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地處閩南,民豐物饒,盛紘在這裡任同知數年,協理分掌地方鹽、糧、河工、水利以及清理軍籍、撫綏民夷等事務,多有政績,這幾年知府換瞭三任,他卻在原任上升瞭品級。
盛紘又頗會做人,與當地士紳官吏多有交好,聞得盛大人要升遷,這幾日便人人爭著給他設宴踐行,盛紘不便推脫,連日應酬,把傢中收拾行裝舉傢遷移之事托付於太太王氏。
幾日來府中仆婦管事如過江鯽魚般穿梭於王氏所居的東院之中,王氏一掃幾年來的鬱氣,忙的個不亦樂乎,這天午後王氏堪堪將事情料理個大概,叫幾個貼身丫頭點算剩下的名目,便與劉昆傢的進瞭內廂房說話。
內裡靠墻置放著一張四方大臥榻,鋪著細織蓉覃,堆著錦緞薄綢,上面並排沉沉睡著兩個五歲上下的小女孩,兩個大丫鬟守在榻邊的小杌子上,給兩個女孩輕輕打著扇子,見王氏進來,她們連忙起身行禮。
王氏揮揮手,做意不要出聲吵瞭兩個女孩午睡,徑直走到榻邊去看,隻見一個女孩圓胖富態,睡的嬌憨可人,王氏眉頭一松,眼中頗有笑意,再看另一個女孩,生的倒是眉目秀美,就是面孔蒼白,顯是氣血不足,整個人羸弱不堪,在睡夢中也皺著小小的眉頭,王氏輕輕嘆瞭口氣,給兩個女孩掖瞭掖身上錦煙薄毯,走到一張藤椅上歪著。
劉昆傢的叫兩個丫鬟出去看著門,自己也走到王氏跟前,尋瞭一把小圓凳坐下,卻被王氏拉住,請她也坐到旁邊的藤椅上,劉昆傢的辭瞭辭,便坐下瞭。
“太太這幾日受累瞭,裡裡外外的忙,眼瞧著東西都是收羅的差不多瞭,今早登州那邊傳信來,說是那邊的府衙內宅也都收拾出來瞭,隻等著老爺太太過去便可住瞭。要說呀,這維大老爺與我傢老爺雖是堂兄弟,竟比尋常親兄弟還要好呢,也不知花瞭維大老爺多少銀子,這情面可大發瞭。”劉昆傢的熱絡的說起來。
“維老爺的爹與我那過世的公爹是同胞兄弟,老爺與維大哥當初一同附在令國公的傢學裡讀書,後又一同拜在楊閣老門下,哦,那會兒楊閣老還隻是翰林院侍讀。大老太爺那時正寵著一個姨娘,全然不管維大哥母子過的淒涼。虧得我們老太太頗為看顧那位老嫂子和侄子,又因老爺沒被老太太收養之前過的也不易,這不和維老爺同病相憐,兄弟倆湊一塊兒最是親厚不過。維大哥雖未出仕,卻理傢得當,傢財極厚,錢財於他並不放在眼裡,老爺與我娘傢哥哥都做著官,將來也能照拂他的子孫,費他幾個錢也沒什麼要緊的。”王氏頗有得色。
“太太心裡這麼想,當著老爺的面可千萬別這麼說,定要多多感謝維老爺的厚意才是,也別老是提太太娘傢怎樣怎樣瞭,可別忘瞭當初林姨娘是怎麼煽風點火的。”劉昆傢的見王氏老毛病又犯瞭,連忙提醒。
王氏不悅:“那個讒言可惡的狐媚子!”
劉昆傢的不好接話,便岔開話題,笑著說:“六姑娘在太太這裡可好?聽著那日老爺親自抱著她一路從蓮花池畔走過來,我就知道六姑娘定是要跟瞭太太的。”
王氏看瞭一眼臥榻上的女孩,道:“這丫頭沒瞭親娘,遲早是要歸到我頭上,這我也知道,卻怎麼也咽不下這口氣,當初姓林的賤婢生瞭兒女,老爺怎麼不想著我是嫡母,怎麼不把孩子歸到我這裡來養。哼,說什麼骨肉親情難舍,便讓林姨娘自己養瞭。現如今衛姨娘一死,他倒記起我是嫡母瞭,我本想吊他一吊,拖幾天再說,誰知那天老爺氣勢洶洶的抱著這孩子到我屋裡,二話不說把她放下。我被唬瞭一唬,便沒敢多說,收下瞭這個孩子。”
劉昆傢的念瞭句佛,笑著說:“太太慈悲為懷,這才是正理,不論老爺有幾個姨娘,太太總是嫡母,這名分是越不過去的,之前是林姨娘狐媚蒙蔽老爺,這才渾瞭規矩,太太隻管好好理傢教子就是,我瞧著這回老爺是要整治林姨娘瞭,太太這頭可得穩住,做出一番正房太太的大傢氣派來,千萬別亂瞭陣腳。”
“整治什麼?不過雷聲大雨點小,那賤婢是他的心肝寶貝,他怎舍得?”
