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入國子監

陰天,下雨,國子監裡,一個用厚厚兩層蓑衣把自己裹得像個魚簍一般的身影伸出蒼老的手來,顫顫悠悠地推開瞭門。一解衣帶,兩件蓑衣間夾層裡的水嘩嘩啦啦灑瞭一地,更像是打翻瞭的魚簍,可惜沒有魚。

老博士馮默須發花白,到底上瞭年紀,被冰冷的雨水泡得全身都凍僵瞭,又像古墓裡剛爬出來的僵屍般顫顫悠悠往火爐邊圍著的人群走,哆嗦著嘴感慨瞭句:“天殺的,這麼大的雨。”

火爐邊的幾個人早到一些,已經把外衣脫下來,陸陸續續烤幹瞭。有人一邊起身給他騰地方,一邊皺著眉頭看瞭一眼窗外巨大的雨做的簾幕,跟著罵瞭句:“都怪那桑祈。”

一旁有不明真相的小天真不懂瞭,怎麼下雨還跟人有關,莫非是這叫桑祈的求的雨不成?這大冬天的……要是夏天幹旱的那會兒也這麼靈多好。

不遠處的另一間屋子裡,桑祈打瞭個噴嚏,皺著眉頭甩瞭甩衣袖上的水。

這屋子裡全是模樣俊俏、錦衣華服的少年公子,如今清一色變成瞭落湯雞,在各自的座位上狼狽不堪,不分青紅皂白地甩著被打濕的書本。

有人咒罵瞭句:“天殺的,這麼大的雨!”

另一個人轉過頭來盯著桑祈,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憋屈表情,仿佛在心裡也道瞭句:“都怪那桑祈!”

桑祈感覺到瞭這視線,卻看也沒看他一眼,隻是盯著被泡透瞭的書冊發愁,用手一拎,就撕掉一塊兒下來,心道,什麼破紙。

馮博士也把書拿著湊近火爐烤幹,憂國憂民地嘆息:“你說聖上怎麼就這麼任著桑傢胡鬧?”

“唉。”旁邊的人更用力地嘆瞭口氣,“還能怎麼辦?西昭是桑將軍平的,南部亂黨也是桑將軍殲滅的,這天下都快成他桑傢打下來的瞭,聖上現在也是無奈。”

“要我我也愁,可這規矩禮法……唉,亂套,全亂瞭套。桑傢這麼鬧騰,就等著老天爺上門來收吧。你看這驚雷暴雨的……哎喲哎喲……”最後這句是因為馮博士一激動上前一步,被火燎瞭衣服,險些自己先行被收走。

桑祈又打瞭個噴嚏,縮著脖子,瑟瑟發抖,把濕透瞭貼在身上的衣服揪起來一點,試圖暖和過來,卻無濟於事。因為她身邊人更少,氣氛更冷瞭。

周圍的幾個人心照不宣地默默離她遠瞭些,陰陽怪氣地咳瞭咳,繃著臉不去看她。

都不看我看吧,桑祈無奈地低頭瞄自己。

好吧,雖然是和別人一樣的寬袍緩帶大袖襦衫,可是一水兒濕身誘惑的情況下,她那隻有女子才有的凹凸身形還是欲蓋彌彰地顯露無遺。

她聳瞭聳肩,表示很無辜,作為國子監歷史上第一個女學生,第一天就這樣,實在也非她所願。

卻說三天前,大司馬桑公毫不害臊地第七次提出要讓自己傢的獨女進國子監讀書,並稱皇上要是不讓就是歧視他桑傢。他桑傢為國捐軀、出生入死是多麼不容易,前仆後繼地死瞭那麼多男人,如今隻有個女娃娃瞭,居然連個和其他世傢子弟平起平坐、共同識文斷字的權利都沒有,說著說著居然還覥著老臉為桑傢後繼無人哭天抹淚瞭一番,好像遭受瞭多大虐待似的,皇帝為此慪得差點撒手人寰。更有甚者居然還配合地跟著傷感,一時滿殿擤鼻涕聲。

識文斷字在傢裡誰攔著你啊,非得去國子監演的是哪一出?皇帝有槽無處吐,直把龍椅的把手都捏出個坑來,才從牙縫裡硬生生地擠出瞭三個字——著男裝。

如今看來,這三個字也是白擠。

十月裡,洛京其實還不算到冬天,教室裡沒備火爐。這雨來得突然,雜役們現燒瞭幾個都給博士們送去瞭,還沒送到教室,所以全屋人的取暖基本靠抖。

桑祈也在那兒和其他人一起忙著哆嗦。

教室裡亂哄哄一片,誰也沒註意有個遲到的人剛剛悠然進來,一路左拐右拐,一直晃悠到瞭桑祈身邊,大大方方地坐下,解開鬥篷,甩瞭甩頭發上的水。

桑祈臉一黑,好嘛,又甩書上瞭,這下課算是徹底沒法上瞭。

卓文遠的視線順著水滴拋灑的軌跡瞥瞭一眼桑祈案上的破書,又落在桑祈身上,唇角輕勾,從懷裡掏出一個物件:“給你。”

居然是個小暖手爐!

桑祈也不客氣,樂得接過來捧在懷裡,感慨道:“卓夫人真是溺愛,這才什麼時候就給你備下這玩意瞭,不是前兒風大,你凍著瞭吧?”

卓文遠本就生得俊美,挑眉一笑,桃花眼角就漾出瞭幾分風流曖昧。

“我特地回去為你取的,你倒挖苦我?哎喲,我胸口疼……”

“為我?”桑祈瞥瞭他一眼,做感激涕零狀拍著他的肩膀道,“這麼會疼女人,公子的未來一定前途無量。”

卓文遠施施然把自己的筆墨紙硯一一擺好,順著她的話接茬兒:“那嫁給我的事,你考慮得怎麼樣?”

桑祈抱著暖手爐心滿意足地搖頭晃腦,假裝沒聽見。

“你看,嫁瞭我,我保證你天天有暖手爐抱。我還可以自我犧牲一下,給你當人肉火爐。你摸摸,熱和不熱和?”

她不回話,卓文遠就自顧自地說瞭下去,還捉瞭她的手往自己額頭上放。

桑祈眼疾手快地抽瞭回來,吸瞭吸鼻子,幫他總結剛才那番話的中心思想:“嗯,看來你比疼女人更擅長的是臭不要臉,更加有前途瞭。”

卓文遠收回手,不置可否地笑笑。

倆人閑閑拌瞭幾句嘴,桑祈也暖和過來瞭,開始把書頁放到暖手爐旁邊將其烘幹。教室裡的其他人也在三三兩兩地閑聊,不無公子哥兒坐得東倒西歪形象憊賴,也有人唾沫星子橫飛地聊起哪個勾欄新花娘彈的曲兒多好聽。

桑祈聽到小曲兒的時候,拎著書頁的手微微晃瞭晃。正在這時,屋子裡突然安靜瞭下來,她抬起頭,發現眾人竟不知何時都規規矩矩地盤腿坐好瞭,畢恭畢敬地低著頭。

她正尋思這是怎麼回事,能讓這幫紈絝子弟如此矜持,莫不是皇上親自來視察她第一天上課瞭?卓文遠在她耳邊低低提醒瞭句:“晏司業。”

桑祈被這三個字戳瞭一下心口,再把眼往上抬,隻瞄見一襲雪白的衣角,而後便見寬袖輕揚、黑發如瀑、全身幹爽的夫子進入瞭視線。

他身量頎長,高大威儀,看上去並不比房間裡坐的學生們年長,卻有一種與年齡不相符的沉穩氣度,容貌遠比她見過的最好看的男子昳麗,龍章鳳姿,皎如玉樹,最吸引人註意的,還要數那雙眸子,眸光中有種說不出的高潔浩然,淡泊邈遠。

桑祈挑瞭挑眉,想,這號稱“第一公子”的晏雲之,倒是生瞭副好皮囊。

可內裡如何呢?

她隻能用兩個字形容——呵呵。

自視甚高、裝模作樣,是她對這個第一次見面的大燕第一公子的兩大印象。

想當初,她跟人傢打賭,說定會在三月之內讓晏雲之收下自己的荷包,並答應她上元節賞燈之邀,否則她就要代替名伶在燈會上彈唱的時候,以為不過是小事一樁。

卻未曾想到,打從她應下賭約,前去晏府拜訪瞭晏雲之幾次,都吃瞭閉門羹。別說送荷包瞭,連人傢面都沒見上。

不就是被人稱作姿容絕世嗎?至於小氣到連個臉都不露嗎!多被看一眼能少塊肉是怎麼的!害得她不得已,隻得出此下策,跑到國子監來堵他。一想到方才同窗們說的唱小曲兒一事,再想想自己那兩把刷子,桑祈不由得狠狠將晏雲之腹誹瞭一通。

為瞭不在上元節丟桑傢的老臉,她容易嗎?讓他收個荷包,又不是讓他投河上吊,舉手之勞,何必如此孤高?

這邊廂正吐著槽,那邊廂晏雲之已經坐瞭下來,翻開書冊,清冷的目光淡淡地從眾生面上掃過。

桑祈抬眸直視著他,目光挑釁,丹唇輕勾,我看你這次往哪兒跑?

