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塵瀾,你不是人吧?”
墨青的傷好得蹊蹺,然而他的身體並沒有出任何毛病,每天打理著萬戮門的事,不見任何異常……
我是這樣感覺的,雖然偶爾會聽見下面的人私下抱怨,厲塵瀾的脾氣好像變壞瞭,可對著我,我卻鮮少察覺出他脾氣的好壞。因為無論我說什麼,他都說好。
再忙的時候,我押著顧晗光來給他把脈,他也會乖乖將手伸出來,讓顧晗光探看。
隻怪這南山主天下第一神醫的名號好像並不管什麼用瞭,一連探瞭三天,連帶著晚上在屋裡悄悄翻瞭好多醫書,也不知道墨青的身體是怎麼好起來的。
而墨青也並無任何不適。
他照常生活,因門主的事宜忙得不可開交,可隻要有一點空閑,便會悄悄出現在我身邊。
不管我那時候是在教芷嫣修行,還是和十七去各種集市瞎逛,或者跑去和司馬容研究木頭人,無論我在哪裡平凡地享受著人世生活的快樂,他都會在不經意的時候出現在我的身邊,也不會打擾我。
我教芷嫣在山石尖上舞劍的時候,他便倚在樹下靜靜地看我。等我一回頭才會發現他的存在,而他也隻是看著我淺淺微笑,眸光細碎,一如清晨最美的光。
我和十七去逛集市的時候,為瞭補償之前在鬼市吃過的沒錢的虧,我報復似的買瞭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東西,但凡看上眼的,有人要瞭,也以三倍的價格買過來,鬧得力氣大的十七,即便提得瞭東西,手裡也抱不下瞭。而墨青有時便會不經意出現在我身邊,輕巧地接過我手上的東西,他用另一隻手拿著,這隻手便自然而然地牽瞭我的手,陪我一起走。
十七在後面罵罵咧咧地嘟囔,他也不理,嘴角的笑比天邊彩虹的弧度更美。
而我找司馬容研究機關術的時候,司馬容消息多,愛與我閑嘮嗑,他便坐在一旁,一邊陪我擺弄那些木頭,一邊再輕描淡寫地補上兩句,一本正經地說一些江湖上的逸聞趣事,因是從墨青嘴裡聽到的那些瑣碎雜事,這事便比他講的事情本身,要搞笑三分。
我望著他笑,他整張臉的神色,比春日的風更溫柔。
最主要的是,每日夜裡,靜謐的無惡殿中,在那張床榻之上,他輕輕在我耳邊呢喃過我的名字,深深品嘗過我身體的每一寸肌膚,那感觸刺激我每一根神經。
每個夜裡,讓我沉溺,不知身在何處,不管人間幾何。
在我做萬戮門門主,橫行霸道人世間的那麼長久的年歲裡,竟沒有哪一種舒坦能比此時此刻與墨青相處這般,讓我迷醉。
這日子美好得像一場夢,直到有一天,顧晗光一臉疲憊地來找我,他說:“我知道厲塵瀾怎麼瞭。”
我心頭咯噔一聲,忽然間,竟然有點不想面對這件事,然而在顧晗光直接將事情告訴我之前,林子豫倏爾找來,他一臉焦灼,重重在我面前跪下:“屬下知罪,可暗羅衛弟兄皆是聽由屬下命令行事,罪不在他們,還望先門主向門主求情,放過暗羅衛弟兄,留下他們,日後還可為萬戮門拼殺。”
聽聞此言,我有些愣神。
上次與薑武一戰之後,不少受傷的暗羅衛被送回瞭萬戮門,接受治療之後,皆被罰去與林子豫一同做山下苦窯的奴役,刑滿三年,再繼續為萬戮門辦事。
我本以為墨青做瞭這個處罰之後,這件事便算是停歇瞭。可現在已經過瞭十天半個月,林子豫忽然帶著一身血,瞬行來向我求情,我實在有幾分沒想明白。
“不是讓你們在苦窯做事嗎?這點處罰都不願受瞭?”比起以前我收拾背叛萬戮門的人的做法,墨青這都算輕的瞭……
林子豫抬頭望著我:“門主……欲將所有在苦窯服刑的前暗羅衛,盡數……凌遲。”
我一怔:“你說什麼?”
