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章 永遠有多遠—三劍客的青春往事

三班的班主任閻青總是說,高一(3)班有兩匹害群之馬。

一匹是嚴謹,體育特招生,籃球打得非常好,卻一直不求上進,從進瞭高中的大門,成績就總在倒數幾名裡徘徊,而且仗著人高馬大,什麼事都敢出頭,打架惹事,頑劣不堪,讓人頭疼。但是這小孩兒實誠,沒那麼多歪心眼。

最讓閻青頭疼的,其實是另一匹劣馬——孫嘉遇。

孫嘉遇和嚴謹不太一樣。他是正經考進來的,成績雖然總在班級十五名左右晃蕩,可人長得幹凈漂亮,又挺會來事兒,所以頗得幾個女老師的歡心。比如教數學的陳芳老師,盡管屢屢恨鐵不成鋼,卻總是不忍對他求全責備。但是閻青私下一提到孫嘉遇,就氣得牙癢癢。照他的說法,這學生就是一典型的“蔫兒壞”,甭看平時不顯山不露水的,可班裡一旦捅瞭什麼婁子,你去調查吧,後面一準兒少不瞭他的攛掇。

陳芳老師便替閻青總結:“拿大白話兒說,這孩子就是個狗頭軍師,對吧?”

閻青恨恨地回答:“對,這小子就是一狗頭軍師。”想瞭想又補充,“您看過《沙傢浜》吧?嚴謹要是像胡傳魁,孫嘉遇就是那刁德一!”

這句話惹來其他老師一陣哄笑,陳芳嗔怪道:“小閻,你這有點兒過瞭,哪兒有這麼說自己學生的?”

閻青哼一聲,繃緊臉收拾自己的課本和教案,一時沒有接話。

旁邊一老師笑完忽然想起一件正事:“哎,我說閻老師,給你提個醒兒,你們班那個尖子生,叫程睿敏是吧,最近你得多留點兒意。”

“啊?”閻青一下上瞭心,都走到辦公室門口瞭,又拐回來,“他怎麼瞭?”

這個程睿敏,是班裡的學習委員,成績拔尖,人懂事,又聽話,簡直就是照著閻青心裡理想學生打造出來的模子,唯一的缺點,就是性格有點兒孤僻,不大合群。不過閻青覺得,學生嘛,隻要學習成績優秀,其他的都可以忽略不計。聽到這得意弟子仿佛也有瞭什麼不好的苗頭,閻青難免心驚,接著追問一句:“他怎麼瞭?”

“早戀。”那老師說。

“不能吧,這孩子多老實啊!”閻青一點兒都不願意相信。

“嗨,我也就提醒你一下,(2)班的劉蓓,就是天天穿得像花蝴蝶一樣的那個女生,你留意一下這倆人。”

“什麼?”提到劉蓓,閻青立刻信瞭七八成。身高一米六八的劉蓓,在高一年級實在太紮眼瞭。這個年紀的女生,因為學校對學生儀容近乎苛刻的要求,同樣的校服一上身,再清秀的孩子看上去都像個土豆,混在一起難以分出甲乙丙丁,可穿在劉蓓身上,硬是比其他人好看。這樣的效果,自然歸功於她模特一樣的兩條長腿,還有酷似電影明星寧靜一般的長相。

急怒之下,他拔腿就往外走,“這幫臭小子,沒一個是省油的燈。”

什麼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什麼沖冠一怒為紅顏,其實說來說去說的都是一件事,男人自古難過美人關。閻青可真不想自己最喜歡的學生也毀在這件事上。

他隻顧著大踏步往高一年級的教室方向走,壓根兒沒聽見那老師追在後面叫:“哎哎哎,小閻老師,您可千萬別上火,教育學生也要講究點兒方式方法。”

那年閻青老師剛滿三十歲,正是要熱情有熱情,要精力有精力的年紀。除瞭擔任(3)班的班主任,他還同時兼任(3)班和(5)班的英語老師。閻青的眉眼,乍看上去有點兒像當年正走紅的四大天王之一——香港的歌星黎明,因此他在女生中的人緣極好。但在男生堆裡的口碑,就不那麼好聽瞭。男生們私下叫他“閻王爺”,無其他原因,隻因閻青的教學方式實在太狠瞭點兒,尤其是對男生。

學校的早自習,每天清晨七點二十到七點五十,一三五語文,二四六英語,冬夏無阻。

這天是周二,早自習過後正好連著兩節英語課。七點二十五分,閻青背著手在門外站瞭會兒,對門裡面咿咿呀呀的讀書聲感到十分滿意,這表示他一直強調的令行禁止執行得不錯,符合他一貫的教學宗旨:班主任在和不在都應該一個樣。

於是閻青滿意地走上講臺,並不說話,隻咳嗽一聲,眼神威嚴地在全班同學的腦袋上方掃視一遍。

班主任那深具威懾功能的目光,探照燈一樣刷刷掃過,不少學生顯然感覺到那眼神的壓力,抬起頭偷偷打量著閻青,讀書聲霎時小瞭很多。唯有來自後排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依然抑揚頓挫地在教室裡回蕩:“They did not pay any attention. In the end, I could not bear it. I turned round again…”

有學生開始趴在桌子上哧哧地笑,閻青的瞳孔立刻收縮成兩把雪亮的小匕首,怒目射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那個聲音毫不畏懼,最後一句“I can'thear a word”,在閻青強自壓抑的怒氣裡,還是極其敬業、字正腔圓地收尾,元音飽滿輔音清晰,完全符合閻青一向強調的發音原則,隻是語氣裡帶著太過明顯的挑釁。

閻青苦心營造的凝重氣氛被徹底破壞,學生們紛紛回頭,拍桌子遞小話,邊笑邊偷看閻青的臉色。

高一(3)班共有五十四人,七排座位,一排男生一排女生,每排八人,因為男多女少,所以最後一排隻有六個男生。閻青心裡的兩匹害群之馬——孫嘉遇和嚴謹,就都坐在最後一排。那有早戀嫌疑的好學生程睿敏,也坐在最後一排。

而方才那個聲音的主人,就是嚴謹。

說起嚴謹這個學生,雖然拿起書本就頭疼,卻有一個長處無人能及,他在語言方面具有驚人的天賦,模仿起各省方言惟妙惟肖,年前新年晚會上一首《戀曲1990》更是震懾瞭全校師生,讓不少人都以為是羅大佑原聲再現。

閻青深吸一口氣,慢慢走下講臺,一直走到倒數第二排的位置,才允許自己的聲音在喉嚨胸腔裡開始共鳴,“嚴謹,站起來!”

他太明白他這幫學生瞭,就是想惹急瞭他看他發怒的樣子。他要是真的落進他們的圈套,才真是枉為人師,多吃這十幾年的白米。

嚴謹扭過脖子看看他的老師,態度還是很恭謹的,聽話地站起身:“是,閻老師。”

閻青背著手繞到他的身後,淡淡問道:“你想幹什麼?”

“我?沒想幹什麼,背課文啊!”嚴謹對答如流,顯然早有準備。

閻青的眼睛瞇瞭瞇,冷笑一聲,心說還跟我玩心眼兒呢小子?我開始做老師的時候你還穿開襠褲滿地亂爬呢!於是他表面上不動聲色地點點頭:“背課文?好啊,好事兒啊,老師成全你。今兒早自習,你就站著背吧,背不完後面還有一節課。”

這下嚴謹不幹瞭,大聲問:“閻老師,你這是變相體罰。憑什麼?我做錯什麼瞭?”

閻青回頭笑笑,笑得最後一排幾個男生全都毛骨悚然。他們不怕閻青發脾氣,就怕他這種笑,他這麼一笑,就意味著沒什麼好事兒,不定什麼人要倒黴瞭。

閻青說:“你要覺得一節課時間太短,還有第二節課。”

嚴謹大怒,粗口幾乎脫口而出,卻被中途截斷瞭,有人在他的小腿脛骨上狠踢瞭一腳,疼得他差點兒叫出聲,一回頭,見同桌孫嘉遇正沖他做手勢,示意他閉嘴。

嚴謹雖然喜歡在班上充老大,可他隻服一個人,就是孫嘉遇,在他面前,嚴謹總是服服帖帖地沒辦法撒歡兒。此刻孫嘉遇既然讓他噤聲,他就隻好委屈地站著翻開課本,有一搭沒一搭地瞟兩眼。

閻青回到講臺上,清清嗓子宣佈:“把書都合上,統一放在左上角,每人拿出一張白紙。”

講臺下面頓時傳來一片低低的哀嘆聲。學生們照他的要求收起課本,課桌蓋噼裡啪啦開合的聲音大得誇張,借機宣泄著他們心中的不滿。

因為閻青閻老師又要聽寫生詞瞭。

三天兩頭聽寫單詞,動不動就罰抄單詞幾十遍,學生的反感閻青不是不知道,但他認為,想學好英語單詞量是基礎,這是提高英語成績的最有效手段,現在反感,將來他們就知道感激老師的嚴格瞭,閻青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

嚴謹對閻青的話充耳不聞,正撅著屁股趴在課桌上,借著前排同學脊背的掩護,興致勃勃修煉周伯通的左右互搏之術,忽然感覺衣袖被人拉瞭拉。他低下頭,就見孫嘉遇手心朝上放在桌面上,手心用鋼筆寫著四個字:要求坐下。

嚴謹看看閻青,後者正用目光快速掃描著一排排桌面。他略微猶豫一下便明白瞭孫嘉遇的意思,迅速舉起右手。

閻青一時間沒有註意到他,精神完全集中在最後排靠窗處的程睿敏身上。程睿敏正側頭看著窗外,神色恍惚,臉上的表情分明就是一副魂遊天外的樣子。

嚴謹隻好提高聲音叫一聲:“老師!”

閻青回過頭,硬邦邦地問:“什麼事?”

“桌子太低,寫字兒夠不著,我能先坐下嗎?”

閻青上下打量他幾眼,相比嚴謹的長胳膊長腿,課桌的尺寸的確小瞭點兒,他的嘴唇剛動瞭動,還沒有開口,嚴謹已經“撲通”一聲坐下瞭,沒有一絲遲疑,然後從課桌抽屜裡摸出一頂棒球帽扣在腦袋上。

閻青看不慣:“嚴謹你出什麼洋相,教室裡戴什麼帽子?”

嚴謹咳嗽兩聲,又裝模作樣擤擤鼻涕,甕聲甕氣地回答:“我感冒瞭。”

閻青一時找不出什麼破綻,隻好狠狠剜他一眼,沒再說話。

孫嘉遇趴在課桌上,低著頭拼命忍笑,直到閻青刀子一樣的目光朝他掃過來,他才趕緊假模假樣坐直身體,一臉正經地望向閻青,雙手卻在課桌上向嚴謹悄悄比出兩個“V”字,嚴謹的報答是從課桌下狠狠給瞭他一拳。

兩人這點兒小動作哪兒瞞得過閻青,但他沒顧上搭理他們,因為早自習很快就要結束瞭。所以他暫時放過這兩個淘氣包,把英語課代表叫到講臺前,代替他念課後生詞的中文翻譯,而他自己,就背著手從教室前踱到教室後,為的是防止有人作弊打小抄。

閻青自己做學生的時候,也有過不少作弊的損招。自從當瞭老師之後,才明白以前作弊的行為有多可笑,因為老師在臺上居高臨下什麼都看得一清二楚,認真答題的人和搞小動作的人往往是涇渭分明的。以閻青過去和現在的經驗為作弊做個總結,那就是作弊手段是次要的,關鍵是心理素質,一定要淡定,完全淡定,尤其要真心地告訴自己——我沒抄……沒抄……沒抄……

可惜,能做得到的學生鳳毛麟角,再怎麼鎮定,還是會有蛛絲馬跡落在反抄經驗豐富的老師眼裡。

按說教室後排一向是測驗考試作弊的重災區,今天卻安靜得異常,也正常得異常。閻青來回走瞭兩趟,看到的都是規規矩矩低頭寫字的身影,他覺得這未免有些太反常瞭,而事有反常即為妖,這點他深信不疑。

再走兩趟,閻青的註意力鎖定在嚴謹的棒球帽上。過瞭一會兒,整間教室都回蕩著閻青憤怒的吼聲:“嚴謹,你給我站到講臺上去!”

於是高一(3)班目瞪口呆的學生們,眼睜睜看著閻青和嚴謹一路撕扯著到瞭講臺前。閻青的目標很明確,就是嚴謹頭上的棒球帽,嚴謹則拼命掙紮,死死按著不肯松手。

閻青個兒沒嚴謹高,力氣也拼不過他正青春年少的學生,可他這回顯然是被氣得狠瞭,攥著嚴謹外套的衣襟,嘴唇哆嗦著說不出一整句囫圇話,一時間臉都白瞭。

嚴謹平日一向是天不怕地不怕,但這天班主任失態的模樣,不知為什麼就讓他有點兒心虛,他看著閻青,不知所措地松開手。

那頂棒球帽被翻過來,在全班同學面前亮相,原來帽簷上粘滿寫得密密麻麻的小紙條,全是這次要默寫的單詞。

閻青把帽子摔在講臺上,終於緩過一口氣來,望著嚴謹譏諷地問:“你翻白眼翻的,不怕把你那六條眼肌累成肌肉勞損?”

學生們裡有反應極快的,已經哈哈笑出聲,又過瞭片刻教室裡嘰嘰嘎嘎笑成一片。這個作弊的招兒還真算得上新鮮,至少以前沒人試驗過。

閻青一掌拍在講桌上,震得桌角的粉筆盒都跳瞭起來:“笑什麼笑?你們有這個聰明勁兒,為什麼不肯用在正道上?孫嘉遇!”

這聲“孫嘉遇”太過突然,正笑得歡暢的孫嘉遇嚇瞭一跳,笑聲戛然而止。

“你也上來!”閻青瞪著他冷笑,“上來,讓同學們都開開眼!”

孫嘉遇磨磨蹭蹭走上去,臉上竭力做出滿不在乎的表情。

“褲腿撩起來!”

孫嘉遇心頭怦怦直跳,卻梗起脖子,色厲內荏地反問:“幹什麼?”

閻青根本就懶得跟他囉唆,上前一把撩起他的牛仔褲腿,沿著襪子插瞭一圈的小抄便徹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是在蹺起二郎腿大抄特抄的時候太肆無忌憚,掩護沒有做好,被閻青發現瞭。

“看見沒有?看見沒有?”閻青氣得直喘粗氣,再次大力拍瞭一下講桌,粉筆灰頓時飛揚而起,“好……好……算你們行……我天天給你們強調單詞的重要性,你們就這麼對付?你們這是對付誰呢?對付我?值得嗎?你們這輩子是為瞭誰活著,為我?為你們父母還是為你們自己?啊?”

