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餘波未平

唐泛微微一笑,找瞭床邊的椅子坐下,他臉上的紅腫已經消退,這個舉動做來自然是風流爾雅。

“你覺得會如何?”他不答反問,也想聽聽好友的想法。

隋州武功高強,身體結實,就是傷勢再嚴重,躺瞭這麼多天也差不多瞭,現在坐起來倚靠在墻邊與好友聊天,反倒是另一種休息。

聽瞭唐泛的話,他便沉吟道:“許多人已經將你當成張鎣的人,但依我看,萬安早有撤換張鎣的心思,他勢必不會在尚書的位置上坐太久。如果他一走,你就要獨自面對梁文華。不過如今朝中分門別派,鬥得很厲害,梁文華雖然跟首輔萬安走得近,劉珝和劉吉卻瞧萬安不順眼,你還是有機會的。”

他們一行人在鞏縣一待就是一個月,此時隋州還不知道張鎣已經被發配到南京的消息,也不知道自己的話是多麼有預見性。

唐泛:“你的意思是,讓我去投靠劉珝或劉吉?”

隋州頷首:“如今內閣排行前三的閣老,撇開萬安不提,另有劉珝和劉吉二人,劉珝疏直,劉吉圓滑,皆不是易與之輩。但劉珝是當今天子之師,便連陛下也稱他為東劉先生,可見尊敬。劉珝這人,對有能力的年輕官員還是很欣賞的。若能得劉珝相保,你未必要怕梁文華。”

劉珝在內閣之中,雖然也同樣消極怠職,但比起其他人來說,已經算是人品不錯的瞭,而且他還時常會勸諫皇帝,讓他勤政愛民。隻是劉珝脾氣不好,又很喜歡教訓人,看到不順眼,不管好壞先站在道德制高點把你教訓一通,這一點很惹人反感,所以在朝中的人緣很不好,有好事編排者,才將他跟萬安、劉吉並列在一起。

外人乍聽“紙糊三閣老”,“泥塑六尚書”,隻覺得這個朝廷上下都是混吃等死的風氣,簡直無藥可救,實際上“紙糊”跟“紙糊”之間也是有差別的。

像唐泛的頂頭上司張鎣,同樣也光榮名列“泥塑尚書”的行列,但實際上他良心未泯,做人尚有原則底線,跟工部尚書劉昭之流不可同日而語。

而劉珝,比起對萬貴妃和皇帝極盡奉承之能事的首輔萬安,從人品來看,簡直可以稱得上是濁流之中的一股清泉瞭。

但唐泛聽瞭他的話,隻有苦笑:“你這辦法是不錯,不過放我身上卻行不通。”

隋州挑眉:“為何?”

唐泛無奈:“我那老師與劉珝有舊怨,兩人可是相看兩相厭的,一見面就恨不得吃瞭對方,你覺得以劉珝的性格,有可能去庇護自己仇傢的學生麼?”

隋州:“深仇大恨?”

唐泛:“那倒談不上,不過你也知道,這兩位脾氣都不怎麼好,又都覺得自己學問,咳,你知道的,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我也不曉得他們的矛盾因何而起,總之有一回我便親眼見到我老師將桌上的水杯潑向劉珝,說他直如此水,污濁不堪,令人咽之不下。”

隋州:“……”

好嘛,都鬧到動上手瞭,估計這輩子都甭想有握手言歡的一天瞭。

唐泛身為丘濬的學生,若是找上門去,以劉珝的性格,可想而知會得到什麼樣的羞辱。

這條路確實是行不通瞭。

想到這裡,隋州也有點無奈。

他如今也是執掌北鎮撫司的鎮撫使瞭,雖說頭頂上的官帽依舊是五品千戶,但這五品和文官的五品含金量可大大不同,別說五品文官見瞭他要繞路走,就是內閣閣老那樣的人物,當面看見這位隋鎮撫使,也要停下來打聲招呼。

更不必說他還有周太後這一層關系在,皇帝對他也很是親近信任,想要再繼續往上走,不是一件難事。

但是大權在握的隋鎮撫使,在好友的仕途問題上,偏偏無計可施。

唐泛見他發愁,反倒安慰他道:“不必如此,我知你是為我好,不過當不當得瞭官,這事本來就由不得你我作主,我已經將該做的事情做到最好,自問無愧於心,往後的事情就不必操心太多瞭,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

隋州聞言,不知道是該為瞭他的瀟灑而欣慰,還是該為瞭他的漫不經心而發愁。

話說回來,若唐泛是那等汲汲名利,一心想要向上爬的官員,他們兩人也未必會志趣相投,成為至交好友瞭。

所以說許多事情有因必有果,有失必有得,雖然天下之事未必能事事如意,但他們一行人下瞭鞏侯墓,遇到嗜殺成性,殘忍兇猛的鎮墓獸,原本已經覺得可能要葬身在那下面的,結果卻還能平安歸來,這就已經是邀天之幸瞭,確實不應該過於強求。

