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願言兩心知

經歷瞭前次事件和這次相聚,她隱約明白,自己隻要還在洛京一天,隻要還是屬於這世族階層的一分子,就永遠與晏雲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並不是打定主意不再見他,便憑一己之力就可以改變得瞭的。於是她對於命運的固執安排,不免又感到有些挫敗。

師父這日叫她和閆琰一起上山,她雖然覺得有可能又碰到晏雲之,可還是不得不硬著頭皮去。一路馬車顛簸,心也隨之起伏。其實她心底是想見他的,這一點她當初騙不瞭蘇解語,現在也騙不過自己。

洛京又下起瞭雨。與之前的陰雨連綿不同,天氣說變就變。方才還萬裡無雲的天,一下子便狂風乍起,豆大的雨點瓢潑而落。

桑祈忘記帶傘或鬥笠,隻得下瞭馬車,拎著裙裾,用手徒勞地擋在頭頂,快步跑進觀內。才不過一瞬的工夫,就被澆瞭個透心涼。閆琰比她早到些,避過瞭這場禍患,正在屋裡跟晏鶴行說話,一見她的落湯雞造型,不厚道地笑瞭出來。

她捋著頭發上的水,白瞭他一眼,又皺眉看著自己緊貼在身上濕透瞭的衣裳,有些發愁。看樣子這雨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停,若是不出太陽的話,她難道就一直這麼濕著?雖說不至於太透亮,可怎麼說都不舒服啊。

想著,她求助地看向晏鶴行。晏鶴行攤攤手,泰然自若道:“老夫也不知道會突然下雨,柴火都在外面淋著呢,沒法給你烤火。”

桑祈隻得垂下頭,又嘆一口氣,拖著濕漉漉的衣裳往桌邊走。閆琰趕忙避讓,生怕她把水抖自己一身。桑祈便上前,故意用頭發在他面前甩。

“哎,師父,你看師姐這是不是明目張膽地欺負人?”閆琰尖叫一聲讓開,往晏鶴行身後躲。晏鶴行穩如泰山,巋然不動,低眉喝瞭口茶,呼氣道:“啊……是啊。”

“什麼欺負人!師姐這是想跟你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有奶酥餅一起吃,有大雨一起淋。你看看我,多涼快。”桑祈一本正經地說著,就要抬手去拽他。晏鶴行依然穩如泰山,巋然不動,放下茶盞,又呼瞭一口氣,道:“也有道理。”

閆琰算是徹底看出來這老頭兒靠不住瞭,快速跑瞭。二人正打打鬧鬧著,門又開瞭。

桑祈心頭一跳,停下腳步看去,果然是晏雲之來瞭。他撐著寬大的油紙傘,大夏天的卻披瞭件繡著紅梅的黑色鬥篷。傘是黑的,鬥篷是黑的,長發也是黑的,彼此搭配,便與往日的一襲白衣勝雪不同,給人一種格外沉穩內斂、威嚴有度的感覺。

桑祈和閆琰自覺地又變回瞭學生身份,腳步一停,都不好意思再打鬧下去。晏雲之則收瞭傘立在門口,一解鬥篷,丟在一邊的桌案上,露出內裡幹爽的白衣,又恢復瞭平常的模樣,抬手朝桑祈丟過來一樣東西,道:“給你。”

桑祈下意識地一接,拿在手上一看,發現是一件衣衫,男式的——晏雲之的衣衫。她詫異地看向他,隻見他面色如常,抖瞭抖衣袖坐下來,解釋道:“我也是出門之後才知道要下雨,車上就這麼一件備用的衣裳,你湊合換換吧,別等下著涼瞭還得我們照看。”

雖說穿他的衣服好像很不合適,可這個時候要是還冒著感染風寒的危險,故作扭捏,就是她不識趣瞭。桑祈便面色微紅,點點頭,借用師父的內室換衣服去瞭。再出來的時候,她已著瞭他的長袍,造型有點奇怪。她在女子裡算是身量高的,奈何晏雲之修長挺拔,比尋常男子還要高大,衣服穿在她身上,好像長裙一樣拖瞭一地,就連想把手從袖子裡伸出來,也要捋上半天。

閆琰於是又忍不住笑。桑祈白他一眼,怕走起路來踩到衣裳跌倒,隻好緩緩在地上蹭著,尋瞭個位置坐好,偷眼看向晏雲之。他倒是淡淡品著茶,沒什麼異樣的表情。

閆琰湊上來,擠眉弄眼地問:“師兄,你可就帶瞭這一套備用衣裳嗎?”

“是,怎麼?”晏雲之吹著熱茶,雲淡風輕地問。

“我要是也淋著瞭可怎麼辦?”閆琰嘆瞭口氣,假裝很為難的樣子。晏雲之平靜地道:“光著。一個大男人,有什麼可害羞的。”說完,還抬眸掃瞭他一眼,一臉的不屑。

閆琰瞪大眼睛,看看他,又看看桑祈,而後開始陰陽怪氣地連連咳嗽。桑祈本來已經夠尷尬的瞭,聽他在那兒故意沒個好動靜,抬腿就踩瞭他一腳,嗔道:“淋著的分明是我,你倒感染風寒瞭是怎麼著?”

閆琰連忙告饒,齜牙咧嘴笑道:“不不不,我這不是風寒,是針眼……”

桑祈臉色更紅,扯著衣袖,繼續瞟晏雲之,見對方依然平靜自如,不由得心裡暗暗嘆氣。想著閆琰就是不懂事,大師兄這麼磊落坦蕩的人,哪裡會對她有什麼曖昧的心思呢?帶瞭一件衣服,就隻是個巧合而已嘛,畢竟正常人備用的衣裳,一件也就夠瞭。不然呢,還準備一車嗎?

她胡思亂想瞭一會兒,便被晏鶴行打瞭岔,隻道是今天讓他們一同來,是為瞭傳授一套新劍法。可惜天公不作美,外面下瞭雨,隻好先將畫好的圖譜交給他們自行領悟,等雨停瞭再出去練習。因著圖譜隻有一本,三人要坐得很近才能一起看。兩個男子都比較有君子風范,謙讓著,讓桑祈坐在中間,閆琰在她的左邊,晏雲之在右邊。桑祈感覺自己像在受夾板之刑,兩邊都是佈滿鐵釘的木板,萬萬碰不得。但相比較而言,好像其中一邊的釘子更多些。於是她不動聲色地悄悄往閆琰的方向挪瞭挪。

閆琰看書向來認真,一點也沒發現,倒是晏雲之用餘光瞥瞭她一眼,視線玩味,似乎在說:小師妹,你又心思齷齪瞭。

桑祈也死死盯著圖譜,假裝沒看見。不知不覺,註意力便都在圖譜上瞭,也就無心再想什麼有的沒的。

窗外疾風驟雨,窗內卻燭光平靜,師門三人,好像並肩生長的樹木一樣,溫馨地挨在一起。獨木難支,如此便可撐過風雨。

晏雲之領悟能力極強,隻消一眼就能看明白圖文含意,因而大多數時候都不是在看桌上的圖譜,而是目光溫柔地瞧著旁的東西。

對此,桑祈和閆琰當然一無所知。一晃就過瞭一個多時辰,參讀完瞭圖譜,雨還沒停。

桑祈皺著眉頭往緊閉的窗子方向看,嘆道:“恐怕今天是練不成瞭吧。”

“是啊,要不我們還是先回去,明日再來?”閆琰大約餓瞭,揉著肚子提議。方才看得太專註,用腦過度,桑祈也覺腹中空空,便點頭附和。好在,可以借用師父的鬥笠蓑衣,回去倒是不致再被淋成落湯雞。隻是穿著這身衣服……還得千萬避人耳目才行。她低頭瞄自己一眼,不自在地咳瞭咳。

孰料,二人正商議著要走,還沒出門,外面卻傳來瞭車夫的嗓音,喚道:“小姐,公子。”

二人各自聽到自傢車夫招呼,感慨著奇怪瞭,怎麼這麼心有靈犀,剛要走他們就來瞭,還是一起來的,疑惑地開瞭門。

一陣亂雨,瞬間從門縫中潑瞭進來,帶來陣陣涼意。閆傢的車夫和桑傢的車夫都在門外,雖然穿瞭蓑衣,戴瞭鬥笠,可因為風大,雨都是斜著刮的,照樣被淋得滿臉都是水。

桑傢的車夫扶著鬥笠,抹瞭一把臉上的雨水,大聲道:“小姐,公子,方才聽得山下一陣巨響,我等去看瞭一下,發現大雨導致山洪,山上泥石滾落,阻瞭道路,怕是一時半會兒無法通行瞭啊。”

桑祈一聽,微微蹙眉,問道:“路被沖毀瞭?情況可嚴重?”

“稟小姐,路倒是沒被沖毀,可是落石太多,需要清理。晏傢的仆役已經在清理瞭,我們趕過來通報一聲,等下也過去幫忙。”

桑祈探頭看瞭看外面的大雨,嘆口氣,道:“這麼大的雨,等會兒萬一再有落石泥流怎麼辦,太危險瞭。你們別去瞭,把晏傢人也叫回來吧,且先都在觀裡候著,待雨停瞭再說。”說完,看向晏雲之的方向,問,“師兄意下如何?”

晏雲之點瞭點頭,兩個車夫便領命離去。

門關上後,地上留下瞭一大攤水漬。就這麼幾句話的工夫,就被風掃進來這麼多積水,外面雨下的情況可見一斑。桑祈眉頭依然蹙著,心裡有些擔憂,不知照這樣下去,什麼時候才能下山瞭。平靜自若的晏鶴行則緩步走到窗前,還頗為玩味地念瞭句:“洛京很多年沒有下過這麼大的雨瞭啊。”

“是啊。”閆琰一聲嘆息,不安地在屋中踱起步來。也不知道是擔心道路問題,還是擔心山那邊自傢茶園的情況,抑或是擔心自己的晚飯。

晏鶴行回眸看瞭心思各異的三個徒弟一眼,朗聲笑道:“好在老夫這兒還備瞭些吃食。你們今日就隨遇而安,在這兒歇息一夜,明日再下山吧。”

即使再想回去,也不能冒著大雨趕路。山路濕滑,危險不說,雨越下越大,有再好的功夫,用再快的速度趕回去,怕也是難逃一場風寒。於是三人便都依瞭他的提議。

桑祈雖然在傢不常下廚,但好歹也是四人中唯一的女子,關鍵時刻挺身而出,跟著晏鶴行一起到小廚房裡,幫忙打下手,簡單置辦瞭幾個菜。白菜豆腐,用事先備好的老湯頭煮一鍋,加上幾枚幹貝。看似簡單,卻芳香四溢,喝著暖和。新鮮采摘的野菜和蓮藕,帶著盛夏的清香,用熱水焯一下,清脆爽口,再淋上點醬料,配粥吃最是開胃。晏鶴行親手種的黃瓜,洗過切段便可以直接吃,帶著一股天然的甘甜。

一頓用材平平、做法考究的美味做好後,三傢的車夫也都回來瞭。把馬車停在道觀門口後,正在車中休息。閆琰端著菜,晏雲之幫忙撐著傘,給他們送瞭些幹糧和熱湯。再回來,師徒四人才開始吃飯。

桑祈從前跟著父親在野外打過仗,急速行軍,風餐露宿,經歷過不少隻啃幹糧的日子,而今還有熱湯喝,自然不挑剔,吃得津津有味。對於晏鶴行來說,這便是慣常吃的菜式,也不覺得什麼。閆琰就不一樣瞭,在傢嬌生慣養著,哪裡吃過這麼樸素的菜肴,放眼望去,滿桌不見一塊肉,明明很餓,卻一點胃口都沒有瞭,擎著筷子,半天沒動,表情糾結,不知從哪裡下手。

桑祈朝他做瞭個鬼臉,挖苦道:“公子哥兒,你若再不吃的話,等到雨停就餓倒瞭,還得讓人抬你回傢。回去人傢問起,琰小郎莫不是淋瞭雨病倒瞭。我們還得解釋,不是不是,其實是餓的……多丟人啊。”

閆琰黑著臉,瞪她一眼,倔強地一仰頭道:“小爺這叫懂得謙讓,你明白什麼?”說著將自己面前那份粥推倒瞭她面前,道,“為瞭照顧你這個落湯雞,讓你多吃點。”可話音剛落,肚子就發出一聲哀怨的啼鳴。霎時小公子便臉色通紅,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

