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郎君何所思

雖說黑衣人一事,桑祈已經告知瞭父親,又當著晏雲之的面應下瞭不再半夜一個人出門,可這心裡始終還是放不下。閆琰的一番話讓她想起,這或許是一個向父親、向傢族、向世人證明自己有能力獨當一面,並不需要依靠聯姻的機遇。於是她決定再去親自探上一探,夜深人靜之時,她穿上低調方便行動的衣服,帶好兵器出發瞭。

一路摸到之前到過的院子,隻見院內有若幹黑衣人在交談,從那五大三粗的身形判斷,應該是她昨天夜裡見過的那批。正當桑祈想湊近一些聽清楚對方在說什麼的時候,院子的大門突然打開瞭,又進來一撥黑衣人。對方人數太多,她不敢貿進,隻得往暗處躲瞭躲。

看樣子,兩撥黑衣人彼此相識,因而對於來者,原本駐守的黑衣人並沒有感到驚訝。然而,就在她做出這樣的判斷不久後,出乎意料的事情發生瞭。隻見後來的那批黑衣人隨著前一批黑衣人進屋,可在對方行進的過程中,竟主動落在後面,毫無預兆地手起刀落,霎時割破一個人的脖頸,取瞭其性命。見到這一幕,不光是桑祈,倒下的黑衣人的幾個小夥伴也震驚瞭。在震驚之中錯失還手良機,悉數被對方剿滅。

一切發生得太突然,桑祈掩住口,將驚訝強行吞入腹中,感到難以置信。

殺死瞭同伴的那幾個黑衣人訓練有素,看上去一點感情波瀾也沒有,冷漠而熟練地將屍體挪動佈置一番,偽造成內鬥之狀後,又如同悄無聲息到來一般,悄無聲息離去。

慘白的月色下,院子裡彌漫著鮮血與陰謀刺鼻的味道。桑祈皺眉看瞭一眼,權衡之下,決定先不管這些屍體,追上殺人兇手再說,提劍跟瞭上去。一路追到外城,那幾個黑衣人似乎看出甩不掉她,便回身與她纏鬥在瞭一起。

她打定瞭主意抓活的,要揪出幕後主謀,而對方似乎也不想額外制造殺孽,招招都往她腿上來。以一敵四,桑祈這回用的是自己的兵器,比上次爭氣瞭些,沒有很快呈現敗勢,可實在糾纏得難分難解,眼看又要變成一場鏖戰。

她可不指望這一次又會有人從天而降,隻得靠自己尋找突破口。趁一個黑衣人近身的時候,靈機一動,伸手握住對方的手腕往自己的方向一拉,身形變化,又趁其不備扯過另一隻手,迅速抽出腰間的繩索將它們綁在一起,而後抬劍架在那人的後頸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封鎖瞭對方的穴道,發揮自己輕功的優勢,往回奔走。

盡管其他人馬上就追上來,可過瞭眼前這片空地便是一處小樹林。在小樹林裡,她自信能夠甩開他們。

果然不出所料,身後漸漸沒瞭動靜。桑祈尋瞭個僻靜之處,在一棵古樹粗壯的枝丫上將挾持的那哥們兒放瞭下來,看著他,隨後俏眉一挑,心裡有些得意。開玩笑,四個人姐姐打不過,甩開其中三個,抓一個活口不就行瞭。她真想為自己的機智鼓個掌。

被俘虜的倒黴蛋一動不動,面罩後一雙陰鷙的眼睛,毒辣辣地瞪著她。桑祈用腳指頭都能想到解開他的啞穴後他會咒罵的臟話,就隻是靠在樹幹上不理他,隻等休息一會兒恢復瞭體力後帶他回去。

額上的汗還在一個勁兒往下滴,周遭並無一絲風聲,寂靜得嚇人。忽而傳來一陣樹葉窸窣的輕微聲響,她皺瞭眉頭,警覺地握緊手中劍。然而還沒來得及分辨出聲音的方向,便突兀地感到後背一涼,鋒利冰冷的劍尖抵在瞭她的腰上。

桑祈心裡咯噔一下,剛才目睹瞭血案,經歷瞭纏鬥,都沒有害怕的她,在這一瞬間感覺到瞭恐懼。

是誰?能做到如此神鬼不覺,實力已遠非這些黑衣人和自己所能及,這下要如何是好?

正在她心頭狂跳,還不得不緊握拳頭佯裝鎮定之時,一陣風起,驀然間,見著瞭一襲雪白的衣角。

桑祈隱約覺著這衣裳有點眼熟,也不知道怎麼想的,一個名字脫口而出:“晏雲之?”

抵在她腰上的力道一頓,身後的人語氣也沉瞭沉:“桑祈?”

這熟悉的聲音讓桑祈長長松瞭一口氣,一放松戒備,整個人險些癱倒下去,連聲嘆道:“還好還好,嚇死我瞭,嚇死我瞭……”

晏雲之微微蹙眉,將劍收瞭回去,言語間又恢復瞭以往的清冷薄涼,還帶瞭絲絲嘲諷:“你還知道害怕?”

桑祈想起白天剛像模像樣地答應人傢半夜不出門閑晃,感到幾分心虛,幹笑兩聲,打圓場道:“怕還是知道的,但也要伸張正義不是?”說著一回身,便見到瞭晏雲之挺拔俊秀、飄逸出塵的身姿。月色下一身清輝的男子壓根沒聽她瞎扯,低頭查看被綁的黑衣人,示意她交代一下情況。

桑祈便趕忙將來龍去脈說瞭一遭。

他聽罷若有所思,應瞭句:“嗯,先把他帶回去。”而後伸手要拉人。

那黑衣人似是明白瞭脫身無望,掙紮一番,用憤恨的目光狠狠剜瞭桑祈一眼,而後重重低瞭一下頭,便開始全身抽搐,眼神驚恐,顯出極為痛苦之狀。

晏雲之反應迅速,急忙解開他的面紗,可為時已晚,還沒等桑祈弄明白發生瞭什麼,那人已臉色青黑,表情猙獰,口吐白沫,抽搐著倒瞭下去。

晏雲之上前仔細看瞭看,蹙起眉頭,道:“中瞭劇毒,已經沒救瞭。”

桑祈為其慘烈的死狀震驚,恍惚地道:“所以,他們絕非流寇之輩,而是死士?”

這種機密行動前,在口中藏有封閉著毒藥的蠟丸,如若事情敗露,便咬破自盡的手段,她聽說常為大傢族培養的死士所用,於是嘆瞭口氣,收起佩劍,沉吟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先前她一直忙著跟蹤,忙著打鬥,忙著警惕,根本沒有時間細細思考整件事。這會兒理理頭緒,似乎才抓住什麼線索。

“我覺得,我上次追蹤府上的黑衣人到那個院子,應是被他們發現瞭。而後便不知為何,設計瞭今晚這一出。你想想看,今晚我如果晚一點到那個院子呢?隻要晚上那麼一點,就不會看到黑衣人自相殘殺的那一幕,而是被精心佈置好的,幾個黑衣人死亡的現場。就算報官,查來查去,結論八成還是流寇作亂。”

桑祈越說越覺得自己的推論正確:“可惜偏偏就是那麼不巧,被我撞破,追瞭過來……然後,為瞭不出賣幕後主謀,他就變成瞭這樣。”她邊闡述,邊遺憾地指瞭指那個服毒自盡的屍體,確定道,“不惜動用死士,這一切的背後一定有大陰謀。”言罷用詢問的目光看向晏雲之,希望得到對方的認同。

晏雲之沉默半晌,淡淡看瞭她一眼,卻道瞭句:“此事與你無關,不要再查下去瞭。”

“那怎麼行!”桑祈一聽不樂意瞭,激動地站瞭起來。

晏雲之寬慰她道:“晏某會告知該負責徹查此事的洛京府衙……”

“不不不。”桑祈連連抗議,“歹人都到我窗戶根兒底下瞭,怎麼能說是跟我沒有關系呢?桑府已經牽扯其中,我不能置身事外,要查咱們一起查。而且,上次他們查成那樣,我有點信不過洛京府衙。”

然而,她磨瞭半天嘴皮子,晏雲之隻沉默不語,一張俊顏淡漠而清冷,那表情……著實讓人看著牙癢癢。她在心裡將其全傢老少都埋怨個遍,嗔瞭句:“小氣鬼,好像沒你我就不行瞭似的。大不瞭你我各查各的,腿長在我身上,你又管不著。”

而後自覺多說無益,正好體力也恢復得差不多瞭,便幹凈利落地與他揮手作別,踏過枝葉,拂動清風,遠去林間,驚動瞭幾隻早起的飛鳥。晨光熹微,映著她打鬥中垂落下來的長發閃閃發亮。

晏雲之看看她輕靈跳躍的矯捷身姿,再看看身邊的屍首,無奈地笑笑。

桑祈幾乎一夜未眠,回傢洗瞭把臉,換瞭衣服,就黑著眼圈趕來上課,一進門,又覺得哪裡不對。

卓文遠不在,可以理解;宋落天不在,也很正常。可是,上學態度端正的乖寶寶閆琰居然也不在,這就有些奇怪瞭。她斟酌良久,拉瞭個同窗詢問。那人告訴她,聽說閆琰出事瞭,上學來的路上不小心摔斷瞭腿。

桑祈心裡咯噔一下,尋思這孩子不會是自作主張地把那個不靠譜的計劃實踐瞭吧?這洛京大道一馬平川的,上哪兒摔腿去!

為瞭驗證猜想,放學後她便馬不停蹄地去瞭閆府。主母閆夫人大約是因為先前聯姻被拒的事耿耿於懷,孤高冷傲瞭半天,各種找理由不肯讓她進,後來還是閆琰派人出面說情,才繃著個臉勉強同意。

桑祈第一次來閆府,深感不愧是百年傳承的朱門望族。大宅中既不像人丁稀少的桑府那樣空空蕩蕩不講究排場,也不像宋府那樣太過鋪張奢華富貴。制式器具,代代傳承,每一件看似普通的物品,都有歲月雕琢的痕跡。宅邸設計規整,規劃有序,沒有一處多餘,給人感覺肅穆又大氣。

正當準備晚膳的時間,幾個忙碌的傢仆腳步匆匆,卻都低著頭,不發出一點聲音。這樣嚴謹得體的院子裡,怎麼就……偏偏生出瞭閆琰那麼個人?桑祈看著那高貴端莊的閆夫人,若非一早知曉,如何也想象不出二人居然有血緣關系,與她粗略寒暄幾句,便去見瞭閆琰。

閆琰果然傷瞭筋骨,腿上綁著厚厚的繃帶,唉聲嘆氣地從臥房裡蹭出來,時不時發出一聲淒慘的“哎喲”,還非要守規矩地在迎客的主位上坐著。

桑祈看不下去,趕忙制止道:“可別亂動瞭,就跟那兒坐著吧。”說著指瞭指離他最近的一把椅子。

閆琰糾結瞭半天,疼痛才戰勝禮貌,乖乖坐瞭。

桑祈指著他的腿問:“老實交代,你是不是真跑去惹事瞭?”

閆琰悲憤地拍瞭一下桌子,哀嘆道:“別提瞭,我就是想給宋落天一點教訓而已,不承想會把自己弄得這麼慘。”

“是啊,怎麼會把自己弄得這麼慘?”桑祈也跟著不理解地問。

閆琰的計劃,本來應該是這個樣子。

某一個月黑風高……不……日頭高照的早晨,上學途中,他假裝步行,扭傷瞭腳,倒在宋落天出門的必經之路上。宋落天那人,若是看到他出醜,定然會上前取笑一番,於是便會落入他的圈套。閆琰再一抬腳,把事先用沙土掩蓋好、勾在腳上的繩索一頭收緊,將宋落天絆倒,反取笑對方一番。

雖然這個主意桑祈當時聽來覺得操作難度大又不靠譜,可怎麼著挨個步驟看去,也沒有看出有會讓閆琰受這麼重的傷的環節啊。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被他發現瞭吧。”閆琰委屈道,“我沒想到,他根本就沒下車,非但沒下車,還故意指使車夫從我身邊過。我為瞭躲馬,著急收腿,沒想到繩索偏偏就驚瞭馬,於是躲閃不及,不小心被踢中。”說著撫瞭撫自己的腿,唉聲嘆氣道,“郎中說,所幸是踢在瞭腿骨上,好好將養著,雖然暫時行動不便,倒也不至於落下病根。若是踢中腹部,恐怕就難辦瞭。也不知道我這是幸運還是不幸。”

桑祈聽完,臉色一沉,聲音也涼瞭幾分,道:“他傢的馬都是上等良駒,有些還是上過戰場的戰馬,怎麼可能因為區區一個套索便受驚?定是馬夫受瞭他的命令,故意讓馬亂踢。”

閆琰何嘗沒想過這一點,可畢竟是自己想坑人傢在先,就算有這種把柄也說不出口,隻能又是一聲重重的嘆息。

桑祈凝視著他受傷的腿,感到內心不平。此事閆琰是有不對,可程度充其量不過是跟宋落天開個玩笑而已,他卻反過來下此狠手。刀劍無眼,馬蹄亦是,戰馬踢死人的事例,她在西北聽說過好幾回。眼下閆琰看著是僥幸沒傷到要害,可萬一傷到瞭呢?豈不是非死即殘?

人傢才十七歲啊!

做人怎麼能這麼陰損!

正義感勃然爆發,她越想越氣不過,暗暗咬牙,決心幫閆琰討個公道。但現在暫時不想告訴閆琰,怕他知道後再惹出什麼事端,隻跟著他罵瞭宋落天兩句,便若無其事地起身告辭,道:“成,我就是來探望探望你,沒事瞭,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一步。”

回到傢後,桑祈便開始計劃。很快,在一番調查後,她想出瞭一個好主意。

洛京人傑地靈,物產豐潤。位於西郊的靈霧峰半山腰,高約三千尺,層巒疊翠,自古以來便是著名茶葉產地。宋傢便有一處財源滾滾的茶莊坐落在此,屬宋落天名下,他在外面花天酒地用的都是這個小金庫。如今正是冬天,茶樹呈現出老葉濃鬱的綠,放眼望去,一片深翠。

桑祈掀開車簾一角,見如自己所料,看守茶園的長工果然稀少,滿意地勾起瞭嘴角。讓車夫將車停在僻靜處後,肩上扛瞭一個大佈袋,腳步輕快地跳瞭下去。

山上的空氣格外清新,彌漫著茶樹的馨香,她深吸一口氣,趁長工不註意,悄悄來到水渠邊,將佈袋打開來——隻見裡面是一整袋白色粉末。根據她先前的調查,靈霧峰之所以出產的茶品質好,是因為土質特別。而她今天帶來的這些粉末——石灰,倒入灌溉茶園的水渠中,滲入地下,便可悄無聲息地改變土壤成分,自然也就不能夠產出好茶來。此計不容易被發現,也難以追究是何人所為,這是她經過深思熟慮後想出的好點子。

然而她沒料到的是,石灰入水,水面立刻劇烈翻騰,發出嗞嗞的聲響,並隱隱冒起白煙,引來瞭留守茶園的長工註意,一聲厲喝,抄起傢夥兒便趕瞭過來。見勢不對,她趕忙加快速度,趁長工們趕到之前將整袋石灰都倒瞭個幹凈,而後在對方馬上就要揮著砍刀砍到自己的時候,挑眉一笑,拔腿便跑。桑祈一溜煙回到馬車上,催著車夫快些離去。

桑傢的車夫出身軍旅,何等訓練有素,馬車甩開長工們糾纏的叫嚷聲,朝山下疾馳而去。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惡作劇過的她急喘著向車後看去,忍不住咯咯地笑,隻覺大快人心。

