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身份暴露

夜色濃重,英國公府東院的書房裡,氣氛凝滯。

魏凌的手背青筋隆起。如果坐在他面前的不是陸嘉學,也許他早就忍不住發火瞭。

陸嘉學卻緩緩地擺手,沉吟道:“你先不要生氣,我倒也沒有壞瞭你女兒的親事。我有皇命在身,必須要捉拿奸細。”

“你箱子裡裝的人頭是大同總兵曾應坤?”魏凌沉瞭口氣問道。

否則陸嘉學怎麼會大費周章的從山西把人頭運回來,魏凌在想他是不是已經找到瞭奸細,在玩先斬後奏。如果是普通的奸細,自然不需要他如此大費周章,那麼這個奸細的身份可能非常的特殊。

陸嘉學搖瞭搖頭道:“他不是奸細,曾應坤雖然行事霸道,卻也是一代名將,還做不出這等通敵賣國的事。”他繼續說,“賣國的是他兒子曾珩,靠他父親的蔭蔽做瞭個鎮撫司鎮撫。雖說官職很小,但在大同卻是個土皇帝,他爹寵溺兒子,竟連虎符都放在他兒子的房間裡。”

陸嘉學喝瞭口茶潤喉:“這人也是聰明絕頂,奸佞狡詐之輩。我在大同差點被他暗算,狗膽包天,我就把他殺瞭。”

“你把曾應坤的兒子殺瞭?”魏凌有些吃驚,就算他跟曾應坤不熟,也知道這人原配早死,就留瞭這麼個獨子。曾應坤那等戎馬一生的人物,對這結發妻子的癡情可不一般,竟也沒有續弦。這唯一的兒子就是他的眼中寶心頭肉。

“殺不得嗎?”陸嘉學看瞭他一眼。

魏凌嘴角一抿:“你殺瞭他兒子,所以曾應坤派人刺殺你?”

陸嘉學放平整瞭腳,道:“這也不是,我那那箱子裡除瞭他兒子的項上人頭,還有他們私通瓦刺的罪證。他們想拿回去,否則曾應坤教子無方,反而縱容曾珩忤逆成性,釀成大錯,肯定是要抄傢滅族的。”

魏凌覺得奇怪,曾應坤在大同做大同總兵,他兒子怎麼會想通敵賣國?

“瓦刺部與邊界通商,四成的利都在他手上。”陸嘉學說,“他倒也不是真的通敵賣國。隻是從瓦刺人手中獲利,兩方互利共存。他們傢靠這個發傢,整個山西遍佈商號。你一去便是關馬市斷人傢的財路,不整你整誰?”

這財發得不易。

魏凌的語氣稍微松瞭點,但是臉色依舊不好看:“但你也太險瞭一些。宜寧今日出嫁,要是惹出什麼岔子……”

“我抓他們的人有用。”陸嘉學擺手讓他別說瞭,“再者我不是救瞭你女兒嗎,她又沒有真的傷著。”

魏凌想到陸嘉學斬殺曾應坤的兒子,也算是幫瞭他,才沒有說什麼瞭。他跟陸嘉學生死這麼多年都過來瞭,十分瞭解他的脾性,不重要的人他根本就不會在乎生死,就算是魏宜寧也一樣。

“比起你今日嫁女兒,我反倒更關心羅慎遠。”陸嘉學說,“曾應坤的兒子通敵叛國倒也罷瞭,奇的是,他跟你傢新姑爺有書信往來。”

魏凌聽瞭眉頭一皺。羅慎遠和曾珩有往來?

“書信內容究竟是什麼我不知道,已經被曾珩銷毀瞭。”陸嘉學端起茶杯飲瞭口茶,“羅慎遠幫瞭你,也就是背叛瞭曾應坤的兒子,甚至謊漏瞭消息給他。既然他跟曾珩秘密往來,肯定就不止一日兩日瞭。為什麼他會背叛曾珩救你,難道就因為你是他義妹的父親?”

魏凌不是沒有懷疑過羅慎遠怎麼會知道得這麼清楚,他怎麼知道奸細存在的?而且事事比曾珩快瞭一步。

“你傢這位新姑爺心機之深,突然來娶你女兒絕不簡單,怕是另有目的,你好好想想吧。”

陸嘉學放下瞭茶杯,準備離開瞭。“我還要進宮向皇上復命。今日打擾你女兒的親事瞭……我送她的嫁妝算是賠禮吧。”

“你我二人其實也有多年情分瞭。”魏凌突然說,“上次我二人因平遠堡的事離心倒也不必。你是都督,現在又是宣大總督,我自當聽從於你。”

陸嘉學聽瞭沒有回頭,嘆瞭口氣說:“情分是最不可維系的東西,一朝一夕說沒有就沒有瞭。你聽從於我最好,我做個靠山,應該也沒有什麼靠山比我更牢固的瞭。”

說完之後他就離開瞭英國公府。

魏凌一個人坐瞭很久,滿堂喜慶的佈置還未撤去。他突然想起今日有人入侵的時候,羅慎遠熟練的指揮神機營的樣子,若是以後宜寧和羅慎遠不對付瞭……她肯定玩不過他。陸嘉學的話還是讓魏凌對新姑爺產生瞭一些憂慮。

宜寧這夜睡得意外的好,甚至比在傢中還要好。但她早上就是突然從夢中驚醒,似乎是想起瞭什麼猛地坐起。她隨即環顧四周,周圍陌生的陳設,紅綢紅錦被的東西才讓她想起自己已經出嫁瞭。這不是英國公府,而是府學胡同的羅傢。

聽到宜寧醒瞭,珍珠帶著小丫頭挑瞭幔帳魚貫而入。手裡捧著銅盆、香胰子等物,要伺候她梳洗。

宜寧看到身邊的被褥裡沒有人,“三哥……”她說到一半又猶豫瞭,手伸進銅盆裡埋著,溫暖的水波漾著手。她換瞭說法,“姑爺呢?”

珍珠笑瞇瞇地說:“姑爺剛才讓奴婢告訴您,您早起就先洗漱吃早點。他卯時就起瞭,奴婢瞧著是往書房去瞭。”

估計是去處理公事瞭吧。

今早是要去奉茶的,應該一會兒就回來瞭。宜寧靠著臨窗大炕的小幾坐下來,任珍珠給她洗瞭臉。她拿瞭嫁妝冊子翻,突然就愣住瞭:“怎的多出這麼些頁?”

宛平的田莊、大興的鋪子。甚至還有什麼純金鏤雕福壽雙全紋梅瓶,翡翠玉佛像……

宜寧想起來瞭,這些不就是羅慎遠聘禮單子上的東西嗎!

那些可是聘禮,怎麼會把那些東西也寫在上面瞭,那可是足足四萬兩。難道魏凌就這麼當嫁妝讓她帶過來瞭?

宜寧立刻讓珍珠請陪嫁的樓媽媽和范媽媽進來,這兩位都是魏凌指給她的,隻說是伺候人的老婆子瞭。

兩個老婆子一進來,端看宜寧氣色和坐的姿勢就知道昨夜姑爺和小姐沒有行房事,笑容就柔和瞭幾分,回英國公府怎麼稟報心頭就有數瞭。這下才屈身行禮道:“太太有何吩咐?”

宜寧把嫁妝單子擱在瞭小幾上,指著那幾頁:“這是怎麼回事?”

