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敵人,一個想要你死,一個想利用你,你會如何選擇?
九娘子如果死瞭,鄧秀才下一個要殺的,就是唐泛。
所以唐泛非但不能讓九娘子死掉,還要把她的人找過來幫她,這女人跟鄧秀才不是一條心,而且沒他那麼狠,反倒有許多商榷的餘地。
鄧秀才和九娘子打架的動靜驚動瞭不少人,大傢看著兩個首領自己打瞭起來,都有些不知所措,紛紛湧到那個地窖的通道入口,立時將入口給堵住瞭。
唐泛奔出不遠,就瞧見方才跟在九娘子左右的護衛,連忙道:“這位大哥,你快去看看,阿菡與二當傢打起來瞭,二當傢要殺瞭她!”
九娘子剛才想要色誘唐泛,還要說些不可告人的秘密,自然要將自己的貼身護衛遣開去,唐泛不稱九娘子而稱呼阿菡,也是為瞭讓那護衛知道自己與九娘子的關系已經非比尋常。
果不其然,那護衛一聽就臉色大變:“他們在哪裡!”
其實也用不著唐泛說,護衛已經聽見不遠處傳來的兵器相接之聲瞭。
他二話不說往前竄去,唐泛跟在他後面嘮嘮叨叨:“大哥,你可要救出阿菡,阿菡不能出事啊!”
那護衛自然顧不上他瞭,直接就撥開人群沖瞭進去。
唐泛離得不遠,卻也聽見鄧秀才忽然一聲大喝:“還愣著作甚!並肩子上,將這女人殺瞭,不能讓她回總教告狀!”
九娘子嬌喝:“你敢!”
她的聲調之中,不乏氣喘籲籲,可見逐漸處於下風。
這是鐵瞭心想要殺人滅口瞭!
唐泛微微變色,便也顧不上其它,直接就往外面跑。
這種情況下,反倒無人去註意唐泛的去向。
等到那兩撥人馬陷入混戰時,唐泛早已避入前面拐彎處堆放食物的地窖裡,等到許多人都跑去加入戰團的時候,他便從那藏身的地窖出來,徑自跑向前方,希望能夠尋找到這裡的出口。
這裡與他先前去途徑阿冬她們藏身的地方是截然相反的兩個方向,唐泛堅信以鄧秀才的狡猾,肯定不會隻設置瞭一個出入口,否則萬一被人堵住,就等於是甕中之鱉瞭。
這個地下小迷宮其實不算大,因為地窖就那麼幾個,主要是連接地窖與地窖之間道路彎彎繞繞,十分曲折,很容易迷惑人。
如此七彎八繞,兜兜轉轉瞭半天,中途還要避開可能有人把守的道路,唐泛總算找到一個貌似出口的地方,因為那裡有往上的斜坡,還有兩個人在把守著。
現在鄧秀才為瞭殺九娘子,將手下人都召瞭過去,這兩個人卻還在這裡,說明他們把守的位置一定很重要,也一定就是出入口之一。
他現在孤身一人陷在賊窟裡,憑他一個人是沒法將那些孩童帶出去的,不然估計還沒出得去,他自己被殺瞭不說,還會連累那些孩子受苦。
所以雖然他很想跑向阿冬那裡,馬上就將他們救出去,但理智仍然告訴他不能這麼做。
阿冬他們是鄧秀才的搖錢樹,鄧秀才不會輕易動他們,否則也不會為瞭他們甘願冒大不韙,與朝廷作對。但唐泛就不一樣瞭,他對鄧秀才壓根沒有任何作用,還會成為他逃亡路上的累贅。
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他先保全住自己,趁著這場混亂伺機逃出去,再去搬瞭救兵回來,將鄧秀才等人一網打盡,也可以救下阿冬他們。
但他隱隱悲觀地意識到,這場內亂可能很快就會結束,鄧秀才人多勢眾,九娘子是敵不過他的。
這也是因為九娘子太驕傲自滿瞭,以為憑著總教巡使,南城幫客卿的身份,鄧秀才不敢對她怎樣,所以處處與鄧秀才對著幹。
誰知道鄧秀才壓抑已久,早就有殺人滅口的心思,正好這裡荒郊野外,隻要把九娘子的人馬都解決瞭,再栽贓給官府,誰也不知道是他幹的。
唐泛當然不是在為九娘子擔心,這女人看著好說話,還準備將孩童們送還給唐泛,但那隻是因為她想和鄧秀才作對,而絕不是因為她是什麼良善之輩。
然而如果九娘子死瞭,隋州他們又還沒到,自己就會陷入十分危險的境地。
眼看出口就在咫尺之遙,唐泛卻不能上前,隻能躲在暗處,束手無策,這種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情況實在令人焦急而又無奈。
任是唐泛智計百出,一時之間也想不出什麼法子。
就在此時,由遠及近傳來一陣紛亂的腳步聲。
唐泛來不及細想,連忙躲入旁邊一處凹入的陰影裡。
卻見那頭的通道有幾個人跑向把守出口的兩人,後者其中一人問道:“出什麼事瞭!”
另外一人道:“九娘子死瞭,二當傢讓我們準備撤退呢!”
那人大吃一驚:“九娘子死瞭?怎麼死的!”
對方笑罵:“你這小子是不是也被那娘們的美色迷惑瞭,就關心這個呢!”又壓低瞭聲音,“她是被二當傢殺的,連同兩個手下,你說那娘們處處跟二當傢過不去,二當傢忍她那麼久,不殺瞭她才怪!”
問話的那人卻是知道九娘子與白蓮教的關系的,連忙道:“可她不是總教的使者麼,就這麼殺瞭她妥當嗎?”
對方道:“別提瞭,我們每年都要給他們上繳銀錢,他們倒好,什麼都不用做就坐享其成,二當傢早就想和他們翻臉瞭,反正這次有官府的人來摻合,到時候把那娘們的死往官府上一推,誰也懷疑不到我們頭上!”