桑祈低聲笑笑,又把碗推回去,道:“我都吃飽瞭,你還是自己留著吧。”她可不想真的把他抬回去。說話間,不經意地瞟瞭眼晏雲之,琢磨著他會不會像閆琰一樣,也吃不慣。卻不料對方正慢條斯理地夾著野菜,舀著粥,隻是吃點小菜而已,吃相也那麼優雅好看,像在品嘗山珍海味。不由得感慨真是人外有人,天上有天。她抬起胳膊肘捅瞭捅閆琰的腰,道:“你看看人傢師兄,再看看你。”

閆琰臉色更紅瞭,不想再被她數落,隻得為難地動起筷子來,勉強吃瞭幾口。晏雲之一直沒說話,看著桑祈吃完後收拾碗筷離去的背影,唇角噙著一抹淡淡的笑意。

吃完瞭飯,收拾完畢,天色完全黑瞭下來。

大雨還在滂沱地下著。閑來無事,桑祈提議,難得師父和師兄都在,要不還是趁此機會一起研讀兵書吧,這樣她有什麼不懂的地方,也正好及時請教他們。

晏鶴行便將自己的藏書拿瞭幾本過來,給他們騰瞭個吃飯用的桌子用。自己則在書桌上寫自己的著述,囑咐他們有事盡管找大師兄,大師兄解決不瞭再來問他。

可是,哪有什麼是大師兄解決不瞭的問題呢?桑祈感覺又回到瞭國子監裡似的,自己和閆琰是認真聽講、卻還是一知半解的弟子,對方是上通天文下知地理、什麼都難不倒的司業。

按照晏鶴行的說法,用兵之道,核心無非天時、地利、人和,能夠妥善將三者運用好的將領,就可以稱為用兵如神瞭。就算不保證百戰百勝,也能以少勝多,憑四兩撥千斤之勢,化腐朽為神奇,省時又省力。若要參透這些,便不光要熟讀兵法,還要廣泛涉獵博物知識。可是……桑祈看著自己面前這本天書一樣的節氣歷法、大燕地貌記錄,隻覺太過枯燥乏味,看三頁一打哈欠,眼看就要睡著。

閆琰也沒好到哪裡去,最不擅長的就是術數,為瞭克服這個缺點,也在跟書本死磕。晏雲之則閑閑讀著本傳奇故事,不時在桌子上叩叩,提醒二人集中註意力。

桑祈在哈欠打得眼淚都流出來瞭後,終於忍不住瞭,無力地趴在桌上,擺擺手道:“不行不行,我得休息一會兒。”

閆琰也趁機站起身來,舒展著胳膊腿活絡筋骨,還下意識地離剛才那本書遠些,好像再也不想跟它有什麼瓜葛似的。

於是晏雲之便也起身,挪瞭個地方,坐在他剛才坐的桑祈旁邊的位置,開口道:“學習一事,講究方法。方法對瞭,事半功倍。方法錯瞭,事倍功半。”

“說得輕巧。”桑祈白他一眼,道,“問題不是找不到方法嗎?這些記錄那麼無聊,比兵書枯燥多瞭,看兩行就困瞭。”

“哦?”晏雲之瞥著她壓瞭一半的書,理理衣袖,道,“那我給你講個故事。”說著,便講起瞭一個大燕流傳已久的神話傳說,故事情節引人入勝,用他的嗓音說起來更加動聽。

桑祈聽著聽著來瞭興致,不由得坐起身來,全身心地投入到瞭故事中。待到故事講完,她有些不解地看著身邊的白衣公子,問:“可這故事,同我要看的書有什麼關系呢?”

“簡單,你看。”晏雲之說著,低下頭,拿過她的書本,伸出修長如玉的手指,一邊在上面指點,一邊解釋道,“故事裡提到的古蜀地區人們喜辣,你可知為何?便是因為書中記錄的,此地四面環山,終年陰濕。人們為瞭祛濕發熱,才多食辛辣。今後你再想起來這個故事,記得主人公為瞭給喜辣的妻子找尋辣椒而冒險行走於生死一線的天險棧道,也就知古蜀地區的地貌風俗瞭。”

桑祈眸光一亮,有如醍醐灌頂,頓悟道:“原來如此,那麼後面的男子跌入江中,化為江神,立志於要沖毀阻隔古蜀地區與外界的天險大山,指的就是這條江會經常泛濫發生水患瞭?”說著也在書冊的配圖上一指。

“正是。”晏雲之微微一笑,頷首道。

“那這裡呢,這裡也有故事嗎?”桑祈好奇心被勾瞭起來,又翻瞭一頁問他。

晏雲之便有條不紊地繼續講解起來,用一個又一個耐人尋味、充滿傳奇色彩的故事,串聯起瞭書上的知識。桑祈聽得入迷,隻覺自己像一隻小船,他是駕船的竹篙,帶著她在浩瀚的學海中遨遊,輕而易舉地避開暗礁湍流,采擷鮮美的蓮子。不知不覺,時間過得飛快,一轉眼便過瞭子時。

閆琰也在旁邊跟著聽瞭好半天,見晏雲之終於講完瞭半本書,上前拉住他道:“師兄,要不我這術數,你也給我講講吧。”

晏雲之淡淡看瞭他一眼,喝茶潤著喉,幹凈利落地道:“不會。”

哪裡是不會,分明是偏心眼兒!閆琰嘴角一抽。雖然老大不樂意,卻不敢找晏雲之的碴兒,識趣地走開瞭,尋瞭個靠墻的椅子坐下來,從背後朝兩個人做鬼臉。

桑祈剛才學瞭太多知識需要消化,便盯著書本,大方地一擺手,道:“不礙事的,你去教他吧,我自己溫習溫習。”晏雲之不知是聽瞭這句話,還是感受到瞭閆琰的惡意,一回頭,冷眼睨瞭一眼,閆琰立馬老實瞭。他便又轉過身來,雲淡風輕地道:“沒關系,他不用我教,已經準備睡瞭。你若累瞭,我們下盤棋歇歇?”

睡瞭,這麼快?桑祈疑惑地回頭去看。閆琰剛想起來喝口水,聽到這句話,立馬又把屁股按回瞭椅子上,閉著眼睛裝死。行動上不敢有違,心裡已經把晏雲之怨念瞭一萬次。

“也好。”桑祈便不疑有他,回身拿瞭棋盤來,同晏雲之對弈。

屋外,依然風雨大作。屋內,晏鶴行和閆琰都睡下瞭,隻剩下他們二人醒著,閑敲棋子,靜聽雨聲。一旁的油燈上,火苗不時跳躍,發出輕微的噼啪聲響,將這一角落照得溫暖安詳。讓人全然感覺不到,漆黑得深不見底的午夜,喧囂得好像永遠都不會停的大雨,除瞭山洪還將帶來多少未知的危險。

桑祈慵懶地撐著頭,不落子的時候,將白玉棋子捏在兩指間把玩,輪到自己的時候再輕輕放下,目光一直盯著棋盤,知道對方厲害,不敢掉以輕心。晏雲之卻坐得端方,執著黑子,從容而落,有的時候甚至根本不看棋盤一眼。

一個漫不經心,一個小心翼翼,一盤棋下瞭很久都沒有個結果,先困的當然是註意力集中的桑祈。一開始還偶爾低聲同他聊幾句關於上次嚴樺問她的那個問題,關於之後宋傢如果再找碴兒怎麼辦的問題,這會兒眼皮終於是真的抬不起來瞭,懶懶地擺瞭擺手指,胳膊力道一松,便倒頭枕到胳膊上,在桌上睡瞭過去。

晏雲之無奈地笑笑,輕喚她兩聲都沒喚醒,於是悄然起身走過來,幫她調整瞭個舒服些、第二天不會落枕的姿勢,又拿過一條薄毯蓋在她身上,才坐瞭回去,繼續看自己的書。

雨夜,深山裡的古觀,院外停著三駕馬車,不時從中傳來陣陣鼾聲。觀內,晏鶴行在裡間的臥房睡著,閆琰在椅子上半躺睡著,桑祈趴在桌案上睡著。隻有晏雲之一個人還保持清醒。燭光照亮他面前的一小塊天地,供他攬卷閱讀。也照亮瞭桑祈的睡顏,他隻需一低頭就能看見。

龍章鳳姿的俊朗公子,讀瞭會兒書後,目光落在瞭面前女子的嬌顏上。發現她睡著的時候,那明亮炫彩的眸子合著,整個人顯得沒那麼爽朗鮮活,樣子卻意外有幾分乖巧。白凈細膩的肌膚上,沒有一絲瑕疵,看上去十分光滑,安靜得像上好的釉面。要不是濃密的睫毛偶爾微微顫動,會讓人恍惚覺著,面前的人隻是個巧奪天工的精美瓷器。

不知不覺,晏雲之就凝視瞭一會兒。桑祈好像是發覺瞭這道視線,又好像是做瞭什麼夢,眉心微蹙,轉瞭轉頭,換瞭個姿勢繼續睡。晏雲之便抬起手來,輕輕挪動燭臺,放到更靠近自己的一邊,用一本書卷擋住瞭能照到她臉上的光線,之後復又專心地看自己的書瞭。

趴在桌子上到底不舒服,桑祈睡瞭一會兒,變換瞭好幾個姿勢,終於打著哈欠爬起來,睡眼惺忪地問:“什麼時辰瞭?”

晏雲之閑閑看著書本,頭也沒動一下,淡聲道:“早著呢,天還沒亮,再睡一會兒吧。”

“脖子疼。”桑祈搖瞭搖頭,道,“還是不睡瞭。要不你睡吧,有什麼事我看著。”

她以為,看晏雲之的樣子,好似一直沒睡,應該是擔心雨下得太大的話,觀裡也會出事,所以才守夜來著,卻聽對方平靜道:“我不困。”

桑祈不太相信地望過去,隻見他書冊後面的那雙眼眸,依然幽深清澈,黑白分明,確是看不出疲憊,便打著哈欠嘆道:“真懷疑你是天上的什麼神仙,都不用睡覺的嗎?”

晏雲之翻動瞭一下書頁,笑而不語。

“或者說,你熬夜熬習慣瞭?”桑祈揉著肩膀,給自己倒瞭杯水喝,聲音微啞,眼睛也還被困倦糾纏著睜不開。

“算是吧。”晏雲之給瞭個模棱兩可的回答。

這個答案當然不能除卻她心底的疑惑,桑祈聳聳肩,回頭看去,朦朦朧朧地能看到閆琰正睡得沉,便隻得再轉過頭來,將聲音壓得低過窗外的雨聲,感慨道:“師弟也是個心大的。”

“你若想去那邊睡,把他叫醒就是。”晏雲之道,“你是女子,他本該有君子風范,隻是不小心睡過去瞭,醒來自會讓你。”

“不用瞭,我是師姐,也要有風范的。”桑祈又打瞭個哈欠,道,“反正我睡瞭一覺,也不太困,陪你一起坐著吧。”說著拿起瞭剛才晏雲之立在她面前的那本書,隨便翻開一頁看瞭起來,然而……本來就沒睡夠,書本內容又無聊,沒多大會兒她就又困得昏昏欲睡,開始以頭點地。

晏雲之看在眼裡,沒說什麼,在她馬上就要晃倒瞭的時候,悄然起身,挪瞭個位置,將她穩穩扶住,坐在瞭她身邊。桑祈隻覺得好像靠在瞭什麼軟一些的物體上,比桌子舒服多瞭,挺好,一滿足,一放松,便又睡瞭過去。

晏雲之伸臂將她扶正,以免她睡著時滑倒下去,又用一隻手稍稍將其固定,而後穩如泰山地坐著,一邊看書,一邊充當人肉靠墊。

雞鳴時分,雨也漸漸小瞭。閆琰踏實地睡瞭一夜,因著雷打不動的作息時間醒轉,還沒等伸開僵硬瞭一夜的胳膊腿,就不小心看到瞭不遠處的晏雲之和正靠在他身上的桑祈,一時驚愕萬分,下巴差點沒掉到地上,剛要喊出聲來,便見晏雲之回眸,表情坦蕩如常地看瞭他一眼,比瞭個噤聲的手勢。於是他趕忙捂住嘴,瞪大眼睛,點頭如搗蒜。心裡面設想瞭無數個此情此景的解釋說法,最終還是覺得,看晏雲之平時的為人和剛才那副光明磊落的樣子,應該就是見桑祈睡得太不舒服,稍微盡一下師兄的義務,幫幫忙而已吧。再想想自己大大咧咧地占瞭個好位置,不由得羞愧,便起身整理瞭一下衣物,躡手躡腳地走過來,在他身邊附耳道:“讓桑二過去睡吧,那邊舒適些。”