晏雲之與她對視之時,神情卻波瀾不驚,就跟在看一方空蕩蕩的桌案沒什麼區別。

喲,居然這麼鎮定,桑祈心道。新來瞭一個這麼另類的學生,國子監裡的風言風語,她自然是有所耳聞,也做好瞭心理準備的,而今他這樣從容處之,倒是令她有些意外。

仿佛教室裡並未多出此人一般,晏雲之如常開始講習,開口的嗓音溫潤清澈,帶著幾分舒雅高遠之意,仿佛山巔的皚皚白雪、靜夜的熠熠月華,聲如其人,美好動聽。

可再好聽的聲音,也架不住說的內容無趣。他專司講授百傢經典,桑祈本就聽得雲裡霧裡,書又被泡爛瞭,根本看不清上面的字跡,更加摸不著頭腦,沒多大會兒,就因著手爐的暖意,生出瞭幾許困倦,忍不住掩嘴打瞭個哈欠,同時眼皮沉沉地向周圍看去。

隻見除她以外,其餘人都聽得很認真,連一向慵懶散漫的卓文遠也不例外,眸中凝著難得一見的專註,整個人都顯得英朗瞭許多。

於是桑祈又意外瞭一下,暗暗揣測,這麼無聊的課,他們還能一本正經地聽下去,怕是這晏雲之高傲得過瞭頭,有什麼動不動就打罵學生的癖好吧?

正想著,她又打瞭個哈欠,頭部漸漸向面前的桌案傾去。

馬上就能找個地方放頭,好好瞇一會兒瞭,她精神一緩,便忽地聽到有人叫瞭一聲自己的名字。

“‘聖人不死,大盜不止’,桑祈,你來解釋一下此句為何意。”晏雲之的聲音不大,但清晰地傳入她的耳朵裡。

話音一落,教室裡格外寂靜,氣氛十分微妙。

她條件反射地一個激靈坐直,微微蹙眉。他說瞭八個字,每個字她都再明白不過,可全部連在一起竟又不懂瞭。想去看看書上的原文揣摩一下,又悲哀地發現:似乎這一章恰好是剛才被她扯爛揉成一團丟掉瞭的那頁。

全班同學都屏氣凝神等待著她的回答,當然,其中大部分是等著看熱鬧的。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桑祈自然不想第一天就下不來臺,用胳膊肘推瞭推卓文遠,尋求解救。

而她誤交損友也不是一天兩天瞭,方才還對她甜言蜜語的俊俏公子,此時長眉一挑,聳瞭聳肩,做瞭個愛莫能助的表情,眼神又恢復瞭慵懶玩味,中書五個大字——我也不知道。

好吧,桑祈無語,隻得在他腰上狠狠擰瞭一把,淡定地清瞭清嗓子,硬著頭皮道:“聖人若是不死光的話,盜竊案就不會停止發生,所以要想平息所有盜亂,須得把品德高潔之人全部殺掉才行……我想,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她脫口說瞭這番話後,眉頭緊鎖,盯著書頁,連自己都覺得解釋得非常不著調,自然是大錯特錯瞭。

晏雲之還沒作反應,先有人忍不住輕笑瞭一聲。

而後他依舊用那從容淡定、沉穩清冷的嗓音,附和瞭一句:“原來想治個盜亂,還需用這麼慘絕人寰的方式……”整間教室便都哄堂大笑起來,隻有他表情如常。

桑祈安靜地坐著,面色微紅,卻不羞也不惱,聽著聽著,也笑瞭。

女子甘甜的笑聲清脆悅耳,猶如清泉,混在男孩子們張揚粗獷的笑聲中,顯得格外突兀。桑祈坦然道瞭句:“我是不懂,我要是什麼都懂,還要你這司業幹什麼!正因我才疏學淺,才更顯得您睿智高明不是?”

他將瞭她一軍,被她反將回去,還順手小拍瞭一下馬屁。

晏雲之此時才抬起頭來,目光在她身上多停留瞭幾秒,又毫無波瀾地再次移開,若無其事般,將方才這句話的正確解讀道過後,繼續講瞭下去。

桑祈緊盯著他,在他俊雅高冷的面容上捕捉到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眼眸一亮。

她又不是來做什麼才女,令人刮目相看的,隻要不惹毛他,順著他來,能把荷包送出去,完成賭約,也就大功告成瞭。

好不容易熬到下課,晏雲之瀟灑離去,桑祈趕忙把暖手爐丟給卓文遠,跟瞭上去。

對方身高腿長的,步伐很快,不大會兒工夫便繞過重重雕廊,進瞭一間房裡。

這裡是他平時休息辦公之處,待到桑祈追來時,他已放下手中的書卷,正在拿傘,聽桑祈輕咳一聲,轉頭看去,見她正半倚在門框上,手裡拎著一個小荷包,笑瞇瞇道:“晏司業,初次見面,請多關照,學生有一件禮物想孝敬您。”

晏雲之視線淡淡地掃過她,道瞭句:“哦。”

桑祈一口氣沒接上來,哦……哦是什麼意思?!

“那司業收是不收呢?”她扯著荷包晃瞭晃,目光落在他的傘上。那是一把極低調亦極奢華的傘,看似烏漆墨黑的不顯眼,仔細觀察便會發現,傘骨乃由千年烏木雕出,不加藻飾,渾然天成。傘面則是滴水不沾的上好油佈,暗有光華,於不動聲色中彰顯出主人的品位。晏雲之正提著它,一步步朝她走來。

然後,他視若無睹地與她擦身而過,走瞭出去,路過時疑惑地反問瞭一句:“為何要收?”

桑祈眨眨眼,怔在原地,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雨勢漸小,晏雲之白衫飄飄,修長如玉的手指撐著那把優雅又有風骨的傘,在雨中信步走遠,聲音友好溫潤地飄來:“桑二小姐,馮博士最討厭弟子遲到。”

正在這時,傳來陣陣通知上課的鈴聲。

桑祈來不及追上去,恨恨咬牙,火速跑瞭回去,卻還是不可避免地遲到瞭。老博士本來就對她跑到國子監來窩著一肚子火,對她好一通吹胡子瞪眼,害得還算尊老愛幼的桑祈整個下午都在低眉順眼地給他賠不是。

終於放學,才算松口氣。

之前跟卓文遠約好瞭,為慶祝第一天上學,他做東去慶豐樓吃飯。雖然雨恰逢時宜地停瞭,夕陽瑰麗,空氣清爽,天邊還懸著一道遠虹,桑祈的興致卻提不大起來。

卓文遠叫瞭幾個合她口味的招牌菜,折扇一甩,慵懶地靠在雅間的窗欞邊,眉眼含笑望著她:“怎麼,有點受挫?”

桑祈白他一眼,埋怨瞭句:“見死不救。”

他給她倒瞭杯茶,連連賠罪道:“好瞭好瞭,你知道我也不愛琢磨那些玩意,是真不明白,不是有意看你笑話。”

因著他那似笑非笑的眸子,桑祈拿不準這句話幾分真幾分假,哼唧兩聲,喝完瞭茶,才愁苦地嘆瞭口氣,將自己追晏雲之出去,結果完全被無視一事與他說瞭一番,托著下巴皺眉求教:“你從小長在洛京,應該和他相熟,快教教我應付之法。”

雖然穿瞭一身寬袍大袖的男裝,她依然是個眉目生輝的俏麗佳人,用這樣一副信任懇求、又帶著幾分倚仗的目光看著他,教卓文遠很是受用,享受瞭好半天,才攤手道:“並無。”

“晏雲之油鹽不進,全洛京人都知道。想他剛剛加冠便拜瞭中書令,本是國之棟梁,前途無量,卻僅僅就任半載,便自請辭去,跑到國子監來任教。其間皇上幾次想召他入朝,都被他推拒瞭。連皇上都拿他沒辦法,我能有什麼高招?”

這時菜陸續端瞭上來,他夾起一塊桂花甜藕放在桑祈的盤中,解釋道。

桑祈長嘆一聲:“唉,看來隻好從長計議。”

“當初你就不該應下這個賭約。”卓文遠喝瞭口酒,挑眉道,“那傢夥出瞭名地潔身自好,從來不收禮,更何況是女子給的荷包。這擺明瞭是個坑,也就你能傻得往裡跳。”

“我剛回洛京半年多,又不常出門,怎麼會曉得其中的彎彎道道?”桑祈白瞭他一眼,“不說這個瞭,既來之,則安之,世上又沒有後悔藥。”

接下來這頓飯,兩人真沒再提晏雲之的事,專心品評菜品。桑祈久聞慶豐樓大名,吃得還挺滿意,走的時候手輕輕搭在微凸起來的胃部,懶洋洋地下樓。

不料今天的倒黴事兒還沒完,剛一出店門,竟然碰到瞭宋佳音——她在洛京相處欠佳的嬌小姐,當初挖坑讓她跳的主使。

桑祈本想當沒看到,穿瞭一身艷麗羅裙的姑娘卻一聲嬌笑,故意揚聲喚道:“喲,這不是阿祈嗎,荷包送得怎麼樣瞭?”