兩個婆子面面相覷,然後樓媽媽才說:“國公爺說瞭給您當陪嫁,所以就添上去瞭。”

宜寧拿著這份厚厚的嫁妝單子有點手抖,多沉啊,六萬兩銀子!她深吸瞭口氣,魏凌就算是寵女兒,但這六萬兩銀子的嫁妝還是太重瞭。

不過嫁妝可沒有往回退的道理,宜寧也隻能來回看幾遍。都不知道是該感嘆她三哥有錢還是該感嘆她爹有錢,這些價值連城的東西都不放在眼裡,現在全是她的瞭。

剛看到嫁妝單子的沖擊還沒有緩過來,片刻之後又有丫頭進來請安,是羅慎遠新撥給她使喚的丫頭。幾個人次第走進來,宜寧一眼就看到瞭那個膚白貌美,細長高挑的扶薑。上次暗中跟林海如說話,說三哥不願意碰她們,自己卻有……

她看到扶薑不知道怎的就想起昨晚的事,兩人之間呼吸相接,他壓在她身上非常的熱,明明都能感覺到反應瞭。可是什麼都沒有做。

宜寧咳嗽瞭一聲,她是不習慣不熟悉的人伺候她。這幾個新丫頭就安排到瞭後罩房,做些閑散的事。

幾個女孩頭先都是伺候羅慎遠的,他應該是把身邊一半的人都給瞭她。幾個丫頭倒是態度恭順,沒覺得有什麼不滿的,對她十分恭敬,果然是頭先在羅慎遠身邊伺候的。

宜寧看到日頭已經照到瞭院子裡,估摸著要到時辰瞭,才讓丫頭給她梳頭。

羅慎遠從外面回來,從隔扇外就看到她靠著迎枕,她的丫頭把她的頭發全散開瞭,鋪在大紅的潞稠面上。像絲綢一樣的頭發,肯定是貴重的絲綢,有種光華的淡青光澤。她低著頭看手裡的單子,正紅色的四喜如意紋的褙子讓她的臉如白玉盤般,有種瑩潤透明的感覺。有層薄薄的暖絨,讓人越發覺得她清嫩,好像能一咬就破。

外面的丫頭通傳瞭,羅慎遠才走進去。

迎著晨光他越發顯得高大,身體頓時就擋住瞭她看單子的光。不過隻是一閃,他就走到瞭她的身邊問:“在看什麼?”

宜寧聽到他的聲音一時就有些無所適從的感覺,總是想到昨晚的事。他們原來雖是兄妹,卻不是一起起居的,如今同住,他走到自己身邊的時候,宜寧還能聞到他身上幹凈的皂莢味道,這是一種突如其來的近距離。

她有些不敢看他,手捏著單子微微發緊。

她愣神的時候,那隻骨節分明的手就把她手裡嫁妝單子拿瞭過去。

“嫁妝單子……”他抬頭看她,“研究這個做什麼?”

宜寧就看到瞭他濃鬱的眉毛,高挺的鼻梁,還有清俊雋秀的下頜。她想從他手裡把嫁妝單子奪回來:“這個你不能看的……”

羅慎遠就看向她:“為什麼不能看?”

反正宜寧要拿回來!要是讓他看到送進去的聘禮變成瞭嫁妝畢竟不好。但是他這麼高,宜寧必須要跪站到羅漢床上跟他搶。不過還是沒有他高,他故意不讓自己拿到,等她要搶到手的時候立刻躲開,然後背到後面繼續看。

宜寧覺得自己在他面前怎麼像個小女孩似的被欺負,他就是在逗她,也顧不得什麼不敢看他瞭,伸好幾次手要搶,又好氣又好笑道:“又沒得什麼,就是父親把你的聘禮一起添在嫁妝裡給我瞭!你莫要惦記瞭。”

羅慎遠看她臉有種健康的紅暈,就眉一挑說:“難道上面的東西不是我送進英國公府的,何來惦記?”

宜寧分明不是那個惦記的意思。從來沒有被他這樣調侃過,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羅慎遠看著她的眼神柔和瞭些,笑瞭笑道:“這下終於敢看我瞭吧?”

他就是故意的,宜寧反應過來,他察覺到她對他的不適應,所以想打破兩人之間昨晚的隔閡。

羅慎遠把她的嫁妝單子還給她,像她是護食的小狗一樣,還又摸瞭摸她的頭加瞭一句,“放心,三哥不會拿你的東西。”

宜寧咬咬牙。她緩緩一笑說:“自然,奪人嫁妝的隻有那等懦弱無能的男子。三哥是堂堂工部侍郎,又曾是狀元爺,才華橫溢。最多也就是欺負欺負我這等小女子而已。”

羅慎遠聽瞭嘴角微微一扯,好像聽不出她的弦外之音一般說:“誇得不錯。”他拿起那把梳子,手指滑過梳子的齒,看到宜寧已經坐到瞭妝臺前面讓玳瑁給她梳頭,貼身伺候她的丫頭都陪嫁瞭過來。她在和她的婆子說話。

羅慎遠還是把梳子放下瞭,笑容淡瞭下來。他從沒有跟別人有什麼親密關系,也不知道該如何跟人近距離相處,昨夜兩人就沒有相處好,此時想幫她梳頭也怕她不喜歡。

樓媽媽隨後就傳喚瞭早膳。早膳吃的就是面條,不過是鱔絲面條,熬得濃濃的湯做底,再滴上些麻油,配瞭新鮮的醃黃瓜。宜寧喜歡吃面條,吃瞭許多。羅慎遠卻吃得很少,看她吃完瞭放下筷子,然後去牽她的手淡淡道。

“走吧,要去跟他們請安瞭。”

既沒有分宗,又不是異地,羅傢就沒有分開住的道理。因此就都挪到瞭府學胡同來,也方便羅慎遠一些,他住在新橋胡同離六部衙門實在是太遠瞭一些。

他帶著自己走在路上,宜寧突然覺得其實還是像小時候的。不過原來是她非要去牽他,但他不太願意讓他牽著,現在是他牽著自己。

羅慎遠平時不怎麼喜歡說話,這時候跟她說:“一會兒你見到母親不要吃驚,她又給你準備瞭個大封紅。別人怎麼勸都沒用。”

林海如?

宜寧有點好奇,憑著林海如一貫的野路子,她又給她準備什麼瞭?

府學胡同這個宅子是前朝一位閣老致仕的時候留在京城的,當時賣給他友人,據說是一位姓姚的書法傢,也是進士。這位姚進士傢中十分的富庶,就著意擴瞭些,亭臺樓榭,閣樓小院修得十分雅趣。羅慎遠是從這位姚進士的後人手裡買來。

宜寧現在住的院子是兩進,前一進設有羅慎遠的書房、客堂,兩側的廂房亦可以休憩。倒座房設有小廚房。後一進主要是宜寧的,正堂、兩側次間內室和耳房。前院種瞭幾株參天古柏,樹幹需要幾人合抱才抱得過來。綠蔭匝地,海棠、紫薇、鳳尾竹點綴太湖石。十分的詩意盎然,雖然這個季節的草木已經泛黃瞭,卻也有另一番韻味。

宜寧跟在羅慎遠身側走過月門,他長得高大,路旁種的鳳尾竹掃過他的肩頭。他就伸手攬過她,免得樹梢掃到她。“這處草木茂盛,原是看著覺得不能改格局才沒動。你要是不喜歡可以移去。”

宜寧側頭看著他攬過自己的大手,樹梢拂過他的手,感覺非常的奇妙,但很快他的手就收回去瞭。

看來是真的打定主意,要和她兄妹相處瞭?

宜寧昨晚認真想過自己對他究竟是什麼感情,她依賴他,的確是對兄長的孺慕,還有兒時的依賴心理積累。但是當他靠近自己的時候,也有有異樣的感覺。也許就是這種突如其來的變化導致的。

她看著這府裡的氣派,有些好奇:“三哥,你怎的突然變得這麼有錢?你究竟有多少銀子啊。”

也隻有親近的人才會這麼直接的問你,不加修飾。羅慎遠並不覺得有什麼,看她一眼道:“你打我傢產的主意嗎?”

