在啪啪作響,趙庭輝抬起眼睛瞟瞭他一眼,並沒有接他的話茬兒,而是挪到下一個問題上:“我查看瞭你在部隊的檔案,特種偵察連的狙擊手,立過一等功一次、三等功一次,我沒記錯吧?”
“時間長瞭,記不得瞭。”
趙庭輝站起來,一直走到嚴謹身邊,居高臨下看著他:“那你還記得,你殺過人嗎?”
嚴謹一下坐直瞭身體:“我有權利拒絕回答這種問題吧?這問題和你正問的案子有關系嗎?”
“你可以不回答。”趙庭輝的雙眼又開始聚光,“但我希望你回答我下一個問題。”
“先說出來我聽聽。”
“特種部隊的格鬥集訓,也包括人體解剖結構的課程,對吧?”
“你這些問題裡的陷阱設置得太低級瞭,趙警官!幹脆我一起告訴你吧,省得你繞這麼大一圈兒!沒錯,人體解剖課我的成績是優秀,還有骨骼分析、神經分析、犯罪學、心理學、審問與反審問,我學得都不錯。”接著嚴謹伸出他的雙手,“看見這雙手沒有?一把85狙,從出槍上膛到擊中目標隻需要十一秒,準星裡的目標,有毒販,有槍支走私犯、有劫持人質的,還有恐怖分子,全都是一槍命中,從這裡,這裡,”他指著自己的眉心和太陽穴,“直入神經中樞,當即斃命,沒有補過第二槍。是的,我殺過人,最好的紀錄是從1120米外擊中目標。”
提審室內忽然安靜下來,異常的安靜。幾位刑警都被1120這個數字震懾住瞭。他們用槍雖然比不上嚴謹,但都是行傢,1120米,絕對是7.62毫米槍的狙擊極限。於是在這間密閉的提審室內,隻剩下嚴謹的聲音在回蕩:“你們聽說過海岑諾爾嗎?德國二戰時的狙擊之王,他的記錄是1100米,我比他還要遠上20米,當然,我的槍要比他好得多。”
趙庭輝靜靜地看著嚴謹,隻有他依然堅持著自己的初衷,黝黑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的波動,“就是說,你的確殺過人?”
“對,殺過。”
“你還記得殺過幾個人嗎?”
“對不起,記不得瞭。”
“為什麼?是因為太多嗎?”
“不。因為我不願意記住這個數字。”不知為何,嚴謹竟微笑起來,但他的眼眶,卻不為人知地泛出微紅色,“有很長一段時間,我覺得自己這雙手上的血,無論如何都洗不幹凈。但那時候我是一個軍人,共和國的軍人,我必須忠於我的祖國。讓我的祖國和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遠離戰爭和傷害,是我不能逃避的使命。”
提審室內再次陷入沒有邊際的寂靜。趙庭輝板得鐵青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一絲柔軟:“你殺人後會做噩夢嗎?”
“會。”嚴謹誠實地回答,“我會在夢裡再次看見瞄準鏡裡的那些人,是他們生前的樣子。命中目標後,我從來不會再去看第二眼,都是副射手向我報告目標命中的情況。我害怕做噩夢,害怕看見一個活生生的人,因為我,在我面前變成一具沒有生命體征的屍體。”
審訊進行到這裡,基本上無法再繼續下去。鑒於嫌疑犯因過去的經歷有豐富的反偵察反審訊經驗,趙庭輝事前精心設計瞭一些問題,都帶著迂回式的不易被嫌疑人察覺的邏輯陷阱。但嚴謹上來就竹筒倒豆子一樣的坦白,於是那些問題便變得毫無意義。
嚴謹卻不肯放過他,言語間帶著尖銳的譏諷:“趙警官,我想我已經把你想問的問題都回答完瞭。你破案心切,我完全能理解。可我不得不跟你說,你們專案組的努力,完全用錯瞭方向。你也不想想,人要真是我殺的,啊,別的跟身份有關的證據都毀瞭,卻單單留一個打火機在碎屍旁邊,我有病嗎?好專門讓你們找著我嗎?”
