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陪顧廷燁吃過晚飯,明蘭打發丫鬟婆子下去,趕緊轉述白日裡張氏的話,顧廷燁聽後先嘖嘖稱奇,“沈兄也怪瞭,每每與我說時,防張氏夫人跟什麼似的,這種涉及皇傢之事,既還沒個定論,卻也說瞭。”
聽瞭這話,明蘭也不驚奇,其實今日言談間,她就隱隱覺出張氏對其夫並不如何敬愛,隻疑惑喃喃著:“國舅爺怎麼想起這出呢?我朝慣例,駙馬不是不能議政麼?”
言下之意,對這樁婚事並不看好。
難得夫妻意見相反,顧廷燁耐心解釋道,“話雖如此,然則……唉,沈兄想聘輔國公的嫡女,可老公爺隻願出個侄女;瞧上汝陽侯的四姑娘,可說來說去,隻肯給個庶女;又有說姚閣老的老閨女好,誰知他傢老太太不樂意,還鬧的病瞭一場;韓國公府倒大方,開口就是世子嫡長女,不過……”
明蘭替他接上道:“不過如今韓傢,外無得力男丁在朝,內又傢宅不寧,國舅爺瞧不上。”說著,她掩袖輕笑瞭下。沒想國舅同志已碰過這麼多壁瞭,非嫡不要,非品貌出眾不要,非爵主一脈不要,非傢世清正不要,那的確很難挑。
看妻子笑的狡黠,顧廷燁也覺著把兄弟苦逼,嘆笑道:“能挑的就那麼些,沈兄也是心高氣傲的,不肯拿賜婚來壓人,皇後娘娘心疼兄弟,這才提瞭尚主。沈兄仔細想,覺著不錯。一來,公主是主子,人人都得敬著,反無甚可鬧;二來,駙馬雖無緣朝政,可哪個能保證老子英雄兒好漢,怎知兒子定有作為,索性安保尊榮,未嘗不好。”
傢裡有個公主媳婦,無論將來朝政如何,兒子本事如何,總不會有人欺上門來,安穩富貴總是有的——以上是沈從興的考慮,末瞭,顧廷燁加上一句:“橫豎現下瞧不出資質,興許沈傢大哥兒就是享福安閑的福分。”
沈從興曾帶長子上校場歷練,幾番試下來,無論馬上地上的武藝,還是排兵佈陣,那大哥兒當算中上之流——註意,是國舅老爹在場,一幹老兄弟湊趣捧場。
明蘭聽出丈夫暗示贊成,也能理解。好比憑某傢兒子的真本事,隻能考到全國前十的大學,現下排名第四的學校提出保送,最後傢長決定保險一點,接受算瞭。
“…話是沒錯,可是…”她依舊覺著不妥,將心比心,哪怕將來團哥兒資質平平,她也希望兒子娶個賢惠合心的妻子就好,而非為瞭富貴去尚主。
顧廷燁摸摸妻子鬢邊柔軟的細發,柔聲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換做我,也不願團哥兒尚主。”妻子是在照居傢過日子的常規思路在考慮,可沈傢情形還能算正常麼。
明蘭倏然展顏:“那就好,我就怕侯爺說這也好那也好,回頭給團哥兒也求位公主回來。”想瞭想,又笑道,“我總覺得國舅爺操心太過,實則沈傢乃皇親,將來大皇子繼位,拉拔表兄弟一把,便是不尚主,哪個又敢輕慢沈傢瞭?”
顧廷燁默然,有件事他一直沒說,沒想到明蘭這麼敏銳,自己察覺出來瞭。
他思忖半刻,便道:“皇後仁厚,常耳提面命兒女牢記鄒夫人的恩情,要厚待沈傢表弟妹。這也還罷瞭,皇上剛登基那幾年,沈傢孩兒常進宮與皇子一道讀書玩耍。也不知哪個嚼舌頭的,小小孩兒居然敢與皇子爭執,還道什麼‘我娘是為皇後姑母死的’…”
明蘭倒吸一口涼氣,不敢置信道:“這話怎能亂說?!”難道鄒傢經常提醒?
顧廷燁嘆道:“那會兒孩子們才多大點,加上沈兄請罪不迭,我瞧皇上並未放在心上(鄒夫人又不是為他死的),然兩位皇子怎麼想,就未可知瞭。”
明明是嫡親表兄弟,卻不見如何熱絡,前陣子張氏難產風波,皇帝遷怒皇後,又斥瞭皇子學業,皇後興許不會見怪,但兩個皇子呢?沈從興想來也有此疑慮,才非要給兒子找個靠譜的嶽傢,就算將來皇帝不關照,官場也有人看拂。
“興許是沈兄想多瞭。不過大公主和兩位皇子是一母同胞,素來兄妹情分深厚……”
他沒再說下去,明蘭已都明白瞭,夫妻倆默瞭片刻,顧廷燁打起精神,笑道:“八字沒一撇的事,皇上還沒開口呢。你半個字也別提,就當不知這件事。”
明蘭自然點頭應瞭,顧廷燁又道:“四弟長棟那事,我倒覺得好。老沈叔一傢都是穩重的,從沒出過錯。你如今身子重,不如我去與嶽父說?”
