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的對話原來明明是在質問林女士罪責的,可這話題不知什麼時候歪樓瞭,林女士從一個被告變成瞭原告,上訴案件從追究衛姨娘的死因莫名其妙變成瞭大老婆迫害小老婆事件追蹤調查,過程轉換的若有若無,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聽眾們不知不覺就被繞進去瞭,其實明面上聽來,林女士並沒有指控王氏任何罪名,但是她的每句話都似乎在暗示著什麼,連姚依依這樣上慣法庭的專業人才,聽著聽著,也覺得好像是王氏冤枉陷害瞭她。
林女士的舍身出鏡很快見效,盛紘同志暫停瞭處罰措施,並且於第二天去林姨娘房裡小坐瞭片刻,林姨娘屏退眾人,拿一個成窯五彩小蓋鐘給盛紘沏瞭一碗釅釅的鐵觀音,正是盛紘素日喜歡的火候,再看林姨娘一身單薄的月白綾羅衫子,滿頭的雲鬢隻插瞭一支素銀花卉絞絲小發簪,真是楚楚可憐,如花嬌弱,來的時候縱有萬般火氣,也退瞭一半。
“昨日在太太處,我給你留瞭臉面,照你說的,衛姨娘的死你竟沒有半點幹系?”盛紘冷聲道,他總算是在官場上打滾過的人,好歹還記得自己來幹什麼的。
林姨娘淚光閃閃:“老爺給我臉面,我如何不知,老爺今日獨自來與妾身說話,妾身也索性攤開瞭說。那衛姨娘是太太給老爺討來的,之前太太又接二連三的弄瞭香姨娘和萍姨娘,這為的是什麼,府裡上下都明白,不過就是看著老爺疼我憐我,太太不喜。我在這府裡人單力微,素日裡竟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若不置些得力可靠的人手在身邊,且不知如何被人糟踐,我自己不打緊,可我不能讓楓哥兒墨姐兒遭罪呀。這才關緊瞭門庭,撇清瞭自己個兒,平日裡凡事不沾身,為瞭就是保自己平安,衛姨娘那晚出事之時,我的的確確存瞭私心,不願理睬,可要說我存心害她性命,真是血口噴人瞭。紘郎,紘郎,我縱然有千般萬般的錯,你也瞧在楓哥兒墨姐兒面子上,前日先生還誇楓哥兒書讀的好呢。”
盛紘心中一動,也不聲響,端起茶碗來喝瞭一口,林姨娘慢慢依到他身邊坐瞭,頭挨到他肩上,細訴:“紘郎,我深知你為人,當初你我定情之時,老爺就對我起誓,絕不讓我叫人欺侮瞭去,這才頂著太太娘傢的臉子,給我置辦瞭田產鋪子,讓我好在府裡挺起腰桿做人,紘郎待我一片厚意,我如何不知,若我做出那狼心狗肺之事,叫我天誅地滅不得好死。”
語音婉轉,千嬌百媚,即便是毒誓發起來也如說情話一般,盛紘不由得松開瞭眉眼,正待伸手攬過林姨娘溫存一番,突然又想起那日與盛老太太說的話,於是縮回手,推開林姨娘。
林姨娘素來拿捏的住盛紘的脾性,沒曾想被推開,臉上絲毫不露,隻盈盈淚眼的望著盛紘,盛紘看著林姨娘,沉聲說:“衛姨娘的事就此揭過,我會與太太勒令府裡上下誰也不得提起,但是從今日起,有幾件事我要與你說清楚。”
說著雙手負背站到炕前:“此事我也有過,一味憐惜愛重於你,竟忘瞭聖人之言。所謂,長幼有序,嫡庶有別。我們這樣的人傢可不學那商賈之傢弄什麼平妻來丟人現眼,太太縱有一萬個不是,她究竟是大,你是小,你當盡禮數。從今往後,你撤瞭那個小廚房,我也停瞭多給你的一應花銷,你院裡的丫鬟婆子與府裡其他人等一般份例,不得有所厚薄,你若願意賞人,便自己出錢。一應事宜皆按照府中規矩來,想來你這些年來也有不少體己,盡夠用瞭。以後你要守著規矩,給太太每日請安,若有不適,隔日去也成,但以後叫你院裡的人收斂些,不得對太太不敬,說些沒規沒矩的胡話,若被我知道瞭,一概打死發賣!”