第二天,桑祈心滿意足地上學去。

可是沒有瞭卓文遠和閆琰,國子監裡顯得格外冷清。

上午考試,是她擅長的數術,她早早答完,出瞭教室,坐在院子裡發呆,把玩著垂下來的一株蠟梅,驀然發現已是深冬時節,一眨眼自己來國子監已經快兩個月瞭。送荷包的事情還是沒有著落。她想起自己當初跟父親說的,來這兒自己挑個夫婿的說辭,不由得有些想笑。掰著手指頭數來數去,雖然同窗中有許多門當戶對的適齡俏郎君,可她能把名字叫準的也就那麼幾個。

卓文遠吧,早就想好不考慮瞭,最近還發現此人甚是不著調。

宋落天吧,更不用說,是個死對頭。

閆琰吧,倒是純良少年,隻可惜勇氣冗餘智慧不足,小身板還有點脆弱。

晏雲之……說來他確實也是同輩,也尚未娶妻,可總是跟每個人都保持著微妙的距離,讓人覺得捉摸不透,難以親近,怎麼著也無法把他和成親對象這個詞畫上等號。

還說什麼尋覓良人,簡直是沒譜的事兒。

正當她胡思亂想之時,突然聽到一陣腳步聲。

桑祈已經習慣晏雲之總是以這樣的方式出現瞭,以為又是他,頭都沒回,伸手掏出一件東西,隨意揚瞭揚,心不在焉地道:“荷包啊,荷包,送荷包咯……”

通常晏雲之都會扔下一句“不要”,這次卻沒動靜。

桑祈有點意外,轉頭去看,發現身後站著一個不認識的男子。

天氣明明很冷,那人的衣著卻如初春服飾般單薄,淡青色的長袍雖也是上好的緞面,卻能看出邊角洗得有幾分褪色。然就是這樣一襲衣袍,就是一支樸素得不能再樸素的桃木發簪,整齊幹凈地穿戴在他身上,彰顯出主人非比尋常的氣度。

她覺得這人有些面熟,想來應該是班上見過的,卻又沒什麼具體印象。如今仔細看才發現,他長得很高,英挺又俊俏。尤其是那巍峨高山般的鼻梁,顯得整個人輪廓格外深邃,眼眸也因著這份深邃,變得沉鬱如寂靜遼闊的海。無疑是極好看的男子,可這份美既不同於晏雲之的清冷仙風,也不同於卓文遠的俊美陰柔,不同於閆琰的活力熱忱,更不同於那些成天吟著風花雪月的酸腐書生,而是書上說的,屬於人中翹楚國之棟梁的那份卓爾不群、器宇軒昂。

桑祈看得發瞭呆,半天也沒想起人傢的名字,不知如何開口。

好在,對方先以一句自我介紹開場,為她解瞭圍:“在下顧平川。”

“在下桑祈,見過顧兄。”因著對方認真沉穩的語氣,桑祈下意識地收回不正經的胳膊、腿,老老實實地坐好。

顧平川當然認識她,微微頷首後,連多餘的客套話都沒有,下一瞬便語出驚人,平靜道:“在下今日,是來向桑二小姐提親的。”

陌生的公子站在她面前,長身玉立,俊朗不凡,突然蹦出這麼一句話來,桑祈覺得有點神思恍惚,沒反應過來,直接脫口問瞭句:“啊?”

顧平川面色沉靜,繼續不緊不慢地道:“在下聽聞,桑二小姐不願接受傢族聯姻,今日特地前來親自提親,就是為瞭向你傳達在下的心意。與傢族安排無關,這些日子的接觸以來,在下真心仰慕姑娘。若姑娘當真如傳言般,不在意出身,隻在意真情,便給在下一次機會吧。”

一番話說得沉緩動聽,比卓文遠那種油嘴滑舌聽起來誠懇很多,可是桑祈怎麼也想不通,二人連話都沒說過,自己怎麼就吸引到他瞭?這真心來得,會不會有點倉促啊……

雖說如此,怎麼也是第一次聽到如此正經的表白,她免不得和所有年輕姑娘一樣面色發紅,心跳加速,尷尬得不好意思直視他,輕咳兩聲,才道:“那個,我考慮考慮。”

她的反應似乎全在顧平川的預料之內。他沒有表現出高興或是失望的情緒,也沒有做進一步強求,隻點瞭點頭,便抬步離去。

桑祈望著他的背影,撫瞭撫發燙的臉頰,覺得剛才的事越想越不可思議。誠然,這個看起來不浮誇不急躁、性情沉穩、容貌昳麗、清瘦而略顯憂鬱的男子的確給她留下瞭好印象。被他表白的,換作任何一個女孩子大概都會心旌搖曳。可她並不是那麼容易小女兒心泛濫的姑娘,隱隱約約覺得,這男子不一般,來意未必是自己看到的那麼簡單。

帶著七分好奇三分欣喜,回頭她主動找到瞭顧平川,在放學的路上對他說:“我認真考慮瞭一下,既然你說自己對我真心實意,那麼我們就來試上一試如何?你若能通過我的測驗,我就答應你的求娶。”

顧平川聞言抬眸看她,嚴肅的臉上沒有絲毫波瀾,果決應瞭句:“願效犬馬之勞,隨時恭候差遣。”

因著卓文遠這趟遠門去瞭許久,她正好白日無趣,有的是時間可以與他相處。次日便湊到他面前,嬉笑著問道:“中午一起用膳?”

顧平川猶豫一瞬,低著頭應瞭聲好,下課後拿瞭食盒到院子裡等她。

以前桑祈都是和卓文遠一起的,別人也都習慣瞭他倆的關系,沒人特意圍觀。這回換瞭個人,加之先前的緋聞,難免引起註意,時不時就有探究的視線往二人這邊瞄來。顧平川沒說什麼,沉穩地邁步,但能看出來握著食盒的手有些緊張,眉心也微微蹙著,似是不喜被人如此打量。

桑祈自己也有些尷尬,特意找瞭個偏僻的假山後方才停下來,環顧一周,道:“就這兒吧,比較安靜。”

顧平川頷首,頗有風度地拾起一片落葉來,為她撣瞭撣石凳上的浮灰。

天氣寒冷,即使保溫得再好,飯菜還是容易冷掉。桑祈又懶得交給雜役熱,因而一般都是帶些涼著也能吃的東西,比如醬牛肉、熬制的皮凍等,搭配點蓮翩擅長制作的奶酥餅,溫上一壺酥油茶,也是極好的。往顧平川的食盒裡看去,竟眼睜睜看著他從食盒裡端出瞭一大碗早已不冒熱氣的冷湯,將其往桌上一放,便吃瞭起來。

她看著他優雅自如的吃相,驚訝不已,奇道:“不涼嗎?”

顧平川停下動作看瞭看她,眼中閃過一絲詭異的神情,而後搖搖頭,用筷子撥開湯表面那層厚厚的油脂,平淡地解釋道:“此燉物乃雞湯煲煮而成,漂浮著一層熱油,有隔絕熱度的作用,雖無熱氣冒出,也阻擋瞭寒氣進入,裡面的食材還是溫的。”

桑祈不太相信,一伸筷子便到他的碗裡夾瞭塊肉來親自嘗試。一口咬下去,發現不是雞肉,而是吸飽瞭湯汁、燉得軟爛的土豆。別說,竟然味道非常好,而且還帶著燙嘴的溫度。

“果然如此,是個好方法。”她不由得贊嘆,想著回去讓蓮翩也照著做試試,自己中午就也有熱湯熱菜吃瞭。

再看顧平川,擎著筷子,半晌沒再動,面色有些陰沉。桑祈意識到自己這個自然而然做出的舉動好像惹他生氣瞭,想到二人確實不熟,不由得尷尬地撓撓頭,道:“抱歉。”

“無妨,喜歡吃的話下次也給你帶一份。”顧平川嘴上雖然這樣說著,卻再也沒動那湯一口。

桑祈以為他是有潔癖,不願動別人動過筷的吃食,便將自己的牛肉遞給瞭他,道:“要不你吃這個?我還沒動過,我們換?”

顧平川又搖搖頭,謝絕瞭她的好意:“不必瞭,我今天沒什麼胃口。”

桑祈卻不依,斟酌半晌,拉起他道:“好吧,為瞭賠罪,我親自下廚賠你一份午膳。”說著不顧他的再三推卻,生拖硬拽,帶他到瞭廚房。

因著博士和弟子們大多都自己帶飯,廚房裡的物事不多,是給住在這裡的雜役準備的。桑祈找到兩個土豆,挽起袖子躍躍欲試道:“看我露一手,給你炒一盤土豆絲。”說話間又看見一個茄子,想一起炒炒試試,便拿起茄子打皮,看看站在門口不肯進來的顧平川,招手道:“進來幫個忙。”

顧平川剛才還隻是有點不高興,這回眉頭徹底擰起來瞭,好像桑祈站的地方有什麼洪水猛獸一般,說什麼也不肯入內。

桑祈收拾好茄子才發現他還在外面,疑惑地看著他,問:“怎麼?”

顧平川臉色有些發白,負手而立,另一隻手緊緊握拳橫在胸前,脊背挺得筆直,道瞭一句:“君子遠庖廚。”

桑祈一聽,撲哧笑瞭出來:“有什麼的啊,幹嗎那麼瞎講究……”

看他打定主意,還是不肯入內,桑祈眉梢一挑,計上心來,佯裝無所謂地繼續拿起土豆清洗,隻道:“好吧好吧,不進來也行,不過這可是測試的第一關。夫妻二人是要不分貧富貴賤相互扶持一輩子的,我可不想嫁給一個以後萬一傢道中落,沒瞭傢仆,我生病不舒服的時候,連碗熱湯都不肯為我做的夫君。”

言罷,隻見顧平川面色一僵,也不知道是被“測試”這兩個字打動瞭,還是對後面那句不著邊的假設有瞭感觸,咬咬牙,大步進瞭廚房。

桑祈低低笑瞭笑,將土豆交給他,耐心地教他怎麼削皮,怎麼切絲。

顧平川打心眼兒裡排斥,一直蹙著眉,握刀的力度極大,好像跟土豆有什麼仇什麼怨似的,切出來的絲自然也不像樣。

桑祈看在眼裡,卻不言語,隻默默做著自己手上的事,泰然自若地把他切出來那些長短不齊、粗細不一的土豆條土豆棍扔進鍋裡,加上陳醋和西域辣椒,爆炒瞭一盤端給他,笑道:“嘗嘗。”

他沒吃飯,著實餓瞭,聞著酸辣土豆絲濃鬱嗆人的香氣,喉結條件反射地滾瞭滾,嘴上卻堅持“婉”拒桑祈的好意。

桑祈一挑眉,又道:“這是……”

顧平川一聽,面上都快結霜瞭,薄唇抿起,反譏道:“測試對吧?”

桑祈笑而不語。

他便長袖一揮,大有慨然赴死之意,抬手夾瞭一筷子放進嘴裡。

洛京飲食清淡,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洛京人,顧平川顯然適應不瞭桑祈這西北風重口味,瞬間被辣得眼淚都差點流下來,卻強自保持優雅風姿,面不改色地咽瞭下去,違心道:“不錯。”

“那多吃點。”桑祈愉快勸道。

他打量桑祈一眼,見她滿眼真誠,不似說笑,復又凝視瞭那盤土豆絲許久,終於握緊雙箸,毅然決然地將整盤都吃瞭下去。

桑祈很滿意,哼著小調說自己要負責把用過的盤子洗瞭,才放他回去。

顧平川同她拱手道別,快步走出廚房,如蒙大赦,長長呼瞭一口氣,而後沉著臉大步走遠。

晏雲之遇到他的時候,他正在一碗又一碗地喝水,不難看出忍著不把舌頭吐出來大口喘氣有多辛苦,於是無奈地笑笑,找到瞭剛從廚房出來的桑祈,問道:“捉弄人就這麼有快感?”

桑祈不明白他所言何意,挑眉道:“怎麼總覺得,這句話應該是我問你。”

晏雲之淡淡一笑,稱反正自己也要去教室,不如同行。

桑祈對他突如其來的示好感到莫名其妙,抬頭看看天,以為今兒太陽打西邊出來的,嘴上說著:“這是吹的什麼風?”腳卻是毫不猶豫地跟瞭上去。

“沒什麼,就是聽說瞭你和顧平川的事,有點興趣。”晏雲之雲淡風輕地道,“說說,你都打算考驗他什麼,吃辣能力是其中一大要事嗎?”

桑祈沉思道:“倒也不是,其實今天隻是一時性起罷瞭。我沒有想捉弄他,是真心誠意地想給他做點吃的來著呀……難道,他不能吃辣?”

晏雲之扭頭睨瞭她一眼,眸色錯綜復雜,似是寫滿瞭“鬼才相信你不是故意的”。

清者自清,桑祈聳瞭聳肩,不多作解釋,反問他為何難得一見地參與八卦:“你和顧平川關系很好?”

“稱不上,有過往來而已。”

“不是師徒關系那種的?”

“不是師徒關系那種的。”

桑祈明白瞭,敢情他這是為朋友打探情報外加鳴不平來瞭,計上心來,把玩著袖口道:“成吧,我可以透露給你一些,不過有條件。你得……”

晏雲之打斷她的妄想:“收荷包就算瞭。”

桑祈臉色一黑,改口道:“那……你得告訴我調查情報。”

這回晏雲之沒說話。

桑祈當他默認,眸中星光一閃,打瞭個響指,愉悅道:“其實也沒什麼,我桑傢的男兒,個個英勇無畏,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所以,我要求也不高,隻要他文武雙全,多才多藝,又對我極好就行瞭。”

晏雲之長眉挑起,問:“傢世人品,都不在乎?”

“人品當然要在乎瞭。”桑祈想瞭想,“傢世倒是沒想過,大傢不都差不多嗎?”說著把自己和蓮翩想好的幾個測驗項目與他說瞭一通。

晏雲之聽著,笑而不語,半晌後才道:“這要求還不高?我看你幹脆把要考驗顧平川的內容整理下來,以後專門拿來比武招親得瞭。”

“連你都覺得被難住瞭?”桑祈停下來,驚奇地看著他問。

隻見晏雲之抖瞭抖衣袖,平靜地回望著她,眼底波瀾不驚,語氣行雲流水,就好像別人問他你姓什麼,他說我姓晏一般自然,道瞭句:“怎麼可能?”

桑祈對顧平川的大考驗第一項——好吧,是第二項,如果那盤土豆絲也算的話,說困難也困難,說容易也容易,全看是對誰而言瞭,那就是陪她騎馬練箭。

馬場是桑傢的,顧平川準時赴約,換瞭身方便行動的窄袖胡服,將綢緞般黑亮光滑的長發攏得整整齊齊,端坐在馬背上,玉樹臨風,姿容倜儻。

桑祈的註意力卻沒怎麼放在他身上,等他的時候已經騎馬遛瞭一圈,回來後出瞭些汗,迎著光,濃密的長睫閃閃發亮,揚瞭揚手上的馬鞭,算是打瞭聲招呼。

顧平川沒什麼多餘表情,躬身回瞭一禮,勒勒韁繩跟上。

接下來的時間裡,桑祈射一箭,顧平川也跟著射一箭,但技術實在不行,還不如閆琰。

幾個回合下來後,桑祈覺得比試難度太低,有些無趣,提議休息一會兒。二人並排,緩緩騎馬在四周的草叢中繞行。桑祈發現顧平川又一直沉著臉,面上好像凍瞭冰,以為他是比輸瞭不高興,便寬慰道:“我看你剛才已經盡力瞭,以後多練習就好。”

誰料顧平川看瞭她一眼,卻是開口道:“在下有一事不解,不知可否冒昧一問。”

“你說。”桑祈晃悠著馬鞭,閑閑道。

顧平川便頓瞭頓,蹙眉問:“你為何喜歡舞刀弄劍?”