班主任大發脾氣,學生們嚇得不敢出聲,都仰起臉惴惴地望著他,孫嘉遇則抿瞭抿嘴,把臉轉向窗外,教室裡一時寂靜得讓人難堪。

閻青註視著講臺下一張張年輕飽滿的小臉,那些或者茫然或者無動於衷的表情,忽然間令他心灰意冷。他垂下眼睛鎮定瞭一會兒,再仰起臉時已經徹底冷靜,對兩個耷拉著腦袋的學生說:“你們兩個站講臺上默寫,其他同學我們繼續。”

連抓瞭兩個現行,這一次沒人再敢虎口拔牙,都老老實實的,或者低頭寫字,或者抓耳撓腮。

晚自習時批改過的單詞測驗被發回來瞭,課代表同時帶回閻青的命令:“錯一個詞的,第一單元所有生詞每個抄十遍,錯兩個的,每個抄二十遍……錯十個的,每個抄一百遍……以下類同,明天一早檢查。”

這番話換來一片哀鳴之聲。嚴謹旁邊一個叫許志群的男生,湊過去摟住嚴謹的肩膀,按著他的腦袋威脅道:“都是被你連累的,老子不活瞭,跟你同歸於盡!錯瞭十一個,每個抄一百一十遍,今天晚上不用睡覺瞭。”

嚴謹一邊掙紮一邊笑:“少來,那會兒你抄得不也挺歡實?你運氣好,沒讓‘閻王爺’抓個正著。跟你說,老子更慘,一共錯瞭二十六個。”

許志群嘿嘿笑起來,終於放瞭手,忽然想起另外一個人來,回頭問他:“孫嘉遇,你錯瞭幾個?”

孫嘉遇下巴頦兒擱在手臂上,正歪頭假寐,長長的睫毛顫瞭兩顫,卻隻裝作沒聽見。早晨丟人現眼一回,搞得他一天都蔫蔫的沒有精神。何況因為昨晚貪看電視劇,沒有按時復習當天的功課,所以他的成績不比嚴謹好多少,一共錯瞭十八個。第一單元九十多個生詞,每個抄寫一百八十遍,合起來可就是一萬六千遍!

“你別裝睡瞭!”嚴謹用力扒拉他的腦袋,“說說,怎麼辦?‘閻王爺’今兒真邪行,好像瘋瞭,咱還真抄呀?”

“一個字都不抄!”孫嘉遇睜開眼睛,懶洋洋地坐起來,“他這麼做,就是體罰,赤裸裸的體罰,上次抄得我手都快廢瞭。我們現在的時間很寶貴,不能浪費在沒有價值的事情上。如果我們再次屈服,就是在助長他的歪風邪氣。”

“靠!”嚴謹抓起一本書就扔瞭過去,“叫你嘴硬!早上你說的,他肯定不會發現,結果呢?”

“你給我滾蛋!”孫嘉遇毫不客氣地把書扔回去,正中嚴謹的腦門,“要不是你太笨,他怎麼會發現?還他媽的把我也連累瞭!”

嚴謹摸著腦門抽口涼氣,撲上去壓在他身上,用胳膊勒住他的脖子笑罵:“嘿,還來勁瞭不是?你敢再說一遍?我隻要稍微使點兒勁,你這小脖梗就得咔吧一聲折瞭。”

孫嘉遇在下面掙紮著叫許志群的外號:“胖子,你幹嗎呢?還不趕緊滅瞭他?”

許志群哈哈笑著撲上去,將兩個人都壓在身下。他一百八十斤的體重一壓上去,最下面的孫嘉遇差點兒窒息瞭。幾個人正笑鬧成一團,冷不防窗邊的程睿敏站起來,一臉厭惡地說:“你們能不能出去鬧?你們不想學習別人還要學習呢。”

“喲喲喲喲喲喲,”嚴謹從許志群的身下抽身站起來,嬉皮笑臉地打量著他說,“什麼人嗑瓜子嗑出你個臭仁兒來?找抽呢吧,敢管爺的閑事?”

嚴謹在班裡一貫驕橫,不少招惹過他的人都吃過他的苦頭,所以除瞭後排幾個死黨,其他同學對他一向敬而遠之。程睿敏是這學期才調到最後一排來,跟這幾個男生的脾氣性格都格格不入。他最討厭嚴謹,嚴謹自然也更討厭他。

九十年代初的北京,少男少女最流行的服飾是短夾克蘿卜褲再加旅遊鞋,時髦與否的標志,和褲子前襟處的褶子有莫大關系,褶子越多越時髦,最誇張的款式,在褲子裡面塞隻雞可能都看不出來,學校裡一時間幾乎人人都是這樣的打扮。隻有程睿敏與眾不同,除瞭必須穿校服的日子,他一直穿著規規矩矩的襯衣西褲,黑色軟皮鞋擦得幹幹凈凈,冬天時便在襯衣外套上深色羊毛衫,雪白的領子翻出來,外面則是一件深灰色的厚呢大衣。相比其他同學裹得像包子一樣嚴實的羽絨服,他永遠都是個異數。

嚴謹老覺得程睿敏就是個不懂時尚的小土包子,不知道著名的Beyond樂隊,不明白什麼是hip-hop,也不會玩街機,再加上程睿敏說話時偶爾會帶點兒不易察覺的南方口音,就更有理由讓他鄙視這個隻懂埋頭學習的書呆子。

他以為程睿敏吃不住恐嚇,一句話就得被嚇退回去,沒想到程睿敏毫不示弱,站在比自己高一頭的嚴謹面前,目光堅定地看著他:“現在是晚自習時間,你們不想學習請出去,別影響其他同學。你們這麼做叫沒有公德知道嗎?”

嚴謹被說得惱羞成怒,氣沖沖地擼起袖子:“你是不是真的皮癢欠揍啊?想我揍死你?”

程睿敏眼神一冷:“你試試!”

“噢噢噢,哥們兒走一個嘿!”旁邊觀戰的學生開始起哄,教室裡響起此起彼伏的口哨聲。說起來程睿敏雖然是學習委員,又是老師們的寵兒,但是因為性格過於孤傲,在男生中的人緣不是特別好。可他居然敢去挑戰班裡的小霸王嚴謹,大傢都覺得挺驚奇的,倒是要看看誰能壓誰一頭。

“嚴謹!”眼見形勢要失控,孫嘉遇趕緊躥過來擋在兩人中間,“算瞭算瞭,你當心人傢告到班主任那兒去,回傢你又吃不瞭兜著走。”

“去他媽的!我怕他個兔崽子告狀?”嚴謹依然嘴硬,卻像被人掐住七寸,氣勢不由自主弱下去。要說這世上還真有他怕的東西,就是他爸書房裡掛著的那根馬鞭,據說是解放時四野開進北京時期的文物。

“對不起啊!”終於穩住瞭嚴謹,孫嘉遇回頭沖程睿敏笑笑。

程睿敏扭頭看看他,眼神裡飽含著冷淡和鄙視,然後不聲不響地坐下,翻開課本和作業本,再也沒有看他們一眼。

這個輕蔑到露骨的表情讓嚴謹十六歲的心靈深受傷害,氣得鼻子都要歪瞭,以至於過瞭很長時間他依舊耿耿於懷,見到程睿敏就想上手揍他。那天的放學路上,他便對著死黨們抱怨瞭一路:“要不是你們攔著,我準揍得他滿地找牙!”

嚴謹大哥既然表示憤慨,幾個小弟自然責無旁貸地附和,唯有孫嘉遇嘿嘿笑瞭兩聲,繼續不緊不慢地蹬著車,一邊哼著流行歌曲,並不接他的話茬。直到在中山公園門前分手,才拍著嚴謹的肩膀說一句:“你那法子太笨,那叫引火燒身懂不懂?瞧我的,怎麼讓他生不如死。咱們回見。”

被算計中的程睿敏對此卻一無所知,他在晚自習後被數學老師陳芳留瞭下來。這樣的小灶最近經常開,因為再過半個月,就要開始奧數選拔賽瞭。

陳芳和閻青的脾氣完全相反,什麼時候都是和風細雨不急不躁,雖然她從來沒有板臉發過脾氣,在學生中的威信卻挺高,甚至學生們有個少年維特的小煩惱也願意和她談一談。

師生兩人在高一年級辦公室完成當天的功課,陳芳用熱水燙瞭個蘋果交給程睿敏,叮囑他吃完再走,別在路上頂著涼氣吃瞭胃痛。

程睿敏的母親常年駐外,他自小跟著外公長大,所以對來自女性的呵護總有一種特殊的依戀。抱著那個碩大的紅富士,他近乎珍惜地小口小口啃著,下意識想把這溫馨的時刻刻意拉長。這倒正中陳芳下懷,她正好也想找個機會和程睿敏聊一聊。她對中學生早戀的態度,並不像閻青那樣深惡痛絕,可是程睿敏這樣的好學生,如果因為這種事分心影響瞭學習,實在讓人可惜。

陳芳在心裡斟酌瞭一下詞句,才小心翼翼地問:“程睿敏,聽說你最近和二班的劉蓓關系挺好?”

程睿敏似乎被噎瞭一下,趕緊咽下嘴裡的蘋果,抬頭看著陳芳,那雙眼睛黑白分明清澈如水,讓陳芳不由分說就軟瞭心腸,立刻補上一句:“我就是聽說,隨便問問。”

程睿敏錯開目光,猶豫片刻才回答:“陳老師,我沒做過壞事。”

如此直接,反而讓陳芳難以繼續,她笑笑說:“老師相信你。老師也是從你們這個年齡過來的,很理解你們,可你們年紀太小,很多事都沒有定型,這人生的路長著呢,以後的變化有多大你現在根本想象不出來。該專心學習的時候分心去做別的事,將來你一定會為現在浪費的時間後悔。”

“我沒有浪費時間,也沒有耽誤學習。”半天,程睿敏又憋出一句話。

“程睿敏,”雖然陳芳已經把聲音盡量放得溫和,但語氣中多少還是帶著點兒責備的分量,因為她不明白程睿敏的抵觸情緒為什麼這麼大。“老師相信你,希望你別讓老師失望。”

程睿敏垂下腦袋沉默不語,隻拿手指緊緊摳著那半個蘋果,掐得蘋果表皮上出現瞭幾個深深的指甲印。

“程睿敏?”陳芳疑惑地叫他。

程睿敏還是低著頭,過瞭一會兒,一大滴溫熱的水珠滴答落下來,砸在他的手背上。

陳芳吃瞭一驚,也嚇瞭一跳:“你說說你,你可是個男孩兒啊,老師又沒說什麼重話,你哭什麼呀?”

水珠落得更急,幾乎連成一條線。

陳芳一時間簡直哭笑不得,這個學生心思一直比較重她是知道的,小小年紀通身上下就帶著點兒拒人千裡的淡漠,可她沒想到這孩子竟如此禁不起批評。她滿懷挫敗地取過自己的毛巾,“好瞭好瞭,知道錯瞭就好,擦擦眼淚,讓其他同學看見多丟人哪!”

程睿敏卻一把推開她的手,站起身就離開瞭辦公室,那沒吃完的半個蘋果,就留在他剛才坐過的椅子上。

程睿敏出瞭辦公室,就直奔水房而去。仲春的夜晚,溫度依然很低,水龍頭裡流出的水冰涼刺骨。當他重新抬起頭,滿臉淋漓的水跡,早已分不清何處是水,何處是淚。

水滴流入眼睛,熱辣辣地生疼,他抬手去抹,身邊卻有人拽拽他的袖子,遞過來一條疊得整整齊齊的手絹——嫩黃色的,隱隱散發著淡淡的花露水味兒。拿著手絹的手,細白纖直,手背上卻有四個圓圓的“酒窩”,一隻屬於同齡女生的手。

程睿敏低頭看看,沒有伸手去接,而是轉身走瞭。

他走出很遠,寂靜的走廊上就隻能聽得到他自己的腳步聲,身後的人並沒有追上來。雖然在意料之中,但他的心中卻無端地黯然一下,耳邊仿佛聽到一聲微弱的嘆息。

教室後面的車棚,此刻空蕩蕩的,昏黃的白熾燈冷清清地照下來,仿佛一束舞臺上的追光,籠罩著程睿敏那輛孤零零的自行車。

他開瞭車鎖,正要騎上去,卻感覺車輪不太對勁。彎下腰一看,前後兩個輪胎居然都癟癟的,已經一點兒氣都沒有瞭。他蹲下身,借著燈光仔細瞅瞭瞅,發現前後輪胎上的氣鼻兒皆是空的,兩個氣門芯都被人拔掉瞭。

一向懂事禮貌的好學生,也忍不住爆瞭粗話:“他媽的!”

互拔氣門芯一直都是男生間互相報復的最常見手段,此事發生得頻繁,又屢禁不止,為瞭方便學生,學校隻好在傳達室常年都備著氣門芯和打氣筒。

程睿敏忍著氣將自行車推到大門口,向傳達室的大爺借瞭氣筒,裝好新氣門芯,呼哧呼哧打瞭半天,車輪依然癟癟的不見鼓起,換瞭前輪,又呼哧呼哧打半天,額頭上都累出瞭一層薄汗,依舊多少空氣進去,多少空氣出來。最後他直起身,束手無策地愣在當地。

傳達室大爺被他的動靜驚動,撩起門簾走瞭出來,按按車胎,經驗老到地下瞭結論:“前後胎恐怕都被紮瞭,去補胎吧。”

校門口倒是常年有一個修自行車的攤位,但隻是白天出攤。程睿敏沒有辦法,隻能將自行車重新推回車棚鎖好,準備乘夜班公交車回傢。

他沿著校園小徑往大門走,沒走多遠,便聽見身後有叮當叮當的車鈴聲,他以為自己擋瞭別人的路,就往路邊讓瞭讓。那輛紅色的女式自行車卻在他的身後急剎車,車上的人偏腿兒跳瞭下來。

“程睿敏,你站住!”一個女生的聲音。

程睿敏站住瞭,語氣冷淡:“劉蓓,這麼晚瞭你怎麼還沒回傢?”

那叫劉蓓的女生回答:“不是為瞭等你嗎?”

靜默瞭片刻,程睿敏將雙手插進外套的兜裡,又開始往前走,一邊走一邊說:“謝謝,以後別再等我瞭。”

劉蓓輕笑瞭一聲:“程睿敏,你天天這麼裝累不累呀?我要不等你,你今兒打算走路回傢嗎?”

“是。”

劉蓓推著車加快兩步,走到他的前面:“不如你騎我車回去吧?”

程睿敏終於抬起眼睛,看瞭她一眼:“那你呢?”

