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冷清,明蘭打瞭個小小的噴嚏,那個大熊般的男子正捂著一壺酒給那水性極好的女子喝,那女子見明蘭瑟縮的樣子,便遞過一個小杯子來,順著清冷的江風,明蘭聞到一股淡淡的酒香,那女子笑道:“不嫌棄的話,喝些暖暖身子。”
明蘭立刻抬頭去看顧廷燁——小孩子要聽大人的話,顧廷燁見明蘭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過來,心裡一陣舒服,便微微點頭;明蘭這才從棉被粽子裡伸出一隻小拳頭,接過酒杯,一翻手腕,一仰而盡,把酒杯還回去,爽朗道:“多謝。”
酒味醇厚,一股暖氣立刻從身體裡冒起來。
那女子和船上其餘幾個男子都似有略略吃驚,他們素日也見過高門大戶出來的小姐,個個嬌貴矜持,沒想這女孩漂亮嬌嫩的像個娃娃,卻一派風光月霽,沒半分扭捏做作;那大熊男子首先翹起大拇哥,粗著嗓門贊道:“大侄女真爽快!”
那女子也微笑著自我介紹道:“姑娘莫見怪,我當傢的素來在江湖上混飯吃,沒什麼規矩;我叫車三娘。”
明蘭這才仔細打量這女子,隻見她大約十八九歲,面盤微黑,大眼大嘴,生的頗為靈動俏麗,她指著船上的人一一介紹:那大熊般的男子是她丈夫,名叫石鏗,旁邊一個微矮些的壯實男孩叫石鏘,是他弟弟;站在船頭的一個白面清秀少年叫於文龍,他們都是漕幫的。
顧廷燁身邊還站瞭個故作瀟灑的中老年文士,一直笑瞇瞇的,叫公孫白石,後頭一個與他頗像的少年,一臉機警乖覺,叫公孫猛,二人是叔侄。
明蘭努力從棉被粽子裡伸出另一隻小手,然後握成一對白胖小饅頭來朝眾人拱瞭拱,很客氣道:“雖從未聽說,但久仰久仰。”
石氏兄弟性子憨,估計沒聽懂,還很熱情的回拱手;車三娘和公孫叔侄則忍俊不禁,於文龍偷眼看瞭眼明蘭,隻覺得她眉目如畫,明媚難言,他面上一紅,低下頭去;顧廷燁回過頭來,沒什麼表情,但漫天星鬥都沒他的眸子亮。
這時又一艘小船駛過來,除瞭石傢兄弟,其餘人都跳瞭上去,車三娘坐到明蘭身邊,笑道:“你傢的船這會兒當是幹凈瞭,咱們先回去,你好換身衣裳,他們去收拾剩下的蟊賊,幫裡的兄弟們水性好的很,保準把你的丫頭們都找回來。”
明蘭連連謝過,盡管她心裡很納悶,什麼時候漕幫變成水上治安隊瞭。
此時江上打鬥漸止,石氏兄弟一前一後護著小舟,車三娘緊緊摟著明蘭,四下戒備,明蘭眼看著漸漸駛向自傢大船,忍不住回頭去看,隻見顧廷燁一腳踏在船頭,手持一張大弓,彎弓搭箭,屈猿臂挺蜂腰,嗖嗖幾箭下去,江面上浮動的幾處立刻冒出血水來,周圍幾條漢子也照樣射起箭來,至於原本就在江面上的人頭,更成瞭活動靶子。
淡淡月光下,顧廷燁面色陰翳,高大的身子俯視著江面上浮起來一具具屍體,但見有哀嚎掙紮的,一箭下去補瞭性命,一派鷹視狼顧,滿眼殺氣嗜血,明蘭忍不住打瞭個哆嗦。
石氏兄弟操舟頗為嫻熟,也不見水波如何拍動,小舟卻行駛如飛,輕啟緩聲的朝大船去瞭,一路上明蘭與車三娘閑來嘮嗑,江湖女子十分豪邁直爽,明蘭幾句話下來,就問出瞭些信息,頓時嚇瞭一跳,石鏗的竟是新上任的漕幫副幫主,適才見他對顧廷燁滿口‘大哥’的叫著,還以為他隻是個普通的江湖漢子呢。
明蘭呆呆嘆瞭口氣,輕聲道:“石幫主替我撐船,今日這遭劫的可不虧瞭。”車三娘閃著一雙火辣的大眼睛,笑道:“你倒是不推辭兩下。”明蘭攤著雙手,很老實的回答:“我又不會駕船,推辭掉瞭,哪個來撐篙?算瞭,還是把臉皮裝厚些罷。”
車三娘笑的花枝亂顫,輕輕拍打瞭明蘭兩下。
盛傢的大船並未受許多損毀,明蘭一上去就瞧見呆小桃站在船舷上左顧右盼,旁邊是急的臉色發青的丹橘,明蘭瞠目,隻由得這兩個丫頭撲到自己身上又哭又笑,待進瞭廂房,明蘭才急急問道:“你們怎麼還在船上?沒有……事?”說著上下打量她們倆,隻見她們紋絲未傷,大為奇怪。
小桃十分得意,道:“帶著丹橘姐姐怎麼遊的快?我帶著她憋氣,躲到船底下去瞭,隔一會兒換個氣,那夥水賊忙著追別人,也沒來管船底,天又黑,沒人註意;本來想遊過對岸去的,誰知來瞭一群人,把船上的水賊都打跑瞭,咱們索性又回來瞭。”
明蘭看著小桃,久久不語,暗嘆:這才是大智大勇呀!