那人倒有幾分腦子,聞言就遲疑道:“那我們豈不是要受到總教和官府兩邊的通緝?”
對方不耐煩:“少廢話瞭,二當傢說瞭,山寨那邊過來接應的人到瞭,趕緊收拾收拾,趁著官府的人還沒來,準備撤退!你們這邊留守出口之一的要負責殿後,免得被敵人從後面打瞭!還有,被羅瘸子綁來的那小子跑瞭,你們看見他沒?”
那人道:“沒有,我們在這裡把守,半刻都不敢離開,一個鬼影都沒瞧見!”
對方道:“剛才為瞭收拾那娘們,一時有些亂,正巧外頭接應的人又來瞭,另外一個出口就出現瞭片刻空檔,二當傢和三當傢疑心那小子趁亂跑瞭出去,反正等會如果你們瞧見瞭,就一並殺掉瞭事!”
唐泛心想怎麼又來瞭個三當傢,轉念一想就恍然,剛才他去見鄧秀才的時候,旁邊除瞭九娘子,還坐瞭另外一名老者,估計就是那個勞什子三當傢瞭。
伴隨著鄧秀才殺瞭九娘子,準備撤退轉移,唐泛的待遇也隨之從“非殺不可”變成“看見瞭順便殺”,但他並沒有因此感到絲毫的高興。
因為一旦被鄧秀才逃入深山,就等於龍歸大海,到時候可真就難覓蹤跡瞭!
隻見那兩人答應一聲,隨即又是一陣腳步聲遠離。
那兩人便小聲說起話來。
一個問:“二當傢讓咱們殿後,那咱們什麼時候走合適,總不能等人都走光瞭再走罷?”
另一個道:“再等等罷,要是太早走,被二當傢看見瞭,也要怪罪我們的。”
先前那同伴道:“那二當傢說的那小子還找不找?”
對方道:“你傻啊,找什麼,逃命要緊,等我們跟二當傢上瞭山,官府都找不到我們,還擔心泄什麼密!”
唐泛無心再聽那兩個人的話瞭,他心裡暗暗著急,生怕阿冬他們被鄧秀才帶走,便又循著原路小心翼翼地返回。
此時鄧秀才殺瞭九娘子和她的兩個手下,已經帶著眾人從另一個出口撤退,饒是他動作再快,也被一群孩子拖瞭後腿,光是將他們從地窖裡帶出來就花費瞭不少時間。
阿冬謹記唐泛的囑咐,知道這些壞人輕易不會殺他們,便有意磨磨蹭蹭,慢慢吞吞,又故意跌倒在地,抽泣著說走不動路,那賊匪沒有辦法,直接提起她的後領就往前帶。
那些人陸續離開,唐泛遠遠跟在後面,隱隱聽見他們說外頭已經有馬車來接應,不由更加著急,眼看他們出瞭地洞,便覷瞭個機會也跟著跑出去,躲在旁邊的大石頭後面。
換瞭半個時辰之前,如果他能離開這裡,一定趕緊去搬救兵,但是現在唐泛一心隻想著不能讓這幫人就這麼跑瞭,不然以後要找阿冬他們就更難瞭。
想及此,也顧不上什麼先保全自己瞭,直接大喊一聲“站住”,又從石頭後面走瞭出來。
在空曠的野外,這樣一聲大喝不啻平地驚雷,將那幫人都嚇瞭老大一跳,鄧秀才更是立時回轉過身。
他看見唐泛,先是一愣,而後陰笑:“本來以為你跑瞭,打算放你一條小命的,結果你又自己跳出來,還真是茅廁裡點燈,找死!”
唐泛撣撣衣袖,鎮定自若:“我確實先逃瞭出來,而後又聯系瞭錦衣衛與西廠,他們就在五裡之外,很快便能趕來!”
他的話引起瞭一陣微微的騷動,聽說官府的人將至,南城幫的人都露出微微的惶惑之色。
唐泛自然不能等鄧秀才安撫人心,立馬搶在他前頭道:“二當傢,老實說,我並不願將你逼得無路可走,但是你既然殺瞭九娘子,與白蓮教決裂,就再無退路,如果再跟官府交惡,到時候兩面不是人,隻怕處境堪憂,即便是逃往山中,朝廷出動軍隊,剿滅你們也在頃刻之間!既然如此,為何我們不能握手言和?隻要你將那些孩童都交出來,我就可以在汪廠公和北鎮撫司那邊為你說情,你的兄弟手下也都有一條活路,何樂而不為呢?”
鄧秀才冷笑:“你說得輕巧,可惜你不是皇帝,否則我便信瞭你,如今我由暗轉明,對姓萬的來說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他恨不得把我推出去背黑鍋,又怎會因為你的求情就饒瞭我們!與其在別人手下茍延殘喘,不如自立山頭,寧可死在金銀堆上,我也不會去給人傢當奴才!”
唐泛拱手道:“二當傢,我敬你是條漢子,能否打個商量,你將那些孩童留下,但走無妨,等會兒錦衣衛和西廠的人來瞭,我自然會幫忙攔住他們,不讓他們追上你,雙方各退一步,這樣如何?”
他的表情實在太鎮定瞭,一人面對南城幫二十幾個人,面無懼色,侃侃而談,無形中令那些南城幫眾不由自主就相信瞭他的話,那個貌似三當傢的老者甚至對鄧秀才道:“二當傢,他說得也沒錯,我們如今已經和白蓮教翻瞭臉,最好別跟官府的人鬧得太過,否則隻怕雙面受敵……”
鄧秀才抬起手,制止瞭對方繼續說下去,他的眼睛一直盯著唐泛,此刻便冷冷道:“差點連我也相信瞭你的話,你根本就沒有援兵,還敢在這裡虛張聲勢!”
唐泛面不改色,挑眉道:“何以見得?”
鄧秀才獰笑:“因為你被抓來的時候,我早就親自搜過身,將一切物品都搜出來,你拿什麼去通知官府的人!剛才看你裝得挺像,差點被你蒙瞭過去!還不給我殺瞭他!”