對面的女生長著一張五官深邃的臉,眉眼烏黑,嫵媚中帶點兒野性,光滑的皮膚在路燈下呈現出骨瓷一般細膩的光澤。此刻她被程睿敏問得一愣,因為按正常男生的反應,這會兒應該喜動顏色地回答:“好啊,我帶你回去。”但是程睿敏偏偏不按常規出牌,他居然問她:“那你呢?”

劉蓓怔瞭一會兒,突然生氣瞭,將自行車朝他身上一搡,“我自己走回去!”

說完她就撒開手,急行軍一般甩開他,朝前大步走出去。不過才走瞭十幾步,她聽到身後傳來車鈴的叮當聲。程睿敏追上來,在她前方不遠處捏住瞭剎車。

“上來吧。”

盡管他背對著她,聲音淡得像已泡過十幾遍的清茶,但劉蓓已經抿起嘴,勝利地笑瞭,接著利索地跳上瞭後座。

程睿敏的父親和劉蓓的母親是同事,兩傢住在一棟宿舍樓裡。兩人早已熟識,卻是第一次結伴回傢。這段日子劉蓓一直在找借口接近他,程睿敏心裡明鏡一樣,但他卻不知道如何回應才算合適。他長這麼大,從來都沒有學會如何去拒絕別人的好意,更不會用生硬的態度去傷害一個女孩兒,而且,對劉蓓的接近,他並不反感,反而因為少年的虛榮貪享著這點兒被人喜歡的快樂,尤其對方還是一個引人註目的漂亮女生。

這是一個春風沉醉的夜晚,車輪在柏油馬路上沙沙碾過,空氣中蕩漾著槐花的清甜。心思各異的少年與少女,彼此間最接近的物理距離不過幾厘米。埋頭騎車的程睿敏,聽到劉蓓輕輕哼著一首歌:讀你千遍也不厭倦,讀你的感覺像三月,浪漫的季節,醉人的詩篇……

劉蓓的聲音帶些鼻音,有點兒磁性,有點兒魅惑,柔軟的春風將她的歌聲送進他的耳朵,仿佛一根羽毛在輕輕撩撥著他的耳廓,讓人不由自主地酥軟下去。

程睿敏咬咬嘴唇,及時制止瞭自己的胡思亂想,然後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將那些不該有的念頭都排出瞭腦海。

終於快要到傢瞭,橫在兩人面前的是一座鐵路立交橋,火車在橋上走,行人和汽車都從橋下穿過。程睿敏及時在下坡前剎住車,對劉蓓說:“我要下坡瞭,你抓穩。”

劉蓓仰起頭:“我抓哪兒呀?”

“隨便。”

劉蓓說:“好,那我就隨便咯。”

程睿敏尚未反應過來,她已經伸出手臂,摟住他的腰。程睿敏的身體一下繃緊瞭,仿佛被電流強擊瞭一下。

“你幹什麼?放手!”他努力想讓聲音顯得嚴厲一些,可惜紊亂的氣息暴露瞭他的言不由衷。聰明的劉蓓,如何會聽不出來他的色厲內荏?

“我可以放手,可我要是從車上掉下來,萬一摔傷瞭,你會每天背我上學嗎?”劉蓓笑嘻嘻地問,手臂非但沒有松開,反而抱得更緊瞭。

“會讓人看見的。”程睿敏有些惱怒。

“看見就看見瞭,我都不怕,你怕什麼呀?”

“你放開!”

“好啊,我放開。”劉蓓滿不在乎地放開雙臂,“那你就這麼沖下去吧,我摔下去也沒關系。”

程睿敏和嚴謹對峙都能做到毫不怯陣,對著會耍賴皮的劉蓓卻毫無辦法。他嘆口氣,無奈道:“抱好,我要下去瞭。”

“好嘞!”劉蓓一邊答應一邊重新抱住他,因為得意,嘴邊笑出瞭兩個小小的梨渦,“這可是你說的啊!”

程睿敏沒出聲,隻是眼角眉梢帶上瞭一點兒促狹的笑意。接著他支在地上的那隻腳輕輕一點,隨即撒開雙把,將兩隻手臂像鳥兒翅膀一樣張開。劉蓓沒想到他會在下坡時玩大撒把,嚇得尖叫一聲。自行車便載著兩人,在她充滿恐懼的叫聲餘韻裡,朝著橋下飛速滑瞭下去。溫煦的春風從兩人年輕的臉頰邊掠過,穿過他們烏黑的發梢,帶走的,卻是每個人都擁有過的青春無悔,快樂燦爛。

程睿敏傢住在一樓,門前有個很小的院子。別人傢的院子都用磚墻圍起來,隻有程傢是白色的木質籬笆,並且沿著籬笆的腳下栽滿瞭薔薇。此刻正是薔薇盛開的季節,稠密的花葉將籬笆完全遮蓋,並從小小拱門的上端垂吊下來,仿佛童話中樹林矮人的木屋。

程睿敏推開虛掩的院門,回頭看看站在門口的劉蓓,她正扶著車把,眼巴巴地看著他。面對她充滿希望的眼神,他發覺自己似乎做瞭一件蠢事,但已無法挽回。他低下頭,用力抿緊瞭雙唇,抿出瞭左邊臉頰上的酒窩。這於他是一個無奈的表情,但看在劉蓓眼裡,卻更像是一個羞澀的微笑。

於是她滿足瞭,朝程睿敏擺擺手:“明天見。”

程睿敏想說的話,一個字都沒有來得及出口,就被這句“明天見”盡數堵瞭回去。他隻能被動地望著她離開的背影,人生中第一次意識到,原來單純的給予和喜愛,也能變成他人心裡的負擔。

鎖好院門,程睿敏從書包裡取出傢門鑰匙,登上幾步臺階,正要將鑰匙插進鎖眼,卻聽見門內傳來一聲物體墜地的脆響,接著是他父親的咆哮聲:“離婚?你想都不要想,做夢!”

有細弱的女聲說瞭一句什麼,然後“砰”一聲,又有什麼東西重重地砸在屋門上,還伴隨著玻璃落地的粉碎聲,嚇得門外的程睿敏倒退幾步,差點兒從石階上摔下去。

他捂起耳朵,倒著一步步退下臺階,一直退到院門處。夜風輕輕地吹過,薔薇的花瓣零落地飄下來,落在他的頭頂和肩頭。這個童話一般的小院裡,卻從來沒有上演過童話裡的情節。自他初二從廈門回到北京,每次母親回國述職,這樣的爭吵便如傢常便飯一般,而且這幾年愈演愈烈。

父母間緊張的關系,他也不知道該站在誰的一邊。他在下意識中是恨母親的,因為離婚是她最先提起的,可他又從小異常地渴望她,渴望她能像別人的母親一樣對他多些關註,但她大部分的註意力都在她的工作上,她的目光流連在書本上的時間,也比落在他身上的時間更多。而父親,或許他身上繼承瞭更多母親的基因,或許他從小跟著外公長大,所以,他對父親始終親近不起來,感情上總是更多地偏向母親。

父親的大嗓門仍在繼續,母親偶爾插幾句話,她的聲音並不高,但他明白母親那張嘴的殺傷力,明明那麼溫柔地吐出幾個文雅的詞,卻往往讓人無地自容。這一次,他從母親的聲音裡,聽到一個陌生女人的名字,和父親的名字連在一起。他不想再聽下去瞭,打開院門走瞭出去。

九十年代的北京,還沒有那麼多高樓大廈,沒有那麼多霓虹燈,春天的夜空,還能看得到銀盤似的一輪明月,將水銀一樣明亮的月光傾瀉下來,透過槐樹的枝葉間隙,一片一片猶如綿軟的白紙,落在他的腳邊。

他低著頭,負氣地用腳尖用力碾著最大的一片白紙,一下又一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跟誰賭氣。直到一個黑影慢慢地移過來,然後一點兒一點兒遮住瞭地上的月光。

程睿敏抬起頭,便看見劉蓓站在他的面前,手裡捧著一個手提式飯盒。

“你還沒吃飯吧?”劉蓓把飯盒蓋打開,遞過來,“我媽剛蒸出來的包子,趁熱吃吧。”

程睿敏將雙手插進瞭褲兜,盡管包子的香味讓饑腸轆轆的他垂涎欲滴,他還是搖搖頭:“我不餓,謝謝你。”

劉蓓的手縮瞭回去,再大方再無畏,她也是個女孩兒。程睿敏刻意疏離的態度,終於讓她感覺到難堪。抱著飯盒,她咬緊瞭嘴唇。

“程睿敏,其實,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我爸媽就離婚瞭。然後,我媽帶著我,嫁給瞭現在這個爸爸。”

程睿敏愕然:“啊?”雖然和劉蓓做瞭兩年的鄰居,經常看到他們一傢三口進進出出,可他們傢和鄰居很少交往,所以他從來不知道,原來那個男人並不是劉蓓的親生父親。

劉蓓神色黯然地接著說下去:“有兩年的時間,那些小孩兒天天跟在我後面,說我媽是二婚頭,叫我拖油瓶,還編成歌謠到處唱。你知道嗎?那時候,我想過死。直到上瞭初中,我換瞭一所沒有人認識我的學校,我們傢也搬到這兒,才沒有人再那麼追著叫我。”

程睿敏遲疑瞭一下才問:“那你爸爸呢?”

劉蓓把臉轉開瞭,像是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過瞭好半天,她像是整理好瞭詞句,終於開口:“有一年過年,我跟媽媽吵架,我特別想他,就去他現在的傢找他,然後,我在公交車站看見他、他現在的老婆,還有一個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兒。他們一傢三口親親熱熱地站在一起,我上去叫爸爸,他看看我,又看看那女的,皺著眉特別兇地對我說‘你來幹什麼?我們要出門,你趕快回傢!’從那天起,我就覺得他死瞭,我爸爸已經死瞭。”

程睿敏瞬間動容,用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柔軟目光,註視著眼前的女孩兒。相似的命運,立刻拉近瞭兩人的距離。

劉蓓苦澀地笑瞭笑:“其實,父母離婚真沒什麼瞭不起的,離瞭反而清凈瞭,省得天天看他們吵架。你看,這些年我跟我媽過得不也挺好?程睿敏,我告訴你,這種事,隻要你自己不在意,別人就傷害不到你。”

程睿敏望著她沉默瞭很久,劉蓓看到他的眼睛裡有什麼亮亮的東西在閃爍。他嘴唇動瞭幾下,似乎想說什麼,又咽瞭回去,最後他垂下眼睛笑笑,突然問道:“包子什麼餡的?”

劉蓓愣瞭一下,隨即笑逐顏開,打開飯盒蓋,拿起一個包子遞給他:“瓠子豬肉餡的,可香瞭,你嘗嘗。”

第二天中午,程睿敏趁著午休的時間,將自行車推到學校門口的修車攤。修車的師傅將前輪內胎扒出來,充好氣往水盆裡一摁,隻見水面上咕嘟咕嘟無數串水泡冒瞭上來。換瞭後胎,情況一樣,把師傅驚得一個勁兒搖頭:“小夥子,你這是得罪誰瞭,多大的仇啊?你瞅瞅,這前前後後的,一共被紮瞭十幾個窟窿!倆胎都廢瞭,全都得換。”

費瞭將近半個小時,程睿敏才推著修好的自行車返回學校。

在自行車棚裡,他把車放在大門口特別顯眼的地方,低頭鎖好車,一抬頭,他看見孫嘉遇和嚴謹站在不遠處,看著他交頭接耳地說笑。他心裡立刻明白瞭,到底是誰把自己的車胎紮成蜂窩一樣。從那兩人身邊經過時,他的目光在兩個人的臉上輪流停駐瞭片刻,卻什麼也沒有說,徑直走過去瞭。

那刀子一樣凌厲的眼神,讓嚴謹和孫嘉遇感覺像各自被剜瞭一刀,兩人頓時就笑不出來瞭。對著程睿敏的背影,嚴謹吐口唾沫:“人模狗樣的!”

同樣盯著遠去的背影,孫嘉遇的唇角卻勾起一抹含義不明的微笑。他伸臂攬住嚴謹的肩膀,大力拍瞭兩下,然後說:“這種人吧,都是多收拾幾次才能老實,你別著急,咱慢慢來,時間長著呢。”

兩人勾肩搭背地往教室走,正好和(2)班的幾個女生迎頭走瞭個對面。那幾個女生看見他們倆,嘰嘰喳喳的聲音驀然停瞭,一個個屏息斂氣,突然間就變得淑女起來。這份矜持,一多半都是為瞭孫嘉遇,這個高一年級的風雲人物,校籃球隊的前鋒,在球場上的風頭比隊長嚴謹還要強勁,每次比賽時場外的啦啦隊大部分都是他的女粉絲。

女孩兒們從他倆身邊走過,雖然看上去目不斜視,實際上幾雙眼睛都在擦肩而過的瞬間,偷偷打量著兩個人。

孫嘉遇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低低頭就過去瞭。在幼兒園的時候,那些女老師就喜歡爭著抱他,他那時雖然吃飯還拿不穩勺子,但小小的心靈卻雪洞一般透亮清楚,不過是因為他長得好看,濃眉大眼再加上漂亮的長睫毛,像洋娃娃一樣招人喜歡。長大以後,英俊的五官愈加精致清晰,從小學四年級就開始陸陸續續收到女生的情書,此刻的他,對來自異性的愛慕眼光早已麻木瞭。而嚴謹,卻被另一處的風景吸引瞭,看得專註,幾乎目不轉睛。

在他們前方十幾步遠的地方,有一個個子高挑的女生,正不緊不慢地走著,淺藍色牛仔褲包裹著兩條修長的腿,腳下一雙少見的彩色運動鞋,雙腳像踩在彈簧上一樣,腰肢款擺,步履輕盈,自帶一股獨特的韻味。

“嚴謹?”孫嘉遇叫他,嚴謹充耳未聞,眼神直勾勾地看著前方。

孫嘉遇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心領神會地笑笑,然後把手擋在他的眼前,連晃瞭幾下:“哎,哎,哎,我說哥哥,你有點兒出息好不好?”

嚴謹左躲右閃,好容易扒拉開孫嘉遇的手,眼前的佳人早已不知去向。他嘆口氣:“貨比貨要扔,人比人氣死。跟這妞兒一比,剛才那幾個,簡直跟自來水一樣……”

孫嘉遇拍拍他後腦勺:“不就(2)班的那個劉蓓嘛。看你那色瞇瞇的樣兒,真給哥們兒丟人!喜歡就上嘛,別這麼自我折磨好不好?”他大力一推嚴謹,“阿米爾,沖啊!”

嚴謹被推得向前趔趄瞭幾步,站定後才沮喪地說:“我又不是沒沖過,人傢眼高,看不上爺。”

孫嘉遇挑起一邊眉毛,壞笑瞭一下:“原來你被打擊過瞭?難怪啊。怎麼著,要不要我出手幫你搞定?”

