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個店也能連坐,這他娘的招誰惹誰瞭?
小客棧頗有些年頭瞭,木階走起來“嘎吱嘎吱”直響,一面臨街,一面種著一排百十來年的古樹。
二樓的小木窗一支,就有一大片濃鬱的樹蔭鋪天蓋地地落下來,每日早上,雲霧尚未收入露水中,遠山近水氤氳繚繞,長街上人煙稀少,石板披霜,一眼能看見盡頭。
衡山腳下,方圓好幾十裡,隻有這麼一處能讓人落腳的客棧,雖說如今世道蕭條,但也頗為熱鬧。據說此地早年間也是個熱鬧地界,大小店鋪紛紛雜雜,後來都倒瞭,隻剩這傢名喚“三春”的客棧一枝獨秀。
南來北往的過路客,都得在這兒歇腳打尖,來的自然是什麼人都有,逞兇鬥狠的、不講道理的、特別難伺候的、怪癖一籮筐的……掌櫃的全都給答對得順順當當,叫客人們平安來平安走,靠的就是一身“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真功夫。
圓滾滾的掌櫃扯瞭一條抹佈,抬手在打哈欠的小夥計後背上拍瞭一下,罵道:“懶骨頭,眼睛裡沒活,還在這兒磨蹭!”
他一邊嘴裡嘮叨著,一邊小心翼翼地往二樓臨街的窗邊瞄瞭一眼。那裡坐著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衣裳穿得很素凈,頭上卻系瞭一條紅綢子,少女自有一番眉目如畫,不必穿紅掛綠,也不必珠光寶氣,有這一點紅就夠畫龍點睛。
她在店裡已經住瞭三天,天剛一亮,她便會起身到窗邊坐著,像是在等什麼人。
這年月,出門在外的大多灰頭土臉,鮮少能見著這樣水靈的姑娘,掌櫃的總是忍不住多看兩眼。他訓斥小夥計已經壓低瞭聲音,不料那姑娘耳音極靈,還是聽見瞭,偏過頭來看瞭一眼。
掌櫃的忙親自上前,滿臉堆笑道:“周姑娘今日也早,早點想吃點什麼呢?我看昨天那盤小菜您沒怎麼動,是咸瞭淡瞭,還是東西不愛吃啊?”
窗邊坐著的正是周翡,衡山這一片是南北交界之處,打起來的時候,是兩邊都要爭,眼下暫時太平瞭,又成瞭兩邊都不管的地方,魚龍混雜,著實是亂。她跟謝允一路從華容奔南,不敢在北朝境內逗留,一口氣跑出瞭北朝管轄之外,才在這三不管的地方等段九娘。
可是而今,三天期限已過,段九娘卻一點音信也沒有。
周翡沒什麼胃口,但是見人傢熱情,又不好意思拉著臉,便勉強笑瞭一下,說道:“沒什麼,有點吃不慣,隨便上吧。”
掌櫃的覷瞭一眼她的神色,一團和氣地笑道:“姑娘啊,天塌下來,可也得吃飽瞭不是?大清早的,別的客人都沒起,您容小老兒我多兩句嘴,蹉跎到小人我這把年紀,您就知道瞭。再過不去的事,都有過去那一天,想傢的,遲早您能回傢,想人的,遲早您能再見著人。別著急,隻要多活一天,就指不定能遇上什麼奇事呢,天天都有盼頭,不挺好嗎?”
掌櫃的長著一張又白又胖的臉,一笑起來就見牙不見眼,倘若將這人抻開壓平瞭放在紙面上,就是個正楷寫就的“恭喜發財”,看著就心寬。周翡見他實在討人喜歡,便忍不住跟著他笑瞭一笑。
掌櫃的說道:“這不就行瞭嗎?姑娘等著啊,小人叫那偷懶的猢猻給您端熱的去。肚裡有食,心裡不慌嘞——”
這胖子說話底氣十足,兩鬢斑白瞭,依然很有勁似的,將那抹佈往肩頭一甩,哼著小曲就下樓去瞭。周翡聽見他剛走瞭沒幾步,就聲如洪鐘似的叫道:“喲,謝公子,您一大早出去啦?真早真早!”
周翡側頭看去,隻見謝允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上來,對她說道:“白先生護送著吳小姐一路過去,大概會走些偏路。吳小姐不耐勞頓,路上可能還得多歇幾天,肯定比咱們慢一些。我大概算算,這兩天大概能有信捎來。”
周翡總算有瞭點精神,問道:“會有信嗎?怎麼送?”
“白先生以前出身‘行腳幫’,手底下有些雜七雜八的門路……”謝允一句話沒說完,小二就端瞭早飯上來,謝允一躍而起,自己跑過去接過搖搖欲墜的水壺,“慢點慢點,我來。老板娘調的醬還有嗎,今天給我盛瞭嗎?我看我臨走怎麼也得順一罐走,不然以後半年吃飯都沒味。”
風塵仆仆趕路的,大多心情不會太好,店小二難得碰見這麼會說話的客人,樂出瞭一口裡出外進的齙牙:“給您盛瞭一大碗。”
謝允坐回來,先用熱水燙瞭筷子,把兩碗面放好,從周翡的碗裡挑走瞭小半碗面條,又把自己碗裡的幾片肉撥給她。
周翡忙道:“哎,不用……”
“快替我吃瞭吧,”謝允抬起頭來沖她一笑,露出一個不仔細看瞧不出來的酒窩,像煞有介事地說道,“這種好醬滋味太足,不能抹在肉片上,不然又糟蹋醬,又糟蹋肉,跟唐突美人一樣罪大惡極。”
周翡這幾天連逃命帶趕路,大概明白瞭此人的脾氣——謝公子這一身上下,除瞭腿,也就隻剩下一肚子歪理邪說瞭。他就是想跟你爭辯“太陽是打西邊升起來的”,也能往那兒一坐,滔滔不絕地白話一天,非得說得眾人心悅誠服,發自肺腑地認為太陽就是打西邊升起來的。
周翡不跟他多費口舌,隻是問道:“行腳幫是什麼?”
謝允將老板娘釀的黃醬往面裡一拌,說道:“知道丐幫嗎?”
周翡點點頭。
謝允道:“丐幫網羅天下乞丐,裡頭有幫主有長老,按著地頭劃片,各行其是,很講道義,裡面規矩也嚴,幾袋的長老幾袋的弟子一看便知,因此他們算是‘白道’。行腳幫差不多,也是一幫落魄潦倒跑江湖的,不過有道是‘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他們走的是‘黑道’。”
周翡沒十分明白,問道:“什麼……什麼牙?”
