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午飯,明蘭坐著軟轎將侯府四處巡瞭一遍。
春季原是萬物繁茂之時,庭院中本絢爛如錦緞般的花叢一夜寥落,多在黑夜中被奪命亂奔的腳步踐踏成泥。光潔鋪就的青石板雖已拿水沖洗多遍,卻有幾處依舊隱見暗紅沉疴,蔻香苑尤甚,屋裡屋外都死過人,幾個膽小的丫鬟哭著不敢進去,明蘭也不好強逼,籌算著給蓉姐兒挪地方另住,原處地段本就有些偏,索性翻瞭另作他用。
最慘烈的還在另處。
近半尺厚的朱漆大門緩緩搖開,帶著滲人的金鐵咯吱聲,順著向外延伸的青石臺階緩緩看下去,門外滿地盡是斑駁血跡,粘著人皮毛發的滾油已冷卻凝結成焦黑塊狀,縱是死屍和殘肢已拾掇幹凈,仍舊是濃紫腥臭得駭人。
地上丟著數根杯口粗的樹幹,也不知是賊人從哪傢砍來的,門面上的黃銅大釘居然被撞落一大半,橫七豎八的散落到處都是,門房的劉管事在旁喃喃著‘虧得當年沒鍍金拾齊後熔瞭還能用’雲雲。
明蘭想笑,但笑不出來。
回到嘉禧居,悶悶的挨著炕褥,望著逐漸微黃泛金的天際出神。
晚飯前,屠老大從外頭回來,隔著簾子在廊下就給明蘭跪下瞭,他臉色極難看,活像剛被戴瞭綠帽子,憋得慌卻又說不出,“……那韓三果然不幹凈!俺管束不嚴,請夫人責罰。”
他領著幾個護衛去韓傢一頓翻找,赫然尋出兩張新過戶的地契另黃金一百兩——氣得屠虎直想一股腦將人砍成肉醬。
明蘭微驚:“虎爺動手瞭?”韓三雖是投身來的,其傢眷卻都屬良籍。
“這倒不曾!”屠老大懊喪道,“隻把人先看瞭起來,這當口不宜發落,回頭再算賬。”
明蘭疲憊的點點頭:“這就好。該打該殺,等侯爺回來再拿主意。”
像她這樣崇尚和平懶散生活方式的人,卻要被迫不斷處理這類事,真是厭倦極瞭。又安撫瞭屠老大幾句,反正這位臥底明顯沒成功,也不必過分懊惱,以後防微杜漸就是瞭。
到瞭第三日上,戒嚴雖還未解,但氣氛明顯松動,好些心急難耐的人傢已偷偷遣小廝互通消息瞭。最先來信的是英國公府,再次詢問一切平安否,還道明蘭若缺人手東西,無論是侍衛大夫還是傷藥湯劑,盡管問她去要——張夫人還笑言,前夜英國公府白戒備瞭一夜,早先預備的物事一點兒沒用著。
明蘭心中感動,難怪這幾十年來,張夫人在京城貴眷圈中始終是數一數二的人物,觀其行事,確有氣魄。沒過多久,這位有氣魄人物的閨女也來瞭信;短短一封便箋卻是筆跡暴躁,怒氣連連。
前日夜裡國舅府也不太平,卻實實在在是單純的劫財——“愚姐徒耗光陰近廿載,自負張門虛名,薄有積威,應無有敢捋虎須之輩,實未料到竟有前夜之劫”!
張氏真是長見識瞭,從沒想到有朝一日,居然有蟊賊膽肥到敢欺上她的門來!鬱悶瞭半天才想到,這傢原來姓沈,不姓張。話說,哪怕她老子現下兵敗的名頭滿天飛,英國公府方圓三裡之內,依舊沒有敢開業的扒手。
信中道,沒有內鬼招不來外賊,就其根底,卻是鄒傢在外頭招搖露財惹來的麻煩。
“鄒傢在外頭做瞭什麼?”明蘭問道。
來報信的小廝說話也是一臉晦氣:“…鄒傢那群黑心肝的,說國舅爺在外頭重傷,若有個好歹,世子轉眼就要襲位瞭,娘舅大石頭,到時候,還不得事事請教著!夫死從子,看姓張的還挺得起來?唉,審問出來後,我們夫人也是氣的不行…”
酒肆胡言,卻叫有心的地痞匪類留瞭心,著意灌酒結交一番後,套出瞭沈傢內宅的虛實,當下,便趁京城變亂,黑夜中打著鄒傢的名號騙開沈府後門,摸進去後一番砍殺搶掠。
虧得張氏早有戒備,聞訊後忙領著護衛們趕去殺賊,尋常蟊賊如何敵得過英國公府練出來的勇丁,未待幾時,已是殺的殺,擒的擒。
張氏積瞭一肚的窩囊氣——話說那些準備原是為瞭更嚴肅更大型的政治迫害的好不好!
當下,便以貼身軟弓親自射傷數名賊人,其中兩個勇悍的賊人被擒後見一屋子婦孺,猶自狂妄,滿嘴污言穢語的嚇唬。張氏怒極,二話不說,刷刷數劍削下那兩賊的耳朵,甩在地上喂瞭黑獒——當時滿場肅穆,沈府眾人敢出聲。
那小廝說的一臉自豪,明蘭心中直叫乖乖。
至此後,沈府上下見瞭張氏都繞著走;張氏其後數十年的日子也過得極有派頭,妾侍不敢頂嘴,繼子女不敢囉嗦,若說因禍得福也未可知,這且按下不提。
除此外,段傢,鐘傢,以及耿傢的女眷尚未從宮中回傢,個中情由仍不得而知;去薄傢和伏傢的小廝終於有瞭回信,俱是在途中遭襲,困於民戶,直至戒嚴松動才趕忙回來報,均道這兩傢一概無恙——尤其是薄傢,一傢女眷早早隨著薄老夫人去瞭鄉下。
盛府來信最厚,長楓執筆,洋洋灑灑十幾頁,明蘭耐著性子讀完,忍不住吐槽‘三哥威武’。其實經過很簡單,那日盛老爹照常上下班,吃瞭一碗飯半隻燒雞後開始檢查長楓的功課,剛訓到‘這回秋闈若還不中就要…’,狠話還沒放出,外頭開始大亂。
京城戒嚴,盛老爹不得已待業兩日,至今無法復工——文官的情形大多如此;隻能說,相比上回逆王作亂,重災區轉移瞭。
簡單一封傢書,大事沒有,小事基本也沒有,卻是通篇辭藻華麗,押韻講究,光是感嘆時局不穩就一氣用瞭三個典故,連廚上大娘不能上街采買新鮮菜果,都要吟一句‘凌霄生亂灶君嘆’的自編體打油詩。
團哥兒原本眼睛睜著滾圓烏溜,怎麼哄也不肯睡覺,結果明蘭將信念給兒子聽,方讀瞭一頁半,小胖子就耷拉下腦袋,昏昏欲睡。
“得瞭,不指望你讀書瞭,以後還是跟著你老子練胸口碎大石罷。”明蘭很認命的摸摸兒子胖乎乎的小胳膊腿,小肚皮一起一伏,已然睡著瞭。
鄭傢的消息姍姍來遲,直至掌燈時分方才得信——卻是比國舅府遭賊的消息更糟糕。
那小廝哽咽道:“…我傢老太爺前日去瞭,今兒上午,老夫人也…也沒瞭。”
三日內,連接兩老都病故瞭?!
明蘭驚得非同小可:“這是怎麼說的。好端端的,怎麼說沒就沒瞭……?”她有心想問個究竟,可鄭大夫人治傢嚴厲,那小廝隻是搖頭,多一個字也不肯說。
“…這些年來,老太爺和老夫人始終沒斷瞭病…大夫人叫小的傳話,說眼下她和二夫人都騰不開手,待得瞭空,再與顧侯夫人細細分說。”
明蘭見那小廝累得滿頭大汗,氣喘籲籲,卻依舊措辭得當,規矩半點不亂,心下佩服鄭大夫人的本事,叫綠枝抓瞭把銅錢賞他後,叫人送瞭出去。
崔媽媽目送人影消失在門口,才道:“夫人,這事兒不對呀,前幾日咱們送釀瞭一冬的果子酒去鄭傢,鄭老太爺和老夫人不還好好的麼。老話說,細細扁擔彎彎挑,這,這……”連續‘這’瞭幾遍,也說不出下文來。
明蘭明白她的意思,越是多年纏綿病榻的老人傢,越是少有急刻亡故,從病危到斷氣,多要拖上三兩日,兩老前幾日還沒什麼事,就此猝然過世,實在奇怪。
想瞭半日,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明蘭隻恨自己想象力貧瘠,抱著枕頭困惑瞭一夜,結果次日一早,就有人上門給她解惑來瞭。
劉夫人穿著件半舊的赭石色暗金絲盤紋妝花褙子,頭上勒瞭條一指寬的暗紅色細絨抹額,正中鑲有一顆大珠,臉上抹著粉,鬢邊插著小紅花,活像新社會翻身致富版的劉姥姥。
彼時明蘭正在用早飯,順嘴就招呼瞭一句,誰知劉夫人張口就說好,執起筷子就吃。
她似是心緒甚喜,邊吃還邊誇:“妹子傢裡吃的就是考究,嘖嘖,這糯米羹熬得香喲…裡頭都擱瞭些啥呀,哎喲喂,妹子生得俊,傢裡這油果子炸得也俊……”
明蘭對這個比喻感到絕望,扯動嘴角幹笑道:“哪裡,哪裡,都是先前傳下來的食譜。”鐘鳴鼎食之傢,連廚娘的手藝都是代代相傳的,哪傢不有幾道壓門面的獨門菜,“姐姐若喜歡,趕明兒我使人抄幾份送去,”
“別介別介。”劉夫人連忙擺手,咧嘴笑道,“說實在的,傢裡老小都不慣京城的吃食,年前特特從蜀中請瞭個廚子過來。我就那麼一說,妹子別往心裡去……打小,老人就說,去人傢傢裡,一定要多誇誇。”又自說自話的絮叨瞭半天。
明蘭張瞭張嘴,又閉上。
劉夫人也非一味嘮叨,吃完飯,抹嘴凈手,不待明蘭發問,她已十分自覺地說起來意:“昨兒半夜他爹回來,喲喲喂,身上都是血…哎喲,這個不說瞭,怕嚇著妹子…他爹吩咐瞭我好些話。叫我今兒來說個明白,好叫妹子寬心,別愁壞瞭身子…嗯,這個…從哪兒說起呢?我說妹子,你最想先問啥呀。”
當然是顧廷煒死瞭沒侯府安全瞭沒太夫人那老妖婆完蛋瞭沒啊啊啊——可惜不行!這是古代,她是朝廷欽封的一品誥命夫人!