林姨娘花容失色,心裡涼瞭一片,正待辯白,盛紘接上又說:“我也並非不明事故之人,你與太太不睦已久,我也不會想著你和她立時就能姐妹和睦,但你當先服軟。我也不會收回予你那些產業,那些東西還給你傍身,可管事之人卻不能由你胡亂指派。當日你那兩個族親在泉州每日喝花酒包戲子,排場竟比我還大,以後你指派的管事得由我看過點頭,不許再招那些渾不吝的狗才,沒的敗壞我盛傢名聲!……楓哥兒和墨姐兒還留在你身邊養著吧,你若真為瞭孩子著想,也不至於弄的如此地步,現在你就多想想那兩個孩兒罷。”
林姨娘本有一肚子的話要說,聽得盛紘最後一句話,卻不言語瞭,她知道這是盛紘要繼續做官,要搏一個好官聲,就不能讓人抓住瞭私德上的毛病,盛紘剛才說的不過是要她做小伏低,卻沒有剝瞭她的產業,也沒有分離她的孩子,這已是底線瞭。這次衛姨娘的死她終究是大有幹系,能夠如此銷案,已是大幸,她是聰明人,知道什麼時候該見好就收,縱然心中有所不甘,也隻咬牙忍下,反而打點起精神來與盛紘溫存。
盛紘在林姨娘處軟玉溫香瞭半晌,之後直奔王氏正房,還有一場硬仗要打。
他來到王氏房中,依舊屏退瞭仆婦,隻留夫妻二人在內室說話,待他把剛才和林姨娘說的話交代過後,王氏粉面含怒:“你的心肝寶貝,我何時敢說什麼瞭,你要怎麼辦就怎麼辦,我如何敢有半個不字!”
盛紘深吸一口氣:“你也別打量著我不知道,我隻問你三句話。第一,舅老爺傢無病無災,你早不去晚不去,為何偏要等在衛姨娘臨盆前幾日扯著我去?第二,府裡那些懂得接生的婆子總共四個,其中有三個是你陪嫁來的,她們素日都是聽誰效命的,你比我清楚。第三,我又如何會那般巧的回府,正好瞧見衛姨娘最後一面?”
王氏心中微驚,嘴裡卻不慌不忙:“生平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鬼不來!那日我走時,特意請大夫給衛姨娘診過脈,明明是好端端的,那大夫正是老爺最信的那個廖大夫,老爺不信可自去問他。他說,衛姨娘出嫁前常年做農活,本就身體端健,哪怕沒有穩婆也可以自己順產。可我一走,林姨娘卻三天兩頭往衛姨娘飲食裡下些寒涼或燥熱之物,這才引的衛姨娘生產不順。林姨娘有的是銀子,裡面外面的人手也都盡有,就算我的陪嫁婆子不聽使喚,她難道就沒人可用瞭?明明是她巧言善辯,老爺老全聽信瞭,那泉州城裡有多少穩婆,她足足拖瞭幾個時辰才把穩婆叫來,就算不是她存心,也是她手下的人放縱!哼,我站得直立得正,縱有些花哨伎倆,也不過是想瞧瞧林姨娘如何應對罷瞭,倘若她沒有害人之心,衛姨娘便是無人理睬,自個兒待在院裡,也能平平安安的生下孩子來的。”
盛紘沒有反駁,反而連連點頭:“這內裡的事情我早已查清,這次的事,林氏大有幹系,但要說她真想害死什麼人,卻也不至於,隻能說衛姨娘命薄,兩下裡一湊,剛好給對上瞭;你那些陪嫁婆子素日就與林氏鬥氣,也不是有意拖延。事已至此,但不成我還真殺瞭林姨娘填命不成?那兩個孩兒倘若心生怨懟,傢宅如何安寧。”
王氏生氣,扭過身子不理盛紘,氣鼓鼓的拿起手絹絞瞭起來。
盛紘坐到王氏身邊,輕言細語的勸道:“這幾年我讓太太受委屈瞭,太太放心,自打往後,我當不再縱容林姨娘,你是大她是小,你是我明媒正娶三書六禮聘來的正房太太,百年後要與我共享宗祠香火的枕邊人,她林氏便是翻瞭天也是越不過你去的,她自當給你請安問好,打水服侍。”
王氏心頭一喜,回頭笑到:“你可舍得?”
盛紘索性摟住王氏腰,輕輕撫摸:“沒什麼不舍得的,一切當以盛傢為重,林氏再重還能重過闔府上下的體面?太太,你當拿出大傢規矩來,也得記得自己的規矩,你自己不先立的正,如何讓別人服帖?老太太那裡……”
王氏被他幾下摸過,身子早就軟瞭一半,許久沒與盛紘這般親近熨帖,心中柔情大盛:“我知道自己也有不足之處,放心,隻要她守規矩,我自不會欺壓於她,也不會再使小性子與老爺置氣,孩子們都這般大瞭,難道我還會與她爭風吃醋不成?”