桑祈一怔,旋即領悟到瞭他用掩飾不住的嫌棄語氣說出來的這句話背後的含義,是想表達正常的女子不應該如此,於是微微一笑,反問他:“你不喜歡舞刀弄劍,為什麼還答應陪我來?”

說話間,視線落在他的手指上。修長白凈的一雙手,雖然關節蒼勁有力,絕稱不上手無縛雞之力,可應該也沒做過什麼重活兒,亦不習慣彎弓射箭。剛才就拉瞭那麼幾下弓,已經磨紅瞭好幾塊,中指肚上甚至出現瞭擦破皮的痕跡。

約莫留意到她的視線,顧平川不動聲色地將袖子往下拉瞭拉,掩蓋住手上的傷,冷面不語。

看得出他的克制和勉強,下一輪測試,桑祈也不想那麼強人所難。選瞭個容易的,要跟他一起步行上下學,多聊聊天,看二人合不合得來。

可惜,結果也比較失敗。

她發現顧平川這個人十分面癱,比晏雲之更甚。晏雲之隻是不愛笑,一旦笑起來卻如寒冬盡去,春暖花開,冰河初融,萬物復蘇般極好看。顧平川卻好像壓根不會笑,臉上除瞭面無表情和面色陰沉外,鮮少見到正面情緒。而且不愛說話,經常是她一個人念叨瞭好半天,對方隻是點頭或敷衍地應上一句。

就連說好瞭不是測試,隻是想約他一同出遊,他雖然態度良好,也明顯能讓人感覺到心不在焉。

桑祈困惑瞭。

這一日,桑祈提議要跟他比武,見他雖不熟練地提著劍招架,但面上的厭惡之情卻怎麼也掩飾不住,終於目光一沉,三兩下將他的武器打落在地,趁他彎腰去撿的時候,二話不說將其掃到瞭一邊,在他疑惑的目光中,直視著他的深眸坦言道:“你既不喜歡我,迫使自己演這麼一出,究竟為何?”

顧平川眸光一暗:“姑娘何出此言?在下分明……”

桑祈打斷他:“別人是不是真心我看不出來,可是你不是得未免太明顯瞭。”說著詳細分析道,“第一,你覺得我的興趣愛好都野蠻而古怪,與你的高雅情趣不符,每每隻要看見我碰兵器就一臉嫌棄;第二,你並不喜歡我的性格,覺得我作為一個女孩子太張揚不檢點,與我同行時都不自覺地保持瞭一點距離;第三,你和我在一起時完全不開心,我從來沒有看見你笑過,反而總是一臉陰鬱,可能連你自己都沒留意到。你已經很努力地偽裝瞭,隻是真心偽裝不出來。”

說完,她把手中的長劍一收,眨巴著眼睛大大方方地問他:“你覺得,這樣子,也能叫喜歡一個人嗎?”

顧平川無言以對。

桑祈伸瞭伸胳膊,也懶得質問他為什麼欺騙自己,隻道瞭句:“我玩膩瞭,明天開始你便重拾自由,再不用面對我的無理取鬧感到為難。”而後灑脫收劍,揚長而去,留下顧平川一個人暗暗握緊瞭雙拳。

她原以為,顧平川是個骨子裡很驕傲的人,被自己這樣說瞭,定然會惱羞成怒,從此跟她恩斷義絕,永不相交。卻沒想到,第二天洛京陰雨蒙蒙,一出門,便看見他依舊如往常一樣,一襲青袍,在她門前執傘而立,像一棵挺拔不屈的崖上青松,山巔孤柏,已經就這樣在風雨中默然佇立瞭千百年。

桑祈徹底被他弄糊塗瞭,詫異地走過去。還沒等開口詢問,便聽顧平川淡淡道:“之前約好的,來接你上學。”他的視線如這雨絲般,縹緲帶著寒意,好像昨天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抬手邀她同行。

桑祈頭一次覺得自己看錯瞭人,眼前這個男子,讓她愈發不懂瞭。

二人各自心有所想,一路沉默著,進瞭國子監大門。桑祈一眼就看到一抹熟悉的水藍色——卓文遠回來瞭,而今正閑閑倚在教室門上,手裡拎的折扇換成瞭散發著香氣的油紙包,勾唇笑著,朝她一搖一搖。

想來是沒忘給她帶特產!

久別重逢,她一高興,忘瞭和自己同行的還有個顧平川,單手拿著傘,另一隻手提起寬大的衣擺便一路跨過水窪繞過臺階跑瞭過去。

卓文遠好笑地看著她,用油紙包敲瞭敲她的額頭,取笑道:“小饞貓,就那麼急?”說著抬眸,視線越過桑祈,落在顧平川身上,笑意更深瞭些。

桑祈正忙著收傘,抖落袖子上的雨水,不願看他小人得志,嗔道:“沒看見正下雨嗎?”

“放心,用瞭好幾層油紙包著呢。”卓文遠邊念叨這德州的醉魚制作工藝有多不容易,邊在顧平川陰沉目光的註視下,笑意盈盈拉著桑祈進瞭屋。

桑祈迫不及待地拆開層層包裝,聞瞭聞誘人的香氣,才想起來被自己遺忘瞭的顧平川,嘴角一抽,暗道不好。人傢都不計前嫌來接自己瞭,自己還一見著吃的就把他忘瞭個幹凈,實在不會做人。於是視線在教室裡搜索一圈,見他已坐在教室最深處的角落裡,正冷著臉收拾書本,一看就很不高興。桑祈稍加思忖,幹脆借花獻佛,拿瞭一條寶貝醉魚,起身走過去,抱歉道:“剛才有點沖動,並非有意丟下你。來來,嘗嘗這個,權當賠罪。”

顧平川連眼睛都沒抬,直視著自己研墨的手,冷漠道:“不必瞭。”

桑祈尷尬地立在原地,皺著眉,心道這人到底怎麼回事啊,怎麼變臉比翻書還快。可還沒等她再說什麼,晏雲之便來幫上次淋雨後風濕發作,導致今天沒敢再冒雨出門的馮默博士代課瞭,隻好又趕忙跑瞭回去,將醉魚收好放在瞭桌子裡。

耐心地等到下課,卓文遠喚桑祈一起吃飯,桑祈卻稱自己還有事情找顧平川,讓他不用等她。

卓文遠雖然剛回來,對顧平川和她的事卻瞭若指掌,聞言半靠在身後的桌案上,瞇著他風流曖昧的桃花眼,嘆瞭口氣,哀怨道:“怎麼,有瞭新歡,就要丟下我瞭?”

桑祈看不得他這酸樣,嘴角一抽,抬手就推瞭他一下,嗔道:“少胡說八道。”

可她沒註意,方才那句話被正好要邁出門口的顧平川聽瞭個正著。男子腳步猛地一頓,而後拂袖,憤然離去。

桑祈好不容易擺脫卓文遠的糾纏,在院子裡找瞭好幾圈才找到顧平川,從他身後走過去,拍拍他的肩,想跟他好好聊一聊。顧平川看她一眼,仿佛嫌棄被她碰臟瞭衣物一般,抬手撣瞭撣她摸過的地方,冷言冷語道:“怎麼,想起來我這個新歡瞭?”

桑祈哭笑不得:“什麼歡不歡的,你別聽卓文遠瞎說。”

顧平川青白的指節在衣袖中顫抖,隱忍多時的怒氣終於達到瞭頂點,猛地起身,長袖一振,聲調比平時高瞭幾分,恨恨道:“桑祈,你若早就選好瞭子瞻,選好瞭卓傢,直說便是,何苦要拿我取樂?”

桑祈聽著這話,俏眉一蹙,忍不住反問:“我幾時選他瞭?再說,怎麼是我拿你尋歡作樂,不是你自己跑過來非要說喜歡我,要什麼機會的嗎?”

他委屈,她還無辜呢,她找誰說理去?

閆琰害羞臉紅,生氣臉更紅,顧平川的臉色卻比原來的蒼白更蒼白,仿佛來自冰封永凍之地的冬神玄冥,發起脾氣來周身散發著一股迫人的寒意,讓桑祈覺得空氣都涼瞭幾分。

“你既自詡聰明,豈會不知我為何如此?何苦還要苦苦相逼?”他牙關緊咬,慘白著臉色,肩頭顫抖良久,從牙縫裡擠出來一句,“桑祈,我已經盡力瞭……難道……你非要逼我入贅?”語氣中竟有幾分破罐子破摔的心如死灰。

桑祈突然就被嚇到瞭,覺得眼前的這個人,自己從來都沒有認識過。他海一般深邃的眼眸裡,此刻掀起的仿佛是滔天巨浪。黑暗死寂的海面下,有一團血紅的烈焰在燃燒,仿佛要沖破海面的桎梏,直向天際,將世間萬物焚燒殆盡。而壓制著他的,冷酷壓抑的海水,也在颶風中席卷呼號。二者纏鬥,猶如共工與祝融之戰,各自強勢,不分伯仲,令天地為之變色。

這還是她初見時那個儒雅沉穩的顧平川嗎?

她從沒想過,他是盛瞭這樣許多怒氣,一直壓抑著自己,爆發起來如此駭人的人。一時失望,她亦是無言,隻好默默轉身離去。

那一刻,她覺得這人的確和普通的世傢公子不同——比他們都不正常。自己的明智之舉應該是從此離他遠遠的,甚至不想去探究他到底為什麼這麼生氣。

恍恍惚惚地回瞭傢,第二天上學的時候,她還特地先叫蓮翩出門看看。

顧平川沒有再來。

但蓮翩卻帶回來一個驚人的消息——晏雲之的傢仆來瞭,邀請桑祈到晏府做客。

送上門來套近乎的機會,不要白不要,桑祈特地脫下寬袍,重新打扮一番,換上色彩鮮艷的長袖羅裙,披著小襖出瞭門。裙擺逶迤熱烈的紅色,襯得她膚色格外瑩白凈透,烏發似黛,丹唇如血。

跨過晏府高高的門檻,見著古樸大氣的三進式院門,一股歷史的厚重磅礴之感撲面而來。仿若門後氤氳的是百年前的陳香,飛簷翹角上雕的鴟吻還在等著早已超脫成仙的主人歸來。

三百年前由晏氏祖先建立的宅邸,香火長盛不衰,子孫福澤世代。三百年來,為大燕貢獻瞭多少傑出人才,在百姓中有多麼崇高的威望。且不說現在德高望重的晏相,在年輕一輩中聲望最高的晏雲之,就連他那一貫無拘無束、沒為朝廷效力過一天的二伯,也因多年前一計治療瘟疫的良策美名在外。

洛京嘗有歌謠傳“晏與榮,天下共”。意思是說,雖然座上的皇權屬於榮氏一族,威風堂皇,可實際上晏傢才是皇座背後大燕真正的主宰。朝聞巷最深處這座宅邸的一磚一瓦上,鐫刻的不僅是傢族的榮耀豐碑,也是王朝的跌宕史冊。

在這樣一處住所裡,一個人很自然地就會變得靜默無言,內心充滿追思與敬畏。桑祈第一次進宮時都沒覺得驚訝,隻嘆那裡窮奢極欲,紙醉金迷,活像個安樂窩,一點都沒有一國之君府邸的威嚴大氣。倒是進瞭晏府,才感慨原來自己白活十七載,竟從來沒有見過世面。

就連生活在晏府裡的人都不一般,從這裡的氣氛便能感受出來。同樣有著悠久的歷史,閆傢的氛圍就像一個垂垂老矣、行將就木的王朝一般壓抑沉重,傢仆們的臉上個個寫著謹慎拘謹,生怕弄壞瞭一草一物,恨不能把花瓶擺設都小心翼翼地供起來。

而晏府卻不然。今日天朗氣暢,清寒卻怡人。不時掠過幾隻冬鳥,飛到幾個丫鬟中間停下,被她們自然而然地擎住,笑著喂上幾口吃食後再放飛,而後再繼續做手上的事。人們面色紅潤,有種由內而外生出的隨性自在。能讓人感覺到,晏府對他們來說,並不是什麼莊嚴肅穆的地方,隻是他們怡然自得的生活的一部分。

便是這個到門口迎她的小丫鬟,從容有度、端莊聰敏的氣質恐怕都能比過個別上不瞭臺面的寒門小姐。她看上去也就十四五歲,比桑祈矮上半個頭,青蔥般水靈,一雙璀璨如星的眸子中水波清透,不卑不亢地行瞭一禮,輕聲軟語道:“婢子玉樹,姑娘請同我來。”

跟人傢一比,桑祈覺著自己成天舞刀弄槍的,確實有點粗糙。沒想到那丫鬟看似溫婉可人,走起路來卻不似弱柳扶風,反而步伐輕盈而敏捷,竟像有功夫在身。

桑祈不由得驚訝道:“你也是練傢子?”

玉樹有禮貌地保持著笑容,作個長揖道:“不敢當,隻練過一些,做強身健體之用。”

桑祈似有所悟:“你傢公子教的吧?”

小姑娘溫聲道瞭句:“是。”

桑祈立馬拉長瞭臉,在心裡狠狠將晏雲之埋怨瞭一番,嘶吼著:這人,還以為他學的是什麼不傳外人的絕技,沒想到連他府上的丫鬟都能教,就是不肯教我!

過瞭垂花門,一路向裡,玉樹一直把她引到瞭晏雲之居住的庭院,恭敬道:“姑娘稍坐片刻,公子少頃便至。”

桑祈點點頭,環顧一周,在石桌旁坐瞭下來。

看樣子,晏雲之應該剛走不久,桌上還擺放著幾本打開的書卷。四下無人,桑祈有點好奇他平日都看些什麼,悄悄探頭看去。這一看不要緊,很快註意力便被全部吸進瞭紙墨裡。她發現這是一份字跡骨力剛健、遒勁鬱勃,內容銳不可當的書卷。字裡行間鋒芒畢露,痛陳時弊,振聾發聵,看得人不禁拍案叫絕。

桑祈沒想到,在“盛世太平”的洛京還有人會寫這種書,更沒想到看似不問世事的晏雲之會喜歡看。驚訝之餘一抬頭,不知何時那白衣如玉的公子已經坐在瞭她對面,身後不遠處還站著正煮茶的玉樹。

於是她一時又是做賊心虛,又是抑制不住好奇,紅著臉焦急地問:“這本書冊是何人所寫?”

晏雲之淡淡一笑,回瞭句:“你猜。”

桑祈氣惱地甩瞭甩衣袖:“我上哪兒猜去!”

“是你認識的一個人。”晏雲之好心提示道。

“該不會是你吧……”桑祈先提出瞭這個假設,又覺得不對,字跡不像,晏雲之的字要更飄逸修長一些,便自己搖搖頭將其否決。

她向來沒有耐心玩這種猜謎遊戲,從衣帶裡掏出荷包來,挑眉道:“你說是不說,不說我要送荷包瞭啊。”以為這一招能鎮住晏雲之,不想對方坐得泰然自若,絲毫不為所動,竟讓她自己先起瞭退意,隻好又收瞭回去,悻悻道:“我真不知道。”

這時玉樹把煮好的茶端瞭過來,晏雲之抬手做瞭個邀請的手勢,自己先輕啜一口,淡淡道瞭三個字:“顧平川。”字正腔圓,發音清晰……清晰到讓桑祈以為是同名同姓,訝然道:“不會吧?”

