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可以後幾十年,必定是不好過的年頭,你們這些後生,往後有的是刀山火海要闖,怎能無端折在我手裡?”
謝允話沒說完,突然一縮頭。
周翡吃他的黴運已經吃撐瞭,一看他的動作,當下頭也沒回,橫刀就砍——原來是方才那活鬼似的敲鑼人不知怎麼往這邊飄瞭過來。
刀刃撞上銅鑼,周翡的刀太快,看似揮瞭一刀,那鑼卻響成瞭一片,堪比敲鑼打鼓喜迎新媳婦。敲鑼人一撤手,銅鑼四周立刻長出瞭一圈利齒,那鑼盾牌似的扣在他手臂上,活像扛瞭個刀槍不入的烏龜殼。此人輕功極高,再加上一身白衣,越發詭異可怖如同活鬼。偏偏周翡的蜉蝣陣越走越熟,兩人轉眼間在原地轉瞭有七八圈,簡直讓旁觀者眼花繚亂。
周翡刀法為一絕,跟蜉蝣陣搭起來更是絕配,可這敲鑼人抱著個可攻可守的銅鑼盾牌,像個蜷在殼裡的王八,教人無從下手。而且無論蜉蝣陣怎麼千變萬化,他好像總能先一步察覺。
銳利者常不能持久,何況周翡年輕,積累不深,這麼長久地磨下去不是辦法。謝允看得直皺眉,四下尋摸瞭一番,突然扭頭沖進客棧,不知從哪兒找瞭個銅盆出來,朗聲道:“阿翡,法寶來瞭,速戰速決!”
周翡:“什……”
她沒問完,就聽身後“嗡”一聲。周翡吃瞭一驚,腳不沾地地閃開,隻見一個碩大的銅盆破空而來,當當正正地撞在鑼上,撞出一聲石破天驚的巨響。
銅盆被那豁牙的鑼撞瞭個口,嘰裡咕嚕地彈瞭出去。周翡忙一伸手,將這破洞的“法寶”接在手裡,看清瞭此物是何方神聖,差點回頭給端王跪下磕頭。
這打得正熱鬧呢,一個破銅盆趕來搗什麼亂?
可惜人傢不給她五體投地的機會,那敲鑼人先是被砸過來的銅盆嚇瞭一跳,往後退瞭一步,隨即很快反應過來,又卷土重來。周翡手裡舉著個礙手礙腳的銅盆,扔也沒地方扔,左支右絀地用銅盆當盾牌擋瞭幾下,亂響震得她自己耳朵都發麻,簡直好像化身雷公電母。
然而很快,她又發現瞭這銅盆的妙處——那敲鑼人原來眼神有點問題,半夜三更裡需要靠鑼聲的動靜定位,此時加上一個“咚咚亂叫”的盆,他頓時被吵成瞭個沒頭的蝙蝠,方才鬼魅似的身法亂瞭!
周翡一邊暗喜,一邊疑惑——這謝允怎麼什麼都知道?他這麼多年到處閑逛,是不是仗著跑得快滿世界聽墻根瞭?
那吊死鬼似的敲鑼人很快露出破綻,周翡抬手將銅盆丟到一邊,“咣當”一聲,敲鑼人下意識地跟著響動偏瞭一下頭,這一刻分神已經致命——周翡長袖一帶拉回長刀,半點不拖泥帶水地抹瞭他的脖子。
她再一回頭,發現謝允那廝已經不見瞭。周翡四下掃瞭一圈沒找著人,突然面前落瞭一顆小石子,她抬頭一看,見謝允不知什麼時候上瞭房頂,正沖她招手。
周翡趁亂縱身躍上一棵大樹,腳尖在樹梢上一點,倏地上瞭房頂。謝允一拽她的袖子,嘴裡還美顛顛地胡說八道:“拐個小美人私奔嘍!”
說完,他預感自己得挨揍,未卜先知地抬手抱住頭,誰知等瞭半天,周翡卻沒動手。謝允詫異地一回頭,見周翡摩挲著沾瞭血跡的刀柄,問道:“打王爺犯法嗎?”
謝允道:“打誰也不對,毆打庶民與毆打王子同罪……”
他本意是勸說土匪向善,不料土匪一聽到“同罪”二字,就放瞭一百二十個心,當即抬起一腳,將謝允從房頂上踹瞭下去。謝允像隻九命貓,雖然是滾下去的,但滾得十分舒展,落地時已經調整好瞭姿勢,悄無聲息地飄落在馬廄旁邊。他一手扶著馬廄的木頭柱子,驚魂未定似的撫胸道:“分寸呢?男人閃瞭腰是鬧著玩的嗎!”
周翡蹲在房頂上,睜著一雙大眼睛問他:“哎,你真是端王爺嗎?會不會……”
她本想問“會不會是他們認錯人瞭”,但是轉念一想,聞煜雖然同她萍水相逢,但看起來是個靠譜的人,應該不會這麼瞎,於是話音一轉,問道:“……是你投錯胎瞭?”
謝允的嘴張瞭又閉上,愣是沒想出應該怎麼接這句話。他啞然片刻,忍不住扶著腰笑出瞭聲,拊掌道:“不錯,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阿翡——這都能讓你看出來?我真是越來越喜歡你瞭!”
他嘴上十分忙碌,不耽誤手上偷雞摸狗。謝允三下五除二從馬廄中拖瞭兩匹馬出來,將一根韁繩丟給從房頂上跳下來的周翡:“放心,聞將軍是你爹手下第一打手,青龍主從他手裡討不瞭什麼好處……咦?吳小姐?”