盛紘摸著王氏語氣緩和瞭許多,於是再接再厲,把王氏摟著在耳邊輕輕吹氣,逗弄的王氏粉面泛紅,氣息發燙:“我的好太太,你是大傢小姐,自知道傢風不正傢道不寧的道理,如今華姐兒眼看著就要及笄瞭,這說親事就在眼前,要是咱傢有什麼不堪的事傳瞭出去,豈不是連累瞭華姐兒?華兒是我的頭生女,又是嫡出,我還想著要給她找個千好萬好的女婿,到時候也擺擺那泰山老丈人的威風。”
王氏聽的眉花眼笑,愈加順從:“老爺說的是,我都聽老爺的。”
姚依依同學躺在隔間,她昨天終於破天荒喝瞭一碗噴香的雞絲粳米粥,今天多少有些精神,歪在軟榻上睡不著,再次不好意思,她又把人傢夫妻的話都聽見瞭。
嗯,這個怎麼說呢?
盛府的混亂源自林姨娘的崛起,不能不說林姨娘舍棄外面的正頭太太不做,寧願當個姨娘是看準瞭人,對人下菜碟。她不是稀裡糊塗的尤二姐,她找盛紘,是因為知道他是個性格獨立不受妻子鉗制的男人,她也知道盛紘早年當庶子時的涼苦,並以此為切入點,為自己在盛府博得瞭一個不敗之地。
姚依依覺得也不用責怪盛紘老爹,隻能說男人對於戀人的原諒是無原則的,而對於沒什麼愛情的妻子的尊重卻是有條件的。
盛紘這樣受過教育的封建士大夫,雖恪守禮法,但作為一個有追求有文化的青年官僚,他對情感畢竟還是由需求的,王氏對他來說是包辦婚姻,但如果婚後兩個人用心經營,包辦婚姻也能生出情深意重的摯愛夫妻來,可惜王氏在這上面犯瞭錯誤。
而林姨娘對盛紘來說,卻是自由戀愛的結果,在眾人無所知的情況,兩個人偷偷摸摸遮遮掩掩,愈是壓制的情感愈是濃烈,那個時候的盛紘,想必是動瞭真心。
徐志摩對待林徽因和陸小曼的深情厚意,與對待張幼儀的冷酷殘忍,簡直不敢相信這是同一人,比對徐大才子,盛紘還算有節制。
應該是林姨娘眼光不錯,運氣更不錯,盛紘不是懦弱昏聵的賈璉,他從庶子爬上今天的地位,他很清楚妾室受欺侮的地方無非兩處,日常生活和子女撫養,所以他幹脆直接給林姨娘獨立的經濟來源,有瞭錢,自然腰桿就挺瞭,並且堅持讓林姨娘自己養孩子。
可是這樣一來,規矩就蕩然無存瞭,隨著時間推移,林姨娘生兒育女,王氏又無法從感情上把丈夫拉回來,林姨娘的地位越來越穩固,她開始培植自己的親信,漸漸與王氏有瞭分庭抗禮之勢,盛府由裡到外,漸漸形成兩派人馬,且戰火愈演愈烈,而姚依依目前身體的這個生母,衛姨娘,就是在這種妻妾對峙情況下的無辜炮灰。
《谷梁傳》曰:毋為妾為妻。就是說,妾是沒有資格扶正為妻的,有妾無妻的男人,仍可算是未婚的。而嫡妻死瞭,丈夫哪怕姬妾滿室,也是無妻的鰥夫,要另尋良傢聘娶嫡妻。
但是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況且這隻是規矩,並不是律法,所以不是沒有漏網之魚,例如就有嬌杏這樣被扶正的幸運小妾,雖然這種例子並不多,但不是沒有。
姚依依是學法律的,她知道,從本質上講,封建社會的律法維護的是男子的權益,一旦男子的全部利益歸結到正室以外的女人身上,那麼正室退位讓賢的情況總會發生,這很悲哀,但是還好不多。
倒黴的陳世美同學挨瞭包爺爺一鍘,不是因為他停妻再娶,而是因為他犯瞭人命案,男人犯重婚罪是不會殺頭的,當然在禮教森嚴的古代,如果像盛紘一樣想要在仕途上更上一層樓,那就不能因為這個壞瞭名聲。
剛開頭幾年,盛紘不管不顧,與林姨娘情海無邊,不願上岸,可他畢竟是有理智的封建士大夫,不是以突破封建枷鎖為己任的民國詩人,他對林姨娘的熱情終歸會消退,而王氏的娘傢的出手幹預加快瞭這一速度。