明蘭活活把話憋死在嗓子眼裡,幹笑幾聲,道:“自然是皇上皇後現下安好否?我們做臣子的,最惦記的就是這個瞭。”
劉夫人仿佛十分感動,“妹子果然忠君愛國。”
感動完,為表示自己的政治覺悟也不遑多讓,她開始給皇帝唱贊歌。
“……那群跳梁小醜,平日鬼祟行事,暗中勾連,還當自己多高明呢,殊不知當咱們皇上乃曠古…那個…不多見的明君,添上星宿下凡,對這些早就瞧得明明的。不過看在先帝的份上,想給聖德太後和睿王母子留些情面,誰知……”
明蘭忍著被酸倒的牙,插嘴道:“當真與聖德太後睿王有關?”
“可不是?妹子以為,是哪個吃瞭雄心豹子膽的,敢假傳聖旨騙大臣傢眷進宮。”劉夫人抹抹幹燥的眼眶,好像鄉下哭喪隊的主唱,“哎喲喂,我們皇上呀,那是多厚道的天子,那聖德太後,一不是皇上親媽,二沒有晉位過皇後,為著先帝爺的一句話,我們皇上是晨昏定省,千依百順,二十四孝,體貼入微呀……”
明蘭深深認為後三個成語恕不合適,不過眼見人傢情緒正爆發,不好提醒。
“……把人捧著供著,卻還不知足,非要謀瞭聖上的皇位才罷休!還有那容妃,真真一夥的狼心狗肺喲…虧得鄭大將軍赤膽忠心,不然咱們皇上豈非糟瞭暗算…”
接下來,劉夫人足說瞭大半個時辰——其中一半是歌功頌德,小桃換瞭兩壺茶水,綠枝添瞭三次點心,才堪堪將此次變亂的經過說瞭個大概。
其實照明蘭判斷,聖德太後那夥人固然居心叵測,然眾人森森熱愛的,忠孝雙全的,敬天愛民的皇帝大人,也未必純潔無辜如小羊羔。
這幾年來,隨著帝派勢力壯大(張沈顧鄭段劉等),皇帝行事愈見凌厲,不遺餘力的削弱聖德太後一系人馬。文官重臣中,要麼是以姚閣老為首的死忠皇帝派,要麼是像已致仕的鄒閣老那樣和稀泥裝傻派。
當年在先帝榻前顧命的幾位老臣中,那些死命鼓吹皇帝要孝順聖德太後的,早在這幾年裡,不知不覺地被架空或是‘被告老’瞭。
至於三四品及以下的……睿王畢竟年幼,到底要說他有多正統也不見得,青壯閣臣中就沒幾個願蹚這爭位的渾水。
眼見今上的帝位愈來愈穩固,膝下幾位皇子也漸漸大瞭,聖德太後一系急得跟貓撓心似的,另一方面,皇帝每每見瞭聰明靈秀的睿王,也跟喉頭裡卡著根刺般不舒服。
聖德太後一系想動手,但沒尋著好機會,不敢動;皇帝明知他們有不軌之心,但不能主動出擊,怕招個不奉養妃母不照拂子侄的惡名。
兩派如此僵住瞭——好比文明社會中,兩國都想開片,但誰也不願背負挑起戰爭的爛名聲,所以就不斷互相挑逗,求神拜佛希望對方趕緊開第一槍。
到瞭去年,皇帝自覺具備瞭壓倒性的優勢,開始耐不住瞭。
於是,他佈瞭個一箭N雕的局。
猶記得數年前,羯奴趁新帝繼位之際,大肆南下劫掠,最後雖被打退,但仍舊占去數座西北邊鎮。皇帝厲兵秣馬數年,終於齊整大軍討伐,找回這口氣——這是第一隻鳥。
大軍西進,京城空虛,絕妙的謀反‘好機會’,不軌之徒蠢蠢欲動,恰能引蛇出洞——這是第二隻鳥。
聖德太後出身西北望族,數十年來其傢族在地方盤根錯節,姻親遍地,動輒把持西北軍政(積極傳遞張顧大軍兵敗消息的,就是這幫人)。皇帝暗中吩咐薄老將軍,征敵次之,主為剿平地方;倘若聖德太後按捺不住瞭最好,倘若對方忍瞭下來,那就趁機一舉去瞭這個西北大患——這是第三隻鳥。
據說,還有幾隻別的小鳥,但劉夫人說不清,明蘭自也猜不到。
“皇上也忒險瞭,大軍盡出,倘有個萬一…這,這可怎麼好…?”押得大,固然贏得多,可若賭神菩薩不保佑,卻也容易連底褲都lose掉。
“咱們皇上是什麼人?那是真龍天子下凡……”劉夫人再度熱情謳歌瞭一遍皇帝的英明神武,才道出真相——皇帝早密旨鄭大將軍為間,與劉正傑裡外呼應,可定大局。
京城的兵權分三,一為劉正傑的禁軍,二為鄭大將軍與另一武將共執的詔衛,三為五城兵馬司。要造反,至少得策反三中其一。
三路人馬中,除瞭鄭大將軍外,其餘幾個指揮使俱是皇帝親自拔擢的寒門武將,當同為世傢子弟的睿王親信去遊說時,鄭大將軍假作答允,預備待事發後一舉成擒,好人贓並獲。
應該說,鄭大將軍的任務完成得很好——通常老成持重的人裝起相來,更有說服力,事情進行到這裡,還是十分順利。
不過沒曾料到,不光皇帝知道安插細作進敵營,對方也知道,還一下安瞭倆。
變亂那日上午,皇帝照常下朝後,忽得一個倒栽蔥,就此暈迷不醒,聖安太後和皇後六神無主,隻知啼哭;宮中亂作一團,聖德太後趁機發難。
“是容妃下的手?!”明蘭聽得眼如銅鈴,“皇上多寵愛她呀!”帝後的夫妻情分本來還不錯,為瞭她,皇後不知鬧過幾次別扭瞭。
劉夫人恨恨道:“就是這狐媚子!”天底下的小老婆都不是好人。;
“他爹說,是聖德太後誆容妃,說除大皇子和二皇子,容妃之子最年長;等皇帝駕崩後——呸呸,可不是我說皇帝駕崩的,是他爹說的,咳咳咳,也不是他爹說的,是聖德太後說的——把謀害皇帝的罪名往皇後母子身上一推,三皇子就能登大寶瞭!”
“這種鬼話容妃也信?!”明蘭覺得匪夷所思,往日進宮覲見,她還覺得容妃智商蠻高的呀,“聖德太後好好的自己有孫子,幹嘛要立容妃之子為帝呀!”
劉夫人大聲譏諷:“那種以色…以色,呃,伺候男人的狐媚子有什麼腦子瞭,聖德太後連哄帶騙,說反正睿王也不是她親孫子,隻逢年過節見個幾面,情分薄的很。倒是三皇子時常在她跟前孝敬,很是喜歡…再說瞭,容妃不是跟皇後不對付麼,等大皇子即位,還能有她們母子的好果子吃?”
明蘭默然。皇後雖然寬厚,卻不是個會做戲扮賢惠的人,容妃生性高傲,出身又高,這些年來聖寵不斷,兼之三皇子出息,風頭直逼前頭兩位皇子;後妃之間常是針尖對麥芒,一言不合,有時還要太後去說合。
恐懼和貪念,是最簡單,也是最有效的誘餌。
“那現下呢?龍體可安康瞭。”明蘭心知皇帝此刻定然無恙,仍抑制不住後怕。
劉夫人雙手合十,對著頭上連連拜瞭幾下:“哎喲,我的佛祖哦…虧得咱們皇上洪福齊天,因前兒徹夜批折子,那日早上就有些不得勁,素日愛吃的酥茶酪子隻用瞭兩口…真是老天有眼瞭…”
她早暗中把容妃的十八代祖宗連同祖宗的姘頭一齊罵瞭個遍,皇帝若倒下,似顧段之流的武將興許還有活路,可她男人這般做內衛密探起傢的,十有八九兇多吉少。
明蘭也默默朝虛空拜瞭幾拜——皇帝若有個好歹,顧廷燁就是連羯奴單於的七舅老爺都活捉瞭,怕也是禍福難料。
不單內宮,聖德太後一系於旁處也下足功夫,竟策反瞭五城兵馬司的副總指揮使騰安國。
明蘭眨眨眼,眼前浮現一位年近五十,目光陰仄的漢子,她疑惑道:“我記得這位騰指揮使…不是潛邸出來的人麼…”
劉夫人啐瞭一口,不屑道:“正是這人!說起來,他跟皇上比旁人都早,沒什麼本事吧,卻愛擺老資歷。那年聖上三十壽宴,笑稱他爹和國舅爺幾個為‘五虎’,他居然耍酒瘋!進京後,還埋怨聖上不夠重用呢!也就是咱們皇上厚道,不然,哪個理他!”