晏雲之用餘光看瞭一眼還在熟睡的桑祈,再看看閆琰騰出來的位置,淡淡道瞭聲:“嗯。”便將書冊放下,小心地把她抱起來,“放”瞭過去。

這邊用兩個方椅拼起來的小空間,剛好夠她躺下,閆琰還很有眼力見地幫忙拿瞭幾本書過來給她做枕頭。可好不容易安頓好她,師兄弟二人剛要走,桑祈似乎睡夢中感覺到自己被挪動瞭,很是不滿,翻瞭個身,用力扯住瞭意識中的“被子”。

剛邁瞭半步的晏雲之,隻覺衣角猛地被人抓瞭一下,腳步一頓,停下來回頭看她。他扯瞭一下衣角,沒扯出來。再稍微用力扯瞭一下,還沒扯出來。隻好無奈地笑瞭笑,俯下身,一根一根將她的手指撥開。

閆琰在旁邊看著,又想陰陽怪氣地咳嗽瞭,出於怕被他白眼,才拼命死撐著,扭過頭當什麼也沒看見。

終於得以抽身,晏雲之果然瞥瞭他一眼。閆琰趕忙連連擺手,走遠些才低聲道:“我真沒看見剛才你摸她手瞭……”

“什麼叫摸她手瞭?”晏雲之微微挑眉,問道。

“就是……”他難住瞭,糾結半天,學著以前對方的樣子,仰頭答瞭句,“字面上的意思。”

晏雲之低頭看書,面容淡然,語氣無波地道瞭句:“無聊。”

閆琰摸摸鼻子,不說話瞭,隻是一個勁兒戲謔地笑。

終於舒服瞭些的桑祈,按照沒有人叫她起床的狀態穩定發揮,一覺睡到瞭大天亮。她伸著懶腰從臨時睡床上爬起來的時候,怎麼也想不起來自己是怎麼到這兒來躺著的瞭,隻好撓撓頭,起身下地,發現屋子裡一個人也沒有,而窗外的雨聲似乎已經停瞭。於是她開門出去,隻見晏雲之和閆琰正好推開道觀大門進院。二人身上都披著蓑衣,一個表情淡泊,腳步沉穩;一個面色有些焦慮,糾結地在泥地裡跋涉。

一見她,閆琰先咧嘴不懷好意地樂瞭一會兒,才道:“你可算是起瞭。”

桑祈有些尷尬地吐瞭吐舌頭,揉著被光線刺激的眼睛問:“路況如何?”看他倆的樣子,應該已經去查探過瞭吧,院子裡停的馬車也不見瞭。

“清理瞭一部分,馬車還不能通行,他們先停在外面瞭。不過等地上曬幹些,人可以走過去。”閆琰指瞭指頭頂許久不見的大太陽,把情況簡要地說瞭一下,“路現在還泥濘濕滑,我們過瞭晌午再走。”而後又把晏雲之之前跟自己說過的話重復瞭一遍。

看晏雲之沒有表態,默認瞭這個說法,桑祈便也就沒有異議,點著頭,四下環顧一周,奇道:“師父他老人傢呢?”

“去後山瞭,說是看看那邊受災是否嚴重。”晏雲之說著,視線看向院內一角。桑祈跟著看,才發現昨夜的驚風急雨中,有幾根粗壯的樹枝被吹折,落瞭一地。仿佛昨夜經歷瞭一場浩劫,從這些丟盔棄甲的殘兵敗將身上,還能看得出戰況的慘烈。上山來的時候還清寧平和的古觀,一下子便顯得破敗瞭許多。而再抬眸向觀外的山上看去,隻見萬物都被雨水浸潤透瞭,草木呈現出蒼翠欲滴的色澤,濕淋淋地蓄滿水墜著,不由得唏噓,一時恍惚,生出“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感慨。

好在,晏鶴行去看瞭一圈,很快就回來瞭,說除瞭發生滑坡的地方,別處傷亡並不慘痛,隻吹折瞭幾棵小樹。

在這兒吃瞭午飯後,師兄妹三人帶著各自的車夫,一起啟程下山。馬車則暫時安置在瞭道觀外,等派人來疏通瞭道路之後再取。

晏雲之走在最前面帶路,閆琰和桑祈在後。走瞭一會兒,桑祈發現閆琰總用奇怪的眼神看著自己,還低聲地笑,不知道他在笑什麼,便湊近一些,一邊專註地盯著地面,挑好下腳的地方,一邊好奇地問:“你這一臉奸笑的,是怎麼回事?”

“啊?”閆琰完全是下意識的動作,沒料到被識破,摸瞭摸鼻子,望天道,“沒啊,你看錯瞭吧?”

他這一走神不要緊,腳下踩著一塊爛泥,險些滑倒。還是桑祈眼疾手快地扯瞭他一把,將他扶穩,蹙眉道:“還說沒有,看你這做賊心虛的樣子。”

閆琰尷尬地嘿嘿一笑,湊過來些,將自己醒來後看見的事對她低語瞭一番。

桑祈聽完,耳根立刻紅瞭,感覺自己好像籠屜裡剛蒸出來的饅頭,頭頂直冒熱氣。她絞著衣袖,抿唇看看前方晏雲之的背影,半晌無言。閆琰拍拍她的肩膀,感慨道:“你也別太放在心上,師兄乃正人君子,隻是對你關懷體恤,盡兄長本分罷瞭。”言罷還拍著胸脯義正詞嚴道,“若是換瞭我也會一樣。”

“哎喲……”他話音一落,腰上就被又羞又惱的她用力擰瞭一下,發出淒厲的哀號。

晏雲之聞聲轉過頭來,略顯疑惑地看向二人。倆人都趕忙站直,假裝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低頭走路。

晏雲之便又轉過身繼續走瞭。

桑祈扯著閆琰,故意同前面的隊伍落開些距離後,才用貝齒輕咬著下唇,低聲問:“你是幾時醒來的?”

“雞鳴時分。”閆琰答得不假思索。他每天風雨無阻,固定這個時間醒來。

桑祈回想瞭一下自己夜半醒轉的時候,感覺好像也就醜時剛過的樣子,不由得面色更紅瞭,抬眸又去瞥晏雲之挺拔如松的背影,琢磨著,他到底是怎麼想的呢?隱約覺著,他和自己從前認識的那個清冷孤高、潔身自好的男子不一樣瞭。從前別說碰到他的身子,就是摸一下他的衣角,他都要冷眼相看。

她還記得第一次一不小心拍瞭人傢肩膀的時候這人是個什麼表情。記得每次有人靠近他,他都會不落痕跡地躲開,與之保持一定距離,至少不讓對方觸碰到自己,就連好友也不例外。所以清玄君喝醉瞭敢纏著嚴三,卻不敢纏他。就是這樣的一個晏雲之,居然讓她靠在他身上,睡瞭一個多時辰,非但沒把她推開,還沒橫眉立目?

未免也太奇怪瞭吧!

說來,桑祈覺著自己越來越搞不懂他,也越來越拎不清自己瞭。一開始發現自己喜歡他的時候,確實失落瞭一陣子。而後想著沒關系,過陣子就淡忘瞭,大傢還可以好好做朋友,於是未加處理。

然後又發現,好像沒那麼容易忘,遂決定先遠離他一陣子,想著等他娶親、她嫁人之後,自然就釋然瞭。可又因為各種事情,被迫與他牽扯在一起,無從遠離。於是又隻能隨遇而安,順其自然地相處,告誡自己不要有亂七八糟的想法,克制自己的感情。

短短的一個多月內,她經歷瞭這樣多的心態變化,情緒起伏,每做一個決定都那麼不容易。他卻好像事不關己一樣,總在她左右,輕而易舉地撥亂她的心弦,讓之前的所有努力功虧一簣。

桑祈忍不住惱恨地踢瞭一下腳邊的碎石,銀牙緊咬,在心裡暗罵瞭一句,這廝怎麼越來越行為不端瞭。這麼下去,還讓她怎麼保持平常心!

閆琰見她一路拿石子撒氣,看上去悶悶不樂的,眨眨眼又湊過來,問:“怎麼,害羞瞭?有什麼的,你不是跟子瞻關系也很好嗎?我聽說他去年還背過你呢。師兄隻是在特殊情況下抱瞭你一下,應該沒什麼吧,形勢所迫啊。”

桑祈糾結地看瞭他一眼。若是從前,她肯定也這麼覺得。晏雲之這麼做,必是順勢為之,對她略施援手而已,就跟隨手給路邊的饑民施舍點瓜果沒有區別。

可是細細回想近來發生的種種。

他隻陪她練劍;

他為她拂去頭上的落花;

他親自幫她綰發;

他在她哭泣的時候沒有嫌棄她,而是默默地陪著她;

他耐心地教她讀書,給她講故事;

他跟她對弈,故意讓著她;

他願意成為她熟睡時的依靠,不忍心吵醒她。

……

這一切,桑祈不是傻子,也不瞎,看在眼裡斷不可能沒有任何想法。

晏雲之對她,絕對與從前不同,也與對旁人不同。她心裡做瞭如是判斷,卻不明白原因為何。是他真的對她也有什麼念頭?還是隻是因為自己對他有非分之想,所以看人傢的時候,帶瞭不一樣的目光,隻關註到他對自己好的細枝末節,並在心裡將其加倍放大、不斷強化,而自作多情地誤會瞭呢?

理智告訴她,大抵應該是後者。可她心底深處卻隱隱覺著,前面這個解釋才是正確的。這樣一想,她又糊塗瞭。都說晏雲之為瞭蘇解語守身如玉,從來不與女子親近不說,連女子贈予的禮物都不收。如此看來,應當是對蘇解語一往情深、癡心一片才對,並非那種三心二意或者喜新厭舊之人,又怎麼會看中瞭她呢?

桑祈揉揉太陽穴,隻覺這次不承認自己愚蠢也不行,真是絞盡腦汁也想不通。閆琰卻不知下山的路途中,她沉默不語,竟是想瞭這麼多內容,還以為她隻是嬌羞勁兒上來瞭,唏噓著原來大大咧咧的桑二,也有如此小女兒的一面。

路途難行,一行人邊走邊清理落石殘枝,速度很慢,直到天黑才回到洛京城。一個個的,都很疲憊。一夜沒睡的晏雲之面上也顯出瞭幾分倦容,在城外,距離城門最近的一個茶棚裡坐著休息,合眸半倚,等待先行一步的車夫回府後叫人來接。

桑祈徹夜未歸不說,還穿著晏雲之的衣服呢,不敢讓人發現。打從下瞭山就一直低著頭,抬袖擋臉。也不敢驚動府上的人,準備跟閆琰一起走,讓他傢的馬車捎自己一程。可惜好不容易等到閆傢的馬車來瞭,一挑簾,倆人的表情卻糾結瞭。

原來,這駕馬車行到半途,正好遇到瞭閆琰的一個兄長。此人原本同友人飲酒,打算飲罷乘乘涼,自己走回去的。奈何一不小心喝得有點多瞭,走得踉蹌,看到自傢馬車,便攔瞭下來,也要搭一程。

這位仁兄人高馬大,馬車卻窄。桑祈往裡看瞭一眼就覺著,若是自己也上車一定很擁擠。而且若是熟人也就罷瞭,跟不認識的人擠在一起,好像也不太好。

閆琰也想到瞭這一點,不好把兄長趕下去,也不好把她扔下不管,一臉為難。桑祈不想給人傢添麻煩,大度地揮瞭揮手,道:“沒事,你先走吧,大不瞭回頭,我自己走回去。”

“那怎麼行,你這個樣子……”閆琰往城門的方向看瞭看,糾結道,“待會兒進城,人可就多瞭,這個時辰街上還熱鬧著呢。”

“那就等晚點再走,在這兒多休息一會兒咯。”桑祈無所謂地道。

閆琰還是放心不下,嘴上說著:“你先等等”,腦筋飛快轉著想辦法。

可是……他那個腦筋,能想出什麼好辦法?正在自我折磨之時,隻聽一直合著眼眸閑閑背靠在柱子上、不知道是不是睡著瞭的晏雲之淡淡開口道:“不是還有晏某人呢嗎,不知道你們都在為難些什麼?”