隋州沒有意識到,自己在不知不覺之中,已經被唐泛的這份灑脫所感染,以往嚴謹細致到一絲不茍的人生觀,慢慢發生瞭轉變。

若是放在以前,他可能還會覺得唐泛這種人不求上進,實在怒其不爭,不屑與之為伍,但現在,他卻反而能夠理解唐泛,並且認同好友這種為人之道。

因為隋州知道,唐泛不是不上進,不努力,他已經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圍內做得足夠好瞭,他隻是不想強求,凡事隨遇而安,他以治國平天下的志向來做事,卻以“和光同塵,如沐春風”來做人。

能夠與這樣一個人為友,不是唐泛的幸事,反倒是別人的幸事。

“你說得對。”隋州嘴角微微一揚,心情也隨之放松開來。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看著這人,想起這人的時候,眼底就沒瞭看其他人時的堅冰,有的隻是一片淡淡的歡喜。

雖然受瞭傷,被迫回程都要待在馬車上,但這確實隋州極為難得的悠閑時光。

別看錦衣衛平日裡威風凜凜,實際上什麼樣的職位就對應什麼樣的責任,如果錦衣衛是一個屍位素餐,遇事隻會往後躲的部門,那早就被東西廠生吞活剝瞭,別人看著你的眼光也跟看著廢物沒什麼區別,更別談得上人見人怕。隋州有今日的地位,全都是靠著自己一手打拼下來的。

可想而知,他們這樣的身份職責,平日裡也極少有這種什麼都不用想,每天隻要懶洋洋地躺在馬車上曬太陽聊天的日子。

一行人途徑保定府時,天色已近黃昏,前面不遠就是官驛,所有人都有些累瞭,唐泛便下令在此歇息,明日一早再直接回京。

程文和田宣先行一步,拿著勘合去打點,無非是先讓官驛的人騰出房間,準備熱水飯菜,給馬匹喂食的糧草等等。

結果不到一會兒,兩人就折返回來,臉上滿是氣憤,說是官驛的人說房間滿瞭,騰不出來。

這倒稀奇瞭。

他們手中拿的勘合乃是錦衣衛與刑部聯合頒發,又有內閣蓋印證明欽差身份,一路行來都暢通無阻,不管官驛裡原先住著什麼人,看見這份勘合,都要立馬騰出房間來,不讓也得讓,這就是跟著錦衣衛這群大爺們出來辦事的底氣。

但眼下,在這個距離京師不遠的保定府官驛,這一套居然行不通瞭。

龐齊當下就大怒,叫瞭兩個人跟程文他們一並再過去,說要看看是哪一路的孫子如此不長眼,連欽差的車駕都不肯讓。

唐泛和隋州都沒把這事放在心上,依舊待在車廂裡看書聊天,前者手裡還捏著一塊臨走前何縣令送來的五香兔肉,對他來說,出外差的好處就等於可以理直氣壯地拿著俸祿品嘗各地美食。

先前在鞏侯墓中的種種險惡,仿佛俱都隨著這道咸香可口的小吃一道被吞入腹中瞭。

唐泛還道:“這兔肉吃起來跟京城的做法不太一樣,裡頭似乎還有茴香和蘋果的味道,也不知道回去之後能不能找到一傢專門做這道菜的……”

店字還沒說完,外頭就傳來龐齊暴跳如雷的聲音:“開什麼玩笑,那幫龜孫子敢欺負到咱們錦衣衛頭上?!”

唐泛不由掀起車簾子問:“這是怎麼瞭?”

龐齊怒氣沖沖道:“唐大人,打聽清楚瞭,那官驛裡住的是東廠的人,他們一人占瞭一間房,非說滿瞭,不肯讓出來!”

唐泛回過頭,與隋州交換瞭一個眼神。

兩人都有些意外。

東廠雖然向來跟錦衣衛不對盤,可也沒有到撕破臉的地步,像今天這種情形,還真是少見瞭。

唐泛有點奇怪:“東廠廠公尚銘先前不是有意交好錦衣衛麼,怎麼他的手下膽敢如此放肆?”

隋州卻知曉幾分內情:“你說的那是之前的事情瞭,那會的錦衣衛指揮使還是萬通,萬通乃貴妃之弟,尚銘自然要曲意奉承,現在換瞭袁指揮使,尚銘自然就不將錦衣衛放在眼裡。”

馬車之外,龐齊憤憤不平道:“大哥,我們該如何做?難道真的要咽下這口氣嗎?”