唐泛說那麼多虛張聲勢的廢話,本來就是為瞭拖延時間,卻沒想到這麼快就被對方識破瞭,眼見南城幫的兩個壯漢提著鋼刀大步朝自己走過來,不由厲聲道:“住手!援兵就在你們身後!”
鄧秀才不為所動:“還不給我動手!”
他已將唐泛當成瞭死人,一邊說著,一邊翻身上馬,而另一輛載著孩童的馬車已經開始往前駛去。
唐泛一不留神,那兩柄鋒利的鋼刀已經到瞭跟前,躲也躲不開。
他已經竭盡全力拖延時間,奈何隋州他們遲遲沒有現身,縱然有萬般伎倆,也敵不過一力降十會。
唐泛萬般無奈,跑也跑不過人傢,心道吾命休矣,索性閉上眼睛,引頸受戮。
過瞭幾息,本該砍到頭頂上的鋼刀遲遲未至,預期的疼痛也沒有到來,卻聽見耳邊破空之聲響起,他不由得睜開眼睛,便發現眼前的情勢早已發生瞭天翻地覆的變化!
本要砍殺他的兩名大漢應聲倒下。
一個背心插著一柄繡春刀,另外一個腦袋上插著一根羽箭。
還有其它幾支羽箭,要麼射在馬匹上,要麼射在人身上。
馬匹受傷受驚,嘶鳴一聲便將人掀翻在地。
鄧秀才又驚又怒,當機立斷便喊眾人:“風緊扯呼!”
不過明顯已經遲瞭半步,從前方山林竄下四條人影,朝他們這裡撲瞭過來,細看正是隋州四人!
隋州手中空蕩蕩的,便不難看出方才是他射出手中繡春刀,才將其中一個想要殺唐泛的人解決掉。
唐泛大喊一聲“刀在這裡”,便將繡春刀從那人背上抽瞭出來,也顧不上被濺瞭一身血,便將繡春刀朝隋州拋過去!
後者一個漂亮的躍起,穩穩在半空中接住刀,反手又砍傷瞭一個賊匪。
鄧秀才手底下的人也不弱,尤其是他那幾個心腹,身手更不必說,單是隋州幾個人去而復返,充其量隻是讓鄧秀才折損幾個人手,不至於讓他們如此慌亂。
真正使得局勢逆轉的,是汪直帶過來的人馬!
方才那些羽箭,也都是從西廠番子手中射出來的。
但見汪直帶著大隊人馬由遠及近,先是射箭立威,而後加入戰局,瞬間就使得隋州他們如有神助,徹底在人數上碾壓瞭鄧秀才他們。
雙方戰作一團,勝敗隻是遲早的事情。
但唐泛卻心急如焚,他趁著鄧秀才他們無暇他顧,跑向那輛載著孩童們的馬車,就怕再晚一點,那些孩童會被狗急跳墻的南城幫眾抓去作人質。
卻見馬車簾子被掀開一角,原本應該被綁縛起來的阿冬,此時正蹲在裡頭往外探看,她後面還藏著好幾個腦袋,那些孩童緊緊揪著她的衣角,表情害怕之極。
他們之所以能自由活動,正是方才唐泛留給阿冬的瓷片起瞭作用,小阿冬趁著亂局將自己解綁之後,也給其他小夥伴松瞭綁。
這無疑節省瞭許多時間,唐泛大喜,跑到馬車邊上,將阿冬與其他孩童一個個接下來,又讓阿冬將他們帶到旁邊大石頭後面藏起來,告訴他們除非壞人伏誅,否則都不要出來。
正在他殷殷叮囑的時候,冷不防隋州一聲大喝:“潤青閃開!”
唐泛猛地回頭,便見鄧秀才提著染血的鋼刀朝他奔過來,神情瘋狂而扭曲,面露森森殺意,顯然是戰局忽然逆轉使得他一敗塗地,他不甘束手,想要抓這些孩童當人質瞭。
雖然變故不過片刻之間,鄧秀才看似瘋狂,但腦子卻清醒得很。
他知道抓唐泛當人質是沒用的,對方不過一個小官,無足輕重,隨時可能被放棄,於自己無用,要抓人質,最好就是抓那兩個大官的女兒,他們才是這次官府不死不休追過來的真正目標,隻有將他們抓在手裡,自己才會真正安全。
唐泛如何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一旦朱永的女兒被鄧秀才抓在手裡,到時候就沒人能阻攔得瞭鄧秀才瞭,是以他想也不想,不是往旁邊一躲,而是朝鄧秀才撲過去!
這舉動在不相幹旁人看來實在有點傻,因為唐泛本身沒絲毫功夫傍身,完完全全是普通人一個,而且他手裡也沒有任何武器,根本沒有與鄧秀才一搏的實力,他這一撲,無異於以卵擊石。
但他就是這麼做瞭,這電光火石之間,沒有任何矯情做作,虛飾偽裝,有的隻是下意識的舉動。
在唐泛看來,他並沒有覺得他是朝廷命官,就比那些孩子高出一等,卻正因為是父母官,所以更應該身先士卒保護百姓。
蠢貨!
大蠢貨!
天大的蠢貨!
汪直自然也看到瞭這一幕,他離得遠,根本不可能阻止鄧秀才的刀砍向唐泛,所以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一邊大罵出聲。
隋州離得近一些,本來應該也來不及的,但他仍舊想拼一拼,所以他沒有像汪公公那樣破口大罵,而是加快身形,迅若閃電,化作黑影一般,手中提著繡春刀,全力刺向鄧秀才。
然而所有人都沒想到,就在鄧秀才即將砍向唐泛的時候,後者忽然從懷中摸出不知何物,劈頭蓋臉地砸向鄧秀才。
那些東西黑乎乎的,還有好幾塊,乍看像是暗器,很鋒利,還塗瞭什麼東西在上面的樣子。
……莫非是淬瞭毒的暗器?!