“啊,對,你可以坐師兄的馬車回去!”閆琰聞言一拍腦門,恍然大悟道。

桑祈的臉色卻黑瞭黑,拜托,她就是不想坐他的車的好嗎!這邊廂閆琰卻覺著,凡事交給晏雲之,簡直太讓人放心瞭,於是壓根不在意桑祈本人的想法,沒心沒肺地上瞭馬車,愉悅一拜,說完“那我就先走一步”便揚長而去。

桑祈輕輕朝踢踏的馬蹄哼瞭一聲。這駕馬車前腳剛走,後腳晏傢的馬車就來瞭。比閆傢來的那個寬敞瞭許多不說,車上還沒有旁人。晏雲之聽見駕車趕來的白時喚自己,抬起眼眸,看瞭桑祈一眼,道:“還不上車,今晚還打算在外面睡嗎?”說著大有謙讓一下,先讓她上去自己再上,或是她不上,自己也不上瞭的意思。

桑祈無奈,隻得硬著頭皮坐瞭進去。

晏傢隻來瞭晏雲之的貼身侍從白時一人,桑祈的車夫便在外頭同他一起駕車,車裡隻有她和晏雲之。明明挺好的一駕馬車,地方寬敞,鋪的墊子柔軟舒適,她卻感到如坐針氈,不時向外看去,顯得很局促。

晏雲之則繼續合眸假寐,也不開口說話,想來是真的累瞭。桑祈偷眼瞄瞭幾次,借著月光和街道上的依稀燈光,看著他俊逸絕倫、宛如美玉的容顏一片寧靜,便奓著膽子,多看瞭一會兒。偷得浮生片刻,這是隻屬於二人的時光。在這一瞬間,相信眼前的這個男子,喜怒哀樂與自己有關。不知不覺,她便看得入瞭迷,撐著頭,含瞭笑意。

馬車在石板路上搖晃而過,從人聲鼎沸的長街,轉入瞭相對寂靜的街道,就快到桑府瞭,桑祈自己卻沒意識到。隻見晏雲之微微眨動眼簾,修長的睫毛像一群仙鶴在舞蹈,而後睜開眼,目光溫和地迎上她的視線。

她反應過來,微微一怔,輕咳瞭一聲,避開他的視線,扭過頭去看車內的裝飾,擺出一副饒有興致的樣子。

晏雲之什麼也沒有說。過瞭會兒,快要到傢的時候,糾結瞭一天的桑祈,終於憋不住,想把自己的疑惑問出來。一鼓作氣,拿出勇氣,抬眸看他,喚道:“師兄……”

“嗯?”晏雲之方才也在看窗外,聞言平靜地應瞭聲,轉過頭來。

視線一相交,桑祈隻覺這氣是白鼓瞭,幾番欲言又止,也沒好意思把“你到底是什麼意思,是不是對我有什麼想法啊”這種大言不慚的話問出來,便最終幹笑一聲,假裝正經道:“這一天,真是太謝謝你瞭。”

晏雲之淡淡一笑,道:“是嗎?不用客氣,應該的。”

話音未落,馬車停瞭下來,白時的聲音傳來,道:“稟公子,桑府到瞭,屬下把車停在瞭後門。”

“停後門就好,後門就好。”桑祈一聽,趕忙道。隻覺這後門到的太是時候瞭,趕緊快步下車,招招手,丟下句“大恩不言謝,那我就先回去瞭,師兄再會”,便落荒而逃。

而後她自個兒琢磨瞭兩三天,還是不明白晏雲之心裡到底在想什麼,便覺著,既然不好意思直接問他本人,旁敲側擊地問問別人是怎麼看的,也許是個不錯的主意。畢竟,比起她來,有些人更瞭解他,也更瞭解男人。

可是選誰呢?

蘇解語肯定是不行瞭。清玄君嘛,因為是蘇解語的哥哥,感覺也有些別扭。於是想來想去,桑祈覺得自己傢師父晏鶴行才是最適合探討這個話題的人選。一來他一把年紀瞭,又獨自隱居,就算知道瞭什麼,也斷不會去到處亂說;二來所謂師者原本就應盡到傳道、授業、解惑的職責,按說也不會笑話她;三來畢竟他是看過晏雲之光屁股的人。

打定主意後,車夫上山去取馬車的那天,桑祈也跟著去瞭。一看晏雲之和閆琰剛好都不在,便讓車夫在外面候著,說自己跟師父有話要說。

二人在室內小坐,桑祈乖巧地給晏鶴行泡瞭茶,又拿出茶點後,像模像樣地坐在一邊,小口小口啜著茶葉,思忖著該從何說起。還沒等找出滿意的開場白,隻聽晏鶴行先開瞭口,捋瞭捋長須,挑眉問道:“看你最近這陣子,一直像是有心事的樣子。”

不愧是師父啊,居然早就發現瞭嗎?被戳穿的桑祈連忙點頭,摩挲著手中的青花瓷,重重道瞭聲:“嗯……其實弟子一直有一事不解。”她清瞭清嗓,面色微紅,道,“不知師父能否幫忙疏導開解。”

“哦?說來聽聽。”

“關於師兄和蘭姬的事,師父可瞭解?”

“算是吧。”

“您覺著師兄待蘭姬如何?”

“挺好。”

“那……”桑祈糾結瞭一會兒,又清瞭清嗓,問,“您覺著師兄待我又如何?”

“也挺好。”白衣飄飄的晏鶴行,在香爐氤氳的輕煙中端坐著,語氣波瀾不興,從容作答。

桑祈聽著有些無奈:“都挺好的?”

“蘇解語那孩子是他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你是他的親師妹,對你們好,不是很正常嗎?”她這樣一問,晏鶴行反倒是一臉不解。

桑祈無言以對,半晌才憋出來一句:“……這倒也是。”

晏鶴行便淡淡一笑,低眉喝茶去瞭。

桑祈覺著自己可能是找錯人瞭,紅塵之中,年輕男女的情情愛愛這種事,師父他老人傢可能早就不關心瞭吧。自己這點苦惱,在人傢眼裡,壓根不算個事兒。便不想再叨擾,閑閑陪他喝瞭會兒茶,隨便聊瞭幾句後,就準備起身辭行。

將要離開的時候,晏鶴行卻又叫住瞭她,意味深長地道瞭句:“世間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桑祈,為師肯收你做弟子,是因為覺著你並非庸人,可莫教師父失望瞭啊。”

於是她腳步一頓,受寵若驚地躬身行瞭個大禮,正兒八經道瞭聲:“是,徒兒謹記師父教誨。”而後才眸光沉沉,表情凝重地離開瞭。後來再上山來,也沒再提起這些煩惱之事,隻顧和閆琰一同學習新劍法。

又過瞭幾天,她才恍惚意識到,晏雲之很久沒出現瞭。一連數日,來觀中的都隻有她和閆琰。終於有一天,她忍不住問瞭師弟:“師兄人呢,最近很忙嗎?”

時值酷暑,天氣炎熱,閆琰一邊擦著汗,一邊扇著風,蹙眉道:“不知道啊,國子監裡倒是不忙吧。大概是傢中有事,一時脫不開身呢。”

“哦。”桑祈應瞭聲,有些無趣地踢著腳下的碎石子。便聽他道:“不過再忙,明日的花會應該還是會去的吧。”

“明日就是七夕瞭?”桑祈微微一怔,隻覺時間過得好快,若不是他提起來,差點都把這茬兒給忘瞭。

“是啊,你還沒去過七夕花會呢吧?特別熱鬧,比上元燈會和詩會好玩多瞭。”說起這個事,閆琰倒是眼眸亮晶晶的,看起來很感興趣的樣子。

桑祈心下瞭然,頷首道:“想必是因為吃的東西比較多吧。”

閆琰動作一頓,傲嬌地白瞭她一眼,扭過頭去不搭理她瞭。

與上元燈會和詩會不同,七夕的花會原本是各傢各戶自行在傢慶祝的節日,沒有什麼公開場合的活動。因著世族子弟為瞭熱鬧,為營造出更好的節日氣氛,便約定俗成地,每年都聚到一傢府上共同賞花。年年負責招待的人傢也不盡相同。巧的是,今年剛好輪到蘇傢。

桑祈本來避著與晏雲之和蘇解語碰面,不想去湊熱鬧。然而,千算萬算,沒算到當天上午,卓文遠派人來找她,給她帶瞭口信,讓她晚上一定到場,自己有重要的消息要公佈,隻得一去。

因著各傢青年男女都會來參加,花會每每都是展示一個傢族風貌的重要契機,各傢各戶都力求做到盡善盡美,不可讓他人小瞧瞭去。在這方面,就連行事一向低調的蘇傢也不例外。

七月初七的晚上,蘇府裡變成瞭展示清玄君個人藝術造詣的舞臺。作為花卉種植的個中高手,他不僅培育出瞭許多色彩獨特、品種珍稀的花,還頗巧妙地將不同的盆栽擺在一起,或將不同的花朵插在樣式各異的粗陶中,設計成瞭各式各樣的造型,令人贊不絕口。桑祈看著面前的插花沉思,本是應卓文遠的邀請才來的,而今卻沒見著他的身影,人去哪兒瞭呢?

蘇府在花園裡佈瞭酒席茶案,供眾人一邊賞花一邊用茶點,戲臺上還有著名戲班唱戲,氣氛好不熱鬧。可這雖說是個萌生戀情的好時機,實際上大多還是公子和公子在一處,小姐和小姐在一處。所以桑祈沒找到卓文遠,晏雲之卻碰到他瞭。

清風明月樓的二層上開著窗,窗口正對著戲臺,清風徐來,很是舒爽。晏雲之、卓文遠和另外幾個公子一同圍坐在一張八仙桌旁,把盞聊天。晏雲之和卓文遠都坐在靠窗的位置,二人挨著,卻是面對兩個方向。晏雲之面對屋內,正和桌上的同儕交談。而卓文遠則不怎麼說話,偶爾閑插一嘴,大多數時候卻是望著窗外。

晏雲之說瞭一會兒話,抬手喝口茶潤喉的時候,發現卓文遠眉眼彎彎,嘴角和眼底噙著的都是笑意,便微微斂眸,朝著他視線的方向看去。發現他果然不是在看戲,而是在看戲臺旁邊的人。

一身淺紫色衣裙、身姿挺拔俏麗的桑祈便站在他的視線盡頭,正獨自一人安靜地賞花,不時迷茫地左顧右盼,好像在尋覓著什麼。許是感受到瞭向自己投來的兩道視線,她緩緩仰頭,朝樓上看來。而後眸中流露一抹亮色,招瞭招手,意思好像是叫卓文遠下去。卓文遠便懶懶倚在窗上,瞇著笑眼,也朝她招招手,比瞭一個讓她稍等一下的手勢。

晏雲之平靜地擎著茶盞,將這一幕盡收眼底,而後眸光輕斂,看向桑祈的目光也多停駐瞭片刻。桑祈卻一扭頭,有意無意地避開他的視線,去看臺上的戲子瞭。

卓文遠的目光不知什麼時候收瞭回來,轉而看著晏雲之,低聲笑笑,眸光意味不明。

晏雲之便也轉過身,悠然喝瞭口茶。

“少安兄方才莫非也在看桑祈?”卓文遠明知故問,玩味地把玩著手上的酒盞。

一聽說這句話,桌上的另外幾人紛紛朝晏雲之看來,表情各異。有驚訝,有疑惑,也有難以置信。

晏雲之處變不驚,淡然將茶喝完,才瞥著卓文遠的腰間,道:“看子瞻賢弟佩的這個荷包,覺得不大像是你的東西。黛色荷包配湖藍衣衫,上面繡的還是奇怪的動物,賢弟這審美可真令晏某著急。”

卓文遠也沒嫌他不給自己面子,一挑眉,勾起唇角,笑意又深瞭幾許,拎起荷包細細用指尖撫摸著,聳瞭聳肩,道:“沒辦法,桑二繡的,隻能湊合著瞭。”

“是嗎?”晏雲之也淡淡笑瞭,這笑意卻未達眼底。

說話間,戲班中場休息,蘇庭前來,登臺說瞭幾句話,大意也就是對諸位到來表示歡迎,請不要客氣地吃好玩好之類。卓文遠趁機與同桌人告別,說自己突然想起來還有一急事,便端著酒盞下樓。他在蘇庭差不多講完話要走的時候,也來到戲臺上,敬瞭他一杯酒,道:“大人請留步。”

這一幕,大多數來參加花會的人都沒有留意到。一直在等他現身的桑祈卻註意瞭,打算走過來問問他叫自己來究竟所為何事,靠近瞭些後,隻聽他正禮貌謙恭地對蘇庭道:“晚輩昨日進宮,見瞭姑母,姑母這兩天出宮不便,特地托晚輩問您一下,關於婚期的事,您和夫人商議得如何?”