王傢出人出力,還想出瞭美人計,這個招數實在不算新鮮,但貴在有效,從古至今,宮廷到民間,屢試不爽。但沒想到林姨娘戰鬥力極強,連著給幾個頗有姿色的丫頭開臉,竟然也沒能拉回盛紘,畢竟林姨娘出身官傢,姿色秀美,和盛紘談起詩詞歌賦風花雪月來,連王氏也插不上嘴,何況幾個丫頭。
於是王氏劍走偏鋒,找到瞭正處於困境的衛氏,她雖無上佳的文學教養,但她擁有一個所有女人最直接也是最立竿見影的優點,美貌。
果然,真愛千斤抵不上胸脯四兩,盛紘一看見衛氏就被迷倒瞭,她不識字,沒關系,他來教她,她不懂詩詞書畫,沒關系,他來點撥,耳鬢廝磨紅袖添香,何嘗不樂;加上衛氏性情溫柔敦厚,盛紘倒也真喜歡上瞭。
這下子林姨娘急瞭,她所依仗的無非是盛紘的寵愛,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她絕不允許有人踩進她的地盤,她折騰衛姨娘,估計一開始也沒想要她的命,隻是希望把胎兒給弄沒瞭,最好把她的身體也給弄垮瞭。
可是衛姨娘特別點背,立時就一命嗚呼瞭。
衛姨娘的死,讓盛紘陡然清醒瞭,縱然沒有像對林姨娘那般情義,終歸也是同床共枕過的女人,看見她死在一攤血泊中,盛紘終於意識到傢庭內部的矛盾已經激化瞭,作為一個常年辦差的實幹型官員,盛紘如何不明白衛姨娘的死其實是府裡規矩敗壞的結果。
妻妾鬥爭的慘烈讓盛紘不寒而栗,於是他決心整頓,要恢復良好的傢庭等級規矩,就得放棄對林姨娘的過度偏愛,從情海中爬上岸,站在大傢長的角度,公平持中的管理傢庭。
不過就算如此,他也還是不敢把林姨娘和她的孩子完全交到王氏手中處理,他知道這兩個女人的嫌隙怕不是一天兩天就可以抹平的。
王氏這次基本上獲得瞭想要的東西,就算她依然在愛情上鬥不過林姨娘,至少也獲得瞭在傢庭中唯一的女主人地位,正房妻子對妾室始終是提防的,尤其是面對貴妾時,更有危機感,就像黛玉說的,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
寶玉他媽對趙姨娘那樣無所謂的態度是建立在兩者實力懸殊太過的情況下,一個是豪貴的王傢,一個則全傢都是奴才,連自由人都不算,自己還是傢生子。
而王熙鳳之所以會那麼忌憚尤二姐,卻不把秋桐放在眼裡,就是因為尤二姐是有身份的良傢女子,屬於貴妾,而且她自己都二十多歲瞭還一直沒生出兒子,本就有犯七出,沒有不讓納妾的道理,隻不過有撐腰的,才一直無人說她,一旦尤二姐生出瞭兒子,不說會取代她,至少也會危及她的地位,所以當王熙鳳一聽說尤二姐的事情,就立刻拔劍出鞘。
妻妾之爭,是一個很復雜的命題,包含瞭智慧,毅力,膽量,傢庭背景,個人性格,當然還有運氣,種種因素在裡面發生作用,隻能說優勢基本上還是在妻子這一邊,妾室哪怕有二房奶奶的地方,但殺出重圍被扶正的可能性也還是並不高。
整部紅樓這麼多倒黴女子,也隻有一個嬌杏有這養的運氣,平兒和香菱後來到底有沒有被扶正還兩說,就算被扶正瞭,也是薛蟠和賈璉落魄之時瞭,算不上是什麼天大的好事。
而這位可憐的衛姨娘不過是眾多倒黴小妾中的一位,她的死就像大海中的一朵微小浪花,雖激起過一些動靜,卻最終被無聲無息蓋過。爾後,盛紘和王氏為瞭傢族體面,逐一替換府中仆婦下人,而林姨娘自己當然不會提,漸漸的,盛傢無人再提起衛姨娘的死,甚至沒幾個人知道當初這位慘死的美麗怯弱的女子。
姚依依想到這裡,又沒有生存意志瞭,她既沒有實力派的姨娘做生母,又不是嫡母所出,她將來在盛府的地位會很微妙的,她這次投胎實在是雞肋,比差的要好些,比好的又差些,比上很不足,比下卻沒餘出多少。
怎麼做才能在這個世上好好活下去呢?五歲的盛明蘭開始嚴肅思考生存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