鄧秀才大驚失色,連忙將手中長刀揮舞起來,將周身護得滴水不漏。
隻聽得叮叮叮幾聲脆響,那些東西悉數都被打飛,有的碎成幾片,紛紛濺落在地上。
鄧秀才一看,那個氣啊!
什麼暗器,分明是幾塊瓷碗碎片!
那看著像淬瞭毒的地方,則是碗上的青花紋理!
那一刻,他想把唐泛大卸八塊的心都有瞭!
都說戰場上瞬息萬變,唐泛丟出瓷片爭取的那短短幾息時間已經足夠,隋州已經趕到!
繡春刀挾著雷霆萬鈞之勢殺至,滾滾刀光殺氣湧向鄧秀才!
他不得不回身,咬著牙對付隋州。
機會轉瞬即逝,被唐泛這麼一打岔,鄧秀才已經錯過瞭挾持孩子作為人質的機會。
不及片刻,緊跟其後的,還有錦衣衛,以及西廠番子們。
大傢都知道這鄧秀才乃是此行首領,隻要抓住瞭他,就是大功一件。
其他人已經陸續被制住,空出的人手蜂擁而上,將鄧秀才團團圍住。
後者的失敗已成必然,隻不過早晚而已。
唐泛刀下逃生,撿回一條命,總算得以松一口氣,後怕之後,身體一軟,索性坐在地上。
“大哥,你沒事罷!”阿冬蹬蹬蹬跑過來扶住他。
“沒事。”唐泛疲憊道。
“大哥,你流血瞭!”阿冬指指他的脖子。
唐泛一模,果真有條細細的血痕,估計是剛才鄧秀才把瓷片擊飛時,他不經意被濺射到的。
阿冬從懷裡掏出一條帕子遞給他,那是之前唐泛在上元燈會上猜燈謎贏回來的獎品,當時阿冬懷裡塞瞭一堆東西,光帕子就有三條,此時不用白不用。
唐泛拿著帕子往脖子上隨意一捂,摸摸她的腦袋:“你去照顧好那些弟弟妹妹們,別讓他們亂跑。”
阿冬答應一聲,又轉身離開。
此時唐泛身後就出來一聲嗤笑:“真狼狽!”
他不用轉頭也知道對方是誰:“汪公為何不去幫忙,反倒在這裡涼快瞭?”
汪直道:“大局已定,此案能夠告破,本公便是有功,何須親自上場!”
唐泛道:“你不是從那條官道去追瞭,怎麼又能及時趕來?”
汪直道:“當時你們往小路之後,我便折返官驛去尋來馬匹,又分出兩撥人,讓他們循著兩條官道追過去,然後就過來找你們,但這中間來回往返,又要找馬,耽誤瞭不少工夫,否則也不至於現在才到,那幫錦衣衛也真是沒用,若換瞭西廠走這一條路,別說讓你身陷賊窟,早就將這幫跳梁小醜打得落花流水!”
唐泛嘆瞭口氣,卻是如釋重負的表情:“這能怪誰?當初我跟你們說走這條路,你偏不信,白白耽誤瞭不少時間!我們當時抓到瞭一個南城幫眾,卻沒料到他身中一刀,斷瞭兩指,還敢說謊,隋州他們才四個人,又怕人手不足,隻能集中往山上去追趕,你們能及時趕到,也算這幫賊匪氣數已盡,不然估計我的性命也要賠在此處瞭!”
他又道:“鄧秀才他們之所以從地窖裡跑出來,是因為南城幫在前方山上有處寨子,可以前往那裡暫避風頭,等將人抓回去之後,還要問清方位,將這座寨子連根拔起才好,還有,南城幫的勢力肯定不止鄧秀才帶的這麼點人,城中各處必然還有其它勢力,還請汪公除惡務盡,將他們一一掃蕩剿滅。”
汪直皺瞭皺眉,明顯不願意多事,在他看來,將這幫孩童找到,任務就算是完成瞭。
唐泛正好扭過頭,看見他的表情變化,也知道他在想什麼,就緩緩道:“南城幫,與白蓮妖徒有所關聯。”
汪直神色一凜:“此話當真?”
唐泛點頭:“這是我在地窖中親耳聽見,南城幫隻是白蓮教下屬一個幫派,也是白蓮教斂錢發財的一個來源,隻是鄧秀才不甘被人指使,方才便在地窖中與總教使者起瞭內訌,並且將她殺害,等你們抓住鄧秀才之後,不妨搜搜他身上,定有那枚白蓮教令牌。”
妖道李子龍曾令得皇宮人心惶惶,事後調查證明他與白蓮教有關,自那之後白蓮教這三個字便正式擺到明面上來,令人不得不正視。
可惜這兩年來,錦衣衛、東西廠暗地裡調查,也沒什麼進展,這個組織隱藏得太深,以至於連汪直他們都查不出什麼端倪,隻能抓點小魚小蝦湊合。
如今南城幫與白蓮教的關系一露出水面,不必唐泛多說,連帶著賴老大,六指李那些京城黑道勢力,汪直他們自然就會去調查瞭。
兩人說話之間,鄧秀才縱然武藝超凡,也寡不敵眾,終於被擒住。
不算那些被亂箭射死,在打鬥中被殺的,南城幫這次連同二當傢和三當傢,一共有七個活口留下。
更重要的是,包括朱永幼女和耿侍郎孫子在內的一幫孩童並不大礙,隻是受瞭點驚嚇。
大夥折騰一夜,雖然一樁功勞擺在眼前,都沒什麼經歷慶祝,個個一臉疲憊欲死。
有功夫傍身的人尚且如此,更不要說唐泛這種普通人瞭,他幾番出生入死,真是拿著賣白菜的錢,幹著賣小命的活。