周翡回頭一看,隻見吳楚楚不知什麼時候也出來瞭,雙手還抱著個小小的包裹,氣喘籲籲的。
周翡皺眉道:“這裡刀劍無眼的,你出來做什麼?快回去!”
吳楚楚猶豫瞭一下,期期艾艾地說道:“你……你們這就要走嗎?東西都帶齊瞭嗎?”
謝允笑嘻嘻地回道:“跟著我抬腿就能走,什麼都不用帶,沒錢瞭……”
周翡面無表情地接道:“去要飯。”
謝允驚詫道:“你怎麼知道我還幹過這一行?是不是見我年輕貌美,偷偷跟蹤過我?”
周翡:“……”
周翡其實看得出來,吳楚楚不想獨自跟聞將軍他們走。在南朝無親無故,她孤苦伶仃一個女孩子,去投奔一個不認識的人,投奔的人隻聞其盛名,人品好不好、脾氣好不好,一概不知道,確實令人惶然恐懼。可是周翡自己風裡來雨裡去,隨時能跟人拔刀動手,也實在不方便帶著她,隻好有意危言聳聽,想讓吳楚楚自己回去。
周翡心想:怪隻怪我本事不夠大吧。
要是她能像她外公一樣就好瞭,跺一跺腳,整個武林跟著震三震,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哪裡用顧忌那麼多?
以吳楚楚的傢教,斷然不會開口強人所難,一時間,“可不可以帶上我”這句話她怎麼都說不出來,眼淚都快下來瞭。
就在她進退兩難的時候,一隻手突然從她身後伸過來,一把扣住她的脖子。吳楚楚驚呼一聲,隨即被迫仰起頭——那分明已經被花掌櫃封住穴道的小白臉居然不知怎麼自己站瞭起來,他半張臉都隱藏在暗處,鼻梁高而細窄,下巴尖削,嘴角含著一點笑意,越發像個傳說中殺人吮血的妖物。
他越過吳楚楚的頭頂看向周翡,輕聲道:“別動,我雖然本領稀松,比不得南北刀這種瞭不起的大人物,可掐死個小丫頭還是不難的。”
周翡一看見此小白臉就戾氣上湧,森然道:“你大可以試試,她少一根頭發,我活片瞭你。”
小白臉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側頭在吳楚楚頭發上輕輕嗅瞭一下,答非所問地品評道:“我覺得這個姑娘比你好看一點,女孩子,細細軟軟的才好,整天打打殺殺的,小心長一臉皺紋……哦,也對,我忘瞭,通常你們都活不到能長一臉皺紋的年紀。”
周翡動瞭殺心,心神自然落在手中刀柄上,短暫地關閉瞭她的伶牙俐齒,一言不發地盯著那小白臉。
小白臉沖她眨眨眼睛,又笑道:“再說,我看起來難道像個怕死的人?”
忽然,旁邊的謝允開口叫道:“阿沛。”
那小白臉聽見自己的名字,目光一動。
“唐突瞭,我聽紀大俠這樣稱呼閣下。”謝允彬彬有禮地沖他笑瞭笑,接著,張嘴說瞭一句石破天驚的話,“想必閣下大名便是這個瞭,那麼敢問尊姓,是不是‘殷’呢?”
周翡沒聽明白,心說:姓“陰”還是姓“陽”有什麼區別?
那小白臉的臉色卻倏地變瞭,整個人好似被瘋狗咬過,嘶聲吼道:“你說什麼!你知道什麼!”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用力,掐得吳楚楚真快斷氣瞭,哆嗦得像一片秋後的枯葉。
這一瞬間,花掌櫃不知什麼時候潛到他身後,那小白臉暴怒之下心神失守,竟沒能察覺,被剩瞭一隻手的花掌櫃一掌打瞭個正著,他踉蹌一下,不由自主地往前撲去。周翡毫不遲疑地一步邁上去,探手扭住那小白臉的小臂,一拉一拽中帶瞭些分筋錯骨的手法,“嘎啦”一聲便將他的小臂關節卸瞭下來,同時接住吳楚楚,往身後一甩丟給謝允,提刀便要宰瞭那小白臉。
兩個聲音幾乎同時落下——
“住手!”
“慢著!”
周翡的刀刃離倒在地上的小白臉隻有一線,油皮都擦破瞭,硬生生地停瞭下來,那森冷的刀光倏地閃入血槽中,映得刀下之人臉色一片鐵青。
出聲的一個是謝允,一個是紀雲沉。
紀雲沉先低聲下氣地說道:“我沒料到他竟然學瞭青龍主的移穴之法,一時失察,實在抱歉。”
這名叫作“殷沛”的小白臉人在刀下,依然在“孜孜不倦”地找死,聞言大笑道:“難不成你以為我入青龍教是個幌子?”
怪不得這小白臉給什麼吃什麼,鬧瞭半天是積聚體力,等著夜深人靜沒人防備的時候再殺人逃跑。
紀雲沉沒搭理他,誠懇地對周翡道:“可否請姑娘饒他一命,看在……”
周翡冷冷地瞥著他,預備著隻要這廚子敢說一句“看在我的面子上”,她當場就在這小白臉脖子上開個洞。這紀雲沉婆婆媽媽、磨磨嘰嘰,天天頂著一張活膩瞭的晚娘臉,也不知道給誰看。要不是被他連累,花掌櫃也不至於自斷一腕,他不說替朋友出氣,反而給這小白臉求情。雖然花掌櫃本人沒說什麼,周翡一個外人也不好做些強行替別人打抱不平的事,但這不妨礙她看紀雲沉不順眼。
幸虧紀雲沉的臉沒那麼大,隻聽他口中說道:“看在李老寨主的面子上。”
周翡:“……”
她好懸才把準備在嘴邊的“算哪根蔥”給咽回去,噎得好不胃疼。
謝允在她身後低聲道:“阿翡,要是我沒猜錯,此人是殷聞嵐之後。”
周翡愕然道:“……山川劍?”