哪壺不開提哪壺,桑祈瞥瞭她一眼,不願搭理,扯著卓文遠便走。

卻聽宋佳音銀鈴般的笑聲陰魂不散,還自顧自地在她背後高聲道:“還特地追到瞭國子監去?還真是賣力,可惜就算糾纏到上元節,他也是不會收的。到時候要表演的小曲兒,你近來可要好好練習呀。”

“別理她。”卓文遠抬手拍瞭拍桑祈的頭哄道。

“習慣瞭。”桑祈自然地聳聳肩。

她生在父親的軍營裡,長在父親征戰的草原上,自在隨性慣瞭,回到洛京,自然跟都城這些養尊處優的公子小姐們合不大來。所以像宋佳音這樣的對頭頗多,朋友卻很少,親近的隻有卓文遠一個。還是因為幾年前,卓文遠曾經隨父出征,跟她一起在邊關廝混過一段時間。

沒有朋友事小,可丟人現眼真的事大……她扶瞭扶額,暗暗咒罵晏雲之兩句,在岔路口與卓文遠告別,拖著疲憊的腳步回瞭傢。

夕陽已落盡最後一絲餘暉,大司馬府上漸次點起瞭燈。

桑祈走進大門時,有傢丁候著,道桑公在等她用膳,可她已經吃得酒足飯飽,讓人通報一聲不去就先行回瞭房間。

一進門,她便見丫鬟蓮翩一臉八卦的表情,於是不用想,怕是今天又有上門提親的瞭,幹脆坐下來,喝著溫水消食,閑聊問瞭一句:“是哪傢?”

蓮翩趕忙湊過來,興奮地道:“閆傢。”後面的流程自不必多說,想來又是按照她的意思,讓父親給推瞭。

桑祈不太清楚閆傢在朝中的地位,可八卦之魂熊熊燃燒的蓮翩卻已經在進軍洛京後的半年裡,迅速將各大世傢狀況摸瞭個門兒清,向她闡釋瞭一番閆傢可不一般,是根深蒂固的豪門大戶,感覺桑公有點動心,趕人傢走的時候很是依依不舍。蓮翩言罷還哀嘆瞭一聲:“可憐的桑公,還說你不想聯姻,堅持要挑個自己中意的,如今正在國子監親自考察,若知道你是誆他,一定很傷心。”

“我幾時誆他瞭……”

“我還不知道你?人生理想是當個女將軍,不做靠聯姻鞏固傢族勢力的小女人。你敢說去國子監不是單純為瞭給晏公子送荷包?”蓮翩眉梢一挑,學著她的語氣道。

桑祈臉不紅心不跳,隻做瞭個驚訝的表情:“是啊,我是說要當個女將軍,可沒說要當女尼姑呀……”言罷一拍蓮翩的肩,語重心長地道,“不願意接受聯姻,也不等於就準備一輩子不成親瞭,該挑我還是會挑的。你這丫頭,怎麼這麼一根筋?”

蓮翩杏眼一瞪,剛想再說什麼,外面傳來瞭小廝的通報聲,說有人來送東西給桑祈,便停止繼續拆桑祈的臺,出去接瞭。過會兒回來,手上多瞭一沓散發著新鮮油墨香氣的書冊。

“卓府派人送來的。”她說著,寶貝似的將書一本本放好,一點沒客氣地把桑祈帶回來的那堆泡爛瞭的破紙扔瞭,又感慨道,“卓公子真是貼心。”

桑祈看她表情,便知要說什麼,無奈地扶額。

“小姐你啊……若真有心嫁人,還挑什麼挑?卓公子這一片真心,簡直天地可鑒,你真是……不懂得珍惜。”她小心翼翼地撫摩著書脊,好像自己手下的就是卓文遠那脆弱的小心靈似的,一臉悲天憫人狀,再看一眼桑祈,微嘟的唇上道不盡埋怨。

桑祈頭大得很,在她沒繼續說下去之前,丟下一句“我去練武瞭”,撒腿就跑。

桑祈一路跑到平時練武的地方,先靜靜發瞭會兒呆,哀嘆卓文遠一天到晚沒個正經地嚷嚷著要娶她什麼的也就算瞭,蓮翩也跟著湊熱鬧。她真不明白,這倆人什麼時候開始一個鼻孔出氣瞭。

桑祈抬頭望天,今夜月圓,光華皎潔,群星寂然,讓她想起多年前,在草原上的那個夜晚。

眉眼清亮的少年卓文遠,有她從未見過的清俊模樣,舉止談吐,從容優雅,帶著一股她隻在夢中想象過的江南特有的朦朧煙水氣息靠近瞭她,成瞭她的知心小夥伴。

這些年來,打打鬧鬧,說說笑笑,他們相處融洽,幾乎沒有鬧過矛盾。可是成親,嫁給他,這種事情卻是她從來沒有想過的。

一來,她承認自己喜歡卓文遠,但隻是朋友間的那種喜歡,斷無詩詞中所說的那種怦然心動、面紅嬌羞的感覺。她甚至毫不介意當著他的面暴露自己最真實的一面,也不介意出醜,這實在與傳說中的傾慕感覺相去甚遠。

二來,卓文遠對她誠然好,問題是……他對很多人都這麼好啊。往好瞭說叫長袖善舞,往壞瞭說有那麼點風流浪蕩的味道。看他那雙曖昧多情的桃花眼和周圍接連不斷的鶯鶯燕燕就一目瞭然,嫁給這種人,估計一輩子不會安心吧。

所以她早就有過決斷,不會把他當作可選擇的對象之一,關於這一點也明確地跟他說明瞭好幾次。可他一直沒聽過似的我行我素,不急躁也不逼迫,但總是要提上那麼一句。時間久瞭,桑祈也鬧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麼,就當他是說笑,自己姑且左耳朵進右耳朵出瞭。

回憶瞭一會兒,也消化得差不多瞭,桑祈笑瞭笑站起來,拎起手邊的長槍。

卓文遠不靠譜,聯姻這事兒更是靠不住,她能為傢族做的,便是靠自己的雙手,繼承父兄衣缽,像桑傢無數戰死沙場的好兒郎一樣,真刀真槍地博出個前程。

白日裡在國子監不得意,月夜下的空曠庭院卻是她的主場。桑祈飛身而起,衣袂翻飛,挑出一個個漂亮的槍花。

這是他們桑傢祖傳的槍法,她練瞭好多年,已是十分嫻熟,可畢竟是女孩子,力道上仍顯吃緊,沒多大會兒便氣喘籲籲地停瞭下來,擦著汗蹙眉沉思。這套槍法,到底還是不適合自己,自己若想上陣殺敵,恐怕還得掌握些別的武學才行。

可這件事兒雖是她最上心的,卻無法急於一時。眼下最要緊的是明天要去國子監繼續上課,而且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是個頭。

桑祈比平日提前瞭一些回房準備洗洗睡瞭,她有些憂愁地想,一大票博士們看自己不順眼,同窗們又一個個的都不大好相處的樣子,再加上那脾氣讓人完全沒轍的晏雲之……這漫漫求學之路,恐怕是不好過啊。

不承想,怕什麼就來什麼,第二天她剛一邁進教室,就見自己的書案上多瞭一封信。打開一看,上面洋洋灑灑地寫瞭一百多個字。數目雖然多,卻比晏雲之昨兒說的那八個字好懂得多,桑祈總結瞭一下,大概是說有種放學別走。

也虧得這麼簡單的意思寫的人搞得這麼復雜,她頗為敬佩此人耐心,看向落款,隻見兩個龍飛鳳舞的大字——閆琰。

於是明白瞭,這恐怕就是昨兒剛被自己拒絕瞭的那個閆傢小公子,不由得失笑,敢情寫這麼多不是為瞭賣弄才情,活活是氣得止不住噴她啊。再仔細看看,信上隻寫瞭恐嚇者的名字,對被恐嚇人並未指名道姓。桑祈想起昨天課上卓文遠的袖手旁觀,轉手就腹黑地把這封恐嚇信放到他桌上瞭。而後在卓文遠到來、看到信後一臉莫名其妙地看向自己時,大方地勾住他的肩,道:“放心,我罩著你。”

卓文遠一勾唇角,將恐嚇信折好收瞭起來,意味深長地望著她的眼睛,道瞭句:“多謝。”

晏雲之作為司業,不經常講課,桑祈今天沒見著他,自然也沒找到送荷包的機會,跟著講史學自己也像史學的馮默博士的催眠節奏,打瞭半天的盹兒。下午又上瞭節數學課,熱熱鬧鬧地噼裡啪啦敲瞭一會兒算盤,就放學瞭。

桑祈剛要叫卓文遠一起走,便見他單手按住腹部,薄唇緊抿,看上去臉色有些蒼白,急忙問:“這是怎麼瞭?”

“肚子有點疼,你先走,不必等我。”卓文遠苦笑著,起身頭也不回地朝如廁的地方跑去。

桑祈坐瞭一會兒,見他真久去不歸,著急回傢琢磨功夫,又不好去茅廁拽人,隻好先走。她心道是好吧,反正那恐嚇信真正恐嚇的對象是我不是你,於是收拾東西走出國子監大門。她以為磨蹭瞭這麼半天,閆琰不會再等她瞭,卻沒想到門口圍著許多人,正中領頭的是一個唇紅齒白、劍眉星目、面容帶著幾分英氣與倔強的華服小公子,一見她便暗暗磨牙,想來是閆琰無疑。

桑祈深吸一口氣,假裝當他們不存在一樣走過去。

顯然,不切實際。

閆琰在國子監裡頗有顧忌,不敢鬧事,已是忍她很久。好不容易等到她出來,三兩步上前,趾高氣揚地指著她的鼻子便罵道:“桑祈,竟然敢拒我閆小爺的婚,你還想不想在洛京混瞭?”