明蘭暗嘆不語。
沈顧段幾個各個青壯,目前還在不斷建功立業,騰安國本有怨念,眼看越發沒瞭出頭的機會,難免生出‘搏一搏’的念頭。
兩廂串通後,騰安國藉職權之便,陸續放瞭許多江湖打扮的反賊人馬進城;未幾,劉正傑察覺出不對來,前去責問五城兵馬司總指揮使竇老西。
正當竇老西查出內情之時,卻於回傢途中受刺身亡。為防劉正傑發覺,逆黨不得不立即發作,還一不做二不休的想連劉正傑一道除去。
如此一來,內有容妃,外有騰安國,剛‘叛變’的鄭大將軍傻眼瞭。
——親,說好的裡應外合,一網打盡呢。
總算皇帝事先安排周到,加之鄭駿機警有謀,行事果敢,於要緊關頭反戈一擊,將聖德太後與睿王母子先行擒獲,再與劉正傑兵合一處,將失瞭主心骨的逆賊一舉擊潰。
“天老爺保佑,現下外頭總算太平瞭!他爹今早已解瞭戒嚴。”劉夫人不忘替丈夫表表功,又道,“妹子盡管放寬心,他爹說瞭,昨夜八百裡加急送到,英國公那路大軍壓根沒事,還大破敵酋金帳呢!現下正趕著回京平亂。他爹說,這叫什麼…什麼敵…”
“誘敵。”明蘭平靜道。不知為何,她似乎早就知道瞭。
劉夫人拍腿笑道:“對!就是誘敵。”
當初為使效果逼真,張顧大軍傳來冒進慘敗的消息時,皇帝明知這是預定的誘敵之計,卻隻能憋著,板著張鍋貼臉,作‘龍顏慍怒’狀。
演技不錯,滿朝文武都被瞞過瞭;也因如此,聖德太後愈發放心得動作起來。
劉夫人見明蘭神色平靜,反有些擔心;她清楚記得頭回見到明蘭時,鮮果子似的嬌嫩漂亮,孩子般的無憂無慮。可如今呢?眼前的孕婦已是即將臨盆,血色不足,身形消瘦,眉頭間擰著一抹難言的疲憊。
“妹子,你可別埋怨他大兄弟呀,這事兒,連他爹事先都不知道,可見皇上瞞得多嚴實瞭。他爹說,都是西北的那群臭官兒忙著報兵敗的信兒,不然,依著往例,隔那麼老遠,哪那麼快傳得滿城風雨,興許沒等妹子聽說假信,大勝的喜報就來瞭呢。”
明蘭在袖中輕輕攤開手掌,掌心濕涼,她坐姿不動,微笑道:“這有甚麼好怨的。總不成為著寬婆娘的心,叫男人把軍國大事的底細都先交代一番罷……姐姐,你還是與我說說咱侯府那夜遇襲之事罷。”
“哎喲,瞧我這腦子!”劉夫人笑著自拍腦門,然後壓低聲音,“妹子,你料得不錯。那夜來害你們府的,還真是你們傢三爺!”
明蘭激張瞳孔,隨即歸於平靜,作出憂心的模樣:“姐姐這話當真?三爺到底是顧傢骨血,光是幾個奴才說瞧見,怎好將那麼頂帽子扣過去!”
劉夫人心中明白,打包票道:“他爹辦事,妹子你放心。前日天沒亮,他爹不是遣人趕來瞭麼,那夥賊人叫追上後,叮瞭桄榔一通亂打,有些逃出城去,有些被捉住……”
“老三叫當場捉住瞭?!”明蘭捂胸口驚呼。
劉夫人尷尬:“那倒沒有。”
明蘭微微失望,卻還安慰道:“那劉大人定有旁的斬獲瞭。”
劉夫人松口氣,趕緊道:“他爹審瞭幾堂,就都招瞭。賊人說,他們原是城外的山賊,倆月前受瞭這筆買賣。去接頭的是個老頭,而那夜領他們來這兒卻個年輕人,聽他們老大叫什麼‘三爺’的。有細細說瞭形貌,那年輕的可不是你傢老三麼?他爹立馬領人把你傢太夫人的宅子給圍瞭,你傢老三果然不在傢,倒從地窖裡捉出個姓魯的管事,拉出來一認,哈,正是那接頭的老頭!”
明蘭沉吟片刻,道:“那我們三爺隻是打傢劫舍,不是謀反從逆咯?”
“那可不見得。”劉夫人別有深意的笑瞭笑,“他爹說瞭,尋常打傢劫舍,怎麼就時辰算得這麼準瞭,恰好皇宮那頭出瞭事,這頭你們老三就來逼殺嫂嫂侄兒瞭。”
明蘭靜靜的看瞭劉夫人一會兒,心中透亮,低聲道:“多謝姐姐瞭,我都省的,侯爺和劉大人親如兄弟,果然沒托付錯人。”
劉夫人心道這個好沒白賣,笑吟吟的端茶碗喝起來。
其實,照劉正傑估計,顧廷煒交遊廣闊,應該隻是暗中知道瞭些謀反的皮毛,但並不曾入夥,本想等打聽清楚瞭確切日子再行發作;誰知那日變生肘腋,聖德太後一系猝行謀反,顧廷煒來不及周全佈置,隻好親自出馬,將山賊接進城來,並帶路去夜襲侯府。
嚴格來說,顧廷煒隻能算殺人放火,加害嫂侄,不算謀逆造反,罪不及父母子孫——可是,幹嘛分這麼清呢,劉正傑是特務頭子,又不是青天衙門。
再說瞭,以劉正傑的職責,事前既未察覺容妃娘傢的異狀,也未探知騰安國叛變,雖說事後平叛有功,但到底有些失察,哪如來日顧廷燁的功勞大。
想到這裡,劉夫人對明蘭愈發殷勤備至,有問必答。
“老三…這會兒逃出城外去瞭吧…?”明蘭遲疑的發問。
劉夫人點點頭,“一同逃出去的還有好些逆賊,他爹說,都逃不遠的。何況,現下他傢宅子已叫看住瞭,唉,隻可憐一傢妻兒老小瞭……”做女人的,性命富貴哪由得自己。
明蘭心中冷笑,那老妖婆可算不得可憐,這件事恐怕她才是主謀禍首,顧廷煒不過是個跑腿的,可是朱氏……她是那麼的希冀著未來……
兩人對坐,為著不同緣由一起唏噓。
良久,明蘭隱隱記得似乎還有一事不明,“…哦,對瞭,昨兒鄭傢來報,說他傢老太爺和老夫人都沒瞭,這…姐姐可知為何…?”
她也就一問,本不指望對方回答,誰知劉夫人長嘆一聲,苦笑道:“這可真是無妄之災瞭。變亂那日,外頭紛傳鄭大將軍謀反,說得有鼻子有眼,傢裡瞞都瞞不住,鄭老太爺素來忠直,氣得堵住一口痰,當場就去瞭!老夫人傷心瞭兩日,幾次哭暈過去,誰知昨兒一早,鄭大將軍趕回傢說清緣由後,老夫人樂得發瘋,沒緩過氣來,也…跟著去瞭…”
明蘭半張著嘴,驚得不能自已。
老爹是活活氣死的,老娘是活活樂死的,乍悲乍喜,老人傢還真受不住。此役,鄭大將軍痛失雙親,然而,卻徹底從皇帝心腹的姻親,完美過渡為皇帝的頂級心腹。
——好好,好一條流血的仕途!搏的就是命!
劉夫人的來訪,猶如一場及時雨,既解瞭疑惑,又寬瞭心。
許是最近思慮太過,明蘭渾身不得勁,腳面腫得像饅頭,臉上浮得像挨瞭兩耳光,脖子凸起細細的青筋,活似被人卡住瞭喉嚨。
摸著她身上突起的骨頭,崔媽媽唉聲嘆氣——多少年辛苦喂養呀,一夜回到解放前瞭。
明蘭歉疚的撫著肚皮,記得懷團哥兒時,哪怕連道都走不動瞭,也是紅光滿面,精神抖擻,這回卻弄得這般……手掌貼著腹部,感受那穩健有力的胎動,慢吞吞的,卻很規律,好像八十歲的老爺爺在踱步。她笑瞭,“這孩子,將來定是個慢性子。”
崔媽媽沒有答話,她盯著明蘭的肚皮,掰著手指算日子。
其實明蘭已至產期,可歷年有眼色的婆子都說隆起沒下去,胎兒還未落入盆骨;請張太醫來瞧後,道大約還要七八日,最多十日,十一二日也沒準——險些叫崔媽媽打出去——盡管他說的確是大實話。
(林太醫曰:大夫這種生物,從來到世間那日起,每個毛孔都滴著醫術和口才。)
產期稍有延遲是正常現象,明蘭也不心急,隻安安心心的歇息養胎,對崔媽媽的指令無有不從,努力恢復到吃吃睡睡的作息狀態。
外頭解開戒嚴後,各路親朋陸續來探望明蘭,順帶瞻仰下那猶帶著暗紅血跡的大門和石階,頭一個上門的居然是盛老爹!
明蘭嚇瞭一跳,盛紘也嚇瞭一大跳,自打小女兒進瞭壽安堂,都白白胖胖多少年瞭,乍然一副枯黃瘦弱的模樣,他忍不住道:“當初我就說,嫁武官多少不便,到底不如許給文人的好,偏你娘樂得忘乎所以,一口就應瞭!”
明蘭呆呆道:“爹何時說過這話?”她怎麼從沒聽說。
盛紘似乎意識到口誤,輕咳一聲,支吾道:“…當初…來給如蘭…咳咳,說親時…”
明蘭恍然——是顧廷燁當初來盛傢行騙…哦不,提親時。
想著,又斜眼去瞄盛紘,心道您拉倒吧,其實您當時心裡也樂得很,不過道行高深,比王氏含蓄罷瞭。
時光如箭,轉眼團哥兒已能打醬油瞭,盛老爹也兩鬢斑白,明蘭忽的全不記恨瞭,笑得露出兩顆白生生的牙齒,揮著小手絹送故作威嚴的盛老爹離去。
好罷,這個極品爹雖各種不靠譜,曾為瞭新傢庭忘記嫡母,為瞭小三忘記原配,後來又為瞭前程忘記‘真愛’……不過,也用瞭十幾年瞭,湊合得瞭。
上午送走爹,下午女兒就來瞭。
袁姐夫親自護送,尚未顯懷的華蘭婷婷裊裊的走進屋來,一見明蘭就紅瞭眼眶,扶著門框哀聲道:“你個不省心的小冤傢,怎麼這模樣瞭,若叫老太太瞧見,還不定多心疼呢!”