他說完還不忘一臉歉意地補充一句:“按說這是蘇晏兩傢的私事,但姑母那人就是這樣的性子,對一件事上瞭心,就非刨根問底不可,還望蘇大人莫要覺得心煩。”

一聽到“婚事”和“蘇晏兩傢”這兩個詞,桑祈心跳猛地快瞭幾拍,腳步一頓,便停瞭下來,繼續站在不遠處側耳傾聽。蘇庭倒是沒介意,大度地表示無所謂,先感謝瞭皇後的關心,才道是:“尚無定論。不過應該也快瞭,待定過日子後,再進宮告知皇後娘娘。”

“那姑母應放心瞭。”卓文遠笑吟吟地作瞭個揖,而後信步走下瞭戲臺,好似沒有看到桑祈一直站在不遠處等自己,目不斜視地走遠瞭。

桑祈呆怔在原地,半天沒回過神來。在這清風和煦的晚上,原本一切都是那麼安寧和美。蘇晏兩傢將要定親,就等著看日子的消息,猶如一道晴天霹靂,登時將這祥和的氣氛擊得粉碎。磨滅瞭她內心深處,一直以來深藏的那點小小希冀。

唉,虧得自己還自作多情來著,他都要擇日成親瞭啊。桑祈拖著失魂落魄的步子,繞過人群,一路尋到瞭蘇解語身後,目光微濕,內心酸楚地望瞭她一會兒,努力擠出一個笑容,揚聲喚道:“蘭姬。”

蘇解語正在帶著妹妹遊玩,聞聲轉過身來,見她一副奇怪的樣子,有些詫異,微微一笑,問:“阿祈,怎麼瞭?”

“聽說你和少安要成親瞭?”桑祈深吸一口氣,艱難地擠出這句話,隻覺每說一個字,都像在心上剜上瞭一刀。

一聽這句話,周圍的好幾個人都不約而同地朝她們的方向看瞭過來。蘇解語似乎完全沒有預料到她提起的竟然會是這碼事,眸光微動,半晌後才在眾目睽睽之下,淡淡笑著,低眸道瞭聲:“是。”

這個肯定的回答,給瞭她最後一擊。桑祈勉強一笑,反倒覺得內心豁然開朗瞭。因為沒有瞭期待,也便不再有任何疑惑與忐忑,剩下的隻有濃濃的失落。可是,這又能怪誰呢?隻怪自己芳心錯許,又不是人傢的錯。於是她順手從一旁的桌案上端起一壺酒,豪爽一笑,道:“來,我敬你一杯,先說聲恭喜。”言罷一仰頭,咕嘟咕嘟便喝瞭個幹凈,抬袖抹瞭抹溢出的酒漬,“咣當”一聲將空瞭的酒壺放瞭回去。

蘇解語將酒盞托在手裡,卻沒有喝,而是微微凝眉,問道:“你……沒事吧?”

“沒事沒事。”桑祈大手一揮,道,“我隻是想做第一個祝福你們的人。畢竟你和少安,是我在洛京為數不多的朋友嘛。”說完,不敢讓對方看見自己泛紅的眼睛,一轉頭,念叨著還要去敬晏雲之一杯,便快步走掉瞭。

蘇解語立刻被包圍上來的幾個世傢小姐圍住,紛紛興奮地感慨她和晏雲之這麼多年終於修成正果。可最應該感到高興的她本人,面上的笑意卻始終隻是淡淡的,夾雜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愁緒,目光時不時地看向桑祈消失的方向。

剛喝光瞭一壺酒的桑祈,還覺得心裡空空的,需要更多液體來填滿。她並沒有去找晏雲之,而是找到剛才從戲臺下來留在花園裡的卓文遠。一把扯過他,朗聲道:“走,咱們去慶豐樓喝酒去。”

以往不管她拉著他做什麼,這位風流多情的貴公子都會二話不說就跟著,這一次卻任她扯瞭兩下,依然紋絲不動,隻戲謔地看著她。

桑祈本來心裡就不舒服,見他也跟自己作對,臉色沉瞭下來,蹙眉不悅道:“怎的,這兒還有什麼美人,教你舍不得走不成?”

卓文遠勾起唇角,搖瞭搖頭,閑閑把玩著腰間的荷包,笑道:“那倒不是。隻不過……你若不答應嫁給我的話,這酒,恐怕以後我都沒法再陪你喝瞭。”

桑祈隻覺原本就傷痕累累的心,又被甩瞭一鞭子,登時火辣辣地痛,本來氣惱地看著他的眼神,也變得有瞭幾分悲戚。這時候她才終於意識到,面前的這個男子,不會永遠屬於她,不是每次她隻要想起來,回頭尋找,都會站在她身後,隨時可以陪她瘋,陪她鬧,陪她策馬揚鞭,陪她大口喝酒。早晚有一天,他也會是別人的夫君,會有一個比她更重要的人,需要他陪伴守護。

想到這一點,桑祈便覺著自己終於在這一瞬間,懂得瞭加冠或及笄的意義。所謂成長,就是從前擁有的許多東西,都會慢慢失去。從前膩在一起的人,都不得不最終散場啊。一陣心酸感懷,她險些當場落下淚來,但還是倔強地一仰頭,嗔瞭句:“不去就不去,誰稀罕。”而後頭也不回地大步離去,自顧自往蘇府大門的方向走。

沿途正好遇到閆琰,桑祈看瞭他一眼,徑直走過去,不由分說扯瞭他的衣袖,丟下句“走,陪我喝酒”就走,全然不顧周圍人訝異的眼光和閆琰本人的掙紮哀號。她一路就這麼緊緊拽著他的袖子,一直到上瞭馬,狂奔到慶豐樓,買瞭兩大壇酒,丟給他抱著,又上馬,飛奔到洛水河邊,尋瞭處四下無人的位置後,才終於松開手。她再也控制不住情緒,喉頭一哽,垂眸低聲道:“對不起,我怕你不來,不想自己一個人……”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閆琰一路上迷茫得七葷八素,到現在都沒怎麼回過神來。隻覺方才還置身於花團錦簇、美食無數、觥籌交錯的蘇府,突然就場景變換,跑到寂寥冷清的洛水河邊來瞭。他仔細看著桑祈,發現她的目光還是飄忽沒有焦點的。可是盡管不知道為何她會突然做出此舉,他也不難看出,今天她很不對勁兒。他便沒同她鬥嘴,隻疑惑地蹙著眉,理瞭理被她扯亂的衣衫,小心翼翼道:“我倒是無所謂……”

桑祈嘆瞭口氣,一屁股坐在地上,二話不說,拆瞭酒壇的封口,仰頭便灌。

閆琰這邊則糾結瞭半天,也沒捋平被她弄皺的袖口,見她不肯說話,隻好跟著坐下,陪她一起看漆黑的河面。

桑祈悶頭喝瞭一會兒酒後,終於放下酒壇,又拽瞭拽他的袖子。

閆琰生怕自己的另一邊袖子也慘遭毒手,驚瞭一驚,趕忙抽回胳膊,攏著長袖,鄭重對她道:“放心,我不會跑掉丟下你自己一個人的,不用拉著瞭……”

看著他說話時候認真的眼眸,桑祈微微一怔,會心地笑瞭,淚水同時盈滿眼眶:“說什麼胡話?這世上誰和誰都是要分開的。你早晚也會離我而去。”

這番話,如果不是親耳聽見,閆琰一定無法相信是從她嘴裡說出來的。他表情嚴肅瞭幾許,想知道大好的時日,她的這份傷感從何而來,但還是忍住瞭好奇心,先道瞭句:“小爺說不會丟下你,就不會丟下。反正咱們都在洛京,還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做朋友的。”

有些人同你說話的時候,即使看著你的眼神充滿誠意,你也不敢確認是真心還是假意。可另外一些人,即使他沒有看著你,你就是知道,隻要他對你開口,就絕對不會欺騙。閆琰這句話到底能不能化作行動,踐行到底,桑祈不知道,可當中的情分她卻感受得清晰。她眼眶一熱,一行清淚便湧瞭出來,嘆道:“沒想到,第一個對我說這話的人,竟然是你。”說完自嘲地笑瞭笑,道,“我跟卓文遠認識瞭這麼多年,青梅竹馬,私交甚好,他都沒跟我提過要一輩子。”

“閆琰啊,我有的時候在想,自己做人是不是太失敗瞭呢?”她擦瞭擦眼角的淚,問瞭一句。

閆琰蹙瞭眉,拿起另一個酒壇,捧在手裡,卻沒有喝,疑道:“為何突然這麼想?”

“感覺自己付出瞭很多,但終究都是竹籃打水,不過一場空。”桑祈聳瞭聳肩,苦笑道,“比如之前的事,我明明很努力地想去幫你,可不但沒幫成,還落入瞭別人的圈套,賠上瞭自己。比如卓文遠,我明明把他當作瞭自己最好的朋友,以為友人不在多,有他就夠瞭,可到頭來卻隻換來他一句話,就沒有瞭以後……又比如我下瞭多少次決心,要放棄某個人和某些感情,卻還是一直被其糾纏,不得開心顏。”說完又灌瞭一大口酒,沉默無言。

借著模糊的月光,能看到她璀璨的眼眸中,難得一見地流露出茫然無光的色澤。閆琰陪著她喝瞭一口酒,把關註的焦點都放在瞭她說的最後一句話上,沉思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探詢問道:“你口中的這個人,不會是師兄吧?”話音剛落,桑祈就嗖地一扭頭,瞪瞭他一眼,銀牙緊咬,眼看又要哭出來。

“哎,別哭別哭啊,我錯瞭……”閆琰在傢的時候,最怕妹妹來這招瞭,見狀趕忙擺手求饒。熟料桑祈一咬唇,竟不是放聲痛哭,也不是被拆穿瞭的惱羞成怒,而是順著他的話,滿腔哀怨地控訴瞭一句:“就是他,除瞭他還會有誰?”

說著,她憤憤不平地將酒壇咣當一聲放到地上,一臉不滿,橫眉立目地道:“你說,他這個人怎麼這麼討厭?”

“啊?師兄不是對你挺好的嘛……”看她沒朝自己發火,閆琰才松瞭口氣,撓瞭撓頭,弱弱地幫晏雲之申辯瞭句。

“對啊,討厭就討厭在這一點上啊!”桑祈瞪大瞭眼睛,一拍大腿,義正詞嚴地表態。

“啊……”這下徹底把閆琰弄糊塗瞭,怎麼人傢對她好,她反倒覺得討厭呢?

