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強行從暗無天日的地下黑牢裡把他押出來,將他卷進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麻煩裡,逼著他大笑、發火、無言以對……
但舉世塵埃飛舞,他這一顆卻行將落定。
周翡好像做瞭一個很長的夢。
從李瑾容突然將她和李晟叫到秀山堂的那一刻開始,之後下山也好,遇到的那些人和那些事也好,似乎都是她自己憑空臆想出來的。
恍然夢回,一睜開眼,她仿佛還窩在自己那個綠竹掩映的小屋裡,床板一年到頭總是潮濕的,椅子倒瞭沒人扶,桌上亂七八糟地攤著一堆有用沒用的東西,用過從來不及時洗的筆硯經年日久發瞭毛,即將長出嫵媚的頂傘蘑菇來,屋頂有幾塊活動的瓦片,讓她隨時能躥上房梁脫逃而出……
直到她聞到一股刺鼻的藥味。
周翡試著動瞭一下,感覺自己的肩膀好像被人卸下來過,連帶著胸口、手臂,都是一陣難忍的悶痛。她忍不住低哼一聲,無意中在旁邊抓瞭一把,碰到瞭一個冰涼的東西。
是望春山。
那一刻,錯亂的記憶透過冰冷的刀鞘,“轟”的一聲在她心裡炸開,前因後果分分明明地排列整齊。周翡猛地坐起來……未果,重重摔回到枕頭上,險些重新摔暈過去。
這時,門“吱呀”一下開瞭,一顆鬼鬼祟祟的腦袋探進來,張望瞭一眼,還自以為小聲地說道:“沒醒呢,我看沒動靜。”
“李……”周翡剛發出一聲,嗓子就好像被鈍斧劈開瞭,她忍著傷口疼,強行清瞭幾下嗓子,這才道,“李妍,滾進來。”
李妍“哎呀”一聲,差點讓門檻絆個大馬趴,聞言連滾帶爬地沖撞進來:“阿翡!”
周翡一聽她叫喚就好生頭痛,幸好,有個熟悉的聲音解救瞭她:“李大狀,再嚷嚷就縫上你的嘴。”
周翡吃瞭一驚,循著聲音望過去,居然看見瞭失蹤已久的李晟。
李晟已經將自己收拾整齊,然而他洗去瞭灰塵,卻洗不去憔悴。少年人臉頰上最後一點鼓鼓的軟肉也被熬幹瞭,他的面皮下透出堅硬的骨骼,長出瞭男人的模樣,乍一看,周翡覺得有些陌生。
陌生的李晟穩重地沖她點瞭下頭,跟在李妍身後不緊不慢地走瞭進來。
李妍兩片嘴皮子幾乎不夠發揮,忙得上下翻飛,氣也不喘地沖周翡說道:“姐啊,要不是李晟遇上瞭姑姑,他們臨時趕回來,咱們現在屍骨上都要長蛆瞭!”
周翡被她這一番展望說得起瞭一身雞皮疙瘩。
“偽朝的那幫賊心爛肺的王八蛋,跑得倒快,將來要是落在姑奶奶手裡,一定把他們剁一鍋,燉瞭喂狗吃……”
周翡十分艱難地從她滿嘴跑的大小馬車裡挑出些有用的話:“你說曹寧……”
“跑瞭!”李妍氣不打一處來地說道,“你說那胖子,那麼大的一坨長腿的肉山,跑得比鉆天猴還快。姑父的人都已經到山下瞭,就慢瞭一步,這都能讓他們逃瞭!”
周翡正吃力地扶著望春山,想要試著坐起來,聞聽此言,她全身的關節當場銹住瞭,頭昏腦漲地問道:“你說誰?我爹的人?”
李晟默不作聲地倒瞭一杯水,伸出兩根手指捏著李妍的後領將她拽開,把杯子遞給周翡,目光在陌生的長刀上一掃。
“謝謝,”周翡接過來,頓瞭頓,又補瞭一句,“……哥。”
李晟一點頭,掀起衣擺在旁邊竹編的小凳上坐下,有條有理地解釋道:“行腳幫跟大昭朝廷一直有聯系,這回行腳幫先行一步,南邊那邊隨後出瞭兵,我們在往回趕的路上正好遇到瞭姑父的人——飛卿將軍聞煜你知道嗎?”