錦衣衛換瞭袁彬當指揮使之後,就開始低調起來,隋州也不是那等張揚之人,而西廠那邊,汪直這兩年都在經營塞外,也對京城這邊有所疏忽,這就給瞭東廠坐大的機會。

他們行事囂張跋扈,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瞭。

龐齊問歸問,他不是不明利害的人,心想以大哥的性子,十有八九是要他們不與東廠沖突,繼續前行,直接回京的。

誰知隋州卻淡淡道:“不肯讓,就打到他們讓為止。”

所有人都被這句霸氣的話震住瞭,隨即嗷嗷叫喚起來。

大傢在鞏侯墓裡被鎮墓獸壓著打,還折損瞭不少弟兄,心裡早就憋著一股氣,此時得到隋州的允可,全都興奮瞭。

被龐齊點到名字的人,全都擼起袖子摩拳擦掌跟在他後面,準備去找回場子。

那頭官驛裡,管理驛站的小吏正苦哈哈地對身旁那人道:“薑檔頭,您就當是體諒下小的,要不給他們騰出一間房罷,對方可是錦衣衛……”

錦衣衛和東廠,他哪邊都得罪不起,正所謂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方才錦衣衛想要住房,卻被東廠的人喝退瞭,回頭東廠的人拍拍屁股走瞭,錦衣衛若是想將這筆賬算在自己頭上,自己豈不冤枉嗎?

東廠薑檔頭不屑一笑道:“老魏,你也太孬種瞭,錦衣衛怎麼瞭,你還當是從前呢,袁彬那老頭當慣瞭縮頭烏龜,現在什麼事都不敢出頭,錦衣衛也都個個成瞭小烏龜,沒房間就是沒房間,憑什麼要騰出來給他們!”

他手下一眾東廠番子都跟著捧場地哄笑起來。

“你說誰是烏龜?”前方大步流星又來瞭幾個錦衣衛,為首那人冷冷喝問。

薑檔頭斜著眼看他:“喲呵,是龐副千戶啊!怎麼,看著小的說話不管用,您老親自出馬瞭?”

龐齊冷冷一笑:“我道是誰,原來是薑孫子,老久不見,你還是這麼沒出息!”

薑檔頭大怒:“你說誰是孫子!”

龐齊:“誰應就是誰!我問你,這驛站的房間,你讓是不讓?”

薑檔頭脖子一揚:“我們的人都住滿瞭,怎的?下回清早罷!”

要說這東西兩廠大太監們手底下的人,除瞭少數幾個宦官之外,十有八九都是從錦衣衛裡調撥出去的,大傢同出一源,本該更加親近才是,但自從袁彬重新出山之後,不動聲色就將萬通的人都清洗得七七八八,連帶也切斷瞭錦衣衛與東廠那邊的聯系。

再說錦衣衛的人去瞭東廠,自然也就變成東廠的人,大傢頂頭上司不同,利益和立場自然也就跟著變瞭,出現眼下的情景並不奇怪。

隻是再怎麼鬧,東廠與錦衣衛,起碼還維持著表面的和氣,像薑檔頭今日的表現,未免也太囂張瞭。

龐齊也不跟他廢話:“我最後再問一句,你讓是不讓?”

薑檔頭:“沒得讓!”

龐齊後退兩步,抬手一揮:“弟兄們,那就打到他讓為止!”

話一落音,站在他身後的錦衣衛便如狼似虎地撲上去。

薑檔頭大驚失色:“你們要作甚!反瞭不成!哎喲,哎喲……”

驛吏看著這個場面,臉色都快跟墻面一樣白瞭,隻能在旁邊幹著急:“別打瞭,別打瞭!”

薑檔頭等人在京城過慣瞭好日子,也就是在京城地面上撒撒威風,如何打得過剛在生死邊緣摸爬滾打過來的龐齊他們,當即就被打得落花流水,哭爹喊娘,從打架變成挨打,最後隻能抱著頭跪地求饒,直說不敢瞭。

亂局之中,薑檔頭趁機要溜,早就等在旁邊的龐齊飛起一腳,直接將他踹倒在地。

薑檔頭見他還要來一腳,連忙喊道:“龐千戶,龐大哥,不來瞭,不來瞭!咱不敢瞭,有話好好說!都是一傢兄弟,別這樣!”

龐齊獰笑:“現在知道是兄弟瞭,你剛剛怎麼不說這句話!還說我們指揮使是老烏龜?嗯?!”

這薑檔頭自扇嘴巴:“小弟嘴賤,小弟嘴賤,小弟才是烏龜!龐大哥你大人有大量,別跟小弟一般見識啊!”

龐齊又踹瞭他一腳:“早服軟不就好瞭!是不是覺得自己傍上東廠這條大船,腰桿子硬瞭,連昔日的兄弟也不放在眼裡瞭啊!”