鄧秀才他們預備用來將孩童們載走的馬車依舊被用來載阿冬他們,隻不過方向調瞭個方向。
而渾身是傷又累得要命的唐大人也懶得單獨騎一匹馬瞭,免得中途打瞌睡摔下來,直接就與隋州共用一騎。
大傢都很累,馬兒的行進速度也不快,加之路途不平,一顛一顛的,唐泛坐在隋州後面,就在這樣的節奏中,不知不覺睡瞭過去,口水還流瞭人傢一背。
隋千戶無語望天。
在這樁孩童走失案之後,南城幫自然被連根拔起,不說鄧秀才、三當傢這樣的幫派核心,在西廠與北鎮撫司合力搜捕的情況下,一個普通小卒都沒被放過,通通被抓去審問,南城幫算是徹底在京城土崩瓦解瞭。
這一場風波也鬧得雞飛狗跳,京城所有黑幫勢力重新洗牌,賴老大、六指李這些幫派首領同樣被“請”去問話,一時間所有人都得夾起尾巴做人,戰戰兢兢,生怕跟南城幫沾上關系而倒黴。
誰傢手裡沒有幾條人命,幾樁案子,這些地痞勢力再囂張,也敵不過官府存心想要對付他們。
這一通掃蕩下來,京城立時顯得幹凈瞭不少,據順天府老王他們反饋,最近連順手牽羊的妙手空空也消停瞭許多,剛從外地來北京城的人都以為京城的治安一直就這麼好,還在感嘆“天子腳下果然就是不同凡響”雲雲。
另一方面,從鄧秀才口中,唐泛他們也得到瞭不少關於白蓮教的消息。
話說那白蓮教的歷史可追溯至北宋,到瞭元末明初,世道混亂,英雄輩出,也正是白蓮教蓬勃發展的時候,當時名義上的教主,便是與本朝太祖一並逐鹿天下的漢王陳友諒。
後來陳友諒身死,勢力為本朝太祖並吞,太祖皇帝意在天下,自然對白蓮教這種若即若離又不太服從管教的組織很是反感,不單不接受他們的投誠,反倒毫不留情地予以剿滅,從此白蓮教便又由明轉暗,偃旗息鼓。
但他們當然沒有真正銷聲匿跡,洪武年間,由於皇帝強勢,白蓮教不敢出來作亂,等到靖難之役時,永樂帝與自傢侄子爭奪皇位,白蓮教便又冒出來支持建文帝,在他們看來,年輕軟弱的建文帝,自然比身經百戰,精明強勢的叔叔要好控制。
結果沒想到這次又押錯瞭寶,侄子落敗,叔叔當瞭皇帝,白蓮教被迫再一次沉下水面。
潛於暗處的白蓮教並沒有消停,而是繼續默默發展著自己的勢力,等待合適的時機,在那之後的仁宣二帝,使得國傢進入平穩發展期,政治還算清明,百姓們日子也好過起來,沒有白蓮教能夠施為的餘地,他們也像是從人們的視線裡徹底消失一樣,不復蹤跡。年輕一些的人,估計還沒聽過這白蓮教的名頭。
到瞭英宗時期,皇帝自己不爭氣,受身邊宦官慫恿,就決定親征,結果千裡迢迢跑去當瞭瓦剌人的俘虜,後來事實證明,慫恿皇帝的王振,就跟白蓮妖教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而後對方又勾結瞭瓦剌人,企圖趁著大明群龍無首之際一舉攻下北京,並吞大明半壁江山。
在那之後,又經歷瞭不少世事波折。
總而言之,時局一旦平穩,沒有可趁之機,白蓮教就好像從人間徹底消失一樣,無跡可尋,一旦稍有風波,他們又會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攪風攪雨。
朝廷對此非常頭疼,隻是各派勢力互相傾軋,常年以來勾心鬥角尚且不及,皇帝自己又無心政事,任用奸佞庸才在朝廷裡混日子,哪裡分得出精力來對付這種組織龐大嚴密的邪教。
直到妖道李子龍事發,皇帝震驚兼且震怒,錦衣衛和東西廠這才合力出動,加大打擊力度,四處搜捕白蓮教妖徒,不過敵暗我明,縱使錦衣衛和東西廠手段狠辣,但整個國傢這麼大,那些妖人隨便往百姓中間那麼一藏,就很難揪出來。
像這一次,要不是唐泛親耳聽見九娘子承認,也不會想到這個買通瞭萬貴妃的弟弟萬通,儼如京城地頭蛇一般的南城幫,竟然還跟白蓮教有勾結。
一直以來,南城幫便是白蓮教一手扶植起來的,他們幹的勾當與京城其它黑道勢力沒什麼區別,所得利潤需要大半上繳總教。
但鄧秀才是個有野心的人,久而久之,他就感到不滿,心想憑什麼苦活累活都是我在幹,好處卻全由你們得瞭?他便處心積慮想要借著攀上萬通,靠向朝廷,與白蓮教劃開界限。
他一面還沒有完全跟白蓮教撕破臉面,該交的錢照樣上交,隻是借口生意不利,逐年減少,另外一邊他就跟萬通打好關系,甚至將寫意樓的生意利潤分給萬通一半,左右逢源,好不痛快。