“先門主,子豫自知害萬戮門逢此大難,其罪當誅,隻是暗羅衛……”
“墨青在哪兒?”我起身,打斷瞭他的話。
“山門之前。”掐瞭個瞬行術,我便行至山門之前,顧晗光尾隨我而至。
但見那山門牌坊之上,不知什麼時候竟然釘上瞭數根長長的木樁,數名暗羅衛被穿胸而過,掛於木樁之上。到底是年紀大瞭,久未見過這樣的場面,我狠狠愣瞭一瞬。卻見得墨青負手立於牌坊之下,仰頭望著那被掛起來的幾人,冷冷下令:“嘴碎,先割瞭舌頭。”
此令一出,站在牌坊上的萬戮門門徒便拿瞭刀,彎腰下去,掰開那已經半死不活的暗羅衛的嘴,正要動手,我喝瞭一句:“住手。”
牌坊上的人望瞭墨青一眼,墨青點瞭頭,這才回頭望我,眸中冷色回暖瞭幾分:“你怎麼來瞭?”
我看瞭一眼那牌坊上的人,沒有廢話,直言道:“不是已經罰他們在苦窯服刑瞭嗎?”
墨青眸色微冷:“誰在你面前多嘴?”
林子豫瞬行而來,“撲通”一聲跪瞭下去:“子豫知罪,願以命相抵!望門主……”
“你忠於招搖,服刑三年之後,留你還有別的用處。”墨青握瞭我的手,“我罰他們,是因為他們犯瞭妄議之罪。割舌以儆效尤。”
“他們議瞭什麼?”墨青不言,我便接著問,“議瞭我嗎?”
林子豫磕頭認錯:“議瞭先門主些許江湖傳言的過往,屬下治下不嚴,是屬下的過錯。門主責罰屬下便是。”
哦……我大概能想到瞭,關於我的江湖傳言,少不瞭一些亂七八糟的男女關系,連我與顧晗光在他們江湖人的嘴裡都能傳出一套話本子的故事,更別說這次他們見瞭薑武和墨青對我的態度,私底下的那些遐想瞭。
墨青生氣是難免的,隻是這處置的手段,卻有些超出我的想象瞭。
在這牌坊上釘瞭釘子……當初我不在,他砍瞭掛屍柱,難道不是為瞭杜絕這樣的刑罰嗎?為何這次,卻顯得如此暴戾?
我沒為那些暗羅衛求情,我一早便說瞭,他們背叛的是墨青,要怎麼處罰他們是墨青的事。我隻反手將墨青的手握住,我問他:“墨青,你為何在這牌坊處做這般事?”
墨青一怔,神色亂瞭一瞬。
“太過瞭。”顧晗光終是在我身後開瞭口,“厲塵瀾,這五年來,你可從未行過這般事。嘴碎惹你生氣,大不瞭殺瞭,這般手段,不像你。”
墨青眸光一閃,回頭一望,他閉上瞭眼,腦中仿佛有些混亂。
“這些日子我便是居於南山,也聽到瞭不少人私下傳言,說近來你暴戾許多。你且隨我來,我與你說你那好得蹊蹺的傷,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拉著墨青隨顧晗光離開,臨走之際回頭給瞭林子豫一個眼神,林子豫叩首謝我。
其實也不用謝我,我不是在幫他,我隻是在幫變得有些怪異的墨青罷瞭,這些天來,在我所沒看到的地方,逐漸變得有些怪異、嗜殺的那個墨青。
隨著顧晗光回瞭南山頭,顧晗光拿瞭面鏡子出來,又在鏡子面前放瞭一碗水,他讓墨青坐在鏡子面前,復而問他:“鏡子裡這碗裡是什麼?”