“太太可千萬別這麼說,我瞧著這回不對勁。”劉昆傢的搖頭,把身子往前湊瞭湊,“太太可還記得衛姨娘跟前的蝶兒?”
王氏點頭:“那丫頭倒是烈性,竟敢當面質問林姨娘,她這樣為主子出頭,也不枉衛姨娘與她姐妹一場;後來也不知怎麼樣瞭。”
劉昆傢的低聲說:“我男人從外頭打聽來,說林姨娘前腳將蝶兒攆到莊子裡,後腳老爺身邊的來福便將人帶走瞭,然後放到西院,老爺空瞭後細細的盤問瞭蝶兒足半個時辰,之後蝶兒就由老太太做主,不知送到哪裡去瞭。”
王氏大感興味,問:“此話當真?既如此,怎地老爺全無動靜。”
劉昆傢的起身取過一把扇子,站到王氏身邊為她輕輕的搖著,說:“怕隻怕那林姨娘三寸不爛之舌,硬是又把老爺給哄心軟瞭,不過就算隻打賣幾個下人,殺殺林姨娘的威風也是好的,太太正好乘機作為一番。”
王氏不語,心中暗自籌算,劉昆傢的看見王氏神情,躊躇著開口:“隻是有些話,奴婢不知當說不當說,說瞭怕太太怪我沒規矩,不說又愧對老夫人的囑托,心中不安。”
王氏忙握住劉昆傢的手,柔聲道:“你說的什麼話?我與你吃同一個人的奶水一起長大,本就親如姐妹,你早我一年嫁瞭人,本當把你整傢做陪房帶瞭來,可你婆傢是母親得力管事的,這才分開瞭幾年,你有什麼話盡可說來。”
劉昆傢的笑著又坐到王氏跟前:“瞧太太說的,老夫人最是心疼太太,當初太太出嫁時,多少得力的人都陪送瞭過來,隻是我傢公公是老夫人用慣瞭的老人,這才留在府裡養老,那年老夫人一聽說林姨娘生瞭個哥兒,就急的整晚睡不著,連夜把我找瞭去,細細的吩咐囑托瞭半天,然後把我們兩口子都送瞭過來。為的是什麼,太太心裡不清楚?不就是怕太太在婆傢受欺負,怕柏哥兒受冷待麼?真是可憐天下慈母心。”
王氏嘆氣,拿帕子摁瞭摁眼睛:“都是我不孝,這個歲數瞭還要母親操心。多虧你來,日日勸我,我這才收拾瞭倔脾氣,與老爺和瞭好。你又教我給老爺納妾,挫挫林姨娘的氣焰,說起來那衛姨娘也是你找來的,你看人的眼光不錯,貌美卻又翻不出幺蛾子來,她進門幾年林姨娘可消停多瞭,這次更是多虧瞭你,那賤婢才落瞭錯處。”
“這都是太太的福氣,與奴婢什麼相幹,隻是衛姨娘這一死,是八字才一撇,且還差著一捺呢;老爺怎麼處置林姨娘且不得知,興許被哄過去瞭沒未有可知,咱們可不能松瞭這口氣。”劉昆傢的說。
“哼!老爺要是不處置那賤婢,還像往常那樣寵著護著,那我也不要臉面瞭,索性把事情捅瞭出去,叫禦史言官參老爺個寵妾滅妻且枉顧人命,看他還如何做官!”王氏拍著案幾到,冷哼著。
“哎喲,我的太太喲,老夫人就怕您這個犟脾氣,才整夜睡不著的!您千萬別說這種氣話,這是傷人一千自損八百喲!”劉昆傢的忙擺手,急急的勸道,“你這麼一來,與老爺夫妻還做不做,柏哥兒前程還要不要,將來日子怎麼過?”