但總教那邊得到的錢少瞭,自然會派人下來查,所以九娘子就來瞭,沒想到這時候正好鄧秀才的手下不長眼,綁瞭兩個不應該綁的人,事情鬧大瞭,連萬通也保不住他,鄧秀才不得不帶著人跑到荒村暫避風頭。
結果因為九娘子與鄧秀才不和已久,又正好來瞭個唐泛,她就利用唐泛來跟鄧秀才鬥法,最後反倒把自己性命給鬥瞭進去。
這就是事情的來龍去脈。
但唐泛他們想知道的自然不止這些。
他們更想知道白蓮教的情況,包括所謂的總教在哪裡,教徒到底有多少,分佈在哪裡,他們最近在籌劃什麼陰謀等等。
可惜這些內情,鄧秀才全部不知道。
他雖然掌握著整個南城幫,但說白瞭還是白蓮教的外圍份子,沒有資格參與教中的重大事務。
在西廠的手段之下,任鄧秀才是銅皮鐵骨,也隻有乖乖招供的份,他說自己隻知道白蓮教有一位大龍頭,也就是教主,十分神秘莫測,別說鄧秀才,連九娘子這樣從總教派下來的人,也沒見過教主的真面目,除瞭總壇之外,白蓮教的勢力遍佈全國,也就是在各地設立分壇。
北京這邊由於是皇城所在,又有錦衣衛和東西廠坐鎮,白蓮教也不敢太過張揚,所以沒有在京城設立分壇,隻是扶植瞭像南城幫這樣的外圍勢力。
南城幫每年都要定期向總教上繳稅收,時間不定,都由總教那邊派人過來,鄧秀才他們隻負責接待,而且每年的使者也都不定,前兩年的使者是一個叫竹和尚的人,今年則是九娘子,雙方以白蓮教的令牌、口號為聯絡方式。
令牌就是當時鄧秀才從九娘子手中奪來的總教令牌,那個含金量最高,可以號令白蓮教眾,但如果你光有一塊令牌,對不上秘密暗號的話,那有令牌也白搭。
暗號也很玄乎,白蓮教內自有一套對應的暗號,鄧秀才自然悉數交代瞭出來,不過他又說,為瞭防止出現叛徒,這套暗號定期會更換,每次總教使者過來的時候,都會將下一次需要用的暗號順便教給他,而不會一套暗號一直沿用下去。
如此環環相扣,嚴格縝密,所以白蓮教才能躲過官府的搜捕打壓,代代相傳至今。
鄧秀才所能交代的,全部僅止於此。
知道得更多一些的是九娘子,不過她和她的兩個手下都已經被鄧秀才幹掉瞭。
汪直他們雖然沒能將白蓮教鏟除,但總算拔除瞭南城幫這顆白蓮教設在京城的釘子,也算大功一件,不過唐泛覺得,南城幫既然能與宮中搭上線,將幼童發賣入宮為宦,隻怕不止行賄萬通,在宮裡說不定還有其它門路,建議汪直深查。
理所當然,這個提議被汪直拒絕瞭。
汪直拒絕的理由很簡單,他本來就是抽空回來辦差的,現在差事辦完瞭,自然還要趕回大同去,沒空再瞎折騰。
而且他告訴唐泛,早在妖道李子龍案發之後,宮中就被徹查瞭一遍,當時別說白蓮教烙印,就是身上有點疤痕的人,都被單獨挑瞭出來,送入東西廠輪番審問,在那之後,與白蓮教沾邊的奸細都被抓瞭出來,其他沒事的也會定期檢查,他們身上根本不會留下什麼白蓮教的烙印。
也就是說,白蓮教烙印確有其事,但那隻是針對中下層的教徒,像九娘子這種總壇使者,身上根本沒有,當時她也很可能隻是在嚇唬嚇唬唐泛,試探他的心意罷瞭,根本不能作為甄別教徒的憑證。
末瞭他還鄭重警告唐泛:不要沒事找事!
最後這句話寓意深遠,以唐泛的聰明,不難聽出其中內涵。
汪直不願意多事,原因其實很好理解:他雖然權勢滔天,可權柄大多集中在宮外,伸不到宮內去。不單是他,東廠的尚銘也一樣。在宮內如今說得上話的隻有兩個人,懷恩和梁芳。
內宮十二監裡,以司禮監和禦馬監權柄最大,每個部門裡還有掌印和秉筆,簡單來說就是老大和老二。
什麼地方都要講究資歷,懷恩和梁芳兩個人分別是司禮監和禦馬監的現任老大,就連汪直和尚銘這兩個新貴,也隻能掛個老二的名頭罷瞭。
這兩個部門的老大都深受皇帝的倚重,尤其是梁芳,因為走瞭萬貴妃的路線,更加如魚得水,朋黨眾多,在宮裡的勢力很大,汪直也不敢輕易招惹他。
南城幫與內宮勾結,雖然未必跟梁芳直接有關,但肯定瞞不過梁芳的耳目,說不定其中的好處也沒少孝敬梁芳,這件事深查下去,難免就會扯到梁芳身上。
汪直與梁芳都是同行,大傢抬頭不見低頭見,後者還是前輩,汪直當然不想得罪梁芳,更何況這次的事情已經牽扯出瞭一個萬通出來,皇帝在得知萬通收受南城幫的賄賂之後,雖然看在萬貴妃的面子上沒有對他怎樣,不過又將袁彬請出來坐鎮錦衣衛,也算是剝奪瞭萬通的權柄,給他一個小小的警告。
萬通鬱悶死瞭,他當然不敢對皇帝怎樣,但不妨礙將氣撒在汪直身上。
雖然汪直也是萬貴妃的人,但他可是萬貴妃的弟弟,奴婢再親,還有弟弟來得親?
