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回 這該死的古代!

明蘭攏瞭攏身上的蔥綠盤金銀雙色纏枝花的灰鼠褂子,坐在一間四面敞開門窗的半亭廳內,屋裡正中放著個鏨福字的紫銅暖爐,炭火燒的很旺,一側的桶節爐上擱著一把小巧的長嘴鏨蝙蝠紋的銅壺,咕嘟咕嘟燒著水。

明蘭啃著一顆胖胖的瓜子,不得不承認華蘭女士真是用心良苦。這塊地方早就被清空瞭,除瞭引自己進來的那個丫鬟,明蘭沒看見其他人影,那引路的丫鬟也一溜煙不見瞭。

明蘭帶著一種‘風蕭蕭兮易水寒’的心態,等待著即將到來的狀況;待到明蘭嗑到第十四顆瓜子的時候,遠處走來一個高大的身影,明蘭眼皮跳瞭幾跳,繼續嗑瓜子。

好極瞭,她也有話想問他。

不一會兒,男子頂著一身風霜寒氣逆光入廳,昂首闊步,距離明蘭七八步處,空手一抱拳,嘴角含笑:“好久不見瞭。”

明蘭微微瞇起眼,今日,顧廷燁穿瞭一身雨過天青色的錦棉長袍,領口袖口皆圍有白狐腋子毛,織錦遍地的袍身上滿佈錦繡暗紋,腰系暗銀嵌玉厚錦帶,外頭披著一件玄色毛皮飛滾大氅,這種毛皮厚重的大氅非得身材高大魁偉的男人穿起來才好看,如盛紘這等文官便撐不起這氣勢來,反被衣裳給壓下去瞭。

明蘭站起來,恭敬的斂衽回禮,皮笑肉不笑的樣子:“二表叔,好久不見。”

然後,明蘭很愉快的看見顧廷燁嘴角抽動瞭一下;顧廷燁不再說話,伸手扯開大氅隨手搭在一旁,轉身走到明蘭對面的一把太師椅上坐下,兩人相距約五六步,相對而坐。

顧廷燁看瞭看明蘭,再看看自己跟前小幾上的空茶碗,見明蘭似乎沒給自己倒茶的意思,就自己拎過茶壺瀉瞭一杯滾水,才沉聲開口道:“你我即將成婚,以後不要亂叫瞭。”

明蘭捏緊瞭拳頭,強自忍下怒火,眼前這個男人雖面帶微笑,但說話間緩慢低沉,秀長的眼瞼下眸光隱約有血色暗動,那種屍山血海裡拼鬥出來的殺氣卻是難遮掩的。

明蘭忍瞭半天,才慢條斯理道:“二表叔的話明蘭完全聽不懂,明蘭自小養在老太太跟前,婚嫁之事老太太並未提到半分。”

顧廷燁眉頭一皺,道:“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

明蘭道:“那明蘭就等爹娘發話瞭。”

廳內一陣安靜,顧廷燁瞪著明蘭,明蘭扭頭看外頭風景,顧廷燁揚起一邊的眉,側光之下,衣料映著他的眉梢也氤氳淡藍,他靜靜道:“你在生氣。”

明蘭打起瞭哈哈:“還好,還好。”

顧廷燁放沉瞭口氣:“淮陰江面上之時,我與你說過,我不願聽人敷衍假話。”

明蘭立刻把嘴閉成河蚌。

看明蘭繃的緊緊的小臉,顧廷燁頗覺頭痛,隻得略略緩下口氣:“我知你心裡有氣,但凡事都得敞開瞭說才好,悶著賭氣不是辦法,以誠相待才是道理。”

顧廷燁諄諄誘導,口氣宛如哄小孩子的大人,看威嚴解決不瞭問題就用哄的,明蘭聽的幾乎要大笑三聲,便轉頭過去,微笑道:“與說實話的人說實話,叫以誠相待;與不說實話的人說實話,叫腦子敲傷;顧都督以為明蘭可瞧著有些傻?”

顧廷燁聽明蘭改變瞭稱呼,面上便微微一笑,聽她語氣調侃,又覺得心裡癢癢的,便道:“你自然不傻。”看瞭眼明蘭放在桌上手指,光亮的黑漆木上擺著白胖柔嫩的小手指,肉肉的指甲透明粉紅,他忍不住輕咳一聲,正色道,“你指我不實,這從何說起?”