王氏立刻泄氣瞭,咬牙道:“那你說怎麼辦?沒出嫁時母親隻一味教我怎麼管傢理事,卻不曾說過如何管治姨娘,偏這林姨娘又不是尋常偏房,打不得賣不得,還是從老太太那裡出來的,真憋屈死我瞭。”
“太太且喝杯茶消消氣,聽我慢慢說來。”劉昆傢的倒來一杯溫溫的茶水,遞到王氏手裡,“老爺固然是行事不當,但老夫人說太太也有不是之處。”
“我有什麼錯處?難不成給老爺包戲子買粉頭才算是?”王氏猶自忿忿。
劉昆傢的笑道:“瞧太太又說氣話。那日舅老爺府裡,老夫人細細問瞭太太身邊幾個大丫頭,便對我說太太您有三錯,要奴婢回頭與太太說,奴婢鬥膽,今天便當瞭這個耳報神。”
她頓瞭頓,理一理思緒,開始道:“當初太太剛嫁來時,說話就把老爺的兩個通房丫頭給遣瞭,老爺和老太太可是半句話都沒有的。那幾年太太一人獨大,別說老太太待太太客氣,就是老爺,也與太太相敬如賓。太太這第一錯,就是日子過的太順心瞭,不免自大忘形,你內事要管,外事也想管,老爺的銀子人事你統統都要做主,行事言語說一不二,開口閉口就是王傢如何老太爺和舅老爺如何的,這叫老爺心裡如何舒坦?男人誰不喜歡女人做小伏低,誰不想要個溫柔可心的婆姨,老爺又不是個沒用窩囊的,外頭誰不說咱們老爺大有前途,太太你一次兩次的給老爺臉子看,時不時的下老爺面子,老爺如何與你貼心,如何不起外心?”
王氏頹然靠在椅背上,想起新婚時的旖旎風光,不由得一陣心酸,當初閨中姐妹誰不羨慕她嫁的好,夫傢雖不是位高權重,卻也財帛富足,傢世清貴,她一不用給婆婆站規矩,二無妾室煩心,夫婿人品俊偉,才識出眾,仕途順當,將來做個誥命夫人也不是不能想的。
不知何時起,老爺與她越來越淡漠,貼心話也不與她說瞭,而她也隻顧著抓尖要強,想要裡外一把拿,把盛府牢牢捏在手心裡,正興頭時,冷不防斜裡殺出個林姨娘來,接下來她便一步錯步步錯,直讓林姨娘一天天坐大。
劉昆傢的冷眼看王氏神情,已知有眉目,就接著說:“老夫人說,自古女人出嫁都是依附夫婿的,太太不緊著攏住老爺的心,卻隻想著一些銀錢人事,這是本末倒置瞭。”
過瞭半響,王氏點點頭,緩緩喝瞭一口茶。
劉昆傢的放心瞭,拿起一旁的扇子又慢慢搖瞭起來:“太太本是心直之人,哪知道那些子狐貍精的鬼蜮伎倆,讓林姨娘和老爺暗中有瞭私情卻懵然不知,要是早發覺瞭,乘著事情沒鬧大,偷偷稟瞭老太太,將林姨娘立時嫁出去,老爺也隻有認瞭。偏偏等到事情不可開交之時,太太就是再鬧也不頂事瞭,這是太太這第二錯。”
王氏苦笑,這事她當初何嘗不懊悔,隻怪自己疏忽大意,從來不去管婆婆那頭的事情。
劉昆傢的繼續說:“最後,也是最要緊的,老夫人說瞭,太太你自己也是規矩不嚴禮數不周,因此在老爺那裡也說不得嘴。”
王氏不服,立時就要辯駁,被劉昆傢輕輕按住肩頭,安撫道:“太太別急,聽我慢慢傳來。老夫人說,您當兒媳婦的,不在婆婆面前立規矩不說,不說晨昏定省,每月居然隻去個三兩次,每次去也是冷著臉,說不上幾句話。婆婆的吃穿用住全都自理,你概不操心張羅,這說出去便是大大的不孝。太太您在老爺那裡便是有一百個理,隻此一條您就沒嘴說瞭不是。不論老太太如何冷情,不喜別人打擾,您總是要把禮數孝道給盡全瞭的。”