周翡不但知道,還認識。
“我們腳程快,因此先行一步,聞將軍他們本來是隨後就到,一上一下,正好能給那曹老二來個甕中捉鱉。沒想到我們剛沖上來,那曹老二就好像察覺到瞭什麼,虛晃一招直接沖下瞭山,隻差一點……還是讓他們跑瞭。”李晟話音十分平靜,雙手卻搭在膝頭,四指來回在自己的拇指上按著,好像借此平復什麼似的。頓瞭頓,他又說道,“沒抓到也沒關系,這筆債咱們遲早會討回來。”
“你沒回來的時候,咱們上下崗哨總共六百七十多人,就剩下瞭一百來人,”李妍小聲說道,“留守寨中的四十八……四十七寨裡的前輩們傷亡過半。”
李晟糾正道:“十之七八。”
周翡其實已經料到瞭,若不是傷亡慘重,像李妍這種一萬年出不瞭師的貨色,當時絕不會出現在最前線。但此時聽李晟說來,卻依然覺得觸目驚心。
一時間,屋裡的三個人都沒吭聲。
好一會兒,李晟才話音一轉,說道:“姑姑回來瞭,這些事你就不必多想瞭,我聽說姑父過一陣子也會回來。”
周翡總算聽見瞭一點好消息,眼睛一亮:“真的,他要回傢?”
李晟卻沒怎麼見開懷,敷衍地一點頭,隨即皺眉道:“怕是要打仗瞭。”
即使很多人認為曹傢名不正言不順,他們還是站穩瞭狼煙四起的北邊江山。所以曹氏別的本領不曉得深淺,很能打是肯定的。
而建元皇帝南下的時候隻是個懵懂的小小少年,如今卻正值雄心勃勃的壯年,在梁紹、周以棠兩代人的盡心竭力下,勢力漸成。如今他大刀闊斧地改革瞭吏治與稅制,想必不是為瞭偏安一隅的。
南北這兩年雖然勉強還算太平,但誰都知道,雙方終歸會有一戰,有個由頭就能一觸即發。
上一次的短兵相接,雙方以衡山為據。
這一回,四十八寨成瞭那個點燃炮火的捻子。
那麼屆時,戰火會燒到蜀中嗎?
周翡不由自主地想起瞭衡山上那個空蕩蕩的密道,感覺天底下很多事都似曾相識,樁樁件件都仿佛是前事的翻版。
如果大當傢回來得再晚一點,蜀中會不會也隻剩下一片空蕩蕩的群山呢?
四十八寨也會變成另一個傢傢白日閉戶的衡山嗎?
“吳小姐他們也回來瞭。”李晟又道,“本想一起來看你,方才她被姑姑請去說話瞭。我聽說晨飛師兄……”
周翡嘆瞭口氣。
李晟按拇指的動作陡然快瞭三分,好半晌,他才非常輕、非常克制地吐出口氣來,說道:“知道瞭,你休息吧。”
說完,他便趕羊似的轟著李妍離開。李妍本來老大不願意,被她哥瞪瞭一眼,呵斥瞭一句“功練瞭嗎,還混”,立刻便灰溜溜地跑瞭。
也不知這場大亂能激勵她多長時間。
李晟轟走瞭李妍,自己卻在門口停頓瞭片刻。他伸手把住門框,逆著光回過頭來,一瞬間,他仿佛沖破瞭什麼禁忌似的,脫口對周翡說道:“你的刀很好。”
周翡一愣,還以為他說的是望春山,一句習慣性的“喜歡你就拿走”堪堪到瞭舌尖,回過神來,又實在不舍得,隻好讓這句話周而復始地在嘴裡盤旋。
誰知李晟下一句又道:“你練功的資質和悟性確實比我強,這麼多年,我一直在苦苦追趕,總是追不上,挺不甘心的。”
周翡:“……”
李妍:“……”
兩人一個門裡,一個門外,全都見鬼似的瞪向李晟,英雄所見略同地認為李晟恐怕是吃錯瞭藥。