墨青眉頭一蹙:“血。”
我往鏡子裡看瞭一眼,白水依舊是白水,並無任何血色。可為何墨青看到的……我望著顧晗光:“鑒心門的鏡子?”顧晗光點頭:“托沈千錦借來的。”
我沒言語,這時候也不是打聽他與沈千錦關系的時候。
鑒心門之所以為鑒心門,還在門派劍柄上掛一面鏡子,便是因為他們的開山祖師有一面銅鏡,鏡子裡能照出這人的心相,心若澄澈,則見鏡中物為物,心生魔相則見鏡中物為邪。
我看鏡中水是水,而墨青觀鏡中水為血,則意味著,他心生魔相瞭。
可還是如之前那樣,墨青並沒有任何走火入魔的征兆。他隻是比以前更暴戾殘忍瞭些。
他的手段……逐漸變得與薑武有幾分相似瞭。
修魔道者,其實常常面臨殺戮,可那般殺而不令人死的手段,是在刻意制造人心的驚恐與害怕。
我心頭收緊,薑武的消失,與他最後留下的話,終究成瞭束縛住我與墨青的詛咒。
“厲塵瀾,你不是人吧?”顧晗光終是說出瞭我猜測的那件事,“你不是魔王遺子吧。你或許……更像被魔王遺棄的某個部分。”
他是……魔王遺棄的心魔。
其實,不用顧晗光點出,我也能猜到。能使萬鈞劍,能令萬鈞劍認主,他的血脈之中,必定有與千年前的魔王相關的東西。
那巨大石洞裡的封印,哪像在封印自己的兒子,他是在封印自己心底的怪獸。那滿崖壁的符咒,我族人每年在山崖上的祭祀……
我族人的存在,根本不是如同洛明軒所說的那樣,是為瞭守護魔王遺子。魔王給我先祖的任務,分明更像是要鎮守魔王封印。
我其實,細細一想,便能想通。隻是我看著墨青,好不容易能牽著他的手,時刻躺在他的懷裡溫柔繾綣,所以我不願意去面對這又起的風波。
我隻是想和他牽著手,安安靜靜地,無甚波瀾地過完餘生。
可是這什麼玩意兒的仙人遺孀,這命能叫上天照拂?我真是想掀瞭上天。
能不能讓人好好談戀愛瞭?
顧晗光與墨青說罷他的猜測,墨青靜默許久,沒有言語,最後也隻是安靜地出瞭門去。
他對自己的身世沒有任何表態,像根本不在意一樣,繼續打理著萬戮門,也如往常一般對我好。隻是晚上,在那一方床榻之上兩人糾纏之時,我能感受到他一日比一日更激烈甚至粗魯的動作,有時甚至會用力到讓我疼痛。
可相比以前種種,這種因墨青而起的疼痛又算得瞭什麼?
他一遍一遍地占有我,終有一次,在那抵死纏綿之中,他緊緊地抱住我,埋首於我的頸項間,嘶啞著聲音問我:“招搖,你會怕我嗎?”
我摟住他的後背,在他的動作中,化指為利刃,劃破瞭他後背的皮膚,我的聲音有些沙啞,我問他:“墨青,我現在若要殺你,你怕我嗎?”
他親吻我的耳垂:“這條命,早就送予你瞭。”
利刃消失,我輕撫他破開的皮膚:“我又何嘗不是。”
我這條命,本就是為你而復生的。
他咬住我的耳朵,用力得讓我有些疼痛,而這幾分疼痛便似一道電光,從耳朵鉆遍整個身體,讓我裡裡外外,從腳尖到發端,皆酥麻一片。
我纏住他,這一夜近乎最後的瘋狂。
瘋狂的我和他都想將對方吃掉,徹底裝進自己的身體裡,不被他人覬覦,不被外界所害,永永遠遠、徹徹底底地屬於彼此。
狂歡罷瞭,墨青沉沉地睡瞭過去。
玩得太過荒唐,讓我的身體如同散架瞭一般沒有力氣。
我睜著眼,對著漆黑的虛空看瞭一會兒,一身的黏膩與疲憊。我還有事要做,我推瞭墨青的手,想要下床,可本已經沉睡瞭的他一伸手,徑直將我一攬,緊緊地抱進瞭他懷裡。
他蹭瞭蹭我的額頭,沒有醒,隻是下意識地將屬於自己的東西抱住瞭,即便在夢裡,也不允許我遠離。
聽著他胸口的心跳,我靜靜閉上眼,感受瞭片刻溫存,終究還是下瞭床榻,走到院子,掐瞭個凈身訣,復而又施瞭個瞬行術,行至鬼市。
陰森氣息仍在,隻是我現在已經復生,全然看不見這裡的鬼魂瞭,但依舊能憑著四周樹木的模樣找到鬼市酒樓所在,我喚瞭一聲:“竹季,我知道你們做鬼的看得見我。竹季不在其他鬼就幫我去捎個話,讓他吃一顆托夢丹,入我夢來,我有事要與曹寧說,讓他幫我帶信。”
說罷這話,我轉身離開,又回瞭無惡殿,可剛打算入寢殿,便見墨青披著他的黑袍,赤足站在殿門口,正在靜靜地等我。
我神色平靜,問他:“怎麼不睡瞭?”