“快吃飯,一會兒別涼瞭,聽人說話不占你的嘴。”謝允屈指輕輕地敲瞭敲桌子,見她低頭扒瞭幾口面,才不慌不忙地接著道,“‘車船店腳牙’說的大致是五種行當,駕車的、撐船的、開店的、行腳的、倒買倒賣的,這些人走南闖北,倒不一定壞,隻是裡頭人多水深規矩大,不懂事的肥羊倘若撞進來,被人殺人越貨也隻有自認倒黴。”
周翡心裡“咯噔”一下,一想到吳楚楚那千金大小姐在一個“殺人越貨”的人手裡,吃到嘴裡的東西就有點咽不下去。
謝允接著說道:“這五種人統稱‘行腳幫’,雖然不歸一個老大管,但是互相之間也都知道是怎麼回事。一條線路有一條線路的兄弟,做的買賣叫‘一手黑一手白’。你要是懂行,是自己人,手裡有線,那麼放心,行腳幫的規矩大過天,無論你是送東西、送信,還是打聽事,都能辦得妥妥帖帖,很靠得住,這叫‘做白生意’。‘黑生意’我就不多說,你也想象得出來——白先生那個人你不用擔心,他是我一個堂弟的人,靠得住,手上有七八條行腳幫的線路,跟著他走,隻要不兜頭遇上北朝鷹犬,去水匪寨子裡都有人給你燒魚吃。”
周翡“哦”瞭一聲,她原先還以為自己就算出身“黑道”,下山一趟才明白,四十八寨扯匪旗完全是為瞭惡心北朝皇帝的,出來逛一圈,人人都覺得她是名門正派中出身的小白花,還是在世外桃源長大的。
周翡想瞭想,又問道:“那我能請他們幫忙找人送信嗎?”
謝允一挑眉:“嗯?”
周翡挨個兒數:“我得先找王老夫人,不知道她怎麼樣瞭。先是我哥不告而別,現在我又找不著瞭,她回傢沒法跟我娘交代,這會兒指不定得怎麼上火。再有晨飛師兄的事我也得告訴她……那邊叛變的暗樁,不知道牽扯瞭多少人,也得知會長輩一聲……”
謝允驚奇地打量著她:“你腦袋不大,可還真能裝事。”
周翡被他打斷思路,半死不活地沖他翻瞭個白眼,一時間愁眉不展,越發地想回傢——在四十八寨的時候,她連跟李晟都懶得較勁,每天除瞭練功就是偶爾應付應付李妍,心裡什麼事都不裝,哪怕是剛下山那會兒,她也隻想老老實實地給王老夫人當一個本分的跟班,連寨中的暗樁在什麼地方都不曾留意過。
誰知世事無常,轉眼她就孤立無援,一身心事。
謝允想瞭想,突然從懷中摸出一個小紙包遞給她:“這個給你。”
周翡莫名其妙地接過,打開一看,發現裡面是一包糖塊,不知是從哪裡買來的,恐怕是農傢自制,切得粗枝大葉,一塊能噎死個把小孩子。她狐疑地看瞭看謝允:“我以為你一大早出去是有正事,鬧瞭半天是買糖去瞭?”
謝允搖頭晃腦地說道:“什麼是正事?凡人眉下一雙眼,有人看宏圖霸業是正事,我看哄小美人高興才是正事,有什麼高下之分?我覺得我更風雅一點。”
周翡皮笑肉不笑地道:“謝大哥,我看你那輕功還得練,起碼得跟嘴賤差不多勤快,不然容易有血光之災。”
正說著,樓下突然傳來一陣重重的拍門聲。
客棧開門迎客,隻要不打烊,大門都是敞開,來人卻非得敲門彰顯自己駕到。
周翡被那動靜驚動,探頭一看,隻見來人身材幹瘦,嘬腮尖下巴,一張雷公嘴,貼上毛就能出去耍猴,還穿瞭一身白衣裳,身後跟著一大幫披麻戴孝的人,活像剛哭完靈。那為首的瘦猴一腳裡一腳外地跨在門檻上,將這小小的三春客棧上下打量一番,微微一笑,沖掌櫃的抱拳拱手道:“大爺,兄弟們‘升棺發材’,方才抬著三長兩短入陰宅,號瞭一路,賣瞭不少力氣,您討個吉利,賞兩杯茶水與我們吃吃吧。”
這會兒住店的客人已經紛紛起身瞭,正要三三兩兩地出來吃早點,一大清早碰見一幫披麻戴孝的堵門,臉色都不大好看。
掌櫃的也真是個人物,碰見這事,居然還能擠出笑容來,團團拜瞭一圈,口中和和氣氣地說道:“這個沒問題,小路子,拿些茶錢過來給‘白孔方’的大哥們解渴!”
那跨在門檻上的瘦猴聽聞他一語道破自己來歷,便抬眼盯瞭掌櫃的片刻,僵屍似的笑瞭一下,比畫瞭一個大拇指道:“掌櫃的不愧是生意人,招子亮,有眼力見兒,懂事。”
周翡小聲問道:“‘白孔方’又是什麼玩意兒?”
謝允道:“就是紙錢——原來有大戶人傢出殯發喪講排場,怕傢裡孝子賢孫不夠,請一幫人專門跟著哭靈操辦。現在兵荒馬亂的,怕是沒那麼多生意,倒做起吃拿卡要的買賣瞭。沒事,開店迎客的,應付地痞流氓是常事。”
他話音沒落,便隻見店小二捧著個小錢袋上前,戰戰兢兢地遞給那幾個哭喪的。
掌櫃的點頭哈腰地說道:“區區茶錢,不成敬意,諸位兄弟進來歇個腳,墊一墊肚子好不好?”
大約是錢給夠瞭,那瘦猴掂瞭掂手中的錢袋子,神色也緩和瞭不少,點頭笑道:“不必,不早瞭,不耽誤你生意,走——”
他一聲令下,一大幫“孝子賢孫”拿起送出殯的嗩吶銅鑼,一個個唱念做打俱佳地走瞭,落下一地紙錢。店小二見他們轉身,惡狠狠地啐瞭一口,叫掌櫃的一巴掌扇在後腦勺上,罵道:“看什麼看,還不掃地去!”