“他為什麼要對我好?就跟對其他人一樣,冷淡又疏離,成天板著個臉,不是挺好的嗎?像我剛到國子監的時候,他就那樣居高臨下,用蔑視的眼神看著我,說一句‘不收,不去,沒商量’。”她一邊說,還一邊挺直脊背,學著晏雲之的表情。

那樣子,閆琰看在眼裡,想笑又不敢笑,隻得強忍著,嘴角抽搐著點瞭點頭:“哦……”

“還有。有些話我已經憋在心裡很久瞭,一直不敢說出來,怕別人覺得我思想齷齪,小肚雞腸,可是……他分明就總在占我便宜啊!說什麼衣服和首飾不搭調,就自顧自地來擺弄我的頭發,還順走我一支簪子。說什麼陪人傢練劍,就動手動腳……”

“我可沒看見他動手動腳,不是都挺正常的,在輔導你姿勢來著嗎……”閆琰聽到這兒,又打斷她,小聲地伸張正義。

桑祈語塞片刻,更氣憤瞭,揚聲道:“對啊,你看,他就是這麼討厭!分明就已經很曖昧不清瞭,還總一副光明磊落的樣子,讓別人挑不出錯來,覺得他似乎沒動手動腳。”

“那到底是動手動腳瞭,還是沒動啊……”閆琰被她繞糊塗瞭。

“啊啊啊,這不是重點!”桑祈抓瞭抓頭發,哀號瞭一聲。

閆琰一臉無辜:“那你還說……”

“成成成,不說這個,我們再說別的。”桑祈趕忙打斷他,喝瞭會兒酒,平復平復心情,繼續道,“我就是不知道,他腦袋裡面,到底每天都在想什麼。”

“這……”

閆琰糾結瞭一會兒,分析道:“可能都是些你我理解不瞭的吧。”

桑祈胡亂搖著頭,道:“我指的不是這個。我就是想知道……他為什麼明明有蘭姬瞭,還要來招惹我。你說,他那麼聰明,對世事那麼洞若觀火……怎麼會不明白,他那樣絕世無雙的男子,總在我身邊,總對我那麼好,我又不是什麼清心寡欲的神仙,會……對他動心的呀。可是他又不能對此負責,隻是事不關己似的撒手不管,施施然離去。反過來也許還會指責我自作多情,把他清水無穢的舉措想得猥瑣不堪……”

桑祈說著說著,終於抑制不住滿腔的委屈和不甘,淚水奪眶而出,一邊低頭抹著眼淚,一邊質問:“為什麼,為什麼他不能接受我的心意,還要讓我喜歡上他?”

閆琰手忙腳亂,不知是該遞帕子好呢,還是拍拍她的肩膀安慰些什麼好呢,還是當作沒看見好,隻覺得怎麼做都不對。桑祈便自顧自地哭著,越哭聲音越大,眼淚越擦越多,到最後已經是泣不成聲,再怎麼掩飾也掩飾不住,斷斷續續道:“其實我也知道,並不是他的錯。錯在我自己,不該在早知道他已經心有所屬的情況下,還管不住自己,對他動瞭心。我也想忘,可是……可是就是停不下來啊。”

“我好討厭自己,好討厭啊。”她哭到傷心處,又開始喝酒,淚水和酒水混在一起,從面頰流下,原本梳得整齊的頭發也因為剛才的抓狂弄亂瞭,整個人顯得狼狽又頹唐。放下酒壇後,她打瞭個酒嗝兒,又開始從譴責自己回到瞭譴責晏雲之的話題上來,道,“我更討厭他,討厭喜歡他這件事情,把我變成瞭這個樣子,連我自己都看不過去瞭。”

桑祈說著悲傷地抱住地上的酒壇,俯身趴在上面,呆怔瞭一會兒,開始伸手推搡身邊的人,又是蹙眉,又是嘟嘴。每推一下,都要問一句:“你說,你為什麼這麼好?為什麼這麼討厭?為什麼要招惹我?嗯?你到底是怎麼想的,你倒是說句話啊!”

“你要成親瞭。妻子很好,可惜不是我……”她說著說著,又哭瞭起來,而後緊緊扯著他的衣襟,從推開變成瞭拉著不肯放手,埋頭哽咽一會兒,難過道,“既然你什麼都會,什麼都知道,能不能教教我,教我一個不再喜歡你的辦法。讓我能重新以平常心面對你們,重新做回自己。我太笨瞭,我能想到的方法都一一試過瞭,可是全都沒有用。師兄,你指點指點我吧,我不想再這樣下去瞭,真的不想瞭……”說到最後,一抬眸,已是十足懇求的語氣,萬分無助的目光。

俏麗動人的美人,這副乖順可憐的模樣,任誰看瞭都會心疼,閆琰也不例外。可是他卻僵在原地,任她都快把自己的衣襟扯散瞭,也不敢輕舉妄動。

一來,是知道桑祈喝多瞭,把他當作瞭晏雲之。自傢妹妹雖然偶爾也會哭鬧耍賴,但通常塞塊糕點就好瞭,這種情形他還是第一次經歷,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二來,是第一次有人用這樣的眼神看著自己,這麼親昵地拉著自己,都快鉆到自己懷裡來瞭。尷尬都來不及,已是面紅耳赤,腦袋裡嗡嗡直響,還哪有能好好說話的鎮定。

三來……桑祈可能沉浸在自己的哀怨中,或是因為喝多瞭,完全沒有註意。可他沒喝多啊,早就發現晏雲之本人來瞭,從剛才開始,就一直站在他們幾步之遙的身後,想必一定把這一幕看在瞭眼裡,把每個字都聽瞭進去。更加不敢動,也不敢說話,隻覺自己的處境水深火熱,實在是倒黴透瞭。嘴上雖然是不敢跟著桑祈一起說晏雲之壞話,心裡卻忍不住哀號,哭喊著:“師兄,你怎麼能這麼冷靜?別玩我瞭,快來救救我。再這麼下去,我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瞭啊!”

正在他這樣想的時候,桑祈又開始扯著他的衣襟晃他,哭得淒慘無比,還向他的胸口靠瞭過來。閆琰絕望地閉上瞭眼睛,心想完瞭完瞭,自己恐怕今天要交待在這兒瞭。沒想到人生中第一次抱女人,居然抱的不是嬌滴滴的美嬌娘,而是桑祈這樣哭得沒瞭形象的潑婦。更關鍵的是,這淚水還不是為他而流……隻覺悲從中來,不可斷絕。感慨自己活得才真是憋屈,鼻子一酸,也想哭瞭。

所幸,他擔心的情況沒有發生。就在桑祈的頭差一點點便要貼在他胸口上的時候,一隻力道恰當而沉穩的手臂,堅定地將他拉到瞭一旁。

他一抬眸,便見晏雲之終於來救自己瞭。英姿俊朗的白衣公子,衣袂飄飄,從容地俯著身,一隻手扶著桑祈,一隻手輕輕揮袖,對他道:“你先走吧,這裡有我。”

“是是是是……我先走瞭……”他如蒙大赦,也顧不上客套瞭,趕忙起身,把自己的位置和酒壇都讓給他,飛快地行瞭一禮,拔腿就走。遠離剛才的“修羅場”幾步後,才站定,長噓一口氣,撲打著衣擺上的草葉,理瞭理衣袖,思忖一番,帶著幾分不安回眸望去。

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這個時候落荒而逃,到底是不是地道。把這兩個人單獨留下,會不會發生什麼不好的事情。可是至少有一點,他是確定的。桑祈的一切擔心與揣測,都並非沒有根據。並不是她心思齷齪,想歪瞭什麼。他也早就感覺得到晏雲之對她的與眾不同。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那麼,晏雲之和蘇解語……又是怎麼回事呢?定親的消息,桑祈的反常,還有晏雲之這個時候的出現,聯系在一起,拼湊出讓他捉摸不透的迷局。閆琰想瞭又想,還是決定不去摻和瞭,這不是個該多管閑事的時候。縱使自己心有擔憂,也應該讓那二人自己解決。於是他又邁開步子,一步三回頭地離去。

洛水河邊,隻剩下瞭桑祈和晏雲之兩個人。而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桑祈,對自己旁邊已經換瞭人這件事還一無所知,隻顧扯著他的衣袖抹眼淚,還在說著討厭晏雲之的話。

晏雲之坐在方才閆琰的位置,也沒主動出聲提醒自己的存在,隻半側著身,任她拿自己的衣袖當手帕,目光溫柔,又帶著幾分無奈,凝視著她的一言一行,半晌後才嘆道:“真的這麼討厭我?”

桑祈吸瞭吸鼻子,抽泣道:“是啊,你要娶別人瞭,我還沒有理由討厭你嗎?”

晏雲之微微一挑眉,勾起一絲無可奈何的笑意,道:“誰告訴你的,我要娶別人瞭?”

“不用騙我,我都知道瞭。今天蘇大人和蘭姬都親口承認瞭,還能有假?”桑祈一蹙眉,嗔怒地瞪瞭他一眼,道。

“蘇大人和蘭姬隻是承認瞭,並沒有主動提起這個消息,不是嗎?你當著那麼多人的面這樣問蘭姬,她如果說出實情,豈不是很沒面子?你呀,怎麼就不動動腦子呢?”晏雲之一邊耐心開解,一邊掏出帕子來,抬手替她擦拭著眼淚,順便整理一下自己的衣服。

桑祈喝瞭酒,頭腦不夠清醒,被他這一番話繞得雲裡霧裡,聽得不明所以,眉頭蹙得更緊瞭些,撥開他的手,問:“那是什麼意思?我不懂。”

晏雲之笑意更深瞭些,溫聲道:“你不用懂,隻要耐心地再等等就好。”

這算什麼?桑祈對這個回答很不滿意,想要扯著他繼續問個清楚,卻被他伸臂一帶,拉進懷裡,貼上瞭一個溫暖堅實的胸膛,並且聽得到他有力的心跳聲,聞得到他身上特有的好聞的草木香氣。

河面上一陣晚風吹來,又吹落瞭一行淚珠。桑祈知道這樣做是不對的,卻還是忍不住抬手搭在他的腰間,緊緊抓著他的衣袖,整個人都軟瞭下來,哽咽道:“晏雲之,我真的好舍不得……”

“我知道。”他輕輕撫著她的發,月光下,音色輕柔,又帶瞭幾分蠱惑。

“不,你不知道。”桑祈搖瞭搖頭,蹭亂瞭他胸口的衣襟,嘆息道,“但我必須要舍棄。這份思念太沉重瞭,我不能帶著它走下去。它會把我壓垮的呀。”

晏雲之將她擁得更緊瞭些,面容平靜溫潤,眼眸裡好像有無數星子,在天河裡一閃一閃,低頭凝視著她哭花瞭的臉,寵溺一笑。這回也不用袖子或什麼手帕瞭,而是直接抬起修長如玉的手指,為她細致入微地擦著眼淚,道:“你無須舍棄,也不會被壓垮。相信我,一切都會好起來。”

桑祈靠在他的懷抱裡,被他這樣溫柔對待著,不知不覺,已經漸漸平靜下來,把這句話聽瞭進去,可還是一臉不相信,抬眸看他,抿唇問:“真的?”

“真的。”他看著她被淚水沖刷得濕潤的眼眸,唇角微彎道。

“可是……蘭姬怎麼辦?怎麼跟蘇傢交代?你肯定還是在騙我。”

晏雲之一向說話算話,沒有什麼是他答應瞭但是做不到的事情,桑祈向來這樣認為。可此時此刻,她卻還是不安忐忑,懷疑他說這番話,是不是在故意安慰她而已。內心的悲戚,便也揮散不去。

晏雲之見狀,不得已,隻得在她的眉心力道極輕地彈瞭一指,苦笑道:“真拿你沒辦法。怎麼別人的話你都信,反倒是我說的就不信瞭呢?好吧。其實,父親的確有想要和蘇傢聯姻的意思。心目中的人選,也當然是我和蘭姬。”

桑祈含怨看著他,咬著唇不說話,表情卻是在說:你看,我說得對吧!

晏雲之視若無睹,淡淡一笑,繼續道:“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真的想娶蘭姬,怎麼會拖到這個時候?就算蘭姬去替祖父守孝期間不能舉辦婚事,早在蘇老爺子去世之前,也可以先把庚帖換瞭,定下聘書。怎麼可能一拖便拖瞭這麼多年?”

聽上去似乎有點道理……桑祈被他的話吸引住瞭,蹙眉問:“對啊,那是怎麼回事呢?”

晏雲之便用玩味的目光看著她,手指輕輕摩挲過她的面頰,問:“你以為呢?”

桑祈隻覺得被他手指觸過的每一個毛孔都忍不住在戰栗,想偏開頭去躲過,卻怎麼也逃不開,隻得泄氣道:“我怎麼知道?”