“拉倒吧!”嚴謹趕緊搖頭,“你出手?根據我對你一向的認識,不是我信不過你,我是真怕你搞到最後自己給收瞭。”

孫嘉遇卻不屑地撇撇嘴:“我才瞧不上呢,皮膚太黑瞭,也太風騷瞭,不是哥們兒喜歡的那一款。”

嚴謹仰起頭“哈哈哈”假笑幾聲,然後說:“說得跟真的一樣。那你告訴我,你喜歡哪款的?”

“看過《東京愛情故事》嗎?就像莉香,鈴木保奈美那種。”

“什麼?”嚴謹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臂一下子收緊瞭,就勢勒住他的脖子,“小鬼子,孫嘉遇,你居然敢喜歡日本鬼子?”

孫嘉遇卻麻利地一蹲身子,從他的手臂下掙脫出來,嬉笑著撒腿就跑。

嚴謹沒提防這招,正使著大力的上半身驀然失去瞭憑靠,眾目睽睽之下摔趴在地上。好在他身手敏捷,在更多的路人看到他的狼狽之前,已經挺身跳起來,一邊拍打身上的塵土,一邊罵罵咧咧:“臭小子,你丫等著!不揍哭你我改你的姓。”

那天下午的一二節課,都是班主任閻青的英語課。一上課,閻青沒有像往常一樣讓學生先打開課本,而是將早上收齊的作業本擺在自己面前,一共兩摞。右邊那摞他交給課代表下課後分發,左邊那摞,他拿在手裡,開始一本一本地叫名字。

被叫到名字的學生陸陸續續站起來,大概有十幾個,占全班人數的三分之一。

閻青走下講臺,將這十幾個人一一打量一遍,然後背著手走回去,拉開瞭教室門。

“你們都出去。”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性,“把昨天沒按要求抄寫的單詞補齊瞭再回來上課。今天補不完明天接著補,明天補不完還有後天,後天完瞭還有大後天,你們自己看著辦。”

於是十幾個沒有完成單詞抄寫的學生統統被攆出瞭教室。其中大部分是男生,孫嘉遇、嚴謹和許志群全在裡面。

此時正是上課的時間,操場上空蕩蕩的,他們聚集在校園一側的乒乓球臺處。比較老實的學生,已經唉聲嘆氣地打開英語作業本,開始站著抄寫單詞。也有不肯認命的,比如嚴謹和孫嘉遇,一個懶洋洋地側臥在乒乓球臺上,一個雙眼放空地坐在旁邊的雙杠上。許志群平時一向唯兩人馬首是瞻,雖然攤開瞭作業本,卻眼巴巴地等著兩人發話。

“嚴謹、孫嘉遇,你們倆說,到底寫不寫?”

孫嘉遇頭朝下倒鉤下來,讓上半身晃晃悠悠地蕩在半空中,甕聲甕氣地回答:“不能慣閻王爺這毛病,不、寫!一個詞都不寫!”

“那怎麼辦?真不上課啊?期中考試完瞭,馬上要開傢長會瞭,回頭閻王爺再跟傢長告一狀,你我不都得吃不瞭兜著走?尤其是嚴謹,他爸那馬鞭子,還不抽死他?”

孫嘉遇不耐煩地“嘖”一聲:“你急什麼?我這不正讓血液回流大腦,正想辦法呢!”

幾個人說著話,冷不防平地忽然起瞭一陣狂風,操場邊陳年的落葉被吹得團團亂轉,塵沙俱起,接著便有稀疏的大雨點噼裡啪啦落瞭下來。

有人驚叫起來,大傢都慌慌張張地收拾瞭東西,要往教學樓處避雨。孫嘉遇卻在這一刻,忽然計上心來。他跳下雙杠,攔住瞭跑在前面的同學。

“大傢跟我來,我帶你們去一個地方,保證又暖和又幹凈,而且,可能以後再也不用抄單詞瞭。”

“去哪兒啊?”大傢七嘴八舌地問,“能不抄單詞最好,不過你有什麼辦法啊?吹呢吧?”

“跟我來就是瞭。”孫嘉遇一副“信不信由你”的神秘微笑,“反正呢,要是我做不到,你們接著按閻王爺的要求抄單詞就是瞭,今天抄不完還有明天,明天抄不完還有後天,對吧?”

他這麼一說,其他學生覺得也是,跟他走一趟不會有什麼損失。都是男孩子,又正是膽兒最肥的十六七歲,稍微一忽悠,便都熱血上頭,呼啦啦跟著他走瞭,隻剩下幾個女生遠遠地跟在後面觀望。

孫嘉遇帶著大傢往前走,但他的方向不是奔著教學樓,而是沖著教師的辦公樓。離辦公樓越近,身後嘰嘰喳喳的聲音越輕,等他在一間辦公室門前停下,後面一多半的腳步聲都開始遲疑和退縮,恨不能轉身就跑。

因為孫嘉遇面前的那扇門,門上面掛著一個醒目的牌子——校長辦公室。

孫嘉遇站在校長辦公室的門前,一時間也有些膽怯,他回頭看看自己的同學,發現自己身後忽然空瞭一片,除瞭嚴謹還站在自己身側,連許志群都下意識地退後,跟自己拉開瞭一段距離。

他再看看嚴謹,嚴謹沒說話,反而上前一步,和他並肩而立,並且朝他舉起拳頭,表達瞭無論你上刀山下火海如何作死,我都跟著你一塊兒死的堅定決心。

孫嘉遇感激地點點頭,長吸一口氣,抬起手輕輕敲瞭敲門。

裡面一個溫和的聲音道:“請進。”

孫嘉遇推門進去,嚴謹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兩人站在校長的辦公桌前,盡量規規矩矩地以標準姿勢立正,然後孫嘉遇聲音鎮定地開口道:“校長好!我們是高一(3)班的學生,今天因為沒完成老師超越教學大綱佈置的作業,被趕出教室。現在外面下雨,我們沒地兒避雨,所以來請求校長,給我們找個避雨的地方,能把老師要求的作業補完。”

校長從面前的公文裡抬起頭,透過老花眼鏡望著他倆:“什麼作業?拿過來我看看。”看到走廊外淋著雨的學生們,他又招招手,“都進來,進來說話。”

和孫嘉遇他們談完話,校長當場打瞭個電話給圖書館,讓圖書館的閱覽室為學生們暫時開放幾個小時,方便他們一邊避雨一邊補作業。然後,下午自習課的時候,閻青被校長叫到瞭辦公室,傾談瞭一個多小時,最後以閻青向校長認錯,承認自己的教學方式太簡單粗暴,保證以後再不采用類似的懲罰手段而告終。

高一(3)班的學生們因此大獲全勝,晚自習前,大部分男生聚到校外一傢小吃店,以汽水代酒,大肆慶賀一番。而孫嘉遇的壯舉,則被當作反師道尊嚴的成功榜樣,幾年以後還被後面幾屆的學弟學妹們津津樂道。

但他們此番舉動,也有人不以為然,除瞭那些和閻青交好的女生,還有幾個男生,並沒有參加他們的慶祝派對,這其中就有程睿敏。大隊出發前,有人專門去叫他,程睿敏從書本中抬起頭,表情和語氣都相當冷淡:“我不感興趣,對不起。”

這話恰好讓旁邊經過的嚴謹聽到瞭,他狠狠地瞪瞭程睿敏一眼,從齒縫裡擠出一個冷冷地“嘁”字。

但這個“嘁”字,不幸也被程睿敏聽到瞭,他抬起眼睛看瞭嚴謹一眼,那溫度也冷得足以讓人的臉皮掛上一層白霜。由此,兩人彼此間的厭惡又各自加深瞭一層。

當天的晚自習時間,閻青在講臺上講瞭幾句話,話不多,他也沒點名,卻句句錐心。

“你們翅膀硬瞭,有本事瞭,都會告禦狀瞭。行,我認栽。以後我也隻會完成自己的分內工作,再不會跟你們嘔心瀝血。你們愛學不學,隨便。我隻告訴你們一句話,十年後,我希望你們不要後悔今天的舉動。”

最後一句話,閻青的眼圈都紅瞭,他摔門而去的瞬間,教室內的氣氛變得十分尷尬。女生中有一些特別崇拜閻青的,便回過頭去,對著最後一排的幾個男生怒目而視。

孫嘉遇隻當沒看見那些不友善的目光,若無其事地翻開數學書和作業本,開始寫作業。

嚴謹卻十分生氣,毫不客氣地回瞪著那幾個女生,嚷嚷道:“看什麼看?你們看什麼看?我們冒著將來被‘閻王爺’穿小鞋的危險為大傢爭取權益,你們以後再不用抄單詞抄到半夜,不感激也就算瞭,可你們這是什麼態度?”

正在低頭看書的程睿敏,這時轉過臉看著他,聲音不大,可是字字句句十分清晰:“對閻老師的教學方式不滿意,你們可以直接找閻老師提意見。但是背後告人黑狀,這種行為隻有兩個字可以形容——卑鄙!”

孫嘉遇的眼睛,從書本上收回瞭目光,挑起來斜斜地瞟瞭程睿敏幾眼,又垂瞭下去。同時,他用力按住嚴謹的膝蓋,阻止嚴謹跳起來找程睿敏的麻煩。

翌日上午的三四節是物理課,出完課間操回來,程睿敏打開桌鬥,取出自己的物理課本,卻發現被人用膠水一頁一頁地粘瞭起來,變成硬邦邦的一塊磚頭。他吃瞭一驚,立刻將桌鬥內的東西全取出來查看,發現那裡面所有的課本和作業本皆遭遇瞭同樣的慘況。他一本一本地翻著,開始還能維持住聲色不動的表情,直到拿出一本封面陳舊的課外書,這是一本霍金的《時間簡史》,九十年代初的香港繁體版,內地還從未有人見過的中譯本。當他發現這本書也被徹底毀瞭以後,終於氣得手指都哆嗦瞭。

他的同桌想幫他補救,用圓規和鋼尺試圖拆開那些被粘在一起的書頁。拆是可以拆開的,可是被撕開的那頁,頁邊卻變得參差不齊,仿佛被老鼠的牙齒啃咬過。

程睿敏先是毫無反應地呆呆看著,忽然間像是如夢初醒,撲過去一把搶過那本《時間簡史》,轉身出瞭教室。

他這一走,居然兩節課都不見人影。向來規矩聽話的好學生,竟然逃瞭整整兩節課。

程睿敏的物理成績一直是年級裡拔尖兒的,是物理老師的心頭肉。弄明白程睿敏逃課的原因後,物理老師一點兒都沒想過追究他逃課的問題,而是下課以後找到閻青,直接將程睿敏的物理課本摔在他的辦公桌上。

“你看看你看看,看看你們班學生幹的好事!”

閻青聽明白原委,原本十分生氣,但一拿起那本書,他卻差點兒笑出聲:“這幫王八蛋,幹起壞事來倒有耐心,這一頁一頁的,要費多少工夫?”

“您還笑呢?”物理老師很不滿意,“我跟其他學生打聽瞭,他被整跟你有關系。昨天你不是被校長叫去談話瞭嗎?程睿敏因為替你說話,跟你們班最調皮的那個嚴謹發生矛盾瞭。”

“嚴謹?閻青頓時眼神一凜,情不自禁咬咬牙,“行,我知道瞭。”

閻青不是聖人,雖然在校長面前答應過,絕不會因為孫嘉遇和嚴謹帶領學生告狀的舉動,對他們兩人有任何成見,但是,內心裡那點解不開的疙瘩,遇到合適的機會,還是會適時地冒出來讓他磨磨牙。

閻青要先找程睿敏談談。可是下午的化學課和自習課,他都沒有出現。一直到晚自習快結束的時候,他才神色恍惚地現身,同桌跟他說話,他像是什麼也沒有聽見,眼神也是直的,雙眼仿佛全無焦點,隻是將課桌上的書本文具全部掃進書包,背起來就走瞭。

第二天的早自習,閻青一進教室,發現程睿敏的座位依然空著,心裡便咯噔一聲,泛起瞭十分不安的感覺。以閻青對程睿敏的瞭解,他是那種少見的能從學習中自己尋找快樂,並能嚴格進行自我管理的學生。毫無理由的曠課和逃學發生在他的身上,簡直和太陽從西邊出來一樣讓人無法接受。

閆青退出教室,站在門外想瞭想,覺得這事可大可小,但是他認為,作為一個學生,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能自暴自棄到曠課的地步。最後他還是去教導處找到程睿敏父母的工作單位和聯系方式,照著電話號碼打瞭過去。

他先打給程睿敏的母親,那邊接電話的人告訴他,孩子母親昨天剛出國,短時間內不會回國。再打到程睿敏父親的單位,對方說,老程今天去外地出差瞭,一個星期以後才能回來。閻青追問,那傢裡誰照顧孩子?對方回答,老程的孩子自理能力挺強的,做飯洗衣服一把好手,一向不用大人操心。那邊電話已經掛斷,閻青還在握著話筒發呆,因為他忽然發現,原來自己一點兒都不瞭解這個所謂的得意門生。這個看上去傢教極好的孩子,原來一直都是自生自滅、自荒自長。

上午三四節是陳芳老師的數學課,程睿敏終於出現瞭。他在課堂上的表現,除瞭臉色不太好看,其餘還算正常。聽完陳芳的通報,閻青終於松瞭一口氣,他嘆口氣說:“陳老師,要不您跟他談談吧,我……恐怕很多事,他不會告訴我,但可能願意和您聊聊。”

午休的時候,陳芳把程睿敏叫到辦公室,專門給他洗瞭個蘋果,又倒瞭杯熱水給他,溫言安慰道:“課本的事你不用著急,你們閻老師已經跟教務主任說瞭,再幫你買一套。”

程睿敏沒拿那個蘋果,隻是端起瞭那杯熱水:“謝謝老師。”

“那本《時間簡史》,是怎麼回事?”

程睿敏仰起臉望著陳芳。少年的皮膚在日光下愈發顯出純凈的質感,籠罩著一層茸茸的金芒。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裡,也是少年的坦誠與單純。

他說:“那本書是回北京那年,外公買瞭送我的。”

“它對你的意義,很不一般,是嗎?”

“是。”

“能告訴老師為什麼嗎?”

程睿敏的睫毛慢慢地垂瞭下去,他在猶豫。茶杯中的熱氣升起來,一點點潤濕瞭他的睫毛,這一瞬間他的眼圈在暗影裡仿佛泛起瞭紅色。

陳芳屏住聲息不敢出聲,這個早熟的學生和其他混沌未開的大孩子不太一樣,他的心敏感得像一根將斷未斷的琴弦,此刻她生怕不小心說錯一個字,他就會徹底地對她關上心扉。

“陳老師,”他終於開口,聲音卻低得幾乎聽不到,“我要是告訴你實話,你不會笑我吧?”