明蘭趕緊道:“侯爺還是拉倒吧,你去說,爹爹就是不樂意,也難說個不字。婚姻之事,總要兩傢都心甘情願才美滿,我省的,侯爺就不必擔心這事瞭。”
他撫上妻子微凸的肚皮,又揉揉團子的腦袋——小傢夥占瞭父母的枕頭,小肚皮一起一伏,直打小呼嚕,顧廷燁滿眼憐愛的看瞭會兒,嘆道:“人人都有姻緣,不知咱們這個,將來會討什麼樣的媳婦?”
“找個傻點的。”明蘭老神定定。
顧廷燁嚇瞭一大跳:“這是為何?”
明蘭認真道:“婆媳相處,貴在一張一弛。我這般伶俐,再找個千巧百精的,豈非見天兒鬥心眼?”
過瞭半響,顧廷燁摸摸妻子的腦袋,小心翼翼的:“你覺著自己……伶俐?”
明蘭橫眼:“你覺著我笨?”
“怎會怎會,夫人是大智若愚。”顧廷燁一臉笑的正大光明。
明蘭蹙眉,懷疑的看著男人,總覺得這傢夥話中有話,不懷好意。
顧廷燁又望瞭眼團子,道:“倘著這小子是個老實的,他媳婦又傻,豈不糟糕?”
明蘭輕擰瞭下兒子的小手,嘆道:“侯爺放心罷,這小子精著呢。”
一日日大瞭,團哥兒性子逐漸顯現,她深覺這小胖子是個腹黑的主——給他剝個蛋,他會啃掉喜歡的蛋白,然後笑的天真無邪,把蛋黃塞進樂呵呵的崔媽媽嘴裡,等明蘭回來,隻見一桌蛋殼,什麼也沒發覺。
所幸崔媽媽心直,幾回之後就跟明蘭全盤托出;明蘭二話不說拍瞭團哥兒又Q又胖的小屁股一頓,並勒令不許挑食;小胖子當場淚奔,縮在床角賭氣不理明蘭,晚上還跟父親連哭帶比劃的告狀(最終無果)——他老實?!哼哼。
……
次日,明蘭修書一封,在裡頭將張氏所說的不添減半分,仔仔細細的轉達瞭一遍,以盛紘之精明自會揣摩利弊,無需多說什麼。
三四日後,柳氏上門來見明蘭,滿面笑容,另帶瞭好些山鮮海貨,說是娘傢兄弟從外頭帶來的,寒暄親熱幾句後,姑嫂倆點入正題。
柳氏道:“老爺說,這門親事,隻說門第倒是極好,沈傢能瞧上棟哥兒,也是四弟的福分,隻恐那姑娘自小生長於邊地,性情強瞭些。”
潛臺詞,長棟排行最小,生母最卑,將來傢族分派資源財帛時,免不瞭會薄些,本就是武傢出身,倘若再是個母老虎的性子,將來豈非鬧翻天,重蹈河東府覆轍。
明蘭想瞭想,就道:“不如我請沈傢女眷來吃茶,到時嫂嫂和大姐姐也來,咱們不論親事,隻說說笑笑,全當串門走親?”
柳氏正有此意,當下笑道:“妹妹肯這樣,我就放心瞭。老爺也是這個意思,沒的那邊看過四弟瞭,咱們卻連人傢是圓是扁都不知。再說,有大姐姐在旁參詳,就更穩妥瞭。”
待柳氏走後,明蘭心下暗笑,也不知這幾日盛紘走什麼路子去查探過瞭,想來還覺得滿意。如此想著,便給張氏去瞭封信。第二日,張氏使人來說,一切隻請明蘭安排,隻是這陣變天,沈老嬸子感瞭風寒,大夫說還需將養些日子。
原本兩個孩子都還小,兩傢也都不急,明蘭就去信好生安撫,切莫著急,好好養病;其實沈傢那頭也擔心,怕風寒沒好利索,明蘭又有孕,回頭有個不好,反好事變壞事瞭。
秋意漸濃,夜裡寒氣尤其重,崔媽媽挑個天日晴朗的日子,將嘉禧居幾進屋子都燒起地龍來,明蘭就逗著兒子在暖烘烘的炕上滾來滾去。
團哥兒愈發懂事瞭,又叫崔媽媽等一遍一遍教著,常好奇的看著母親鼓起的肚皮,卻不再撲過去要抱,隻用胖乎乎的小手輕輕摸摸。
這日剛吃過下午的加餐,明蘭正想沿回廊走走,誰知顧廷燁大笑著回來,連聲叫出去迎客,明蘭微奇,便整裝坐轎,隨他到前頭偏廳一瞧,竟是許久不見的石氏兄弟和車三娘。
其實數年前一面,隻夜裡江上說過幾句,明蘭能記得這麼清,實是石老大那一臉劍拔弩張的絡腮胡子太醒目瞭。車三娘倒富態不少,雖皮膚還有些粗糙,但眉目間愉悅舒展,已是一副富貴太太模樣瞭。
見顧廷燁出來,石鏗趕緊捶弟弟一拳,兩兄弟齊齊下跪行禮,車三娘在旁福身深躬,顧廷燁一個箭步上前,一把拽起兩兄弟,大笑道:“自傢兄弟,囉嗦什麼臭規矩!”