李晟不耐煩地擺擺手,好像要將那些討人嫌的視線撥開似的,生硬地對周翡說道:“但是細想起來,其實那麼多不甘心,除瞭自欺欺人之外,都沒什麼用處,有用處的隻有苦練。今天這話,你聽瞭也不用太得意,現在你走在前面,十年、二十年之後可未必。”
他一口氣將哽在心頭的話吐瞭出來,雖然有種詭異的痛快,卻也有種大庭廣眾之下扒光自己的羞恥,最後一句中每個字都是長著翅膀飛出去的。飛完,李晟一刻也待不下去,掉頭就走,全然不給周翡回答的餘地。
李妍唯恐自己知道得太多被李晟滅口,也一溜煙跑瞭。這對不靠譜的兄妹連門都沒給她關。
周翡作為傷患,跟門外染上瞭秋意的小院寂寞地大眼瞪小眼片刻,被小風吹瞭個寒噤。實在沒辦法,她隻好勉強將自己撐起來,拿長刀當拐杖,一步一挪地往門口蹭去。
忽然,她聽見瞭一陣笛聲。
笛子不好,高音上不去,低音下不來,轉折處有些喑啞。可是吹笛人很有兩把刷子,不愧是將淫詞艷曲寫出名堂的高人,再粗制濫造的樂器到瞭他手裡,也能化腐朽為神奇。拿著這麼個粗制濫造的東西,他還能耍幾個遊刃有餘的小花樣,露出一點無傷大雅的油腔滑調來。
周翡吃力地靠住門框,抬頭望去,隻見謝允端坐樹梢,十分放松地靠著一根樹枝,隨風自動,非常愜意。
周翡等他將一首曲子原原本本地吹完,才問道:“什麼曲子?”
“離恨樓裡生離恨。”謝允笑道,“路上聽人唱過多少回瞭,怎麼還問?”
周翡仔細琢磨瞭一下,好像確實是《離恨樓》裡的一段,隻是別人吹拉彈唱起來都是一番生別離的淒風苦雨,到瞭謝某人這裡,調子輕快不說,幾個尾音甚至十分俏皮,因此不大像“離恨”,有點像“滾蛋”,她一時沒聽出來。
謝允含笑看著周翡,問道:“我來看看你,姑娘閨房讓進嗎?”
周翡道:“不讓。”
謝允聞言,縱身從樹上跳下來,嬉皮笑臉地一攏長袖,假模假樣地作揖道:“唉,最近耳音不好,聽人說話老漏字——既然姑娘有請,在下就卻之不恭瞭,多謝多謝。”
周翡:“……”
謝允在她“嘆為觀止”的目光下,大模大樣地進瞭屋,還順便拽過周翡手裡的長刀,拉著她的手腕來到床邊,反客為主道:“躺下躺下,以咱倆的交情,你何必到門口迎接?”
他嘴上很賤,眼睛卻頗規矩,並不四下亂瞟——雖然周翡屋裡也確實沒什麼好瞟的。
周翡默默觀察片刻,突然發現他有個十分有趣的特點,越是心裡有事,越是不自在,他就越喜歡拿自己的臉皮到處耍著玩,反倒是心情放松的時候,能聽到他正經說幾句人話。
謝允察覺到她的目光:“你看我幹什麼?我這麼英俊瀟灑,看多瞭得給錢的。”
周翡道:“沒錢,你自己看回來吧。”
謝允被她這與自己風格一脈相承的反擊撞得一愣:“你……”
“你”瞭半天,他沒接上詞,自己先忍不住笑瞭。隨即他笑容漸收,輕輕摩挲瞭一下自己的笛子,問道:“你有什麼想問我的話嗎?”
周翡想問的太多瞭。
譬如曹寧為什麼一副跟他很熟的樣子?谷天璇口中的“推雲掌”又是怎麼回事?他既然身負絕學,之前又怎麼會被一幫江湖宵小追得抱頭鼠竄?他在追查的海天一色到底是什麼?然而這些話湧到嘴邊,周翡又一句一句地給咽下去瞭。她看得出,謝允有此一問,隻是實在瞞不下去瞭,其實並不想說,這會兒指定已經準備瞭一肚子的鬼話等著蒙她,問也是白問。
因此她隻是沉吟片刻,問道:“要打仗瞭嗎?”