陳芳凝神看瞭他一會兒,嘆瞭口氣,拉把椅子坐在他面前,“怎麼會呢?你慢慢說,老師聽著。”

“從小,我就覺得自己和別人不一樣。”程睿敏雙手緊緊握著茶杯,用力到手背上的青筋都浮瞭起來,但他的語氣卻帶著超脫於年齡之上的沉靜,完全聽不出悲喜,“我三歲時就被爸媽送到廈門,我在廈門長大。開始的時候,那裡的孩子都不跟我玩,因為我說話的口音和他們不一樣,因為他們都有爸爸媽媽,可我,隻有外公。那些小孩兒跟我說,一定是因為我不乖我不聽話,爸爸媽媽才不要我瞭。很長很長時間,我都不明白那種特別難受的感覺叫什麼,隻想一定要乖一定要聽話,不能讓外公生氣,不然外公也不要我瞭。後來,我懂瞭,無論我如何不好,外公都不會不要我……初二的時候,爸媽接我回北京,正趕上《時間簡史》的第一本中文版發行,外公特意托香港的朋友買瞭給我,他從小就跟我說,隻有科學才能強國。我帶著它回瞭北京,把它放在身邊,就好像外公坐在身邊一樣……”

陳芳一直看著他,眼神悲憫。她也有一個十歲大的女兒,她在想,假如遭遇這種事的是自己女兒,會怎麼樣?隻是如此想一想,她就覺得心口發悶,不由得站起來,走到窗前。

高一年級的教師辦公室都在一樓,窗外就是草坪和幾棵茂密的綠樹,晃眼間幾個身影從窗戶根下迅速躲到瞭樹後。陳芳在窗前站瞭好一會兒,樹後那幾個孩子就鐵瞭心貼在樹後不肯出來,雖然風把他們的衣襟吹得時隱時現,雖然陳芳早就看出瞭他們是誰。

最後陳芳笑瞭笑,將窗扇關嚴,又走回程睿敏身邊,“程睿敏,你知道是誰幹的嗎?”

程睿敏驀地抬頭看瞭她一眼,又迅速低下頭。

陳芳耐心地等著他開口,他卻說:“我不知道。”

“那你估計一下是誰幹的?”

程睿敏放下瞭茶杯,認真地回答:“估計又不能代替事實,陳老師,我不能胡說。”

如此不給面子,陳芳沒有生氣,反而起瞭好奇之心:“他們總這樣欺負你,你難道不想讓他們受到懲罰嗎?”

程睿敏的眼神飄走瞭,飄到辦公室一個無人的角落裡。過瞭至少四十秒,陳芳才聽到他的回答:“沒關系。這種事,我早習慣瞭。”

這句話,讓陳芳閉上瞭眼睛。這一刻她意識到在程睿敏的心中,有一個難以解開的死結,而這個死結,她作為老師,完全無能為力。這個孩子的未來,可能會不缺金錢,不缺權勢,但是他的心裡會永遠存在一個黑洞,影響他這一生對感情的安全感。

“那麼,你上次哭,是因為,怕我對你失望?”

程睿敏垂下頭:“是。”

陳芳深深地嘆口氣,將手放在他的肩頭,“把那本書交給我,周末我去琉璃廠看看,看有沒有辦法把它復原。”

這場談話沒有任何結果,程睿敏最終也沒有供出任何一個人。可是程睿敏不打算追究,並不表示閻青願意息事寧人。作為班主任,他不能容忍如此惡劣的事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無聲無息地過去。

嚴謹和程睿敏公開沖突,很多人都看見瞭,這個事實無可辯駁。借著這個由頭,閻青將嚴謹叫進辦公室,旁敲側擊地訓斥一通,告訴嚴謹此刻不懲罰他不代表自己什麼都不知道,他和他的狐朋狗友們做過什麼壞事大傢心裡門兒清,這些日子最好老老實實夾著尾巴做人,否則兩個星期後的傢長會,他們全都吃不瞭兜著走。

孫嘉遇和許志群在門外等著嚴謹,眼看他垂頭喪氣地走出來,兩人知道大事不好,瞬間都蔫兒瞭。

三個人躲到操場邊的小樹叢後面,孫嘉遇遞給嚴謹一瓶汽水:“怎麼回事?閻王爺說什麼瞭?”

嚴謹仰起頭,一口氣灌瞭大半瓶汽水,這才說:“他還能說什麼?剋瞭我一頓。肯定拿膠水弄書那事兒,程睿敏跟他告狀瞭。”

許志群急著問:“那我們呢?”

嚴謹當胸捶他一拳:“胖子,就你丫最不夠意思!上回去校長室,死活不敢進去。我告訴你,爺把責任全攬自己身上瞭,沒做叛徒,沒供出你們任何一個!”

孫嘉遇一直沒有說話,一臉若有所思的表情,好半天才開口道:“不對,我覺得你犯瞭一個錯誤,你不該輕易就承認瞭,程睿敏肯定沒跟閻王爺告狀。”

嚴謹不服氣:“為什麼?”

“你看啊,照閻王爺那脾氣,他要知道誰幹的,肯定不會隻尅你一個。他隻咬住你,是因為你和那小子有矛盾,很多人都看見瞭。他沒找我和許志群,也沒提上回自行車胎那事兒對吧?這證明,程睿敏壓根兒沒跟他提我們的恩怨。多明白的事兒,你們想想,是不是這個理兒?”

許志群真的低下頭去想瞭,嚴謹卻一晃腦袋:“管他提沒提,反正,我跟他結下梁子瞭。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早晚我得收拾他!”

嚴謹這話說過沒多久,便發生瞭一件事,讓他對程睿敏的厭惡上升到瞭極點。

那天是一個周五。下午第三節課後,高一年級的男子籃球賽如期舉行。當天的比賽,是高一(2)班和高一(3)班爭奪年級冠亞軍的決賽。

嚴謹和孫嘉遇都是校籃球隊的主力,所以高一(3)班一直是最被看好的準冠軍隊伍。但高一(2)班也不是善茬兒,雖沒有像嚴謹和孫嘉遇那樣的明星隊員,但整體實力不弱,作風強悍,是個不容易對付的對手。這場比賽打得很艱苦,上半場結束的時候,兩班比分十分接近,46比44,(3)班以一個球的微弱優勢暫時領先。

隊員們一下場,就被班上女生給包圍瞭,遞水的、遞毛巾的、道辛苦的,七嘴八舌,鶯鶯燕燕。球場邊還有不少其他年級其他班的女生,她們中的大多數,都是為瞭來看孫嘉遇的,學校裡喜歡他的女生幾乎可以編成一個加強排瞭。他站著喝瓶水的時間,周圍此起彼伏的“孫嘉遇加油”聲不絕於耳,搞得他不得不轉過身,從旁邊同學的頭上揭下一頂帽子,微微躬身,將帽子從胸前劃過一道優雅的弧線,行瞭一個非常標準的宮廷騎士禮,以答謝她們的支持,周圍頓時口哨聲和掌聲大作。

這情景酸得嚴謹把整張臉都皺瞭起來。孫嘉遇一貫有良好的女生緣,作為好朋友,雖然他從來不肯承認,但下意識中還是十分嫉妒的。他把臉轉向另一側,索性眼不見為凈。就在他一轉頭的瞬間,卻看見(2)班的劉蓓站在不遠處,正和她們班上的女生說笑。嚴謹的心情一下好瞭起來,運著籃球跑過去,故作老成地打瞭聲招呼:“嗨,你也來看比賽?”

劉蓓在學校是出瞭名的大方,面對有意搭訕的男生,她一點兒都沒有羞澀的意思,反而朝嚴謹擺擺手:“是啊,你打得真好,難怪是校隊的隊長。平常沒機會看你們出去比賽,今天真見識瞭。”

這句話令嚴謹心中開始美不滋兒地往上冒粉紅泡泡,他抱住籃球,朝劉蓓豪邁地一揮手:“您瞧好瞭,今兒一定讓您開開眼。”

於是下半場比賽開始的二十分鐘,高一(3)班這邊,儼然成瞭嚴謹的個人技術秀。他一個人共計得瞭十一分,投籃五次,命中率百分之百,三分球即投即中,於是球場邊的(3)班啦啦隊,口號聲由“(3)班加油”漸漸統一成瞭“嚴謹加油”。

又一個成功的上籃之後,嚴謹在一片歡呼聲中歡快地繞場一周。他用眼睛去尋找劉蓓,卻無意中看到程睿敏手裡拿著兩瓶酸奶,從人群外奮力擠進來,站在劉蓓的身邊。手肘碰碰她的手臂,將酸奶遞給他。劉蓓朝程睿敏笑瞭笑,不知程睿敏說瞭句什麼,她便仰起臉,笑成瞭陽光下的一朵花兒。

嚴謹瞬間看呆瞭,心裡如同開瞭一座醋坊,酸氣泡兒咕嘟咕嘟往上冒。就在他愣神的工夫,孫嘉遇跑過來,沖他肩膀狠捶瞭一拳:“你幹什麼呢?還不快就位?”

嚴謹猛一甩頭,想把方才那景象從腦海裡甩出去。可是沒用,那兩人言笑晏晏的鏡頭,像是幻燈片一樣,定格成一個清晰的畫面。

隊友將球傳給他,他接住,一時間竟不知下一步該做什麼。那個畫面在他眼前閃動,占據瞭他大部分的視野,眼角的餘光似乎看到瞭一個籃筐,恍惚中他下意識地重復瞭一個訓練過千百遍的動作:左腳邁一步,右腳邁一步,起跳,抬手上籃。球進瞭!但是,周圍沒有歡呼聲和喝彩聲,而是反常的沉默。這份沉默保持瞭至少半分鐘,才如同沸水入油鍋,一下子炸開瞭,炸開的卻是一片噓聲和倒彩。

嚴謹這個三分球,居然投進瞭自己方的籃筐!

意識到自己投瞭一個烏龍球的那一刻,嚴謹簡直羞憤欲死,恨不能時光即刻倒流,好讓他有機會去修正這個錯誤。而(3)班的隊友們在幾分鐘的驚愕之後,倒沒有一個人責怪他,反而紛紛過來安慰。但這些安慰話對他並無作用,他羞怒交加地捶打自己的腦袋。隻有孫嘉遇站他旁邊沒說話,用力拉開他的手,將籃球塞入他的手中,緊緊摟一摟他的肩膀,然後跑開瞭。

來自朋友的無言擁抱,讓他心裡好受瞭些。隨著一聲哨響,比賽重新開始瞭。可是高一(3)班的運氣,以及嚴謹的比賽狀態,好像都隨著這個進錯瞭籃筐的烏龍球一起消失瞭。下半場的後半段,(3)班像是被施瞭魔咒,籃球一直在和籃筐做親密的接觸,卻鮮少真正墜入籃網。(3)班一路失守,(2)班則以摧枯拉朽之勢,在離終場隻剩下兩分鐘的時候,將比分生生追平。

守在禁區裡的孫嘉遇,終於成功地搶到籃板球,接住球的那一瞬,他心中清醒地意識到,這很可能是比賽結束前的最後一次機會,勝負就在此一舉瞭。靈活地閃過對方兩名球員的搶斷,他迅捷地再次起跳。

意外就在那一刻發生瞭。不僅是場上的隊員,連站在遠處的觀眾,大都清清楚楚地聽到“砰”一聲大響,接著是一聲更為沉重的墜地聲——孫嘉遇被對方體格壯實的後衛惡意沖撞,猝不及防之下,從空中驀然墜落,重重摔在水泥球場上。

有幾分鐘的時間,他像是失去瞭知覺,一動不動地趴在場地上。周圍的學生全慌瞭神,連擔任裁判的高年級校隊球員都嚇得忘瞭吹終場哨。人群湧過去探視,球場上則完全亂瞭套,兩個班的球員開始互相指責,言語激烈之處,幾個情緒激動的當場就撕扯起來,被同班同學用力拉開之後,還在跳著腳隔空叫罵。

孫嘉遇終於醒過來,臉上現出強烈的痛苦之色。嚴謹試圖扶他坐起來,但被人斷喝一聲:“別動他!你千萬別動他!”接著一個人擠進人群,用力推開嚴謹,卻是從來沒有在人前大聲說過話的程睿敏。

嚴謹看到他便覺得怒氣往頭頂上沖,大力搡瞭程睿敏一下,他惡聲惡氣地道:“你誰呀?你想幹什麼?”

“你閉嘴!”程睿敏瞪著他,“想讓他傷得更重你就接著胡來!”

他聲音不高,卻有著不怒而威的氣勢,居然鎮住瞭嚴謹,他不出聲瞭。程睿敏也不再看他,蹲在孫嘉遇面前輕聲問:“你覺得哪兒受傷瞭?”

孫嘉遇疼得幾乎發不出聲音,隻勉強用手指瞭指脖子和肩膀,然後蜷起腿想換個姿勢,希望能緩解眼下的痛苦。

程睿敏趕緊按住他的背,示意他不要動,然後抬起頭,神情鎮定地開始指揮旁邊的學生:“許志群,你去校醫室把校醫找來;劉蓓,你去辦公室打電話,打120叫救護車;嚴謹、黃文山你們兩個,配合我,扶著他的腰和腿,和我保持同步,給他翻過身。”

他的聲音成熟而冷靜,令人不由自主地信服與服從。眾人眼睜睜看著他將孫嘉遇的手臂上舉,然後一手托著頭頸,一手托在腋下,另外兩個人托著腰和腿,三人合力,小心翼翼地將孫嘉遇翻成仰臥位。

一換成仰臥的姿勢,肩膀處的疼痛便減弱瞭一半,孫嘉遇臉上的肌肉慢慢放松下來。程睿敏卻不敢大意,一直單腿跪在他身邊,小心托著他的頭,直到校醫到來。

現場有條不紊的狀況令校醫有點兒驚奇。她看瞭看程睿敏:“你學過急救?”