“山川劍”就是“雙刀一劍”中的那一劍。劍乃君子,自古十個練武的,起碼得有六七個使劍,但凡能靠劍闖出名頭的,大抵都不是一般人。山川劍殷聞嵐與枯榮手他們那些少年成名的不同,他是正經八百出身名門,一輩子穩紮穩打,最後大器晚成,中年之後方才自成一代宗師。
殷氏曾經興盛一時,舉世無出其右者。他武功奇高,為人又大方,德高望重。
江湖中已有數百年沒出過號令群雄的盟主,而山川劍在世的時候,卻真能一呼百應,雖無名號,卻隱隱是群龍之首。
可惜,殷氏地處中原,不像四十八寨那樣偏安一隅,有山川做屏障。南北對峙時,殷氏首當其沖,自然不能獨善其身——當年北鬥七星齊聚殷傢莊裡,逼迫殷聞嵐投向北朝。堂堂山川劍,連正統大昭趙氏都沒有依附過,怎麼肯晚節不保投靠偽朝?殷聞嵐自然不肯,隻是他當時年紀大瞭,倒也沒什麼鬧事的心,一時生出歸隱的念想。
可惜,樹大必招風,殷聞嵐一再避讓,終究沒能躲開險惡的世風。
殷聞嵐怎麼死的,至今仍然眾說紛紜。到瞭周翡他們這一代人,隻大概知道殷聞嵐暴斃而亡,此後殷傢莊分崩離析,像無數湮沒在塵埃中的門派一樣,斷瞭傳承。
周翡的目光緩緩落在她刀下的小白臉身上:“他,是山川劍的後人?”
她的神色實在太驚詫,不知怎麼刺激瞭殷沛,那小白臉驀地一咬牙,竟向她刀刃上撞去。周翡忙縮手撤刀,用腳尖將殷沛踩瞭回去,暴躁道:“你都長成這樣瞭,還怕別人說?真這麼要臉早幹嗎去瞭?”
不知是她下腳太重,還是殷沛氣性太大,聽瞭這句話,殷沛當場怔瞭片刻,之後竟面如金紙,活活嘔出一口血來。
紀雲沉神色微微一動,面露不忍,嘆道:“其實他……”
謝允見他又有一山高的苦衷要訴,忙打斷他道:“紀大俠,別其實瞭,此地不宜久留,我們還是先……”
他還沒說完,客棧樓上突然有人說道:“三公子,您在這兒啊?嚇死屬下瞭,以為您又丟瞭。”
那白先生找來瞭!
謝允腳底下好似抹瞭十八層純豬油,“噌”一下鉆到周翡身後,連聲道:“英雄救命,快快幫我攔住他。”
周翡:“……”
謝允比她高瞭半頭,跟她對視瞭半晌之後,突然想起瞭什麼,塌肩縮脖彎下腿,施展出縮頭大法,硬是把自己塞進周翡一點也不偉岸的背影裡。他眼珠一轉,嘴裡還嘀咕道:“你恐怕打不過這老流氓,得智取……嘶,跟他說幾句話,拖一會兒,容我想想。”
周翡徹底拜服在端王爺這張刀槍不入的臉皮下,她先是一抬腳,將殷沛踢到瞭花掌櫃那邊,口中卻叫道:“白先生小心。”
白先生一愣,沒明白周翡讓他小心什麼,聽她出口示警,還以為身後有敵人,連忙四下查看。這一分神可不要緊,隻聽“呼”一聲風響,待他回過頭來,正見一床被子劈頭蓋臉地沖他撲過來。
客棧後院中曬瞭幾床換下來的被褥床幔,周翡眼明手快地挑瞭個最厚的,一把掀起來,自下而上蒙向白先生的臉。白先生也看不清被子後面有什麼,忙提劍便劈。誰知周翡就在被子後面,那被子帶著她的勁力,白先生剛一動刀,她就猛一掌將其推瞭出去,兩廂力道撞在一起,棉被頃刻間粉身碎骨,大團的棉絮炸瞭個“千樹萬樹梨花開”,飛得漫天都是。白先生當即被迷瞭眼,就這麼一剎那間,棉絮中伸出一把刀,閃電似的絞開白先生的掌中劍,猝不及防地架在他脖子上。
白先生多少年沒吃過這種悶虧瞭,一時大意,居然被一個小丫頭暗算瞭——還是個他一直以為忠厚直爽沒心眼的小丫頭!
周翡低聲道:“對不住。”
白先生被她一刀架在脖子上,渾身僵直,胃裡往上泛酸水,然而還不等他施展三寸不爛之舌,周翡便三下五除二地封住瞭他的穴道,隨後似乎十分羞愧地沖他一抱拳,說道:“我都說讓您小心瞭。”
白先生:“……”
整天跟他們傢三爺混在一起的,怎麼可能近墨者不黑!
謝允大笑道:“好,有我年輕時候的風采!”