晏雲之挑瞭挑眉。

桑祈還是覺得難以置信,居然是他?是瞭,第一次端詳他時,確實覺得他是這種人,這種丘壑在胸、不落窠臼的真正士子。可是後來,又覺得他心浮氣躁,倨傲自負,不過是空有皮相罷瞭。

桑祈又看瞭看被清風吹動的書頁,都說字如其人,文如其人。書本中的他,昨日憤懣的他,皆是自己眼中看到的顧平川,卻有自相矛盾的很多面,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呢?

“糊塗瞭?”晏雲之的聲音恰到好處地徐徐響起。

“嗯。”桑祈老實承認。

“你平日看到的顧平川,和在書中看到的顧平川,每個都不完整。就像每一個人眼中的顧平川都不一樣,隻是因為每個人關註的重點不同,接收到的內容自然也不同。晏某不敢說自己認識的就是真正的顧平川,但想來與你見解有異。你想不想看看,晏某眼中的顧平川是什麼樣?”

面前的司業循循善誘,桑祈明知道這是個為自己準備好的坑,還是義無反顧地跳瞭進去,抿唇道:“想。”

“不過,”等她喝完茶,晏雲之披瞭衣服同她一起往外走時,桑祈才想起來質問,“你都肯教玉樹練武,怎麼就不肯教我?”

晏雲之詫異地看她一眼:“玉樹小時體弱多病,你也是?”

“……”桑祈這剛興致勃勃地準備擼胳膊挽袖子在言論上與其大戰一場,又被他一句話噎回去瞭,還沒開打便丟盔棄甲,隻得哼著小調,若無其事地看瞭看天。

晏雲之讓傢仆駕瞭馬車,帶著她一起去瞭顧平川傢裡。

桑祈從前對顧傢幾乎一無所知,一去才發現,顧傢竟然像她桑傢一樣人丁稀薄,並遠比她傢門庭冷落。

大門上的漆,已是斑駁脫落,黯然面對主人的輝煌不再。晏雲之適時對她解釋瞭一番顧傢的沒落。

在顧平川太祖父那輩,顧傢還是很昌盛的,可昌盛的代價就如同當年獨大一時的桑傢一樣,被皇室所忌憚。也不知是不是有人蓄意栽贓,總之某一日,朝堂上突然就冒出來顧氏族人私吞漕利、中飽私囊的彈劾。惹得龍顏大怒,下令徹查此事,竟連帶著牽扯出許多顧傢在朝中的醜聞。由於當中的諸多細節追責不清,顧氏傢族內部先亂瞭陣腳。父子猜忌,兄弟鬩墻,每一房都想把罪責推給別人,洗清自己。如若不反擊,就有可能被其他人以為好欺負,踩成替罪羊。

在這種趨勢下,整個顧府烏煙瘴氣,人人自危。當時的傢主急怒攻心,斥責晚輩無能,竟然大聲哭號著對不起列祖列宗,沒管好這個傢,轟轟烈烈地當著眾人的面自裁以謝罪瞭。

於是顧府中人又被扣上瞭不孝的罪名。貪污事小,失德卻事大,從此顧傢在格外重視士人名節、傢族風氣的大燕,一蹶不振,再沒有瞭翻身的可能。名義上雖是上層士族,卻已經兩代人仕途不暢,謀不到什麼像樣的官職,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龐大傢業逐漸敗落傾頹。

“所以,顧平川空有抱負,卻沒有施展的機會,才急於與我聯姻?”桑祈聽完晏雲之的提點,有如醍醐灌頂。

晏雲之輕輕點瞭點頭。

若說這是命運,對顧平川來說,著實有失公平。畢竟錯又不是他犯的,卻要這樣平白受連累,桑祈想想,要是自己的確也要生氣,也要不樂意。可這也不能成為他破罐子破摔、連入贅這種氣節全無的話都說得出來的理由吧?她擰著秀眉,繼續看晏雲之,想從他那裡尋找答案。

晏雲之笑瞭笑,道:“別急,我們先到顧府上坐坐。”

看起來,他似乎是顧府的熟客,傢仆拿著晏傢的牌子去通報後不多時,顧府的管傢便親自出門相迎,大約是因為上瞭年紀,躬身時有些顫抖,但還是規規矩矩地行瞭個大禮,對晏雲之恭敬地道瞭句:“晏公子,請。”

晏雲之微微頷首當作回禮,帶著桑祈進瞭門。

顧府的沒落,並非萬丈高樓轟然倒塌,而是一步步從高貴跌落到式微,外殼仍然撐著龐大的支架,依稀可見當年雄風,內部卻在不斷衰敗,逐漸中空。

角落裡的雜草,看似有時日顧不上打掃瞭。

顧平川出身二房,父親病逝數月,傢中隻有母親和兩個年幼的弟弟。

晏雲之和桑祈拜訪顧母的時候,顧平川還在國子監沒回來,顧母一頭霧水地替兒子接待二人,命人備上點心說話。

廳堂裡絕稱不上簡陋,但裝飾簡單,風格素雅,也沒什麼看頭,桑祈的視線便專註在顧母身上。發現顧母乃是典型的洛京式美人,面若梨花,眼含春水,腰肢不盈一握,走起路來柔若無骨,而且……弱得有點過分,衣衫下瘦得仿佛隻剩下瞭枯骨,一咳嗽起來,整個人隨時都要散架似的。

桑祈正想著,隻見顧母緊緊攥著手帕,掩嘴又是一通咳嗽,咳得桑祈離她不近都能聽到其胸腔空洞的轟鳴聲。身邊的丫鬟又是給她捶背,又是給她遞水,半晌才幫她緩過來。

顧母無力地朝客人笑笑,滿懷歉意道:“抱恙多時,實在失禮。”

晏雲之早就知道這種情況,來時便備瞭些藥品當作見面禮,這會兒派人送上,卻遭到瞭顧母的婉拒。

“郎君好意,妾身感激不盡,卻是萬萬不敢再收。”顧母無奈地笑笑,“上次您送的山參,妾身私自受瞭,被川兒知道後,又發瞭好大脾氣……您別介意,倒不是怪您,您自然一片好心,隻是他那個孩子啊,性子太要強,也太倔。”

說起自己的長子,做母親的眼中含滿又憐又愛的水光,同時好奇地看瞭一眼沒見過的桑祈,疑道:“這位姑娘是?”

桑祈忙自我介紹,解釋道隻是作為同窗,見顧平川最近情緒不太好,來府上看看能不能幫上什麼忙,在門口湊巧碰到司業而已。

顧母聞言點瞭點頭,感激道:“能有同窗關心他,川兒一定很高興。”說著說著竟然好像要哭出來瞭,一時激動,便不由得多囉唆瞭幾句,感慨兒子最近壓力很大,每日要操勞學業,回來後要親自服侍她,還得幫她出面解決許多難題……

但桑祈再問什麼樣的難題,她又隻是搖頭嘆氣,不肯細說瞭。

想來是人傢的傢事,也不好問,桑祈便識趣地閉瞭嘴。

說會兒話的工夫,院外突然傳來爭吵聲。桑祈暗暗蹙眉,想著這都是哪裡找來的傢仆,怎麼這麼不懂規矩,主人在會客還這般大吵大嚷。然而再看顧母和她身邊的大丫鬟,竟似早習以為常一般,隻是面色尷尬地蹙瞭蹙眉。

“你去看看,他們說什麼,便應瞭吧。”顧母慘白著臉,啜瞭口茶道。

“這……”丫鬟一聽,立刻犯瞭愁,想說勸幾句,卻被主人搖搖頭打斷,擺手輕嘆,“去吧,在貴客面前,莫要鬧得不好看。”

“是。”丫鬟這才抿著唇應下,退瞭出去。

桑祈多瞭個心眼兒,格外留意外面的動靜,隱隱約約聽到隻言片語。想是別的房欺負二房孤兒寡母,便向顧母施壓,克扣瞭什麼本該屬於二房的東西,二房的小丫鬟氣不過才跟人傢頂嘴的,而這已經不是第一次瞭。

在外因為傢族醜聞不受待見,在傢還要遭受同族欺凌。來之前桑祈萬萬沒有想到,顧平川的處境竟是這般艱難。

顧母那邊又在滿懷歉意地說著見笑,晏雲之大約覺得桑祈也將情況瞭解得差不多瞭,不想再讓顧母尷尬,便禮貌地起身告辭,臨行前囑咐瞭顧母要多休息,有他能幫上忙的盡管開口。

而後二人往外走的路上,桑祈感慨良多,皺著眉頭一通嘆氣,見晏雲之卻是表情平靜,沒什麼反應,不由得疑惑道:“你不覺得顧母很可憐嗎?”

晏雲之轉過頭來,步伐從容,清清冷冷的視線看著她,聲線極其平靜道:“人間事,多如此。”

桑祈語塞,看他剛才的好意,再看這時的表情,真不知道該說他是看透滄桑,還是冷血無情,又嘆息一聲。

晏雲之淡笑,理瞭理衣袖道:“桑祈,為師今日教你一課,你且記著,無論是顧母還是平川,他們最不需要的便是同情。”

桑祈品著這句話,若有所思地點瞭點頭,邁著沉重的步伐回瞭傢。

與此同時,在宋傢大宅裡,也有一個人在蹙眉踱步。宋佳音最近也是心煩不已,雖說她一直覺得自己年紀還小,應該在父母身邊多受幾年寵愛,不急著嫁人,可事實上歲月不饒人,夏日裡她都已經及笄瞭。婚嫁之事,自然也就被提上瞭議程,早年她嫌棄這個看不上那個,不願挑選,如今被傢裡逼得煩不勝煩,迫切需要做點什麼大快人心的事兒高興高興。

這不,今兒就聽兄長宋落天說到瞭顧平川在追求桑祈一事。對洛京的各大傢族知根知底的她,可比桑祈瞭解顧平川多瞭,一聽說便樂不可支,連連追問兄長:“那這倆人可成瞭?”

宋落天拿起一顆花生,高高拋起,用嘴接住,玩味道:“當然沒,桑氏那種飛揚跋扈的性子能看上誰?我聽說啊,她可是把顧平川欺負得夠嗆。”

宋佳音親自給他剝瞭個花生,嘟嘴道:“那可不好玩,要我說,他們倆挺合適的。一個不受歡迎的刁蠻小姐,一個不被待見的落魄公子,哈哈哈……想想就有意思。”

宋落天聳聳肩,不置可否。他對顧平川,除瞭聽說長得十分英俊,年少時就是個神童,就沒什麼印象瞭。

宋佳音喝著熱茶,瞇著眼睛想瞭想,突然計上心來,推瞭推兄長,嬌笑道:“要我看,那顧平川許是沒什麼能打動姑娘芳心的伎倆,而在這方面,你又恰好是個高手……不如,你去幫他一幫?”

宋落天不明白,懶懶地曬著太陽問:“為何要出這份力?”

宋佳音一副嫌棄自傢兄長沒腦子的表情,嗔道:“你想呀,若是他能討得桑祈歡心,娶瞭那潑婦,桑氏豈不成瞭洛京的大笑話?若是倆人沒成,我們也可放出話去稱她嫌棄顧傢傢世不好,從前說什麼婚事自己做主,不圖對方傢業,隻求為人稱心之類的言論,不就成瞭自個兒打臉?”

宋落天細細琢磨著,覺得好像也有幾分道理,再加上是親妹子的要求,別說讓他幫顧平川追求桑祈瞭,就是讓他幫忙追嫦娥也得去啊,於是大手一揮,痛快道:“好,我明天就去。”

就這樣,第二天,宋落天便又難得一見地出現在國子監,暗暗在教室中尋覓一番,留意到瞭顧平川。

昨天回傢得知大伯那房的人又欺負上門的顧平川,此時此刻顯得十分氣悶。自己夜裡要上門去說理,卻被母親哭著攔住,說什麼君子志不在此,不可因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與長輩頂撞,否則傳出去,他未來的仕途就完瞭。

那該如何?他堂堂一個七尺男兒,難道就隻能眼睜睜看著母親和幼弟受苦,自己卻有口不能言嗎?他本該撐起這個傢。反正本來也沒什麼仕途可言,何不幹脆完得徹底!

原本父親去世後,走投無路的他,指望著能依靠桑傢獲取助力,沒想到那桑祈如此難纏,自己又實在放不下身段……顧平川越想越恨,握著書冊的手指緊瞭緊,險些把無辜的書頁揉成一團。

宋落天瞅準時機,搖著扇湊瞭過去,在他對面坐下來。

顧平川察覺,抬頭看瞭一眼,見來人是他,表情說不出的厭惡。

宋落天自覺高貴,看不上他傢境清貧;他也自覺高貴,看不上宋落天的紈絝。互相都不把對方放在眼裡的兩個人相對而坐,氣氛很是微妙,還是別有用心的宋落天輕咳一聲,率先打破僵局,道瞭句:“顧兄……近來可好?”

沒話找話,來者不善,顧平川冷冷看他一眼,敷衍道:“尚可,宋兄也別來無恙?”

“無恙,無恙。”宋落天嘿嘿一笑,趁四下無人註意,湊近瞭些,神神秘秘地道,“宋某聽聞,顧兄為女子之事所擾,實在嘆惋。以顧兄的才學儀表,如何不是洛京萬千少女春閨夢裡人的典范?可是這女子啊,矜持,假正經,不太吃君子風范那套。表面越是倔,內心就越渴望被強勢的男子征服。”他說著,偷偷從袖口拿出一個紙包,放到瞭顧平川桌上,壓低聲音道,“愚弟不才,但願此物,能助顧兄一臂之力。”說完若無其事地起身拍拍屁股走人,走的速度還挺快,好像跟顧平川說話這種有損身價的事做多瞭,整個人都會不好似的。

顧平川清正優雅的長眉此刻緊蹙,瞟瞭一眼桌上的東西。

他雖從不參與貴族中的玩樂,但對於當中玄機也知曉一二,從紙包中露出來的一點點曖昧的粉色細末,便不難判斷出此物用途。漆黑的眸子凝視著它,暗暗握緊拳,眼底起瞭一陣風暴。

不久之後,桑祈聽說顧平川邀自己到謝雪亭小敘的時候,正和卓文遠商量晚上去哪兒吃點好吃的。謝邀後,笑容凝在嘴角,眸色中亦是光影不明。

“不想去便拒瞭。”卓文遠懶懶托著腮,眼睛微瞇,友情提醒。

桑祈淡淡一笑,搖搖頭,卻道:“沒事,就是見一面。”言罷收好東西便瀟灑地前去赴約。

謝雪亭在蜿蜒曲折地從洛京穿城而過的洛水河邊,自河堤探出一角,深入河內,有一窄橋連通。亭八角,春可賞柳絮簇簇,夏可觀蕩蕩風荷,秋可聽清濤陣陣,乃是洛京一景。隻有冬天冷清,若非下雪時日,少有人來。

桑祈遠遠便能看到顧平川備瞭清酒小菜,正在亭中自酌,深吸一口氣,故作無事地走瞭過去。

顧平川抬眼看到她,舉瞭舉手裡的酒杯當作問好,一仰頭又灌瞭下去。喉結一滾,幾滴瓊漿從嘴角溢出,被他無所顧忌地抬袖拂去,抬手道:“坐。”

桑祈便在他對面坐瞭下來,明眸凝視於他,若有所思。

“今天邀你來,就是想對先前的失禮賠個罪。”顧平川似是有些喝多瞭,明顯顯出醉意,舉樽又飲瞭一杯道,“這杯,我先幹瞭,我不該欺騙你的感情。”

桑祈微微一笑,坦言道:“沒事,其實我從一開始就沒太信,也沒付出什麼感情。”

顧平川聞言一怔,繼而哈哈大笑兩聲,自嘲道:“對,聰明。”說著拿起酒壺,給她斟瞭一樽遞過去。

“來,一起喝,這杯敬你的機智。”

桑祈看瞭看杯中酒,沒有伸手去拿,隻道瞭句:“傢父不讓在外面亂喝,這份敬意我心領瞭。”

顧平川一聽,面色沉瞭沉,有點不高興,搖搖晃晃地起身,繞過桌子朝她走瞭過來,親自幫她把酒樽拿起來,遞到唇邊,蹙眉道:“那怎麼行,不給我面子?”