“我便是好奇問問。羅傢的進項一年也不過五六千兩,怎麼到你手上就豪奢瞭起來……你若是有什麼致富的法子,我也想聽聽。”宜寧自己手裡有六萬兩,對於錢生錢很感興趣。

“你賺不瞭這個錢,都是刀尖舔血的買賣。”羅慎遠打消她的念頭道。與虎謀皮不適合她。她看上去百折不撓,實際對於他們這些人來說太單純瞭。並不是說她不諳世事,而是有的時候人與人太不一樣瞭,內宅夫人跟他們的世界怎麼會一樣。

羅慎遠從不覺得這些多厲害,這些錢雖然來得輕松,但沒幾個人敢做,心理負擔不是誰都能承受的。

“你放心,我還記得成親那日說的話。你要是真的想管,我就叫管傢把賬簿給你。”他又一笑說道。

宜寧對於管他的錢並沒什麼興趣,但也笑瞇瞇應道:“那你把賬本給我就成。”

兩人說著走到瞭門口。門外守著幾個護衛,看到羅慎遠出來就恭敬行禮道:“大人。”

這些護衛稱呼他為大人,而不是三少爺,想必是他培植的,隻聽從於他。

羅慎遠隻是淡淡嗯瞭聲。他對著下屬的樣子冰冷淡漠,相比之下,跟她說話的語氣算是非常柔和瞭。

他帶她一起去瞭正房。

林海如帶著楠哥兒和乳母住在正房,羅成章的院子就在林海如旁邊。喬姨娘帶著羅宜憐住在後面的遍植桃林的韶光閣裡。大房舉傢到京城之後就住府學胡同,今天認親,陳氏也過來瞭。

林海如穿得平整簇新,端坐在正房之中,慈祥地微笑著看著宜寧,宜寧總覺得她看得自己發毛。羅成章坐在林海如身邊,接瞭宜寧敬的茶,面色僵硬的應瞭她一聲父親。按說改口之後就要給紅包瞭,羅成章沒有心思,隨便給瞭個封紅。

跟在宜寧身後的樓媽媽都看著那封紅就是普通紅紙一裹,心裡明鏡似的。

林海如卻很高興:“眉姐兒你快過來!”她讓婆子們把旁側的屏風打開,給她看自己要送給她的東西。

那是一張紅木嵌純金浮雕的拔步床,金光閃閃。宜寧走近瞭看發現雕的是多子多福。嬰孩的腰帶上嵌的都是紅寶石。

羅成章看到林海如這份禮臉色就更不好看,接連低咳瞭幾聲讓林海如註意點。

林海如一向對丈夫的不滿比較遲鈍。她繼續說:“宜寧,你看喜不喜歡,我特意讓工匠趕出來的。你要是喜歡,現在就可以搬到你們的屋子裡面去!你看這上面的多子多福雕得多好,我特意找瞭最好的木工……”

看到林海如非常欣賞那些純金的浮雕的目光,大有下一刻就要給她搬到房裡去的架勢,宜寧咳得滿臉通紅:“母親,實在是不必瞭!我的床挺好的。”

難怪羅慎遠說是厚禮!

她回頭看瞭羅慎遠一眼,他已經坐下喝茶瞭。林海如可不敢這麼跟他說話。

“你不喜歡這個樣式?”林海如看宜寧的樣子似乎不滿意,就遲疑一下說,“其實我是不太喜歡觀音送子的花紋,不過你要是想改成雕這個也可以。”

宜寧很清楚地看到羅慎遠嘴角浮出一絲笑容。

“不必換瞭,我挺喜歡這個花紋的……”宜寧淡笑著說,“不過新婚動床是大忌,您看先搬去庫房裡成不成?”

林海如對各種禁忌不太瞭解,商賈傢沒得這些忌諱。最多就是忌祖墳風水不好影響發財。

既然宜寧說有就有吧!她想瞭想,還是讓婆子給宜寧搬回庫房去瞭。

羅成章聽到這裡想說什麼,卻看到羅慎遠向他看過來的眼神,有幾分警告在裡面。雖然不想承認,但是的確如今……他不敢逆自己兒子的意思。

他當然不喜歡宜寧!沒見過哪傢嫁女兒陪嫁護衛的,看到沈練等人他臉都綠瞭,這來的是什麼派頭。他喝茶的時候都沉著臉。

等宜寧請安奉瞭茶,其他人才陸續地進來瞭。

在場的都是女眷,羅慎遠呆下去不太合適。他跟林海如告退,先去瞭書房處理他的事情。

林海如讓婆子端瞭些瓜果點心上來。宜寧可是好久沒看到過這些人瞭,她環視瞭一眼。

可能是要操心的事情太多,陳氏看上去比原來老瞭不少,人也疲懶得很,不怎麼跟羅宜寧說話。羅宜玉梳著婦人發髻,與幾年前差不多模樣,對誰都冷冰冰的。羅宜秀慢騰騰地剝葡萄。

林海如則把她的兩個嫂嫂介紹給宜寧認識。說來也巧,兩個嫂嫂雖然不是同宗但是都姓周。就稱瞭大周氏和小周氏。大周氏是通州周氏人傢,祖上出過閣老,父親是進士。小周氏是京城人士,身份不如大周氏顯赫,傢中卻比大周氏富庶。兩人出身不同,彼此不太融洽。

宜寧屈身喊瞭大嫂二嫂。看看羅宜玉姐妹,再看大小周氏彼此臭著臉,也隻能感嘆大房傢宅不寧,風水不好。

羅宜憐來見過瞭宜寧,屈身淡淡地喊:“三嫂。”宜寧含笑點頭,給瞭她一個玉鐲子做禮。

羅宜憐看著她。她似乎有點明白羅慎遠為什麼違背傢中之意,甚至違背兄妹之情都要娶她瞭。

這才兩年不到,羅宜寧也隻有十四歲。但是那長相誰看瞭都會色授魂與,竟然已經超過瞭她去。年紀再小又如何。

都說羅慎遠娶羅宜寧是為瞭幫她,那必然是沒有親眼見過羅宜寧的人。

宜寧看她又比十四五的時候漂亮許多,一身杭綢粉紫長身褙子,月白湘群,身姿曼妙。聽說喬姨娘這個年紀的時候也是讓人驚艷極瞭,否則怎的伺候瞭羅成章不久,就被他收瞭房。

羅宜憐比羅宜寧大兩歲,十六歲該是定人傢的時候瞭。隻是喬姨娘為羅宜憐的姻緣挑花瞭眼,還沒有挑出一個好的來。

眼下還沒有定親事,也不知道究竟會嫁個怎麼樣的。

一會兒婆子領著穿直裰的軒哥兒進來。

已經是少年的羅軒遠對羅宜寧就更陌生瞭,他現在跟著羅成章讀書,長得居然已經比羅宜憐高瞭。雖然是郭姨娘養大的,總歸因是同胞的姐弟,對羅宜憐還是比別的兄弟姐妹親近,站在他姐姐旁邊跟羅宜憐說話。宜寧看他越長大,樣貌竟和三哥有幾分像,覺得很奇異。

宜寧看著這一傢子的表面風平浪靜,又喝瞭口杯中茶。

到晌午女眷們在花廳休息,下人送瞭盤香瓜上來,羅宜秀先接過來就叉瞭塊。

羅宜玉看瞭就冷冷道:“你當是被寵慣瞭,沒得長幼尊卑瞭,這滿屋子最不該就是你先吃。”

羅宜秀聽瞭一拍桌子,好像被點瞭火藥桶:“羅宜玉,你陰陽怪氣做什麼?我吃瞭怎麼的!在人傢傢裡不能耀武揚威,回來你威風瞭!”

宜寧沒想到兩姐妹已經到瞭一點就著的地步,回頭看林海如面色如常,肯定是已經習慣瞭。陳氏隻是臉色鐵青,但也沒管兩人。

羅宜玉反唇相譏:“你倒是想吃,人傢讓你吃嗎?一個丫頭都要踩你頭上瞭,你也好意思。”

兩姐妹說著都要吵起來瞭,好歹昨夜賓客還沒走完,下午要繼續認親,否則還勸不下來。

羅宜秀氣呼呼,吵又吵不過羅宜玉。把羅宜寧拉到西次間去喝茶。宜寧就跟她說:“都兩年瞭,怎麼你還跟你嫡親的姐合不來,跟鬥雞似的。”

羅宜秀氣道:“我跟她合不來?你看誰跟她合得來瞭?她跟自己的婆婆也鬧得不可開交。還不就是仗著別人的喜歡,劉姐夫來找她三次她都不回去……”

宜寧看她有些不甘的表情突然有點明白瞭,低聲道:“五姐夫他沒來找過你?”

羅宜秀搖頭道:“沒有……就派瞭婆子給我帶信,讓我不要學人傢似的胡鬧。宜寧,我嫁給他是真的喜歡他,我為他操持傢務,讓自己溫婉可人。但他都沒覺得這些有什麼……”她的眼神有些迷茫,“你說為什麼有些人,她生來就有人迷戀,再怎麼作賤別人人傢也還是喜歡她。而有的人做得再好也沒用,我就是弄不明白。”

宜寧心裡也感嘆,隻能安慰她:“個人有個人的命數,今日河東明日河西的,也不知道以後會怎麼樣的。”

羅宜秀聽瞭她的話似乎稍微好瞭些,也沒有真的去計較,她眼睛一轉,又有幾分少女的狡黠。“我還有話問你,你怎麼嫁給羅慎遠瞭!我聽人傢說……你三哥似乎是那方面天賦異稟,你覺得如何?我怎麼看你今天精神挺好的。”

宜寧反應過來她說什麼,簡直想擰死她,哭笑不得地道:“你聽誰說的!”