紀雲沉這次終於長瞭一回眼力見兒,揮手道:“青龍主未必是自己來的,你們騎馬出行太危險,請先跟我來。”
周翡猶豫瞭一下,謝允卻沖她招招手:“跟他走吧。”
周翡一揚眉,還沒說話,謝允卻仿佛知道她要問什麼,低聲說道:“我再教你一個道理,有些人可能看起來不對你的脾氣,討人嫌得很,但一代名俠,任憑自己混成這副半人不鬼的模樣,至少說明他人品還不錯。”
周翡雖然不相信紀雲沉,卻比較相信謝允,當下提步跟瞭上去,並且舉一反三地刺瞭他一句:“這麼說,端王殿下任憑自己混成這副江湖騙子的德行,也是因為你人品還不錯?”
謝允好像一點也沒聽出她的嘲諷,臉不變色心不跳地承瞭這句“誇”,贊嘆道:“聰明,慧眼如炬!”
周翡一時無言以對。
這樣一來,花掌櫃、吳楚楚,還有那重新被制住的小白臉殷沛,都莫名其妙地跟著一起來瞭。
紀雲沉將他們領到瞭後院的酒窖下面,掀開一口大缸,下面竟然有個通道,看起來黑洞洞的,也不知道有多深。紀雲沉隨意摸出一個火折子,率先潛瞭下去。
殷沛人在花掌櫃手裡,無暇鬧妖,嘴卻還不肯閑著,見狀笑道:“堂堂北刀,在一傢名不見經傳的客棧裡給人做廚子,做廚子都惶惶不可終日,硬是要給自己挖一條地道。好好的不肯做人,竟願意做耗子,奇怪。”
花掌櫃不緊不慢地開口道:“你呢,好好的不肯做人,竟願意去做狗,奇不奇怪?”
殷沛氣息一滯。
那花掌櫃卻在神色緩和瞭片刻後,緩緩地開口解釋道:“這密道是我留下的,不關紀老弟的事。”
周翡和謝允都沒問,隻有吳楚楚不太懂這些規矩,奇道:“您留下這一條密道做什麼?”
花掌櫃也沒跟她計較,一笑起來又是一團和氣,說道:“姑娘,我們這些人,有朝一日隱姓埋名,多半都是躲避江湖仇殺,沒別的緣由啦。”
這時,走在前面的紀雲沉忽然將密道兩側的小油燈點瞭起來,黑黢黢的密道裡瞬間有瞭光亮,將人影拖得長長的,在細弱的光裡搖搖晃晃。吳楚楚嚇瞭一跳,隱約聞到瞭一股潮濕腐敗的味道,似乎是地下久無人來的密道裡生出瞭不請自來的苔蘚。
紀雲沉的後背有一點佝僂,每天迎來送往、切肉炒菜,久而久之,彎下去的腰就凝固在那兒,不怎麼能直回來瞭。
周翡聽著花掌櫃和吳楚楚說話,心裡卻另有想法。她見識瞭花掌櫃斷腕的果斷狠辣與能屈能伸,不太相信他會是那種為瞭躲避仇殺委屈自己鉆地道的人,還是覺得他在給紀雲沉扯遮羞佈,她問道:“這條路是通往哪兒的?”
花掌櫃回道:“一直通往衡山腳下。”
周翡“啊”瞭一聲,過瞭一會兒,問道:“直接挖到衡山腳下,衡山派沒意見嗎?”
早年間各大門派都是依山傍水而立,因此名山中多修行客。有道是“泰山掌,華山劍,衡山路縹緲,峨眉美人刺”,這樣算來,衡山應該也是個很有名的大門派。周翡本是隨口問的,誰知她一句話出口,周遭靜瞭靜。
周翡十分敏感地道:“怎麼?”
謝允低聲回道:“你可能不知道,上次南北在這一片交戰……大概是六七年前吧,打得天昏地暗,衡山派一直頗受老百姓敬重,好多弟子都是山下人傢的,不可能無動於衷,可是一旦插手,就免不瞭引火燒身。”
花掌櫃接道:“不錯,那一戰從掌門到幾個輩分高的老人都折在瞭裡頭,零星剩下幾個小輩,哪裡撐得起這麼一個爛攤子?有傢的弟子各自回傢瞭,剩下走不瞭的,跟著新掌門離開瞭。聽說那新掌門是老掌門的關門小弟子,走的時候也不知有沒有十六七……唉,人不知去哪兒瞭。”
周翡一愣,不由自主地回頭看瞭一眼,目光從花掌櫃那張被肥肉擠得變形的臉上掃過,又落到殷沛身上,心裡一時有點茫然。
二十年前,最頂尖的高手們,而今都已經音塵難尋——南刀身死,北刀歸隱關外,留下個武功全廢的傳人,在小客棧裡當廚子;山川劍殷氏血脈斷絕,滿院蕭條,就剩下一個歪瓜裂棗傳承血脈;枯榮手一個瘋瞭,另一個也銷聲匿跡瞭十年之久;至於蓬萊東海的“散仙”,此人好似從未曾入過世,究竟有沒有這麼個人,至今都不好說。
而那些好像能翻雲覆雨的名門大派,也都先後分崩離析,活人死人山今朝有酒今朝醉地四處興風作浪,霍傢堡如今已經樹倒猢猻散,四大道觀各自龜縮,自掃門前雪,少林遠避世外,有念不完的阿彌陀,五嶽人丁凋零,連個叫得出名號的掌門都沒有……當年,哪個拿出來不是風風光光?就這麼不知不覺地走瞭、散瞭,老死異鄉。
中原武林的天上似乎籠瞭一層說不出的蔭翳,所有星辰微弱暗淡,死氣沉沉,在亂世中同人一起自危自憐。反而剩下幾個北鬥,威風得很,令人聞風喪膽。
而浩瀚千年的傳承,刀槍劍戟斧鉞鉤叉,十八般兵器,千萬般手段,到瞭這一代人,好像都斷瞭篇。
乃至於時無英雄,竟使豎子成名。
周翡想得太入神,沒料到前面的人突然停住腳步,她一頭撞在謝允的後背上。
謝允趕緊扶瞭她一把,又調笑道:“你從前面撞多好——磕著鼻子瞭嗎?”