這話說得大,桑祈抬眸老老實實地看他一眼,輕道瞭聲:“想。”

旁邊立刻有人繃不住笑瞭出來。

閆琰覺得她這是成心挑釁,更加氣惱:“你……飛揚跋扈,肆無忌憚,沒教養,不淑女!以為小爺看得上你?”說完這番話,他觀察著桑祈的表情,心裡頗有些得意。生氣吧,生氣吧,就是要激怒你,讓你野蠻的本性暴露無遺!他可是聽說瞭,皇上允許她來國子監是有條件的。這第一是要穿男裝,第二是要好好做功課,第三便是不能惹出事端。如三者觸犯其一,她也就不必再來瞭。

想到最好能讓桑祈因為生氣而和自己動手打起來,然後再將此事傳到皇上耳朵裡,順利把她從國子監裡趕走,他就好期待。

你不是費瞭好大力氣進來的嗎?哼,既然不給我面子,我也不會讓你如意。

桑祈有點無奈:“反正你也看不上我,拒瞭不是你好我也好嗎?琰小郎還在這兒置什麼氣呢?”

“你……”閆琰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被個女人的話堵成這樣,臉一揚,怒道,“那也得是小爺不要你,不能是你不要小爺。”

“我這不是幫你省事兒嘛,不必客氣。”桑祈被他的邏輯打敗瞭,快走兩步想跑。

不料閆琰鐵瞭心地要找碴兒,一下子便上前捉住瞭她的手腕。

“放手。”桑祈蹙眉回望,有點不高興。

閆琰劍眉一揚,得意地笑,等著她發作。

可惜桑祈還沒有他想得那麼飛揚跋扈、肆無忌憚,深吸一口氣,便沒再說話,隻皺著眉頭看他,思忖著怎麼能既不把事情鬧大,又能順利逃脫他的魔爪。

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人群中,也有給閆琰幫腔的,指責她一個女孩子傢性格太差、太眼高於頂的,少不得也有跟閆琰遭受過同樣待遇的同病相憐者。國子監門口的路本來就不寬,如今圍瞭一群人不走,還有好幾傢馬車候著,顯得頗為擁堵吵鬧。距離皇帝所說的惹出事端,可能隻有一步之遙。

僵持中,桑祈覺著必須要有什麼對自己有利的變數發生才行。可這變數怎麼創造呢?

說來也巧,出恭良久的卓文遠終於適時出現,語氣略顯驚訝地問瞭一句:“桑二,你怎麼還沒走?”

桑祈和閆琰齊齊向大門處看去,隻見卓文遠一點不適都沒有的樣子,一身淡青長袍,好似一根修長挺拔的竹,端正地立在門口,身邊還站著另一個熟悉的身影——晏雲之。

而這位仁兄隻是清冷如雪地站著,什麼話都沒有說,閆琰卻臉色變瞭幾變,下意識地放開桑祈,面色泛紅,尷尬地行瞭個禮,好像做錯事被人抓瞭現行的孩子般,喚瞭聲:“晏司業。”

晏雲之應瞭一聲,緩聲道:“放學瞭還圍在這裡做什麼?散瞭吧。”說完便步履從容地從眾人中間走過。

大傢立馬給他讓出一條路來,雖然意猶未盡,但也都面面相覷,陸續散瞭。

閆琰一直保持著謙恭有禮的姿態,待到晏雲之走過自己後,才抿著唇,狠狠瞪瞭桑祈一眼,似乎在說“改日再找你算賬”,而後拂袖大步離去。

晏雲之出現後,他這突如其來的變化是叫害怕吧?桑祈眨巴眨巴眼,覺得簡直匪夷所思,閆琰這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造型,居然會怕晏雲之?

為啥?

問他本人是不可能的瞭,桑祈正納悶著,那邊晏雲之已經走遠。她望著他的背影,才突然想起,咦,這不是個好機會嗎?趕忙追瞭上去。

“多謝晏司業解圍,弟子有一謝禮……”桑祈小跑著蹭到他面前,嬉皮笑臉地掏出瞭荷包。

晏雲之有禮貌地駐足,瞥瞭她一眼,疑惑道:“所謝何事?”

“剛才要不是司業您……”桑祈剛想說閆琰肯定不會善罷甘休,少不得要糾纏一會兒,萬一被人抓住小辮子可就糟瞭,轉念卻想起,那豈不是等於承認自己在國子監裡惹事瞭?

於是話鋒一轉,就變成瞭:“要不是您,我掰腕子肯定就輸給閆琰瞭。”

晏雲之淡笑一聲,視線落在她手腕上被閆琰抓得發紅的一圈“手鐲”上,語氣平靜無波:“是嗎,客氣瞭。”說完抬步便要走。

桑祈趕忙瞅準機會遞上荷包,笑道:“小小荷包,不成敬意,還望司業笑納。”

“不必瞭。”

桑祈一著急,忙又補瞭一句:“您看,這荷包很好看的,跟您多般配……”說這句話時,腦海中浮現出他昨日拿的那把傘,不由得有點心虛。

不想晏雲之當真停瞭下來,認真看瞭她的荷包一眼,頷首道:“繡饕餮的確很有創意,可晏某覺得太有個性瞭,萬萬不敢佩帶,姑娘還是自己留著吧。”說完微微一拱手,頭也不回便上瞭馬車。

饕餮……桑祈看瞭一眼自己繡的小鹿,嘴角微抽。沒眼光,她在他背後哼哼兩聲,收好荷包回去找卓文遠。

隻見這位竹馬正坐在國子監大門口,長腿屈起,搖著折扇,合眸靠在墻上發呆。

桑祈過去拍瞭一下他的頭:“走瞭。”

他微微抬眸,從鼻腔裡發出一聲輕哼。

“噗……”多大個人瞭還耍小性子,桑祈在他身邊坐下來,也往墻上一靠,“怎麼瞭?”

“特地幫人搬出大佛鎮場解圍,人傢卻不領情,心塞。”卓文遠慢悠悠搖著扇,愛答不理道。

原來是他設計好的……桑祈無奈地笑道:“好瞭好瞭,我錯瞭還不行?”

卓文遠這才睜開眼,眸中光華流轉,折扇一合,勾唇道:“知道錯瞭?”

“嗯。”桑祈點頭,誠懇道。

“那要怎麼謝我?”他說話間站瞭起來,在她面前俯下身,用折扇輕輕挑起瞭她的下巴,“不如以身相許?”

說後半句話的時候,他俊美的容顏與她近在咫尺,聲線魅惑誘人,搞得氣氛一下子變得十分曖昧。可氣氛中的另一主角卻毫不應景,抬手啪的一聲打掉瞭他的扇子,嗔瞭句“想得美”,而後站起身來去扯他的衣袖,“請你吃大餐,走吧。”

卓文遠手上動作一僵,繼而失笑,任她拉著自己,嘴上還不忘嘆一句:“沒有以身相許,有個荷包也行啊,真不公平。”

“想要不早說,回頭就讓蓮翩繡十個八個給你。”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跟這兒湊什麼熱鬧,桑祈沒好氣兒地道。

洛京的世傢望族中流行名士風尚,簡單總結成兩個字就是“講究”。飲食起居用具必精細雅致,出門也必輕裝乘車,騎馬和遛彎兒都是跌份兒的。所以晏雲之是坐車,閆琰也是坐車,卓文遠卻因著桑祈愛走路而隻能陪著。因而他雖然長得也是一表人才,人傢別的俊俏公子在馬車上總能收到許多仰慕者投擲的瓜果鮮花等禮物,卓文遠這半年裡就沒這待遇瞭。

可走路也有走路的好處,二人正討論著去哪兒吃,忽然有個大膽的姑娘紅著臉跑過來,徑直往他懷裡塞瞭一堆東西,緊張得磕磕巴巴地嘟囔瞭一句:“瞻郎……”後面的話都沒說出來,抬頭偷瞄他一眼,就捂臉跑掉瞭。

子瞻是卓文遠的字,年初剛取,桑祈平時是不喚的,你來我去慣瞭,沒想到竟然還有“瞻郎”這種叫法,還能讓這姑娘叫得如此多情婉轉,忍不住有些想笑,而後瞄瞭瞄,發現其中有個荷包,立刻樂瞭:“瞧,說要荷包就有荷包,你怎麼這麼好的命!”

卓文遠挑眉,挑瞭個橘子塞到她手上,嗔道:“吃吧,堵住你的嘴。”

於是就這樣,桑祈歡快地剝著橘子吃,卓文遠優哉遊哉地抱著瓜果,風流倜儻的公子哥兒,小跟班似的跟在一邊,一起去湖邊酒傢吃魚。

桑祈做東,他從來不客氣,趁著秋意濃,要瞭幾隻膏肥黃滿的河蟹,吃得她直心疼,把他的瓜果全抱走才肯回傢。

今日折騰的比昨天還晚,她喝得微醺,也沒什麼興致練武瞭,一進屋,就懶洋洋地窩在軟榻上,假寐半晌,掏出自己繡的那個荷包來,嘆瞭口氣,叫蓮翩幫忙重新繡幾個好看的。

“你說他為什麼不收我的荷包?還問我為何要收……”

跳躍的燭火下,桑祈一邊看蓮翩飛針走線,一邊學著晏雲之的語氣問。

“肯定是因為你人緣不好。”蓮翩答得幹脆。

桑祈臉一黑:“可我故意討好他瞭呀!”