丹橘服侍明蘭裡裡外外換瞭一身幹凈衣裳,給拿瞭幹帕子給明蘭揩幹頭發,簡單綰瞭纂兒;那車三娘身段比明蘭大些,小桃便去找瞭一身允兒的衣裳去給她換;隨後明蘭找人來清點船上人數,盛傢的一眾仆婦護衛大都安好,統共死瞭兩個船夫,傷瞭大約七八個,明蘭叫丹橘記下瞭人名,回頭好撫恤。
接著兩個傢丁捉著三個婆子進來,一把摔在地上,丹橘看見她們就恨的咬牙切齒:“姑娘,就是她們三個告瞭咱們的秘!”
明蘭端坐在上方,側眼看著案幾旁擺放著倉促找來的油燈,幽幽暗暗的照得屋裡一切都有些鬼蜮,她低頭撫摸著自己身上微凸的妝花絲絨褙子,涼涼滑滑的觸感,上好的江南錦織,下面跪著的三個婆子頭發散亂,不住磕頭痛苦,滿臉都是涕淚。
明蘭靜靜道:“那會兒,是怎麼個情形?”
其中一個婆子看瞭看旁邊兩個,大著膽子申辯道:“姑娘明鑒,那些賊人拿住瞭我等,卻尋摸不出財物來,惱怒之下便要砍殺我等!老婆子委實怕極瞭,才說瞭……姑娘,咱們真不是有心賣主的,姑娘!饒命呀!”
說著三個婆子不斷哀求,連連討饒,一旁的傢丁惱怒的踢瞭她們幾腳,丹橘想起適才的驚恐,心中也是憤怒不已,大聲道:“為主子送命也是值當的,不然白花花的銀子供著你們這些媽媽作甚?我早去問過瞭,那會兒賊人不過是打殺瞭幾下,你們隻消照著姑娘說的,直指主子們已帶著財物乘小舟去瞭對岸,此船已空不就成瞭?不過是自己怕死,慌張之下才什麼都說瞭的,險些累瞭姑娘性命!”
明蘭面無表情,低著頭繼續撫弄衣料上的花紋,慢慢抬起頭,嘆息道:“罷瞭,你們把她們三個看管起來,待回瞭宥陽,我請老太太發放你們瞭罷。”三個婆子還待求饒,明蘭疲倦的揮揮手,直道:“你們驚恐之下做錯的事,也算情有可原;可是,你們的命是命,旁人的命也是命,我不罰你們,卻也不能留你們瞭。”
說完,便叫人把三個婆子押瞭出去,這時正好車三娘進來,瞧見這一幕,便笑道:“大侄女兒實在厚道,這事兒要是出在咱們幫裡,出賣兄弟,泄露機要,立時便要開堂口,在關二爺面前三刀六個洞!”
丹橘本來還在忿忿的,聽見這句話遲疑瞭下:“這麼……厲害?”跟在車三娘後頭進來的小桃連忙接上:“姐姐又心軟瞭,適才你嗆水的時候,咳的幾乎斷瞭氣,那時也發狠說要厲害的懲治一番呢!敢情是好瞭傷疤忘瞭疼!”