“因為那是長輩的想法,不是我的,我不願意。”晏雲之說著,將她凌亂地擋住側臉的鬢發一一耐心撥開,繼續道,“雖然現在,長輩們仍然堅持這個意思,皇室也在其中幹預,妄圖指手畫腳。但是在我心裡,隻把蘭姬當作知己好友,而不是戀人。如果硬要按著他們的意思娶瞭她,那才是既對不起自己,也對不起她,更對不起我們多年的情誼。沒有一個人會過得順心如意。你覺著,我會做這種得不償失的事?”說完,他把她的鬢發整理好瞭,瑩白如雪的柔滑凝脂悉數顯露瞭出來。他俯下身,從容而優雅、大方自然地在她的眉心落下一吻,而後就停在這裡,保持著這個與她親密相依的姿態,聲線低啞,道:“我隻是在等待合適的時機,你可願意再給我點時間,陪我一起等?”

桑祈將他的這番話、他的這個舉動,消化瞭好一會兒,才後知後覺,不敢相信地問瞭一句:“這麼說,其實,你也是喜歡我的?”

晏雲之又笑瞭,反問她:“難道你覺得我不喜歡你嗎?”

“不不不。”桑祈用力搖瞭搖頭,道,“我不要再猜瞭。我要你明明白白地告訴我一個確定的答案。”說完深深地望進他的眼底。那裡沉靜如深潭,落著她的倒影。

晏雲之吐氣如蘭,搭在她肩頭的手臂緩緩下移,摟住她的腰肢,而後緩緩低頭,在與她的柔唇極近極近的位置,聲音清潤卻堅定地道瞭句:“對,我也喜歡你,隻喜歡你,桑祈。”而後在她的唇上輕輕啄瞭啄。蜻蜓點水般的一個吻,卻讓桑祈覺著一股強烈的悸動瞬間在體內流竄,由唇上的這一點,蔓延到四肢百骸,一發不可收拾地,帶出瞭每一根神經的狂喜。

她甚至一個沒忍住,差點興奮地直接從地上躥起來,立刻拉住他的手,連聲道:“真的?真的?那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沒早告訴你?定情信物不都送過你瞭嗎?”晏雲之說著,瞄瞭一眼她的腰間,挑眉道,“你還一直不肯佩帶。絲帕也送過瞭,環佩也送過瞭,還為你綰過發,抱也抱過瞭,還要怎樣才算是告訴瞭?你幾時聽說過我如此待別人,包括蘭姬?”

他聳聳肩,笑瞭。那笑容雖然隻是恬淡而端靜的,稱不上有多燦爛,溫暖卻勝過她長這麼大見到過的所有朝霞。

桑祈順著他的視線看向自己空落落的腰帶,才想起來那個他曾經貼身佩帶過的玲瓏環佩。終於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驚呼一聲,徑直便摟住瞭他的脖頸,埋頭在他的頸間,淚水簇簇而落,連聲嘆:“太好瞭……太好瞭……原來不是我自作多情……”

見她被心愛的人表白之後,全無嬌羞拘謹的模樣,反倒像個孩子似的,就像一直想做某件事,但之前沒有得到長輩的應允,或者被長輩命令禁止不許,又實在忍不住心裡癢癢地想去做,於是一直惴惴不安、小心翼翼,覺得自己時刻在犯錯,內疚不已的孩童,而後有一天,突然得知其實自己是誤會瞭,這件事原本就是可以去做的時候,便覺得豁然開朗,開心地跳起來,肆意地表達著自己的喜悅。

晏雲之任她抱著自己亂蹭,又是哭又是笑的,笑容無奈,表情卻是從來沒有過的溫柔。桑祈就這樣胡亂開心瞭一會兒後,才從他懷裡鉆出來,坐直身子,笑瞇瞇地看著他,晃著他的長袖,道:“喂,晏雲之,你再說一遍你喜歡我。”

“嗯?”

“再說一遍嘛。”

“……我喜歡你。”

“嘿嘿嘿嘿……”

桑祈聽完,心口又是撲通撲通一陣狂跳,勾唇幸福地傻樂。

借著酒勁兒,她又湊近些,壯著膽子道:“那你再親我一下。”

晏雲之一挑眉,像看神經病似的看瞭她一眼。

“親不親嘛!”見他一副高冷的樣子,她不由得撒嬌耍賴道,“不親我就繼續哭給你看。”

不料那姿容絕世的白衣公子卻鎮定自若地回瞭句:“你哭你的,誰管你。”

……

為什麼跟戲本裡寫的不一樣,這人怎麼軟硬不吃,自己就是找不到能制服他的方法呢?剛才的溫柔深情什麼的,都是裝的吧?現在分明才是他的正常模樣,讓人感動是假,窩火才是真。桑祈憋屈地努瞭努嘴,忽然計上心來,狡黠一笑,道:“那你不親我的話,我親你瞭。”

於是她半跪在地上,讓自己的位置高一些,與他齊平,便撲瞭過去。不料衣服太長,下擺被膝蓋壓住,距離掌握得也不太對。這一撲不要緊,還沒等親到人傢,就“哎呀”一聲栽倒下去,還保持著兩臂伸開的飛撲姿勢,看起來就好像剛才一瞬還是隻振翅欲飛的美麗鳳凰,讓人本以為,會保持著這個耀目的身姿,完成一次完美翱翔。誰知下一瞬,便演砸瞭,這美麗的鳥兒被自己絆住,“啪嘰”一聲栽瞭個跟頭。

所幸沒摔在地上,而是被她追隨的天神穩穩接住。桑祈一臉尷尬,吐瞭吐舌頭,一邊把裙擺扯出來,一邊道:“我太笨瞭。”

本以為晏雲之又要挖苦嘲諷她,可對方並沒有。他隻是淡淡地附和瞭一句:“嗯,我看也是。”便抬手勾起她的下巴,俯身吻住瞭她的唇。

這悱惻纏綿的一吻,不同於方才的淺嘗輒止,而是細致地將唇齒的每一絲芳澤都感受瞭一遍。起於她驚慌失措、瞪大眼睛的一道視線,止於她沉淪其中、舌尖輕顫的一聲嚶嚀。

夏季天空晴朗,北辰率領著滿天星鬥高懸。地上流螢飛旋,陣陣微風拂動,河面上波光粼粼。雙唇分開的時候,小姑娘終於害羞得兩頰緋紅,抬不起頭瞭。

始作俑者卻還是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拉著她起身,道:“好瞭,先回傢吧。”

桑祈就這樣暈暈乎乎地被他送瞭回去,直到第二天早上起來,還想不通昨天晚上的一切,到底是真實發生過的,還是自己的春宵一夢。她迷茫地坐在床上,不願起來。直到蓮翩進來叫她,視線落在梳妝臺上,訝異地“咦”瞭一聲,才讓她的註意力稍稍有所轉移。

隻聽蓮翩笑道:“前些日子一直沒見著,我還以為你這支紅寶石簪子丟瞭呢。雖然不是什麼稀罕玩意兒,可畢竟也是咱們從西北帶回來的東西,用瞭好多年,都覺得有感情瞭。”說完把玩著發簪問,“小姐,你是在哪兒找到的?而且……怎麼還有支壞瞭的簪子放在這兒?”

桑祈一聽紅寶石簪子,趕忙看過去,隻見蓮翩一手拿著一支發簪。左手裡正是自己那日穿著蘇解語的衣裳去找晏雲之的時候,晏雲之說衣服和首飾不搭調,自作主張地幫她換下來後就沒還給她的那支,而右手則是她昨天戴的那支銀簪,上面原本有兩排小流蘇,如今有一排卻不知去向。

什麼時候還回來的呢?什麼時候弄壞的呢?桑祈自己也記不得瞭。

她呆怔片刻後,才回憶起一個模糊的情景。好像昨天她把自己的頭發弄亂瞭之後,發簪也掉瞭。後來撿起來,發現上面的流蘇不知掉在瞭哪裡。晏雲之便拿出這支紅寶石簪子幫她重新理好瞭頭發,將壞瞭的那支放在瞭她的手上。而後自己回府,因為喝瞭太多酒,吹瞭半宿的冷風,頭痛不已,便混混沌沌地將各種首飾都摘下來,丟在瞭妝架上。

想到這兒,她不由得一個鯉魚打挺,翻身下床,快步走到蓮翩面前,接過那支紅寶石簪子攥在手裡。隻覺心跳得飛快,一股難以名狀的甜蜜湧上心頭。

這麼說來,昨天晚上發生的那些事,並非黃粱一夢,都是真的瞭?她對晏雲之說出瞭心裡話,晏雲之也對她表白瞭,說隻喜歡她。事到如今,她回過味兒來,仍覺得不敢相信,拿著發簪,忍不住一陣傻樂。

蓮翩覺得,自傢小姐好像又不太正常瞭,不就是找回瞭一支簪子而已,至於樂成這樣嗎?於是無奈地翻瞭個白眼兒,道:“我先去把這支簪子拿去修瞭,你要不要起來吃點東西?剛才卓府派人來送信,說是卓公子想邀你到府上去一趟呢。”

“知道瞭。”桑祈笑瞇瞇地把發簪放下,步履輕盈,哼著小調去洗臉,對她道,“我想吃白水煮蛋,再加份肉粥和青菜。”

蓮翩應下瞭,抬步出門,臨走還詫異地看瞭她一眼。她知道,桑祈平日是不愛吃這個的。但是從前大小姐還在的時候,逢年過節,或者桑祈的生辰,都會給桑祈煮一個蛋,要求她吃掉,說這是傢鄉的傳統,即使遠在千裡之外也不能忘。後來大小姐不在瞭,這個習慣也保留瞭下來。白水煮蛋,在桑祈心裡,和慶祝、紀念等詞語緊密聯系在瞭一起。

可是,七夕是昨天呀,今天有什麼可慶祝的?蓮翩想不通。

桑祈剝水煮蛋的時候,還是一直笑瞇瞇地哼著小調。被蓮翩問瞭緣由後,神秘兮兮道:“有個好消息,不過現在還不能確定。”

蓮翩於是更加迷惑不解,追著問瞭好幾遍:“什麼好消息?哎呀,好奇死瞭,你快告訴我啊!”

桑祈卻優哉遊哉地吃完煮蛋,擦擦手,施施然出門去瞭。一路上,她完整地回味瞭一番昨天晚上晏雲之同她說過的話後,忍不住又露出瞭笑容。他想保護她的心意,她懂,但是她並不畏懼。同外界的阻力相比,她更害怕的是,他心裡沒有她。隻要他跟她站在一起,前方有再多大風大浪,便也都對她構不成威脅瞭。她會與他一同面對,一同承擔,一同搏擊風雨。

想著想著,她已信步到瞭卓府,門口早就有傢丁專門候著她瞭。一路跟著傢丁來到卓府的庭院,上瞭湖邊的小舟,她還主動跟卓文遠打瞭招呼。雖然昨天這人不講道義地棄她於不顧,可是她也並不是那麼斤斤計較的人,氣來得快去得也快,這會兒心情好,也就不怪他瞭。畢竟他們就是這樣打打鬧鬧的朋友嘛。

倒是卓文遠見著她元氣滿滿的樣子,感到奇怪,一挑眉,戲謔道:“什麼事這麼高興,說出來也讓我樂樂?”

小舟上隻有他們兩個人,卓文遠親自撐著竹篙,站在船頭,青衫拂動,長發飛揚,挺拔俊美,同周圍的菡萏蓮葉相映成趣。桑祈坐在船尾,托腮看他,笑道:“是有好事。”

“我還以為聽說瞭晏雲之和蘇解語要擇日成婚,你會不高興呢。”卓文遠道,“看你著急地拉著我要走,一副落荒而逃的樣子。”

桑祈白瞭他一眼,嗔道:“哼,你這會兒倒好意思提瞭。”

卓文遠便聳聳肩,笑眼彎彎地道:“我不過是想激激你,誰料你真走瞭。這不,今個兒還得是我低頭賠禮,又把您老人傢請來瞭。”

“嘿……倒也不是壞事。”桑祈莞爾一笑,顯得有些羞澀,但還是按捺不住心中喜悅,爽朗道,“其實,晏雲之昨天晚上跟我表白瞭。說他想娶的人是我,不是蘭姬。”

“哦?”卓文遠一聽,動作頓瞭頓,問道,“那你怎麼說?”