謝允晦暗不明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仿佛驚愕於她挑瞭這麼個問題,好一會兒,他才說道:“曹寧並非皇後之子。”
謝允答非所問,周翡一時沒聽懂裡面的因果關系。
“曹仲昆是篡位上位,之前不怎麼講究,納瞭個妓女做外室,懷瞭曹寧才接回來做妾。這事頗不光彩,當年的曹夫人,如今的北朝中宮很不高興。那女人生下曹寧就一命嗚呼,這曹寧胎裡帶病,從小身形樣貌便異於常人——你也看見瞭。到底是他天生命不好,還是當年在娘胎裡的時候有人動瞭手腳,這些就不得而知瞭。”謝允說道,“據說因為他的出身和相貌,從小不討曹仲昆喜歡,曹仲昆自己都不想承認這個兒子……偏偏曹寧此人並不庸碌,有過目成誦之能,十幾歲就辭瞭生父,到軍中歷練。曹仲昆不喜歡他,大概死瞭也不心疼,所以由著他去瞭。誰知此子雖然不能習武,卻頗長於兵法,接連立功,在軍中威望漸長。”
周翡仍是一頭霧水,有些吃力地聽著這些宮闈秘事。
“曹寧靠軍功入瞭曹仲昆的眼,曹仲昆知道自己是怎麼上位的,一直將兵權牢牢地握在手中。他不怕兒子有軍功,但是太子怕——你記得幾年前曾經有過曹仲昆病重的謠言嗎?當時北鬥借機發難,北朝朝堂也被清洗瞭一遍,大傢都知道那隻是偽帝的試探,但我懷疑那是真的。偽帝的年紀擺在那兒,他能成為九五至尊,不代表他也能長生不老——如果你是太子,有個一身軍功的弟弟,你會怎麼想?”
周翡終於隱約明白瞭點什麼:“你是說……”
“太子容不下他,反過來,曹寧也未必對太子毫無想法。此番揮師南下蜀中,曹寧看似灰溜溜地無功而返,但經此一役,南北倘若就此開戰,對他來說反而是天大的好處。”謝允說道,“反倒是大昭,雖然也想收復北地,重回舊都,但此時動手未必是好時機。等曹仲昆身死,舊都新皇上位,北邊必有一場動蕩,到時候乘虛而入,豈不更穩妥?甘棠先生慣使春風化雨的手段,比起全線開戰,他更願意等待時機,挑起北朝內亂。”
謝允說完,將周翡那天塞進她手裡的那個絹佈小包取出來放到她枕邊:“行瞭,你要是沒有別的問題,我也能功成身退、物歸原主瞭,趕緊還給你,省得等會兒吳小姐過來你沒法交代。”
他好像撂下瞭一個包袱似的,站起來就要走:“當年我問你一聲名字,你哥都不高興,再打擾你休息,他要過來轟我瞭,走瞭。”
周翡下意識地叫住他:“哎……”
謝允腳步一頓,垂下眼簾,那目光一時間幾乎是溫柔的。
周翡不想放他走,因為還有好多事沒問完,比如就算他本來就是個高手,出於什麼緣由一直藏著掖著,為什麼那天突然暴露瞭呢?為瞭救她嗎?
刀光劍影中那句“我其實可以帶你走”,以及春回小鎮裡印在她臉頰上的那根手指……
周翡看著謝允,突然有點憋屈,因為她實在不知道應該怎麼開口,而謝允那孫子好像打算裝作什麼都沒發生!
謝允輕聲問道:“什麼事?”
周翡憋瞭半晌,憋出一句:“你在哪兒落腳?”
“你們寨裡的客房。”謝允笑瞇瞇地說道,“貴地果然鐘靈毓秀,秋冬時分十分舒適,我打算多賴一陣子呢。你快點養傷,養好瞭帶我領略蜀中風光。”
周翡用一種非常詭異的目光盯著謝允。
謝允問道:“又怎麼瞭?”
周翡遲疑瞭一會兒,覺得自己大概是躺久瞭,太陽穴還是一抽一抽地疼:“總覺得這不像是你會說的話。”
謝允大笑道:“那我會說什麼?趕緊養肥一點,過來給我當端王妃嗎?”
周翡:“……”
謝允一邊笑一邊往外走,手裡攥著他那支破笛子,吊兒郎當地背在身後。有那麼一瞬間,周翡突然覺得他的手指尖微紅,手背上卻泛起瞭一股病態的青白色,好像剛從冰水裡拎出來。
周翡脫口道:“謝大哥,你沒事吧?”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謝允的腳步好像停頓瞭一下。
她扶著床柱,頭重腳輕地站瞭起來:“我還沒說完,你那天跟我說,這佈包裡面有一樣東西很要緊,是‘海天一色’的鑰匙,是怎麼回事?”