明蘭看著丹橘訕訕的樣子,一本正經的對著丹橘和小桃道:“所以,這件事告訴我們,不是好漢的,不要混幫派;凡是幫派裡的,那都是豪傑英雄!”順便拍馬,不費力氣。
車三娘撲哧就笑瞭出來,拉著明蘭的手親熱道:“大侄女兒真真是個妙人喲!三娘我走南闖北的,不是沒見過大傢出來的小姐,可沒見過大侄女這般有趣的!”
明蘭紅著臉說瞭幾句‘哪裡哪裡’之類的。
過不多會兒,一陣重重的腳步聲,石鏗頓頓的走瞭進來,剛一瞧見車三娘身上靛藍色寶相花纏枝銀絲紋的刻絲褙子,久眼前一亮,笑道:“三娘,你這身可真好看!顯得你也不黑瞭,人也苗條瞭!”
明蘭長大瞭嘴,這傢夥也太不會說話瞭,回去定被老婆罰跪搓衣板,誰知車三娘也不生氣,笑呵呵道:“是這衣裳好,人要衣裝嘛!”石鏗扯著妻子看來看去,連連點頭道:“回頭咱去天衣閣做衣裳!不就是銀子嘛。”車三娘笑盈盈的贊好。
明蘭見他們夫妻說的差不多瞭,恭敬的站起來,正聲道:“今夜若非賢伉儷及幫裡眾好漢搭救,明蘭和這些女孩們怕是難說瞭,大恩大德,不敢言謝,請受明蘭一拜!” 說著斂衽下福,垂膝幾乎到地,小桃和丹橘也連忙拜倒。
石氏夫婦連忙去扶他們,石鏗還連聲道:“不當事的,不當事的,大哥的侄女兒,便我自傢侄女兒,如何能不救!”
明蘭再三拜謝,這才肯起身;車三娘生怕明蘭再謝,趕緊岔開話題,問道:“當傢的,阿弟呢?”石鏗道:“我叫他在外頭幫忙,那些外傷他最拿手的。”
此時船上正忙,明蘭叫丹橘出去,指揮仆婦們整理被翻的稀巴亂的各個廂房,小桃去找柴草來燒水煮茶,然後請瞭石氏夫婦坐下閑聊。
明蘭說話風趣,態度爽朗,語氣又謙和有禮,石氏夫婦很是放松,不一會兒便聊開瞭。
石鏗本是江湖子弟,父執輩都是在碼頭上撈飯吃的,車三娘原是海邊漁姑,後傢鄉遭瞭難,便隨著師傅出來賣解,後結識瞭石鏗,便結為夫婦;明蘭聽他們說起江湖上的趣事也十分新奇,聽的津津有味,待小桃端瞭茶水點心上來,石鏗潤潤嗓子接著說。
大約兩年前,他們認識瞭離傢出走的顧廷燁,一見如故,便結瞭兄弟;石鏗對顧廷燁的身手和人品贊不絕口,繪聲繪色的講述瞭顧廷燁如何英雄瞭得,如何幫助自己的叔父得瞭幫主之位,直說的口沫橫飛;石氏夫婦粗中有細,除瞭些要緊的幫務,大都說的很敞亮。
“…哎,大哥的日子過的也忒苦瞭,他便是不當侯府公子,如今也要銀子有銀子,要名聲有名聲瞭,何必還……”石鏗開始嘆氣,“照我說呀,曼娘嫂子就不錯瞭,大老遠的跟來,肯跟著大哥吃苦,對我們一眾弟兄都和氣熱心,處處照顧著,偏大哥從不理她,寧肯自己在外頭風餐露宿的!”
車三娘皺起眉頭,連忙推瞭丈夫一把,制止道:“你別胡說!”不安的看瞭看明蘭,似乎擔心丈夫說漏瞭嘴,明蘭興味道:“曼娘也來瞭?她不是在京城嗎,孩子帶來瞭嗎?”
石鏗見明蘭也知道,橫瞭妻子一眼,放心道:“瞧,大侄女兒也知道吧。”然後咧著大嘴對明蘭道:“大侄女兒,你可知曉為何大哥那般嫌惡曼娘嫂子呀?”