王氏不言語瞭,這句話正中要害,其實這泉州地界裡也有不少人暗暗議論過她,幾個要好的太太也與她說過此事,勸她得多孝敬婆婆,免得被人指摘,她當時並不放在心上,老太太免瞭她每日請安,她樂的從命。
劉昆傢的看王氏眼色閃爍不定,知她心中所想,便悠悠的說:“孝順婆婆總是有好的,第一便是太太的名聲,當初維大老爺的爹也是鬧的寵妾滅妻,可是大老太太將婆婆服侍得全金陵都知道她的孝心,大老太爺便也奈何不得瞭。”
王氏覺得大有道理,便不做聲瞭,劉昆傢的再說:“這其次,老爺有些事情做的不合禮數,您說不得他,可是老太太卻盡可說得,當日老爺要給林姨娘抬舉莊子店鋪,您一開口,人傢未免說您嫉妒,容不下人,可要是當初老太太肯說兩句,今日也不至於如此瞭。”
王氏一拍藤椅的扶手,輕呼道:“正是如此,當時我也真是暈瞭頭,隻知道和老爺老太太置氣吵鬧,卻沒掐住七寸,隻鬧瞭個無用,平白便宜瞭那賤婢從中取利,虧得你今天點醒瞭我,我才知道這般原由。過去種種,果真是我的不是。”
劉昆傢的連忙添上最後一把火:“太太今日想通瞭就好,前頭的事咱們一概不論,往後可得好好謀劃謀劃,不可再稀裡糊塗叫人算計瞭去才是。”
王氏長長舒瞭一口氣,握住劉昆傢的手,哽咽道:“我素日裡隻知道耍威風逞能耐,這幾年不意竟到如此地步,往後的日子你還得多多幫襯著才是。”
劉昆傢的連忙側身說不敢當,這主仆二人正你客氣來我感激去,躺在四方榻上的其中一個小女孩微微動瞭動,姚依依同學松瞭松躺的發麻的腿,眼睛睜開一條縫看瞭看旁邊睡的像隻豬的小女孩,盛如蘭小姑娘,她正微微的打著小呼嚕,看來這個是真睡著瞭。
姚依依向泥石流發誓,她絕不是有意偷聽的,她早就醒瞭,隻是懶得動彈也不想說話,於是閉著眼睛繼續躺著,誰知這兩位歐巴桑居然把這裡當聊天室瞭,從搬傢養女兒一路談到愛恨情仇,越說越興奮,越說越投入劇情,姚依依反而不好意思醒過來瞭。
隻聽見那劉昆傢的還在說:“……咱們老爺又不是個糊塗蟲,心裡明白著呢?太太切不可和他耍心眼,反倒要壞事瞭,您是直腸子的,如何與林姨娘比彎彎繞的狐媚伎倆,您當前要緊的呀,就是賢惠和順,對上您要好好孝敬老太太,我瞧著老爺對老太太極敬重,您就算不能晨昏定省,也得隔三岔兩的去給老太太問個安,就是擺樣子也得像模像樣,這對下嘛,您要好好撫育六姑娘,老爺對衛姨娘多有歉疚,您對六姑娘越好,就越能讓他想起衛姨娘是怎麼死的,還顯得您賢惠慈愛,日子長瞭,老爺的心也就攏回來瞭。”
姚依依覺得這劉昆傢的說話忒有藝術性,她要勸的話歸納起來無非是:太太呀,你拿鏡子照照自己,咱要腳踏實地實事求是,您和林姨娘去比女性魅力和嗯嗯啊啊,那是基本沒戲滴,不過別擔心,當不瞭劉德華,咱可以當歐陽震華,你就好好伺候婆婆帶帶孩子,咱打親情牌品德牌,走走老媽子路線,那還是很有贏面滴。
那劉昆傢的還沒說完:“……六姑娘這幾天不怎麼吃飯也不說話,太太得多上心瞭,這六姑娘是個丫頭片子,又分不著傢產,回頭置辦一份嫁妝送出去就是瞭,也礙不著太太什麼事,還能給五姑娘做個伴不是?”
姚依依閉緊眼睛,她更加不願意醒過來瞭,想她一個有為青年淪落到這種地步,簡直情何以堪呀,況且這層皮子和自己似乎不是很和諧,讓她一直病歪歪的,甚至不覺得餓,拒絕接受現實的姚依依目前依然消極怠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