他並沒回答我的問題,隻是反問:“你去哪兒瞭?”
“出來看看月亮。”
天上明月朗朗,墨青仰頭望瞭月色一眼,上前來牽瞭我的手,一個瞬行,將我帶到瞭無惡殿的房頂之上。
“與我一起看吧。”他道,目光卻一直盯著我。
我指瞭指天上:“你不看月亮嗎?”
“我正在看。”
我心頭一暖:“嘴這麼甜,我嘗嘗。”我垂頭,含住瞭他的唇瓣,唇舌交纏之際,甜味正濃,他卻倏爾道:“有多少次,我都以為從今往後,我的黑夜,再無月色。”
我心疼他,吻著他的唇,不再讓他多想。
一夜在房頂上看月亮,我看著看著便在他懷裡睡瞭過去。
竹季動作倒快,我才沉入夢鄉之中,便覺自己已經走入瞭那幽深山洞裡,這地方我識得,以前給顧晗光與琴千弦托夢的時候,來的也是這種地方,隻是這一次換瞭一個方向來而已。
轉過一個漆黑的彎,面前是一張石桌,竹季穿著一身青佈袍子,坐在石桌旁邊倒茶細品,倒不愧是個做老板的,入個夢都要更有品位一些。
“入夢丹時間不多,我開門見山……”我剛開口說瞭一句,竹季便打斷瞭我。
“哎,不急嘛,我又不像你以前那麼窮,入夢丹隻能買一個時辰的,我不在乎這一時半刻的,先坐下來喝喝茶。慢慢聊。”
我瞥瞭他一眼,並沒有喝茶的閑心,隻在他旁邊的椅子上坐瞭,直言道:“我想讓你幫我去問曹寧一件事。他們天上的這些仙,可是有辦法將修道者身體中的暴戾之氣驅除?”
竹季瞥瞭我一眼:“心魔?”
“對……可不能殺瞭這心魔,隻是讓他,沒那麼暴戾,驅逐他身體裡的……”
“厲塵瀾?”
我一愣:“你知道?”
“我自己的心魔,我當然知道。”
我呆住瞭,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麼?”
他將茶杯往我面前推瞭推:“現在可是有閑心慢慢與我喝茶細說瞭?”
我不敢置信地盯著他,隻見面前這個笑意溫和的男人,連給我倒杯茶也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語瞭半天,這整個一話癆……他居然敢說墨青是他的心魔?
他這話若不是在唬我,那他……不就是千年前的魔王,那個死瞭那麼多年的,封印瞭墨青的,困住我一族人的……魔王?
魔王居然是這種風格?
扯呢!每次隻要牽連到和鬼市有關的,我果然都是不能理解!
而且,憑什麼他這個千年前的魔王,在鬼市待瞭千年還做瞭老板,我這個千年後險些當上魔王的,卻竟然過得那般狼狽?蒼天不公吧!
“我就是因為知道厲塵瀾逃出封印跑到這塵稷山來瞭,於是才在塵稷山腳下開瞭傢酒樓,為瞭方便時刻觀察他。”
“你等等。”我喚住他,“從頭說,你怎麼就是魔王瞭?”
竹季一挑眉:“我怎麼就不能是魔王瞭?我就是用我這充滿魅力的性格才爬上魔王之位的好嗎,那時下屬都敬愛我,對手都崇拜我,我當魔王當得很威風的。”
“……”
千年前的魔修,都是這種風格?