明蘭低著頭,沉吟片刻,輕描淡寫的說瞭一句:“她……做錯瞭事。”
車三娘眼光一閃,心裡似乎瞭然,那石鏗卻不以為然,還嘮叨著:“可大哥風裡來雨裡去的,總得有個女人照顧呀,我瞧著那曼娘嫂子挺好的,大哥就給她個名分唄,大哥他大哥說的親就好麼,不也黃瞭……”
車三娘用力捅瞭丈夫一把,厲聲喝道:“你個渾漢子,知道什麼?!大哥屋裡的事兒你少摻和,你上回喊瞭她聲‘嫂子’,大哥半年都沒與你說話!你忘瞭?大哥最恨她黏著,你還跟著起哄!”石鏗聞言,大熊一樣的身子縮瞭縮,搖頭不言語瞭。
車三娘恨鐵不成鋼的戳瞭下丈夫,輕罵道:“你就是嘴上沒個把門的,一興頭起來,什麼都敢說!”轉頭對明蘭笑道,“大侄女兒,你可別聽他瞎扯。”
明蘭淺淺微笑著,好言安慰道:“無妨的。二表叔說的那門親事是不是贛南慶城的彭傢?”這一年來,為瞭給先帝守孝,京城中禁絕瞭大部分娛樂活動,休閑生活異常空虛的結果是,八卦閑聊產業欣欣向榮,明蘭試探著問道:“親事沒說成嗎?”
車三娘惴惴的看瞭眼明蘭,見她一臉和善,便嘆息著低聲道:“大哥的那位侯爺兄長給說的親,咱們去打聽瞭,彭傢雖說門戶不大,但那傢小姐倒溫順嫻雅,誰知……哼!”她冷哼瞭聲,繼續道,“那彭傢也忒氣人瞭,不願意就不願意;居然,居然…想弄個旁支的庶女來抵數,當咱們大哥娶不著婆姨,要他們可憐麼?!”
贛南慶城的彭傢原是錦鄉侯的後裔,太宗武皇帝時壞瞭事,被褫爵抄傢,全族發還原籍,先帝即位後雖沒起復他傢爵位,倒也給瞭些賞賜;傢族一直賣力鉆營,可後來錦鄉侯的爵位還是給瞭新貴,他傢終究起復無望,但彭傢與京中權爵到底有些老姻親,加之傢中又有子弟當著差,也沒有沒落;但說起權勢來,還不如盛紘,下可監察百官,上可直達天聽。
唉,顧廷燁的婚姻線也未免太坎坷瞭些吧。
明蘭聽瞭後,沉吟不語,先是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石鏗不解,大嗓門的叫起來:“大侄女兒,你倒是說話呀?”
明蘭本不想說,但石氏夫婦都是直腸子的人,一個勁兒的催逼,明蘭又不願意違心而言,隻好斟酌著語句,慢慢道:“彭傢想找旁的姑娘來抵數,這確是欺人瞭,不過他們不答應婚事,倒也情有可原。”
石鏗臉色漲的通紅,粗著脖子立刻就要反駁:“大侄女兒這話怎麼說的?我大哥他……哎喲,你幹什麼?”三娘一腳踹過去,石鏗痛呼著彎腰去撫小腿,卻見到門口站瞭一個高健挺拔的身影,一臉大胡子的顧廷燁不知何時已經來瞭。
車三娘已惴惴的站起來,石鏗呵呵幹笑幾聲走到顧廷燁身邊噓寒問暖道:“大哥回來瞭,那夥蟊賊定是收拾幹凈瞭,可真快呢。”車三娘連忙接上:“那是自然,有大哥出馬,什麼事兒成不瞭?!”