明蘭晃瞭晃,險些歪倒在炕上。這等嬌嗔啼哭的做派,長姐便是十幾歲時也不曾有過,;一時適應不良。
自打懷瞭這胎,華蘭忽多愁善感起來,見花謝就哽咽,見雛鳥離巢就含淚,風吹起幾篇落葉都要傷心一陣,偏袁姐夫如今很捧她臭腳,夫妻倆自得肉麻有趣。
“大姐夫不用外頭忙麼?”明蘭疑惑。
華蘭撅著嘴:“我要來瞧你,他不放心,便跟上頭告瞭半日假。”
“這檔口!京城裡哪處不得用人,你…你…”明蘭痛心疾首,“你們就可勁兒的作吧!”
話說這回變亂,人人倒黴,袁姐夫卻時來運轉。
他在五城兵馬司中官職不低,卻未受收買,騰安國正考慮著是否該提前除去,誰知袁姐夫因惦記馬場生意,告假說要去口外,騰安國樂不可支的當即準假。
回傢後,忽聞華蘭有孕,袁姐夫樂傻瞭,死活不肯離開,便躲在傢中陪老婆,結果全程趕上京城動亂——領一幫小兄弟,猛然間殺出去,居然立下不小的功勞。
同樣運氣很好的還有墨蘭老公,作為父喪的丁憂人士,完全沒受到波及,還領著傢丁幫鄰街人傢打退瞭趁火打劫的蟊賊——永昌侯府的鄰居,非富即貴,梁晗一時贊譽不斷。
“這回後,五城兵馬司必得好好整頓一番。你姐夫說,四妹夫,怕有機會出頭瞭。”華蘭慢條斯理的剝開一枚粽葉蜜餞,“唉,若墨蘭懂事,好好過日子,以後也不見得差瞭。”
嘮嗑畢,又叮囑明蘭好好養胎,發揮完長姐情懷的華蘭,心滿意足的回去瞭。
其後兩日,煊大太太,狄二太太,甚至康允兒也來探望,始終無人提及太夫人;段鐘耿三傢女眷是一齊來的,每個都帶著大包小包鮑魚人參,感激之情溢於言表,一個勁的說明蘭於亂中且不忘她們,足見仁厚。
其中耿太太尤其激動,拉著明蘭連連道:“妹子是可靠的,下回我一定全信妹子的話,不然也不會吃那番苦頭!”
鐘太太假咳一聲,輕捅瞭她一胳膊:“哪裡還有下回,以後就天下太平瞭。”
耿太太自知失言,卻不肯服輸:“就你心眼多,我說的是旁的事,什麼翻修宅邸呀,待人接物,以後都信妹子的。”
見兩人這般,段夫人搖頭笑道:“你們倆呀,一道吃過那麼大苦頭,也算共患過難,還鬧個不休,等將來做瞭祖母曾祖母,我看你們還吵不吵!”
明蘭聽得有趣,四人一齊大笑——至於這幾日究竟在宮裡吃瞭什麼苦頭,這三人卻誰也不肯說。
到瞭變亂後第九日,劉正傑終於將全京城肅清,連隱藏在四方邊角的渣渣清除幹凈,或格殺,或擒拿,多數趕出城外,由埋伏在城門外的鄭駿驅至東面。
叛軍想著,畢竟京師衛戍不好離開太久,便與一道被算作逆賊的散碎蟊賊,共一千多人,團團聚於城東三十裡的落山坡,稍事休整,誰知忽殺出一支彪悍鐵騎,堵住山谷口,霎時漫天火苗箭矢,一片血海。
天色昏黃,明蘭坐在飯桌前,慢悠悠的喝著雞湯。
隔著半座京城,三十多裡的京郊坡地,仿佛也能聽到落山坡的震天殺聲,遠遠漫起滾滾濃煙,其間金赤的火焰傲然閃動,天色愈暗,火光就愈亮,似是故事裡的神仙,身披戰甲,踩著烽煙雷鳴,下凡來誅妖降魔。
巳時的梆子聲咚咚傳來,因白日睡太多,明蘭此刻瞭無睡意,便搖著把大蒲扇,坐在廊下仰頭看那浩渺繁星。樹葉帶著古樸的清香,絲絲鉆入鼻端,星星點點的螢火蟲顫顫悠悠的在簷下撲騰,飛蛾在水晶燈罩上輕輕拍翅,發出仿佛書頁翻動的聲音。
睡意漸漸上湧,正想起身回屋,明蘭忽聽見園子裡一陣吵雜,似是驚喜的歡呼,不等她反應過來,隻見一個黑乎乎的高大身影站在庭院那端。
那人停瞭停,一步步的走過來,寬闊的肩上撐起暗紅色大氅,兩邊露出金光閃閃的猙獰猛獸,兩頭虎首張口,齒鋒尖利欲嗜。
透過繁茂的枝葉,稀疏的月光照在那人臉上,身上,猩紅的濃稠凝結在暗金的鎧甲上,滿臉濃密的絡腮胡子遮住瞭大半面龐,隻一雙黝黑的眸子,明亮熾熱如昔。
明蘭覺得嗓子發幹,心頭亂跳,握著扇柄的手心有些黏,思念太久,以致反忘瞭初衷,一旁的小桃綠枝在說什麼,她全然聽不見,隻那麼一動不動站著,定定望著他。
胡子緩緩走近,啞聲開口,頭一個字卻先破瞭音:“…我,我回來瞭…”
仿佛遠方擂鼓,低沉鳴動,隱隱傳來驚心動魄的消息,幽香涼爽的庭院中,飛蛾的撲扇聲,葉尖露珠的滴落聲,明蘭耳畔寂靜,忽然不知此刻是夢是醒。
是不是適才在廊下,已經睡著瞭,此刻隻是夢中……
胡子一個大步上前,用力抱住她,撲面而來的血腥與塵土氣息,捏得發痛的肩和臂,才讓她清醒過來。她呆呆的去摸他的臉:“哦,你回來瞭。”喉頭堵住瞭似的,千言萬語,此刻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胡子摟瞭她良久,捧起她的臉,“你想說什麼?”
明蘭愣愣的:“仗打贏瞭麼?沒落罪罷。”
胡子咧嘴笑道:“都贏瞭。我率一騎人馬連夜趕回來的,張老國公還在後頭壓陣呢,有俘獲,首級,還有羯奴單於的虎頭金帳!”
明蘭想笑,又想哭,傻在原處,像忽然被老師叫起來小學生,一副呆相。
胡子摟著她坐到廊下,摸著她枯黃幹裂的頭發,憐惜道:“……你醜瞭。”
明蘭立刻清醒瞭,用力捶他肩膀,狠狠道:“你還不是一副惡鬼模樣!”
大半年的風餐露宿,征討殺戮無盡,數日連夜驅馬狂奔,繼而一場廝殺,胡子也消瘦憔悴極瞭,顴骨高高聳起,眼眶深陷,配上漆黑的面皮,一臉的兇神惡煞,與惡鬼頗有幾分神似——和枯瘦幹黃的明蘭,倒很登對。
夫妻對坐,有太多話想說,反一時想不出說什麼好。
胡子一遍遍巡梭明蘭,目光從臉上,身上,到碩大的肚皮上,“…我真怕…”怕她不測,怕她生病,怕她憂心……“兵敗之事,我該早告訴你的,免得你擔憂。”
說不介意是假的,可又能怎麼辦呢?“你不告訴我是對的。”頓瞭頓,她接著道,“你聽聞鄭大將軍的事瞭吧?鄭老太爺和老夫人,三日內全沒瞭。”
胡子嘆道:“可惜瞭。鄭大哥最是孝順……他是裹著孝,領兵出城伏擊的。”
明蘭默瞭會兒,才道:“君不密,失國,臣不密,失身。這道理,我懂。”
若說親近,鄭傢父子是骨肉至親,幾十年父慈子孝;若說忠心,鄭老將軍一腔赤膽,鐵骨錚錚;更別說鄭老夫人一輩子與世無爭。縱是如此,不能說,就是不能說。
這是血的規則。
作為傢人,能做的,不過是信任和堅強。
“何況,薄老夫人曾說過,做武將傢眷的,若男人真戰死瞭,也沒什麼好尋死覓活的,拉扯孩兒長大就是瞭。”明蘭語氣沉重。
胡子毫不猶豫的點頭,“這話是沒錯。不過……”他忍不住道,“也別事事都學薄老夫人。”
“這是為何?”她深深覺得薄老夫人乃一代奇女子,每回禍事,她都能神奇的避過。
“薄老帥少時無傢無恃,一書香門第機緣巧合,受其大恩;是以當薄老帥求娶那傢女兒時,人傢不好回絕。可那姑娘不樂意,天天等著守寡改嫁,老帥說,便是為這口氣,他也要活得比婆娘長!”
明蘭聽的發笑:“亂講,我聽說薄老帥也是名門子弟,不過傢道中落而已。”
胡子一臉‘成功人士總會有各種關於成長背景的美妙猜測’,笑道:“你聽那胡說!薄老帥的老傢在不知哪處的山溝溝裡,自小連個大名都沒有。升小校時,才連夜抓瞭個算命瞎子給改的名。”
“那,薄老帥的原名叫什麼?”