“反正這事已經被人蓄意捅出來瞭,告訴你也沒關系,”謝允一腳跨在門檻上,帶著幾分敷衍,懶散地說道,“這裡面應該有一樣東西上有水波紋,水波紋就是‘海天一色’的標記。”
周翡越聽越覺得不對勁,冷靜地追問道:“是哪一樣?”
謝允一本正經地擺出一張端莊的臉,好像他從沒寫過淫詞艷曲一樣,回道:“姑娘傢的東西,我怎麼好瞎翻?你自己找找就知道瞭。”
周翡步步緊逼道:“可你不是一直在追查‘海天一色’嗎?”
連看都不看一眼嗎?
謝允:“……”
他突然發現她這幾天長瞭不少心眼,都學會旁敲側擊瞭!
周翡又道:“還有……”
她還沒說“還有”什麼,眼前突然一花,謝允轉瞬便到瞭她面前,猝不及防地一抬手,當當正正地掃過她的昏睡穴。
周翡自己站穩都吃力,躲閃不及,再者也對謝允缺少防備,居然被他一招得手。她的眼睛先是驚愕地睜大,隨即終於還是無力地合上,毫無抵抗地被他放倒瞭。
謝允輕柔地接住她,小心地將周翡抱起來放瞭回去,嘀咕道:“熊孩子哪兒那麼多‘還有’,我還以為你能多憋兩天呢。”
他想伸手在周翡鼻子上刮一下,手伸出去,又僵在瞭空中,因為發現自己的手正不由自主地發著抖,指縫間寒氣逼人,沾上山間豐沛的水汽,幾乎要結出一層細霜來。他臉上的笑容也跟著慢慢凝結,良久,謝允將凍得發青的手縮回來,雙手握在一起,像在北方的冰雪之夜裡趕路的旅人那樣,往手心裡呵瞭一口氣,來回搓瞭搓。
然而這也於事無補,因為他發現自己連氣息都開始變冷瞭。
正值午後,是一天中最暖和的時刻,強烈的日光躲過窗前古樹,刺破窗欞,洶湧而入,卻好似全都與他擦肩而過,連一分溫暖都挨不上他。
謝允忽然有點後悔跑這一趟,笛子在他修長的手指間緩緩地轉動著,他不由得捫心自問:“你跑這一趟幹什麼呢?”
明知道無論周翡問什麼,他都不可能說實話,還特意跑來見她,撩撥她問,簡直是吃飽瞭撐的。
謝允若有所思地琢磨瞭片刻,感覺除瞭自己天生欠揍,此事大概隻能有一個解釋——他真的很期待周翡會憋不住問,憋不住關心,這樣一來,他會有種自己在別人心裡“有分量”的錯覺。
這一點別別扭扭的歪心思如此淺顯易懂,不說旁觀者,連他自己也清楚。
謝允不由得自嘲一笑,轉身走出這間溫暖的屋子。他很想瀟灑而去,可是一步一步,身後卻始終有什麼東西勾連著他,誘著他再回頭看一眼。
終於,謝允忍不住駐足回首,他看見周翡神色安寧,懷裡像抱著什麼心愛的物件一樣,抱著那把有三代人淵源的長刀,貼著兇器的睡顏看起來居然十分無辜。
謝允的眼睛好像突然被那少女的面容蜇瞭一下。
是她強行從暗無天日的地下黑牢裡把他押出來,將他卷進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麻煩裡,逼著他大笑、發火、無言以對……
但舉世塵埃飛舞,他這一顆卻行將落定。
轟轟烈烈地鬧騰完,周翡回瞭她綠樹濃蔭的山間小屋,他也總歸還是要回去跟白骨兄相依為命。
再留戀也不行。
謝允不再看周翡,輕輕地替她合上門,衣袂翻起一陣天青色的漣漪,仿佛細沙入水,幾個轉瞬,他便不見瞭行蹤。
等到聞煜追擊曹寧回來,驚聞謝允在此的時候,再要找,那人已經風過無痕瞭。
李瑾容是在傍晚時分,才總算騰出一點工夫來的。
四十八寨幾乎是一片狼藉,她一趕回來,人人都好像找著瞭主心骨,一口氣松下來,集體趴下瞭。
李瑾容連對著瘡痍滿目悲愴一下的時間都沒有,便有大小事迎面而來。等著她拿主意的人從長老堂一直排到瞭後山。她得查清死傷人數,得把每個還能直立行走的人都安排好,得重建寨中防務。山下還有無功而返的聞煜和他的南朝大軍要安頓,有無端受牽連的百姓等著四十八寨的大當傢露面,給他們一點安慰……