夫妻倆一搭一唱,恭維十分賣力,想要掩飾適才背後說人閑話恰好被撞個正著的困窘,明蘭也覺得渾身不自在,好像做瞭什麼虧心事,老實的站在一旁,湊趣的傻笑兩聲。
顧廷燁靜靜掃瞭石氏夫婦一遍,他們倆立刻額頭冒出絲絲冷汗,顧廷燁也不說話,雙手負背的慢慢走進來,沉聲道:“外頭沒事瞭,你們趕緊起程罷;我交代兩句就來。”
石氏夫婦似乎十分敬畏顧廷燁,一聽見這句話就匆匆向明蘭道瞭個別走出房門,然後屋裡就剩下尷尬的明蘭和一臉大胡子的她二表叔。
顧廷燁找瞭把靠門的椅子,姿態沉穩的坐下,距離那一頭的明蘭足有十步遠,居高臨下的發號施令:“坐。”
明蘭立刻乖乖坐好,等候領導指示。
顧廷燁語氣和善,緩緩道:“兩件事。第一,今夜你落水的事外頭不會有人知道,你自傢仆婦回去後自己料理,其餘見過你的人,我會辦好。”
明蘭猛然抬頭,目中盡是欣喜,嘴角綻出雋好的淡粉色,雪白的皮膚上跳出兩顆小小的梨渦,甜的像六月裡的槐花糖;顧廷燁嘴角歪瞭歪,不過有一把大胡子的掩飾,誰也不知道,他接著道:“…第二,不要與任何人提及我的事,隻說是漕幫率眾來搭救即可。”
明蘭連連點頭,不論石鏗對顧廷燁在江湖上的成就多麼推崇,江湖就是江湖,在廟堂朝宇上的達官貴人看來,這些於市井混飯吃的不過都是下九流,不是為權貴所驅使,看傢護院,就是充當背後勢力的馬前卒,拼打喊殺。
侯府公子成瞭江湖大哥並不是什麼光彩的事,紅花會扛把子陳傢洛在江湖上再威風赫赫,可對世代清貴顯赫的海寧陳傢而言,他也隻是個不長進的敗傢子,還豬腦袋的學人傢造反,提都不願提。
“二表叔放心!”明蘭立刻表決心,隻差沒拍胸膛,“除瞭在小舟上喊過您一聲,之後我並未提起您半句,絕不會有人知曉。”
顧廷燁滿意的點點頭。
然後屋內一陣相顧無言,明蘭看看坐著不動的顧廷燁,不知道說什麼好,隻好呆呆去看身旁的那盞油燈,一豆燈光,微微發黃,隻焰尖的簇頭帶著些淡青色的暈光,似一彎女孩的蹙起的眉尖,這時,顧廷燁忽然開口瞭,十分突兀的半截話:“……為何情有可原?”
很奇怪的,明蘭似乎早知道他會忍不住問這句話,他還是他,不論是鮮衣怒馬的京城浪蕩兒,還是落拓江湖的王孫公子,依舊是在襄陽侯府裡那副追根究底的脾氣。
明蘭早準備好瞭一肚皮的回話,保管讓人聽瞭身心舒暢眉開眼笑,正要開口忽悠,誰知顧廷燁搶在前頭,輕輕加瞭一句:“你若還念著我的幾分好處,便說實話罷,敷衍的廢話我聽瞭二十年瞭。”
被濃密大胡子掩蓋的面龐,沉鬱如深夜的江水,雙目微側,竟然隱隱透著些許慘淡。
明蘭噎住瞭一口氣,準備好的腹稿被打斷,犯難的不斷撥弄袖口的繡花紋路,從顧廷燁這個角度看過去,隻能瞧見她一截小巧白皙的脖子,潤白如嫩藕般,昏暗燈光下,近乎半透明皮膚下,幾條孱弱的青色血管柔軟稚嫩。
女孩忽然開口瞭,聲音異常清冷:“二表叔,當初您幾次誠懇求娶餘傢大姐姐,到底為何?京城裡並非沒有其他淑女瞭吧。”
顧廷燁愣瞭愣,沒想到明蘭會突然問這個,沒等他回答,明蘭自顧自的說下去:“那是因為餘傢大姐姐素來溫順賢惠,謙恭儉讓,事事願以傢人為重,這樣一個妻子,定能容忍曼娘,善待庶子庶女吧。”——還有的是,餘夫人是繼室,未必會全心護著繼女。
顧廷燁一陣沉默。
明蘭微微側揚起頭:“女人傢困在內宅的一畝三分田裡,整日琢磨的就是這個,這點道理連我都能明白,何況旁人?”她輕笑,“這樣一來,真心疼愛閨女的爹娘如何肯?如果不是深知二表叔的為人,卻還上趕著,歡天喜地著,願和您結親,那般反倒要疑心人傢是否別有所圖瞭。”
明蘭的話點到即止,以顧廷燁的聰明何嘗不知道,他前有浪蕩的惡名在外,後有不孝不義的劣跡,還想找個能寬容外室庶子的好妻子,憑什麼?!真心為女兒著想的人傢都不會要他,要他的不過是奔著他的身份傢族,不過話說回來,他也沒什麼瞭不起的權勢地位。
明蘭看著顧廷燁低沉的面龐,猶豫瞭下,輕聲道:“恕明蘭僭越,二表叔您為何不索性娶瞭曼娘呢?你們到底多年情分,且又有兒女。”顧廷燁輕哼瞭聲,冷笑道:“盛大人傢教果然好,女兒這般寬和厚道。”
明蘭能聽出其中的諷刺之意,卻正色道:“不計曼娘先前做過什麼,她到底對二表叔一片真心,一不圖財二不圖勢,為的不過是您這個人;這已比許多人好的多瞭。”
顧廷燁失笑瞭下:“你變的倒快。”
明蘭直言道:“以前二表叔依仗的是寧遠侯府,受之以惠,自要遵從侯府的規矩來,可如今二表叔的一切都是自己掙來的,自可娶心愛的女子,又何必受人掣肘呢?”