胡子道:“小時聽老爺子說過,仿佛帶個‘狗’字,隻不知是二狗,還是狗剩,抑或狗蛋什麼的……”
明蘭笑得彎下腰去,胡子讓她靠在自己懷裡,一手牢牢包握她的手,另一手輕輕捋著她的頭發,空闊安靜的庭院,忽的寧馨可愛起來。
靜不過一會兒,側廂響起幼兒的哭聲,夫妻倆醒過神來,明蘭摸著胡子肩上的金虎頭,笑道:“團哥兒知道爹回來瞭,你先換身衣裳,再去瞧他罷。”
“衣裳就別換瞭,領軍武將無旨不得入京,我是偷著進城來的,先抱一抱兒子,我這就得趕回去……”
後面的話明蘭沒聽清,隻覺得耳朵嗡嗡作響,半響,她才尖叫著:“你這是私自進城啊!你,你你……你有沒有毛病呀!記掛妻兒,叫人遞個話進來不就完瞭,幹嘛非要自己來!你知不知道無旨入京是什麼罪名!你當那群言官是擺著好看的呀!你嶽父早不在禦史臺混瞭,沒人罩著你啦!你個大傻瓜!你還看,看什麼看……”
胡子哈哈大笑,這時崔媽媽抱著團哥兒出來,胡子一把抱起小胖子,用力親瞭幾口,然後交還給崔媽媽,大步流星的轉身離去,走前還摸瞭一把老婆的臉蛋。
明蘭怒極,用力將扇子擲過去,跺腳罵道:“你個大白癡!回去給我好好寫謝罪折子,求得皇上諒解!老娘可沒興致去送牢飯!”
回復的是一串響亮大笑,從外頭遠遠傳回院來,笑聲敞明快活之極,仿佛這寂靜幽夜,剎那已是春暖花開。
明蘭氣瞭半天,忽覺自己雙手叉腰,凸肚叫罵,不正活脫一把‘茶壺’麼,睡眼惺忪的小胖子呆呆望著母親,仿佛在驚奇——明蘭忍不住捂嘴輕笑。
……
胡子夜裡回來過的事,不到天亮就傳遍整座侯府,丫鬟婆子雜役連同管事們,好像忽然有瞭主心骨,各個精神抖擻,早早起來打掃庭院,整理花草,滿府一片勤快火熱的景象。
明蘭反有些懶懶的,身子發沉,提不起精神來。
到瞭中午,武英閣大學士親往城外頒旨,平叛的五百輕騎方能依序進城。
因為胡子沒刮胡子,盡管騎在最前頭,滿街的大姑娘小媳婦都沒搭理他,隻把荷包鮮花什麼的,不斷往後頭幾個俊秀小將身上招呼。
連老耿都得瞭幾個,正樂呵著,冷不防在人群中瞥見自傢管事目光炯炯,頓時嚇的冷汗直流,在宮門前一下馬,忙不迭的把荷包果子都塞給身邊副將。
金殿之上,例行嘉獎勸勉,規矩繁瑣,繼而議政……待胡子回傢,已是天暗。
剛牽轡下馬,隻見劉管事提著脖子等在門口,顛顛的跑上前來,“侯爺,您趕緊進去罷!夫人要生啦!”
胡子心頭一緊,拉回韁繩再度上馬,勒馬抬前蹄,轟然踢開正門,在所有人瞠目中,徑直往裡疾馳而去,在嘉禧居前下瞭鞍,扔瞭韁繩,三步並作兩步往裡跑去。
卻見主居周圍俱是人,各個抬著脖子等消息;裡頭卻被翠微清空瞭閑雜人等,隻幾個婆子丫鬟來來回回的端送熱水,白佈等,井井有條。
胡子本想抬腳就進屋去看,卻被一群婆婆媽媽攔在庭院,直道這個規矩那個忌諱,他是重規矩守禮之人,倒沒硬闖;可心頭煩躁不安,急的團團轉,又無可作為,正一肚子火,忽瞥見一個憨憨的少年在樹叢邊張頭縮腦,他過去一把揪住,喝道:“臭小子,你在這兒做什麼!嗯……手裡拿的什麼?”
石小弟懷抱一把條凳,遮遮掩掩,一愣神間:“呵呵…呵呵,這個…哦,我怕侯爺累,給你端凳子坐呢!”其實不是;但他十分敬佩自己的急智。
誰知一旁侍立的顧全笑瞭起來:“石頭哥,你就別唬人瞭,這是給小桃姐端的罷!”
石鏘臉上發燒,好在他生得黑,也不顯眼;原繃緊面皮等著責罵,誰知胡子上上下下打量瞭他一番,忽拍著他肩,微笑道:“知道心疼老婆瞭,嗯,將來有出息!”
未等他樂,胡子忽又補上一句:“從現下算起,夫人一個時辰內生,今年就給你辦婚事,兩個時辰,那就明年,三個時辰就後年。小子,依此類推罷!”
石小弟傻眼,記得當年嫂子生小侄女時,足足折騰瞭一天一夜,適才剛過去兩個時辰,這,這……嗚嗚,他不要七八年後再討媳婦呀!
見少年驚恐交加,面皮青白,胡子滿意的撩開手——嗯,心裡舒坦多瞭。
屋中斷續傳出低低的痛楚呼聲,胡子背負雙手,在庭院裡一圈一圈的走,直繞得石小弟頭暈眼花,天旋地轉,大約繞瞭兩三百圈,屋裡終於傳出歡呼聲,繼而是細細的嬰兒啼哭聲,隻見崔媽媽擦著手出來,滿臉堆笑:“生啦!夫人生啦!又是個哥兒!”
石鏘緊抱條凳,差點喜極而泣;崔媽媽奇怪的看瞭他一眼,心道這孩子倒比正經傢裡人的還激動。
嬰兒粉紅嬌嫩,被強盜似的親爹抱在懷裡卻不害怕,淡定的瞥瞭胡子幾眼,淡定的歪頭睡去;因生他時,恰好一傢團圓,便起乳名‘阿圓’,小哥倆剛好湊一對。
胡子喜歡的不得瞭,一會兒贊兒子手指纖長,必是個會讀書的,一會兒又說生得像娘,將來定然風度翩翩,張大後摘下京城第一美男子的名頭!哈哈,哈哈……
明蘭累得滿頭大汗,正躺著歇息,聞聽這話,沒好氣的翻下白眼,奮力砸瞭個枕頭過去——皮埃斯,目前京城第一美男子的稱號,仍由某齊姓已婚男子保持。
胡子輕巧接下枕頭,笑呵呵的坐在床頭,親親妻子,又親親兒子,心中滿足喜悅,忽嘆道:“這會兒皇上若叫我致仕,我定一口應下。”
此後幾日,胡子忙的甚至見不到清醒狀態的妻兒。
遠征大軍尚在外頭,更別說甫平息變亂,暗底下還有多少從逆,多少要犯潛逃,如何處置聖德太後和睿王母子……商討捉拿叛賊餘黨,抄傢緝拿,三司會審,入罪定名,佈防京城等等等,拉拉雜雜一大攤子,胡子日日是雞叫出門,貓叫回傢,連剃胡子的功夫都沒有。
如此折騰瞭三四日,到瞭第五日,皇帝終於良心發現,放鄭大將軍回傢奔喪,另幾位重臣也各得瞭半日的假,還是輪流的。
鄭傢置好靈堂後,可憐兩子都不能在亡父亡母跟前守著,總算長子兒女不少,好歹撐住瞭場面——其實,哪怕沒有兒女守靈,端看日日祭拜之人串流不止,熱鬧紅火堪比菜市場,又有聖旨厚葬,就知鄭傢情勢正好。
煊大太太去過後,繪聲繪色的將情形說給明蘭聽,聊解產婦悶閑,末瞭,遲疑得說瞭件事——那日落山坡激戰後,檢首論功時,從死人堆裡扒拉出瞭顧廷煒的屍首,據說第一輪亂箭齊射就死瞭;將屍首送回宅子,太夫人當場暈死過去,醒來後,大半個身子動彈不得。
明蘭不欲多語,淡淡道:“薄熙小將軍傢學淵源,他領的箭陣自是凌厲無雙。”對這種明火執仗要害她母子性命的人,管他去死呢。
煊大太太笑笑,也不再多說。其實照她看來,來探望明蘭母子的貴傢女眷不見得比去鄭傢祭靈的少,可見顧廷燁眼下聖眷正隆,而那顧廷煒居然敢邀集山賊上侯府殺人放火,何止膽大包天,簡直瘋瞭,傻子才會替他傢說話!
次日,總算輪到胡子休沐,午間便與明蘭在炕上用飯,炕桌上擺一盤清炒芥蘭,一碟蜜汁胭脂鵝脯,一條鮮美的清蒸鱸魚,另一大盅荷葉口蘑雞湯。
胡子吃相兇猛,吃得八分飽才撂下筷子,微微嘆氣道:“說起來,這竟是回來後,與你吃的頭一頓飯呢。”很傷感,很感慨。
明蘭盯著他的臉:“你什麼時候去把胡子刮瞭吧。”
“這段日子,你都一個人吃飯吧?”繼續傷感。
“你胡子上沒掛湯麼,要不要巾子。”
胡子不悅瞭,瞪眼道:“你就不能好好說話麼!”
“好好好,我說我說……我說什麼呀我說。”明蘭咬著筷子想半天,“我挺著個大肚子,一不能踏青遊玩,二不能吃酒看戲,連拜佛都怕廟裡人多沖撞瞭……每日都是吃飯睡覺看賬管孩子,日復一日,有甚好說的……你這一去就是半年,行軍打仗的見聞可不比傢裡的雞毛蒜皮精彩得多麼?還不若你說我聽。”
不知怎的,這句話像把閘刀,一下關掉瞭胡子的說話興致,胡子沉默瞭許久,才平淡道:“有件事,早就該跟你說瞭,一直沒功夫…曼娘母子…”
他頓瞭下,明蘭提起一顆心,“找到我部大軍處瞭。”
明蘭艱難地咽下米粒,“那,然後怎麼樣瞭呢?”這傢夥真可惡,說一半留一半,極端缺乏講故事的基本素質。
胡子正待開口,外頭忽傳來顧全恭敬的聲音:“回稟侯爺,耿大人到瞭,在門房等您呢。您是這會兒過去呢,還是請耿大人等會子?”