提審最終草草結束,專案組的幾個人收拾卷宗和其他材料,全部撤出瞭提審室,反鎖上防盜門,將嚴謹一個人留在室內,等待看守所負責提審室的值班幹警將他帶回監室。
嚴謹等瞭很久,直到窗外的天色漸漸變得晦暗,白日的喧囂逐漸沉寂,路燈的光暈從釘著鐵條的窗戶透進來,也沒有等來值班幹警。他身上既沒有手表也沒有手機,但他可以從胃腸的蠕動速度上判斷,這會兒至少已是晚上七八點瞭。
他琢磨這是怎麼回事?或許是專案組的人出去吃晚餐,接下來還要連夜審訊,所以才把他一個人留在提審室這麼久。不知道這一次專案組是不是又準備三十六小時車輪戰?
想到這裡,他用力咽下一口唾液。別的都好說,就是這不讓吃飯的滋味太難受瞭。他閉上眼睛深呼吸,想讓自己從百爪撓心一般的饑餓狀態中脫離出來,但腸胃才不理他這套,以越來越響的腸鳴聲以及胃部越來越強勁的蠕動來強調自己的存在感,尤其是想起今晚幹部食堂的主菜是紅燜羊肉,他不回去便不知便宜瞭哪個兔崽子,那種饑餓帶來的痛苦就更深瞭。
最終他放棄瞭虛妄的自我安慰,索性慢慢站起來,先活動活動幾近麻木的手腳,然後小心翼翼掃視瞭一圈室內,在他身後的墻角處,天花板的吊頂裡藏著兩個監控攝像頭,一左一右,像一對黑漆漆的眼睛,惡狠狠地瞪著他。
嚴謹仰起頭看瞭好一會兒,憑著經驗判定這兩個攝像頭隻是擺設,並未處於通電開啟狀態。因為室內光線這麼暗,好長時間都沒有看到補光的紅外燈閃爍。他放松下來,對著其中一個鏡頭做瞭個鬼臉,然後走到窗前。玻璃上貼著半透明的貼膜,他用指甲尖刮開一角,透過縫隙看出去,能看到樓前的那條水泥小路。這會兒顯然已經過瞭下班的點兒,小路上一個人都沒有,隻有路燈寂寥的光亮投射在路邊修剪得整整齊齊的冬青上。小路一直向前延伸,經過一棟嶄新的辦公樓,再拐個彎就是看守所的大門。他那經過特別訓練的目光,隻一瞥間已經完成距離的丈量,誤差不會超過正負十米。也就是說,從這裡隻要經過三百四十米,就能走出大門,而大門外就是自由的廣闊天地。
嚴謹被這個突然冒出的念頭驚得一震。仿佛隻有離開監室外的重重鐵門,才能意識到自己與自由的距離那麼近、那麼誘人。他下意識地低頭看瞭看窗戶上的鐵條。鐵條是黑色的鑄鐵,隻有他的手指粗細,接縫處焊接得馬馬虎虎,顯然,誰也沒有認真地把這些鐵條當回事。相比之下,那不遠處戒備森嚴的大門,以及四周的高墻與鐵絲網,更具有震懾力量。
嚴謹的手心微微冒出冷汗。他快步走回椅子處坐下,好平息驀然加快的心跳與呼吸。身體雖然靜止瞭,但他無法阻擋大腦的轉動。隻要有一件趁手的工具,比如身下這張專為嫌犯準備的鐵椅子,結實的椅腿完全可以撬動鑄鐵的欄桿。鐵欄後則是形同虛設的鋁合金推拉窗……
他用力搖搖頭,才甩開這個荒誕不經的念頭,隨即嘲笑自己的異想天開。就算能成功逃離這間提審室,又如何才能安全地從大門出去?除非他有件隱形衣。
入夜後的看守所辦公樓靜得出奇。嚴謹餓得有氣無力,整個人癱在椅子上,一點點感覺著腸胃的運動從緩到急,最激烈的時候他簡直懷疑腸胃已經迫不及待地把自己消化掉瞭。不知過瞭多久,那種五臟相互咬噬的感覺慢慢轉緩,終至消失,然後他居然睡著瞭。等他一覺醒來,才註意到周圍的寂靜,耳朵裡甚至能聽見不遠處洗手間裡某個漏水龍頭的滴答聲。滴答滴答滴答……
這一瞬間他突然意識到,原來根本沒有什麼夜審,專案組早就離開瞭,旁邊辦公室的人也下班瞭。這中間不知發生瞭什麼錯誤,他的的確確被遺忘在這間提審室裡瞭。
在被寂靜包圍的提審室裡,方才被壓下去的那個念頭又一次浮上來:假如他真的逃出去瞭,後果是什麼?