明蘭瞪眼:“就從顧都督的提親說起。”

顧廷燁鄭重瞭神色,定定的看著明蘭,眸子幽深漆黑,直看的明蘭心頭發毛,但她好歹在刑事法庭見識過連環殺人犯的,怎麼也頂著瞭這種懾人的目光,看瞭好一會兒,顧廷燁才緩緩開口:“你猜出來瞭?”

他聲音平靜,但到底掩飾不住發號施令的口氣。

明蘭點點頭,道:“你不是那種沒魚蝦也好的人。”

一開始,明蘭以為顧廷燁是奔著如蘭這個嫡女去的,可是誰知槍口一調轉,變成瞭自己;盛紘的說辭明蘭一個字也不信,雖沒見過幾面,但每次都能碰上顧廷燁的婚嫁糾紛,她直覺的知道,顧廷燁不會隨便盛傢許個閨女過來,他定是知道自己要娶哪個的。

顧廷燁沉吟半刻,看著明蘭的目光中頗為復雜,隔瞭半響才緩緩道:“從你扔泥巴開始。”

“啊?”明蘭聽的雲裡霧裡,“你在說什麼?”

“你不是想知道我何時起打你主意的麼?”顧廷燁眼中帶瞭幾分笑意,又重復一遍,“我告訴你,便是從你扔往你姐姐身上扔泥巴開始。”

明蘭滿面通紅,拍案而起,額頭青筋暴起幾根,幾乎吼出來:“哪個問你這個瞭!”

“哦,你不是想知道這個呀。”顧廷燁側身靠在椅子上,反手背掩著嘴,輕輕笑瞭起來,隻有這個時候,他才脫去些殺將的悍氣,流露出幾分侯門公子的貴氣。

明蘭努力調勻氣息,讓臉上的紅暈慢慢褪下去,兩軍對陣最忌諱動氣,淡定,淡定…好容易才定下來,明蘭才盯著顧廷燁,靜靜的開口道:“你一開始便是想娶我?”

顧廷燁很緩慢很確定的點點頭。

明蘭忍不住叫起來:“那你去提親就好瞭呀?鬧這麼多事出來做什麼?”差點賠上小喜鵲和如蘭的一條半人命。

顧廷燁反問:“你能願意?”

明蘭語氣一窒,頓瞭頓,迅速又道:“婚姻大事哪輪到我說話,父母同意即可。”

顧廷燁再次反問:“你傢老太太願意?”

明蘭又被堵瞭一口氣,臉上有些尷尬,一時說不出話來。

顧廷燁悠悠的端起茶碗喝瞭一口,三根修長的手指穩穩托住茶托,放在幾上,才道:“要結一門親不容易,但推掉一門親卻還不太難。齊大非偶,輩分有差…什麼借口都成,何況我又素行不端,你傢老太太脾氣拗,硬是不肯,你父親也沒法子吧。”

明蘭忍不住帶上三分微嘲,淡笑道:“你倒蠻清楚自己的。”

誰知顧廷燁的臉皮頗厚,一點也聽不出明蘭的嘲諷,還很認真道:“人貴有自知之明,這點好處我還是有的。”

諷刺不到他,明蘭暗暗抑鬱,又哼哼道:“可花瞭不少功夫罷。”

“還好,還好。”顧廷燁學著明蘭的口氣,也打上哈哈瞭。

明蘭想起賀弘文,覺得還是今日一次說明的好,否則後患無窮,猶豫瞭半響,終於咬牙道:“那你…那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賀傢的事兒?我祖母已經……”

“知道。”顧廷燁迅速打斷明蘭的話,臉色淡淡的,但語氣頗有幾分不悅。

“你知道…?!”明蘭匪夷所思,瞠目道:“那你還…還…還來提親?!”

顧廷燁理直氣壯道:“這又如何?閨女許給誰是你傢的事,提不提親是我傢的事;至於賀傢……”他冷峭的面容上似有幾分不屑,斬釘截鐵道,“你們沒緣分。”

明蘭怒極反笑,終於直起小身板,冷笑三聲:“哈,哈,哈!月老的紅線店是你傢開的呀,你說沒緣分就沒緣分?!”