“不是,父親真不讓喝……”桑祈尷尬地推脫道,稍稍偏身離他遠瞭些。

這個與宋落天的動作有些相像,仿佛在嫌棄他是瘟神一般的反應,成功激怒瞭顧平川。隻見他手上動作一頓,陡然發起脾氣來,將酒樽狠狠扔到一邊,扯著桑祈的衣領便把她拉瞭起來,一個轉身,抵在瞭身後的柱子上,用自己高大的身軀嚴嚴實實地將她禁錮住。

他個子很高,一壓上來,桑祈頓覺天黑瞭一塊兒,連陽光都照不過來。面前的男子一身酒氣,抓著她皓腕的手顫抖卻有力。

顧平川薄唇勾起,往日英朗的面容,染上幾許酡紅後,此時此刻竟顯出幾分邪魅,單手捏住桑祈的下巴,俯身盯著她的眼眸,仿佛要把她看出一個洞來,聲線低沉而嘶啞,壓抑著盛怒道:“為什麼看不起我,嗯?為什麼你們一個個都要這樣對我,我到底做錯瞭什麼?!那些犯過錯的是他們,不是我!我命應由我不由天!這不公平!”

“你先冷靜一下。”桑祈扯瞭扯他的胳膊,蹙眉道。

可對方怎麼說也是個男人,此時又用上瞭十足的力道,這一下竟紋絲不動。

顧平川捏著她光滑如瓷、水潤盈透的面頰,眼裡盡是嘲弄,冷笑一聲,自顧自繼續道:“我最討厭你們這些屍位素餐之人。門第出身,有什麼用?空有祖上積德,便可經世治國瞭?我顧傢德行敗壞,不尊孝道……呵呵,這一個個高門大院裡,又有幾傢是幹凈的?又有幾人不骯臟!”

他越說越激動,越說越狠狠壓向她,一探身,便朝她的柔唇咬瞭下來,就好像這便是整個大燕門閥政治的代表,他要張開自己憤怒的利齒,生生將其撕扯個幹凈。

然而,就在顧平川的雙唇馬上就要碰到自己的一瞬間,桑祈身子敏捷地一縮,利用自己相對嬌小身體柔軟的優勢,出其不意在他肋下狠狠打瞭一拳後,趁他悶哼吃痛,閃身從他的懷抱裡鉆瞭出去,而後二話不說,回手就是一巴掌。

這一下幹凈利落,並使出瞭十成力量,顧平川臉上當即留下瞭五個清晰的指痕,被打得耳朵嗡嗡作響。他皺著眉頭,向後一跌,下意識地抬手捂住瞭臉。

桑祈也退後兩步,與他拉開些距離,一邊整理被弄亂的衣裳,一邊平靜地看著他道:“晏司業對我說,你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的時候,我心裡就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現在我明白哪裡別扭瞭。對,顧平川,你是不需要同情,因為你根本不值得,你命該如此。”

“一派胡言!”顧平川面色如紙,憤怒道,“論才學,洛京有幾人能超越我;論品格,我從小就以一個聖人的標準對自己嚴格要求,甚至達到瞭苛刻的地步,又有幾人能及?我到底哪裡比不上你們?”

他像一頭掙紮已久的籠中困獸,悲憤交加,歇斯底裡。

桑祈卻一臉冷漠:“起初看你的文章,我也覺得你確是大燕難得的青年才俊,後來才明白,你隻是生氣。隻是一味地怨天尤人,控訴這世界對你的不公,想把憤怒都發泄出來而已。你並非什麼胸懷蒼生、心系天下之輩,隻是個對自己的命運都無能為力、自暴自棄、隻想著依附別人、貪圖捷徑的懦夫。”

她說完這句,將衣服和頭發都理好瞭,既沒發火,也沒叫嚷,隻是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目光裡還帶著幾分憐憫,道:“白日裡,宋落天跟你說話的時候我就在窗外,一字一句,都聽得清楚。我覺得你非但不值得同情,相反還很欠揍。”

桑祈言罷轉身施施然離去,丟下一句總結的話語:“顧平川,我桑傢的男兒,即使落在敵人手裡,受盡百般摧殘,也要死得頂天立地,是真正的男子漢。你,連入贅都不配。”

顧平川全身一凜,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能呆呆地看著那一襲驕傲的紅色長袍飄然離去,久久一動不動。終於在她徹底消失在視線後,他自嘲地苦笑一聲,拿起給她倒的那杯酒喝瞭下去。

第二天,桑祈沒見到顧平川來。

第三天也沒有。

第四天,她有點坐不住瞭,時常會想,那天自己說得是不是有點過火,這傢夥不會一個想不開,投河自盡瞭吧?雖說覺得不是自己的錯,但要是事情鬧得太大,還是多少有些良心不安,於是她偷偷來到晏雲之處,想打聽打聽顧平川的消息。誰知一進門,便看見那日親眼見宋落天遞給顧平川的紙包,正安安靜靜地躺在晏雲之的書桌上。

“這……”她眉心一蹙,有些不懂瞭。

晏雲之本在寫字,聞聲抬頭看她一眼,反問:“怎麼?”

“我不明白。”桑祈邊說邊搖頭,在他對面坐瞭下來。

晏雲之想是明白她來的目的,卻並沒有解釋紙包的事,隻語氣淡淡地道:“顧平川病瞭,前日練瞭一夜劍,許是出汗,染瞭風寒,正在傢休養。”

桑祈還是蹙眉搖頭,繼續道:“我不明白。”

晏雲之低頭繼續寫字,微微笑瞭笑,意有所指道:“你應該明白。”

從他這裡得不到想要的答案,桑祈恍恍惚惚地出瞭門,一邊往教室走著,一邊做出一個決定——親自到顧府去看一看。

將事情的前因後果跟卓文遠說瞭個大概後,卓文遠放心不下,非要跟她一起去。想起顧府那氣氛,有個人陪著也好,桑祈也就沒拒絕。二人準備瞭一些藥物補品後,一同來到瞭顧傢。

見顧母整個人又瘦瞭一圈,桑祈有點內疚,說瞭幾句話,才留卓文遠一個人幫忙照顧顧母,自己跑到瞭顧平川那兒去。

他年僅八歲的弟弟很懂事,幫著母親照顧兄長,見有客人來,施過禮乖巧退下。房中隻剩二人,顧平川燒得有點厲害,全身酸痛無力,不方便起身見客,隻掛瞭簾子,躺在榻上。

“你……這又是何必呢?”桑祈看前幾日還好好的一個人,突然就大病一場,看上去十分憔悴,不由得唏噓慨嘆。

隔著簾帳,那頭的顧平川眼眸微動,沒有說話。

“那天我刺激到你瞭,所以才發奮圖強的?”桑祈自顧自地說著,語氣很無奈,“可也不是這麼個爭氣法啊,你讀瞭那麼多書,還不知道有個道理叫過猶不及?”

“用在這裡不太合適,顧某這種情況應該叫矯枉過正。”顧平川的聲音低低地從簾帳後傳來,聽上去有些虛弱無力,卻還是堅持糾正道。

還能有力氣說話,看來燒得不算嚴重,桑祈也就松瞭口氣,聳聳肩,有些羞愧地道:“我沒想到那包藥粉你並未使用。”

顧平川沉默少頃,才嘶啞地嘆瞭一聲:“怎麼可能用……但那天確是我失態瞭,本想著病好一些後便親自登門負荊請罪,沒想到你還能來看我。”

圍繞著這個邪惡藥粉的話題聊下去,實在有些尷尬,桑祈輕咳一聲,決定換個話題,一邊看著他書桌上的書,一邊道:“其實呀,我知道你討厭宋落天,也討厭我。你覺得我們這些人,一出生就高高在上,一帆風順,理解不瞭你的心情。”

簾帳後的顧平川又沉默著不說話。

她覺得自己猜對瞭,便笑瞭笑,繼續道:“也的確,我沒有經歷過你承受的那些痛苦。但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題。我的地位是我的幸運,也是不幸。有多少人因之敬畏我,就有多少人看不起我,以為我隻是個身居高位的花瓶。”

桑祈撥弄著他毛筆上的狼毫,細數道:“說我驕傲啊,說我仗勢欺人啊,說我蠻橫跋扈啊,說我目中無人啊……各種說法都有。”她邊說邊樂,“其實我也有很多無可奈何,也不喜歡自己現在的位置。但是,抱怨和憤怒都不能解決問題,面對當前的處境,不畏懼它,也不向它屈服。恪守內心,並且踏踏實實地努力,才是改變的出路。說句你可能會覺得我很矯情的話,世人都羨慕我是大司馬的獨女,可我自己並不開心。我不想每個人看到的都是這個身份,而不是背後的我。所以,我也一直在努力啊。”桑祈一提到這個事兒,就想起那沒有著落的拜師之路,免不瞭嘆氣,誠懇地道,“我過得也挺艱難。”

顧平川聽著聽著,雖然眉頭依然蹙著,卻長睫微眨,若有所動。

桑祈嘮叨瞭好一會兒,覺得該說的也說差不多瞭,便痛快起身道:“囉唆這麼多,打擾你休息瞭吧?我就先回去瞭。你好生養著,藥和補品別省,按時吃,回頭我會再叫人送來。”

顧平川一聽這句,也立刻跟著起瞭身,引發一通劇烈咳嗽,剛想說什麼,馬上又被桑祈出言制止:“別拒絕啊,這可不是什麼施舍恩惠,隻是朋友之間的互相幫助罷瞭。你若當我是朋友就收下,如不然,我就認為你是打定主意生我的氣瞭。”

顧平川動作僵瞭僵,良久後終於又躺瞭回去,輕嘆瞭聲:“拿你沒辦法。”

桑祈這才放心,歡快離去。

卓文遠不愧號稱八面玲瓏長袖善舞,跟顧母都能聊得開心,走出顧府後才好整以暇地看著她,戲謔道:“我還以為你不準備出來瞭。”

桑祈白瞭他一眼,嗔道:“你以為是你去見紅粉知己啊?”

卓文遠搖著扇,姿態風流,笑而不語。走到巷口的時候,他邀請她到府上坐坐,說什麼府上的廚子最近新學瞭幾樣點心,應該合她的口味。

桑祈卻令他頗感意外地拒絕瞭,道自己還有事,同他作別,又輾轉回瞭國子監,往晏雲之的房間去,發現他果然還沒走。

她半倚在門上,抱臂往桌上看,沒再見到那個紙包,想來已經是被他處理掉瞭,於是把玩著發梢,問出瞭心底的好奇:“你並不是管閑事的人,為何三番五次幫他?”

晏雲之側過身,看她一眼,反問:“幫誰?”

“顧平川啊。”桑祈無奈,明知故問嘛,不然還有誰?

不料白衣翩翩的司業淡然一笑,道:“是嗎,晏某怎麼覺得,自己是在幫你呢?幫你學會如何看清一個人的內在,而不被表象蒙蔽。”言罷不緊不慢地收拾著東西,補充道,“另外也確實覺得他是個不可埋沒的人才。”

桑祈聳瞭聳肩,遺憾道:“可惜我幫不上什麼忙。”

“未必。”晏雲之笑道,“或許你已經幫過瞭。”

“那,既然你要幫我,不如好人做到底……”桑祈一聽,自覺眼前是個機會,習慣性地順桿子爬瞭上去。

話還沒說完,又聽他道:“荷包是另一碼事。”

桑祈隻得再次悻悻地住瞭嘴。

沒過多久,顧平川在桑祈的幫助下恢復瞭健康,又回到國子監。這些日子來,他躺在病榻上,想瞭很多,也換瞭一種角度重新審視這個自己從前也認為不過是個因著姓氏逞威風的女子。

結果發現,桑祈果然和他以為的不一樣。

比如昔日看她散漫慵懶,做什麼事情態度都好像漫不經心似的,以為她是那種傢世甚好、從來沒有煩惱、未曾對未來有過半分擔憂的庸俗女子,而今仔細觀察才發現,其實她每件事情都老老實實地按博士的吩咐做瞭,並不是故意偷懶,隻是這些事對於她來說,沒有那麼重要。她漫不經心的背後,其實有著自己真正在意的事情,心中時時銘記的方向。如果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她明亮的雙眸中時時有疲憊的血絲,或眼眶周圍隱約顯出倦怠的青黑,手指上也不時會有新磨出的薄繭,再怎麼用上好的滋潤脂膏掩飾也是徒勞。

想來她之所以時常打盹,也並非都是因為課業無聊,有那麼幾層原因,是晚上做瞭什麼事情太過勞累,精神實在不濟吧。比如,他曾經鄙夷的舞刀弄劍。那麼,她非但沒有對自己的努力付出引以為傲,誇為談資,隻是覺得這是一件自己應該做的,非常正常的事情,並且還能分出心思來,按部就班地把在國子監的表面功夫做好,是不是說明,她也並非眾人傳言的那樣跋扈張揚、目中無人,相反,竟然意外地很乖順,很尊敬他人呢?

她說過,她並不喜歡自己現在的處境,包括來國子監這件事也並非所願,隻是為瞭完成必須完成的承諾。可是的確如她那日所說的一樣,她不會一味地去抱怨周遭的環境,而是無論身在何地,都接受它,活在當下,做好該做的事,安靜等待時機。

眼前這個女子,意外地能屈能伸,適應能力極強。她臉上時常是平淡從容,或帶著笑意的,即使自己並不喜歡國子監,也明知道自己在國子監不受歡迎,仍未因此對自身的存在產生半分懷疑與猶豫,始終不為他人的議論所左右。甚至,數次被晏雲之拒絕的時候,也不惱怒不埋怨,隻是稍微略顯失落那麼一會兒後,便又重新整頓旗鼓,下次再戰。

他看著追著送荷包和冷淡地拒收的倆人,一時有些出神,沒註意到什麼時候,那明麗奪目的少女發現瞭他,正在遠遠地招手同他打招呼。

顧平川微微一怔,頷首回瞭一禮。

桑祈扔下軟硬不吃的晏雲之朝他跑來,笑瞇瞇道:“病好利索瞭?”

“嗯。”顧平川再拜,答道,“多虧桑二小姐的幫助。”

“朋友嘛,何必言謝?”桑祈無所謂地擺瞭擺手,復又神神秘秘道,“走,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桑祈說著出瞭國子監,一路帶著他出城,來到瞭郊外的一處水潭邊。四周打量一會兒後,她在水潭邊尋瞭一處草地坐瞭下來,舒展著筋骨,道:“你看,這就是我跟你說過的,我練武找師父的地方。近兩個月,我幾乎每天晚上都來守株待兔,風雨無阻。可惜啊,還是沒找到那位老者。”

她聳瞭聳肩,撫摸著從馬車上帶下來的長槍,想起在這兒碰見晏雲之的場景,又笑道:“不過也不是一無所獲,慢慢來,總會好的。”說著拎起槍,在顧平川面前表演瞭一段完整的桑氏槍法,末瞭氣喘籲籲地挑眉問,“怎麼樣?”