罵完自己人,掌櫃的很快又堆出一臉笑容,挨個兒給店裡的客人賠不是。倘有那好說話的,抱怨一聲就算瞭,也有不好說話的,須得掌櫃再三作揖,吉利話說盡,嘴皮磨破一層才行。
周翡從樓上往下看,覺得他那胖胖的背影很像集市上賣的“磕頭不倒翁”,忍不住惻然,感覺開店這行當,她這輩子是做不瞭的。她曾經感覺邁過瞭洗墨江就是天高地闊,沒什麼能難住她,如今才知道,以她這一點微末的資質,大約也就夠給人看門護院的,不要說大事業,“小事業”也是一團亂。
周翡捏瞭一塊謝允買的糖,塞進嘴裡腮幫子鼓起好大一塊,半天才能嘗出一點發苦的甜味。她心想:這次回去,不好好閉關練個三五年,我就不隨便出來丟人現眼瞭。
就在這時,客棧外面突然傳來幾聲慘叫,嗩吶和銅鑼的聲音戛然而止,整個客棧一靜,門口掃地的店小二睜大眼睛。周翡自二樓木窗往外張望,隻見兩匹快馬氣勢洶洶地跑過長街,馬上的人頭戴鬥笠,看不清臉孔,直接從“白孔方”那幫人中間闖瞭過去。騎馬的人手拿長鞭,兩下掀翻瞭一大幫吹拉彈唱的“孝子賢孫”,隻見那鞭子上生著倒刺,沾上血肉就能撕下一層人皮。
那兩人轉眼沖到瞭三春客棧門前,見那店小二傻乎乎地拎著掃帚不知躲閃,沾著碎肉末的鞭子劈頭便向他抽瞭過去。眼看店小二一顆腦袋要變成個爛西瓜,二樓突然落下兩根木筷,一根打偏瞭鞭梢,一根正戳在那持鞭人手腕上。
那騎馬的人長鞭登時脫手,險惡的倒刺跟倒黴的店小二擦肩而過,差點頭面不保的店小二“撲通”一聲坐在地上,哆嗦成一片樹葉。
騎馬的人一把摘下頭上鬥笠,惡狠狠地瞪向二樓木窗——原來這抬手便打殺人的惡徒竟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
周翡不躲不閃地回視著那青年的目光,面無表情地把糖塊嚼瞭。
馬上那青年的面貌可謂是眉清目秀,隻是眉目過分修長瞭些,眉梢收成細細的一線,幾乎掃入鬢角,看著十分陰柔。他下巴微尖,薄嘴唇,加上一雙好似帶瞭毒的眼,看誰都像是跟人傢有殺父奪妻之恨,是典型的“天庭不飽滿,地閣不方圓”,仿佛是照著民間相書上“刻薄寡恩”的那一頁長的。
那青年人一眼對上周翡的目光,見不過是個小姑娘,也沒太將她放在眼裡,氣焰囂張地喝罵道:“哪裡來的狗拿耗子?”
周翡本想回一句“我當是何方妖孽,原來耗子也能成精”,結果話到嘴邊,沒說出來——謝允那廝不知道買的什麼破糖,把她的牙粘住瞭。
周大俠剛剛路見不平,拔瞭筷子,實在不便在眾目睽睽之下伸手摳牙,隻好頗為隱晦地瞪瞭謝允一眼,高深莫測地端起旁邊的茶杯漱口。謝允不明所以,還當她是經歷瞭一番生死劫難後穩重瞭不少,心裡嘆道:多少人七老八十瞭都管不住自己的嘴,她小小年紀,口舌之快都能忍住不逞,著實不容易。
深切地誤會瞭周翡的謝允笑瞇瞇地沖樓下拱手道:“這位兄臺氣度不凡,一手‘四冥鞭’使得出神入化,何必跟他一個眼瞎擋路的小孩子一般見識呢?”
此言一出,客棧中不少人臉色都不對瞭,顧不上瞧熱鬧,紛紛悄無聲息地往旁邊撤。
周翡一頭霧水,便見謝允眼睛看著樓下,手指蘸著水,在桌上寫瞭“青龍”二字。她愣瞭愣——在山谷中,周翡偶遇沈天樞的時候,從對方嘴裡聽說過,活人死人山上有四個頭頭,分別以“四象”給自己臉上貼金,木小喬就是“朱雀”。
既然有“朱雀”,想來也應當有“青龍”“白虎”“玄武”之流。樓下這青年人應該不是“青龍主”,否則不會讓她一根筷子打掉長鞭,但瞧他那神氣的樣子,想必在青龍座下也是個人物。
馬上的青年眉頭一皺,剛要開口,旁邊他的同伴卻緩緩伸出一隻手,擋住瞭他。
那人緩緩摘下頭上鬥笠,露出一張老態龍鐘的面孔,混濁的目光在周翡身上打瞭個轉,又落到謝允身上,聲音沙啞地說道:“我傢少爺脾氣不好,趕路又急,多有得罪,給諸位賠不是瞭。”
那殺人的青年聽瞭,似乎頗不滿意,拉著臉,覷著老者隻是冷笑。
三春客棧的掌櫃連忙三步並作兩步地從客棧中跑出來,雙手將店小二從地上拎瞭起來,一揖到地道:“不敢不敢,擋瞭尊駕的路,真是對不住。”
一個老隨從,一個胖掌櫃,各自客氣各自的,一個在馬上,一個在地上,互相“對不住”瞭半晌,直到旁邊青年人的馬不耐煩地打瞭個響鼻,那青年才冷冷地說道:“二位這堂還拜得完嗎?”
掌櫃的忙拎著自傢小夥計讓路,說道:“您請。”
那青年卻看也不看他,翻身下瞭馬,將馬韁繩隨意一扔,身後的老人雙手接住,像個盡忠職守的傢仆。青年旁若無人地走進客棧中,先是指著二樓的周翡說道:“我對女人向來網開一面,算你運氣好,待此間事瞭,下來給我磕個頭,我便不與你計較瞭。”
周翡一臉驚奇,有點沒明白,她好不容易把那塊糖漱下去瞭,忙問謝允道:“你看清楚瞭嗎?方才究竟是我打瞭他,還是他打瞭我?”
謝允在桌上寫下的“青龍”二字水跡未幹,剩瞭寥寥數筆,組成瞭“月尤”,見她三言兩語間,好似執意要打架,隻好暗自搖頭,心道:我剛還說她沉穩瞭不少,唉,真不禁誇。
當下他閉口不言,抓緊時間把剩下的面扒進嘴裡,準備隨時舍命……給君子加油助威。
白臉青年氣得柳眉倒豎,頤指氣使地對身邊的老人說道:“給我把那臭丫頭捉下來!”
老人遲疑瞭一下。
白臉青年便跳著腳道:“你去不去!”
那老人嘆瞭口氣,緩緩地從袖中抽出一把短劍——普通的短劍或輕或靈,乃刺客的愛寵,那老人手上的短劍劍柄卻十分厚重,手小的人恐怕都握不滿一圈,上面活靈活現地雕著幾條蟠龍,尾巴釘在劍柄上,張口欲噬人似的。
謝允目光一掃,忽然說道:“九龍叟一雙手上功夫天下無雙,什麼時候倒要對一位後輩言聽計從瞭?”