明蘭也扶著肚皮,微笑道:“車姐姐趕緊自個兒坐下罷,我偷個懶,就不來請瞭。”又叫小桃綠枝看茶上點心。
車三娘脾氣沒變,爽快的道瞭謝,嗔笑著推瞭丈夫一把,三人俱落瞭座,夫妻倆落落大方,隻石鏘年輕面皮薄,乍來瞭這富貴溫軟之地,始終紅著臉,低著頭,一言不發,綠枝給他上茶時,也不知他眼睛看向何處,差點沒接住。
雖多時不見,但明蘭對石傢兄弟及車三娘並不陌生,顧廷燁昔日部屬每年自南邊送年節禮,裡頭總少不瞭石傢的,份例尤其比旁人的厚重。
拿人手軟,又見顧廷燁是真心高興,明蘭加倍客氣招呼,說上幾句傢常後,便拉車三娘上軟轎,一路到內院花廳去敘話吃茶,留外頭男人們自說話。
互道這幾年長短,明蘭才知自顧廷燁跟對老板後,石氏兄弟水漲船高,已陸續收攏瞭江淮及內河至隴西關口的漕運買賣。
“托顧爺的福,咱們如今有口安穩飯吃,不必再風裡來雨裡去的討生活瞭。”說的順嘴,車三娘又叫起瞭老稱呼,聽明蘭謝她送的禮時,忙連聲道,“這是該當的!若無侯爺上頭護著,哪有咱們今天的好日子!”
“漕運暢通,是利國利民的好事,侯爺也不全是為著你們。”明蘭微笑道,“侯爺再能耐,也無法處處照管到,你們有今日,多少打點,多少豁命,掙的都是辛苦錢。”
顧廷燁又不能給他們一張聖旨,讓他們到處扯大旗擺威風去,凡是做鹽漕買賣的,哪個後頭又沒靠山瞭,很多時候,還得石氏兄弟本事。
車三娘心下感動,抹淚道:“有夫人這句話,咱們一輩子都跟著顧爺。”
她是明快性子,感傷不瞭幾秒,隨即摁幹眼角,邊瞧明蘭,邊笑道,“夫人和侯爺真是天造地設的緣分,當初……”她自己先笑瞭出來。
想起數年那夜,江冰風寒,寬闊的江面上燃起滔天大火,火光沖上漆黑的夜空,自己在水裡凍的半死,還道有機會穿回去瞭,誰知被車三娘救上船去。
“…我也沒想到…會有今日。”當初還叫著二叔,這會兒就成老公瞭,他們都是親耳聽見過的,明蘭頓覺不好意思,“還沒謝過車姐姐救命之恩呢。”
車三娘也不忍著,直接笑瞭出來,擠眉弄眼道:“謝我作甚,侯爺的跟什麼似的,叫滿江裡尋人。急我傢那傻漢子喲,愣說你這‘侄女’定是顧爺嫡親的,咱們加把勁,別叫孩子在水裡凍壞瞭。呵呵……誰知一撈出來,竟是個頂頂好模樣的閨女…呵呵…我就說瞭,那有叔叔那般看侄女的!”
明蘭臉上發燒,囁嚅道:“七拉八扯的拐角親戚,我跟著渾叫的,其實不是……”全天下就沒幾人聽過她叫顧廷燁‘二叔’的,居然還是碰上瞭,果然天網恢恢!