“沒有,書上看來的。”程睿敏站起來,一邊拍打著膝蓋上的塵土,一邊淡然地回答,“他像是頸椎和鎖骨受瞭傷,這裡就交給您瞭。”

說完他便推開前面的學生,頭也不回地離開瞭。對程睿敏來說,他實在難以忘記外公那本《時間簡史》的遭遇。肯幫孫嘉遇,並不代表他會原諒他們。

孫嘉遇在醫院裡做瞭全面檢查,除瞭鎖骨骨折,頸椎也有輕微的錯位。他母親在聽完醫囑之後,點著他的腦門說:“算你運氣好,幸虧你那個同學機靈,沒讓你亂動,不然很可能會影響到脊髓的神經和血管。回學校你得好好謝謝人傢。以後你就給我好好學習,高考以前不許再去打籃球瞭。”

孫嘉遇做瞭個鬼臉,並沒有把他媽的話當回事兒。隻是那兩句關於程睿敏的言辭,讓他略微失瞭會兒神。

而嚴謹,因為發現自己喜歡的女生和程睿敏關系異常,新仇加上舊恨,他發誓,一定要好好給程睿敏點兒顏色看看。

孫嘉遇在傢休息瞭一個星期,便帶著頸套來上學瞭。他那群死黨,都嚷嚷著要在他的頸套上簽名留念。孫嘉遇一邊應付他們,一邊用目光尋找著程睿敏。

程睿敏還是那副冷淡中略帶嫌惡的表情,對他們這邊的笑鬧聲恍若未聞。隻是自習課一結束,他便夾起兩本書離開瞭教室。

孫嘉遇跟在他身後追瞭出去。

程睿敏並沒有走遠,而是在操場主席臺一側的臺階上坐下,將書本攤開放在膝蓋上。但他的精神顯然並沒有集中在書本上,而是托著腮,呆呆地望著眼前的操場。晚飯與晚自習之間的短暫空隙,學生們正可瞭勁釋放一天積攢下來的多餘能量。他看得如此專註,連孫嘉遇走到身邊都未察覺。直到孫嘉遇在他身旁坐下,陪著他看瞭好一會兒風景,他才意識到身邊多瞭一人。

“什麼事?”他有點兒被打擾到清靜的不耐煩。

“沒什麼。”這種冷淡當在孫嘉遇的預料之內,所以他隻是挑瞭挑眉毛,“我想跟你說聲謝謝。我媽說,要不是你,我說不定會截癱呢。”

程睿敏依舊望著前方:“換任何一個人,我都會那麼做。別說是人瞭,就是隻貓或者狗,我也會幫把手的,你不用謝我。”

被如此奚落,孫嘉遇就算做足瞭精神準備,多少還是有些尷尬,轉頭笑瞭笑,他的手伸進夾克衣襟裡摸索一瞭會兒,掏出一本書,放在程睿敏的膝頭。

那是一本港版的繁體《時間簡史》,書頁嶄新。

“除瞭一聲謝謝,我還欠你一聲對不起。”迎著程睿敏驚訝的目光,他坦然道,“這是求我媽托人從香港帶來的,專門找的你那個版本。”

程睿敏的視線在孫嘉遇的臉上凝滯瞭好久,看得出來他很震驚。少頃,他終於低下頭,指尖在封面上摩挲瞭一會兒,又將書扔還給孫嘉遇。“拿回去吧,我不需要。那本書,陳老師已經幫我修補過瞭。”

孫嘉遇接過書,望望天,又看看地,無奈地聳聳肩。

“你可以不接受我的道歉。”他說,“我知道,它無論如何也不可能代替原來那本書。但是,就當成是我道歉的誠意吧,程睿敏,真的對不起!這本書你還是收下吧,挺貴的,一百多港幣呢,放我這兒就糟蹋瞭,因為我一點兒也看不懂。”

程睿敏終於扭過頭,看瞭他一眼:“這已經是關於宇宙最科普化的范本瞭,有什麼看不懂的?”

總算成功勾起瞭他說話的欲望,孫嘉遇歪著頭,戲謔地看著他:“所以你才是高才生嘛。哎,說真的,你說說,到底什麼是黑洞悖論?我把那個解釋來來回回看瞭十幾遍,那些字吧,拆開瞭我全認識,可合在一起,我就是看不明白。”

程睿敏的臉頰上,不易察覺地露出兩個酒窩:“你確認我解釋瞭你就能聽懂嗎?”

“太傷人瞭!”孫嘉遇伸出手臂,十分自然地搭在程睿敏的肩膀上,笑道,“雖然我不是好學生,但也是有自尊心的好嗎?”

程睿敏的身體明顯抖瞭一下,似乎對旁人的身體接觸十分不適應。猶豫瞭片刻,他還是往旁邊讓瞭讓,不動聲色地躲開孫嘉遇的手臂。

“其實,估計咱們物理老師也不可能完全看懂。”他說,“想全部看懂需要量子理論做基礎,”

孫嘉遇立時露出崇拜的神色:“你都能看懂嗎?難怪你物理成績那麼好!”

程睿敏笑起來。他的臉上少見這種歡暢的笑容,這一瞬仿佛烏雲中漏下瞭霞光。“我要都能看懂瞭,就不在這兒待著,而是去中科院瞭。不過就算不能全看明白,隻是看看,那本書也很有意思的。”

那天兩人聊瞭很久,孫嘉遇驚訝地發現,原來沉默寡言的程睿敏也能如此健談,說起相對論、蟲洞與時間旅行,像進入一個新世界,滔滔不絕到他根本就插不進嘴,話癆的程度跟自己完全有得一拼。

兩人說得高興,徹底忘記瞭時間。直到天漸漸暗下來,操場上的人越來越少,兩人才驚覺要上晚自習瞭,可是他們還沒去吃晚飯呢。

在前往教室的路上,孫嘉遇最後問瞭一個問題:“程睿敏,你為什麼不喜歡和大傢一起玩呢?像晚自習前這段時間,跟同學一起去吃飯打街機,多好啊!幹嗎悶在教室裡做個書呆子?”

程睿敏低頭踢著腳下的石子兒,遲疑瞭一會兒才回答:“可能我從小就沒有玩伴兒,沒有朋友,所以不習慣和很多人在一起,隻喜歡一個人待在傢裡看書。可是有一天我突然發現,書讀得越多,和周圍人的距離就越遠,他們談論的我不感興趣,我喜歡的他們不能理解,我感覺自己好像進瞭一個黑洞,再也回不來瞭……”

孫嘉遇站住瞭,牙齒咬在下唇上,要出瞭一條白印,像是下瞭什麼決心。

“程睿敏,我做你朋友做你哥們兒怎麼樣?”他笑嘻嘻地問道。

程睿敏像是被嚇瞭一跳,抬起受驚的眼睛看著他,雙眼睜得烏溜的圓。

孫嘉遇也被他的眼神嚇到瞭,沒想到自己普普通通一句話,竟會引起對方這麼大的反應。停瞭停,他說:“你可以考慮考慮,反正我總是在這兒的。”

孫嘉遇如此主動示好,程睿敏卻依然一個人獨來獨往。孫嘉遇幾次晚飯時間想拉上他一起出去玩,都被他以寫作業為由拒絕瞭。天色全黑之前的教室,光線半明半暗,空無一人的寂靜裡,常常隻有他一個人孤單的背影。有一次閻青無意中路過,卻發現他的目光,並未流連在書本上,要麼望著窗外,要麼盯著桌面,完全是一種放空的狀態。這讓閻青很不滿意,覺得他最近的學習熱情下降瞭好多,再加上期中考試的名次已經排出來,程睿敏由上學期期末的全班第二名降到瞭第五名,想起其他老師提過的早戀傳聞,閆青決定,要在周末的傢長會上,好好地跟他父母談一次瞭。

而孫嘉遇在程睿敏身上連碰幾回軟釘子,卻並不肯死心放棄自己的努力,憋著一股勁兒要把兩人之間的哥們兒情誼坐實瞭。這天中午,他又拿著一盒磁帶去找程睿敏。

“程睿敏,你英語好,幫我翻譯一下這首歌詞。”

程睿敏抬頭看看他,又低頭看看那張磁帶內頁。那是一首男女對唱的英文情歌,名字叫作“Tonight I Celebrate My love for You”。他看瞭一會兒,然後說:“這歌詞很簡單啊,幾乎沒有生詞,你也能翻譯的。”

“我知道很簡單,可有些句子就翻譯不通順,總覺得哪兒哪兒都不對勁兒。”孫嘉遇指著其中一句歌詞,“你看這句,We'l l eave the world behind us, when I make love to you,是說當我制造一個愛給你,我們將世界留在身後嗎?這makelove到底什麼意思?我查瞭半天詞典,把make下面的所有詞條都看瞭,都沒找到這個詞組。”

程睿敏把歌詞拿在手裡翻來覆去琢磨瞭半天,按照字面硬性翻譯,make love的確是制造愛的意思,但是怎麼看都感覺那語境和語氣十分別扭。

想瞭想他說:“留我這兒吧,回傢我找本大詞典查查。明天翻完瞭給你。”

程睿敏做事有股忘我的執著勁兒,找不到合適的翻譯方式,他就在腦子裡反復地推敲,反復地揣摩。下午的英文課上,突然間福至心靈,他從課桌抽屜裡拿出英漢詞典,找到單詞love,再順著詞條一路查下去,果然看到瞭對make love的解釋。但那寥寥幾個中文字,卻嚇得他啪一下合上詞典,兩頰迅速地飛上兩團紅雲。過瞭好一會兒,他才按捺住怦怦亂跳的心臟,偷眼看瞭看周圍,還好並沒有人註意他的舉動。他又側過臉打量孫嘉遇,見他扶著腦門,低垂著眼睛,好像在看書,其實頭一栽一栽的,正在打盹兒。

程睿敏收回視線,想瞭想,就從作業本上撕下一張紙,將make love的中文釋義抄在上面,抬頭看看閻青,見他正背對著自己,便一揚手,將紙團朝孫嘉遇扔瞭過去。

好巧不巧的,閻青恰好在這個瞬間轉過身來,孫嘉遇睡得迷迷糊糊的,反應慢瞭半拍,紙團砸在手臂上將他驚醒,他伸手撈瞭一下,但沒能及時接住,那紙團便落到地上,滾出瞭一段距離,靜止在不遠處的過道上,正好被閻青看見,緊走幾步踩在腳下。

孫嘉遇還不知道其中的嚴重性,猶自轉動著腦袋,四處尋找誰扔的紙團,程睿敏已經嚇得臉都白瞭。

閻青彎腰拾起紙團,展開來隻看瞭一眼,也臉色大變,變得鐵青,像泥土裡埋瞭幾百年的青銅器。

毫無征兆地,他將紙條用力拍在孫嘉遇的課桌上:“孫嘉遇,你給我站起來!看不出來啊,你小小年紀,思想竟然如此污穢復雜!說,跟你傳紙條的是誰?”

孫嘉遇站起來瞭,但尚處在懵懂之中,被罵得莫名其妙,等他拿起紙條看明白上面的內容,瞬間也慌瞭神。瞟一眼程睿敏,後者正下意識地咬著大拇指的指尖,一臉大禍臨頭的模樣。他定定神,決定自己扛下這件事,於是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沒人跟我傳紙條。我自己寫給自己行不行啊?”

閻青又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書本都跳瞭起來:“流氓成性!簡直流氓成性!你看看你的樣子,好好看看,你配不配做這學校的學生?”

孫嘉遇吊兒郎當地站著,嘴角掛著一個嘲諷的微笑,一副破罐子破摔的德行:“配不配我也是這學校的學生,除非您把我開除瞭。”

“拿上你東西!”閻青一面說,一面動手收拾桌上的文具,“你想被開除?那好,你收拾東西,現在出去!下瞭課咱們一起去校長室,你會如願的。”

孫嘉遇擋開他的手:“閻老師,我自己會收拾,不用麻煩您動手。”

就在這時候,程睿敏忽然站瞭起來。“閻老師。”他的聲音有些發抖,卻帶著破釜沉舟的堅決,“紙條是我寫的,是我傳給孫嘉遇的。”

“什麼?”閻青愣住瞭,“你寫的?”

“是的,不信您可以對一下筆跡。”

閆青瞬間感覺到瞭詞窮。是的,那紙條上的筆跡的確熟悉,他的得意弟子,他最喜歡的學生,那樣清秀雋永的筆跡,卻用來寫下“性交”這樣刺目的字眼,事後的態度還如此不端正,如此理直氣壯!此事完全超出瞭他的想象,他一時間不知道該對他說什麼,又能說些什麼。

“閻老師,”孫嘉遇搶著為程睿敏開脫,“這事兒它和程睿敏沒關系,是我讓他幫我翻譯的。他隻是把詞典上的解釋抄給我,詞典上說得總歸沒錯吧?”

但孫嘉遇這話對閻青來說無異於火上澆油。

“你……”閻青用力咬瞭咬牙,才把自己的怒火壓抑在可以控制的范圍內,他冷笑兩聲,“你們倆還挺講義氣!行啊,我明白瞭。現在,你們兩個一塊兒出去。明天傢長會,我要跟你們的傢長好好談談!”

孫嘉遇和程睿敏兩個人背著書包坐在籃球架的陰影下。暮春午後的陽光,已經相當熾熱,此刻正是上課時間,因此兩人的行跡顯得十分突兀,偶有教師或者校工經過,總會好奇地看他們幾眼。

程睿敏一直低著頭,顯得十分懊喪。從小到大,作為好學生的典范,他還從來沒有經受過這樣的待遇。

孫嘉遇感覺極其抱歉:“對不起,我真不知道那個詞是那個意思。”

“不關你的事。”程睿敏低聲說:“是我太笨瞭,扔個紙條都能被發現,反而連累你。”

“你是挺笨的。”孫嘉遇不客氣地責怪他,“本來這事兒我一個人扛下來就算瞭,閻王爺他就是嘴巴厲害,你以為他真敢為這事把我開除啊?嘁,多傻啊你,他哪兒來的權力?現在可好,白白把你饒進來瞭,還要跟傢長告狀。我就算瞭,反正我爸媽怕丟人,我們傢一直都是我姥爺來開傢長會,他回傢都是揀好聽的說,從來不跟我爸媽搬嘴,你說你圖什麼呢?”

程睿敏卻回答:“你不是要做我朋友嗎?我怎麼能讓朋友一個人去頂雷?”

孫嘉遇意外地轉頭看著他,眼睛在笑,嘴裡卻依舊在埋怨:“笨,笨死瞭!”

程睿敏一聲不吭地忍受著他的指責,臉上的煩亂和懊惱顯而易見。反而讓孫嘉遇覺得自己欺人太甚,最後隻好在他背部大力拍瞭幾下以示安慰。“行瞭,別愁眉苦臉的瞭。傢長會我跟你爸媽解釋。歌詞是那麼寫的吧?詞典是那麼解釋的吧?又不是我們生造出來的。我們要真做錯瞭,也是錯在求知欲太強烈,想學好英語的心思太強烈。反正那磁帶是我媽買給我,讓我學英語的。要錯也是我媽錯。你說是不是?”