蓮翩誇張地張大瞭嘴:“你?!討好人?!”

桑祈翻瞭個白眼,將自己怎麼獻殷勤的過程說瞭一遭,引得蓮翩笑得前仰後合,眼淚都快要出來瞭。蓮翩笑瞭好半天,才朱唇輕啟,咬斷瞭線,將手上的東西丟給她。

桑祈接過東西一看,不是荷包,是個攏手的佈套,在西北的時候用來暖手的那種,以為回瞭江南用不上,從前的都被她丟掉瞭。

“我聽說洛京雖然沒那麼冷,但濕氣重,很容易生凍瘡,這個我改良過,沒咱們以前用的兔毛那種厚實,你試試好不好用。”蓮翩示意她套上看看。

桑祈一感動,把晏雲之的事兒忘到瞭一邊,抱著她蹭道:“你對我真好。”

蓮翩又咯咯咯地笑,一把將她推開:“行瞭,膩煩。看吧,這才叫討好,光說不練怎麼行?我今天月事在,想早點去歇,你準是不準?”

“準,你去吧,我自己梳洗。”桑祈得瞭便宜,想也沒想便答,而後若有所思地回想著她的前半句話。

那邊蓮翩已經歡快地放下東西出門瞭。沒多大會兒卻又折返回來,表情不是太好,拉著桑祈壓低聲音道:“我覺得,剛才出門時看到墻頭好像有個人影閃過,莫不是府上遭賊吧?”

“賊?”桑祈還在擺弄攏手的佈套,沒當回事兒,“沒聽侍衛們有動靜啊,看錯瞭吧,堂堂大司馬府怎麼會遭賊?”

蓮翩對自己的眼神有信心,桑祈卻笑她肯定是做繡活兒久瞭眼花,拿瞭府上沒有其他人有反應做論據,她無從反駁,但心裡還是存瞭疑惑。

眼下最打緊的不是有沒有賊敢來大司馬府,而是又上瞭幾天學後,桑祈發現自己在國子監的日子著實是不太好過。

平時看點小書她還是沒問題的,但是較真起來讓她很頭疼,也沒找著什麼討好晏雲之的方法,如卓文遠所說,這個人軟硬不吃,油鹽不進。

她學著那個喚瞻郎的姑娘,暗中摻和進給晏雲之馬車丟鮮花瓜果的隊伍裡,每次都特地混進去一個荷包,裡面還裝張小紙條,寫上逢迎拍馬的話,邀請其元月十五一同賞燈。

可是沒想到,晏雲之的馬車每次都先繞到市集,把收到的贈禮轉贈給婦孺,而後才回府,她的荷包也就被挑揀出來,無一例外地送還瞭大司馬府上。

桑祈就不明白瞭,別人收到禮物都開心,他怎麼就一點反應都沒有呢?

還有那閆琰也真叫一個糾纏不休,找碴兒幾次無果後,轉成瞭恐嚇路線。

某天桑祈一進教室,便看見自己的桌案上放著幾隻精神頭倍兒足、張牙舞爪的長毛蜘蛛,後來是蜈蚣,再後來是一條長相醜陋但無毒無害的黑蛇……她都皺著眉頭,拿到院子裡放生瞭。

閆琰也鬱悶得夠嗆,非常不明白為什麼自傢妹子見到一眼就能哭上好半天的玩意兒,同樣是女孩子,桑祈就一點反應都沒有呢。

殊不知在西北野慣瞭的桑祈,比這些嚇人的東西都見得多瞭,早就習慣瞭。這一天她又拎著閆琰抓來的都已經冬眠瞭的可憐小青蛇拿到院子裡放生,順便蹲在一處草地裡觀察自己前幾天放掉的那條小蛇是不是還活著,遠遠地聽到有人說話,其中隱約夾雜著晏雲之的名字,便豎起瞭耳朵。

說話的人是幾個博士,其中之一便是她熟悉的史學博士馮默。

原來因為晏雲之非要在這國子監裡做個小小司業,又一次拒絕瞭皇帝令其到朝中任職的任命,馮默博士頗有微詞。

“雲之乃年輕一輩士子中的傑出才俊,怎的就不想博個前程,為朝廷效力?”他操著滄桑渾厚的嗓音,為晚輩的不爭氣捶胸頓足,扼腕嘆息。

“那晏氏是什麼人傢?世代公卿,望族中的顯貴,連皇帝都敬晏相三分,更何況他是晏氏嫡系的嫡子,有權有錢,有安閑的資本,您老何苦為人傢操心?”一旁有人語含譏誚道。

“可不是,人傢說瞭自己生性逍遙,曠達山水,樂乎自然,不願身處朝堂,估計在這國子監裡任個閑職,也隻是圖個樂子罷瞭。”又有一人說完長嘆而去。

也不乏有人欣賞晏雲之,哼道:“少安雖年少,卻是真正豁達超然之人,你們這些俗人怎會懂?”

話不投機,博士們陸續散瞭,馮默面上還含著慍氣,從桑祈所在之處路過,也顧不上給她臉色看,徑直走瞭。

桑祈微微蹙瞭蹙眉,待他消失在視線中後,才轉過頭,若有所思地看著剛剛放生的小蛇,嘀咕瞭句:“生性逍遙,曠達山水,樂乎自然,是嗎……”

而後狡黠一笑,有瞭主意。

她雖然同馮默博士相處得並不融洽,但是在對晏雲之的看法上,卻保持著高度一致。

馮默博士實乃憂國憂民之大夫,奈何自己出身不好,在士族中屬於下層,空有一身才學,已過知天命之年,隻能在國子監做個博士。所幸,因著尊師重道的風氣,那些地位遠高於他的弟子們對他還算是尊敬。正是因為知道博得一個好名聲,得到他人的敬重,說話能有三分力度對於自己這種人來說有多不容易,他對晏雲之這種在其位而不珍惜的做法,才格外憤慨。

而桑祈則在洛京的世傢子弟們所想象不到的殺伐動亂中長大,見慣瞭刀光劍影、浮生百態,深知現在的世道並不像洛京所展現出來的繁華綺麗這般太平,不齒於洛京這些紈絝子弟的安逸,對明明有能力卻無抱負的年輕人更是鄙夷。

所以她把閆琰送自己的那些可愛的小動物們又全部收集起來,附上字條稱“聽聞司業樂乎山水,好親近自然,特地搜羅瞭些自然之物,供您賞玩”,並一股腦全扔到晏雲之休憩的房間裡。她並非討好,而是存瞭嘲諷之心,等著看晏雲之的好戲。

按照她的判斷,這個平日裡舉止從容、高遠淡泊的翩翩“君子”,所謂的樂乎自然,不過是葉公好龍罷瞭。

這些世傢子弟,她還不清楚,讓他們坐在華麗的馬車裡,出去郊遊玩玩,遠遠地看看山水,連那潔白的衣角都不曾沾染半點晨露還好,真的把他們自個兒扔在野外,估計一晚上就要嚇破膽,連條小蛇都應付不瞭。

於是乎,她格外期待看他收起虛偽的面孔,原形畢露,要麼被嚇得大喊大叫,要麼怒不可遏、大發雷霆。

可是禮物送出去三四天,晏雲之那邊一點反應也沒有。

反倒是桑祈先坐不住瞭。這一天跟雜役打聽瞭晏司業有事務處理一定會來,她早早跑到他的房門前,捧著本書裝模作樣地等著。

晌午時分,晏雲之果然出現瞭,見到她微微訝異:“桑二小姐未去上課,專程來等晏某?”

“司業忘瞭,小女出身桑氏,騎射課之於我實在太簡單,不學也罷,可您講的內容,我卻是一頭霧水,這不,快考試瞭,特地來請教請教。”桑祈婉轉一笑,眼角閃著精光。

“哦。”晏雲之淡淡應瞭一聲,“進來說話。”

桑祈猛點頭,跟在他身後進瞭屋,這一進不要緊,徹底傻眼瞭。

她原以為,約莫是有人幫他處理瞭那些玩意,他壓根沒看見,抑或是他不想發作,忍瞭下來,偷偷找人處理掉瞭。卻怎麼也沒想到,眼前會是這幅光景。

隻見屋內擺瞭幾個做工精巧的木制小籠子,將蜘蛛、蜈蚣等物圈養其中。蜈蚣正懶洋洋地睡著,蜘蛛辛勤地結網,而那兩條小蛇則幹脆安然自得地臥在瞭竹席上。

晏雲之緩步從它們中間走瞭過去,還拿起一旁的樹枝來,輕輕逗弄著小蛇玩瞭兩下,而後從容落座,對桑祈淺笑道:“桑二小姐所贈之物,確實有趣,雖已是深秋,但偶爾還有幾隻惱人的蚊蟲,正好教這幾隻蜘蛛給捉瞭。晏某謝過。”

桑祈非但計劃落瞭空,還被噎得夠嗆,眨瞭眨眼,哭笑不得地在心裡感慨瞭一句,這晏司業……果然……不是凡人啊,嘴上抽搐著接瞭句:“不客氣。”言罷腦筋一轉,這麼說,他挺喜歡這些玩意的,那豈不是恰好討好瞭他,有開口求收荷包的理由瞭?