他在心裡做瞭一通排列組合。如果沒能逃出大門,那便什麼都不算,最多肉身吃點兒苦頭。假如成功逃出去,就有數種可能性,最好的結果是他找到真兇劉偉替自己洗脫清白,最壞的結果,無非是被抓回來增加幾年刑期,可如果他最終被判殺人罪成立,不管加多少年仍然是死刑,如果殺人罪不成立,證明公安局抓錯瞭人,此番逃逸便無法量刑;最終的結局,要麼無罪釋放,要麼死刑,那和他待在這裡等待庭審的結果沒什麼兩樣。
他就是這一刻做出瞭逃出看守所的決定。
當看守所的值班幹警終於意識到六號監室有人消失瞭,已是翌日傍晚的晚飯時間。
發現嚴謹失蹤的,正是六號監室的帶組幹部王管教。那天周六,本來並不是他值班。但他有點兒材料落在辦公室,下午回看守所取,順便過來看看馬林的情形。見馬林的情緒還算穩定,又想順路去找嚴謹聊兩句,將他傢人送來的兩條煙交給他。沒想到李國建告訴他,嚴謹昨天被提審,到現在都沒回來,估計是被外提瞭。所謂外提,就是被帶回刑警隊審訊,而看守所的大部分疑犯,最怕被外提,所以李國建的語氣裡多多少少有點兒擔心。
王管教聽瞭,開始也沒太在意,因為外提這種事雖然不多,但也不少。直到他離開時,在大門口碰見熟人,無意中聊到此事,那人一臉驚訝說:“不對呀,我記得周五下午,刑警隊把提票取回去瞭,他們沒把人帶走啊!”
話說到這裡,兩人不禁面面相覷,同時意識到壞事瞭,一定是出事瞭!
十分鐘後,看守所裡地動山搖,連空氣都變得緊張不安。所有人都被趕出監室,集中站在巡視道上。一群看守所的警察和幾位武警,來來回回,一遍一遍地清點人數,核對名單。六號監室裡的十幾個嫌疑犯,則被一個一個單獨叫進辦公室,挨個進行談話。
看守所的相關人員互對口供,總算捋清瞭整個過程。周五下午,專案組完成提審,便將提票取回,離開瞭看守所,接下來提審室的幹警應該將嚴謹押回監室。但是不巧,當時正是晚飯時間,值班的三個幹警,一個去送另外的嫌犯回監室瞭,另一個去食堂吃晚飯,回來將第三個幹警替換去吃飯。就是這兩人的交接出瞭問題,一個說對方急著吃飯根本沒提起提審室裡還關著一個疑犯,另一個說自己交代瞭但對方肯定給忘瞭,反正沒有第三方證明,到底是誰的責任就成瞭無頭懸案。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負責監室的幹警晚飯時間沒有看到嚴謹,也以為他被刑警隊外提瞭。於是嚴謹就這樣被遺忘在提審室裡整整一夜。
然後,有人發現瞭提審室窗戶上被撬彎的鐵條,還有外墻上擦蹭的痕跡,都證明犯罪嫌疑人是通過窗戶逃離瞭提審室。看守所內隨即實施瞭地毯式的搜索,所有不當班的幹警都被緊急召回,整個看守所的每一寸土地幾乎都被翻開細細檢查。
晚上七點半,不管人們願意不願意承認現實,冷酷的事實就擺在眼前:六號監室的0382號,殺人嫌疑犯嚴謹,神秘地脫逃瞭。
沒有人知道,他是如何順利地走出看守所的四面高墻與門禁森嚴的鐵門的。
而此時,造成看守所大混亂的嫌疑人,正站在“似水流年”美容店馬路對面一傢書報售賣亭的旁邊,手裡拿著一份報紙假裝在閱讀,視線卻越過報紙的上緣,投射在“似水流年”臨街的玻璃窗上。
他在透過玻璃窗努力搜尋季曉鷗的身影。
從國貿坐地鐵到四惠,票價兩元,等他順著長長的樓梯爬上地面,兜裡隻剩下三枚硬幣,一枚五角,兩枚一角,合計七毛錢,連買瓶水都不夠,隻夠他買份昨日的過期晚報。