周翡一巴掌拍掉他的手,隻見前方突然開闊瞭些,借著石壁上的油燈,周翡看見前面居然有一處簡陋的小屋子,裡面有長凳桌椅可供休息,墻角還儲存瞭不少食物。
紀雲沉回過頭來說道:“諸位請先在這裡休息一晚,等明日官兵和青龍狗都走得差不多瞭,我再送你們出去,脫身也容易。”
殷沛冷冷地說道:“脫身?別做夢瞭,青龍主是什麼人?得罪瞭他,必要被追殺到天涯海角,一條粗制濫造的密道就想避過他?”
周翡道:“還指望你主子來救?少做夢瞭,他要是真追來,我就先宰瞭你,像你這樣丟人現眼的後人不如沒有,拖來陪葬,到瞭下邊也未必有人怪我。”
殷沛本該勃然大怒,聽瞭這話,卻很奇怪地笑瞭一下,說道:“救我?青龍主倘若追上來,要殺的第一個人就是我。”
吳楚楚見沒人理他,無端覺得這小白臉有點可憐,便問道:“你們……不是一夥的嗎?為什麼要殺你?”
殷沛用眼白鄙夷地掃瞭她一下:“你知道什麼。”
“我聽說,別人都是收徒弟,”謝允忽然說道,“青龍主收瞭十八個義子義女,方才九龍叟稱你為‘少主’……”
花掌櫃哼瞭一聲:“認賊作父。”
“不敢當,隻是自甘下賤而已,”殷沛說道,“你們沒聽見有些鄉下人管自傢養的狗叫‘兒子’嗎?我們見瞭他,要四肢著地,跪在地上走,主人說站起來才能站起來;他吃飯的時候,我們要跪在他膝頭,高高興興地等著他用手捏著食物喂,吃完沒死,主人才知道飯菜裡沒毒,將我們打發走。偶爾心情好瞭,還能從他那兒討到一塊額外的肉吃。”
殷沛說這話的時候,目光直直地盯著紀雲沉的背影,那男人本就佝僂的背影好像又塌瞭一點,說不出地憔悴可憐。
“至於我,我最聰明,最討人喜歡,最順從,時常被青龍主帶在身邊,那九龍叟本領稀松,跪下都舔不著主人的腳指頭,隻好捏著鼻子來拍我的馬屁。本想著跟我出門解決一個廢人,也浪費不瞭他老人傢多大的精神,運氣好還能名正言順地搶點東西,豈不便宜?隻是沒想到北刀身邊實在是人才濟濟,連南朝鷹犬都不惜千裡迢迢地趕來護衛攪局,還將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九龍叟折在瞭裡頭。”殷沛笑道,“我私下裡狗仗人勢,這沒什麼,回去頂多挨一頓鞭子,但出門闖禍,不但將他的幹將折損其中,還斷送瞭一個翻山倒海大陣,這就不是一頓鞭子能善瞭的瞭。”
紀雲沉充耳不聞,自顧自地擺著桌椅板凳,又將小壺架在火上,熱瞭一罐米酒,隻是不知怎麼的,沒能拿住酒壇子,脫手掉瞭,謝允反應極快,一伸手接住:“留神。”
紀雲沉愣愣地站瞭一會兒,擺擺手道:“多謝——阿沛,是我對不起你。”
花掌櫃怒道:“你就算對不起他,這些年的債也算還清瞭。他去給人做狗,難道不是自願的?難道不活該?”
殷沛惡毒地看著他笑。
紀雲沉不語,從懷中摸出一塊幹凈的絹佈,將一摞舊碗挨個兒拿過來擦幹凈,倒上熱氣騰騰的米酒,遞給眾人。那米酒勁不大,不醉人,口感很糙,有點甜,小半碗下去,身上就暖和瞭起來,縈繞在周遭的潮氣仿佛也淡瞭不少。
紀雲沉盯著石桌,低聲道:“我年少時,刀法初成,不知天高地厚,拜別老師,執意要入關。老師勸過我,但我覺得是他老瞭,膽子小,不肯聽。我的老師勸不住我,臨別耳提面命,令我凡事三思而後行。他說:‘你手中之刀,譬如農人手中的鋤頭、賬房手裡的算盤,鋤頭與算盤,都是做事用的,不是做人用的,不要本末倒置。’”
紀雲沉說到這兒,目光不由自主地掃過周翡,不知是不是從她身上看見瞭二十年前的自己。周翡抿瞭一口米酒,沒有搭腔,心裡將北刀關鋒的幾句話過瞭一遍,沒太明白。
“我當然聽不進去,”紀雲沉說道,“刀乃利器,刀法中若有魂靈,‘斷水纏絲’就是我一手一腳一魂一魄,怎能被比作鋤頭算盤之類的蠢物?後來我入關中,果然能憑著這把刀縱橫天下,很快闖出瞭一點虛名,結識瞭一幫好朋友,好不得意。我有心想在中原開宗立派,讓‘北刀’重現人間,便在半年之內連下七封戰帖,先後打敗一幹成名高手,不料……聽見瞭一個謠言。”
周翡聽得有點堵心——李瑾容十七歲就敢入北都刺殺皇帝,段九娘二十出頭的時候,已經靠一雙枯榮手橫行天下瞭。就連眼前這個她一直看不順眼的紀雲沉,也是初出茅廬,便一刀驚世,心裡開始惦記著要開宗立派。可是她呢,連傢傳的刀法也是稀松平常,一天到晚被人追殺,像個沒準備好就被一腳踹出窩的雛鳥,也就隻能在謝允這種人面前找點成就感瞭。
周翡頭一次對自己失望起來,看看別人,再看看自己,覺得自己恐怕不能有什麼大成就瞭,既然資質這樣稀松平常,那她手裡的刀和鋤頭算盤也確實沒什麼區別。
她胡思亂想的時候,吳楚楚好奇地問道:“是什麼謠言?”