那老者搖搖頭道:“主上有命,不可違,這位公子,姑娘,得罪。”
話音沒落,佝僂的老頭就好像自平地拔起,轉眼已經躥上瞭二樓,短劍出鞘聲如龍吟,直指周翡。這老頭子斷然不是什麼善茬兒,上一句話還說得客客氣氣,下一刻手裡短劍就如毒蛇出洞,根本不給人留反應的餘地。倘若周翡幾個月以前遇見他,恐怕甫一照面就已經蒙瞭。
然而周翡已經見識瞭朱雀主、北鬥,甚至枯榮手,她就像是一棵被無數絕代高手揠起來的苗,跟四十八寨中那個不知世事的鄉下丫頭早已不可同日而語。
周翡當下躲也不躲,人依然坐在長板凳上,橫刀架住短劍,一伸腿將對面謝允連人帶長椅踹出瞭兩丈有餘,省得他礙事。她隨即手腕一翻,長刀噌的一聲亮瞭相,貼著那老者的手肘,自下而上掀瞭上去。
謝允好整以暇地坐在數丈以外,幹脆蹺起瞭二郎腿,嘴裡還不肯閑著:“留神他劍柄裡的乾坤。”
剛說完,隻見那九龍叟手腕“嘎啦”一聲,擰成瞭一個頗為嚇人的角度,“咻咻”的聲音從大張著的龍口中掠過,劍柄上小龍口中突然射出瞭兩支巴掌長的小箭,一支射向周翡,一支射向那姓謝的支嘴驢。
謝允一看,這死老頭好霸道,連看熱鬧的都打,猛地往旁邊挪瞭半尺,險而又險地避開瞭那支短箭,椅子卻失去瞭平衡,他直接坐在瞭地上。
謝允也不生氣,幹脆收起兩條無處安放的大長腿,盤膝往地上一坐,神神道道地說道:“老人傢,凡事太過,緣分必然早盡,您不勸勸自傢人,反而聽之任之,為虎作倀,實在有失高人風范。”
周翡腳尖一點,上瞭桌子,那小箭擦著她的鞋底鉆進瞭木桌子裡,一支不算,隻聽“篤篤”幾聲,短箭接二連三地冒出來。
蜉蝣陣可以延展天地,也可以在方寸間走轉騰挪,周翡的身法叫人看得眼花繚亂,整個二樓頃刻間沒瞭人。
這時,突然有人揚聲道:“住手!”
那九龍叟聽瞭這人出聲,臉色驟變,頓時顧不上周翡,連樓梯都來不及下,雙腳一跺,使瞭個破壞性極強的“千斤墜”,直接將二樓的木板踩碎,落到一樓,攔在那小白臉面前。
周翡心道:你叫我住手我就住手,你算哪根蔥?
她當即就要追上去,卻被不知什麼時候爬起來的謝允一把拉住。謝允小聲道:“英雄,你先歇歇,給人說兩句話的工夫。”
說話間,隻見一個三十七八歲的漢子緩緩從後廚走瞭出來,那人瘦高挑,身上掛著圍裙,兩肘往下套著兩個略帶油漬的套袖,是個廚子打扮。他露在外面的臉和手都洗得很幹凈,整個人卻依然顯得十分落魄,一點精神都沒有。
謝允小聲嘆道:“原來那醬不是老板娘釀的。”
周翡將長刀在他嘴前入鞘,示意他閉嘴。
那廚子沖掌櫃的彎腰施禮道:“掌櫃的,對不住,又給您惹麻煩瞭。”
掌櫃的擺瞭擺又白又胖的手掌,嘆瞭口氣。
廚子緩緩地將兩臂上的套袖卷下來,放在一邊,抬起眼,看瞭一眼被九龍叟護在身後的小白臉,說道:“阿沛,冤有頭,債有主,不要連累不相幹的人。”
那叫作“阿沛”的小白臉聽瞭,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好哇,這麼說你是出來還債的?”
廚子深深地看瞭他一眼:“要怎麼樣,你說。”
小白臉笑道:“這個容易,我不要你的命,你先當著我的面,剁下自己一隻右手,再跪在地上給我磕上百八十個頭,叫我穿個三刀六洞,咱們以往的恩怨就算瞭!”
他說到這兒,三春客棧外面突然冒出來一大幫人,袖上一水兒地繡著張嘴欲噬人的惡龍。客棧中其他人見來者不善,紛紛退至墻角,硬是騰出瞭中間一塊空地。
周翡自從見識瞭木小喬的所作所為,對活人死人山實在沒什麼好印象。她覺得這小白臉沿街傷人不說,看起來還格外討厭,連喘氣的姿勢都特別欠揍。李大當傢說過,提刀不敢拔,不如給人傢切瓜去。何況那九龍叟方才不由分說就動手,也不算與她毫無瓜葛。
周翡這段時間本就心有鬱結,幹脆縱身落到樓下,將長刀往地上一戳。
廚子垂下眼,往前走瞭一步,那小白臉立刻退瞭一步。見狀,那廚子好似笑瞭笑,停下腳步,輕聲說道:“那倒也沒什麼,我同你回去,要殺要剮全看你,不要攪擾瞭人傢。”
掌櫃的忽然開口道:“慢,慢動手,諸位大爺,勞駕,您看,我這小店裡就這麼一個廚子,您將他領走瞭,我上哪兒去再找一個來呢?”
他一邊說,一邊湊到那小白臉面前作揖。
小白臉冷笑一聲,伸手便向他胸口:“我管你……”
周翡一根手指卡在刀鞘上,正待出手,卻見那面團似的掌櫃伸手一帶,便將那小白臉的胳膊別瞭過來。小白臉好像被什麼東西吸瞭上去似的,往前踉蹌幾步,頃刻受制於人。掌櫃的扣住他半個臂膀,不知使瞭什麼手法,那小白臉疼得滿頭冷汗,而他居然也還算硬氣,悶哼一聲過後,愣是咬著牙沒再吭聲。
周翡沒料到還有這種變故,一縮手,翹起來的刀鞘“吧嗒”一聲落瞭回去。
謝允慢慢悠悠地在她耳邊說道:“衡山腳下這三不管的鬼地方,什麼牛鬼蛇神都有,你當光是嘴甜就能混下去嗎?你瞧見那掌櫃的一雙手瞭嗎?”
周翡眨眨眼。
謝允見她一雙眼睛睜得又圓又大,眼尾一小簇睫毛微微翹起,顯得十分可愛,賤人之心便又蠢蠢欲動,故意吊著她的胃口,大尾巴狼似的說道:“說句好聽的,我告訴你。”
周翡一提刀柄敲在謝允肋下:“說不說?”
謝允被她敲得一彎腰,險些咬瞭自己的舌頭,見周翡似笑非笑地瞥瞭他一眼,忙道:“說說說,英雄省點力氣——這小店不大,客人又多,平日裡都是掌櫃的當夥計使、夥計當驢使,你瞧那掌櫃的,好幾次打烊後,清掃擦桌子之類的粗活都是他自己動手幹。幹活的人掌心自然繭子摞繭子,你不覺得他那雙手皮肉太細瞭嗎?”
周翡還真沒留意過,聞言一愣,她仔細看過去,隻見掌櫃的那雙手潔白如羊脂,掐著那小白臉的脖子,手背上連一條青筋也看不見,依然是不溫不火地笑道:“勞駕,勞駕,諸位堵著門,我這一大早沒法做生意,求大爺們體諒體諒小人,給您作揖瞭。”
他說著,往下彎瞭彎腰,隨著他的動作,那小白臉臉都扭曲瞭,漲得紫紅。廚子面露不忍,上前一步,本想說什麼,卻又想起掌櫃的這是為自己出頭,隻好憋回去瞭。
九龍叟目光閃動瞭片刻,從懷中摸出一面小旗,一抬手插在門口。
謝允喃喃道:“大事不好。”
周翡沒來得及問,便見那九龍叟突然出手,一把抓起瞭墻角一個住店的行商。那行商身邊跟著好幾個走鏢的護衛,愣是誰都沒來得及反應,眼睜睜地見他拎小雞似的拿瞭自傢主人,紛紛拿起兵刃,卻誰也不敢先動。
廚子臉色一變,沉聲道:“你們做什麼?”