顧廷燁朗聲大笑,笑聲漸止後,深深的看著明蘭的眼睛,緩緩道:“緣分這東西,一半是老天給的,一半是自己的福氣,你是個聰明人,很清楚我說的對,你們的確是沒緣分。”

明蘭不笑瞭,心裡沉瞭一半。

她和賀弘文很早就認識瞭,老太太也很早就有結親的意思,第一次從宥陽回京城後,盛老太太一邊查看賀弘文的人品才學,一邊在旁處也瞧瞭幾個少年,細細比較下來,還是覺著賀弘文最好,賀傢那邊也同意。盛老太太見雙方都很滿意,便打算先給明蘭定下這門親事,誰知那年秋末,出瞭‘申辰之變’,隨即一通京城變亂,多少人頭落地,婚事耽擱。

然後,大老太太病危,盛老太太去瞭宥陽探望,這親事又耽擱下來瞭;接著,明蘭也去瞭宥陽,本打算大老太太出殯後就回京的,誰知‘荊譚之亂’爆發瞭,兵亂綿延幾千裡好幾個督府,直到崇德二年五月才能回京。

然而一回京,便遇上瞭曹傢表妹的破事,老太太被氣的半死,婚事再度耽擱;再然後,一波三折,拖拉瞭小半年至今,再再然後,顧廷燁接過程咬金的板斧,一路拼殺進來。

要說遺憾嘛,明蘭覺得很多時候都是天意,要說不遺憾吧,賀弘文要是幹脆利落一些,早一步定下禮數,顧廷燁也蹦躂不起來瞭;在她和賀弘文不斷的爭吵置氣計算中,也許他們之間的緣分已盡被耗盡瞭。

想到這裡,明蘭微覺黯然——等一下,她忽然心頭一動,猛然抬頭,看著眼前的男人,狐疑道:“你怎麼這麼清楚,你…難道…賀傢你也動瞭手腳?那曹傢……啊!”

有一件事,明蘭早就想過瞭,卻沒有深想,涼州地處西北,便是飛馬傳赦報,也得四五個月才能到涼州,像曹傢這樣拖傢帶口的,又無甚銀錢,起碼得走上兩倍的時間才能回京城,但是曹傢幾乎不到一年就回京瞭,除非……

顧廷燁也不否認,冷靜道:“漕幫水運沿江河而下,石氏兄弟以船運將他們送回京城的。”

這次明蘭連生氣都沒力瞭,隻張口結舌的看著他,顧廷燁皺眉反問:“難道你希望與賀傢定親之後,甚或結親之後,曹傢再上門來尋事?!”他居然大言不慚道,“膿包是越早挑破越好,這事還得謝我。”

明蘭頹然坐倒,腦子混亂一片,看看窗外,再看看顧廷燁,木木道:“謝謝你。”

顧廷燁含笑回答:“不必客氣。”

女孩的皮膚本就很白,她又不喜脂粉,隻薄薄抹瞭些香膏,冬日的陽光照進廳堂,更顯得她的皮膚有一種白宣紙般的脆弱,似乎碰一碰就破瞭,鴉羽般的漆黑頭發柔柔的散瞭幾絲在鬢邊,如同一叢堪堪長出花苞般秀麗明媚。

而那雙眼睛,那雙眼睛,顧廷燁靜靜的看著她,似乎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喜歡上這雙眼睛瞭,幽暗幽暗的,如一潭清泉般幽靜,卻冒著一簇奇異的火焰,似乎是憤怒,似乎是失望,明暗交替,變幻莫測的讓他驚心動魄,心都驚動瞭,遑論其他。

明蘭心思百轉千回,想瞭好半響,前事已矣,後面才是重要的,她重新端正瞭態度,轉頭朝顧廷燁微微一笑:“多謝都督一番美意;但……還是早些說瞭罷。我怕成不瞭一個好妻子,既不賢惠,也不溫順,雜七雜八的壞毛病數不勝數;還請都督慎重思量。”

顧廷燁挑唇一笑:“事已至此,顧盛結親早已人盡皆知,你姐姐還有姓文的可以嫁,你呢?別說你寧願將就賀傢!”