風燈逐漸點亮的時候,李瑾容才屏退左右,拖著一身疲憊,輕手輕腳地推開周翡的房門。
她將一盞小燈點起來,在晦暗的光線下看瞭周翡一眼。周翡好像被這一點動靜驚動,有點要醒的意思,無意識地皺緊瞭眉,攥緊瞭她的刀柄。
李瑾容看清瞭她那把不知從哪兒弄來的刀,突然瞳孔一縮——那把刀跟當年李徵用過的一模一樣。
“傳承”二字,實在太微妙瞭。
李瑾容輕輕坐在床邊,撩開周翡額上的一縷頭發,見她額角還有一處結瞭痂的擦傷,有點可憐。她便嘆瞭口氣,目光柔和下來,輕輕地拉起周翡的手腕,想探一探周翡的傷。
脈門乃人身上要害之一,周翡下山歷練一圈,警覺性早已經今非昔比,李瑾容的指尖剛放上去,周翡便陡然一激靈,驚醒過來。
見她醒瞭,李大當傢原本有些溫柔的神色瞬間便收斂瞭起來,手指一緊扣住周翡脈門,面無表情地吩咐道:“別亂動。”
周翡雖然有將近一年沒見過李瑾容,然而骨子裡的服從還在,立刻本能地不敢動瞭。
李瑾容突然皺起眉,試探性地推瞭一絲細細的真氣過去,誰知立刻遭到反彈——周翡這次精疲力竭受傷昏迷,她體內運轉到極致的枯榮真氣卻得到瞭一次脫胎換骨的淬煉,越發強勁起來,稍微一碰,便露出瞭唯我獨尊的獠牙。
“內傷倒是無妨,養一陣子就行,馬吉利看來是手下留情瞭。”李瑾容縮回手,問道,“但你的內力是怎麼回事?在外面遇見誰瞭?”
周翡此時迫切地想知道謝允為什麼會突然打暈她,這會兒又到哪兒去瞭。但大當傢問話也不能不答,隻好飛快地將華容城中遇見段九娘的事簡單說瞭一遍——當然,略去瞭那瘋婆子自稱她“姥姥”的細節。
當年刺殺曹仲昆失敗,段九娘就和四十八寨斷瞭聯系,李瑾容自己一攤事也是焦頭爛額,便沒有多關心過段九娘的下落——枯榮手是何等人物,縱橫世間,有幾人堪為敵手,哪裡用得著別人關照?
卻沒想到她竟然是自己給自己畫地為牢、囚困終身。
周翡見李瑾容若有所思,見縫插針地問道:“娘,跟我們一起回來的那位謝大哥……”
李瑾容一掀眼皮,周翡忽然一陣心虛,不由自主地移開瞭視線。
隨即,周翡又覺得自己頗為莫名其妙,心道:我沒事心虛什麼?
於是她再次硬著頭皮對上李瑾容犀利的視線。
“謝……大哥?”李瑾容有些咬牙切齒,記恨這小子當年搗亂是一方面,再者聞煜為瞭找謝允,幾乎將蜀山翻瞭個底掉,端王的身份再也瞞不住瞭。
“大哥”兩個字從李瑾容嘴裡冒出來,周翡沒來由地打瞭個寒戰。
李瑾容瞪瞭她一眼:“你知道他是懿德太子遺孤嗎?”
“知道,他是端王,常年離傢出走,平時貼兩撇小胡子,自稱‘千歲憂’,靠賣小曲為生。”周翡先是三言兩語把謝允交代瞭個底掉,接著又轉著眼珠覷著李瑾容的臉色,試探道,“雖然……呃,他當年闖過洗墨江,是非常欠抽,但那也是替人跑腿,這回也多虧他……”
周翡乍一醒來,不好好交代自己這一路上都闖瞭什麼禍,還三心二意地先惦記起一個外人——李瑾容以前一直發愁,因為周翡是個一身反骨的混賬,嘴損驢脾氣,跟自己都敢說翻臉就翻臉,要是將來能嫁出去,不滿世界結仇,李大當傢已經要念阿彌陀佛。誰知這回,她卻是結結實實地感受瞭一次什麼叫作“女大不中留”。李瑾容一時也不知自己是該欣慰還是該鬱悶。
好幾種滋味來回翻轉一周,李大當傢的臉色比來時更沉瞭。周翡機靈地把後面的話咽回去瞭。
“他走瞭。”李瑾容冷冷地說道,“聞煜也在找他,不過他沒驚動崗哨,大概從洗墨江那邊離開的。”
周翡:“什麼!”