九龍叟一臉無奈,嘆道:“掌櫃的真人不露相,一舉捉瞭我傢少主。老朽束手無策,搶不回人,若是討要,掌櫃的想必要提出老朽做不瞭主的事——要麼是看護不力,要麼是辦事不力,二者擇其一,老朽的罪名是必然落下瞭。依著我傢主上的脾氣,我這老命也是必然保不住瞭,那麼掌櫃也便是老朽的殺身仇人瞭。我一個老廢物,別的事辦不成,隻好先給自己報個仇。諸位掏錢住店,是跟我的仇人做生意,這樣算來,連坐也沒什麼不妥當。”
他話沒說完,雙手已經驟然發力,那倒黴的過路行商吱都沒吱一聲,頭一歪,沒瞭氣。
九龍叟將屍體一扔:“青龍旗立在門口,此地便是隻許進不許出,隻留死人,不留活人,你們還等什麼?”
客棧外面圍的一大幫人聞言,立刻沖進瞭客棧,將這小小客棧連掌櫃的帶住客一起圍住。
周翡:“……”
住個店也能連坐,這他娘的招誰惹誰瞭?
那九龍叟一聲令下之後,好似破罐破摔,抽出他那把亮著九個豁牙的短劍,徑直沖那小白臉胸口捅去。
掌櫃的卻仿佛並不想要這小白臉的命,當下便挾持著他往後退去。場中形勢驟然逆轉,變成瞭九龍叟要殺自己人,掌櫃的玩命護著,還頗為束手束腳。小白臉自帶倒黴之氣,誰跟他一撥誰吃虧,胖掌櫃雖然深藏不露,但是帶著這麼個大累贅,幾回合下來,也是左支右絀,好不狼狽。
活人死人山青龍座下一幹教眾沖入客棧中,逮誰砍誰。
謝允四下一看,頗有自知之明地說道:“這種場合我可不大擅長應對……”
周翡冷聲道:“知道就別礙事。”
她話沒說完,已經縱身沖向九龍叟,長刀裹著風雷之聲便呼嘯而至。方才在樓上,她雖然和九龍叟動過手,但那時周翡不知對方深淺,也不知道他們大老遠跑來找事的來龍去脈,不好不由分說地大打出手,因此出手多有保留,基本隻是招架。
可是這會兒她一看,什麼青龍朱雀灰泥鰍煳傢雀,鬧瞭半天都是一路貨色,她無端被“連坐”,冤得一肚子火,頓時將木小喬的仇一起記在瞭這夥人身上。周翡此時再一動手,僅僅是聲勢便與方才大有不同。
那九龍叟悚然一驚,低喝一聲,短劍蕩開周翡的刀,兩人電光石火間短兵相接瞭三四次。
九龍叟兇名已久,內功自然不是一個初出茅廬的少女能比的。周翡的破雪刀雖冠絕天下,但幾次三番下來,手腕也不由得發麻。
殊不知九龍叟也在暗自驚駭——周翡的手腕麻不麻他是不知道的,可這女孩子的刀法極凜冽,竟有幾分熟悉,而且步步緊逼,絲毫沒有少年人與人動手時的猶豫與遲疑。
九龍叟暴喝一聲,加瞭十成力,仗著自己內力深厚,狠狠地壓住瞭周翡的刀背,兩人一時間僵持。這時,那廚子卻突然在旁邊輕輕地說道:“姑娘這難道是……破雪刀嗎?”
“破雪刀”三字一出,九龍叟神色立刻變瞭,隻見他手中短劍“咔”一聲轉瞭個角度,劍柄上一支小箭從一個十分隱蔽的角度飛向謝允,逼迫周翡不得不撤刀回救,她隻得錯一步追上那支小箭,用刀尖挑瞭下來,九龍叟卻借機運力於掌,一掌拍向她後心。
然而蜉蝣陣千變萬化,以萬物為遮、萬物為擋。周翡去追那飛箭的時候,事先本能地伸腳一踢旁邊的長凳子,那長凳子跳瞭起來,正替她擋瞭一下。木凳隨即四分五裂,周翡隻覺一股陰寒的掌力自她肩頸大穴湧入,掌力雖被凳子擋瞭一下,威力依然不容小覷。她內腑巨震,嗓子裡頓時冒出瞭腥甜氣息,然而與此同時,她身上另一股內息突然自行流轉。
周翡當時沒細想,含怒回手一刀,這一刀是“破雪刀”中“山”一式,中正厚重,她以往使得中規中矩,此時卻不知為什麼,帶出瞭說不出的肅殺之氣,比平時生生快上瞭三分。
九龍叟本就是欺負她年幼真氣淺薄,不料這一掌拍過去,非但沒能傷她,反而仿佛逼出瞭長刀的兇性。他愣是沒敢硬扛,倉皇退開兩步,手持短劍護在胸前,如臨大敵地盯著周翡。
原來周翡雖然從段九娘那裡機緣巧合之下收瞭一股枯榮真氣,卻沒來得及學會如何自由使用。她身上兩股真氣雖然相安無事瞭,卻並未合而為一,有點各行其是的意思。這種古怪的情況,哪怕段九娘還在,恐怕也教不瞭她。而這股險些要瞭她小命的枯榮真氣一直沉在她的經脈中,方才卻意外被九龍叟一掌激發出來。
周翡筋骨稍顯細弱,不止一個人斷言她練破雪刀會事倍功半,可枯榮真氣卻又極暴虐,正好補瞭她的短。
枯榮真氣和破雪刀曾經相爭相鬥,而後陰陽兩隔二十年,不料在她身上通而為一。
周翡一時心情有些復雜。
九龍叟神色閃爍片刻,收瞭短劍,沖她拱拱手,客客氣氣地說道:“老朽不知姑娘是南刀後人,方才多有得罪。我等的恩怨既然與姑娘無關,那麼便多有打擾瞭。我們這裡大動幹戈,這許多人,刀劍無眼,難免誤傷。姑娘可以帶著你的……嘿嘿,那位朋友先走一步,來日有緣再見,老朽再給你賠罪。”
周翡:“……”
九龍叟方才還說住瞭店的就得連坐,這會兒又變成瞭恩怨與她無關瞭。他聽見“破雪刀”三個字之後第一反應是殺人滅口,見一時半會兒殺不動,又變成瞭“不知姑娘是南刀後人”。而“嘿嘿”二字更是猥瑣無比,“朋友”兩字從他嘴裡吐出來,簡直是從“月”到“又”都被玷污瞭一遍,能一直羞辱到倉頡始造字時。
周翡從未聽過一個人能在一句話裡塞這麼多屁,一時間“嘆為觀止”,簡直不知該如何作答。
旁邊沉默瞭半晌的那廚子卻開瞭口,說道:“既然九龍叟發瞭話,小姑娘,你們能走就走吧,你們本就是無端被我牽連,實在抱歉。”
謝允雙臂抱在胸前,沒吭聲,倒先笑瞭起來。
周翡不留情面地說道:“腿長在我身上,我願意來還是願意走,用不著蚯蚓來指揮。”
謝允在旁邊深以為然地點點頭,說道:“我妹妹雖然沒大沒小,時常毆打兄長,但聽她說話還是很順耳的。”
九龍叟臉頰繃瞭繃,隨即皮笑肉不笑地道:“好,上天有路你不走,地府無門非闖進來,既然二位給臉不要——今日南北雙刀齊聚在此,我青龍一脈的要好好領教,請,請。”
他這一聲令下,身後的活人死人山教眾立刻訓練有素地堵上瞭客棧的門,飛快地結瞭陣。
青龍主和那將屬下當羊放的朱雀主木小喬不同,不愛自己動手,最擅長群毆。他創瞭一種人多勢眾的“翻山倒海”大陣,打仗不見得行,對付落單的高手卻是極佳。
周翡卻不知厲害,她的心神被“南北雙刀”四個字占去瞭大半,震驚地看瞭看圓滾滾的掌櫃,又看瞭看一臉憔悴的廚子,不知道這個“北”指的是誰——當年南北雙刀並稱雙絕,南刀李徵在蜀,北刀關鋒在關外。
李徵交遊極廣,後來挑起四十八寨的大旗,更是舉世聞名。相比而言,那位關鋒關老前輩就不太愛問世事瞭。他比李徵還要年長十來歲,早年還有些傳說,自從舊都叛亂之後,他便再沒有入過關,逐漸成瞭個傳說。到如今,想必已經作為一個普通的牧羊老人終老荒原瞭。
蜀中一年到頭連個雪渣都看不見,南刀卻是冰冷凜冽,有北風卷雪之勢;而塞外除瞭風沙就是牛羊,北刀的刀法卻極柔,人稱“斷水纏絲”。
謝允正色起來,對那廚子拱手道:“敢問前輩可是北刀傳人——紀雲沉紀大俠?”