皇帝的假不是白給的,其中一個重要行程就是去鄭傢祭靈,是以同日放假的顧耿二人相約結伴齊去。胡子稍稍沉吟,看向明蘭道:“不好叫老耿等,他傢也是一大攤子事等著,我們早去早回。晚上把蓉丫頭叫來,咱們一傢人吃頓飯。”
“哦,那好吧……”明蘭耷拉著耳朵,不情不願的嘟嘴,被吊起瞭胃口,斷在此處別提多難受瞭。
胡子翻身下炕,整理衣裝,轉頭瞧見她失落的模樣,好笑的摸摸她的耳朵:“也沒什麼大事,跟咱們過日子幹系不大,你若耐不住想知道,我去叫謝昂那小子來跟你說。”
明蘭略一遲疑,隨即用力點頭。天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難道要吊她一下午的胃口?既然他敢讓個外人來說這事,那她就敢聽!
胡子出門後,夏竹和小桃合力撤下飯桌,換上個半舊的如意菱角邊小炕幾,夏荷從外頭拿進幾個曬得滾燙的靠墊,塞到明蘭身後,頓時腰後一片暖熱熨帖的舒服,又指揮兩個婆子搬瞭架兩折的八仙過海綃紗屏風放在屋子正中間。
女孩們堪堪收拾停當,綠枝領著顧侯的貼身侍衛,小隊長謝昂進來瞭。
謝昂跟隨顧廷燁多年,生死陣仗也見得多瞭,此刻卻紅著臉,擰著手,活像個剛過門的小媳婦,隔著屏風給明蘭行過禮,綠枝給他搬瞭把凳子坐,高高大大的小夥子,偏身隻敢坐一半,那姿勢別提多秀氣含蓄瞭。
“謝小兄弟,別拘束瞭,你跟侯爺這麼多年瞭,就跟自傢親戚一般。”明蘭努力放柔聲音,企圖使他輕松些。
“不,不敢…小的…親戚,怎敢?”謝昂頭都不敢抬,明明隔著屏風什麼也看不見,他卻死活盯著自己的腳尖不敢動。
明蘭繼續道:“侯爺跟我說瞭,過兩年再給你謀個好出身,將來成傢立業就好瞭。”
“不不,不必…我娘說,叫我多跟侯爺幾年…眼下就好,就好。”謝昂一邊辭謝,一邊在肚裡哀怨侯爺為甚給他攤上這麼個差事,主母和侯爺的前任外室——多尷尬的話題。
明蘭又柔聲說瞭幾句,見謝昂始終羞羞答答,終於泄氣道:“侯爺忙得厲害,叫你跟我說說,你就說罷。”
謝昂目光茫然:“說?啊!哦…那事兒…”他心中一團亂,“這個…從哪兒說起呢…”
屏風後傳來平靜的聲音:“就從你見到曼娘時說起罷。侯爺說,還是你最先發現她們母子的。”
謝昂嘆口氣:“也不算發現,實是……”他停頓瞭下,似乎在想如何措辭。
“那是剛收復西遼城不久。前段縮在草甸子裡,裝瞭大半個月的孫子,總算在糧草耗盡前引出瞭單於大軍,血戰一場後,咱們大獲全勝,可也死傷不小,便到西遼城裡休整。那日,神箭營的小薄將軍忽來尋我,說他幫著去城北土窯給饑民放糧時,遇到一領著病重孩童的婦人,自稱是咱們侯爺的傢眷,說的有鼻子有眼……”
謝昂咽瞭口唾沫,想去窺伺主母的臉色,結果隻看到屏風上的呂洞賓正在自命風流的捋胡須,何仙姑看人的眼神很風騷,他隻好繼續道:“我嚇瞭一跳,趕忙過去看,誰知竟是曼娘姐…呃,我早先在江淮時就識得她的…”
那時,曼娘處處以顧夫人自居,著意結交車三娘夫婦等人,還非常主動的對一眾小兄弟噓寒問暖,關懷備至,他也跟旁人一道起哄著叫過她‘嫂子’——想及往事,謝昂更不安瞭,再次想去看主母的臉色。
結果,呂洞賓還在捋胡須,何仙姑繼續風騷。
“我不敢自作主張,忙回去報瞭侯爺。侯爺跑去一瞧,什麼也沒說,便把她們母子帶瞭回去,可憐昌哥兒已重病的昏迷不醒。”他微微嘆息,當初他還將那男孩舉至頭頂過,“軍營重地,不好隨意進人,侯爺便將人帶至一小院,先找瞭大夫去瞧昌哥兒。”
其實沒這麼簡單,他省略瞭些叫他不舒服的事。
到瞭小院後,顧廷燁面色極難看,張口就問:“你來幹什麼?!”
曼娘飽含熱淚:“二郎,我來與你生死相隨呀!哪怕死,咱們也要死道一塊兒!”以及諸如此類的肉麻話。她並不知前日大勝,隻道聽途說,還以為張顧大軍是龜縮在西遼城中。
虧得當時小薄將軍已遣散眾人,院中隻有謝昂和幾名親信,回營後,眾兄弟閑聊——
一個說:“生死相隨?!唱戲呢!怪惡心人的!”兄弟,還真叫你猜中瞭。
另一個說:“死什麼死!哥兒幾個把腦袋別褲腰帶上,眼看回去就是榮華富貴,這喪門星說什麼瘋話!若不是……看老子捏死她!婆娘嘛,男人出門打仗,就該好好在傢伺候老人帶孩子,跑來添什麼亂?!”
一個有些知情的道:“我聽說咱們副帥早年在江湖上混過,少年人嘛,風流,大約沾上瞭個甩不脫的女人!”
又一個出來插嘴:“瞧那娘們,要臉蛋沒臉蛋,要身段沒身段,老得跟我娘似的,咱們副帥相貌堂堂,瞧上她什麼瞭呀!”
“莫不是榻上本事好!?老貨老貨,才去火哦!”
——葷段子上場,哄堂大笑。
軍中女子隻有洗衣婦和營妓,又不能常去光顧,一幫大老爺們閑時隻能說些上官的八卦來解悶——再說瞭,良傢女子哪有曼娘這等輕佻的行徑,這等不尊重的說話。眾兄弟雖無惡意,但口氣中自然帶上些鄙夷和輕蔑。謝昂聽得難受,暗替顧廷燁難堪。
他晃晃腦袋,趕緊繼續說下去:“……誰知,昌哥兒已是重病不行瞭。不論隨軍的大夫,還是城中的名醫,瞧過後都說沒救瞭。公孫先生說,若在繁華的大城裡還好說,可西遼那種窮鄉僻壤,又逢流民肆虐過幾陣,缺醫少藥的,連吃的都不大夠…唉…”
屏風那頭輕輕‘啊’瞭下,清脆的瓷蓋碗相撞聲,裡頭道:“難道,昌哥兒…死瞭…?”
謝昂低低道:“是。已化瞭骨灰,請後頭的公孫先生帶回來,到時再入土下葬。”
“那曼娘呢?”明蘭急急道。
昌哥兒是顧曼二人間唯一牽連,這會兒死瞭,曼娘能善罷甘休?
謝昂沉默瞭會兒,口氣艱澀道:“從曼娘被帶回去起,侯爺就將她們母子分隔開…到死,都不肯叫她再見昌哥兒一眼…”
他雖幼時胡鬧過,但總的來說,人生坦蕩光明。那幾日於他,幾可說是噩夢,他隻盼以後再不用記起,偏此刻還得細細說給主母聽。
曼娘一開始緊著糾纏男人,可侯爺根本不理她,隻叫人將她關在屋裡,給吃喝衣裳。沒幾日,京城輾轉送來一封劉正傑的信,侯爺看過後,叫人開鎖。曼娘一出來,就迫不及待的要訴說自己的深情和不易,侯爺一言不發的聽著,曼娘自說自話瞭半天,直說的口幹舌燥,涕淚橫流,終於住瞭口。
侯爺這時才開口,很平靜的:“說完瞭?那麼我說。當初我跟你說過,倘若你再敢進京,再敢去糾纏明蘭,我叫你這輩子見不著昌哥兒。我的話,你記著麼?”
曼娘不死心,又哭又說:“你還提她?!她在京城吃香喝辣,根本不在意二郎的死活!隻有我,隻有我惦記,吃瞭多少苦,受瞭多少罪,才見到瞭你……”
侯爺不理她,撂下一句:“我說話算話,從此刻起,你休想再見昌哥兒一面。”然後扭頭離去。
曼娘又被關回屋裡,開始嚎哭著要見兒子,大夫奉命來告訴她,說昌哥兒正用人參片吊著命,就在這幾日瞭。曼娘不信,說侯爺要騙去她的兒子,滿嘴詛咒叫罵,幾日都不歇;罵累瞭,開始哀哀哭求,不停的哭,每天哭,哭得好像嗓子冒血瞭,哭的滿院的人都快瘋瞭……
終於侯爺又得空回來瞭一趟,叫放出曼娘來見。
曼娘前面說瞭些什麼,謝昂已經記不得瞭,隻記得最後,她瞪著血紅的眼睛,蓬頭散發,狀如瘋癲:“二郎,難道你真的對我沒有半分情義瞭麼?”
她其實早已哭啞瞭,偏還捏著尖細嗓子,仿佛在臺上唱戲般,拿腔作調,語意婉轉,配上砂石般嘶啞粗糙的聲音,竟如鬼魅般陰森——彼時西遼城裡懊熱不堪,可聽見那句話,謝昂還是禁不住打瞭個冷顫。
侯爺第一次對著曼娘露出表情,那麼反感,那麼倦怠,甚至帶瞭幾分匪夷所思:“你到底要我說多少遍,很早很早起,我就厭憎你瞭。”
他嘆瞭口氣,“我是真的,對你早就沒情分瞭。為什麼無論我說多少遍,你總也不肯信。”
粗莽瞭小半輩子的謝昂,頭一回聽出這兩句話下的深深的無奈。
曼娘傻呆呆的像抽空瞭精氣,隻餘一具空殼,也不再哭鬧。幾日後,昌哥兒過世,火化前,侯爺讓曼娘去看一眼。
公孫先生也是早識曼娘的,與旁人不同,他初見曼娘就十分厭惡,於是當場譏諷道:“這孩子本就不甚健壯,還被你硬帶著千裡奔波,忍饑挨餓,病又不得及時醫治,白白拖死瞭一條小命,都是你這好母親的功勞!”