顧平川淡笑著,輕輕拊瞭幾下掌,道:“很棒。”

他心裡明白,桑祈之所以帶他來,還是對他心理的陰霾放心不下,怕他不相信自己之前說的話,想讓他親眼看見自己努力的一面。可她並不知,他從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中流露出來的真誠坦蕩中,早便信瞭。

桑祈又變戲法似的從馬車上拎出兩個牛皮水囊來,遞給他一個,自己也灌瞭一大口,在草地上躺瞭下來,發著呆望天。

顧平川一打開塞口,就聞到一股醉人的酒香,嘴角不由得浮現瞭一絲笑意,沉吟半晌後,才輕輕小酌瞭一口。

太陽正在落山,毫不吝嗇地灑落最後的餘暉,天地間一片漫金流碧,兩個人一個躺著一個坐著,良久都沒有說話。喝光水囊裡的酒後,顧平川先開瞭口:“在下年前便會離開洛京。這大概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與你一起喝酒瞭。”

桑祈聞言很是意外,疑惑地起身問:“去哪裡?”

顧平川笑瞭笑:“說來慚愧。曾經少安舉薦過我去漠北上任,但我嫌棄那官職太小,總覺得自己應在更好的地方,一直沒有接受。最近倒是想通瞭,一步登天既然不行,就從小事做起吧,也不能太在意面子上的事。我決定,不繼續抱怨、憤怒並坐以待斃。怎麼著,也得先讓傢裡人過好日子再說。正好漠北那邊還有合適的機會,想去試試。”言罷他又重復瞭一遍她的話,“慢慢來,總會好的。”

桑祈感慨於他的態度轉變,打心眼兒裡為他高興,同時又有些擔憂,嘆息道:“不能過瞭年再走嗎?而且你走之後,顧夫人怎麼辦?”

顧平川晃瞭晃空瞭的酒囊,道:“在洛京過這個年也沒什麼意思,我打算直接把母親和弟弟一起帶去,遠離洛京,也是對他們好。”

“那麼,你是要脫離傢族瞭?”桑祈很是驚訝。

不料他卻搖瞭搖頭,眸中凝著萬籟俱寂的夜空般的憂鬱,還有遠天淡淡的一層輝光落入,在那裡沉沉浮浮,輕輕一笑,道:“不,我永遠是顧傢的子孫,而且要靠自己的雙手,重新打造屬於這個姓氏的榮耀。”言罷低頭,用酒囊碰瞭碰桑祈手中的酒囊,深深凝視著她道,“和你一樣。”

桑祈莫名松瞭口氣,愉悅地笑瞭,仰頭把自己的酒也喝幹凈,爽快道:“好,到時候我去送你。”

顧平川出發的日子,最終定在瞭臘月二十三,正是洛京裡的人們都在慶祝小年、歡歡喜喜準備年貨的時候。一傢四口,東西不多,隻帶瞭兩個忠仆和必備的生活用品。

他要去的漠北,歷來乃是罪臣重犯被流放之地,也歷來被皇城根兒底下的洛京人視為荒蠻之所,對於大多數人來說是一個連名字都唯恐避之不及的禁地。上層世族、高門子弟,從來沒有人會去那種地方。向來都是下品寒門或是買官的商賈在那裡任職。因而顧傢其他幾房一聽說他的決定,都怒不可遏,覺得他給顧氏丟盡瞭臉面,讓他們再也無法在洛京抬頭做人。自然氣還不夠生的,沒有一人來給他送行,長房甚至還揚言要把他逐出門戶。

漠北在國境最北,乃是苦寒之地,所以,桑祈特地幫他添置瞭一批禦寒的厚衣裳和防寒用品,囉囉唆唆地又裝瞭一車。顧母看瞭看長子,一臉為難,最終在桑祈說瞭以後一定讓顧平川加倍還來後,才勉強收下。

主母和兩個幼子坐一輛馬車,由一個傢仆駕著,另一個傢仆則駕駛著裝東西的那輛,顧平川自己騎馬,讓其他人先出城後牽馬和桑祈一同走著。如她第一次見他那樣,一直挺直瞭脊背,又不似她第一次見他那樣,整個人氣質更加沉靜內斂,好像一塊上好的碧璽。

桑祈覺得他的眼神中有什麼東西不一樣瞭,以往一直被陰風怒號所席卷泥沙滾滾的湖面,此時恢復風平浪靜,澄凈的水質顯露瞭出來。

晏雲之說好瞭也來送他,卻遲遲沒有出現。

桑祈同他慢慢走著,突然留意到他今天穿的是大袖寬袍,不太適合騎馬,撲哧笑瞭出來,讓他停下,幫他把袖口系好,邊系邊道:“你呀,真能照顧好母親和弟弟嗎?我看連照顧自己都成問題,都要出遠門瞭穿得還窮講究。”

明明青衫如璧、皎如玉樹的英俊公子,被她這麼一折騰,形象全無,隻得看著她一臉無奈。

桑祈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離他好像太近瞭,近得顧平川能夠清晰地聞到她發絲上的清香,感受到她手指的溫熱。想起那一日,二人也距離極近,自己壓制著少女嬌小的身體,隻差一點點就吻到她,鼻翼間全是她身上怡人的幽香。顧平川不由得感到臉上發燙,輕咳一聲,局促地避開,正色道:“我自己來。”

桑祈看著他又做出瞭這副端正拘謹的樣子,不由得好笑,收回手打趣道:“是是,這位正人君子。”

顧平川繃著臉清瞭清嗓子,目光躲閃,再未正眼看她。二人就這樣磨磨蹭蹭地走著,誰知到瞭城門,晏雲之還是沒有出現。

“這言而無信的混賬。”桑祈惱恨地罵瞭一句。

顧平川卻隻是淡淡一笑,道:“無妨,少安很忙,來不瞭就算瞭。”

“那怎麼能行?”桑祈立馬不樂意瞭,“再忙,你不是他的朋友嗎?此去一別,都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見,不來送送真是說不過去。”

正當她抱著不平,突然發現顧平川停瞭下來,駐足往城外看去,於是也下意識地順著他的視線瞄,不承想進入眼底的,竟是隻有畫中才得一見的場景。

洛京依附著洛水河,在河道兩側建造城池,歷經數百年,繁衍成現在的模樣。關於這條母親河,流傳著許多美麗動人的傳說。其中一則便是,從前有一年,整個秋冬都沒有降水,洛京大旱,別說河道,連深井都枯幹瞭。又偏偏時逢災年亂世,別處亦無糧可購。眼看著顆粒無收、滴水難沾的百姓就要渴死餓死,當時的城主帶領全傢老少在神堂裡苦苦祈福三天三夜,聲聲泣血,終於以自己的虔誠感動瞭上蒼。一場大雨接連數日,而後洛水重新波濤蕩漾,洛京也恢復瞭生機。人們都說,下雨的那天晚上,曾看到天際雲端仿若有光,光暈中站著幾個白衣神祇,伴著仙樂,談笑風生,大雨便隨著他們的酒樽傾瀉滂沱而下。

桑祈覺著,此時此刻自己看到的,便是當時的場景。

晏雲之和另外兩個她不認識的男子站在一起,三人都衣冠勝雪,輕袂飄飄,未披羅衣而璀璨,無須明珠以耀軀,儀靜體閑,其氣自華。其中一人放浪形骸地披散著長發,一手執爵,一手執劍,端的是豐神俊朗,瀟灑不羈。另一人則醉眼微瞇,好像還未從昨夜的宿醉中清醒過來,笑容如三月桃花漂浮於白玉杯盞,大方地舉瞭舉手上的酒壇。而晏雲之,即使在這一眾隕落凡塵的天人一般的男子中,也那般卓爾不群,猶如一尊映照著萬丈光華的玉人,懷抱一張焦尾古琴,雋如詩,美如畫。

他還沒起手,桑祈竟覺著,自己已經聽到仙樂飄飄,在三人周圍繚繞不絕瞭。

見到顧平川,晏雲之放下手中的琴席地而坐,抬手便起瞭一弦,並無一句多餘的話語。隨著他大氣蒼涼的琴聲伴奏,執劍的男子亦起瞭一段劍舞,長發當風,飄逸如瀑,動作間隙,不忘一屈身,一仰頭,灌下一樽酒。另一人則招招手喚顧平川過去,二人捧著酒壇說笑暢飲。

一曲終瞭,誰也沒有提起告別這個話題。四人一同步履從容地往顧傢馬車駛去的方向走,抱琴的抱琴,提劍的提劍,拿酒的拿酒,牽馬的牽馬,談笑飲酒。直到那滿滿一壇酒都喝完瞭,三個白衣男子不約而同地停下瞭腳步,顧平川便也上瞭馬,俯身深深行瞭一禮,絕塵而去。

依然,誰也沒有說再見,沒有說出任何一個悲傷的字眼。桑祈全程在後面跟著,看得有些傻眼。

那三人駐足片刻後,又談著天往回走,仿佛才留意到她。抱酒壇的男子瞇縫著鳳眼,晃到她面前,疑惑地打量著她,蹙眉問:“這是何物?”

桑祈臉色一黑,嘴角抽搐,道:“我是人,不是物。”

男子聞言一笑,打瞭個酒嗝兒,點頭附和:“哦,原來是人,那有什麼趣?”言罷失望地擺手走瞭,走出去幾步,似又想起來什麼,回眸嬉笑道,“人,你有酒沒有?”

桑祈默默無語,看晏雲之在旁邊似笑非笑。

她剛想湊上去問問,這兩個奇人究竟是何方神聖,忽聞一陣馬蹄疾奔,回眸望去,隻見艷陽當空下,剛剛遠去的傲岸男子又披著一身金光,朝她策馬而來。在她面前停下,勒住韁繩轉瞭兩圈。

青衫郎君幾番欲言又止,本來不安定的心,惦念著回來問她一句“若有一日我功成名就歸來,你願不願意考慮嫁給我”,但當著這麼多人面,出口卻最終隻道,“歸來之時,你我可還能繼續做朋友?”

桑祈粲然一笑,鄭重點頭:“那是當然。”

顧平川這才又一抱拳,轉身去追傢裡的馬車。

桑祈聽著馬蹄遠去,心裡明白,這一次是真的不知何年再見瞭,突然覺得好笑,走過去問晏雲之:“你使勁兒撮合瞭我和顧平川這麼久,結果人傢拍拍屁股走瞭,是不是挺失望?”

晏雲之抱著琴,走得不快,聞言有些詫異地低頭看她:“撮合?”

“對啊,你不是挺想把我倆湊成一對兒,還苦心孤詣地背後做瞭不少文章嗎?”桑祈用把對方那點小伎倆都看穿瞭的得意神情,挑釁地看著他道。

晏雲之卻平靜自若地笑瞭,一點沒有失望或尷尬的神色,也沒說她的猜測是錯是對,隻道瞭一句:“晏某記得自己好像是司業,不是媒婆。”

桑祈語塞。

走在前面的二人似乎嫌棄他倆太磨蹭,那個拿桑祈打趣的男子懶懶抬起胳膊,搖著手道:“喂,少安,再不快點,等會兒喝酒可不帶你瞭。”

晏雲之便不再理會桑祈,信步跟上。在他們原來站的地方,早有三駕馬車恭候。車上裝飾不一,有的頂上鋪著蘭花,有的不假藻飾隻有紗幔飄飄,但無一例外都燃著熏香,薄霧裊裊,周圍環繞著幾個清秀婀娜的侍女。她認出瞭其中有玉樹。方才便是這樣的香霧仙從,讓人有瞭如臨仙境之感。

眼見他們各自上瞭馬車準備出發,自己是繼續跟呢,還是繼續跟呢?桑祈犯瞭難。按說自己又不認識那兩尊大神,還是識趣地別去打擾,各回各傢的好。可是解決瞭顧平川的事,看人傢正奔向光明的未來,她心情好呀。心情一好,就有些飄飄然,又有瞭興致送荷包。

於是她想瞭又想,還是毫無自知之明地提著裙裾,快跑兩步,跟在晏雲之身後上瞭他的車,在對方思量的目光中,大大方方地道瞭句:“忘備車瞭,路太遠,走不動,請司業送弟子一程。”

晏雲之但笑不語,沒趕她下去,也沒說留,隻半躺著靠在車上閉目養神。

玉樹便上前來,頗有眼力見兒地遞瞭條薄毯,也給瞭桑祈一條。

他的馬車走在最前面,另外兩輛緊隨其後,進瞭城。街上熙熙攘攘,到處都是置辦年貨的群眾,這麼顯眼的車輦招搖而過,自然引來不少圍觀驚叫。

“快看,是嚴傢三郎!”——這是一個興奮地尖叫的姑娘。

“真的,還有清玄君!”——這是另一個興奮地高聲尖叫的姑娘。

“啊啊啊,連晏七也在!”——這是又一個差點激動得暈過去瞭的姑娘。

桑祈腦海裡蹦出一串問號,嚴傢三郎和清玄君是何方神聖,為何有這麼高的人氣?正在她胡思亂想之際,已經有人化激動為行動,上前來投遞鮮花瓜果瞭。

晏雲之向來有清名,不收禮物,因此朝他的馬車丟來的基本都是花花草草,其中有不少扔進瞭車窗裡,霎時遍室芝蘭馨香。那個桃花仙一樣的男子就比較倒黴瞭,被投遞瞭好些梨子蘋果。桑祈親眼見著一個碩大的紅蘋果在空中拋出優美的弧度,徑直從窗口掉瞭進去,隻聽一聲悶響,八成是砸在瞭他身上,不由得掩嘴偷笑。而執劍的那位,大約是因為煞氣頗重,隔著車輦都透瞭出來,沒有姑娘敢靠近。在他的馬車周圍竊竊私語的,都是些年輕士子,話裡話外,似是對他頗為敬重。

而有這三個光芒四射的大神坐鎮,根本就沒人留意到桑祈,她頭一遭覺著自己竟如此渺小。

車隊左拐右拐,來到一處渡頭,早有畫舫停在那裡。桃花仙帶頭登船,其餘二人也跟瞭上去。桑祈自然也輕輕一躍,不請自來。畫舫駛離碼頭,世界恢復清靜,她回顧著方才的熱鬧場面,還有些意猶未盡。

晏雲之對她的到來無動於衷,執劍男子也清冷著眉眼不說話,隻坐在船舷邊,任畫舫冰冷刺骨的湖水中隨波逐流。

隻有桃花仙起瞭幾分興致,含笑抬手閑閑剝著柑橘,問道:“人,你是誰?”

“既說瞭是人,何必問是誰?”桑祈挑眉,狡黠道。

“呵。”桃花仙聲調便揚瞭揚,贊瞭聲,“這丫頭有趣。”接著轉手去奪晏雲之的茶杯,嗔道,“喝茶作甚?來來,再飲一杯。”

“可不能喝多,萬一被趁火打劫就不好瞭。”晏雲之按下自己的茶杯不讓他得逞,表情上可一點看不出害怕“被”趁火打劫的樣子。

桑祈恨不能一口血噴他臉上,就他這樣的人,可能會被趁火打劫嗎?