汪直自然被萬貴妃叫去訓瞭好一頓。
所以汪直也很鬱悶,他在皇帝那邊得瞭贊賞,卻轉頭在貴妃面前吃瞭掛落,當然不願意再去得罪什麼梁芳,警告瞭唐泛一番之後,隔天就直奔大同,一心一意立軍功去瞭,眼不見心不煩。
沒瞭西廠的支持,唐泛一個人當然不可能去追查宮廷,所幸阿冬和一幹孩童全都平安無事,罪魁禍首也都抓住,尤其是南城幫的鄧秀才和三當傢,以及那個被鄧秀才當作傀儡擺設的幫主丁一目,通通都被判瞭斬立決,其它幫眾則判瞭流放充軍。
《大明律》裡將拐賣人口稱為略人,拐賣良人比拐賣奴婢還要罪加一等,誘取良人及略賣良人為奴者,皆杖一百,流三千裡。
然而鄧秀才他們又與白蓮教勾結,自然不能等同一般的拐賣,歷朝歷代對與謀反有關的罪名判得最重。
原本鄧秀才是要被腰斬的,不過因為他坦白從寬,所以格外開恩,讓他自盡,末瞭再將頭砍下來——腰斬無比痛苦,為瞭能死得舒服點,鄧秀才不惜將自己所知道的通通吐出來。
在阿冬他們之前,也不知道還有多少孩童淪於他們之手,就連那個實為傀儡的丁一目,其實也沒少摻合打下手,他們手上也不知沾瞭多少無辜的鮮血,所以這幾個人的死,其實一點也不冤枉。
大傢忙活折騰瞭大半夜的工夫沒有白費,事情總算告一段落,勉強圓滿地落幕。
在這次事件中,除瞭在與南城幫眾打鬥時負傷的人之外,受傷最重的反倒要數唐泛瞭。
他先前頭上被敲瞭悶棍,後來證實確實是流血瞭,在地窖時雙手也被捆綁出血,又被辛石頭推倒過一次,當時雙手被捆,不利行動,膝蓋當即就磨得青紫流血,還有後來被瓷片劃傷的脖子等等……
雖然傷勢總體不重,但全身可謂傷痕累累,還好都是因公負傷,於是唐大人就心安理得地請瞭半個月傷假,順便為隋州慶功。
是的,隋州又升官瞭。
不過這次純屬意外。
本來在上次前赴江西辦理黃景隆案後,他就已經升為副千戶,按理說短期內都不可能再有升遷瞭,但是因為孩童走失案,皇帝對萬通與賊匪勾結不滿,就請回瞭袁彬坐鎮錦衣衛。
這袁彬是何許人也——救駕有功,而且救的是先帝。
當年土木之變時,袁彬就隨駕左右,護衛英宗,甚至跟隨英宗一起被擄,對其照顧有加,君臣歷經患難,感情非一般臣子可比,後來袁彬又幫著先帝復辟,可謂功勞赫赫。
因為這段往事,當今天子登基之後,對袁彬也是優容禮遇有加,隻是他年事漸高,所以不再管著實務,隻掛瞭一個錦衣衛指揮使的名頭,這次皇帝有意教訓一下萬通,就又將袁彬請出山。
袁彬的資歷和聲望,連當今陛下都要禮敬三分,那是萬通這種便宜外戚拍馬都趕不上的。
這些年,因為萬通的緣故,錦衣衛上下被他攪得烏煙瘴氣,小人橫行。
那些曲意奉承萬通的,就能成為萬傢的座上賓,那些跟他過不去的,就被他利用錦衣衛的權柄鎮壓打擊,像之前隋州所說的那個言官,也正是因為彈劾萬貴妃姐弟,所以落得個傢破人亡的下場。
現在袁彬一來,風氣頓時為之一變。
袁彬年紀雖大,卻老當益壯,作風硬朗,一來就將錦衣衛南北鎮撫司的兩個頭頭,也就是萬通的心腹爪牙拿下,萬通恨得咬牙切齒,卻對他無可奈何,也沒法到皇帝那裡去告狀瞭,隻因袁彬就是皇帝派下來整治錦衣衛的。
如此一來,大傢看到萬通都不敢吭聲瞭,那些什麼牛鬼蛇神,自然也要退避三舍,乖乖地夾起尾巴做人,免得被殃及池魚。
這些事情雖然跟隋州沒有直接關系,不過由於他牌子硬,有能力,很快就去掉瞭官銜裡的那個副字,成為名符其實的千戶。
千戶是正五品,別看品級不好,還是武官,但錦衣衛千戶權力已然不小,南北鎮撫司下屬五個衛所,千戶就執掌其中之一。
更重要的是,因為北鎮撫司的頭頭剛被袁彬拿下,這個位置沒有人坐,袁彬就讓隋州暫代北鎮撫司的鎮撫使一職,這還是考慮到他越級升遷,怕他不能服眾,所以沒有直接提拔,而是以兼任的方式讓他暫領北鎮撫使。
老將出馬,不同凡響,這裡頭也有講究,隋州做得好瞭,轉正就指日可待,但要是做得不好瞭,隨時都可以將他踢下去,多的是人覬覦那個位置,這也算是間接鼓勵隋州拼命去幹。
所以隋州現在是拿著正五品千戶的俸糧,當著從四品的官,升遷速度之快,著實令人眼紅嫉妒,不過隋州面臨的,同樣是空前壓力,如何收攏人心,如何服眾,如何讓底下那些人聽從自己的差遣,樣樣都是難題。
不管如何,這都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情,為瞭給隋州慶賀,唐泛和薛凌等一幹隋州的老部下們便在外頭擺瞭一席——不是仙客樓,那裡實在是太貴瞭。反正大傢都是熟人,京城裡的吃食很多,也用不著非選在那裡。
唐泛挑瞭一間老字號的食鋪,叫楊記羊肉,那裡的羊羔肉最有名氣,他提前包瞭一個包間,叫上自己在順天府交好的幾個同僚,還有隋州、薛凌等一個錦衣衛,大傢團團坐在一桌涮羊肉。
桌上四個鍋,邊上擺著四大盤肥嫩羔羊肉,另外還有青菜、菌菇、粉絲等各色配菜,蒜蓉、醬油、小蔥、香油、花椒等各色調料,自己搭配,自己動手,吃的就是一個氛圍。
這次不單是隋州,連同薛凌等一幹人,托袁彬之福,也都往上提瞭一個臺階,自然皆大歡喜。
反觀唐泛,接連辦成瞭兩樁大案,立下瞭兩件功勞,前者替萬貴妃洗清嫌疑,後者尋回官員傢眷,深入賊窟與南城幫鬥智鬥勇,可謂拼卻性命,不餘遺力,上頭卻連點犒賞都沒有,品級也依舊在原地踏步,唐泛本人倒是沒什麼,但熟悉的朋友難免要替他不平。
酒酣飯飽之際,薛凌從座位上起身,走過來,用力拍著唐泛的肩膀安慰道:“潤青,我看你不像個倒黴相,將來一定能夠高升當大官的,現在且不要泄氣!”