“有人說,北刀關鋒當年之所以龜縮關外,幾十年不踏足中原一步,是因為敗給瞭山川劍殷聞嵐,可見‘斷水纏絲’不過二流,竟也好意思同破雪刀並稱南北。”紀雲沉道,“離殷傢莊越近,這謠言就越盛,我盛怒之下,向殷聞嵐下瞭戰書,想要辟謠雪恥——卻被拒絕瞭。
“我雖然頗為不甘心,但殷前輩為人謙恭,言談舉止令人如沐春風,倒也平息瞭我的怒火。臨走時,碰見殷傢莊偷偷跑出來一個小孩,機靈得很,也不認生……”
殷沛冷哼瞭一聲,眾人立刻明白過來,那小孩恐怕就是殷沛。
“我料想這是殷傢的孩子,背著大人偷跑出來玩,當即要把他送回去,他卻哭鬧不休。我哄瞭半天沒用,想著自己左右也沒別的事,幹脆帶他去附近的集市上轉一圈。小孩子嘛,用不瞭多久就玩膩瞭,到時候再將他送回傢去就行瞭。不料在酒樓中歇腳時,聽那說書賣唱的伶人竟然編出瞭山川劍是如何大敗北刀的段子。
“我聽完大怒,殷傢是什麼勢力?若不是他們默許,怎麼有人敢在殷傢莊附近說這些?”紀雲沉說到這兒,深吸瞭一口氣,臉色越發慘白起來,“一時沖動……”
“一時沖動,扣下瞭我,逼我爹接下你的戰書。”殷沛冷笑道,“紀大俠,真是名俠風范。”
眾人靜瞭片刻,一時都不知該說什麼。
周翡忍不住想起方才紀雲沉看她的那個眼神,便捫心自問道:如果是我,我會幹出這麼沖動的事嗎?
想瞭想就覺得不可能——反正她也打不過,下戰書也是丟人現眼。
周翡這麼一琢磨,心裡不由得有點淒涼,隻好又自我安慰道:反正南刀的傳人又不是我,是我娘,我娘總比他混得好多瞭。
李瑾容要是知道她有這麼個想法,估計能請她吃一頓皮鞭炒肋條。
紀雲沉不吭聲瞭,殷沛卻來瞭勁,大言不慚道:“可笑,就算我爹帶傷應戰,照樣能打得你滿地爬!”
此言一出,眾人都是一臉的一言難盡,連吳楚楚都快聽不下去瞭——站起來足有房梁高的一個大小夥子,張嘴就是“我爹這我爹那”,將自己的出息兜瞭個底掉,還陰陽怪氣不知道寒磣。
唯有周翡,悚然發現方才自己心中所想居然和這小白臉異曲同工,忙以人為鑒,默不作聲地低頭反省去瞭。
紀雲沉也沒生氣,坦然道:“不錯,我不是殷前輩的對手……我豈止在武功上不是他的對手!”
謝允端著熱過的米酒碗在掌中轉著圈焐手,緩緩地說道:“紀大俠,言語好似飛沫,有忠言如良藥的,也有見血封喉、勾魂亂魄的,出得人口,入瞭你耳。一旦你往心裡去瞭,便是讓人無形中擺佈瞭你。人心險惡處,譬如九幽深谷,別人心機千重,算你一片赤誠,你那時年紀又輕,一時沖動上當,本不必太自責。”
紀雲沉沉默地沖他拱拱手以示謝意。
殷沛卻跳起來大罵道:“你知道什麼?你知道滿門被滅是什麼滋味嗎?”
周翡忽然想起吳楚楚跟她說過的“端王”的來歷,立刻下意識地看瞭謝允一眼。
卻見謝允臉上依然是一片好脾氣的寧靜,連眼神也不曾波動一點,甚至還帶著一點遷就似的笑容,仍是十分心平氣和地對殷沛道:“殷少俠,冤有頭,債有主,你討債討錯人,別人縱然看你可憐,不怪罪你什麼,你就能當自己贏瞭嗎?那始作俑者豈不是要笑你傻?”
殷沛臉色紅一陣白一陣的,居然被他堵得說不出話來。
“多謝公子替我開脫,”紀雲沉說道,他沒聽見聞煜在客棧外面對謝允口稱“端王”,隻聽見白先生嚷嚷什麼“三公子”,便也跟著口稱“公子”,接著又說道,“但紀某確實犯瞭錯,欠瞭債,沒什麼好抵賴的。”
周翡這會兒才知道,謝允方才那句“他人品還不錯”是什麼意思。
一個人倘若還知道羞恥,還能坦然認罪,那不管他看起來多不痛快、多優柔寡斷,當不成英雄,也不至於是狗熊瞭。
“後來我才知道,我無端挑釁之前,殷前輩剛剛打發過北狗,當年身上本就帶瞭傷,又遭我逼迫,不得已帶傷而來。可即使這樣,我仍然不及,比武時,他本可以殺我,卻寧可震碎自己的劍,讓自己傷上加傷,也沒把我怎麼樣。我記得他當時說過一句話……”
周翡問道:“什麼?”