桃花仙沒如意,也不強求,去一邊自顧自地喝起酒來。

隆冬臘月,水面與其說清風送爽,不如說寒風刺骨,畫舫又是露天的,桑祈坐瞭一會兒便覺有些冷,想來桃花仙之所以一直飲酒,也是為瞭驅寒。不知道晏雲之和那執劍男是不是體質優過常人,她是怕吹出風寒來,便湊到桃花仙邊上,也拿瞭一壺酒,默默喝著。

不知為何,三個男子都沒有說話。桑祈作為自作主張跟來的不速之客,怕被人扔下船,也隻好暫時不提荷包的事,一邊把荷包握在手裡把玩著,一邊保持沉默。

波濤聲中,執劍男抬手拍打著船舷,唱起瞭歌。

古有豪士擊節而歌,唱的是心中悵惘,吟一曲“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執劍男的長發如一行青荇在水波瀲灩中招搖,沒有管弦絲竹,琴瑟笙簫,隻有木板撞擊聲為他伴奏。歌聲沉鬱頓挫,蒼茫而洪亮,聽得人也不由得被拉進歌者的情緒裡,感受到一股亙古永存的悲愴。

桃花仙飲完杯中酒,和著他的歌聲,挪動腳步,跳瞭一段舞。白衣飄飄,容貌熠熠,雖然看似處於醉醺醺的狀態,舞步卻沒有半分陰柔之感,相反豪爽而大氣。

桑祈覺得這歌、這舞,才是為顧平川送行的,隨著洛水逆流直上,一路向北方而去。聽著,看著,十分入境,不由得也跟著低聲哼唱起來。

晏雲之品茶靜坐,默默斟滿瞭面前的四個酒樽。執劍男唱罷,自然而然地一伸手,他便拿瞭一杯遞過去。桃花仙也晃著腳步取瞭一杯。除瞭晏雲之自己那杯,便還剩下一個杯子。

也正好還剩下桑祈一個人。她便也順其自然地拿起那杯,和其他三人一起喝瞭,喝完才覺得好像哪裡不對。

隻見桃花仙正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執劍男拋過來一個冷冰冰的白眼,晏雲之則從容把杯子收瞭,於是反應過來,自己喝的那杯……應該是屬於顧平川的,尷尬地咳瞭咳,解釋道:“司業倒的茶,覺得不喝浪費。”

桃花仙撲哧一聲笑瞭,執劍男還是目光不善,晏雲之則“嗯”瞭一聲。

桑祈面上有點掛不住,瞪執劍男一眼,豁出去挺直腰板道:“我喝便喝瞭,你不滿可以說出來,總翻白眼作甚?”

“哈哈哈哈……”桃花仙又是一陣樂,上前拍瞭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別介意,他對自己不喜歡的人,一直都是這樣白眼相看。”

“哦,真是多謝相告,聽瞭覺得心裡踏實瞭好多。”桑祈也學著執劍男的樣子,白瞭他一眼,心道有這麼安慰人的嗎?

執劍男唱完歌飲完酒,仿佛從頭到尾都沒看見她似的,跟其餘二人聊起瞭天。大意是說顧平川做的這個決定,他雖然支持,但心下也有隱憂,以為他走得不是好時機,眼下洛京正是缺人之際,漠北環境又兇險。

晏雲之則表示,各人有各人的路,做朋友的不應該幹預顧平川的選擇。執劍男便嘆瞭口氣,又改口罵起瞭宋太傅,言辭比顧平川寫的那犀利文章有過之無不及,點名道姓,一點沒客氣。

桑祈聽著,雖有些不明就裡,但應和點頭點得很歡快。

晏雲之笑而不語,偶爾給他遞杯茶去供他解渴,桃花仙則似乎不愛談論政治,隻顧喝酒。

罵瞭一會兒,好戲來瞭,河道上狹路相逢,對面遇著的不是別人傢的畫舫,正是宋傢的。畫舫上是桑祈那對死對頭——宋落天和宋佳音兄妹,還有他們的幾個兄弟姐妹。另有不少舞姬樂師,絲竹喧嘩,好不熱鬧。

遠遠地,宋佳音便看見瞭她,暗暗一笑,讓船工把船湊瞭過去。

河道本不寬,宋傢畫舫又大,兩船並排挨著,槳施展不開,為瞭安全起見,都停瞭下來。

宋佳音走到船舷邊,居高臨下地跟她打招呼,笑道:“這麼巧,阿祈也在遊船。”言罷好似才看到另外幾人似的,故作驚訝後,俯身跟船上三位白衣公子見瞭禮,“少安兄、嚴三郎、清玄君,不知諸位在此,失禮瞭。”

她說著又顧盼婉轉,嘆瞭聲:“早知阿祈有人緣,與諸多才子私交甚好。眼下顧平川剛走,便有如此多名士陪伴解悶,阿祈好福氣呀。”語氣裡不是酸味兒,而是嘲諷。

桑祈抬眸,舉杯笑道:“若是羨慕,你也來呀。”

這……這女子怎麼如此不知好歹,宋佳音又覺眼前一黑,氣血上湧,無言以對。

隻聽那長發不羈的男子冷哼一聲,不屑道:“此等齷齪之人,可莫臟瞭我的船。”

桑祈看宋傢畫舫一船人的臉色都變瞭變,不由得扭頭低笑。宋佳音銀牙緊咬,本性暴露,還嘴譏誚:“都說嚴三郎敢說敢做,直爽磊落,是個風流真名士,不承想,眼力卻是不濟,也不知這船上船下哪個才齷齪。”說著意有所指地看瞭看桑祈。

桑祈常有與男子交往過密的名聲在外,早習慣瞭,喝著酒,一臉平靜地看著她,還有意伸過酒樽去碰瞭碰桃花仙的酒樽。這些小動作赤裸裸地落在宋佳音眼裡,自然也被嚴三郎看見瞭,朝宋佳音嘲諷一笑,道:“自然是你,心思骯臟,和你們宋傢傢長一樣。”

宋佳音氣得直絞手絹。

嚴三郎不願再搭理她,也上前喝酒去瞭。

妹子受欺負,宋落天當然坐不住,晃悠著來助陣,也假裝驚訝道:“這不是嚴三郎和晏司業嗎?喲,真巧真巧,不如到宋某船上一坐,一同敘敘?”

宋傢兄妹表面虛偽,嚴三郎可懶得做作,這回頭都沒回,假裝沒聽見,讓宋落天碰瞭一鼻子灰,很是下不來臺。

桃花仙在旁邊醉眼微醺地笑,湊近桑祈道:“前日此人彈劾宋太傅,反被皇上說瞭,如今正在氣頭上,宋傢人還偏來招惹,你說有趣不有趣?”

敢情是私仇……桑祈剛這麼想,便見桃花仙好像這回真的喝多瞭,竟頭一偏,身子一栽,倒在她腿上睡著瞭。這下她全身都僵瞭僵,手抬起來,又放下,面露尷尬之色,不曉得是該把他推開好,還是大方點假裝自己就是個枕頭讓人傢好好躺著好。雖然對方是個性子坦蕩的人,此情此景應隻是巧合,絕無什麼猥瑣之意,可眼下的情境,她卻擔心落在宋落天眼裡,又不知會傳出什麼緋聞去。

桑祈思忖之間,將求助的視線投向晏雲之,見晏雲之品著茶,淡然而坐,微微朝她搖瞭搖頭,也就安心瞭,大方地自己該幹嗎幹嗎,不管腿上多長瞭個腦袋。

一直少言寡語的晏雲之,恰到好處地抬眸,清冷的視線向宋傢二人看去,淡淡笑道:“既知自己是小人,便莫以己度人,污瞭旁人的耳吧。”言罷一拂袖,嗓音如江面清風,流暢清亮,喚瞭聲,“行船。”

船夫便一弄槳,技巧嫻熟地錯開宋傢大畫舫,從狹窄水道中,貼著河岸擦過,蕩漾著漣漪,快速瀟灑遠去瞭。

嚴三郎頭也不回,長發飄飄,揚手高聲呼瞭句:“回去記得讓宋太傅好好過個年,告訴他,嚴某明年再同他一戰,不死不休!”氣焰疏狂,回蕩在槳聲江風裡。

小型畫舫輕盈靈巧,一路繞行,進瞭朝聞巷水路,行至盡頭,從連通花園的河道徑直駛入晏府後門,在晏府中的私湖裡停瞭下來。湖中小築,有供人上下的泊船碼頭。嚴三郎先腳步輕松邁瞭下去,桃花仙卻還沒醒。

桑祈長嘆一口氣,扯著他的耳朵,醞釀一番情緒,清清嗓子喊道:“起床瞭!”

桃花仙翻瞭個身……繼續沉睡。

桑祈腿都麻瞭,忍無可忍,猛地在他背上推瞭一下。他這才疼得悶哼一聲,蹙眉悠悠醒轉,拂落一路落到自己衣襟上的花瓣,半瞇著眼笑道:“到瞭?”言罷伸瞭個懶腰,若無其事地站起來,感慨道,“睡得挺好。”

“有人肉靠墊,睡得當然好。”桑祈咬牙暗罵一句,腿早就僵瞭,想起卻起不來。

那邊廂倒是沒事兒人似的,優哉遊哉下瞭船,登上湖心小築,跟嚴三郎勾肩搭背地往岸上走去。桑祈幽怨地看著他們的背影,半晌才緩過來。幸好晏雲之在渡口稍作停留,教她不致迷路。

而她直到後來回傢,問瞭蓮翩關於嚴傢三郎和清玄君的事情,才知道今兒自己認識瞭兩個怎樣不得瞭的人物。彼時蓮翩大呼小叫地嘶吼:“小姐,你這半年多在洛京算是白混瞭!居然連長歌當哭的嚴三郎和迎鶴為妻的清玄君都不認識。”吼完又扯著她,非要她講講清玄君到底長什麼模樣。

桑祈回憶瞭半天,隻記得那個枕在自己腿上一股酒味兒的頭。

心目中謫仙一般的人兒被如此形容,蓮翩對自傢小姐的審美能力失望得哭天搶地。

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不都是一個鼻子兩個眼?桑祈蹙眉打量她,不明白她為何如此激動,隻將“妻”字聽瞭進去,反問:“那成天宿醉不醒、放浪形骸的哥們兒,竟然有妻室瞭?”

“並沒有。”蓮翩一聽,立刻反駁,從失望中奮起,收拾好情緒,正色道,“卻說當年清玄君年紀也不小瞭,有陣子傢裡非對他逼婚。清玄君二話不說,次日便給自己養的仙鶴披上蓋頭,穿上喜服,拉著它拜瞭堂。氣得父親當場犯瞭咳喘癥,兩個郎中搶救半天才給救回來。”

桑祈想象瞭一下,隻覺得那畫面太美,不忍直視,樂得眼淚都要出來瞭,問:“後來呢?”

“後來鬧到皇帝那兒去,皇帝竟然覺得挺有意思,認同瞭這門親事。”蓮翩說著,一臉惋惜道,“從此清玄君雅士之名更盛,可再沒姑娘能惦記他瞭。”

桑祈品著這番話,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所以,他還是有妻室。”

“……非要這麼說倒是也沒錯。”蓮翩抿著唇,很不樂意承認這一點似的。

便聽桑祈傷感道:“難為那鶴瞭。”

“……”

而後嚴傢三郎的故事,桑祈費瞭好大勁兒,哄瞭好半天才從蓮翩嘴裡套出來。方知此嚴非彼閆,他和閆琰並非同宗,而是來自舊都臨安的世族。據說原本是巫術世傢,把持著歷朝歷代的禮儀祭祀。傢族歷史可以追溯到大燕前朝、再前朝,直到史料語焉不詳的年代。

可惜大燕最近一百多年來崇尚修道,巫術不行,嚴氏族人現在的地位也就沒那麼重要瞭,隻享受著民間的崇高聲譽,在朝堂上謀個閑差。隻有極少部分人還以國祚命脈守護者的身份要求自己,比如三郎嚴樺。

所以,他活得高尚,卻也艱苦。他曾慨嘆於世道污濁混沌,悲怒交加,一路狂奔到山水窮盡處,放聲豪歌,令天地愴然,神鬼聞之慟哭。

小年夜的雪又開始下瞭,天地間一片肅穆純凈的白。桑祈凝視著亮如白晝的窗外,好奇當年他所悲所怒,都是為瞭什麼呢,也好奇與這二人私交不淺的晏雲之,又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雪越來越大,視線愈發朦朧,她覺得自己認識他愈久,便愈看不透他瞭。但有一點,她心裡隱約有一種感覺,覺得晏雲之不收荷包,隻是存瞭心地戲弄她,等過瞭年,到正月十四的時候,他便會收,也會答應自己一起去上元節燈會。

於是,國子監年前最後一日上學的時候,桑祈和其他弟子一樣,逐一給博士、司業、祭酒行過稽首之禮後,踏踏實實地回傢瞭,並沒有特別去打擾晏雲之。整個休沐期間,該吃吃,該玩玩,該練武練武,讓自己好好過瞭個年。

到瞭初八,文武百官的休沐期結束,國子監也該復課瞭,才覺時光一晃而過,自己還沒有樂呵夠,伸瞭半天懶腰,才被蓮翩從床上拉扯起來。

桑祈梳洗更衣都是渾渾噩噩,一去給父親見禮便精神瞭。隻見桑巍沒在書房裡,竟坐在院中,正同卓文遠下棋,看上去二人還聊得十分投機。

卓文遠見她出來,還笑瞇瞇地招招手,示意她過去,好像自己才是這宅子的主人似的,邊笑,邊看似漫不經心地在棋盤上落下一子。

桑巍則壓根沒註意到愛女,全神貫註盯著棋盤,突然猛地一拍大腿,粗聲喝道:“臭小子,又輸你一步。老夫不服,再來再來!”

跟一個晚輩斤斤計較……像什麼話嘛,桑祈微微蹙眉,湊瞭過去,嗔道:“父親。”

桑巍這才發現她,豪邁地一揮手,道:“閨女,別急,讓爹再跟他殺一盤,絕對逆轉敗局。”

桑祈無奈嘆氣,按下卓文遠要拿棋子的手,拉著就走,道瞭句:“時候不早瞭,該上朝的上朝,該上學的上學,都趕緊散瞭吧。”

卓文遠隻得連連道歉,回身朝桑巍拱手道:“晚輩放學再來。”

桑祈拖著他走瞭老遠才甩開,拍拍袖子道:“來個頭,你這到底是在作甚?”

卓文遠步態恢復正常,還是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狐貍似的勾唇道:“如你所見,陪桑公下棋。”

“啊呸。”桑祈白瞭他一眼,“我怎麼覺著是存瞭心上門套近乎呢。”

他又不知道從哪兒掏出兩個桃核在手上把玩著,桃花眼彎彎,天生一股風流,此刻全在眉梢,不置可否道:“怎麼辦,你這兒這麼難以攻克,我隻好另辟蹊徑,從你父親那兒入手。”

桑祈覺得跟他沒話可說瞭,真想攻克,也不找個靠譜的方式,找她爹下棋有何用,也太不瞭解她瞭。她根本不想就此問題繼續探討下去,自顧自繼續往前走。

不料他卻緊追不放,湊上來抬手用折扇抵瞭抵她腰間掛的荷包,問道:“這是要送晏司業的那個?”

桑祈點點頭,為瞭隨時找機會送,她已經養成瞭把它掛在身上的習慣。

“我看看。”卓文遠伸手道。

桑祈便聽話地將其解下來,遞瞭過去。

卓文遠收瞭桃核,捏著荷包端詳一會兒,挑眉道:“氣味不錯,我收下瞭。”說著就要往自己懷裡揣。

桑祈一聽,這可不行,荷包裡面可有賭約的證物,被人搶走瞭算怎麼回事,抬手便要去奪。

卓文遠仿佛打定主意跟她嬉鬧,左閃右躲,不讓她碰到。

桑祈試瞭幾次,驚奇地發現,自己竟然搶不回來!看著卓文遠隨意扭來扭去的動作,不由得心底一涼,是自己這些日子以來疏於練習瞭嗎?這武功水平,都不如遊手好閑的卓文遠瞭……她在這一點上最容不得輸,自是又羞又惱,也不想搶什麼荷包瞭,憤憤地一拂袖,轉身就走。想著給他就給他吧,反正若晏雲之不答應上元節賞燈之邀,荷包送出去瞭也沒用。若是答應瞭,到時候一現身,自然也就沒人理會荷包。這樣想著,她便丟下卓文遠,自己先去瞭國子監。

之後的幾天,卓文遠總是陰魂不散地在桑府出現。桑祈明明看著眼煩,卻沒有理由趕他——因為人傢又不是來找她,而是找她父親的。每每隻能迎上他狡黠精明的笑眼,不屑地朝他做個鬼臉,練她自己的武功去。桑祈因著受瞭刺激,最近格外拼,又專門放瞭蓮翩的假,讓擅長打探消息的她再去多尋找些關於那老者的蛛絲馬跡。

就這樣,一直到瞭上元節前一天。洛京各傢各戶的公子小姐,都對第二天晚上的結果翹首以待,不乏有人激動得睡不著覺。

桑祈拿瞭個新做的荷包,專程到晏府去找晏雲之,在正門的燈籠下等著,一見面二話不說,隻是搖瞭搖手裡的東西。

晏雲之一動不動,保持著優雅善意的微笑。

二人之間不知何時已經培養出瞭這種詭異的默契。

他知道她的目的,她明白他的意思。

天有些冷,桑祈聳聳肩,並沒有表現出意外或失落的情緒,從容地將荷包系回腰帶上,一邊將衣領裹緊,一邊問:“你明天會來嗎?”