那廚子沒料到竟然有小青年能一語道破他名姓,便微微一愣,隨即苦笑道:“慚愧,在下確實姓紀,如今已是廢人,不敢污瞭先師名聲,‘北刀傳人’萬萬不敢領。”
那被胖掌櫃挾持的小白臉卻在旁邊插嘴冷笑道:“可不是沒臉領,你且問問他,還敢不敢動刀?”
紀雲沉低頭道:“不錯,我發過重誓,自廢瞭武功,終身不再使刀,也不再跟人動武。”
周翡驚呆瞭,忍不住問道:“什麼時候都不跟人動武,那倘若別人要殺你呢?”
紀雲沉眉梢微微動瞭一下,臉上帶著披塊白佈就能哭靈號喪的愁苦,輕聲細語地對周翡說道:“讓他殺就是瞭。”
他話音沒落,小白臉已經一臉惡毒地叫出聲來:“那你怎麼還不趕緊去死?這一客棧的人,今日在此喪命,都是受你牽連,你為什麼不死?”
紀雲沉聽瞭,神色仿佛更黯淡瞭些,他緩緩彎下腰,從地上撿起被周翡擊落的小箭。
謝允總覺得他臉上有種“活夠瞭”的氣色,懷疑他下一刻就會把那小箭往自己喉嚨裡捅,忙道:“你就算死瞭,九龍叟也不會放過我們的,活人死人山何時講過道理?”
那小白臉聽瞭,“撲哧”一聲笑出來:“那自然,要論武功,九龍叟未見得排得上,可要論起心狠手辣,他老人傢可是罕逢敵手。別說你死一次,就是死一千次、一萬次,也不耽誤他老人傢由著性子殺人!”
周翡一頭霧水地聽他吠瞭這許多廢話,愣是沒聽明白這小白臉是想要紀雲沉死還是想要他活。她懷疑活人死人山的人腦子都有問題——自己跟自己的主意都不能前後一致,沒事老是自己說嘴打臉玩!
九龍叟冷冷地看瞭那小白臉一眼,口中驀地發出一聲尖銳的號子,他身後的人陣驟然動瞭,撲向客棧中的眾人。
要論打架,周翡從來都不看別人的動作,自己想出手就出手,當即抽刀迎瞭上去。
這一動手,她才發現這些人的棘手之處。這些青龍教眾明顯訓練有素,進退有度,像一張纏人的大網。破陣一般是逐個擊破,可是對上這些人,一旦深入一點,那“網”便會順著力道縮下去。殺一人,立刻有另一人補上,不多不少,有條不紊。客棧外面還等著不少人,隨時準備按順序入陣,他們個個武功庸常,可是湊在一起,便組成瞭一個“巨人”。每個人都隻是巨人身上一根頭發,死多少都不傷筋動骨。
這客棧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剛好讓這張“人網”給網得水泄不通。
周翡不過稍一遲疑,便有七八把兵刃壓在瞭她的刀上,身後一邊兩個人立刻補上同伴的位置,分別從四個角度撲向她。
隻聽謝允大叫道:“上面!”
周翡聞聲手腕一別,逆轉枯榮真氣,猛地將長刀往前一送,當場捅死瞭一個青龍教徒。隨後循著破雪刀“風”字一訣,眨眼工夫連出十四刀,將那人網逼退瞭一瞬。她驟然往上躥起,腳尖在一個青龍教徒肩上一點,攀上瞭二樓木階,掙脫瞭那糾纏不休的翻山倒海大陣。
周翡低頭一看下面人數眾多的青龍教眾,頭皮有些發麻,眉頭不由得皺瞭起來。不料一回頭,卻見謝允那廝早早找瞭個“風水寶地”——木階懸在半空的一個夾縫裡,前後有木頭柱子擋著,可躲可藏,十分逍遙,當即忍不住翻瞭個白眼。謝允露出個頭來,對她齜牙一笑,說道:“破陣不難,你聽我說,先把門窗封住,不讓他們補人,然後記住‘唯快不破’四個字,再密的網也怕火燒,不足為懼。”
此人全然是胡說八道——想要封住門窗,首先得有個人深入陣中,撕開一條長口子,在內外兩撥人夾擊時強行封門,隔開裡外兩夥青龍教眾,再和客棧裡的人裡應外合才行。她當即氣不打一處來地怒道:“什麼餿主意,你行你上!”
謝允全無方才附和她要留下時的英雄氣概,當即一縮頭道:“我可不行。”
周翡:“……”
姓謝的可真是個能屈能伸的人物。
她低頭一看,胖掌櫃點瞭那小白臉的穴道,將他扔給紀雲沉看管,全力應對九龍叟。其他人全然是勉強掙紮,根本指望不上。
周翡一咬牙,心道:死馬當活馬醫吧。
她飛身而下,將“風”一式發揮到瞭極致,生生將青龍教眾的大網撕開一條口子。然而幾次接近門口,卻總是被人海填回來。人網在她身後不住地收縮,周翡心裡發急,手上刀已經快成一道殘影,卻總覺得越反抗越無力。
這時,那紀雲沉突然開口說道:“姑娘,刀法一個套路是死的,人卻是活的,南刀是李前輩的刀,你是你,你太拘泥於前人絕學瞭。”
周翡正在焦躁,火氣本來就大,聽瞭這大而無當的一句話,心道:瞎扯什麼淡?