“叫喚什麼?”李瑾容先是訓斥瞭她一句,隨即又站起來,在房中來回踱瞭幾步,伸手按瞭按自己的眉心,說道,“先太子遺孤——你可知這身份意味著什麼?”
周翡無言以對。
李瑾容又道:“當年大昭南渡,為重新收攏人心,打的旗號便是‘正統’。‘趙氏正統’四個字,就是皇上最初的班底。但若是論起這個,其實懿德太子那一支比當今更名正言順。所以至今趙淵都不敢明說將來要傳位給自己的兒子。”
她說完,凌厲的目光射向周翡,周翡眼珠亂轉,一看就是在琢磨別的,根本沒聽進去。
李瑾容額角突突直跳:“周翡!”
“我知道,”周翡忙乖巧地說道,“人傢救我一命,我還沒道謝呢。”
李瑾容:“……”
不知為什麼,周翡沒有梗著脖子跟她頂嘴,她居然有些不習慣。
李瑾容本來準備瞭一肚子訓斥,見周翡乖巧之下是蓋不住的憔悴,分明是強打精神,卻一聲沒吭。她突然間就覺得她的小姑娘長大瞭。她的目光不知不覺中柔和下來,有點欣慰,也有點無所適從:“罷瞭,你先休息吧,過兩天傷好一點,再來跟我交代路上做瞭些什麼。”
周翡規規矩矩地起來送她。
真是懂事瞭。李瑾容心想,按瞭按周翡沒受傷的左肩,快步走瞭——她還有一堆瑣事要處理。
“懂事”瞭的周翡一直目送李瑾容,直至確定她走遠瞭,這才一躍而起,回身抓起望春山。想瞭想,又將吳楚楚的那個絹佈包揣在懷裡,一陣風似的從後邊院墻跳瞭出去——氣沒提上來,落地時還差點崴腳。周翡齜瞭一下牙,鬼鬼祟祟地往四十八寨的客房方向跑去。
吳楚楚初來蜀中,滿懷心事,正坐在院子裡發呆,突然院裡掠過一道人影,嚇得她當場尖叫瞭一聲。
周翡忙小聲道:“是我。”
吳楚楚用力拍著胸口:“嚇死我瞭……你的傷怎麼樣瞭?我今天去看過你,但……”
周翡沒應聲,一邊隨手將那絹佈包摸出來塞給吳楚楚,一邊縱身跳上瞭墻頭,登高四下尋摸。
吳楚楚問道:“……你幹什麼呢?”
“找人。”周翡一邊望著附近一排小院和依山的小竹樓,一邊心不在焉地問道,“客房都在這邊嗎?”
吳楚楚仰著頭,還沒來得及答話,門口便闖進一個人來,喝道:“什麼人!”
李妍受瞭刺激,難得用功,拽著她哥請教瞭半天。李晟剛開始還盡心盡力地教,結果發現此人乃朽木不可雕也,終於忍無可忍,甩袖走瞭。慘遭親哥嫌棄的李大狀正罵罵咧咧地自己瞎比畫,突然聽見一聲嘲笑,一回頭,發現是楊瑾那黑炭。李妍新仇舊恨一起湧上心頭,當即不知天高地厚地沖楊瑾挑戰。楊瑾才懶得搭理她,扭頭就走,李妍糾纏不休,一路跟著他跑到瞭客房這邊,還沒怎樣,就聽見吳楚楚一聲驚叫,當下以為出瞭什麼事,連忙闖進來一探究竟。
楊瑾不便像她一樣闖大小姐的院子,便隻好抱著斷雁刀,皺著眉來到門口,以防不測。
不料他一抬頭,正對上周翡從墻頭上掃下來的目光。
李妍看清瞭人,仰著頭詫異道:“姐,你自己院裡那墻不夠你爬,還專門跑這兒來爬墻?”
周翡沒理會她,她看見楊瑾,心裡突然冒出個餿主意。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