“隻是……”竹季輕輕一嘆,“我一個不小心,因猜忌身邊下屬而起瞭心魔,等我察覺到的時候,心魔已在我心頭成長壯大,開始左右我每一個判斷,於是我果斷地將心魔排出瞭體外,可他力量太大瞭,我怕放他出去以後收拾不瞭他,於是在那山中佈瞭個封印,將他關起來,意圖借天地山河之力,日復一日化掉他身體裡那股邪煞偏執之氣,從而讓他徹底消失於人世間。”
因猜忌而起的心魔……
“我令下屬鎮守封印,年年給封印加持力量,也放瞭窺心鏡在他身上,時刻窺視著他。”
原來……窺心鏡,竟是以這樣的目的放在墨青身上的……
“可在我安排完心魔的事情之後,我力量虛弱,被仙門乘虛而入殺掉瞭,我在鬼市摸爬滾打好些年,終於……”
“我不想聽你的故事。”我打斷瞭他的話,“厲塵瀾被你封印之後,過瞭千年,可他從封印中出來的時候,並不是現在這樣……”我頓瞭頓,“他並無任何心魔的模樣。”
與薑武比起來,當年的小醜八怪簡直就是一聖人。這麼多年以來,還堅持仁慈治理萬戮門,他身上沒有一點點心魔的模樣,要不是薑武……
我微微一咬牙。
聽得竹季道:“是啊,這結果也是我沒想到的,他在封印裡待瞭那麼多年,身體中的邪煞魔氣被吸納入天地山河之中,致使那片土地寸草不生,樹木枯萎,他自己卻變得如一個正常人一樣。正常得讓我妻子也沒有下得瞭狠手殺他。”
“你的妻子?”
“嗯,為瞭防止厲塵瀾從封印中跑掉,我令下屬鎮守封印,也令妻子一直守著他,即便我死瞭,也不能讓厲塵瀾從那封印中出來,他會吸食人世的情緒,就如同在我心裡吞噬我的情緒那樣。這般心魔若是成長,可就一個人都活不瞭瞭。我是魔王,可也沒壞到那種地步,後來,我妻子見瞭他也沒舍得殺他,倒是為瞭護他,被修仙者殺掉瞭。”
他說的,是那次我救墨青時,死在他懷裡的那個“母親”吧……
竹季一撇嘴:“我妻子死瞭之後,來瞭鬼市,見瞭我,還罵我來著。活著的時候沒讓她生個孩子,死瞭留個那麼像孩子的心魔下來,讓她舍不得動手……”
我揉瞭揉眉頭:“你說重點就好瞭。我不想聽太多你和你妻子的事。”
“你想聽什麼重點?”
“厲塵瀾那時候渾身沒有暴戾之氣,甚至也沒有吸食這人世間的痛苦、恐懼,他好像沒有那個能力,但是最近他……像覺醒瞭。”
“我知道,我派出去的鬼回來報給我聽瞭,那個叫薑武的心魔,將厲塵瀾這千年來被天地山河剝奪掉的能力,還給他瞭。”
我一怔:“什麼意思?薑武……用自己最後的力量,喚醒瞭厲塵瀾?”
“可以這樣說吧。”竹季摸瞭摸下巴,“我也在愁呢,這心魔出世,你若要讓我去告訴曹寧,他們這些做瞭仙的人,一天沒個什麼事幹,可唯獨對這種危害蒼生、為禍世間的,要下手剿滅。你的事我以前聽過。咱倆都幹瞭差不多的事,可都是在天理范圍之內的,沒人管,厲塵瀾這不一樣。我光是封印瞭他,在鬼市的評判體系裡,便將我判作瞭大功德之人。”
我拳頭一緊,難怪……
竹季接著道:“他現在是還沒讓天上那些人知道,要是知道瞭……”
我肅瞭面容:“沒有方法讓他變回以前的樣子嗎?”
“重塑我的封印,再把他弄進去封住,至於多長時間才讓他變得和以前一樣,就隻能看運氣瞭。”
封個千百年?
那等他醒來,我又在哪裡?
“別的法子呢?”
“告訴曹寧,讓他們天上的仙下來殺瞭他?”
我靜默不言。
“哎,時間差不多瞭。收收茶具,我該走瞭。”竹季一邊端茶杯一邊道,“我知道厲塵瀾喜歡你,你要是願意,便將他勸一勸唄,讓他自己把那個封印重新修修補補,自己躺進去得瞭,省得為害世間,讓他人受苦。”
說得容易……
你的存在便是對人世的危害,你把棺材補補,自己躺進去吧,別出來瞭,這樣的話,要我如何才能對墨青說出口。
光是想一想我就能知道,他受傷的目光,會有多麼讓人心疼。
一覺醒來。
我還躺在墨青的懷裡。房頂之上,天色已經泛瞭亮光,我氣息一動,墨青便輕聲在我耳邊道:“招搖,日出瞭。”
這麼平淡的一句話,在這種時候讓我聽到,不知為何,卻有幾分控制不住的難過。
日出瞭,墨青,我想和你看以後歲月裡的每一個日出,可……
我們可以嗎?