“你三哥的丫頭唄……伺候他沐浴的時候見過。”

羅宜秀小姐從小熱衷各種八卦,更小的時候,她母親說什麼壞話都要轉述給宜寧聽。

宜寧隻好說:“我年紀不夠,故還沒有行房。以後你別打聽這些亂七八糟的事!”

“沒有圓房?”羅宜秀很驚訝地看著宜寧,繼續說,“你三哥是工部侍郎,還長得這麼好看,想嫁給他的人從城東排到城西。雖然我聽說他娶你是想幫你,但你要趁機把他定下來啊,否則不是浪費這大好機會瞭?”

宜寧打瞭一下她的額頭,把眼前的薑棗泡茶一飲而盡,說:“我們還是去外面說話吧,我聽說你傢的四姑奶奶這次也過來瞭。你不想去看看?”

羅傢的外傢親戚不多,宜寧下午挨個認親。姑奶奶,表嬸,表妹妹什麼的。都是京城住的,以前沒見過。幾個小孩跑來跑去的玩,要看她這個新娘子。宜寧得瞭一匣子禮,送出去幾袋金豆子。

隨後林海如叫瞭兩個新嫂嫂和陳氏打牌九,羅宜秀拿骨牌逗楠哥兒玩,惹得楠哥兒笑得露出新長的牙去搶:“五姐姐……要!”

宜寧拿糖逗她,楠哥兒許久不見她,竟沒有原來跟她親近瞭。這孩子羞怯,躲羅宜秀身後不敢跟宜寧玩。宜寧哭笑不得,林海如的性子竟然生出個這樣的楠哥兒來。她逗他:“楠哥兒,我是宜寧姐姐啊?”

楠哥兒啃著香瓜,還是躲在羅宜秀身後,不時地偷偷探出頭看她一眼。

宜寧隻得去外面指導林海如打骨牌,陪傢裡幾個表嬸打瞭兩個時辰,昨天睡得晚累得很。外頭還有賓客喧嘩,她幹脆林海如屋子裡瞇瞭會兒。

她是被人拍醒的,有人輕輕地拍她的肩:“宜寧,起來,我們要回去瞭。”

我們……誰跟她一起稱我們呢?

她迷茫地睜開眼,看到羅慎遠站在旁邊,他的聲音比平時柔和一些。

看到她醒瞭,他拿起她搭在貴妃椅上的外衣說:“走吧。”

怎麼林海如也沒有喊她起來,睡瞭這麼久……宜寧跟在他身後回瞭住處,羅慎遠叫人把準備好的飯菜端來給她吃。

宜寧一邊吃一邊透過隔扇,看他在書房處理政務,他在和下屬談論銅礦冶煉的事。他說話很有魄力,眉峰一皺,下屬的語氣就變得小心翼翼的。

羅慎遠說完公務進來,看到她隻吃瞭半碗湯,就道:“你好好吃飯。”

不然就這麼丁點大,還不到他的肩高。

宜寧放下筷子:“我吃不下瞭,今天在母親那裡吃瞭好多香瓜。”

“香瓜如何頂飽。”他拿瞭她的碗來,給她盛瞭半碗板栗燉鴨,推到她面前。“把這些吃瞭。”

宜寧隻得又吃瞭半碗,肚皮撐得圓溜溜的才去洗漱。等靠在床上看書的時候,又想起羅宜秀說的那些話。

隔著一層紅色,她看到羅慎遠走瞭進來,他打開瞭紗幔,低頭跟她說:“宜寧,今晚之後我睡隔斷裡吧。”

宜寧聽瞭一愣:“你……”她道,“怎麼瞭,我睡相不好?”

羅慎遠苦笑:“不是,你睡相挺好的。”

宜寧立刻反應過來他是因為什麼,就小聲地嗯瞭一聲:“我讓婆子給你抱被褥來吧。”但叫瞭兩聲也不見人來,她幹脆親自去抱來。結果看到千工床隔斷出來的小櫥,又不想讓他睡這裡。這是值班的婆子睡的地方,又窄又小,他這麼高大的個子怎麼睡得。

“不如我睡這裡,你睡床吧。”宜寧回頭跟他說。

兩人又不能實際的分床睡,才新婚就分床,外頭還不知道要怎麼傳呢。

羅慎遠就長嘆瞭口氣,道:“罷瞭。”

他和衣躺下,讓宜寧也過來睡瞭。宜寧晚上就聽到他翻來覆去的聲音,似乎睡得不太好。她也沒有睡著,就想跟他說要不還是她去小櫥睡好瞭。誰知剛碰到他的手臂,羅慎遠突然抓住她的手,宜寧嚇瞭一跳,他抓得有點用力。然後緩緩地松開瞭,有些沙啞地說:“宜寧,離我遠些。”

他又松開瞭手。

黑夜裡羅宜寧側頭望他的身影,才緩緩收回瞭手。

次日一早她去正房給林海如請安,楠哥兒剛起床,林海如給他穿瞭小褂子,他的小肉手揉著眼睛,十分的可愛。

宜寧在林海如這裡吃過早飯。剛會蹣跚走路的楠哥兒卻放開瞭母親的胳膊,非要自己走。走到瞭宜寧身邊,有些遲疑地伸手拿自己的佈老虎,佈老虎就放在宜寧的後面。宜寧突然捉住他的手,把他嚇瞭一跳。

宜寧才幫他把身後的佈老虎拿出來,遞給他:“楠哥兒,你看這是什麼呀?”

楠哥兒連忙抱著自己的佈老虎跑開,躲到母親身後去瞭。林海如拍瞭拍他的小屁股:“怕什麼,叫嫂嫂!”

喬姨娘母女過來請安,喬姨娘不一會兒就病怏怏的走瞭。羅宜憐則還要跟著林海如屋裡的一個婆子學灶頭,在這裡喝茶等著,臉色淡淡的。

“這傢中的管事婆子我都招來你認識認識吧。”林海如說,“以後你也好管得他們。”

不過一會兒眾位管事婆子就魚貫而入。看到坐在右側位的是新的三少奶奶,雖長得尚且稚氣,但也上前誠惶誠恐地行禮請安。哪些是管灶頭的,管廚房的,馬房的,回事處的,一一跟宜寧介紹過瞭。

有些老人還是從保定跟來的,宜寧看著也熟悉,能叫出幾個名字來。

林海如又把府中的情況說給她聽:“……除瞭你父親三兩日回來一次,別的都在府中居住。隔壁就是你大伯母的府邸,隔一條胡同是程傢——我記得那個程傢的四少爺程瑯似乎還是你表親?不過程傢幾個太太我不常往來,你大伯母往來得多。”

剛說到這裡,外面丫頭就進來通傳,三少爺過來瞭。

羅慎遠今日穿瞭一件灰藍色直裰,高大挺拔,腰間掛瞭玉佩。屋內的婆子管事們俱都給他請安,軒哥兒郭姨娘等人也問安,這位可才是執掌生殺大權的人,自然不敢怠慢瞭。

他坐下喝瞭杯茶,羅宜憐才慢慢從凳上站起來,低聲喊三哥。

羅慎遠淡淡嗯瞭一聲,他跟羅宜憐這個妹妹一向陌生。

乳娘把楠哥兒抱到羅慎遠面前,讓楠哥兒喊羅慎遠一聲三哥。

楠哥兒跟他不親熱,怎麼也不肯喊。羅慎遠隻是摸瞭摸他的頭,都讓他縮回林海如懷裡。

林海如看著很好笑,就跟宜寧說起緣由來:“……有一次楠哥兒高燒不肯喝藥,你三哥就拍瞭他屁股幾下。楠哥兒就記上仇瞭,再不跟你三哥親熱瞭。”

羅慎遠卻慢悠悠地說:“小孩跟我向來親熱不起來。”

宜寧一想好想還真的是,七歲之前的小宜寧也不喜歡他,軒哥兒好像也是怕他的。明明長得疏朗俊秀,無數女子趨之若鶩,怎的偏偏還有嚇唬小孩的能力。

她坐在羅慎遠旁邊,就笑瞭笑問他:“那以後你的孩子怎麼是好?”