紀雲沉說話有一點中氣不足,語氣卻非常平靜,好像旁邊這些大俠與魔頭將人腦袋打成狗腦袋,也動搖不瞭他這心如死灰的平靜。
這位傳說中的北刀傳人不緊不慢地說道:“破雪刀共九式,從前往後,分別是‘山’‘海’‘風’‘破’‘斷’‘斬’‘無匹’‘無常’‘無鋒’。我年幼的時候,有幸見過李前輩一面,以為他的刀,精華在‘無鋒’。而破雪刀到瞭李大當傢手上,我恰好也有幸見過一次,她的刀,精華在‘無匹’。小姑娘,你既不是李前輩,也不是李大當傢,你的刀落在哪一式呢?”
周翡剛開始覺得這個人一點精氣神都沒有,連累瞭這麼多人也沒什麼表示,便看他有點來氣,不想聽他嘮叨。可後來也不知是怎麼瞭,她居然莫名其妙地就聽進去瞭,及至聽到“無鋒”“無匹”那一段,周翡便覺得好像有一根楔子鑿開瞭她的腦殼,就算不是“醍醐灌頂”,起碼也能算是“芝麻油灌頂”。
她手上不由得頓瞭一下,險些被包圍過來的青龍教眾堵在人群中。
周翡心道:對啊,我外公沒的時候,我娘比現在的我也大不瞭多少,她那套破雪刀指不定學成瞭什麼熊樣呢。她說破雪刀就是“無堅不摧”,到底是祖傳的還是自己編的都不一定,我為什麼就奉為圭臬瞭?
周翡自從下山後,長的不光是心眼和見識。曾經,她將李瑾容當成自己做夢都想超越的目標。那時候,周翡一方面覺得李大當傢也沒什麼瞭不起的,遲早會有那麼一天,她能毫不費力地奪下她娘手裡的長鞭。另一方面,她又隱隱地對李瑾容有種說不出的依賴,她潛意識裡相信,哪怕天塌下來,隻要李大當傢還在,四十八寨就不會被埋在裡面。因此大當傢說的話一定是無可辯駁、無可爭議的,大當傢教的功夫一定是最權威的,最正確的。
可是此時,好像都反過來瞭。
周翡親眼見瞭人間無數她想都想不到的艱辛,親身承擔過一點跟李瑾容當年比起來微不足道的責任和壓力,才知道李大當傢其人,確乎是瞭不起的。而見識瞭活人死人山的大魔頭、北鬥貪狼甚至枯榮手這樣的絕頂高手,周翡反倒覺得李瑾容的功夫雖然也屬於一流,但未必就能一枝獨秀。
一瞬間,九式破雪刀原有的框架仿佛突然在周翡心裡分崩離析,她想也不想,由著性子橫出刀背,壓住一個青龍教徒手中的兵刃。那人本能地用力往上頂,周翡順勢就著刀鋒滑瞭過去——像她無數次用一根柳條滑過牽機線一樣!
滑到盡頭,周翡手中刀鋒陡然一立,“破”字訣已經蓄勢待發,她面前的人來不及反應,已被那如毒蛇吐芯似的刀捅瞭個對穿。周翡一腳將那屍體從自己刀尖上踹瞭下去,隨後伸手一操,拎起屍體的領子,狠狠往前一撞,正要上前補陣的人頓時被撞飛瞭。
天下陣法,雖然千差萬別,但有些道理是固定的。周翡雖然從未曾系統地學過,但對打架……特別是打群架一事天分極高,一套“蜉蝣”就已經足夠使她如虎添翼瞭。
她撞開補陣人,不往前走,反而後退一步,手肘一吊,點在一個青龍教徒的下巴上。那人仰面倒下,旁邊的人忙要上前,一劍刺來。周翡用刀背一頂,順著他的力道側身掠出去,將密集的陣法豁開一條小口。
有五六個青龍教徒見狀,忙上前來截,周翡就像練瞭縮骨功一樣,從他們之間的縫隙中極靈巧地鉆瞭過去。她像一把抓不住的流水,“水”流瞭一半,她手中刀卻又驟然翻臉,回手下劈,那一刀之果決狠辣實在值得記下一筆。一個青龍教徒難當其銳,來不及回撤,後背上已經挨瞭一刀,他劇痛之下往前一撲,正好撲到幾個同伴的兵刃上,當場成瞭一塊被穿瞭好幾根簽子的臘肉。
整個翻山倒海陣被周翡這一沖一豁,開出瞭一個窟窿。
而她轉眼已經到瞭門口。
這時,隻聽謝允一聲大叫道:“你的‘銷骨散’呢?”
他話音沒落,周翡已經會意地一揚袖子,堵在門口的一幹青龍教眾聽瞭這等恐嚇,預感到有種見血封喉的邪物,不由得集體往後退瞭一步。周翡一刀將退得慢的人斬於刀下,隨即“哐”一聲甩上瞭客棧的門,回手長刀橫掃,逼退想要靠近門的青龍教眾,接著又自己將客棧木門拉開。門外方才上瞭當的一幫傻帽好不容易回過神來,正要往門裡撞,一下沒剎住,當當正正地撞在瞭迎面一招“不周風”上,血濺在門口,一下多瞭好幾具屍體,成瞭天然的門擋。
謝允喝道:“都愣著幹什麼,陣已破,不足為懼,你們怎麼還不反擊?”
其實翻山倒海陣沒破,隻是周翡方才一番速度太快,將整個陣給牽制住瞭,乍一看好多人站錯瞭位,倘若真有人指揮得當,這陣眨眼就能歸位。可惜九龍叟正跟胖掌櫃鬥得難舍難分,無暇他顧。謝允這一句“惑眾妖言”當即落地生根,立竿見影地將青龍教的翻山倒海陣給“嚇”亂瞭。
客棧中原來沒有招架之力的人一聽,立刻有怨報怨,有仇報仇,跟堵在門口的周翡兩面夾擊,這樣一來,那陣法真是不破也不行瞭。
謝允抽時間沖周翡擠瞭擠眼,比瞭個大拇指——你有三尺青鋒之利,我有三寸長舌之絕,天衣無縫,合作無間。
周翡心說:呸。
她扭過頭去,懶得看這不要臉的東西手腳並用地扒在樓梯夾縫裡散德行。
場中情形登時逆轉,胖掌櫃一聲大喝,雙手一合,那對又白又嫩的手掌生生將九龍叟的短劍扣在瞭掌中,竟有些刀槍不入的意思,然後他一腳橫踢,正中九龍叟的側腰。所謂“女怕打胃,男怕打腰”,九龍叟挨瞭個正著,橫著便飛瞭出去,一頭撞在木階旁邊的立柱上。他倘若是個瓷人,此刻恐怕已經被踢碎瞭半邊。
九龍叟抽著氣無意中一抬頭,正跟吊在半空中、藏在木階夾縫裡的謝允目光撞上。
謝允一縮頭:“啊喲,大事不好,房子要倒!”