明蘭怒氣翻湧,種種委屈再也難以忍耐,一下站起來,冷笑道:“敢情嫁給你,我便是跌進瞭蜜糖缸裡,千好萬好再無半點不好的!”

顧廷燁也倏地站起來,高大長挑的身材上前幾步,附下來的陰影把明蘭的整個人都籠罩進去瞭,明蘭生生忍住不後退半步,顧廷燁傲然一笑,朗聲道:“我不敢說嫁給我千好萬好,但我敢指天說一句,嫁給我後,必不叫你再有委屈憋悶就是!”

明蘭更怒,連連冷笑:“顧將軍莫要想太多瞭,明蘭自小錦衣玉食長大,何曾委屈憋悶,也輪不到旁人來充英雄救我於水火!”

顧廷燁也不生氣,隻一雙深邃的眸子靜靜的盯著明蘭,一字一句道:“不,你說謊。你一直都很憋悶,你活到今日都在委屈。你瞧不上那些嫡庶的臭規矩,可卻不得不遵行,你明明事事出色,可偏偏得處處低就,絲毫不敢有冒頭!是以才挑瞭個不上不下的賀傢!”

明蘭大怒,她全然不知自己雙目已赤,隻大聲冷笑:“冒頭?!這世上人人都得認命,不認命?!哼!先帝的四王爺倒是不認命瞭,結果呢?一杯鴆酒!六王爺倒是不認命瞭,便貶為尋常宗室!荊王譚王倒是不認命瞭,如今都身首異處瞭!……你們大男人都如此,何況我一個小小女子!我有什麼法子!不想明白些,怎能活下去!”

她不喜歡刺繡,手指上都是細細的傷,不喜歡王氏林姨娘和墨蘭,不喜歡在不高興的時候還得笑,不喜歡在討厭的人面前裝可愛乖巧,不喜歡什麼新衣服好東西都要讓別人先挑,不喜歡什麼委屈都得裝傻過去……好多好多不喜歡,可她都得裝的喜歡!

有什麼辦法,她得活下去!

顧廷燁上前一步,絲毫不讓,步步緊逼:“沒錯,你就是太明白瞭!你聰明,你通透,你把什麼都瞧清楚瞭,所以你才不敢越雷池一步。可你心裡卻氣不能平;你氣憤,你不甘,偏偏又無可奈何,你委屈,你憋悶,卻隻能裝傻充愣,處處敷衍,時時賠小心,逼著自己當一個無可挑剔的盛傢六姑娘!”

明蘭渾身發抖,不知是氣的,還是怕的,背心一片冷汗,手指深深掐進掌心,便如已經結瞭疤的陳年舊傷,再次被揭開來,血淋淋的傷口,原來從未痊愈,她想厲聲尖叫,她想痛哭,所以一切卻統統堵在嗓子眼裡,站在當地,進退維谷,任由眼眶濕熱一片。

十年古代閨閣,半生夢裡前世,扮的太久,演的太入戲,她已經忘記瞭怎樣真正的哭一場,忘記瞭怎樣任情肆意的破口大罵,忘記瞭她並不是盛明蘭,她原來是,姚依依。

顧廷燁看明蘭滿臉淚痕,心中也莫名酸澀,他再上前一步,長身而鞠,深深抱拳拱手,抬起頭來,清朗的聲音中帶著些沙啞,卻字字清楚:“吾傾慕汝已久,願聘汝為婦,托付中饋,衍嗣綿延,終老一生!”

淚眼迷蒙中,明蘭隻看見顧廷燁認真誠摯的面容,她一時手足無措。

顧廷燁滿含期待的目光,灼熱而璀璨,直視著明蘭:“我不敢說叫你過神仙般的日子,但有我在一日,絕不叫你受委屈!我在男人堆裡是老幾,你在女人堆裡就能是老幾!”

字字鏗鏘,擲地有聲。

明蘭發瞭怔,不知覺間,臉上一片冰涼,她伸手一摸,觸手盡是淚水。

因為清醒,所以痛苦,因為明白,所以慘淡,希望盡頭總有絕望,她不敢希望,不敢期待,眾人皆醒我獨醉,不過是戴著鐐銬,踩著刀尖,傻笑著趟過去罷瞭。

這該死的古代!

《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