羅慎遠看著她,定定地說:“這得問你啊。”

宜寧才聽出話中之意,臉一紅咳嗽一聲,把這話掩蓋瞭過去:“三哥,你剛才不是去瞭大伯父那裡嗎?怎麼轉過頭來瞭?”

“正想帶你去這宅子四處看看。”羅慎遠朝她伸出手。“走吧,這些管事你都見過瞭吧?”

原來他過來,是要親自帶她去轉轉的啊。

宜寧先告別瞭林海如,從正房出來走在他身後,看著他的背影。走過廡廊的時候外面的陽光一片片滑落他的肩膀,院子內古意盎然,他背著手走得很挺直,格外好看,好像從畫中走出一般,跟這庭院一樣的古老。“這處荷池裡種的是粉荷,眼下花葉已經枯瞭。夏天會長菱角,你可以采嫩菱角吃。旁那個戲臺子剛搭好,還沒有用過,不過夏日裡很涼爽。旁邊有個避暑的乘風閣,夏日消暑甚好。”

“過瞭這橋有片棗子樹,這時候正滿樹紅棗,你要不要摘些?”他突然回頭問她。

她小時候好像挺喜歡吃棗子的。還跑來偷偷摘他院中的棗子琵琶,那時候跟羅宜秀一起,被他給逮住瞭。幹脆送瞭一籃子去瞭祖母那裡給她,好逗逗她。

宜寧正凝神聽他細說,就道:“啊……棗子?”

羅慎遠瞧著她許久,嘴角一勾道:“我這兒給你說著話,你竟然走神瞭?”

“沒有。”宜寧立刻狗腿地表示,並上來給他捶背,“辛苦你瞭,羅大人貴人事忙,還要特地過來領我看院子,我如何會走神呢?我是聽得太專註瞭。”她總不能說是看著他的背影出神瞭吧!

羅慎遠才回頭示意婆子拿竹籃來,帶她過橋進瞭西偏院,果然院子門口有幾株棗樹。這時候棗樹長得極好,累累的紅棗掛滿枝頭,陽光透過枝椏,滿庭的棗香,已經是熟透瞭。

宜寧心想著正好摘些回去做紅棗泡茶。就讓婆子多摘幾籃下來。這些棗都熟瞭,再不吃該爛掉瞭。

幾個丫頭婆子忙碌起來,宜寧也跟著去摘,高一些的地方她摘不到,婆子也摘不到,她就自然而然地看著羅慎遠。他高嘛,高的人自然肩負著更大的責任。

羅慎遠嘆口氣上前幾步,他人高馬大的,自然能摘到那些最紅最大的,幾把幾把新鮮亮紅的大棗,全放到瞭她的籃子裡:“這些夠瞭吧?”

宜寧用汗巾擦瞭一個,遞給他吃:“三哥,這是給你的工錢。”

羅慎遠就點頭笑道:“宜寧,這院子地契上寫的我的名字。你用我的東西,給我當工錢?這算盤打得挺好的,看來府中的帳應該交給你管。必然吃虧不瞭。”

宜寧把棗子塞到他嘴裡:“有吃的不錯啦。”

他拍瞭拍她的頭,他好歹是朝廷命官。

逛瞭一圈院子,宜寧提著一籃子鮮棗回去瞭。

晚膳在正房那裡吃,羅成章也在,郭姨娘站著伺候他吃飯。大房一傢人也過來瞭。

宜寧已經多年未見過這樣的場景,還是羅老太太在世的時候,才這麼吃過飯。

羅懷遠問羅慎遠禮部考核的事。

他在禮部觀政已經一年多瞭,如今還是個長吏。

“禮部分明是個閑差,平日卻不敢松懈。這番考核也不知道會怎麼樣……”羅懷遠的語氣飽含擔憂,“考核不過,怕是要發配出去瞭。”

“皇上重視禮樂祭祀,每年都有大祭。你在禮部很好,循著機會升遷的可能性很大。”羅慎遠隨即淡淡說,“你考核的禮部給事中與楊凌是好友。我回頭替你說一聲就是。考核是其次,但看你能不能在皇上面前露臉。”

羅懷遠似乎松瞭口氣,笑著舉杯敬酒。

宜寧聽瞭若有所思,等回去的時候就問他:“三哥,你讓楊大人幫忙說話,這合適嗎?”

“我去說也可以,但難免顯得太出頭。何況我是工部侍郎,插手禮部不方便。楊凌他們是同級,更好說話一些。”羅慎遠就和她解釋。

宜寧猶豫瞭一下,其實她是想問問羅慎遠為什麼要幫羅懷遠。但是想想畢竟一筆寫不出兩個羅,對於三哥來說,羅懷遠也算是自己勢力瞭。

“其實隻要我在京城中一天,他就當不瞭正五品以上的官員。”羅慎遠突然又告訴她,“他遲早是要避嫌遠調的。但他一心想留在京城,那便隨他瞭。”

等走到瞭門口,有人匆匆來找他:“大人……”

好像是有什麼事要同他商量,羅慎遠顯得有些嚴肅起來。宜寧就先進去瞭。采摘的棗子有些吃不完的,她讓婆子曬瞭做棗幹吃。

這天書房好像商討到挺晚的,半夜他還去瞭前院。

宜寧睡的時候沒覺得他來睡過,起來的時候又沒有看到他,回頭就找瞭婆子過來:“三少爺晚上再熬夜的時候,叫我一並起來。總不能他忙著我卻睡瞭。”

她在旁邊幫忙添茶磨墨總是可以的。

婆子有些為難:“大人回來,還特地吩咐瞭不得吵著您睡。奴婢們走動的腳步都放得輕輕的。他說您是長身子的時候,要多睡。”

宜寧聽到這裡一怔。

下午去林海如那裡的時候,陳氏帶著大小周氏在做客。大傢湊在一起談論口脂的顏色和香氣。小周氏喜歡這個,說起來如數傢珍。

“今兒程傢有貴客來。”陳氏說道,“程夫人請我們一同去看戲,你不如帶著宜寧一起去。她剛嫁過來,總得跟周圍的太太夫人熟諳。”

林海如不在意地道:“跟那些人混熟幹什麼,我瞧著都一副酸唧唧的樣子。”

陳氏臉色一僵,樓媽媽立刻從宜寧身後站出來,笑著道:“大夫人說的有道理,咱們三太太初來乍到的,是要去的。”

陳氏這可是一番好意,遠親不如近鄰。何況附近住的人傢都是朝廷裡做官的,私下傢眷暗通消息也是有用的。

女眷圈子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宜寧想瞭想這才拉著林海如的胳膊說:“不如我們去吧!我正好想聽聽戲。”

林海如則很耿直地回頭問她:“你不是不愛聽戲嗎?”

宜寧:“……”

陳氏的馬車停在門口,沒幾步就到瞭程傢的門口。程傢書香門第,自然也是修得氣派華貴,馬車穿過夾道就到瞭剛搭的戲臺子,幾人下瞭車。見過瞭程傢兩位夫人,陳氏就領著宜寧給她介紹這周圍的太太夫人們,得知宜寧是羅慎遠的夫人,都格外多看瞭幾眼。

程大夫人引著幾人坐下瞭,陳氏才問程大夫人:“我可是聽說今天有貴客來的,不知道來的是哪個?”

程大夫人的語氣壓低瞭些:“我們傢那四少爺說親瞭,這你可知道?”

“自然知道,卻不知是哪戶人傢?”

程大夫人就笑瞭笑:“說的是謝二小姐,老太爺發話瞭,一定要好好照顧人傢。我們這不趕緊把戲臺子搭起來瞭嗎。”

程瑯的生父是程三老爺。程傢共有四個少爺,唯有程瑯最為天資聰穎,母親又是陸嘉學的親姐姐。全傢人都向著他。因此兩個隔房的伯母也操心他的事得緊。

陳氏聽瞭很驚訝:“竟然是她……她不是當今皇後娘娘的親侄女嗎?”

“正是。”程大夫人笑著說,“又是謝閣老的嫡親孫女,否則咱們老太爺肯同意她嫁給程瑯嗎!”