售貨亭裡的店主,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一眼一眼地偷偷打量他很久。因為他雖然形容憔悴,但往那兒隨便一站,與生俱來的氣質就把他和周圍的蕓蕓眾生區別開來,身上那套藏藍色的警服,更添眉眼間的英氣。
背後亦長著眼睛的嚴謹,不會察覺不到老板娘的窺探,那風韻猶存的老板娘,落在他身上的多情目光,像兩把沾瞭蜜糖的刷子,刷瞭一層又一層,刷瞭一層又一層。可他沒心思回應這風流的召喚,相比來說,她面前那些待售的瓶裝礦泉水和餅幹火腿腸對他的誘惑更大。
從昨天下午到現在,除瞭在公共廁所喝過幾口自來水,將近三十個小時他基本算是粒米未進。以前受過的野外生存訓練,卻不能幫助他在這個紙醉金迷的大城市裡維持最基本的生存條件,除非他像流浪漢一樣,去垃圾堆或者泔水桶裡撿拾殘羹剩飯。若是憑著身上這身警服吃頓霸王餐,就像清晨對付出租車司機那樣,按說也不是不可以。可是眼下他不敢冒險。他逃出看守所的時間,是清晨六點十分,而這會兒眼見街上車流量漸增,估計已是下午五點左右,看守所肯定已經發現他的失蹤。假如被霸王的對方不肯默默地吃一個暗虧,一旦鬧起來引起圍觀,他的處境將會非常危險。
而且他的心裡一直在劇烈交戰:到底要不要穿過馬路,把他的姑娘拉進這渾水裡來?
說起嚴謹逃離看守所的過程,日後被人傳說得十分神奇,簡直可以媲美《越獄》和《肖申克的救贖》。但實際上他既沒有翻墻,也沒有挖地道,而是大搖大擺從正門走出去的,整個過程連他自己都覺得荒唐,像篇漏洞百出的蹩腳故事,說出去都沒人相信。
從五樓的提審室窗戶翻出去,依靠每一層的室外空調機做落腳點,十幾秒之後,他的雙腳便踩在堅實的地面上。但他沒有馬上離開,而是又返回瞭辦公樓。
下午從監室到提審室的過程中,出於十年前的職業習慣,每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他都會首先留心附近的建築和地形。當時他註意到樓梯右手邊有兩扇門,分別寫著“男更衣室”和“女更衣室”的字樣。返回辦公樓,就是為瞭進入男更衣室。
更衣室有門鎖。但是這難不住嚴謹。方才離開提審室前,他踩著椅子,將監控鏡頭後的電纜扭斷,抽出一截銅絲藏在身上。有瞭這件工具,普通門鎖對他來說就可以視同無物。
更衣室裡放置著幾排儲物櫃。有的鎖著有的沒鎖。櫃子裡大部分放著警察制服和一些私人物品。他隨手打開幾個,便找到一套和他身材差不多的警服,有點兒瘦,但脫瞭羊毛衫還算合體。再翻下去,又找到一雙皮鞋和一頂帽子,但這回他運氣沒那麼好,鞋有些擠腳,但沒辦法,他總不能身上穿著筆挺的警服,腳上卻踩一雙懶漢佈鞋,隻好忍著不舒服換上瞭。最遺憾的是,從那些警服的兜裡,他沒有找到錢,隻摸到幾枚硬幣。
整個辦公樓裡一片黑暗,嚴謹躡手躡腳的行動,和一隻貓走過的聲音差不多,並沒有驚動任何一盞聲控路燈。辦公樓裡隻有男廁所的燈二十四小時徹夜長明。面對廁所裡那面模糊的鏡子,他檢查瞭一下全身的裝備,很整齊很合體,基本可以保證他從這裡安全地走到看守所的大門,不會被人看出破綻。
至於走到大門以後怎麼辦,他隻能賭一把運氣瞭。
嚴謹記得,兩個月以前他被送進看守所的時候,因為辦理提寄押交接手續,公安局的車曾在大門外做過短暫的停留。透過車窗望出去,他看見一個穿制服的管教幹部走出來,隻是和門口執勤的武警打瞭個招呼,並沒有出示任何證件。看守所的管教幹警和武警部隊隸屬不同的系統,武警不可能熟識這裡的每一個幹警,他賭的就是這個制度上小小的疏漏。