顧廷燁神情冷峻,依舊緩緩的搖頭,明蘭興味的凝視著他,心裡浮出幾絲諷刺:
這個男人,表面上再怎麼張揚叛逆,骨子裡依舊是個王孫公子,這種與生俱來的驕傲和尊貴早已刻進他的血管裡,一個賤籍戲子出身的女子,他願意寵愛,願意包養,甚至願意護佑一輩子,卻還是不願托付中饋。
他終究還是希望娶一個門當戶對的淑女,找一個淑雅嫻靜的妻子,能識大體,能相夫教子,能拿得出手。
明蘭心裡覺得有趣,涼涼道:“二表叔,您雖瞧著一身反骨,滿京城裡最瞧不上世俗規矩,其實骨子裡卻是個最規矩不過的。”——他倒是始終頭腦清醒,不似別的公子哥兒,一被迷昏瞭頭,就什麼都不管不顧瞭。
顧廷燁抬眼,隻見明蘭眼中隱露的諷刺,他微微一瞇眼睛,還未等明蘭再度開口,他便幹脆的抬瞭抬手,制止她繼續說下去,直言道:“不必說瞭,曼娘心術已壞。”
電光火石間,明蘭腦中一閃,脫口而出道:“莫非餘傢二姑娘的死與她有幹?”
話一說完,她立刻後悔瞭,忙不迭的掩住自己的嘴,在法院工作就是這個不好,時時處處從人傢話裡尋找疑點和破綻,一經找到便立刻提出來;人傢的陰私如何可以亂說。
顧廷燁的聲音冰冷的像明蘭適才泡過的江水,直凍透瞭四肢,他威嚴的逼視著明蘭,一字一句道:“你再這般不知死活,遲早送瞭小命!”
明蘭低著頭,悶悶道歉:“對不住。”
顧廷燁起身而立,轉身就要走,走到門口,忽然又停住瞭腳步,轉回頭來瞧著明蘭。
“也奉送你一句。”顧廷燁語帶戲謔,冷笑道:“你的一舉一動雖瞧著再規矩不過瞭,其實骨子裡卻嗤之以鼻,平日裝的似模似樣,可一有變故,立時便露瞭馬腳。隻盼著你能裝一輩子,莫教人揭穿瞭!”說完,大步流星,轉身離去。
半敞的門,隻留下一股子冰冷的穿堂風,門外,夜色漸退,天光緩緩泛青,水面盡處透著一抹微弱的淺紅光澤,和灰暗的雲彩交糅起來,雜成斑駁的淺彩。
明蘭站在當地,久久無語。
其實她早就知道自己這個要命的毛病,天生膽小安耽,可腔子裡偏又藏瞭一小撮熱血,也想見義勇為一把,也想光明磊落的充一回英雄。所以她才會吃飽瞭撐著去支邊,所以才會狗拿耗子的去替嫣然出頭,所以才會不知死活的留在船上善後,做出種種爛尾的白癡事來。
姚爸爸曾護短的安慰女兒:不犯錯誤的人生不是人生,沒有遺憾的回憶沒多大意思,漫長的一生中,隨著自己性子做些無傷大雅的傻事,其實很有意義。
明蘭頹喪的低頭:老爹呀,她都因公殉職瞭,那還算是小傻事嗎;下一次再犯錯還不知道怎麼樣呢,還是都改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