宜寧喝茶不語,果然不一會兒,就看到謝蘊被人從馬車上扶瞭下來。

程大夫人和程二夫人親自去接她過來,謝蘊的臉色淡淡的,看不出高不高興,依舊是眾星捧月的樣子。她走過來之後,卻一眼就看到瞭坐在太太堆裡喝茶的羅宜寧。

宜寧可不想惹到謝二小姐。

要知道這個所謂的貴客是謝蘊,她寧願留在傢裡看喬姨娘母女。畢竟後者隻是使眼神軟刀子,謝二小姐可喜歡真刀真槍的來。

謝蘊倒也沒有理她,隻是在她身旁坐下聽戲。

等到程傢吃瞭午膳,太太們四個一起湊起來摸牌九。宜寧打瞭幾盤,手氣不太好,帶的一張一百兩的銀票都輸出去瞭。羅宜秀給她作陪,也輸得很慘。她倆帶的銀子都輸光瞭,就暫從牌局上退出來,到外面透氣。結果剛在花廳外的亭子裡坐下,就看到謝蘊朝她走過來。

謝蘊穿瞭件水紅色鑲邊遍地金褙子,素色挑線裙,腰間掛瞭塊羊脂玉佩。

她坐在宜寧身側,很久才開口淡淡道:“你說為什麼是你。”

“他不愛你,你跟著他又有什麼意思。”謝蘊說,“若以兄妹之禮相處,你覺得他會一直和你在一起嗎。”

謝蘊是個很聰明的人,她能猜到羅慎遠為什麼娶她。

宜寧沒有說話。

“你若是個知趣的,便知道他隻是憐憫你而已。”謝蘊緩緩一笑,有些傲然,“我和他可以談論詩詞歌賦,官場上亦可以助他。你能做什麼呢,如今你嫁給他,也不過是拖累他罷瞭。”

“謝二姑娘想多瞭。”宜寧淡淡地看著她,“你既與程瑯表哥定親瞭,又何必管別人如何。”

謝蘊根本沒把她放在眼裡,捏著自己的手鐲玩:“其實你若是願意,那時候大可來找我。我讓姨母給你找門婚事就行瞭。現在你卻嫁給瞭他,別怪我針對你。以後咱們說不定還是鄰裡呢,我到時候與你程瑯表哥自會去登門去拜訪的。”

謝蘊的神情帶著她一如既往的矜貴,這是她先天養成的,倒不是針對誰來的。

羅宜寧低頭,然後緩緩笑瞭。她站起來說:“謝二姑娘,我與羅慎遠之事與你無關吧。就算三哥不喜歡我,謝二姑娘過問起來又有什麼意思,難道他喜歡你不成?”

謝蘊沒想到她竟然還會反駁回來。

“至於我想嫁給誰,那都是我的事。也不惜得你來過問。”羅宜寧一字一頓道。

謝蘊也站瞭起來,她沒想到羅宜寧態度這麼堅決,反而也笑瞭:“魏姑娘自然可以自欺欺人,你跟他這麼過一輩子,你於他而言也不過是個內宅女子罷瞭。”

“看來謝二姑娘是覺得,自己在別人心中就是那白月光,優曇花瞭。”宜寧微一屈身,“恕我直言,在我眼中,謝二姑娘和那些女子沒有什麼不同。一樣的嫉妒掩蓋瞭理智,一樣的自命不凡卻未做出任何有有益之事。謝姑娘名仿才女道蘊,道蘊有‘未若柳絮因風起’一句名揚千古,謝二姑娘卻要用權勢來壓人。姑娘自己說,這豈不是可悲?”

“我若水願意做我的內宅女子,那與謝二姑娘何幹?”宜寧最後說瞭一句,微微一頓,轉身離開。

謝蘊被她問得許久沒有回過神來。

宜寧這些話早想跟謝蘊說瞭,等謝蘊自己慢慢想去吧,她既然志高遠大,又何必跟她糾纏。

等從程傢看瞭戲回去,嘉樹堂裡院子裡靜悄悄的,屋子內外的婆子俱不說話。宜寧看到羅慎遠在他的屋子裡看書。她也走瞭進去,坐在他對面。

羅慎遠看瞭她一眼,她笑瞭笑說:“能借你幾本書看吧?我的書房還沒有裝好。”說著還一一指要看哪些書,太高瞭夠不到,然後要他幫忙拿。

三少爺看書的時候,是絕對不要別人出一點聲音的。

幾個婆子暗想著,正欲出言提醒三太太。但已經看到羅慎遠給她拿瞭書,繼續看自己的。她們對視一眼,決定還是什麼都不要說瞭。

宜寧翻著這幾本讓他拿下來的書,有點後悔瞭。怎麼都是高深晦澀的易經八卦,她看著很吃力,隻能勉強斷斷續續地讀。

屋子裡的更漏滴著水,滴答滴答的,她已經睡著瞭。

羅慎遠揮手讓兩側的下人下去。他走到宜寧身前,然後在她的身側坐下來繼續看書。

可能是知道他在身邊,她自個兒就靠瞭上來。細軟的發梳瞭發髻,落在他的大腿上。她又伸手摟住他的腰微蹭,讓他一陣僵硬:“宜寧,你要是困瞭就回去睡……”

她沒有反應。

羅慎遠就放下書,手終於放在她的發上,以手指為梳緩緩地替她順著。

她就這麼自己靠瞭過來,讓他的心非常柔軟。幹脆調整瞭一下她的睡姿,讓她睡得更舒服一些。自己又拿起瞭書繼續讀。她睡得不太安穩,在他懷裡亂動。羅慎遠伸手按住她,說道:“宜寧,好好睡覺。”

宜寧似乎聽到他在問什麼,她迷茫地抬起頭:“怎麼瞭?”

然後她發現自己竟然睡在羅慎遠的懷裡。

她連忙後退,心想怎麼就睡到他懷裡去瞭!結果後退卻撞到瞭小幾,她扶著腰臉色微變。羅慎遠皺眉,立刻把她抱過去看。

雪白的腰身上的確有塊被撞青瞭。她疼得直抽氣。羅慎遠叫丫頭找瞭藥膏過來,親手塗在手裡給她抹。他的手揉按下去隻有三分力道,但宜寧也疼得不住讓他輕點。

手掌下的肌膚滑不溜手,細瘦的腰身他一個巴掌就能覆蓋。她的聲音又軟,卻因為疼而急促。

羅慎遠又覺得下腹又開始熱起來,給她塗完之後放下藥膏的小瓷蓋,立刻起身道:“我叫婆子送你回去。”

宜寧整理衣裳起來,側身的時候不小心輕輕地擦過他的嘴唇。

宜寧頓時感覺到他的嘴唇要熱一點,厚一點。而且能看到他清晰俊朗的眉眼。

羅慎遠突然就扣住她的手,宜寧看到他一向幽深平靜的眼眸好像燃著團火。她的氣勢頓時就弱瞭。

她想到自己睡著的時候,那隻手溫柔地撫著她的頭發。想到他擋在自己面前的身影。甚至是新婚那夜的局促。

羅慎遠總歸是理智回來瞭一點,想起和她約好瞭兄妹之禮。而且還答應瞭魏凌,怎麼也要到她及笄之後再行房事。她在他身下也太細弱瞭。“你先出去等著,我稍後就過來。”羅慎遠跟她說。

宜寧起身出去瞭。等他回到內室,婆子看到他立刻要行禮,羅慎遠擺手拒絕,然後輕手輕腳地躺到瞭宜寧身邊。

宜寧剛才一直裝睡等他,如今才漸漸沉入瞭夢鄉之中。

等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滿室的晨曦柔光,羅慎遠正靠在床邊看什麼東西,錦被蓋瞭一半的身子,手指翻過書頁的聲音。

“醒瞭?”他淡淡地問。

宜寧點頭,叫丫頭拿她要穿的衣裳進來。

羅慎遠就起身先去洗漱,等出來的時候看到她坐在妝臺面前。別的婦人要塗脂抹粉,她年紀小還不用。玫瑰露滴幾滴在水裡凈面,然後抹些雪一樣的香膏子。今日要回門,回門應該穿得端莊大氣。

范媽媽親自重新給宜寧梳頭,梳瞭個漂亮的挑心髻,戴瞭柄嵌紅寶石的海棠金簪。珍珠吩咐婆子去叫馬房備馬車。松枝沒跟著陪嫁過來,她年紀已經到瞭,就由魏老太太選瞭個年輕能幹的管事嫁瞭。玳瑁如今是她房裡的二把手,忙挑瞭兩件地金的褙子讓她選。

羅慎遠吃瞭個端上來的素三鮮餃子,才對剛梳妝好的宜寧說:“過來吃早點瞭。”

他已經給她剝瞭幾個鴿蛋瞭。夾瞭幾個肉三鮮的餃子放在碗裡瞭。

等他抬起頭的時候,看到宜寧穿得如此明艷,倒是笑瞭笑。

“不好看嗎?”宜寧狐疑問他。

“挺好看的。”羅慎遠恢復瞭平靜,點瞭點頭。

那他為什麼還要笑?