對著兒子的屍首,曼娘癡癡笑著,忽然滿嘴胡說八道起來,半說半唱,又時哭時笑,旁人也聽不清楚,隻知道她抱著兒子屍首,直說要回傢。
明蘭指尖微顫,午後溫暖的陽光似乎突然冰涼一片,好像小時聽聊齋裡的故事,妖異詭秘的鬼怪,從地底下潮濕的土壤,醞釀出可怖的陰冷。
她顫聲道:“曼娘,她…她瘋瞭…?”
謝昂點點頭,忽想起隔著屏風主母瞧不見,趕緊出聲:“沒錯。公孫先生和幾位大夫也都這麼說。”
說到這裡,他也是唏噓不已。
他是正經的良傢出身,傢有薄產。父親早亡後,寡母寵溺得厲害,縱得他每日在市井中胡鬧,頑劣不堪。十五歲時闖下大禍,險險沒命,被顧廷燁救下後,開始老老實實的過日子,每日紮馬步,吊磚塊,練習刀槍棍棒,還要寫字讀書——顧廷燁從不客氣,那陣子他沒少挨揍,終長成瞭今日叫寡母驕傲欣慰的謝昂。
顧廷燁於他,可謂半師半主,他既畏又敬。
當初他還暗暗羨慕過,想這位顧大哥就是有福氣,哪怕流落江湖,也有紅顏知己相隨,可這一路看來,卻是愈發心驚害怕——這哪是紅顏知己,簡直是索命債主!
有件事,他誰也沒告訴。
那時有個羞澀的鄰傢女孩,紮著紅艷艷的頭繩,模樣秀氣,暗中戀慕著顧廷燁,常來送些衣服鞋帽,車三娘覺著她人品不錯,既然顧廷燁死活不喜曼娘,便想等那趟買賣回來,把這姑娘說給他為妾,好日常伺候。
曼娘得知此事後,沒露半分不悅,反拼命善待那女孩,自責不討顧廷燁喜歡,把那女孩感動當曼娘如親姐。某日深夜,那女孩不知何故跑去一條僻靜巷子,被三五個惡徒欺侮瞭。
女孩次日就投湖自盡瞭,紅色的頭繩漂在水面上,良久才下去。
顧廷燁回來後,沒人提起這件事。
很久之後,謝昂才意外得知真相——是曼娘誆那女孩深夜出去的。
顧廷燁雖也混江湖,和眾兄弟同吃同睡,毫無架子。可他的孤僻倨傲,他的譏諷自嘲,甚至某些不經意的細致習慣,總無時不刻流露出他與眾不同的高貴出身。
眾兄弟從不敢隨意跟他打趣,造次。
謝昂更加不敢。
他想,反正顧廷燁也決意不要曼娘瞭,自己就別多嘴瞭,徒惹侯爺不快。隻不知旁人是否曉得內情,反正那之後,車三娘再不肯理曼娘。
嘆口氣,正要接著說,忽聽背後一陣熟悉的穩健腳步,他忙起身拱手:“侯爺回來啦。”
胡子笑著邁步進來,揮手挪開屏風,“放這勞什子做甚?”然後坐到明蘭身邊,將下巴擱到她肩上,親昵道:“下午睡過沒?別是我走後,一直說到現在罷。”
明蘭扯出笑:“小謝兄弟說故事的本事好,我聽得都入迷瞭。”
“哦,是麼?”胡子渾似不在意。
謝昂感覺額頭冷汗滴下,仿佛回到十幾歲時,又要挨揍瞭。
誰知,胡子居然沖謝昂笑笑:“得瞭,你回去歇著吧,明兒咱們還得忙。”
謝昂如臨大赦,飛也似的逃瞭出去。
天氣漸熱,胡子在外頭跑瞭一圈,早是渾身大汗,到凈房中匆匆澆瞭兩瓢溫水沖洗,換瞭身幹凈的白色綾段中衣出來。
他摟著明蘭再度坐回去,“老耿懼內的毛病更重瞭。從鄭傢出來,我叫他來傢裡吃杯茶,他死活不肯,跟有鬼在後頭攆似,死命打馬回傢。”
明蘭揉著他濕淋淋的頭發,“鄭傢兩位姐姐可好?怕是累壞瞭罷。”
胡子擰瞭她一把,瞪眼道:“女眷的事我怎麼知道?!”又嘆,“可鄭大哥…唉…,足瘦瞭一大圈,聽說還嘔瞭血。”
說到這裡,夫妻倆一齊唏噓鄭傢的離奇際遇。
胡子四處看瞭下,“兩個小子呢?”
“團哥兒不肯睡覺,要找姐姐頑,叫崔媽媽抱去瞭。阿圓餓瞭,叫乳母抱去瞭。”
胡子皺眉道:“既餓瞭,為甚你不喂?”他還記得生長子時,頭兩個月大都是明蘭喂的。
明蘭扭著帕子,懊惱道:“這回,我沒吃的給阿圓。”
胡子摸著她微黃的發梢,內疚道:“都是我不好,連累你沒好好休養。”
明蘭嘆道:“是呀!誰傢都有麻煩的親戚,可哪傢也沒咱們三弟這麼厲害的。比蓉姐兒的娘,也不遑多讓。”老公還不錯,可惜要捆綁銷售給你兩個死敵。
胡子神色一冷,又柔聲道:“適才,你們說到哪兒瞭?”
明蘭猶豫瞭下,才道:“說到昌哥兒沒瞭,曼娘瘋瞭。”然後去看他的神色。
胡子並無半分陰鬱或尷尬,泰然自若的坐到明蘭對面,執壺倒茶,先自飲一杯,才道:“其實到那地步,下頭也沒什麼可講的瞭。不過……”
他抿瞭下唇,“我還是說說罷。”
明蘭直瞭直身子,表示洗耳恭聽。
“這回出門時日久,反能靜下心來想些事。張老國公老笑話我,說我以前想太少,現下又想太多。可我不能不想。以前的我,做什麼都錯,說什麼都沒人信;願意信我,好好聽我說話的,隻有曼娘……誰知,還都是演出來的。”胡子自嘲一聲,將把玩的茶盞平平放下。
“曼娘是個極好的戲子,可惜沒得登臺,不然定能成個紅角兒。”胡子仿佛在說一個陌生人,而非一個與他糾纏瞭近十年的女人。
“初識她時,我覺得她是一潭清可見底的泉水,心思簡單,性子溫柔。待我知道她用心之深,什麼身世可憐,什麼兄長外逃,乃至餘傢……我當時覺她是一潭渾水,佈滿蛛網,污濁不堪。及至後來嫣紅過世,我方才驚覺,她實為見血封喉的毒水!”
明蘭暗自吐槽:若非被老娘喝破瞭,不論清水,渾水,毒水,你還不一樣喝得歡。
“其實,甫知她本來面目時,我並沒很怪她。不論是騙我數年,還是攪黃餘傢親事,引嫣紅去鬧事……我覺著,隻緣她對我一片深情。說實話,那會兒我雖氣曼娘騙我,但心裡還有些隱隱高興。到底,她不是為著侯府,而是看中我這個人,想跟我名正言順的做夫妻罷瞭。”
明蘭想撇嘴,忍住瞭——人傢喜歡的未必是你,不過是一個可以實現她夢想的男人而已,可以是任何有本事有擔當的高門子弟。
誰知胡子下一句就是:“後來我才知道。她為之深情的,根本不是我,而是她的執意,她的妄念。”
明蘭默瞭。
“當時我盡管沒很怪她,但有一件事,我心裡是透亮的。曼娘數年來能誆得我團團轉,而未露一點馬腳,可見厲害。我當時就明白瞭,她是不可能甘心居於人下的。除非我娶她為妻,否則她若為妾,定不會放過主母……可是,我從沒想過娶她為妻。”
幼時老父對自己的種種嘉許,其中就有期望自己能娶一房好妻室。可究竟怎樣才是好妻子呢?老父說不明白,動不動四個字四個字的教訓,什麼傢世清白,品行端方,溫善賢良,大方得體——若是娘傢再有些助力就更好瞭。
小男孩並不解其中的深意,懵懵懂懂間,記在小小的心底。
胡子凝視明蘭,微微而笑,“你曾說我,‘瞧著放蕩不羈,骨子裡卻是最守規矩的’。那會兒我氣得,直想把你丟回江去。不過回去後,輾轉深思,覺得還真有些道理。”
明蘭反射的縮瞭下脖子,呵呵呆笑。
“怯怯柔弱的神情雖很惹人憐愛,但哪傢的高門正室是這幅模樣的;出身卑微不是錯,但缺乏足夠的教養,無法大方得體的待人接物;曼娘擅女紅,能唱會跳,還懂些經濟學問,然而見識淺薄,每每訴苦畢,接下來,就跟她沒話說瞭。”
便是在他將曼娘當做一潭清泉時,也不認為她能做自己的妻子。
像‘臣不密,失身’這種話,曼娘非但說不出來,就算硬記瞭下來,怕也無法理解其中深意。而他將朝堂見聞和來往人情說與明蘭聽,明蘭非但能懂,還能吐槽得頭頭是道。
……他隻是同情她的身世,敬佩她的骨氣,喜歡她的柔順勸慰,想照顧她,給她衣食無憂的下半輩子,僅此而已。結果,什麼身世,骨氣,柔順——居然還都是裝出來。
“你不一樣。”胡子望著明蘭,目光溫柔和煦,“咱們總有說不完的話。”
明蘭迎上他的目光,靜靜微笑:“……對,咱們總有說不完的話。”寶姐姐很好,什麼都好,偏偏寶玉喜歡林妹妹,就其根本,不過是氣味相投,有說不盡的話。
“不過,說一千道一萬,不過是侯門公子的顧二,瞧不起戲子出身的曼娘罷瞭。曼娘恐怕早就看明白瞭,是以再三激我勸我,叫我棄傢自立。”胡子輕嘲自己。
“剛離傢遠行那段日子,我又是煩悶,又是喪氣,沒出息時還想過,既都成瞭混江湖的下九流瞭,還有甚麼可瞧不起別人呢,索性就跟曼娘過算瞭,反正還有兩個孩兒。可是…誰知…”他輕輕揉著額角,手背上浮起暗色青筋。
“誰知,嫣紅死瞭。”明蘭平靜的替他接上。
胡子放下手,眼神堅毅,“……是。嫣紅死瞭。也絕瞭我對曼娘的念想。”