嚴謹在廁所一個放雜物的隔間裡躲瞭幾個小時,靜靜等待清晨六點整的起床號。他手裡既沒有鐘表也沒有手機,根本不知道現在幾點,但他知道,早上六點是值班武警的交接時間,那會兒下崗的人困馬乏,上崗的尚未進入狀態,最有可乘之機。而看守所裡的嫌疑犯們,六點起床,六點半洗漱完畢通常要進行早點名,那時值班的管教幹部可能就會發現他的缺席。因此留給他走過從辦公樓到看守所大門這三百四十米的時間,隻有三十分鐘。
凌晨天色將明未明之時,往往是人最困倦的時刻。就在嚴謹靠在廁板上,迷迷糊糊幾乎睡著的時候,起床號響瞭。小號明亮的音色沖破瞭黎明前的黑暗,將嚴謹從半睡半醒的狀態中拉出來。他渾身的肌肉一下就繃緊瞭,仿佛進入臨戰狀態。
按正常的步幅和頻率計算,他走過那三百四十米的時間,不會超過三分二十秒,但嚴謹卻感覺這是他一生中最漫長的三分二十秒,全身的每一個毛孔都因為緊張而張開著。等到他邁著不緊不慢的步伐走到大門處,看見執勤武警的身影,明白成敗就在一舉時,他的心情卻反常地平靜瞭,就像每一次執行任務時,不管之前如何忐忑,當他舉起槍的那一瞬間,世間所有的一切都從身邊飛快地退卻,他的世界隻剩下瞄準鏡裡的目標。在電動大門前,他甚至停下來,從褲兜裡摸出火機,點著瞭一直叼在嘴角的香煙。煙和火機都是他身上那套警服主人的物品,被他順手揣在兜裡。
他不慌不忙吸瞭一口,才抬起頭,沖著內門值班室裡的武警笑瞭一笑,用下巴朝大門指瞭一下,示意他開門。
那武警看瞭他一眼,眼神移開片刻,又轉回來落在他身上,這一次停留的時間長瞭一些。嚴謹的神色未見任何異常,可是心卻開始怦怦狂跳,覺得一切都要結束瞭。然而就在他感覺心要沖出喉嚨口的瞬間,面前的電動門忽然吱嘎響瞭一聲,緩緩移動,開啟出一個可以容人通過的空間。
當這名武警事後回憶起這一刻,他那片刻的猶豫,隻是因為覺得嚴謹臉生,但嚴謹端正的身姿與從容的態度,完全沒有讓他將眼前的陌生人與犯罪嫌疑人聯系起來。瞬間錯誤的判斷,令他做出錯誤的決定,伸出手指按下瞭電動門的按鈕。
眼見自由就在前面不遠處揮手,嚴謹卻拼命按捺住撒腿就跑的欲望,甚至沒有忘記再次朝對方笑瞭笑,施施然走出瞭看守所的大門。直到確認武警再看不到他的身影,才邁開兩條長腿,越走越快,將這個關瞭他兩個多月的地方,遠遠地拋在瞭身後。
憑著身上的警服和一個執行任務的借口,一輛出租車免費將嚴謹送入市區最繁華的國貿地區。看守所一旦發現他的失蹤,搜查重點肯定會放在火車站、長途汽車站和機場這些地方。因為按照一般人的行為邏輯,一定會趕緊逃出北京,但他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恐怕沒有人會想到,一個逃犯會有勇氣出現在市區最熱鬧的地方。
然而站在車來車往的十字路口,他終於感覺到瞭無所適從的茫然。
此刻他身無長物,唯一的財產就是順手牽羊得來的幾個硬幣,加起來不會超過三塊錢。此刻他急需換掉身上這套惹人註目的警服,好好吃頓飯,再有一個安全的地方能睡幾個小時,才能規劃下一步的行動。
可是他無處可去。這個他生於此地長於此地的熟悉城市,第一次對他露出陌生的嘴臉。