宜寧端起碗,看著他許久:“那有什麼好笑的?”

他慢裡斯條地繼續吃他的餃子,評價說:“像穿大人衣服的小孩。”

宜寧聽瞭咬牙,勉強露出一絲的笑容,她可花瞭這麼多時間來梳妝的,總不能重來吧!

他指瞭指她盤子裡的鴿蛋和餃子:“要全吃完,吃完才準走。”但他感覺到她看著他,嘆息一聲,走到她身後。

“跟我過來。”他牽著宜寧讓她坐在妝鏡前,紅寶石海棠金簪從她的發上取下來瞭。修長的手指滑過宜寧的妝奩。從裡面挑瞭一支蓮花頭鏤雕金簪,一對蓮子米大小的紅珊瑚。襯得她的耳垂更白。他的手指又抬起她的臉。

宜寧僵持不敢動,指腹溫暖粗糙。明明就離得很遠,卻曖昧得很。

他看瞭許久,四目相接,宜寧又不好躲開。隨後才聽到他說,“嗯……妝容挺好的。”

等他讓開,宜寧一看鏡中自己。果然是比剛才好看許多,華貴而簡約。

兩人終於坐上馬車的時候已經有些晚瞭,回門的馬車走得快。宜寧看到他又拿著一本文書看,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兩人就坐在馬車裡沉默著。馬車一個搖晃,她沒坐穩差點晃倒,羅慎遠伸手穩住她。她就道:“謝謝三哥。”

羅慎遠點點頭道句不客氣,馬車內又沉默,宜寧就開始找話說,“我昨日和程傢太太打骨牌,輸瞭一百多兩銀子……”

他終於抬起頭,合上折子看著她:“輸得挺多啊,好玩嗎?”

“輸錢哪有好玩的。還是母親拉著我打的。她輸得比我還多,輸得跳腳,讓瑞香又回府取瞭二百兩銀子過來繼續打。”

一個兩個都挺敗傢的,一般人傢可頂不住她們倆輸得,幸好他還算能賺錢。

羅慎遠面上點頭道:“你們閑暇無事,打打牌九也不錯。對瞭,我還叫人做瞭一副漢白玉的棋子,以後你跟著我繼續學下棋。”

宜寧聽瞭暗道,什麼打打牌九也不錯,這語氣明顯就是看不起打牌這等民間活動。要她跟自己繼續接受高雅藝術熏陶。

馬車吱吱呀呀停下來,外頭婆子就笑道:“三少爺,少夫人,英國公府到瞭。”

宜寧就笑瞇瞇地說:“三哥,我們該下車瞭。”

今日回門,英國公府早早地就準備起來,外院的廚房辰時就在預備午菜瞭。府裡熱熱鬧鬧的,魏傢外傢的親戚也來瞭。

下人通傳小姐和新姑爺回來瞭,魏凌連忙換瞭件嶄新的右衽繭綢的長袍去前廳。

他遠遠地就看到站在羅慎遠身邊,隻到丈夫肩膀高的宜寧穿著正紅色褙子,面色紅潤,神采奕奕。宜寧上前給他下跪磕頭,女孩兒回門就要帶著新婚的丈夫拜高堂、祭祖祠、認親戚的。魏凌心疼女孩兒,連忙扶她起來。幾日不見她甚是想念,怕她吃住不習慣。但看她好像在羅傢過得挺好的,他又有點勉強地笑著說:“回來瞭就好!”

想想也是,宜寧畢竟跟羅傢的人一起生活瞭十多年,怎麼會不習慣呢。

魏凌看向羅慎遠,剛才宜寧是挽著他進門的。羅慎遠今日未著官袍,隻是日常的衣著。

魏凌心裡還在想。他跟曾珩有來往。究竟是為瞭什麼往來?

無論他跟曾珩做過什麼,一旦被人知道,少不得要被懷疑通敵叛國。

他為什麼會背叛曾珩幫他?難道真是因為他是宜寧的父親。

魏凌心存疑慮,但畢竟大傢都是政客,雖然他沒有羅慎遠這種文官政客來得正統。他讓宜寧先去給魏老太太請安,抬手讓羅慎遠在旁坐下,笑著說:“宜寧年幼,管理內務她還精通一些,別的可不行。還要你多多包容她才是,她這幾日做得可好?”

“嶽父不必擔心,她是人如其名的宜傢宜室。”羅慎遠緩緩一笑,“她是年幼,我也十分憐惜她。”

“你原是她三哥,難為你娶她。”魏凌繼續說,“對瞭,當日平遠堡一事,我還有些事不明白。瓦刺部要於平遠堡伏擊我,這就連我的斥候都不知道的消息……你究竟是怎麼知道的?”

羅慎遠沉默地笑著放下茶杯。魏凌終於還是問他瞭。他就是再能幹,也的確不可能把眼線插到任何地方去。其實更多的時候,他的眼線都是針對朝廷文官的,特別是重要的部門和樞紐。邊關被總兵長期把手,是很難插進去的。曾珩是一個意外,他的確和曾珩有某方面的合作。

當年在保定的時候,曾珩是曾應坤的兒子,走馬喂鷹的紈絝子弟。羅慎遠與此人相識後發現這人相當的聰明,後來一起在保定陪他賭過錢,就算是認識瞭。曾珩在保定沒有名氣,等去瞭他爹的任地才是如魚得水,勢力越來越大。他就出主意與曾珩合作。

但是他和曾珩的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說出來還是很惹麻煩的。特別他現在是新任工部侍郎,就在風口浪尖上。

“不是我不願意跟您說,而是您知道瞭對您不利。”羅慎遠說,“我的探子是沒有這麼厲害的,不然天下豈不是就在我手,這誰也做不到——總之戰功是屬於您的,這最為重要。”

羅慎遠這麼說,魏凌反而放心瞭一些。這話證明羅慎遠不是有意隱瞞他的。

他朗笑道:“罷瞭!你自己知道度就好,萬事不可過瞭。”隨後才讓羅慎遠跟著他去前廳,和魏傢那些顯赫的外傢會面。

女眷們跟魏老太太一起在後院的花廳喝茶閑談。宜寧這才發現在場的除瞭魏傢外傢,幾個姑婆、表嫂的。還有日常往來的勛爵傢族的主母、老太太的。她向長輩一個個請安都來不及,宜寧就問芳頌:“……怎的這麼多人?”

芳頌含笑道:“小姐,老太太說順便做個茶會,誰想來得這麼齊。”

其實還不好猜,這都是簇擁來想看看狀元郎風采的。沒想狀元郎去瞭前廳,大傢便有些失望瞭。

魏老太太拉著孫女進西次間裡說話,丫頭端上來一盤撥好的石榴。粒粒暗紅的石榴籽清甜可口,宜寧剛吃瞭幾顆。外頭就有人說羅慎遠來請安瞭,屋內的小姐太太們才興奮起來,壓著小聲的說話聲。

他跨門檻進來,給魏老太太請安。魏老太太連忙讓他起,見孫女婿玉樹臨風,俊雅沉穩。心裡喜歡極瞭,宜寧這三哥當真人中龍鳳,難怪屏風後這麼多說話聲。

羅慎遠知道被人看著,平日被人看得多瞭,他習慣瞭。

他笑瞭笑,請完安後跟魏老太太說:“孫婿前廳有事,便先告辭。”說罷拱手離開。

小姐的驚嘆聲就夾雜著失望,多幸運才能看這年輕的侍郎大人一眼,竟然片刻就走瞭。

魏老太太卻把宜寧拉過去,問她:“成親後,他待你好不好?”

宜寧總不能說本就說好瞭兄妹之禮相待,老太太可不知道這個。她正想著如何搪塞瞭過去。跟在魏老太太身後的趙明珠就說話瞭:“宜寧,你可不能太被動瞭。若是他還像兄長那般的待你,你就做些女兒的姿態……”

魏老太太覺得說得太直白,就斥責瞭趙明珠一句:“你這說的什麼渾話,沒得個小姐的樣子!”