她剛一樂,張口要說話,便見他收斂笑意,淡泊道:“可這野物,到底還是在外頭自在,如今天冷,待到明年開春晏某再拿去放生,桑二小姐也莫再去擾其清靜瞭。”

於是桑祈悻悻地閉瞭嘴。

“不是有問題要問嗎?請講。”晏雲之廣袖輕拂,指瞭指桌案對面的位置,示意桑祈可以坐下。

桑祈猶豫著坐瞭下來,翻瞭翻書本。

晏雲之也不著急,從容淡定地攬卷而閱,似是在等她說話,也似這屋中根本就沒有她這個人存在。

他的輕袍緩帶,在窗欞中透過的幾縷冷風拂動下飄逸出塵。衣衫的料子並不華麗,也沒有繁復的花紋,做工卻很精細。衣上發上也不似其他世傢公子那般,好配諸多飾物,但是發絲格外光潔柔亮,一身素凈至極的白色衣衫,一頭如墨如瀑的長發,襯著那清俊絕倫的面容,便平白生出一股孤高顯貴的氣度。

桑祈不是沒有聽聞過洛京裡稱頌他的話,洛京的名士裡若晏雲之稱第二,也就隻有他那早就上瞭年紀的二伯能稱第一,可那位爺已然絕塵而去,隱居修道瞭。有道是“俊逸晏傢子,風流天下聞”。她原以為,不過是世人溜須拍馬,並沒有什麼稀奇,所謂風流,也不過是有幾分閑情又有幾個閑錢的故作姿態而已。如今眼前這人,安安靜靜,隻是安靜地看著書本,身上流露出的非凡風姿,倒教她當真有幾分刮目相看,不由得低眸一笑,稱贊道:“你這個人,有點意思。”

晏雲之並沒有因這句算得上褒獎的話有分毫情緒波動,隻淡淡應瞭聲:“姑娘謬贊瞭。”話是謙辭,語氣中卻透著難以名狀的平靜與自信。

桑祈補瞭一句:“可惜性格太差,而且不思進取,否則也應是個人物。”

他笑而不語。

桑祁本是看他笑話來的,並非真心求教,隨便問瞭幾個問題,晏雲之都對答如流,桑祈便覺得沒意思要走,起瞭身,也道瞭謝正要出門,卻聽身後的晏雲之開瞭口,嗓音如清風徐徐,喚道:“桑二小姐留步。晏某想問一句,閆琰的事,你怎麼看?”

桑祈愣瞭愣:“何事?”

晏雲之輕描淡寫地瞥瞭一眼屋子裡這些生動的小玩意。

桑祈便明白瞭,自己和閆琰這點小把戲,都沒逃過他的眼,於是隻得聳聳肩,老實道:“玩鬧而已,還能怎麼看?”

“哦?”晏雲之語氣揚瞭揚。

“琰小郎隻是不高興,想撒撒氣,並非真的要傷害我。”桑祈下巴一抬,朝地上那兩隻無毒的小蛇努努嘴,“否則我早就被咬好幾回瞭。反正我也沒吃虧,就讓他占些便宜唄。”說完大大方方地邁步走瞭出去。

晏雲之目送她的背影,抬手碰瞭碰懶散地待著不動的小蛇,眼底泛起一層笑意。

而看晏雲之笑話未果的桑祈,放下書卷後又偷偷溜到騎射場地來上課,趁霍誠博士不備,鉆到人群裡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鎮定自若地和其他弟子一樣朝場地上張望。

霍誠博士正策馬走在場地中央說著什麼,銳利的目光如大漠蒼狼,霍地從她面上掃過,讓她感覺那視線化作一把匕首,在她臉上狠狠劃瞭一刀,霎時疼得血都能流出來,於是不動聲色地悄悄後退兩步,往前面的人身後縮瞭縮。

突然聽見有人一聲輕笑,話音中滿是嘲弄意味:“原來桑傢的女兒,竟然怕上騎射課,還非要學什麼男兒,上什麼學堂!”

桑祈側眸一看,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閆琰,於是瞟瞭他一眼沒作聲。

閆琰笑瞭兩聲,料定被自己言中,更加得意:“怎麼,你來得那麼晚,還一副懼怕霍博士的樣子,莫非小爺說錯瞭?”

旁邊有個不認識的男子也跟著笑:“琰小郎說什麼呢?桑傢二小姐蠻橫堪比軍營裡的漢子,怎麼可能怕什麼騎射?”滿滿的也是譏諷之意,暗指她粗糙。

桑祈挑瞭挑眉,仍是未理。

今兒卓文遠沒來上課,沒人給她撐腰,她自認嘴拙,不愛搭理人,告訴自己全把他們的話當耳旁風就好,反正平日這麼說的人也不是一個兩個。

可那閆琰偏偏是個不識趣的,前陣子的捉弄全無效果,今日好不容易讓他抓住機會,怎麼能輕易放過?

讀書他和桑祈一樣不行,但論武藝,他還是頗有自信的,正趕上霍誠博士說讓人上前演示一番,便自告奮勇地揚聲喊瞭句:“我來。”

洛京風尚,重文輕武,無論男女都講究風雅細膩,本來騎射課大傢也就都當個擺設,看他願意去,自然沒人搶這個風頭。

他便大步邁出,翻身上馬,張開雕弓。

這少年長相俊美,卻不是卓文遠那種線條柔和曖昧、極具風流韻味的美。他雖然肌膚白皙,面容幹凈,細皮嫩肉的像個姑娘,可那一雙劍眉,閃著光芒的星目,卻襯得人格外有精神,透出一股子陽剛之氣。他理理袖口,紅衣獵獵,別說還真有幾分氣勢。

校場中一排十個稻草人,上有標靶。閆琰騎馬跑瞭一圈,十個標靶全部射中,其中命中靶心有七,且利箭射穿瞭靶子露出發白的尖頭來,可見其力道之大。

勒馬返回,揚起幾粒沙塵,前排有人厭惡地擋瞭擋臉,閆琰面上卻掛著得意的笑,露出兩顆潔白的虎牙。

看來他還挺滿意。霍誠也還算滿意,點評兩句,讓他回瞭。隻可惜,這幾箭在桑祈看來,都射得一般。

閆琰卻沒下馬,而是揚聲對霍博士道:“霍博士難道不知,我們中有一新來的女弟子嗎?她可是聞名天下的軍神桑公傢的獨女,聽說武藝瞭得,大傢都想見識一下呢,不妨讓她也試上一試吧。”

各路視線齊齊向她射來,桑祈連忙擺手:“不用瞭吧……”

霍誠冷漠而銳利的目光再一次定格在她臉上,頓瞭頓,聲線冷硬道:“既然如此,桑氏,請吧。”

一時周圍好奇的議論聲便多瞭起來。

博士有命,桑祈不好不從,隻得糾結地走上前,接過瞭閆琰的弓。剛一上馬,下面的弟子們沒反應,霍誠卻是眸光一緊,單從這個動作看,此女精於此道。雖然武藝精湛與否尚不好說,馬術比眼下這一眾世傢公子還是綽綽有餘。

可桑祈雖然老老實實地策馬彎弓,動作幹練,卻從慵懶的眸子中透出一股漫不經心,隨意跑瞭一圈,隨意射瞭幾箭,十中有七,穿靶者隻有三,比起閆琰來還差瞭一點。

這在閆琰看來,簡直不能再滿足瞭,他愉悅地吹瞭聲口哨,放聲笑道:“小爺以為你有多厲害,也不過如此。”

桑祈扶瞭扶額,輕輕一躍,縱身下馬,心道是您終於撒氣瞭。氣消瞭就好,以後可別總給我添亂瞭。不料閆琰好似還沒說夠一般,一激動嘴上就沒個把門的,繼續道:“不是說大司馬傢中無子,對這個女兒格外疼愛,還把傢傳武學悉數授予瞭嗎?桑祈,你學成這樣可怎麼對得起桑傢的威名啊?”

這句也還好,可旁邊的人接的話就更難聽瞭:“呵呵,或許桑傢這戰功,是帶瞭幾分謠傳。”

又有人撲哧一笑:“你們可別在背後嚼舌根,當心大司馬去陛下面前哭一哭,把你們趕出國子監去。”

“胡鬧,照你這麼說,豈不是哭一哭才是桑傢的絕學?”