墨青身形微微一僵,我抬頭看他:“怎麼瞭?”
他淺笑一下,輕聲回我:“手麻瞭。”他聲音那麼溫柔。溫柔得讓我迷戀,也讓我心頭陡生一股狠勁。
心魔就心魔,不管瞭,我就要和墨青在一起,不去那勞什子封印裡,也不管那什麼天神,仙敢動我的墨青,我就殺仙,佛敢動,我就殺佛。我要這天下,誰也不能阻攔我與他在一起。
大不瞭,將這天捅個窟窿,讓天下有情人陪我們一起死,有什麼好怕的!
如此發狠地一想,我心裡好受瞭許多。
墨青的手輕輕摸瞭摸我的頭,我轉頭看他,他的目光望著遠遠的初升的朝陽,似含淺笑,也藏住瞭所有壓抑與心思。
天色大亮之後,墨青便開始忙碌他的事瞭。
我也回瞭房間,十七來找我,進門便如以前一樣熱情地撲過來抱住我,隻是這次我心裡一直在琢磨墨青的事,一個沒站穩,腰撞在瞭身後的桌子上,隻聽後背“咚”的一聲,有東西掉在瞭地上,我垂頭一看,愣瞭。
窺心鏡……竟然從我身後掉瞭下來。
先前對付瞭薑武之後,我害怕墨青知道我心裡對於他身世的猜測,於是便一直佯裝忘瞭窺心鏡這回事,沒有將窺心鏡戴在身上,即便我知道,墨青花瞭很多功夫才在我故鄉幫我把這鏡子找回來。
至少在昨天,我身上都是沒有這個窺心鏡的,是什麼時候……
墨青將它悄悄掛到瞭我身後……
竹季說墨青是因猜忌而起的心魔,所以,他便是連我也在猜忌瞭嗎?知道這樣的事,我卻對墨青生不起氣來,隻覺墨青現在已經知道我所有的打算瞭,也知道他所有的身世瞭……
我恍悟過來,想起今天早上日出之時,墨青那有幾分奇怪的小細節,登時心頭一涼。
他的沉默,又是什麼意思?
他會不會……
我推開十七,以神識往塵稷山上一探,探明墨青所在,得見他正在顧晗光那裡,便立即瞬行跟瞭過去。見瞭墨青,我不由分說地拉瞭他:“你都知道瞭對不對?你不會想自己一個人去重塑那封印吧?你……”
墨青與顧晗光都靜靜地看著我,顧晗光挑眉:“重塑什麼封印?”
墨青沒搭理他,隻望著我道:“不會。”他說,“我想的,與你一樣。”
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唯一要的,就是與我在一起。
他是……這個意思嗎?
墨青把我鬢邊散亂的發撥到瞭耳後:“招搖,不要怕。”他道,“我不會離開你。”
我怔怔地望著他,心裡卻覺得很奇怪,明明,我是這樣想的,我也不想離開他,可此時看著墨青專註且帶著幾分執著的目光,竟……感覺微寒。
他讓我感覺他在……不知不覺地改變。
那日之後,墨青開始吃顧晗光給他的藥,令他清心靜神,我則多次跑到千塵閣去,意圖從琴千弦那裡找到突破口,可琴千弦對於心魔如何治愈也並無頭緒。
而盡管我與墨青都在尋找突破的方法,墨青的性格還是日漸變得陰沉易怒。
我別無他法,隻有日日與琴千弦研究千塵閣的經書,希望能尋找到破解之法。
我去千塵閣的時候,十七常常陪我一起去。我與琴千弦討論,她就在旁邊陪著我,聽不進去枯燥的內容,她就在一旁打瞌睡。偶爾睡著瞭,琴千弦瞥一眼,便以法力帶動他掛在屋裡的素衣裳,輕輕蓋在十七身上,做得那麼不經意,甚至有時候連我都沒有察覺到。
我旁敲側擊地問瞭琴千弦幾次:“我傢小十七是不是很可愛?”