他在北京城的朋友曾經很多,但他無法確認誰更可靠,他不能冒險挑這個時候去檢驗人心。唯一能夠完全信任的,隻有父母和“發小兒”程睿敏。可父母傢是絕對不能回去不能聯系的地方,這會兒說不準已經滿佈便衣。他來國貿,就是想去程睿敏的公司,但尚未邁入寫字樓的大門,便看見旋轉門頂部的監控鏡頭。他立刻出瞭一身冷汗,從臺階上迅速退下來,一直退入繁華的街道,退入擁擠的人群。
他的人脈與社交圈子,專案組肯定早已調查得清清楚楚。在這些社會關系當中,程睿敏一定首當其沖。假如有一天他被捕,這裡的監控畫面就會是程睿敏包庇逃犯的鐵證,他不能害瞭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
他站在路邊廣告牌的陰影裡,一輛輛的公交車噴著尾氣從他身邊擦過,他站瞭很久,還是沒有決定先去哪裡。能夠逃出看守所,是一個絕對的意外。除瞭尋找馮衛星和劉偉這個執著的念頭,他還沒有來得及想將來。他不怕別的,最怕的就是把心裡的方向走亂。
那第三個突然在他心頭冒出的名字,是季曉鷗。
在看守所的兩個多月,每個失眠的漫漫長夜,他都會想起她。被捕前他從未帶她出現在朋友圈裡,見過季曉鷗的,除瞭嚴慎,便隻有許志群和程睿敏兩人。他能確認這三人絕不會出賣他,但他不能確認公安局是否知道季曉鷗的存在,他也不能確認季曉鷗能否接受他目前的處境,他能夠確認的隻有一件事:在去京郊的別墅尋找馮衛星之前,他一定要去見見他一直惦記著的姑娘。不管將來如何,有句話,現在他一定要面對面親自告訴她。
那天下午,季曉鷗無緣無故感覺煩躁,背後毛刺刺地發癢,總是一身一身出冷汗。她想起以前,每回她這樣莫名其妙焦慮的時候,總會有大事發生,於是她就更加煩躁瞭。頭頂上仿佛懸著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要隨時防備它落下來。
可是直到晚上十點關店,那把劍還是晃晃悠悠懸在那裡,一點兒也沒有落下來的意思。像往常一樣,美容師們先走,季曉鷗斷後,當她檢查完水電氣暖,關瞭燈,正要鎖門回傢的時候,忽然想起白天收到的快遞還放在北屋的床上,又開燈回去。要帶回傢的東西很多,她找出一個塑料袋,剛撐開袋口,驀地聽到窗戶上傳來“咚咚咚”幾聲叩擊。
北面原是正門的方向,一層的窗戶正對著小區內的道路,常年掛著百葉窗。季曉鷗看不到窗外的情況,以為是淘氣的孩子,便未加理會,但是玻璃上又“咚咚咚”響瞭幾聲。她直起身,走到窗前沒好氣地問:“幹什麼?誰這麼淘氣呀?”
窗外卻沒有人應聲。
她搖搖頭,將所有東西塞進塑料袋,正要離開,耳邊忽然傳來連續不斷的“啪啪”聲,像是石頭子兒砸在窗玻璃上的聲音。
這下季曉鷗生氣瞭,她扔下袋子,擰開屋門沖到單元門外,一邊嚷嚷:“誰扔的?你給我站住!看我不把你屁股揍成八瓣兒!”
門外卻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影兒,唯有頭頂一輪清冷的明月,風吹動尚未萌出新葉的樹枝,將紛亂的影子投在她的腳下。
她站瞭一會兒,嘀咕一句:“真見鬼!”然後嘟嘟囔囔往回走,手指剛觸到自己傢防盜門冰冷的鐵皮,冷不防有人從身後摟住她,堅實的手臂如同鐵箍一樣勒住她的腰身。她張嘴想喊,嘴卻被嚴嚴實實捂住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