“他說:‘雖說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可以後幾十年,必定是不好過的年頭,你們這些後生,往後有的是刀山火海要闖,怎能無端折在我手裡?’”
周翡端著酒碗放在鼻端,一時居然忘瞭喝。
紀雲沉目光沉沉地盯著手中的米酒。
他年輕的時候,想必也曾經容易得意、容易沖動,或許心氣有些浮躁,卻又熱血講義氣。年輕人,一句投機,就能和別人一起喝個四腳朝天,兩句不合,便又能抽刀拔劍大打出手。
不過二十年的風霜,足夠將石頭磨成沙礫,也足夠讓一個人面目全非瞭。
“我雖然敗在殷前輩手下,卻心服口服,自然要將人傢的孩子送回去。”紀雲沉說道,“不料我帶著阿沛返回殷傢莊的時候……”
殷沛的臉色突然變得非常可怕。
周翡想瞭想,問道:“所以當時有人利用你消耗山川劍,在你走之後,又立刻偷襲殷傢莊——那會是誰?”
方才紀雲沉說殷聞嵐在和他比武之前,曾經跟北鬥的人動過手。山川劍是絕代高手,說不定武功還在李徵之上。殷聞嵐既然受瞭傷,那麼跟他動過手的人自然也好不到哪兒去,北鬥不太可能一邊設局,一邊賠本打前站。
紀雲沉灌瞭自己一口米酒,卻沒答話。
花掌櫃忽然大聲道:“兄弟,到瞭這地步,你還護著這小子!有什麼不能說的?不錯,有道是‘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當年害殷大俠的人不少。這些年我們兄弟隱姓埋名,就是在追查當年的真相,催逼殷傢莊投效偽朝的北狗算一個,當中又有不少跟著他們渾水摸魚的無名小卒,那便不提瞭。除此以外,還有一方也是主謀之一——殷沛,你可聽好瞭,就是你認的那好幹爹!”
周翡以為殷沛又得跟讓人踩瞭尾巴的土狗似的,跳起來狂吠一通,誰知殷沛卻緊緊地閉瞭嘴,除瞭陰惻惻地看瞭花掌櫃一眼,什麼都沒說。看他的神色,竟然好像不怎麼意外。
花掌櫃冷笑著用僅剩的手掌拍瞭拍紀雲沉的肩頭,說道:“瞧見沒有,現在你看明白自己養大的是個什麼東西瞭嗎?”
紀雲沉兩口把一碗米酒灌進瞭嘴裡,不知是不是因為喝得太快,他從眼眶一路紅到瞭額頭,額角的筋張牙舞爪地露出形跡來,幾欲破皮而出。
花掌櫃恨聲道:“這傻子滿心愧疚,二十餘年來沒睡過一宿好覺,發誓再也不跟人動武,除非手刃仇人——還要星星不敢給月亮地養大瞭這個白眼狼。”
殷沛冷笑道:“怪就怪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吧——敢問花大俠,你要是知道養父就是害死你一傢的人,你還能繼續裝孝子賢孫嗎?”
花掌櫃不待見他恐怕不是一天兩天瞭,慈祥的胖臉上硬是繃出瞭些許怒目金剛的意味:“我哪兒有這能耐?我看你這一套倒是做得十分熟練,真是英雄出少年。”
紀雲沉喝道:“行瞭!”
花掌櫃陡然將手中酒碗一摔,指著紀雲沉對殷沛道:“你當年突然不告而別,可知他是怎麼找你的?他就差將三山六水每個石頭縫都翻個底朝天瞭!後來你去而復返,我見你神色陰鷙,眼神不對,幾次三番提醒他要小心,這小子偏不聽,怎麼樣?中山狼咬一口疼嗎?被迫自斷經脈好受嗎?”
這邊本來好好地回憶著崢嶸歲月,突然吵起來瞭。
周翡、謝允、吳楚楚三個人完全接不上茬兒,隻能大概從這吵吵嚷嚷中拼湊出一點真相——殷沛無意中得知殷傢莊覆滅和紀雲沉有關系,因此憤而出走,在外面不知遇到瞭什麼,總之被青龍主撿去瞭,每天學習怎麼做一代魔頭。功夫不負有心人,他在“心術不正”這方面果然是天賦異稟,初出茅廬,就成功暗算瞭紀雲沉,害他自斷經脈。
紀雲沉騰一下站瞭起來:“都休息夠瞭,我送你們出去。”
花掌櫃城府很深,即便失態,也是略一閉眼就恢復瞭正常。他抬手制住殷沛,捏住那小子的喉嚨,強迫他閉嘴,然後捉在手裡,跟著眾人往外走。
再見天日的時候,居然已經臨近正午瞭。
剛從地底下爬上來,陽光還顯得有些刺眼。周翡探頭一看,綿延的高山果然近在眼前瞭,仰頭能隱約看見那藏在雲霧中的頂峰,山脊上披著一層濃墨重彩的碧色,風來不動,遠眺時,還能望見四下成片的瀟湘竹林,是好端莊的一方俊秀河山。隻可惜,河山雖俊,卻遠近無人。看得出附近本該有一些村子,依稀還有些個破屋爛瓦剩下,不過都已經成瞭遺跡,活物早就跑光瞭。空山野鳥,人跡渺茫,越發蕭條。
眾人都是風裡來雨裡去慣瞭的,走一宿倒也不怎麼覺得疲憊。隻有周翡留心看瞭一眼吳楚楚的臉色,提議道:“先休息一會兒吧,天色還早,下午趕路也不遲。”
吳楚楚雖然強忍著沒吭聲,聽瞭這話卻也如蒙大赦,一屁股坐在瞭地上,真想就這麼躺下。
謝允沖紀雲沉拱拱手道:“多謝紀大俠帶路。”
紀雲沉搖搖頭,問道:“公子要往何處去?”