他便答我:“天性至純至真的人,已經很少瞭。”
我是不懂他們這些修菩薩道的人的心思,不過對十七我是瞭解的。就算琴千弦哪天真的喜歡上瞭小十七,他最大的難題恐怕不是他自己,而是……在十七的眼裡,她最愛的……是我啊。
要給沒有男女有別這觀念的十七解釋,男女之愛與朋友之愛的差別……難度很大。
我同情地看瞭眼琴千弦,作為過來人,我為他的前途感到擔憂。
這日回到萬戮門,我也問瞭問十七:“你覺得琴千弦怎麼樣啊?”
“人很好。”十七這般答瞭我,又看瞭我一眼,一把抱住我的腰,在我懷裡蹭,“不過門主比他好一百倍,一千倍。”
我摸著十七的腦袋笑。
而便在這時,墨青的聲音倏地在身後響起:“絮織,放手。”
十七正蹭得開心,轉頭向墨青吐瞭吐舌頭:“門主是我的,才不要放手。”
此話一落,周遭氣息一沉,我一愣,十七也是一怔,但覺一股大力,狠狠將我懷裡的十七推開。十七踉蹌地退瞭兩步,開始擼袖子瞭:“小醜八怪,你是不是想打架!”
我回頭看瞭墨青一眼,護著十七:“她……”我話剛開瞭個頭,一記劍氣竟然從我肩頭擦過,這力道之狠,速度之快,我心頭一凜,知曉以十七之力怕也難以抵抗!我一個瞬行,落於十七身前,拔出六合劍,逼出一身氣力生生架住這記劍氣。
然而更出乎我意料的是,劍氣來勢被我擋住,可力道竟大得震裂我的虎口,六合劍發出“嗡嗡”的哀鳴之聲,隻聞“啪”的一聲脆響,六合劍應聲而碎,萬鈞劍劍氣撞上我的胸膛,撕裂的疼痛感傳來,劍氣斬開瞭我身體從肩頭至胸膛的地方。
我一聲悶哼,咬牙想撐住身體,可還是不由得跪瞭下去。十七在我身後抱住我,驚呼:“門主?門主!”她聲音驚慌,又惡狠狠地質問墨青,“你瘋瞭?你瘋瞭嗎!”
面前沒有人回應,我抬頭一望,但見墨青眸中是從未有過的驚懼,他看著我,也看著滿地的血,直愣愣地僵在原地,宛似被施瞭定身咒一般,也宛如被方才那記劍氣所傷的,是他自己一樣。
面色比我更蒼白三分。
他手一松,萬鈞劍落在地上。
在十七的叱罵當中,我與墨青對視,我伸出手,試圖安撫他:“墨青,別怕,我沒事。”我斥瞭十七一句,“別吵。”我以法力封住胸膛的血,強撐起身體,一步步走到墨青身前,我抓住他的衣裳,“別怕,別怕。”
他伸出手,觸到我手上滴落的血液,他黑瞳劇顫,仿佛有一場天崩地裂正在他內心上演。
我隻恨我無法用窺心鏡探得他心裡的想法,我隻恨我的安慰觸碰不到他內心真正的深處。語言那麼無力,我隻好伸手抱住墨青,可當我撲進他懷裡,我才發現,原來他竟顫抖得這麼厲害。
“墨青……我沒事。”
他咬緊牙關,終是伸手抱住瞭我,一個瞬行,將我帶去瞭顧晗光的院子。顧晗光見瞭我的傷,狠狠驚瞭一下,脫口而出:“誰幹的?怎麼傷得這麼重?”