“我說我也想嫁給他啊。”桑祈說著,拿起面前小幾上的酒盞把玩著,道,“雖然,有些對不住蘭姬。但感情這種事,原本就不能勉強。若他心裡的人是我,我也不想放手。”

卓文遠聽著聽著,放下竹篙,也坐瞭下來,任小舟靜靜地停泊在一叢荷花環抱之中,眸光裡晦暗不明,半晌後才舉起杯來,笑道:“那我豈不是要敬你一杯,祝你終於找到合適的意中人,順便再恭賀個新婚之喜?”說完,抬手拿起幾案下面準備好的一壺酒,將兩個酒盞倒滿,自己拿起瞭一杯。

“噗,還早著呢。”桑祈笑道,也拿起瞭杯子,大方地一飲而盡。

卓文遠卻將杯盞放在手上把玩著,並沒有喝,而是看著杯中的液體,挑眉問:“可是你有沒有想過,皇上未必樂於見到晏傢和桑傢強強聯合。就像我之前同你說過的。現在各大傢族之間保持著微妙的平衡,而你選擇的聯姻對象,將決定這一平衡是否會被打破。”

“我明白。”桑祈放下酒杯,又給自己倒滿,平靜地道,“可我還是想爭取一下。畢竟,婚事不隻是制衡的工具,還事關兩個人一輩子的幸福。”

“那……桑公的意見呢?”卓文遠又試探性地問。

“父親?”桑祈想瞭想,笑道,“他應該會尊重我的意思吧。”

“也對,在這方面,他總是強不過你。”卓文遠沉吟半晌後,攤攤手道,語氣是閑散自然的,看著她的目光卻復雜難言。

桑祈撥弄著手邊的荷花,沒有註意,剛想說那是,自己在這方面早就跟父親達成過協議,他之前總往府上跑去說服父親,完全是無用功,卻忽然覺得,大概是因為這夏日的午後太安閑,荷花的香氣太濃鬱,眼皮一沉,一股倦意襲來,好想睡上一覺。

待到她伏倒在案上,睡著瞭之後。卓文遠試探性地叫瞭她兩聲,見她沒有反應,方低低一笑,長臂一伸,將杯中的液體悉數倒進荷花池裡。

荷花開得緊湊而茂盛,小舟停在花叢深處,四周全是接連碧色,遮擋住瞭外圍的視線。加之蓮枝娉婷凈直,在無風的午後挺拔高聳,好似一堵密不透風的花墻,若是舟上的人不站起身來的話,很難被旁人看見。他動作小心翼翼,收瞭酒壺和酒盞,將小幾推到船尾後,扶著熟睡的桑祈躺瞭下來。自己則靠在她身邊,半臥著,撐頭看她。

身側的美人睡得很沉,通體彌漫著一股水蓮的清香。鵝黃淺碧的輕紗間色羅裙,清麗動人,讓她看起來像是一份精致的糕點,引得人食指大動,迫不及待地想要品嘗。卓文遠的視線從她烏黑亮澤的秀發上緩緩下移,端詳著她濃密如緞的睫羽、光滑如瓷的肌膚、白凈勝雪的鼻尖與丹紅賽過這池中最美的那朵花的唇瓣。眼眸又黑又深,仿佛在欣賞一份追尋已久、愛不釋手、奈何主人卻不肯割愛相讓的藝術品。就這樣註視瞭一會兒後,俊美的公子微彎瞭他曖昧風流的桃花眼,抬手輕輕拂過她的額頭,撥弄著她的鬢發,輕嘆一聲:“桑二,你為什麼就是不肯聽話呢?”

美人睡得正香,沒有開口回答。他也知道不可能得到任何答案,隻是帶著幾分無奈,繼續自言自語:“如果你能讓我省點心,我們也不至於走到今天這一步,你說是不是?”說著指尖溫柔地下移,在她的臉頰上摩挲流連,細細撫摸著她水潤的柔唇。良久後,低頭吻瞭上去,吻過她的額間,吻過她的眼簾,吻過她的鼻翼,吻過她的嘴唇,吻過她的耳垂,一路向下,輕吻著她的脖頸。輕柔而珍重,好像在對待什麼珍寶,而後一翻身,整個人將她壓在身下,支起頭來看她。

桑祈還在睡著,但丹唇被他吻得更加紅潤,更加嬌艷欲滴,也更加有誘惑力。

他微微一笑,玩鬧似的,抬手撥弄著她胸前的衣襟。每次都撥開一點點,然後再松手放回去,如此循環往復,弄得衣襟松散,能看得到脖頸下方一片瑩白如玉的肌膚。卓文遠便動作一頓,眸光晦暗,長腿一屈,將身子半撐瞭起來,肆意地噙住她的唇,撬開貝齒,吸吮著她口中的甘甜,手也不老實地來到瞭她的腰間愛撫,拉開她的腰帶,準備進一步攻城略地。

可是,就在腰帶被解開一半的時候,桑祈好像在睡夢中不太舒服,蹙著眉頭哼瞭一聲,挪瞭挪身子,輕輕抬手推他。他以為自己的動作幅度太大,弄疼瞭她,低頭去看是不是腿壓到瞭她。這一看,目光卻停在瞭她的衣裙下擺——隻見她在詩會上贏來的那個一直收藏著沒舍得佩帶的玲瓏環佩,如今就安安靜靜地躺在那裡。

於是他眼底的迷醉與狂亂漸漸退去,又恢復瞭一片幽深如晦。他停瞭很久很久之後,才自嘲地一笑,翻身到一邊,小心地將她的衣衫攏好,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桑祈不知道自己怎麼就在船上睡著瞭,睡瞭多久,隻覺得醒來的時候,頭有些輕微的漲痛,胳膊酸,腿也酸,連嘴唇好像都酸瞭。她揉著太陽穴起身,一起來不要緊,看到自己的衣裙嚇瞭一跳,總覺得,好像衣襟散開瞭,腰帶也有些松,再加上自己身上感覺也奇奇怪怪的,登時瞪大眼睛,扯緊衣裳躥瞭起來,尖叫道:“卓文遠!”誰料這一聲喊出去之後才發現,青梅竹馬的男子並不在身邊。

小舟上隻有她一個人,四周是寂靜的荷塘,連一絲風也沒有。放眼望去隻有無窮無盡的蓮葉荷花,整個世界寂靜無聲。她蹙著眉,不安地站起來四下張望,出聲叫道:“卓文遠?”

沒有人回應。

“卓文遠!你在哪兒呢?不要嚇我……”叫瞭幾次都沒人應答之後,桑祈有點害怕瞭。她不識水性,也不會劃船,把她一個人丟在這荷塘深處,可教她如何是好?

正在她哭喪著臉,準備拿起竹篙來,研究研究怎麼把自己運回去的時候,突然,隻聽水上傳來一陣波浪聲,而後小舟隨著水流猛烈地晃瞭兩晃。而她由於處於站立狀態,本來就不是很穩,這一晃嚇得趕緊俯身抓住船舷驚叫。就在悲戚地覺得自己怕是要栽到湖裡的一瞬,慶幸船終於不晃瞭。她剛稍微松一口氣,便感到頭頂一陣清涼,水花撲面而來,不由得又是一聲驚呼,趕忙抬袖去遮,可還是被淋瞭一臉水。她懊惱地擦去之後,才見卓文遠正泡在荷花池裡,不懷好意地看著她笑。青衫在水裡招搖,與荷葉連成一片,不分你我,丹唇皓齒,眼眸柔媚,水珠在陽光照射下閃爍著光輝,看上去活像一朵剛出水的青蓮。

好看是好看,但是——也太遭人恨瞭。桑祈咬牙切齒地嗔瞭句:“你這變態!嚇死我瞭。”說著,還不甘心地蹭到船邊,也俯身掬起一捧水朝他潑過去。

“哈哈哈……別鬧別鬧,我可是一番好意。”卓文遠趕忙閃躲,笑瞇瞇道。邊說邊踩著水靠近,讓桑祈幫個忙把自己拉到船上。桑祈若有所思地看瞭看他遞給自己的手,輕咳一聲,道:“讓我拉你上來可以,但要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卓文遠甩著頭發上的水,一臉迷茫地問。

桑祈差點又被甩到,趕忙閃躲,邊拿袖子擋住臉,邊支吾著問:“那個……你剛才是不是趁我睡著的時候……做瞭什麼壞事?”

“壞事?”

“咳……你懂的。”

“不懂。”卓文遠一臉無辜。

“你……”桑祈面色一紅,懊惱道,“少裝蒜。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就是男男女女,什麼奇奇怪怪的活動……”

卓文遠沉吟片刻,風流曖昧的桃花眼一瞇,勾起一絲狡黠的笑容,恍然大悟道:“哦,你是指那件事……”

“哦你個頭!”桑祈看他這樣子就忍不住又揚水潑他。

“嘿嘿。”卓文遠巧妙地閃躲著,道,“奇怪,我幾時占過你便宜?”

“從前是沒有,但是……”桑祈一怔,絞起袖口來,局促道。她想說可這次她覺得身上不大對勁兒,又不知道該怎麼描述比較妥當,正在挖空心思地找合適的形容詞的時候,隻聽卓文遠又是一陣壞笑。

“嘿嘿……該不會是,你做瞭個春夢,在夢裡跟晏雲之做瞭什麼奇怪的事情,醒來就以為是被我非禮瞭吧?哎喲,真是千古奇冤,人間慘案。你看著,等會兒就要七月飛雪瞭。”卓文遠邊說,還邊搖頭嘆氣。

桑祈惱羞成怒,幹脆收手不拉他上來瞭,嗔道:“呸,胡說八道。你要不是做賊心虛,你往水裡跳幹什麼?你這齷齪心思,就是跳進洛水河,也洗不清的。”

卓文遠也不用她拉瞭,一按船舷,縱身一躍翻瞭上來。這一躍帶動船身搖晃,又嚇得桑祈臉色發白,死死扣住船舷。俊美公子即使全身濕透瞭也依然俊美。濡濕的衣衫緊緊貼在身上。平日寬袍緩帶,看不出身材,此刻隻需瞥上一眼,便能將他完美矯健的身姿與精致流暢的肌肉線條盡收眼底。可惜桑祈壓根沒看,隻見他帶上瞭一船水,下雨一樣灑落,趕忙又擋臉。待到下完“雨”後,便聽一陣撲通撲通的聲響,面前掉下來好幾個新鮮的蓮蓬。

桑祈眨眨眼,放下袖子,詫異地看他。卓文遠挑著眉回視,嬉笑道:“專門去給你采的蓮蓬,還說我圖謀不軌,我不冤枉誰冤枉?”說著撿起一個蓮蓬塞到她手上。

桑祈呆呆地看著一船蓮蓬,啞口無言。眼下卓文遠這全身都濕透瞭,一時半會兒也曬不幹,便也不繼續在藕花深處飲酒曬太陽瞭,撐起竹篙,又將小舟渡瞭回去,停泊在岸邊,叫人來幫桑祈把船上的蓮蓬收瞭,等會兒帶回去。自己則回去換身衣服。換好衣服,蓮蓬也收好後,他親自幫她拿著裝蓮蓬的竹筐,送她出門,告別之前,將竹筐遞到她手裡,聲線平靜而溫潤地問她:“晏雲之的事,你真的決定好瞭?”

桑祈接過竹筐,點瞭點頭:“嗯。”便見他瀟灑地收手,長袖一振,笑容淡淡,道,“那我也有一個消息要告訴你。我決定,也要成親瞭。”

“咦?”桑祈怔瞭怔,“這麼快,你也決定好瞭成親的對象瞭?”

“嗯。”卓文遠微微頷首,“之前在蘇傢,和這次叫你來,我就是想告訴你這件事。如果你還是不肯嫁給我的話,我就要另娶他人瞭。”

“是誰?”桑祈不由得好奇。

卓文遠理著袖子,平靜地道瞭句:“宋佳音。”

……桑祈瞠目結舌,半晌沒說出話來,表情抽搐瞭好一會兒,才沉痛地拍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道:“你可想好瞭,千萬別後悔。”

“我知道。”卓文遠卻是一副樂天安命、沒什麼不情願的樣子。

桑祈與他揮手告別,轉身離去,還在為自己好友的未來唏噓感慨。

卻不知卓文遠目送著她的背影,笑容越來越淡,眸光愈發幽深,輕嘆瞭一句:“這句話應當是我對你說才對。桑祈,希望今日你做此決斷,將來不要後悔。”

《國子監來瞭個女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