九龍叟一見謝允這小白臉,恨得心肝一起抽起筋來,隻恨不能把他碎屍萬段、剁餡喂狗,登時一劍朝他刺去。謝允就像一片紙,幾乎不著力地從半空中落瞭下來,腳尖剛一沾上地面便順勢滑開。
密封的客棧中好像無端卷來一陣秋風——謝公子就是那片隨風而動的落葉。
“落葉”一邊翩翩起舞,一邊嘴上不歇氣地說道:“大伯,柿子不能光找軟的捏啊,多損您老人傢的一世英名?”
說話間,他已經飛身上瞭二樓,還有暇回頭沖九龍叟齜牙一笑,然後縱身往九龍叟方才踩出來的洞口落去,隻將九龍叟氣得七竅生煙,想也不想便追瞭上去。不料那胖掌櫃正好在洞口底下等著,當即獰笑道:“你下來吧!”
九龍叟再要躲閃已經來不及瞭,胖掌櫃一把抓住他的小腿,直接將他拽下來掄在瞭地上。
此時,一幹青龍教眾沒有瞭翻山倒海陣,成瞭一幫沒腦袋的烏合之眾,門口被周翡守得滴水不漏,裡面的人則已經被憤而反擊的住客們殺瞭個七七八八。
胖掌櫃低笑瞭一聲,沖那九龍叟道:“老哥,多行不義必自斃啊。”
說完,他大手一擰,便要將九龍叟的腳腕擰斷。
可是就在這時,“咔”一聲極輕的動靜響起,客棧太嘈雜瞭,連胖掌櫃自己都沒聽見,紀雲沉和謝允卻同時抬起頭,異口同聲道:“小心!”
那九龍叟的腳踝處竟然還有一處機簧,外力一拉一擰,一根巴掌長的小鐵箭便直沖著胖掌櫃的面門飛去。胖掌櫃再要躲已經來不及瞭,情急之下,他大喝一聲,將九龍叟一條腿生生撅折,然後抬手護在面門前,那小鐵箭正戳入他掌心中。
胖掌櫃那雙刀槍不入的手仿佛一把抓在瞭烈火上,一陣灼痛瞬間卷上全身,血流出來就是黑的——那鐵箭上竟然有毒!
紀雲沉的臉色陡然變瞭,驀地站瞭起來,卻見那胖掌櫃滿頭冷汗地從旁邊撿起一把不知誰掉落的板斧,大喝一聲,將自己那隻中箭的右手齊腕剁瞭下去。
紀雲沉失聲道:“花兄!”
從九龍叟暗算,到胖掌櫃中箭斷腕,統共不過一息的光景,謝允連眼都沒來得及眨一下,已經呆瞭。半晌,他才低聲道:“花?難道是‘芙蓉神掌’花正隆?”
胖掌櫃面色青白,人不由自主地哆嗦,兩排牙不住地往一起撞,卻還是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還有人記得我這老東西,幸……幸甚。”
九龍叟一條腿畸形地垂在一邊,差點疼暈過去,死狗似的在地上喘瞭片刻,混濁的雙眼中竟又清明起來,聞聽“花正隆”三個字,他目光閃爍,一隻手便要探入懷中。就在這時,他面前有雪亮的刀光一閃,九龍叟的瞳孔隻來得及一縮,還沒縮到位,本人已經成瞭個“無頭叟”,大好頭顱嘰裡咕嚕地滾瞭出去。
不知什麼時候趕到的周翡微微一錯身,避開濺出老高的血跡,若不是她下刀及時,那老鬼不知又要出什麼幺蛾子。她皺著眉掃瞭謝允和紀雲沉一眼,真是不知道這倆嘴炮玩意兒到底有什麼用。
而方才被周翡一個人堵在客棧外面的青龍教眾終於破開木門,還沒來得及往裡沖,就跟九龍叟單飛的腦袋打瞭個照面,跑在最前面的一個不留神,讓門檻絆瞭個大馬趴,然後此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跳瞭起來,二話不說,轉身就跑。
有瞭這麼個帶頭的,門外的青龍教眾頓時作鳥獸散,轉眼間跑瞭個幹幹凈凈,徒留一片血跡,自三春客棧門口綿延到瞭長街上。
方才被打鬥聲驚動,紛紛閉門關窗的商販與人傢又重新把窗戶支瞭起來,往來過客沒事人似的重新走動。所有人似乎都習慣瞭這種場面,仿佛地面上那一攤不是人血,而是狗屎——除瞭小心別踩一腳,再沒有別的值得留意之處瞭。
胖掌櫃花正隆踉蹌著往旁邊一坐,紀雲沉連忙上前幫他止血包紮。
那角落裡被點瞭穴的小白臉見眾人都十分繁忙,沒人搭理他,便自冷笑一聲道:“芙蓉神掌,南刀……哈哈,真不愧是北刀傳人,哪怕成瞭個廢人,也有一幫狗腿子上趕著保你……”
他話沒說完,周翡已經一晃身到瞭他面前,抬手便抽瞭他一個大嘴巴。
倘若那小白臉的脖子再細一點,非得讓她這一巴掌將腦袋抽下來不可。那一邊白白凈凈的臉頓時腫起老高,細條瓜子臉成瞭一枚倒放的橡子!
周翡不輕不重地說道:“再噴糞就割瞭你的舌頭。”
謝允忙道:“不錯,這位兄臺還是趕緊閉嘴吧,她真幹得出來!”
那小白臉狠狠地盯著周翡,目光中仿佛要噴出火來。
紀雲沉替花掌櫃止瞭血,嘆瞭口氣,回頭沖周翡一揖到地,又抬頭在客棧中環視一圈,沖眾人說道:“紀某人連累諸位瞭,實在百死莫贖。”
小白臉冷笑,橡子臉妨礙發揮,笑得嘴有點歪。然而此人真是個天生的賤骨頭,拼著受割舌之刑,也要說話討人嫌,仍不肯消停,他說道:“你們扣下我無所謂,我不過是青龍主座下一條會搖尾巴的狗,可你們殺他的九龍叟、破他的翻山倒海陣,公開打瞭他老人傢的臉,此事可就不能善瞭瞭。今日在這兒的人,有一個算一個,誰也跑不瞭!”
紀雲沉轉過頭看著他,嘆道:“阿沛,你現在這樣,要是讓你雙親見瞭,心裡不知要怎麼難受,別再糟踐自己瞭。”
那小白臉聽見“雙親”二字,簡直要當場犯病,一張臉登時漲得通紅,脖頸上的青筋暴起似乎有一寸高,倘若不是穴道被制,大約能跳起來咬人,大聲道:“你還有臉提我爹娘!你……”
他話沒說完,地面突然無端震瞭起來。
滿大街支起的門窗就跟排練好瞭似的,齊刷刷地關瞭回去,方才還人來人往的街上眨眼就沒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