他這麼一說,程睿敏果然覺得好有道理,雖然沒說話,但是眉頭的糾結當即舒展瞭幾分。

兩人之間的沉默持續瞭片刻,孫嘉遇百無聊賴地拿根樹枝在腳下的土地上胡亂畫著,過瞭一會兒,突然跳起來說:“哎,程睿敏,來,跟我走,我帶你去個地方,保證你能忘記煩惱。”

孫嘉遇帶程睿敏去的地方,是街邊的遊戲廳,他教程睿敏打一種叫作“街頭霸王”的街機遊戲。為瞭提高程睿敏的參與興趣,他甚至主動選擇瞭“春麗”這個美麗的女性角色。他以為程睿敏不會喜歡這種遊戲,不過是帶他出來散散心。孫嘉遇的人生原則,一向是今日事今日畢,明天的事明天再說——因為明天會載著什麼東西而來,在明天到來之前,誰也不知道。他從來不會為瞭尚未發生的事而苦惱。

孫嘉遇的“街霸”水平一直是這個遊戲廳裡的佼佼者,但他沒有想到,程睿敏的手眼配合與協調能力,竟比自己還要好。幾局過去,程睿敏就基本掌握瞭要領,不再被動地挨打瞭,間或地還能贏他一局。當程睿敏雙手抓著遊戲操縱桿的時候,孫嘉遇發現他的眼神變得和平時完全不一樣,與其說是緊張和投入,不如說是沉浸在瞭極大的快感中。這讓孫嘉遇心裡升起一點兒不安,仿佛是自己帶著他進入瞭一個充滿未知的世界,但將來是福是禍完全不明。

兩人一連打瞭十幾局,等程睿敏意識到時間不早時,兩人口袋裡的錢已全數彈盡糧絕。最後是孫嘉遇從書包的夾層裡又翻到瞭幾毛錢的零鈔。

“我請你喝汽水吧?”他熟練地在手心裡拋著那些鋼鏰兒,笑著說,“至於今天的晚飯,咱們看能不能碰到熟人兒借點兒錢。”

在遊戲廳門口的小賣部,兩人果然碰上瞭熟人。嚴謹和許志群等七八個男生從馬路對面過來,遠遠地便看見瞭他倆。

因在校外,嚴謹的形象便十分地不著調,帶著他自認為瀟灑不羈的小痞子范兒。領口大敞著,棒球帽反扣在頭上,嘴角叼著一支煙,那煙十分神奇地仿佛粘在他嘴唇上一樣,隨著他說話時嘴唇的動作上下移動,卻永遠不會掉下來。而他身邊的男生,清一色是高一各班老師眼裡調皮搗蛋的差生。

看到孫嘉遇和程睿敏兩人像朋友一樣站在一處聊天說笑,嚴謹臉色變瞭變,直接沖著兩人走瞭過去。二話不說,照著程睿敏的肩膀就搗瞭一拳。

程睿敏毫無防備之下,一連倒退瞭好幾步,背後撞到玻璃櫃臺上才站穩。毫無理由地被侵犯,他一下子火瞭,將汽水瓶重重蹾在櫃臺上,逼視著嚴謹:“幹什麼?你丫想幹什麼?”

嚴謹簡直愣住瞭,因為他從沒有見過也從沒有想象過程睿敏會當眾說粗話。一扭頭,他將嘴裡的半截煙“噗”一聲吐在路邊一個小小的垃圾堆上——那顯然是環衛工人剛剛掃起來但尚未撮進垃圾車的半成品。然後往前踏瞭幾步,前胸幾乎貼著程睿敏的身體,將他擠在玻璃櫃臺上幾乎動彈不得。居高臨下地望著程睿敏,他說:“我不幹什麼,老子就看你不順眼行不行?”

程睿敏厭惡地推他一把:“滾開!”

以嚴謹的塊頭和分量,程睿敏當然不可能推動他。但是嚴謹萬萬沒有想到,就程睿敏那瞧上去弱不禁風的小樣兒,還敢跟他動手?他退後一步,一把揪住程睿敏的衣領:“喲嗬,還挺橫的!怎麼著,打架啊?來呀,我們那邊兒去。”

程睿敏掙紮著不肯動,可是嚴謹的一雙手跟鐵鉗一樣,個子又比他高十幾厘米,他完全奈何不瞭嚴謹,到底被他拖出去幾步。

孫嘉遇本來一直冷眼看著,兩邊都是他的朋友,他一時半會兒還沒想好該去幫誰。這時終於躥過來擋在兩人中間,同時用力推開嚴謹:“你放手!”

嚴謹瞪著他,一臉不敢相信的表情:“孫嘉遇,你沒吃錯藥吧?”

孫嘉遇拽著他的衣襟,“你過來,你跟我過來,有話跟你說。”

兩人在一個角落裡站定,大眼瞪小眼看瞭一會兒,孫嘉遇開瞭口:“告訴你,以後不許再找程睿敏的麻煩。”

“靠,你倆什麼時候開始穿一條褲子瞭?你沒事兒吧你?”嚴謹梗著脖子,滿臉不高興,“你是我爸呀?我幹嗎要聽你的?”

“聽不聽在你。但我得跟你說,他根本就沒告過狀,不信你可以去問陳老師,他根本不是你想的那種人!”

“行行行行行!”嚴謹十分不耐煩,兩條濃眉全立瞭起來,“我知道他現在是你救命恩人,才懶得跟你說!可我怎麼看他,你也管不著!今兒你在,我給你面子,放過他。下回就由不得你瞭。”

孫嘉遇登時急瞭:“不就是因為劉蓓喜歡他不喜歡你嗎?不就這點兒事嘛,這都過不去?嚴謹,你也是個爺們兒,怎麼老跟個女的似的嘰嘰歪歪的?”

嚴謹被戳到痛處,差點兒跳起來:“孫嘉遇,我今天才算認識你!為朋友你不是兩肋插刀,你他媽的是直接往心口這兒捅。行,從今兒起,咱倆橋歸橋路歸路,見人甭再說我認識你!”

他一轉身大步流星地走瞭,那幫男生也呼啦啦跟他在身後一同撤退。

孫嘉遇站在原地沒動,且生瞭一會兒悶氣,才走出來對程睿敏招招手:“走吧,反正周末,咱倆也別回學校瞭。我帶你去我姥姥傢吃飯,我姥姥做的蒸餃可好吃瞭。”

程睿敏猶豫:“不上晚自習行嗎?”

“當然行。”孫嘉遇過去摟住他的肩膀,“跟你說實話,我經常逃晚自習的,前一陣兒電視裡放《情義無價》,我媽幫我請瞭好幾回假,就為回傢看電視。”

程睿敏詫異地望著他:“你媽幫你說謊?”

“對啊!”孫嘉遇得意地笑,“我媽就這點兒好,從來不強迫我,她跟我說,自己的人生自己負責,父母老師都不能替我做決定。”

一輛公共汽車從兩人身邊經過,孫嘉遇拉起程睿敏開始狂奔:“快快快,車來瞭!”

高一年級的傢長會於周末如期舉行。按照例行的程序,公佈完期中考試前十名和後十名的名單與總分,再由班主任閻青給傢長們做上半學期的總結。

“……這半個學期,無論是學習成績還是思想品德,絕大多數同學都取得瞭很大的進步,但是,很遺憾,也有不盡如人意的地方。”說到這裡,閻青特意停頓片刻,然後問,“嚴謹、孫嘉遇和程睿敏的傢長來瞭嗎?”

傢長中起瞭一陣輕微的騷動,大傢都回頭尋找這三位學生的傢長。得到肯定的回復後,閻青接著說:“都來瞭就好。班會結束以後,到我辦公室去,咱們需要好好談談。”

孫嘉遇從上午十點,就站在自己傢院外的胡同口,等著去開傢長會的姥爺回來。

他站得腿都酸瞭,幾乎要變成胡同口的那隻石獅子,姥爺終於回來瞭。從他一下車,孫嘉遇就跟在旁邊,一路噓寒問暖,小心巴結著。直到把姥爺扶進客廳,攙在沙發上坐好,泡好一杯茶雙手捧著送給姥爺,才小心翼翼地在姥爺身邊擱下半個屁股,覷著姥爺的臉色開口說話:“姥爺,我們閻老師都跟您說什麼瞭?”

姥爺噘起嘴唇吹著水面上的浮茶,並不說話。

“姥爺?”

姥爺喝瞭一口滾燙的茶水,閉起眼睛細品著新茶的清香,還是不肯說話。

孫嘉遇沒轍瞭,一頭紮進姥姥的懷裡,撒起嬌來:“姥姥,您看姥爺他!”

姥姥一邊摸著外孫的頭發,一邊對老伴兒說:“你就別難為孩子瞭,有什麼話,說唄!”

姥爺這才放下茶杯,指瞭指自己的耳朵:“今兒忘瞭帶助聽器,你們老師說什麼,好多都沒聽清楚。”

相比孫嘉遇,嚴謹就沒有那麼幸運瞭。他一早知道每回開完傢長會,自己都沒好日子過,所以那天在外面一直玩到天黑透瞭才敢回傢。父親每天睡得很早,他以為至少可以先躲過今天再說,沒想到一進門,就看見父親像尊羅漢一樣端坐在客廳的沙發椅上,身旁的茶幾上,就擺著那根讓他膽戰心驚的馬鞭。

他轉身想跑,被父親一聲斷喝制止:“小王八蛋,你給我站住!”

嚴謹站住瞭,卻隻肯拿屁股對著父親,不肯轉身面對他。

父親拿起馬鞭,在腳邊的地板上篤篤敲瞭兩下,然後對兒子說:“你過來!”

嚴謹一步一步地蹭過去。馬鞭的頂端點在瞭他的肩頭,父親說:“你自己說說,在學校你都幹瞭些什麼?”

嚴謹回答:“老師不都告訴你瞭嗎?還問我幹什麼?”

話音未落,“嗖”地一聲,他的肩頭已經結結實實挨瞭一鞭子。嚴謹的脾氣和父親一樣倔強,父子倆面對面,彼此間總是行動多過言語。那鞭子雖然抽得痛徹心肺,卻把他性格中剛烈的一面給引瞭出來,他不打算辯解,也不打算求饒,硬是咬牙站著,任憑鞭梢伴著劃過空氣的尖利嘯聲,一下下落在自己的身上。

嚴謹父親一邊教訓兒子,一邊怒氣沖沖地數落:“老子這輩子的臉,都在你身上丟幹凈瞭!送你去學校,你都幹瞭點兒什麼?成績倒數、打架、欺負同學就算瞭,還敢告老師黑狀?小兔崽子,反瞭你瞭!”

其實父親嘴上說得厲害,手底下畢竟悠著勁兒,當年他曾一鞭抽裂過一輛馬車,如今也不過是在嚴謹身上留下幾條凸起的紅印。疼自然是要疼個三五天的,但不會傷筋動骨。和往常一樣,十幾鞭子之後,父親的怒氣發泄得差不多瞭,嚴謹的母親就會出來打圓場,強行收走父親的馬鞭,再把犟頭犟腦的兒子拉開。

但今天有一鞭子明顯失瞭準頭,鞭梢掠過嚴謹的臉頰,在他的左臉蛋上留下一條顯眼的傷痕,以致他第二天一早去上學的時候,還明晃晃地掛著挨過揍的幌子。

對著嚴謹臉上那道鞭傷,孫嘉遇為自己僥幸逃過一劫而暗自慶幸,卻不由得擔心起程睿敏,不知道他回傢後的遭遇是什麼。可是當天程睿敏一直沒有出現,問瞭班長,才知道他傢裡有事臨時請瞭幾天假。

三天後,程睿敏返校。手臂上多瞭一塊黑紗,黑紗上點綴著一點紅色的佈頭,那是隔代喪事的象征。這塊黑紗,仿佛一道新增的屏障,將他和周圍人隔離開來。他比以前更加沉默,更加孤僻,一天幾乎不說一句話。孫嘉遇想和他多說兩句,但屢屢被那種冷漠逼退,兩人之前剛建立起來的那點兒默契和友誼,似乎從未發生過。

任誰也沒有料到,優秀學生程睿敏,竟會從此迷上電子遊戲。每天下午放瞭學,他都會離開學校,獨自一個人到孫嘉遇帶他去過的那傢遊戲廳,一打就是幾個小時,好幾次甚至忘記瞭晚自習的時間。那種站在遊戲機前,模擬暴力與控制的迷醉感,好像可以在瞬間抽空人的靈魂,發泄心中的一切痛苦與焦慮。而到瞭白天上課時間,他要麼趴在課桌上睡覺,要麼魂不守舍。他的學習成績,自然一落千丈,幾次階段考試都落到瞭班級二十名以後。

作為班主任,再沒有比眼睜睜看著一個好學生墮落更令人痛心的事瞭,閻青憂心如焚。不過他幾次聽到別人說起,程睿敏和(2)班的劉蓓正在早戀,天天下瞭晚自習一起回傢,他便想當然地認為是早戀影響瞭程睿敏。對程睿敏他不忍心采用太粗暴的方式,耐著性子苦口婆心幾次勸誡,程睿敏非但不領情,反而每次都采用徐庶進曹營的消極方式,低著頭一言不發。頭兩回閻青以為他聽進去瞭,誰知一轉身他依然我行我素。失望到瞭極點,閻青隻能放棄。

轉眼到瞭六月中,一個學期就快結束瞭,程睿敏在班上依然一個人獨來獨往,孫嘉遇和嚴謹的邦交也沒有恢復,再也看不到兩個人形影不離同進同出的場面瞭。

這天下午,孫嘉遇正一個人在操場上練習投籃,忽然看到班上一個男生從校門方向狂奔而來,一邊跑一邊嚷:“孫嘉遇,孫嘉遇,不得瞭瞭,出大事兒瞭!嚴謹和程睿敏打起來瞭,見血瞭都!”

“在哪兒?”

“遊戲廳外面。”

孫嘉遇扔下球就跑,幾乎是以百米沖刺的速度跑過瞭將近八百米的路程。等他趕到目的地,現場一片狼藉,打架的雙方加上遊戲廳的老板,一共十幾個,剛被派出所全部帶走,隻有墻邊的水泥地面上扔著一塊磚頭,旁邊殘留著幾處尚未幹涸的鮮血,令人觸目驚心。

這件事鬧得動靜太大瞭,待學校領導和學生傢長趕到,跟派出所交涉完,再一一領出人來,都已經是半夜瞭。涉事的幾個學生,嚴謹、許志群和程睿敏都掛瞭彩,第二天全沒能來上學。校領導和年級的老師則在緊急開會,磋商該如何處理這次群架事件中負主要責任的學生。

下午一放學,孫嘉遇就蹬車離開瞭學校。因為許志群傢離學校最近,他先去瞭許志群傢。許志群腦袋上縫瞭十幾針,正躺在床上養傷。從他嘴裡,孫嘉遇得知瞭大部分真相。

原來幾天前在遊戲廳,因為同搶一臺遊戲機,許志群和程睿敏曾發生過爭執。嚴謹一聽許志群提起此事,立刻就炸瞭,當即帶著人在遊戲廳外堵著瞭程睿敏。他等這機會等瞭很久瞭,豈會輕易放過。他們人多,開始時程睿敏吃瞭虧,被按在地上拳打腳踢,鼻孔嘴角都見瞭血卻不出聲,嚴謹他們覺得這人太包瞭,簡直不值得欺負,正要撤退時,卻因為許志群一句話,風雲突變。

許志群說:“聽說你爸媽離婚瞭?說你媽不要你瞭,你跟你爸。那以後你爸再給你娶個後媽,你不就變成後娘養的小白菜瞭?小白菜呀,地裡黃啊,哎喲喂,怪可憐見兒的!”