車三娘慣會看人眼色,眼見打趣的差不多瞭,也怕明蘭真羞惱瞭不好,趕緊收住話題,轉而說起兒女事,明蘭忙叫人把團哥兒抱出來,車三娘看的喜歡,塞瞭個鼓鼓的大荷包過去,贊瞭又贊,最後嘆道,“……我就一個丫頭片子,還是夫人福氣好。”
明蘭道:“姐姐年紀還輕,定能生個大胖小子的。”
車三娘豁達的一擺手,笑道:“早年生計艱難,傷瞭身子,生閨女時差點送瞭命,大夫說瞭,我不能再生的。”
她見明蘭面露不忍之色,反過來笑呵呵的勸道:“我算有福氣的,他爹不嫌棄,隻說等兄弟討媳婦後,生他十七八個,給我們祧上一爐子香火就是瞭。”
明蘭聽瞭笑道:“這倒是,都是自傢人,石傢大哥是真心實意的人,這最好不過瞭。”她早聽顧廷燁說過,石傢父母早亡,石鏘由長兄帶大,兩人雖是兄弟,情分更像父子。
想到車三娘年少孤苦,顛沛流離,如今終得瞭個好歸宿,明蘭不勝唏噓,柔聲道:“……姐姐好好保重身子,以後福氣大著呢。記得那年在船上,石傢大哥還說,要給姐姐做好看的刻絲衣裳穿呢。”
車三娘摸著自己的袖子,光滑綿密的觸感,栩栩如生的刺繡著喜鵲登枝,不禁笑嘆道:“那沒心眼的傻漢子,如今恨不得叫我天天穿刻絲衣裳。說句不怕妹子笑的話……”她壓低聲音,“這刻絲料子好看是好看,可我覺著呀,還不如還棉佈衣裳舒服呢。”
想起後世人崇尚天然的純棉佈料,特意要買粗佈亞麻,明蘭捧著袖子,笑的樂不可支。
晚上明蘭請邵氏和車三娘一道吃晚飯;又叫人在外頭擺瞭桌簡單的酒席,石氏兄弟,顧廷燁,加上公孫老頭,四人一齊吃酒。
四人邊喝邊聊,直到深夜顧廷燁才回屋,竟發覺明蘭倚在床頭看書,顧廷燁趕緊脫下發寒的外衣,搓熱瞭手才靠過去,“怎麼還不睡?仔細傷瞭身子。”
明蘭慵懶的坐起來,微笑道:“適才已睡過一陣瞭。”
男人撫著妻子柔軟的頭發,語氣溫軟:“都是我不好,叫你睡不踏實。”
明蘭沒有答話,睜著又大又亮的眼睛,靜靜道:“……你什麼時候走?”
顧廷燁整個人僵瞭下,才苦笑道:“我怕你擔心,想遲些告訴你,沒想你自己猜到瞭。”
這也不難猜——丈夫每天晚歸,拿宵夜當晚飯吃,忙的腳不沾地,皇帝閱兵愈發勤快,沈國舅幾乎吃住在軍營瞭,自己雖因養胎不曾出門,可從京城市井到各武將傢眷的氣氛變化,她還是能感覺到的。
“皇上怎麼挑這時候用兵?天寒地凍的,眼看要過年瞭呢。”明蘭嘟嘴,心有不滿。
顧廷燁讓她靠在自己懷裡,下巴擱在她頭頂上,低聲道:“現下先到隴西聚兵,稍事整備,待過瞭隆冬,草原上食物匱乏,就該是羯奴大肆劫掠之時。咱們趕早一步守著,兵發幾路,趁羯奴熬不住出來,就能一網打盡。”
明蘭不語。
朝廷大軍好比正規軍,羯奴好比遊擊隊,這幫散賊匪寇總趁大軍退走後,瘋狂劫掠關外百姓,而朝廷大軍又不能永遠駐守在邊關,要決戰,最難的就是捕捉遊擊隊主力。
“石傢兄弟此次上京,也有差事罷?”她問。哪有快入冬瞭來北方的。
顧廷燁點點頭,“趁內河河面尚未結牢冰,趕緊叫先把糧草送過去,官船不夠。”
明蘭摸自己肚皮——預產期在明年五月,她心裡酸楚的要命,卻不能叫丈夫跟老板請假,隻能低低道:“……你什麼時候回來?”
這次回應的是深深嘆息,男人語氣苦澀:“快的話,明年三四月,慢的話,不知道……我若未歸,你隻能自己生瞭。”
明蘭撲哧笑瞭出來:“廢話。我不自己生,你還能幫我生不成!”
說完這話,她陡然勇氣倍增,不就是丈夫不在身邊生孩子麼,有什麼瞭不起的,就當自己做瞭軍嫂(姚媽媽表示絕不同意),丈夫守邊關去瞭!
她直起腰板,一手抵在他的胸膛上,一字一句道:“就三句話。第一,不許貪功,傢裡不缺你加官進爵;第二,平安歸來,別給缺手短腳的;第三……”
她恨恨道:“不許沾花惹草,給我帶回個異族公主,亡將妹子什麼的,看我饒你!”
顧廷燁摟著明蘭貼在懷中,縱聲大笑,笑聲響亮的震動窗欞,深更半夜十分滲人,外頭值夜的婆子驚醒過來,面面相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