“是啊!”龐齊也道,“你隻是時運未到,不要喪氣。”
他與薛凌二人,如今依舊在隋州手下辦事,卻已經升為百戶,也算是官運亨通,不光是他們兩個,還有原來隋州帶的一幹老部下,大都提升瞭,如此一來,大傢都知道跟著老大有肉吃,對隋州自然越發忠心耿耿。
隋州見薛凌喝多瞭酒,整個人搖搖晃晃半靠在唐泛身上,忍不住伸手將他扯開一些,輕斥道:“站沒站相!”
這不是在辦正事,大傢又都喝瞭酒,薛凌便也不怎麼懼他,反倒笑嘻嘻地開玩笑道:“大哥對潤青兄可真是好到沒邊瞭,連我們這些鞍前馬後的手下弟兄也比不上啊!”
大傢便都“是啊”“是啊”地附和。
隋州道:“反正我那還有空房子,要不你搬過來與我同住,我也日日對你好,如何?”
薛凌立馬嘿嘿地笑,不吱聲瞭。
開什麼玩笑,他雖然還沒娶妻,可傢裡也有侍妾,又經常流連於秦樓楚館,讓他過去天天對著老大那張冷臉,估計比殺瞭他還難受。
唐泛笑道:“別人都想著升官,我可不樂意。”
薛凌嚷嚷:“這話聽著就口是心非瞭罷,哪有人不樂意升官的啊!”
“對啊!”大傢都起哄。
唐泛故作沉痛:“你們想吶,我現在才從六品,就要深入賊窟,被打悶棍,還差點死掉,要是再往上升一升,那還不得去跟白蓮教匪首死磕啊,弄不好明年今日,你們都沒法跟我坐一塊喝酒瞭!”
他這番解釋倒也有趣,眾人哄堂大笑,原本還想安慰他的人,見他如此豁達通透,也都閉上瞭嘴。
一頓酒宴賓主盡歡。
回傢的路上,隋州見唐泛眉間鬱鬱,心想他在外人面前說得灑脫,但心裡肯定還是介意的,便對他道:“禍兮福所倚,凡事好壞相依,這次升不瞭官,未必是壞事,說不定前面有別的好事等著你。”
唐泛:“我不是在愁這事……”
隋州不解:“那是何事?”
唐大人不好意思道:“這還沒到月中呢,我俸祿就快用完瞭。”
原來是這回事。隋州有點無語,冷臉抽瞭抽:“……錢都用哪裡去瞭,你們今天請我吃飯,你出的份子錢好像也就幾百文罷?”
唐泛道無奈道:“昨日潘大人找我出去,兩人在外頭吃瞭頓飯,誰知道快到瞭付賬的時候,我那師兄就肚痛去如廁,我隻好先給瞭,回來之後他倒是想給,我哪裡能收他的錢啊!”
隋州:“你們總不會去的仙客樓吃罷?”
唐泛:“那倒不至於,就在順天府衙門不遠的餃子鋪,吃的魚肉餃子和白菜豬肉餃,你還別說,他們傢的手藝不比城北餛飩攤子差,現在天氣冷,等開春瞭會有雞毛菜餡,那叫一個鮮美……”
隋州:“……離題瞭。”
唐泛哦瞭一聲:“一頓飯下來也就一百個錢左右罷。”
他苦著臉道:“但是前天我上同年傢裡去拜訪,發現他傢已經快窮得揭不開鍋瞭,就請他到外頭吃瞭頓飯,這又花瞭五十個錢……感覺一次也沒用多少啊,怎麼好像一下子就花光瞭?”
隋州越聽越不對勁:“先前你從那個白蓮教女人手裡,不還拿瞭五百兩嗎,就算給瞭我一半,剩下兩百五十兩也沒這麼快用光罷?”
這事讓唐泛美瞭半天,他誰也沒告訴,就告訴瞭隋州一人,還跟隋州一人分瞭二百五,美其名曰分贓。
隋州不肯收,他還硬塞進對方懷裡,強迫隋州收下。
說起這事,唐大人就更不好意思瞭:“我見那同年傢中清貧困苦,老傢尚有四個兒女嗷嗷待哺,他自己在京城租住的房子卻還快要到期,籌不出銀錢,便將那兩百五十兩都給瞭他。”
隋州面無表情:“你真是慷慨大方。”
唐泛還以為隋州在誇他呢,厚著臉皮謙虛:“哪裡哪裡,扶危濟困是我輩中人應盡責任,反正這錢得來不費勁,花瞭也不心疼!”
隋州繼續面無表情:“這錢怎麼就得來不費勁瞭,你是去偷還是去搶瞭?”
唐泛:“……”
隋州:“你忘瞭你在那賊窟裡差點連命都丟瞭的事嗎?就算他傢裡再困難,你給個一百兩也就頂天瞭,怎麼事事精明,放到自己身上就不行瞭?做事沒個計劃,花錢自然如流水!”
唐大人被訓得像個孩子似的不敢抬頭,羞愧道:“是是是,我回去一定讓阿冬幫忙監督我!”
還真別說,自從隋副千戶榮升隋千戶,又執掌北鎮撫司之後,這威嚴是一日盛過一日瞭,原先訓人就夠有架勢瞭,現在板起臉,簡直能讓人不敢吭聲。
隋州道:“阿冬如何約束得瞭你,以後你將俸糧兌鈔之後,交一半到我這裡來,我替你保管,以後你花完手頭的錢之後若還需要用錢,需要和我說一聲,我同意瞭才能用。”
隋州向來不愛多管閑事,他這輩子所管的閑事,幾乎全都管在瞭唐大人頭上。
但也虧得是他們這樣的交情,否則旁人聽瞭,定會覺得難以理解,說不定還要翻臉。
不過像唐大人這種異於常人的人,聞言反倒喜滋滋地點頭:“這樣也好,有瞭你的約束,我就不會亂花錢瞭!”
於是從此以後,隋千戶除瞭管北鎮撫司那一攤子事,回到傢還要幫唐大人管著錢,真是內外皆握大權,羨煞旁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