“我不是嫣紅想嫁的,嫣紅也不是我想娶的。短短那幾個月,她的所作所為固然不是個好妻子,我也不是個好丈夫。可離傢遠行後,我還是覺著對不住她。”
他伸手替明蘭拉瞭拉薄毯,“我曾想過,若她不願再與我過下去,我願與她合離,叫她好好改嫁。一應過錯罵名俱由我來擔,反正我的名聲已夠壞瞭。可到後來,我卻一點替她報仇的意思都沒瞭。”
“哪怕是我出門三年五載,她因耐不住寂寞做瞭錯事,我多少也能諒解。誰知,才三個多月的功夫,就紅杏出墻,還珠胎暗結。她也欺我太甚……”
他雙眉一軒,嘴角扯出一絲冷笑,“給我戴綠帽子的,居然還是顧廷炳那種貨色。若非秦氏成心把事弄大,嫣紅原本還想買通大夫,把那野種栽到我頭上。”
太夫人當然不願嫣紅生下孩子,哪怕是野種也不行。眼看著老大就快無嗣而終瞭,老二又自行破傢出門,倘若老二留下個嫡子,那就多一分變數。
胡子似是深覺恥辱未消,忍不住又道:“說句不中聽的,江湖上的血性漢子,若有知道自傢兄弟受瞭這等欺侮的,一刀結果瞭奸夫淫婦,怕多的是拍手稱快的。”
明蘭嘴唇微動,很想就古代出軌男女的處理問題發表一些意見,不過想起沉塘等歷史悠久的習俗,還是閉上瞭嘴。
“到底是拜過天地的夫妻,沒有情,總該有義。到瞭這個地步,我與餘嫣紅是無情也無義瞭。她死也好,活也罷,我全不在乎。”胡子嘆道,“可不該是…不該是曼娘…”
在這件事上,曼娘所顯露出來的陰毒,邪惡,縝密,以及心狠手辣,都遠超出他對尋常女子的想象;自己不過是酒醉後,對長隨稍稍流露出寬宥之意,曼娘就非要瞭嫣紅的命不可。
若說之前種種,他還能自圓其說是曼娘癡心所致,這次,終叫他徹底死瞭心。
幼時,老父曾拿著《名臣錄》和《神武志》,將歷朝歷代那些瞭得的文臣武將的為人行事,一篇一篇說給他聽,“文有文道,武有武德,非心志堅毅,身正形直,不能拒天地間之鬼魅侵襲”;諄諄教誨,言猶在耳——這種壞瞭心術的女子,他決不要。
“可即便如此,我從未想過讓她死,或旁的什麼壞下場。她到底伴我度過那段日子,我不願再見她,卻也盼著她們母子能自去好好過日子,飽暖一生。這話說出來,大約老國公又要說我濫情瞭…明蘭,你…?”他目光急切。
明蘭平靜的看著他的眼睛:“我懂,我明白。”
與很多人的臆測相反,其實他是個很重情義的人。因為缺少,所以更懂得珍惜,哪怕是假象下的美好,也曾寬慰過他無助暴烈的少年時代。
“我最不明白曼娘的地方,我不論如何義斷情絕,不論怎樣給她難堪,一遍一遍的真心回絕,她仿佛活在自己的世界中,認死瞭自己的念頭,非要以為我對她還有情。”
胡子有些困惑,“難道非要我打斷她的手腳,割她幾根手指,她才肯信?”
放曼娘母子去綿州,是他給曼娘唯一的一次機會,其實他已尋覓好瞭幾處合適的人傢,倘曼娘再有糾纏,就徹底帶走昌哥兒,另處撫養——他自幼飽嘗無母的苦楚,想著曼娘千不是,萬不是,總歸還是愛孩子的。
誰知出征前,石鏗夫婦將一件往事告訴瞭他,他當時就決心,回來後立刻將昌哥兒帶離曼娘身邊,誰知,還是晚瞭一步。
“曼娘像個無底洞,永遠摸不到底。知道她會騙人,誰知她還敢殺人,知道她敢殺人,誰知她連親人也下得去手。唯一的兄長就那麼利用完丟棄掉——為達成她的目的,竟是無所不為,多陰損的事都敢做。”
扒去她身上一層又一層的皮,底下是那樣的腥臭和醜惡;他無比惶惑,不敢相信這個女子竟是他曾喜歡過的曼娘。
他記起在西遼城見到曼娘時,她正持一根木棍,在饑民中左劈右打,又狠又準,無人敢靠近她們母子——他識得她這麼多年,一直以為她身子病弱,頂多會些花拳繡腿,直至此刻才知她的功夫豈止不錯。
他當時就冷汗直冒,想起那年曼娘撞向身懷六甲的妻子,彼時他還認為這是一個絕望女子想同歸於盡的激憤之舉,此刻想來,哪怕曼娘當時抱著昌哥兒,也能在傷害明蘭的同時,很好的保存自己——他的心,陡然間冷硬無比。
“遇到她,是我倒黴;遇到我,她更倒黴。”
時過境遷,他現在可以這樣平靜的,為他和曼娘下個簡單的註解。
明蘭挺瞭挺坐僵硬的背,腦子仿佛麻木瞭般,不知該說什麼,也不知該做什麼,抬頭去看胡子黯淡寧靜的面龐,她竟有些可憐他。
“那年我發落曼娘母子去綿州,你怪我……”他很艱難的發出聲音,“怪得對。”
明蘭張嘴欲言,胡子伸掌捂上,“你先聽我說。”明蘭隻好閉嘴,耐心聽著。
“我不想辯解什麼。你說我沒真心待你,這話一點沒錯。可我也不是天生的涼薄,我曾真心待人過,可下場呢,被瞞騙,被欺侮,被冤屈,無處可訴,無人可信……隻能跳出去,往外走,扒下顧侯次子的衣裳,冠佩,名字,一切一切,把心挖出來,把頭低下去,重新來過,重新學起。”
男人聲音低沉沙啞,像兩塊粗糙的石頭在互相抵磨。
“最終,我學會瞭。遇事先三思,利弊,好壞,正反…學會瞭抵禦算計,也學會瞭算計別人。”他慘然而笑,“殺死以前那個顧廷燁,才能活下去。”
明蘭眼眶中慢慢浮起一抹濕熱,心房處酸澀近乎疼痛,一個侯府貴公子,怕是連一碗面幾文錢都不知道,那麼一無所有的去討生活,何其不易,她知道,她都知道。
“那陣子,時局並不好。多少人對我們虎視眈眈,等著我們出錯,老耿被參過,沈兄被參過,連段兄弟那麼忠厚的人,都被雞蛋裡挑過骨頭。我比不得他們在皇上心中親厚,所以,我不能出錯。”
他伸掌包住明蘭的手,痛聲道,“知道你們母子平安後,我頭一個想到的,不是擔心你害怕,替你出氣,竟是如何穩穩當當的將曼娘之事壓下去。你後來怪我,怨我,都對!就我這樣的,後來居然還敢埋怨你不真心待我,真是混蛋之至!”
他用力捏拳,指關節慘白得咯吱作響。
“到祖母出事時,你跪在病床前,哭得那麼傷心,那麼掏心掏肺。為瞭替老太太討回公道,你全然豁瞭出去,生死富貴,萬死不肯回頭!我這才如夢初醒——原來我走瞭那麼多路,學瞭那麼多得失進退,卻忘瞭最要緊的…忘瞭怎樣真心待人…”
他發聲已近嘶啞,似是扯裂陳年的羊皮卷,話音落下,一顆淚珠掉瞭下來。天際開瞭一道縫,亮光乍現。命運對他,從來都不是坦途,越過坎坷,歷險跋涉,回頭望去,竟發現遺失瞭珍貴的以往。
明蘭哽咽出聲,反手壓住他的拳頭:“不是的。是我小心眼,你在外頭辦差那麼難,我能眼下這麼風光的日子,不是我聰明,不是我人緣好,更不是我八面玲瓏,會做人做事。不過是你在朝堂上有體面,大傢才處處奉承我,捧著我……”
淚水滴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滾燙熾熱。
“你人前人後護著我,不肯叫我受一點委屈,京城裡誰不羨慕!是我不知足,是我……”明蘭在唇下咬出一排深深的齒痕,淚珠大顆大顆下來,“是我害怕!怕你有朝一日不喜歡我瞭,那我該怎麼辦?所以我總愛斤斤計較,多一份少一寸,一點不肯吃虧!就怕有那麼可怕的一天到來,我會傷心到死的!”
她終於痛哭出聲,忍瞭許久的隱秘心事,忽然敞開到日頭底下,一切的原因,竟是那麼軟弱,那麼自私,那麼讓自己羞愧。
“其實我早知道你的心意,你待我好,不單單隻是要一個會治傢,會生兒育女的妻室。你是真心誠意的愛我,尊重我,哄我快活,想叫我過的無憂無慮……可我就是裝不懂!因為我怕,我怕……”
胡子笨拙的拿袖子給她擦淚:“你…你別哭,月子裡不能哭的…”說著,他自己又滴下一大顆淚珠。
明蘭哭得更厲害瞭。
他們抱在一起,頭挨著頭,身子挨著身子,淚水莫名淌個不停,濡濕瞭衣襟和袖子,像兩個受瞭委屈的孩子,互相撫慰著,溫暖著。
他們都早早的被現實磨去瞭天真和熱情,在生活中學會瞭各種偽飾,對人,對事,充滿戒備和提防,小心翼翼,不肯輕易相信。
直至翻山越嶺,猜疑,傷心,猶豫,繞上一大圈路,這才發覺,原來想要的,近在咫尺。
——這是曼娘最後一次出現在他們的生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