……

桑傢辦事向來直來直去,有些激進,免不瞭得罪人,說話的人大多是與桑傢交惡的傢族子弟,此外,在嗜好風雅的洛京中,對這倚仗武力的“名門”不屑的也大有人在。說她自己什麼都無所謂,但是桑祈的底線便是父親的威名,桑傢的榮耀之於她神聖不可侵犯。這下她終於成功被激怒,目光越來越沉,一雙玉手握得緊緊的,關節咔嚓作響。

閆琰看她神情變化,有點心虛,推推旁邊的人,皺眉道:“喂,別說瞭。”他隻是想找借口嘲笑桑祈而已,對於大司馬,還是心懷敬意的。而桑祈那越來越寒、越來越像在暗中窺伺著獵物的蒼鷹一般的目光,叫他脊背發涼。

忽然,桑祈狠狠剜瞭他一眼,而後二話不說,搭弓上箭,一次射出三支箭矢,而後策馬飛奔再次搭弓,共射瞭四次。

第一批箭矢深深刺入草人心臟之位,隨後三批都穩穩地命中在前一發的箭羽中心,疊在瞭一起,連成一線。遠遠看去,就像是每一根箭都有兩對箭羽一般。

技藝何等瞭得!一時間校場鴉雀無聲,連霍誠博士都沉默瞭。

閆琰的小臉一會兒紅一會兒白,終於明白剛才她那是唬弄自己玩兒呢,完全是故意放水的啊。如今來正經的,虐他簡直像虐一隻螞蟻。

桑祈一路絕塵而歸,明艷動人的面容此刻顯得清冷倨傲,嘴角掛著一絲笑,勒緊韁繩道:“小女子所學不過桑傢武學的千百分之一,確是實力不濟,給傢族蒙羞瞭,讓諸君見笑。”說完從馬上躍下,從容不迫地走進人群中重新站好,斂去一身戾氣,眸中漸漸又恢復慵懶散漫的神情。

向來不茍言笑的霍誠博士,突然大笑三聲,贊瞭句:“好!”

剛才議論的那些人,臉色卻寫著不好。閆琰更是又羞又惱,繃著個臉,那叫一個憋屈。

桑祈淡定瞭一會兒,將廣袖抖瞭抖,從中伸出纖纖素指來,在他肩膀上拍瞭拍,語重心長嘆瞭句:“孩子,你的路還很長啊。”

閆琰渾身一激靈,這下簡直要哭出來瞭。

還沒放學,下午這事兒就傳遍洛京世族之間,卓文遠自然也有耳聞,傍晚饒有興致地來找她。

桑祈見他上學時不來,放學倒是來瞭,飛瞭個白眼,老大不樂意道:“指望你在的時候你幹嗎去瞭。”

“傢中有事,實在沒辦法啊,不然我也想看看那閆琰的表情。”卓文遠笑瞇瞇道。

桑祈無奈地搖瞭搖頭,扯著他走遠,“你知道的,我一點也不想出風頭,隻想安生把賭約的事兒搞定。”

她哭喪著臉,這下怕是又要生出一堆麻煩來,本來看她不順眼的和伺機找碴兒的就已經夠多瞭。

卓文遠卻沒當回事,折扇輕搖,牽她上瞭自傢馬車,道:“我倒覺著今兒這事兒也挺有意思,沒什麼不好的,換個角度想,興許看你厲害,以後也沒人敢欺負你瞭呢。”說著拉她坐下,“帶你去個好地方。”

言罷,馬車緩緩駛動,桑祈靠在車內,有幾分生疑,還專門帶馬車來,這是要往哪裡去?別說,路程還挺遠,晃啊晃得她都要睡著瞭才到。

卓文遠先下瞭車,伸手扶她,她卻沒搭,輕松躍下,奇道:“這是何處?”

眼前一片青山綠水,似已出瞭洛京城,置身於一處風景秀麗,隱於竹林間的庭院前。卓文遠沒解釋,故作神秘地引她入內。庭院中小橋曲水,別有洞天,他帶她走近深處一間屋子,一推門,香粉氣息撲面而來,滿室紗幔香帳。正中坐著一個身披綺羅、容貌清麗的女子,見到二人,俯身行瞭一禮。

“怎麼樣,此處可還曼妙?”卓文遠挑眉問。

那女子眉目如畫,額間一點魅人朱砂,一抬手,一低眉,無不流露出曼妙風韻。桑祈驚訝地張瞭張口:“你這一天就是在忙這個?”計劃著帶她一起泡妞?

卓文遠不置可否,輕輕一笑,示意那女子坐下,她便溫順地坐瞭回去。

“這可是來香院的頭牌花魁,彈得一手好琴,不少名士都折服在她的石榴裙下。”他在女子旁邊早就備好的榻上坐下,抬手飲瞭一杯酒,介紹道。

桑祈這才留意那女子面前確是擺著一張古樸雅致的琴,與她的氣質不是很搭調。

“看,我專門給你找瞭個師父,你又不領情。”卓文遠桃花眼一勾,曖昧道。

他嗜好風雅,人也風流,時常出入煙花之地,結識此等女子也不足為奇,桑祈一聲苦笑,也在另一側的榻上坐瞭下來,道:“你也知道我不是那塊料。”

“不試試怎麼行,眼看賭約之期一天天迫近,你就不著急?”卓文遠友情提醒。

算算也是,桑祈扶瞭扶額,“好吧,那就死馬當活馬醫,試試吧。”言罷一拱手,對那女子道:“師父請不吝賜教。”

“淺酒萬萬不敢當。”那美貌女子忙恭恭敬敬地回禮,而後坐下來,柔荑嬌弱無骨地輕揚,起瞭一曲。

琴音纏綿,軟語悱惻,桑祈不懂音律,也能聽出來當真好聽,可除瞭好聽也就說不出什麼別的詞兒來瞭。卓文遠卻瞇著眼睛打著扇,不時頷首,一副已然入境、十分享受的樣子。

一曲終瞭,桑祈適時拊掌,由衷贊道:“彈得好。”

卓文遠睜開眼眸,戲謔地看向她:“該你瞭。”

珠玉在前,她更不好意思獻醜,躊躇瞭好半天,咬瞭咬牙才豁出去,也起手撫瞭一段。

結果自然是魔音穿耳,卓文遠的眉頭緊鎖,唉聲嘆氣,不斷搖頭,沒等她彈完就趕忙打斷,“停,請人傢姑娘彈曲兒要錢,請你彈簡直是要命。”

淺酒約莫也被她的琴技震驚瞭,面上雖然還掛著笑,但也能明顯看出笑容中的逞強。

桑祈悻悻地把手放下,聳聳肩,“我都說瞭,你還不信。”

卓文遠苦笑著示意淺酒去指導指導,可掰扯瞭一會兒,也沒什麼成效。桑祈學這玩意兒實在頭疼,等會兒這倆人沒被折磨瘋,她自己都要瘋瞭,破罐子破摔地連連擺手,告饒道:“不學瞭,不學瞭,我還是致力於想辦法把荷包送出去,約他去看燈吧,彈琴唱曲兒這種高雅事兒實在不適合我這粗人。”

卓文遠也好似終於認清瞭她並非可塑之才,遺憾地點點頭道:“也好,我倒覺得你賭輸瞭也無所謂的,說不定一彈完,以後誰再挑事兒,你就拿要給人傢彈琴相要挾,對方便定然不敢妄為。”

桑祈自然狠狠地,狠狠地白瞭他一眼,而後起身道:“走吧。”

卻不料他並未起,隻是抬眼似笑非笑地反問瞭一句:“為何要走?”

桑祈這才註意到,不知何時,他已經將淺酒攬在瞭懷裡,正斜靠在榻上,衣衫半敞,一手在美人的腰間摩挲,一手擎著一隻青玉酒盞,慢悠悠地品嘗。

面前擺好瞭佳肴美酒,四周鋪陳著紅羅綺帳,溫香軟玉在懷,嬌顏微紅,水眸輕顫,好一幅動情景象。隻有她多餘,不識趣地杵在那兒。桑祈尷尬地咳瞭咳,知道他是不會走瞭,無奈退出房門,道:“那我自己走,你們慢慢聊。”

卓文遠並沒跟出來,關上門前,她隻看到他懶散地揮瞭揮手,而後將美人抱到膝上,俯身吻瞭下去。

早有卓傢的仆役候在外面,見她出來,稱備好瞭車送她。

桑祈不由得感嘆,這獨門雅院裡別無他人,那姑娘也和他甚是相熟的樣子,怕是他專門養在此處的。真是風流多情,夠會在妹子身上下功夫。她笑著搖搖頭,上瞭馬車,想著這事兒回去可得跟蓮翩說,看她下次還幫不幫卓文遠說話。

路途遠,又晃瞭一會兒後,她有些乏,靠在車內假寐,迷迷糊糊地差點睡著。突然一陣劇烈的晃動,害她撞瞭一下頭,皺著眉頭睜眼打量發生瞭什麼事。

忽聽馬兒嘶鳴,車子驟然停瞭下來,外頭駕車的仆役焦急的聲音喊道:“你們是什麼人,這可是卓傢的馬車!”

話音戛然而止,下一瞬便有利刃劃破瞭車簾,而後撲通一聲,似是有人倒瞭下去。

遇到歹人瞭?桑祈心下一寒,朝四周快速掃瞭一眼,卓文遠這馬車上裝飾得倒是漂亮,可惜一樣能拿來當武器的東西都沒有。

沒辦法,空手也得上,桑祈挑開車簾,跳瞭出來。一輪明月下可以清楚地看到圍攻馬車的是幾個蒙面人,身手稱不上多好,但人數眾多。而她這邊隻有駕車的仆役和自己,以及一個卓傢的護衛,共三個人。駕車的仆役已經倒在地上,受瞭傷,疼得直哼哼。護衛則與蒙面人纏鬥在一起。

桑祈不知這些人的目的為何,想抓住活口,先是搶來一把武器,而後招招避瞭要害。沒想到蒙面人中倒藏著幾個厲害人物,不多時已經連那護衛也負傷倒瞭下去,隻剩她一人對敵。

由於拿的兵器不順手,剛才又沒打倒幾個敵人,如今以一敵多,漸漸地,她感到應付起來有些吃力,落瞭下風,開始隻顧得上招架,無暇還手。桑祈皺著眉頭,心下明瞭,再這樣打拖延戰下去不是辦法,論體力自己肯定拼不過對方,不由得暗暗觀察周圍。

此處尚在洛京城外,她一點也不熟,找瞭半天才看到不遠處有一汪水潭。便眼前一亮,仗著自己識水性,想把敵人引過去,然後潛入水中躲避。

可惜一路來到水潭邊才發現,這潭子太小,而且並無相通的水路,恐怕隻能泡澡,無從逃跑,這可如何是好?