嚴謹和周圍幾個男生都哈哈大笑,程睿敏的眼神就在這一瞬突然變瞭。他們幾個還沒反應過來,程睿敏已經從腳邊拾起一塊磚頭,一下就掄在許志群頭上,當場開瞭一個大口子。

許志群眼前一黑,抱著頭蹲下瞭。後來發生的事他也不太清楚,隻知道後來派出所警察來瞭,把他們這些人全塞進警車,一輛載著他、程睿敏和嚴謹去瞭醫院,一輛載著其他同學去瞭派出所。等到瞭醫院他才知道,程睿敏和嚴謹都受瞭傷,一個手臂上被刀子劃瞭長長的一道傷口,皮肉都翻起來瞭,鮮血淋漓地滴瞭一路,另一個眼角被什麼東西砸瞭一下,挫裂傷,亦是滿臉鮮血。這一架,居然打得三敗俱傷。

“誰能想得到,程睿敏那風吹就倒的小樣兒吧,打架還挺拼命!”許志群垂頭喪氣地說。

孫嘉遇抬起腳踹他:“你活該!嚴謹呢?他臉上的傷會不會破相?我去看看他。”

“你甭去,去瞭也見不到他。他被他爸胖揍瞭一頓,現正關禁閉呢,他爸的警衛員在門口守著,據說還拿著槍,他爸說誰敢放他出來就當場崩瞭誰。”

孫嘉遇吸瞭口涼氣:“那程睿敏呢?”

提到程睿敏,許志群的臉不由自主皺瞭起來,仿佛心有餘悸。“他爸下午來看我,跟我爸媽道歉,他說程睿敏跑瞭,昨晚從派出所出來跟他爸吵瞭一架就跑瞭,一晚上沒回傢。”

“跑瞭?他跑哪兒去瞭?”

“不知道,他爸說找瞭半夜,到現在都不見人影兒。”

孫嘉遇立刻站瞭起來:“胖子,你好好養傷,我先走瞭。”

孫嘉遇離開許志群的傢,又直接回瞭學校,在高一(2)班的門口截住瞭劉蓓,因為學校裡知道程睿敏傢在哪裡的,可能隻有劉蓓。

劉蓓卻對他相當冷淡,雙手抱在胸前,冷冷地望著他:“你問他幹什麼?你們不都一夥兒的嗎?欺負他欺負得還嫌不夠嗎?”

“我以前是做過渾蛋事兒。”孫嘉遇無暇跟她解釋其中的誤會,簡直心急火燎,“可以前的賬咱們以後再算行嗎小姑奶奶?他昨晚失蹤瞭你知不知道?我就想去他傢裡看看,他究竟回來沒有?”

劉蓓盯著他看瞭一會兒,見他確實不像說謊,神情總算和緩下來:“這會兒不知道,反正我今早來上學的時候,他爸還在找他。”

“他爸下午去許志群傢的時候,還沒找著他呢。劉蓓,你跟我說說,他最近是怎麼回事?怎麼完全變瞭一個人?你別誤會,我沒別的意思,就想知道出瞭什麼事。”

劉蓓瞧瞧周圍,確認他們的談話不會被閑人聽見,這才嘆口氣說:“他爸媽離婚瞭,你知道嗎?”

“聽說瞭。”

“那幾天他姥爺也在,他爸媽簽字離婚的當晚,他姥爺腦出血,去世瞭。他從小跟著姥爺長大,姥爺走瞭他有多難受,你能想象出來嗎?”

孫嘉遇低下頭不說話瞭,隻是拿腳尖用力碾著一塊小石頭,一點點地碾進土裡去。他在想一件事。從程睿敏帶著黑紗來上學那天,他就猜測過去世的是不是他外公,但程睿敏始終不肯說,如今一旦證實,再回憶起上次那本《時間簡史》被毀時他激烈的反應,孫嘉遇心中不祥的預感越來越重。

他拉住劉蓓:“你跟我走,咱們先去他傢看看。我怎麼感覺著要出大事啊?”

兩人騎上車一路趕到瞭程睿敏傢。程傢卻院門緊閉,任兩人在門外按瞭半天門鈴,也無人應聲,倒是把鄰居吵得受不瞭,從屋裡出來瞭。鄰居說老程一天都在外邊找兒子,到現在還沒回來呢。至於程睿敏的母親,辦完外公的喪事以後,她就離開瞭中國,而且是徹底地離開,放棄瞭中國的一切,傢、工作,還有兒子。

孫嘉遇和劉蓓面面相覷瞭片刻,孫嘉遇便推起自己的自行車,對劉蓓說:“你先回傢吧,我也去找。”

劉蓓追上來:“我跟你一起去。”

孫嘉遇猛烈地搖頭:“不行不行,那些地方你絕不能去!”

他說得如此堅決,因為他要去找人的地方,是北京西城的遊戲廳。孫嘉遇深知入夜以後的遊戲廳魚龍混雜,像劉蓓那麼引人註目的女生出現在那種場合,隻怕會引起其他麻煩。而且靠他一個人跑遍西城所有的遊戲廳,好像不太現實,他現在必須去找另外一個人幫忙。

嚴謹躺在沒有亮燈的房間裡,雙臂枕在腦後望著天花板上搖曳的光影。這是傢裡二樓拐角處的一個小房間,因為太小,被當作儲藏室,堆滿瞭棄置不用的物品,到處落滿瞭灰塵。地上鋪瞭一張席子,再加一床褥子,權且當作他臨時禁閉處的床鋪。除瞭上廁所,其他吃喝睡等日常活動,都要在這個不滿九平米的小房間內完成。

已經度過百無聊賴的一天一夜,在這二十四小時裡,他幾乎想到瞭幾十種逃跑的方法,但都因缺少工具而無法實現。正在蒙矓欲睡之際,忽然聽到窗玻璃上響瞭兩聲,似乎是小石子砸在上面。他呼一下坐瞭起來,這是小時候小夥伴們私下召集的暗號,已經很久沒有見過瞭。他屏住呼吸靜待,過瞭一會兒,又是兩聲。這下確鑿無誤,他一下撲到窗前,打開窗扇。

後院的窗戶下果然站著一個人,借著明亮的月光,他認出來那是孫嘉遇。喜出望外之下,他剛要出聲,卻看見孫嘉遇將手指壓在嘴唇上,很響地噓瞭一聲,接著他手一揚,一團黑乎乎的影子,照著嚴謹的面門撲瞭過來。嚴謹下意識地往後一讓,那團東西散開瞭,在窗臺上盤旋一下,又掉瞭下去。但這片刻工夫,已經足夠讓他看清楚,原來那是一盤結實的繩子。

嚴謹困惑地望向孫嘉遇,見他雙手做瞭個爬繩的姿勢,嚴謹立刻明白瞭,狂喜地握起拳頭,朝孫嘉遇示意,表示他知道接下去該怎麼做。

那團繩子又飛瞭上來。這次嚴謹抓準瞭時機,等繩子最接近自己時探身一撲,將繩頭緊緊抓在手裡。

剩下的事就完全難不倒嚴謹瞭,他將繩子在一件結實的木頭傢具上系好,接著便像猴子一樣,順著繩子利索地爬瞭下來。隻不過落地時不小心踩翻瞭一個花盆,招得隔壁的狗狂叫起來。

兩個人嚇壞瞭,生怕驚動瞭守在前門的警衛員,迅速翻過後院的矮墻,一路飛奔,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好在身後並無人追來,這才一起停下來扶著膝蓋大口喘氣。

嚴謹一邊咳嗽一邊豎起大拇指:“沒白交你這朋友,夠意思!以前的事既往不咎,咱們這就算翻篇兒瞭。”

孫嘉遇捶著胸口說:“少廢話!救你出來是為瞭讓你幫忙。去,把你那些小弟馬仔都叫出來,跟我找人去。”

“找人?找誰呀?”

“程睿敏。”

“什麼?找他?”嚴謹一下跳瞭起來,“那兔崽子,不但給胖子開瞭瓢,還拿他那死沉的書包在我眼睛上砸瞭一下,虧老子八字硬,沒傷到眼球。別讓我再看見他,不然我非弄死他不可!”

孫嘉遇在黑暗裡長長地吐瞭一口氣:“嚴謹,你身上有煙嗎?”

嚴謹把全身上下摸瞭一遍,從屁股後面的兜裡摸出一個皺巴巴的煙盒,裡面隻剩下一根煙。他把煙一折兩半,半根交給孫嘉遇,半根叼在自己嘴裡。孫嘉遇就著他手裡的火柴點著瞭煙,吞吐瞭幾口之後才說:“你知不知道自己做瞭一件多渾蛋的事?”

聽他講完程睿敏傢裡發生的事,嚴謹抓抓後腦勺:“這可真不賴我,我又不知道他媽走瞭,他姥爺也去世瞭。不過這小子吧,還挺有意思,我挺佩服他的。”他下意識摸摸眼角的傷處,疼得皺瞭皺眉,“你甭看他平時蔫兒不出溜的,打起架來還真狠!”

孫嘉遇翻他一個大白眼:“你就別賣嘴皮子功夫瞭,先跟我找人去,找著瞭你必須給人道歉!”

那天晚上,兩人先把平時一起玩的男生挨個兒從傢裡找出來,七八個人兵分四路,掃蕩西城通宵營業的遊戲廳和錄像廳。孫嘉遇和嚴謹一路,騎車沿著二環找瞭一夜,卻一無所獲。天快亮的時候,兩個人都騎不動瞭,於是撂下自行車,四仰八叉地躺在瞭護城河的岸邊。

嚴謹躺下沒多會兒,居然就迷迷糊糊地睡著瞭,而且睡得十分香甜,看樣子打雷都無法驚醒他。孫嘉遇也極其困倦,可他的腦子還在飛轉,他在想假如自己是程睿敏,經歷過這些事之後,最想去的地方是哪兒呢?

他瞇起眼睛看著遠處。天色正在一點點地變亮,河面上有一層薄薄的白霧,晨光透過那層霧氣,便似乎沾染瞭水分,變得沉重起來。這種景色並不多見,不像是北方,倒更像是南方的清晨。

南方?孫嘉遇忽地坐瞭起來。他想起瞭一個最大的可能,在北京這個地方被傷透心的程睿敏,會不會想法兒回廈門去?他用力拍打著熟睡中的嚴謹:“快起來!我們去火車站!”

舊時的火車站候車室,是一個混亂嘈雜的地方,充斥著各種各樣的人,旅客、盲流、小偷……什麼人都有。

孫嘉遇和嚴謹一路穿過擁擠的人群,果然找到瞭程睿敏——他正躺在一張長椅上,一張臉抹得稀臟,手臂傷處的繃帶上,血和泥混在一起,身上的衣服更是臟得不堪入目,那件原本十分合體的短袖襯衣,已經完全辨不出底色。

孫嘉遇沖過去喊他:“程睿敏!”

程睿敏沒有應聲。他的臉通紅,嘴唇上一層幹皮,裂瞭數條血口子,鼻翼翕張,看上去呼吸得十分吃力。孫嘉遇伸手一摸他的額頭,觸手滾燙,簡直像塊燒紅的烙鐵。

孫嘉遇嚇瞭一跳,蹲下去碰碰他的手:“程睿敏,我是孫嘉遇,你聽見我說話瞭嗎?”

程睿敏的嘴唇動瞭動,發出的聲音卻是模模糊糊的“外公”兩個字。

孫嘉遇抬起頭,正碰上嚴謹同樣慌亂的目光,兩個人幾乎同時問瞭一句:“怎麼辦?”

旁邊一個旅客模樣的人說:“你們認識他?那還不趕快送醫院去?他都燒瞭一整天瞭,再燒下去就脫水瞭。”

兩人一下子被點醒,嚴謹立刻半蹲下身,對孫嘉遇說:“快,你幫忙,把他放我背上。”

背著程睿敏一路小跑趕到離火車站最近的醫院,嚴謹累出瞭一身汗,裡外兩件衣服都濕得跟水裡撈出來一樣。安置好程睿敏,他跑到廁所對著水龍頭灌瞭一肚子自來水,熱得恨不能像街邊的狗一樣伸出舌頭來散熱。而孫嘉遇則撒腿跑到街上,找瞭一個公共電話打給他在另一傢醫院工作的媽媽,讓她趕緊帶錢來,順便看看能否開後門找個認識的靠譜大夫診治程睿敏。

程睿敏因為傷口發炎引起的高燒,兩天後才退下去。他在醫院中清醒過來,看到守在自己病床邊的,竟然是孫嘉遇和嚴謹。

他的記憶還停駐在幾天前火車站的售票窗口,小偷扒去瞭他身上僅有的幾十塊錢。若不是那個小偷,此時他應該已經在廈門瞭。但他睜開眼睛,感受到的依然是北京熟悉的晴熱夏日。

孫嘉遇在身後使勁推瞭嚴謹一把,嚴謹毫無防備之下向前踉蹌幾步,雙手撐在床板上才穩住身體,和程睿敏臉對臉大眼瞪小眼相距不過二十厘米。他沒瞭退路,隻好結結巴巴地開口:“程睿敏,以後我就是你大哥,罩你一輩子的大哥,永遠罩住你,什麼時候都不會扔下你。”

讓嚴謹道歉簡直比登天還難,這幾句話,已經是他對一個人表達歉意的極限瞭。孫嘉遇也上前,拍拍程睿敏的肩頭:“程睿敏,以後我傢就是你傢,我媽就是你媽,一輩子,永遠。”

這一瞬間就是三劍客兄弟情誼的真正開始。那時候他們還年輕,所以他們可以輕易說出“永遠”兩個字。二十年後的今天,當我們替他們回望這一刻,卻發現命運從來不按世人的期望出牌——二十年後,有人夢想成真,有人聽到瞭夢破碎的聲音,有人……則永遠保持著二十九歲時的年輕容顏。然而,隻因曾經有過你,我們才能說,永遠,永遠。

《最初的相遇,最後的別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