晏雲之稍微花瞭些時間想瞭想,最終還是給瞭她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未必。”

“好吧。”桑祈笑笑,作瞭個長揖,道,“那,明天見。”心裡仍有有一種預感,覺得他會如期而至,盡管壞心眼兒地不說。

於是第二天傍晚,她早早便等在舉辦燈會的長街口。

半個時辰過去瞭,晏雲之沒有來。

一個時辰過去瞭,晏雲之還是沒有出現。

約定好的時辰已至,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始終不見那個熟悉的身影。桑祈從期望漸漸變得失望,嘆瞭口氣,驀然轉身,獨自一人穿過擁擠的街道,分開洶湧的人潮,來到早已備好的戲臺。

宋佳音一幹人等早就恭候多時瞭,每個人似乎都預見瞭這樣的結果——晏雲之沒收下她的荷包,也沒有答應她的上元節賞燈之邀。這場賭約,桑祈輸瞭。

一眾圍觀者中,數宋佳音最開心,一直掩著嘴笑,親自推著桑祈往臺後去,喜悅地道:“快來快來,先換件衣裳,別耽誤節目。”

桑祈無奈地被她推搡著,見瞭那個原本準備登臺表演的名伶。名伶也早就被吩咐好瞭,恭恭敬敬地給她行瞭禮,拿出為她準備好的衣裳,教她穿上,又幫她用水彩描繪瞭眉眼,一切都進行得那麼順理成章,按部就班。

桑祈裝扮好後,腳步局促地上瞭戲臺。

該死的,想當年偷偷上戰場都沒有這麼膽怯。死晏雲之,這筆賬我桑祈跟你算定瞭。她的手指在長長的水袖裡緊握,咬牙切齒地想。

臺下的人們一見她出來,立刻爆發出一陣喧嘩。

宋佳音的丫鬟上前清瞭清嗓,用嘹亮高亢的嗓音喊道:“諸位洛京的父老鄉親,今日乃是洛京一年一度的上元佳節燈會,按照慣例,本應由永樂戲班的名伶為大傢演奏一曲《破陣子》。然三生有幸,今年的燈會,大司馬桑公之獨女桑祈,感西北戰事平定,為慶國泰民安,願代其獻藝,以展桑傢軍威武雄風。”

誰不知曉桑傢軍威名,臺下立刻有民眾歡呼叫好,滿臉期待。幾個錦衣華服的年輕公子則扶額搖頭,不用說,自然都是領教過桑祈技藝的同窗“好友”們。

賣花燈的,吹糖人的,烤紅薯的,制胭脂的,算卦,占卜,帶孩子的……裡三層外三層地都圍瞭過來,眼見著這洛京的上元節燈會熱鬧非常,桑祈卻隻覺得自己腦瓜仁子疼。

宋傢丫鬟退下後,戲班便準備上場瞭,除瞭她主奏,還有幾名原班人馬為她伴樂。

桑祈看著距離自己十幾步遠的戲臺中央,再看看手上的琵琶,腳步發虛。

早死晚死,反正都是死。正當她一咬牙一挺胸,準備豁出去瞭的時候,突然感覺有人扯瞭扯她的袖子。她反射地側頭看去,隻見身邊站瞭一個眉目清秀的戲子,正朝她笑著,嘴唇翕動,用極低的聲音道瞭句:“姑娘莫要擔心,隻需假彈便可。”

咦,意思居然是要幫她?難道這永樂戲班不應該早被宋佳音買通瞭,都是準備看她笑話的人嗎?桑祈訝異地看著對方,看著看著,便覺這個姑娘有幾分面熟,好像曾經在哪裡見過。

那姑娘溫婉一笑,眼底漾起一層清魅的柔輝。記憶片段乍現,桑祈想起來瞭,她是淺酒,卓文遠的人。她不由得心頭一暖,向戲臺遠處看去,視線落在正懶懶品著酒的俊美公子身上,感嘆這位竹馬有的時候還是有那麼一點可靠的。難怪在送荷包這件事上從來不替她著急,原來是早就想好瞭應對之策。

可是,這算是作弊吧?桑祈為難地蹙眉。

給桑傢丟臉和違背自己的原則作弊,選哪個呢?

她就這樣猶豫不決地上瞭臺,思維混沌地坐下,手停在瞭琵琶弦上,還在進行著思想鬥爭。

伴奏的樂聲已經響起,她知道到合適的時候,淺酒會用自己的琵琶聲完全蓋過她的。她需要做的隻是輕輕地假裝撥弄琴弦,擺出自己正在演奏的模樣就可以。

前奏的樂曲馬上就要結束瞭,宋佳音得意的笑容,卓文遠曖昧的唇角,臺下民眾期待的眼神……桑祈環視周圍一眼,重重地深呼吸瞭一口氣,起手撥瞭下去。

前幾個音還好,第七個音就發出瞭詭異的嘶響,而後……便發揮穩定地走瞭音。

臺下的聽眾和淺酒都皺瞭眉,宋佳音卻掩嘴直樂,從來沒有這麼開心過。

就在桑祈已經做好這次丟人丟到傢的心理準備的時候,突然,戲臺上響起瞭腳步聲,緊接著,她聽到瞭宋佳音一聲難以置信的低吼:“晏雲之?!”嗓音中充滿瞭質疑與不甘。

一聽到這三個字,桑祈就像葵花感受到太陽的方向一樣,立刻停下手上的動作,朝腳步聲傳來的方向看去。晏雲之一襲白衣,突兀地出現在戲臺上,卓然而立,宛若天人。

事態變化讓臺下的人有些摸不著頭腦,不免有人交頭接耳,揣摩這是怎麼回事。

晏雲之則在各式各樣的議論聲中,從容地走到臺中間,拍拍桑祈,示意她站起來,而後自己在她的位置上坐好,玉樹便送上來一張琴,擺在他面前。便聽他道:“每年都聽《破陣子》,也有些膩煩。再說這位桑二小姐自幼長在西北邊陲,曲藝怕是也入不瞭諸位的耳。既然今日有心獻藝,不如就來點新鮮的,給大傢唱一首西北歌謠,開開眼界。”言罷一抬手,自顧自地起瞭曲,淡聲道,“在下願獻醜,伴奏一曲。”

他彈的是曾經在國子監裡即興而作的那首《芃之野》,桑祈在片刻迷茫之後,反應迅速地跟著旋律唱起瞭那首她最拿手的、姐姐教給她的西北歌謠。

宋佳音對這突如其來的局面逆轉完全應對不暇,等到桑祈和晏雲之合作表演完,臺下已經響起瞭雷鳴般的掌聲和喝彩聲。

“桑傢女子好樣的!”

“再來一曲!”

“晏七郎,好俊的琴藝!”

……

叫好聲此起彼伏。

晏雲之在人們一遍又一遍的歡呼聲中,從容淡定地行瞭一禮,算是答謝,又讓玉樹上來幫忙拿琴,隨之走下瞭臺。

桑祈自然也跟瞭上去。路過宋佳音所在的位置時,小姑娘臉色很不好看,尖聲道:“桑祈,這恐怕算不得數!”

桑祈腳步停瞭停,看向她,一臉不解地問:“阿音,我剛才可替名伶上臺彈曲瞭?”

“……”宋佳音磨瞭半晌牙,才從牙縫裡擠出一句,“彈瞭。”

“那不就願賭服輸,履行完約定瞭,哪裡算不得數?”桑祈攤攤手,一副無辜的樣子。

宋佳音有些氣急敗壞,喝道:“你這是詭辯!”

桑祈笑而不語,愉快地踮著小步走瞭。耽誤這麼一會兒的工夫,再抬眼看,又不見瞭晏雲之的蹤影,隻見卓文遠正在不遠處玩味地凝視著自己笑,便走過去,在他肩膀上拍瞭一下,爽快道瞭聲:“謝啦。”

卓文遠端著一杯晶瑩剔透的玉樓春,笑答:“罷,罷,也沒幫上忙。”

回憶起真正幫自己解圍之人的倜儻仙姿,桑祈無意識地低眸,抿著唇笑瞭笑。於是她邊坐下來悠然晃著腿,邊四下張望,嘀咕著:“你看見沒,剛才晏司業好優雅帥氣,這會兒人哪兒去瞭,我還沒跟他說聲謝呢。”言罷挑眉一笑,有些得意地對他道,“我就知道,他不會見死不救。”

沒想到這句話當真把卓文遠逗笑瞭。不是那種狡詐得難辨真假的訕笑,而是真正的開懷大笑,他笑瞭好一通才揉著發酸的臉頰,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地搖頭道:“桑祈呀,桑祈。”

“怎麼?”桑祈對他這反應很是不解。

卓文遠毫無預兆地抬手在她的腦門上狠狠戳瞭一下,戲謔道:“你在想什麼呢?你以為晏雲之今天來,是專門為瞭幫你,對你有意思瞭?”

“瞎說,我才沒!”桑祈面上一燙,急忙反駁。

隻見卓文遠又笑,連連搖頭,勾瞭勾手指頭讓桑祈湊近些說話。

“他今天是心情好,但不是因為你,而是因為……蘇解語回來瞭。”他邊說邊扳著桑祈的肩膀,讓她的身體轉瞭個角度,一抬手,修長的食指指向不遠處,在她耳邊曖昧低語。

桑祈順著他的指尖看去,隻見一眾世傢公子小姐中,出現瞭一個陌生的身影。

那女子身形清瘦窈窕,著一襲素凈的雪白長紗,面上未施粉黛。天然無雕飾的遠山薄眉,纖細而舒揚,質秀而恬淡。唇如桃瓣,齒如瓠犀,笑起來宛若新月出雲靄。玉頸修長,腰肢曼妙,嫻靜而立,宛若星子浮雲端。最引人註意的,還要屬那雙明眸善睞的眼睛,波光瀲灩,如同一泓清泉,帶著深谷幽蘭的奇芳,崖下深澗的甘甜,出離塵煙的清涼,盈盈地流入見者心裡。

桑祈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美麗動人、不可方物的女子,更難得的是她美得清澈大方,不流於艷俗,自覺隻消一眼,便被她吸引瞭過去,無法自拔。

同樣被那人吸引的還有宋佳音。想來她們是熟人,宋佳音一見她,趕忙湊瞭上去,上前拉著她的衣袖,笑意盈盈地說著什麼,看得出來因為她的出現很是高興,連跟桑祈鬥氣都忘瞭。宋佳音說瞭兩句,又想起來,瞥向桑祈這邊,努瞭努嘴,又湊近些,靠近她耳邊表情不喜地說著什麼。

桑祈覺得,她說的免不瞭是關於自己的壞話,正感到無趣,要收回視線,便見那名女子也用帶有幾分探詢意味的目光向她看來。視線相觸,對方先微微頷首,友好地笑瞭一下。

桑祈也就沒馬上避開,同樣禮節性地點瞭點頭,而後一轉身,剛要開口問,卓文遠已經默契地開始解釋:“蘇傢和晏傢是世交,一直以來都有聯姻的傳統。雖然還沒正式定書落聘,但全洛京人都知道,晏雲之和蘇解語的親事是板上釘釘的事。隻不過蘇解語三年前自請清修,為祖父守孝,現在才回來,也就拖到瞭這時。”

他說著勾唇笑笑,挑眉問:“你看,今日一見,才知什麼叫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對不對?”

桑祈聽著,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琢磨道:“所以,晏雲之不肯收荷包,不肯答應邀約,並非存心跟我過不去,也不是故作清高,而是真有守身如玉的理由”。

卓文遠半倚在雕花黃楊木椅上,不置可否地笑。

桑祈便覺胸中一直繃著的一口氣泄瞭下去。就像眼見著擂臺的彩頭,摩拳擦掌,興致勃勃地沖上去,歷盡千辛萬苦,終於到達桿頂,卻被現實無情地打瞭一巴掌,發現那彩頭隻是自己的幻覺,實際根本不存在一樣,失望與沮喪無可言說,聲音也低瞭幾分,輕嘆一聲:“所以,你們每個人,都早就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這個賭約,不管我怎麼努力都沒有意義,註定會輸?”言罷忽然覺得自己很可笑,自嘲地哂道,“那我花費那麼多工夫,到底是為瞭什麼?”

她越想越氣悶,鬱結難抒,不甘地回頭捶瞭卓文遠一下,嗔道:“不夠朋友,不夠朋友,你這討厭鬼,為何不早告訴我?”

“早告訴你有什麼用,你都已經應下瞭,還會放棄嗎?”卓文遠攤攤手,倒是一臉坦然。

桑祈一時語塞,竟無從反駁,瞪瞭他一眼不說話,低著頭擺弄袖口。

大約見她情緒低落,實在有幾分可憐,卓文遠抬手拍瞭拍她的肩膀,湊近她的耳朵,戲謔道:“這是為瞭讓你長點教訓,知道這世上有些事情,是不管你再怎麼認定,再怎麼努力,都改變不瞭的。你那不撞南墻不回頭的性子,也是時候收收瞭,太不適合洛京。”

“一邊去。”桑祈還在氣頭上,不耐煩地推瞭推他。

“哈哈。”卓文遠大笑兩聲,爽快道,“好瞭好瞭,別生氣,隻是個善意的隱瞞而已,無傷大雅嘛。你看,這不還是順利解決瞭?走,請你喝酒去。”說著拉瞭桑祈的手,便自顧自地牽起她往人群外走。

桑祈原本惦記著要對晏雲之道聲謝,此時卻滿心被難以名狀的失落占據,也就將此意暫壓不提,從卓文遠溫熱的掌心中抽出手,跟著他離去瞭。

一路上各式各樣的燈籠,在街上彌漫著喜慶祥和的暖光,將兩人一高一低、並排而行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

還沒到酒傢,宮門方向便傳來陣陣轟隆巨響,繼而頭頂一片噼啪脆響,抬眸望去,漫天火樹銀花。

桑祈長在邊關,沒在洛京過過年,第一次看見這樣的風景,不由得駐足遙望,眸裡倒映著流光溢彩。良久後,也忘瞭剛才還在鬧別扭一事瞭,忍不住笑著扯卓文遠的衣袖,抬手指點評論哪個特別好看,哪個特別搶眼。

卓文遠溫然立在一旁,微笑著附和點頭,眸光也隨著夜空的忽明忽暗而明明滅滅。

嘈雜喧嘩聲中,他突兀地問瞭句:“關於嫁給我的事,你有沒有再考慮考慮?”

桑祈聽不太清楚,揚聲問:“你說什麼?”

他一低頭,對上瞭身旁少女盛滿喜悅光華的眼眸,剛要出口的話又咽瞭回去,再開口就變成瞭:“我說,等下想吃什麼?”

“慶豐樓的包子。”桑祈笑瞇瞇道,“別說,中午就沒吃飯,還真是餓瞭。”

《國子監來瞭個女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