“我這話渾理不糙!”趙明珠從小就跟魏老太太這般相處,嫻熟地拉著她的胳膊說,“我是怕宜寧她三哥對她總是兄妹之情,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以後她三哥要是納妾室怎麼辦。你瞧瞧方才,那些小姐眼珠子都要調出來瞭,知道人傢成親瞭,還這麼不收斂。”

宜寧抓瞭把石榴籽吃,面前這倆外祖孫壓低聲音嘀咕她的私事去瞭,還不準她參與說話。

她想去外面透透氣,等剛出到門口,卻發現有個小小的身影站在離她幾根柱子遠的旁邊,正遠遠的看著她。

是庭哥兒。

宜寧看到他孤零零的影子投在地上有些落寞,好似她剛來到魏傢的時候,他就是離她遠遠的。因為不相信她,但是又對她很好奇。有種天生就想親近瞭解的感覺,因為她是他親生的姐姐。

現在他她嫁人瞭,庭哥兒又沒有姐姐一起住瞭,還是和仆人生活。他的小手抓著垂落的衣服帶子,好像又不敢靠近一般。

宜寧突然很理解當初羅宜慧出嫁的時候,想把小宜寧也一起打包帶走的沖動。

她向庭哥兒走過頭,庭哥兒就抬頭看她。宜寧柔和瞭聲音摸他的頭:“庭哥兒怎麼瞭?”

庭哥兒不說話看著她,宜寧摸著他毛茸茸有些紮手的頭發很心疼。問他:“庭哥兒,伺候你的丫頭婆子呢?”

她把庭哥兒帶回魏老太太那裡,想讓庭哥兒以後跟著魏老太太住,他大瞭,不會給老人傢添麻煩的。畢竟仆婦怎麼和他親近得起來。

庭哥兒知道她想做什麼,立刻掙脫她的手:“我不去祖母那裡。”他有些別扭,不如原來親近她瞭,“我……我不跟著祖母。”

孩子漸漸的長大,就會跟人疏遠起來。宜寧也沒有辦法,她總不可能把庭哥兒帶到羅傢去養吧,他怎麼說也是英國公府的小世子爺。

“庭哥兒……”宜寧拉著他的小手,心裡一抽動,“要不,你跟著姐姐去羅傢住些日子?”

庭哥兒過瞭好久他小聲問:“姐姐……你不能在傢裡住嗎?我還給你留瞭好些吃的,你要吃嗎?”他問得小心翼翼的。

宜寧半蹲下身來,抱著他小小的身子禁不住哽咽,她哭瞭會兒,頭埋在他弱小的肩膀裡微微顫抖。

“姐姐跟你去。”她過瞭會兒止住瞭哭,牽著庭哥兒的手站起來說。

庭哥兒這才高興起來,緊緊牽著她。“我還捉到瞭一隻很大的蟬,但已經死瞭。我就把它藏在匣子裡,等你回來看。”

一路上蹦蹦跳跳的。

宜寧陪瞭他半天,牽著他回到魏老太太那裡的時候已經傍晚瞭。

庭哥兒在乳母的服侍下喝湯,宜寧跟魏老太太說起這事。她沉默許久,嘆瞭口氣:“還是傢裡沒有主母的緣故,再過兩年,你父親要把他送去天津衛歷練瞭,天津衛的指揮使是你父親的舊部下,還有他的楊師傅在那邊。這般也好,我管教不住他,你父親不在的時候,怕他在屋裡跟那些紈絝一起長大反而學壞。不如扔到天津衛去,摸爬滾打的長大,總比留在京城裡做個嬌貴的世子爺強。”

英國公府能延續這麼多代,就是因為後代裡一直有人才。把庭哥兒送去衛所也很好,雖然日子苦瞭些。但是實在是個鍛煉人的去處,等他多呆幾年,便忘瞭她這個姐姐瞭。

“父親可有意娶親?”宜寧問道,“我看他這些年南征北戰的,原心裡又牽掛著我母親的緣故。現在安定瞭些也該娶親瞭,便有人來照顧庭哥兒,也照顧著府裡的事。”

“我前兩日也正是跟他說這個。”魏老太太靠著靠繡四季海棠的墊嘆瞭口氣,端著個鬥彩的茶盅喝湯。“給他尋摸瞭幾個人選,宣威伯傢的嫡長女溫柔敦厚,傢世也配得上咱們府。徐國公最小的妹妹也還待字閨中,輩分極高,你父親娶她不會降瞭輩分。低一些的世傢還有更好的姑娘,但我上次問瞭他,他什麼也不說。”

宜寧聽瞭若有所思。等吃晚膳的時候,她去瞭前廳找魏凌,魏凌他們還在花廳裡說話。她就繞到他的院子裡去等他,回廊外面種著許多拂柳,已有涼意的陽光透過罅隙,照得人暖洋洋的非常舒服。

她的小鳳頭鸚鵡掛在屋簷下,看到她就親熱,撲翅膀。

宜寧拿小碟喂它喝水,給它順毛。照顧鸚鵡的丫頭笑著說:“您走瞭國公爺就把它接過養著,每日跟它說話解悶兒呢。”

宜寧聽瞭丫頭的話,更生瞭要勸父親娶親的想法。

一會兒魏凌就過來瞭,他女孩兒才在他手裡養瞭兩年就嫁出去瞭,百般的不舍。看她在屋簷下逗鸚鵡,拿糙米給它啄,偏又教它啄不到,鸚鵡急得撲翅膀,她還笑瞇瞇的。似乎還跟她在府裡一樣的。

“你仔細它啄你。”魏凌微笑著道。

“它才不敢呢。”宜寧把糙米放回小碟裡,迎上來說,“我給你帶瞭麝皮做的護膝護肘,還有幾探子秋露白做禮,都送您那兒去瞭。剛才丫頭跟我說,我走瞭您又開始晚上喝酒?晚上喝酒傷身,您可別多喝。”

“你還管著我瞭。”魏凌笑著說,讓女孩兒隨他進屋裡來。

宜寧看到他的書房還是原樣,在他對面坐下來。她沉吟片刻,說到:“父親,剛才祖母跟我說起您娶親的事。”

魏凌點瞭點頭,他一時沒有說話,望著隔扇外的陽光久久的出神。

多年前的意外,他得到瞭一個孩子。那時候他才二十歲出頭,年輕氣盛。仿佛還是看到那個人淡漠的臉,她平日很難笑一笑,似乎也不怎麼喜歡他。他一直都覺得她是不喜歡他的。她什麼都沒跟他說過,卻生下瞭兩個人的孩子,決然地就這麼離開瞭人世。

如果能再早一點,她沒有嫁人。他把她娶回來,肯定是好生養著,逗她開心,怎麼會像羅成章那樣的對她。

她這樣好的人,為什麼卻倉促悲傷地過瞭一生。

她死之前想什麼呢,有沒有對他有些眷念。或許有的吧,否則怎麼會願意生下他的孩子呢。

魏凌經常想這些問題,但是人已逝去十四年,想再多也沒用,他聽不到答案瞭。魏凌把目光放在面前的宜寧身上,多奇妙,這個孩子像他又像明瀾,兩個人的孩子。他的聲音低啞瞭一些:“眉眉,我總還想起你母親……”

“你跟你母親的性子不一樣,她要冷清一些。”魏凌說。

宜寧這是第一次聽到他提起明瀾,他平日幾乎不會提。

“我逗她說話,她也總是不理我。偶爾逗笑瞭,卻很快把臉板起來。畢竟我於她而言就是個土匪……”魏凌笑著點瞭點桌面,目光一凝,“但她的心腸最軟,我知道她心腸軟,舍不得害別人,舍不得怪別人。”

宜寧怔瞭怔,走到他面前搭著他的手。“父親……”

聽到他講這些話,她突然心裡有所觸動。她從未見過明瀾,想必是個非常好的人。有的時候她覺得,自己活得這麼好,也有這位母親生前所造福德的因素。因為別人總是很感嘆地跟她說:“你母親真的是一個很好的人啊。”

魏凌回頭一笑,拍瞭她的手:“沒事,都這麼多年瞭。”

“娶親的事容我再想想,”魏凌說,“你祖母說得也有道理,這府裡沒有人管是不行的。放心吧,父親心裡清楚。”

《首輔養成手冊(錦繡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