墨青眸光微顫,靜默不言,我立即咬牙道:“不重不重,我一點都不痛!”我作勢要蹦躂,墨青手指顫抖地壓住我:“招搖……乖。”
我霎時間便難過起來,我與墨青都是這麼小心翼翼地想要保護彼此……
顧晗光見狀,便沒再言語,幫我剪開瞭肩上與血沾在一起的衣裳。墨青全程都守在旁邊,看著顧晗光幫我清理瞭傷口,敷瞭藥,裹上繃帶。
處理完瞭,顧晗光離開,我便安撫墨青:“當年我當萬戮門門主的時候,那麼多傷都受過瞭,這個隻是撓撓癢,不痛。”
“是我傷瞭你。”
不是傷得重不重,而是因為是他傷瞭我,所以……
他無法原諒他自己。
我拽住墨青的衣袖,終於在墨青眼裡,看到瞭自己蒼白的臉,我問他,聲音帶著幾分自己都意想不到的顫抖:“答應我,你無論如何,都要和我在一起。”
墨青不言語。
“墨青,答應我。”
他摸著我的臉頰,輕輕一俯身,在我額上落下淺淺一個吻:“好,我答應你。”
夜裡我睡著瞭,周遭一片安靜,半睡半醒間,我隱約感覺有人走到我身邊,我想睜眼,可眼皮沉重得讓我無法睜開,身體更像被什麼法術束縛在瞭床榻上一樣,我起不來。
黑袍人坐在我身邊,是墨青來瞭。
知道是他,我身體放松瞭,他輕輕地撫摸我的頭發:“招搖,劍塚那日,你說,我能為你放下一切,是因為我本來就一無所有。”啊,是啊,我是這麼說過,小醜八怪還記仇啊,這句話,居然記到現在。他手指輕輕撫摸著我的五官:“當時便想解釋瞭,可當時確實一無所有,便也無從解釋,而現在……”
他俯身,在我唇上淺淺一碰,那麼輕那麼溫柔,也帶著讓人心碎的留戀:“我有瞭一切,也可以為你而全部放下。”
什麼意思?
我想睜眼,可我睜不開,我想拉住他,卻動不瞭。
我感覺到瞭他的離開,也感覺到他氣息的消失,可是我一點都動不瞭。
我躺在床上,隻覺得每一刻都那麼難熬,我想沖破周身的禁制,可無論如何也沖不開。
我知道,這是墨青給我的禁制,他現在心魔之力蘇醒,早就不是這人世的修仙修道者能對付的瞭。我跨越不瞭他的禁制,除非……他消失。
天亮瞭,我聽到有人來我的房間探看,可見我在睡,便又出去瞭。
不,去攔住墨青,讓他回來。不要讓他走。
不要讓他……再獨自一人去面對那些殘忍的選擇瞭。
他這一生,已經背負得足夠多瞭,最後,就算在他生命的最後,不要讓他獨自背負著那些傷人的、沉重的過往,隻身赴死。
我願意陪他,他為何都不問問我的意見,我願意陪他!
我閉上眼,用盡全力,終於,我雙眼睜開,外面已是黑夜,四周靜寂無人。我坐起身來,什麼也沒想,瞬行而至我的故鄉之地,在那巨大的洞穴之下,光芒如白日一般耀眼,下面的封印已經被重塑。而在那灼目的光芒之中,有黑發黑袍的一人那麼醒目,他立在光芒正中,執萬鈞長劍,正在為自己塑那一方墳墓。
我剛到這處片刻,地上光芒倏地大作,沖天光柱拔地而起,將他的身影籠罩於其中。而隨著光芒自天際落下,墨青的身體便如飄零的落葉被帶瞭進去,我不管不顧,一頭沖向那光華之中。
光芒裡,劇烈的疼痛撕扯著我的身體,我卻抵擋著如逆流一樣的排山倒海的痛苦,找到瞭墨青,抓住他的衣襟。
墨青睜眼,不敢置信地望著我:“你來做什麼!”他萬分憤怒,“回去!”他作勢要推我。
我死死抱住他的脖子,與他一同承受著身體被擠碎般的疼痛:“不要命令我!”我斥他,“不要為我做決定。我知道怎樣是最好的選擇!”
我知道怎樣是最好的選擇,我知道這世上有很多事情比愛情重要,可我也知道很多愛,比生命重要。
能得以體會這樣的愛,是我的福氣。
“黃泉忘川,隻要你在,我便相隨。”
比起活著,我更想陪你。
墨青喉頭一哽,終是不再推我:“路招搖,此生有你,何其有幸。”
真好,到最後一刻,我們都認為自己是幸運且幸福的人。
在巨大的痛苦之中,我所有的感知都變得那麼破碎,可唯有懷抱裡的溫暖,永遠都沒有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