謝允笑道:“我一個閑人,何處不可去?倒是二位,鬧瞭這麼一場,三春客棧怕是不能回瞭,打算往哪裡走呢?”
周翡聽到這兒,心思一動,忙見縫插針地替他們傢大當傢拉攏人脈道:“要是有意,倒可以跟我回蜀中。”
就是那小白臉殷沛有點問題,帶著是麻煩,殺瞭也不好,難不成就地放生嗎?似乎對環境不太好。
花掌櫃笑瞭笑,正要搭話,突然,靜謐的山間突兀地響瞭一聲鑼,驚得群鳥都嘰喳亂叫地上瞭天。周翡汗毛一奓,對謝允道:“你不是說聞煜靠譜嗎?怎麼那敲鑼打鼓的戲班子這麼快就追來瞭?”
謝允心道:廢話,聞將軍打一半發現丟瞭人,哪兒還有心情對付這幫邪魔外道?肯定就匆匆散瞭。
不過這話說出來肯定又得挨揍,謝允急忙堆出滿臉憂鬱,沖周翡道:“唉,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吧?”
周翡看瞭他一眼,面無表情地踩瞭他一腳。
謝允:“……”
周翡道:“不知道為什麼,看你擠眉弄眼就來氣。”
她說完,拎起長刀四下戒備,那鑼聲傳得滿山谷都是,一時分不清是從哪兒來的。花掌櫃捏著殷沛的喉嚨,說道:“跟我走!”
一幫人在鑼鼓喧天聲中撒丫子狂奔。
花掌櫃不愧在此地迎來送往好多年,儼然成瞭個地頭蛇,在濃密的山林中東鉆西鉆。周翡一開始還能記路,轉瞭兩圈以後便“雲深不知處”瞭,隻好悶頭跟著。鑼聲漸漸被甩下,花掌櫃帶著他們來到半山腰處——此地路非常窄,後面還有個天然的山洞可以休息,躲進去十分隱蔽,居高臨下還正好易守難攻。
周翡四下打量一眼,還沒來得及松口氣,就聽見吳楚楚小小地尖叫瞭一聲,隻見一幫白影不知什麼時候飄然而來,幾個呼吸間便來到瞭上山的小路盡頭。為首一個開路的在路邊插瞭一面青龍旗,然後分開兩邊。那面如鯰魚的青龍主越眾而出,好整以暇地仰頭望著周翡他們這幫老弱病殘,隨即向空中一伸手,一隻大灰耗子似的動物突然從殷沛身邊的樹上跳瞭下來,幾下就蹦到瞭青龍主手裡。
青龍主十分愛憐地抱起那耗子,用手指順瞭順毛,也不嫌臟,上嘴親瞭一口,笑道:“項圈都沒摘的狗,別人抱不走的。”
殷沛一直被花掌櫃掐著脖子,好懸沒斷氣,好不容易花掌櫃手一松,他總算是逮著瞭說話的機會:“我們每日服食一種丹藥,身上有味,人聞不到,隻有他手裡那隻尋香鼠能聞見,跑到天涯海角都能被找到,誰讓你們非得挾持我的?”
此人有屁不早放,非得這時候才說,簡直可惡至極。周翡感覺山川劍的面子已經不夠使瞭,她得動手宰瞭這小白臉才能消心頭之恨。
那青龍主一松手,灰耗子就訓練有素地順著他的胳膊爬上他的肩膀,端端正正地坐好,一雙小眼珠滴溜溜亂轉。青龍主說道:“不錯,快把我傢的小狗還回來,本座賞你們一個全屍。”
周翡正要開口嗆回去,謝允卻一抬手攔住瞭她。
他略微上前一步,不知從哪兒摸出瞭一把扇子,倒提著轉來轉去,一改之前恨不能抱著周翡大腿喊救命的熊樣,舉手投足間,居然帶出幾分不徐不疾的貴氣來。謝允一抬手,從袖中拋出瞭什麼東西,隻聽“咻”一聲,一截煙花拖著掃把星似的尾巴炸上瞭天,哪怕是青天白日裡也十分耀眼。
青龍主的臉色倏地難看起來,忙往周圍望去,此地山風凜冽,吹著樹枝來回擺動,倒仿佛埋伏瞭人。
謝允看著他,似笑非笑道:“是嗎?本王活瞭這麼大年紀,還是頭一次聽見有人說要給我留一個全屍。嘖,曹仲昆就不肯,青龍主比他厚道多瞭。”
周翡震驚地看著謝允一抹臉,頃刻間就從一個油腔滑調的江湖騙子化身“端王爺”,一時間有些消化不良。謝允隨即側過身,背對青龍主,高深莫測的表情忽地又一變,沖她做瞭個齜牙咧嘴的鬼臉。
周翡:“……”
然後謝允緩緩走到殷沛面前,迎著殷沛和花掌櫃如出一轍的驚駭目光,用扇子挑起殷沛的下巴,端詳片刻,又輕輕在他臉上拍瞭幾下,說道:“本王剛開始還有點不信,不過看青龍主這不打自招的陣仗,看來那件事是真的?”
哪件事?
周圍一幫人都不知道他在說什麼,隻好集體繃著臉,盡量不露出茫然的傻樣來拆臺。
謝允旁若無人地緩緩對殷沛說道:“把山川劍交出來,本王保你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