桑祈犯瞭難,額頭滴滴冷汗滑落。

正在這時,忽然聽到陣陣衣擺乘風的聲響,而後一身耀眼的白衣闖入視線。

援軍?桑祈眉頭一緊,死死抓著手中的匕首。

隻見那突如其來的身影在皎潔月光下騰空翻飛,白衣如同變幻莫測的流雲,長劍出手,閃著寒光,劍穗飄逸如捉摸不定的長風。細長的劍身仿佛隻是隨意地在手中抖瞭一下,挑瞭一挑,卻招招蘊藏著精湛技巧。一場風花雪月的舞蹈,優雅姿態下是要人性命的殺招。竟不是來幫那些流寇,而是幫她的。

桑祈有點不敢相信眼前這一幕,怔瞭好一會兒才看清,那白衣之人是一老者,不但衣衫盡白,須發亦是如雪,飄忽間,目光從容,神情淡定,有縹緲仙風。

沒多大會兒,就把幾個糾纏不休的蒙面人解決瞭。

老者負手執劍,在東倒西歪的蒙面人間站定,雪白的衣衫滴血未沾,長須一捋,瞥瞭她一眼便拂袖欲走。

“恩公且慢!”桑祈忙喚。

且不說還不知道這救命恩人是何許人也,無從回報,就是看在他這幾個招式的分兒上,也不能讓這高人白白走瞭呀。

那老者卻一皺眉,扔下句:“還不報官,喚我作甚?”便踏月乘風而去。

任桑祈怎麼喊“好歹也告知個名號吧”,怕是老者也聽不見瞭。

眼見著高人消失在視線內,她又著急回去查看那二人的傷勢並張羅報官,不能扔下爛攤子貿貿然追去,隻好咬牙跺腳,嘆瞭口氣,扔下手中的匕首回到馬車處。

好在,倆人都沒死,隻是受瞭傷無法行動。

桑祈帶他們一起回瞭城,馬上有人來將那些蒙面人的屍體帶回去,並義正詞嚴地承諾一定好好調查,給她和卓傢一個滿意的答復。

等她回到府上,夜已經很深瞭。

那方山間小院裡,卻依然燈火通明,管弦聲不絕於耳。

卓文遠倚在榻上,半瞇著眼,眸中已有瞭幾許睡意,衣衫卻還是整整齊齊的,並未褪去。

淺酒在他不遠處撥弄著箜篌,眉目含情,註視在他的長睫上,良久後輕嘆一聲,放下手中的物事,緩步走到他身邊,抬手搭上瞭他的衣襟。

“郎君,時候不早瞭,奴傢伺候您梳洗歇息吧。”

卓文遠單手撐頭,另一隻手伸過來,搭在她的柔荑上,勾唇笑道:“不用,再等會兒。”

說話的工夫,有人在門外求見。

淺酒起身去開門,那人帶著一身夜寒,進來後便徑直走到卓文遠面前,在他耳邊低語瞭幾句。

卓文遠聽著聽著,半晌後漾出一絲淡淡的笑意,擺手道:“好瞭,下去吧。”

而後終於抬眼,看向淺酒,伸臂喚道:“來。”

美人乖乖走過去,溫順地依偎在他懷裡。燭火下,男人的眉眼風流,輪廓柔和,薄唇瑩潤,顯得格外俊美,魅惑誘人的聲線這才哄著她道:“可以伺候我歇息瞭。”

淺酒有點不明白他今日帶那個女子來所為何事,也不明白他這半宿都在等什麼,因著自己的身份又不好開口問,隻得壓下疑惑,幫他解開瞭衣裳。不多時後,香燭氤氳的暖光裡,一地寬袍輕紗,一室旖旎呻吟。

第二天一早,卓傢馬車遇襲的消息便在洛京不脛而走,到瞭下午已然傳遍大街小巷。

可知道馬車裡坐的是桑祈的人卻不多。卓文遠本人自是其中一個,聽說她受瞭傷,帶瞭一堆慰問品來探望。到的時候隻見傳說中受瞭傷的桑祈正懶洋洋地在院裡發呆曬太陽。天已寒涼,她隻穿一件看起來很單薄的淺色長裙,將披風搭在腿上,擋住瞭逶迤裙擺,隻露出束得窈窕婀娜的腰身,正單手托腮,將臉埋在寬大的袖口間,不知道在想什麼。面前擺的桌案上,幾本書敞開放著,還鋪瞭宣紙。可墨化好瞭,筆也蘸好瞭,紙上卻一個字也沒有。

這一個月來難得見她穿女裝,雖然是洛京裡最常見的貴族女子打扮,但她較為高挑,身形既不同於大多女子那般楊柳扶風、雨打梨花似的嬌弱,也無一絲贅肉冗餘,而是勻稱有致,脊背挺得筆直,肩也撐得起來,便穿出瞭幾分不一樣的氣韻。

他遠遠站定,註視瞭一會兒,才微笑著上前,用提著的藥包碰瞭碰她的腦袋:“聽說你傷瞭,看著倒挺有精神。”

桑祈頭也沒抬,勾瞭勾手指頭,示意上面纏著佈帶,道:“擦破點皮。”

都怪兵器不順手,傷人不成反自傷。

她無奈地想著,腦海中又記起那白須老者輕盈有力的利劍遊走夜空,翩若驚鴻,矯若遊龍,不由得心生向往,神思遊離。

“便偷懶不去上學瞭?”卓文遠戲謔地挑挑眉,翻瞭翻她放在案上的書本。

“寫不瞭字呀。”桑祈把被蓮翩綁得結實的爪子伸到他面前晃晃,申辯道。

“那還裝模作樣。”他好整以暇地在她身邊坐瞭下來,推瞭推她的額頭。

桑祈一撇嘴,惆悵地望著那些攤開的宣紙:“有什麼辦法,司業佈置瞭作業不是?”

不“好好學習”她怎麼好跟皇帝交代,再說別人都能得罪,晏雲之可得罪不起。卓文遠取笑瞭她好一會兒,才放下手上的東西,拿起瞭筆,在她略微驚訝的目光中提筆書寫瞭起來,字裡行間還特地仿照瞭她的字跡。卓文遠本寫得一手好書法,筆鋒細瘦銳利,如風雕刀刻,極好看,學著她那較為圓柔的筆畫不容易,速度很慢。

冬日午後的陽光和煦耀目,從他垂在額前的長發中照射過來,為他俊美的容顏鍍上一層金光。男子的眉眼專註,修長濃密的睫羽根根挺翹,層次分明,光潔如玉的面容上細細的絨毛清晰可見,氣質沉靜柔和,如同一塊精美的碧玉雕像。

桑祈看得發怔,定定地欣賞瞭好一會兒,抱著他按在書本上的胳膊蹭瞭蹭,嬉笑道:“真夠意思。”說完還沒等卓文遠抽出胳膊去揉她的頭,就毫不流連地放開,起身猛地在他肩上拍瞭下,振袖一揮,痛快道:“那就都交給你瞭,回頭再請你去吃蟹。”言罷優哉遊哉地哼著小調,去叫蓮翩把他帶來的慰問品送到廚房瞭。

卓文遠執筆的手停瞭停,終究沒說什麼,笑著搖瞭搖頭。

等她捧著蓮翩做好的點心來跟他一起吃的時候,他已經寫完大半,放下筆揉著手腕歇息,過瞭會兒拿起一塊山楂糕咬著,問起來:“昨天的事,府衙那邊的調查可有眉目?”

桑祈剛咽下一塊糕,噎瞭半天才開口道:“懷疑是流寇作亂。”

提到這事兒,她的註意力完全沒在是什麼人敢動卓傢的馬車上,滿腦子想的都是那老者和他的劍法,眼眸晶亮晶亮,對卓文遠吹噓瞭一番那人有多厲害,好似神仙一般。

卓文遠用心聽著,待她說完後啞然失笑:“看你那崇拜的樣子,難不成他比桑公還厲害?”

桑祈皺著眉頭想瞭想,終於還是搖頭:“那倒無從比較。父親天生神力,而且武藝超群,若論槍法論力道,大概整個大燕無人能出其右。可那老者的劍術卻更飄逸出塵,在巧勁兒上應勝一籌。”

後面還有一句更適合她自己練習,她隻在心裡感慨瞭下,並未說出口,隻道是:“真希望能再見上那人一面。”

卓文遠眸光微動,擦瞭擦手繼續書寫,戲謔道:“既然安然無恙,經過昨天那事兒,我覺得你有空還是多想想自己的琴藝吧。”

《國子監來瞭個女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