薑檔頭哭喪著臉:“小弟哪敢呢!不瞞龐大哥你,實在是上頭有令,讓我們在外頭不用給錦衣衛面子,小弟這才不得已為之啊!”

龐齊也想從他身上探聽一些消息,便將他拎起來:“袁指揮使乃兩朝元老,你們廠公都敢不放在眼裡,想必抱上瞭更粗的大腿瞭?”

薑檔頭苦笑:“龐大哥,你也知道規矩的,小弟怎麼好隨便議論廠公啊!”

龐齊喔瞭一聲,回頭叫手下:“他皮癢,過來接著打罷!”

“別別別!”薑檔頭連忙抓住龐齊的手,“龐大哥你最近不在京城,想必消息有些不靈通罷!是這樣的,陛下新近封瞭一位通元翊教廣善國師!”

龐齊:“什麼國師?”

薑檔頭:“通元翊教廣善國師。”

龐齊:“……這名字也太長瞭點,然後呢?”

薑檔頭:“這位國師神通廣大,法術高強,陛下很是信服,將其奉為上師,還準備在西市建崇真萬壽宮……”

龐齊又踢瞭他一腳:“你廢話忒多,這和你們廠公有何關系!”

薑檔頭垮著臉:“哎喲我的哥,你也太沒耐心瞭!這位國師,乃是我們廠公引薦的!陛下敬重國師,對廠公也多有贊賞。廠公跟我們說,他向陛下建言,讓萬通回來統領錦衣衛,陛下已經答應瞭。實話與你說罷,袁指揮使的位置坐不長久瞭!”

龐齊大吃一驚,揪住他:“此話當真?”

薑檔頭:“小弟哪敢騙你啊!要不廠公怎麼會讓我們不用給你們錦衣衛面子呢,他知道你們都是袁指揮使一手提拔上來的,等到萬指揮使回來,肯定又要恢復原樣,所以想給萬指揮使提前賣個好呢!”

龐齊也沒心情收拾他瞭,他將薑檔頭丟在一邊,又讓驛吏騰出幾個房間,便匆匆去向隋州稟報。

驛吏看見薑檔頭都吃瞭癟,哪裡還敢不答應,便連連應諾去準備瞭。

聽瞭來龍去脈,隋州臉上倒沒有什麼吃驚的反應,依舊語氣平淡地讓他們去分配房間。

見老大如此鎮靜,龐齊便也放下心來,依言去準備瞭。

雖然東廠的人騰出一半房間,但依舊不太夠用,唐泛便像先前那樣,與隋州共住一間。

待二人回到房間之後,隋州這才露出凝重的神色。

唐泛從熱水裡撈起擦臉的帕子,擰幹遞給他,道:“看來你回京之後的日子也要不好過瞭。”

隋州難得嘆瞭口氣:“其實袁彬為人比萬通好上百倍,可惜他沒有萬通那麼強硬的背景,隻要萬貴妃還在一日,萬通的位置就屹立不倒。先前陛下隻是想要給他一點教訓,這才換上袁彬,現在陛下覺得教訓已經足夠,自然也就想讓萬通回來瞭。”

說到底,萬通也好,袁彬也罷,這些人都是皇帝的一顆棋子,皇帝想要他們怎麼樣,他們就得怎麼樣。

不止萬通袁彬,就連其他人也是這樣,太祖皇帝設立六科言官,原本就是為瞭監察百官,進諫皇帝。後來又有內閣這樣的存在,宰輔一句話,皇帝也要三思而行,可惜現在這個朝廷,內閣閣老們的膽氣實在有限,就連劉珝有皇帝老師這樣的身份加持,也隻敢在一些無關痛癢的小事上給皇帝敲敲邊鼓。

這種情勢下,科道言官勸諫的聲音再響亮,作用也有限。

唐泛卻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問題:“廣川,回去之後,你最好去袁指揮使那裡一趟,他在錦衣衛多年,雖然看淡名利,但也絕對不是會任由欺壓的人,他讓你執掌北鎮撫司,顯然欣賞你的才幹,且有意培養你為他的接班人,如果你能夠徹底得到他的認可,接收袁彬的勢力,那麼即使萬通回來,他也不敢輕易動你瞭,到時候你已經牢牢控制住北鎮撫司,自然不必就再忌憚萬通。”

“還有,”他坐在床上,彎腰除去鞋襪,擁被躺在床上,為隋州謀劃道:“你是周太後的侄孫,陛下對你的信任,其實並不比萬通少。你回去之後,隻需要記住兩點,便可在陛下面前巋然不倒,任萬通如何使計,都奈何不瞭你。”

隋州挑眉:“願聞其詳。”

唐泛道:“第一,陛下做的事情,你不要去反對,他若是問你的意見,你也不要表態,他說什麼,你就做什麼,除非與你的原則立場有悖。第二,萬通扳倒袁彬之後,你要為袁彬求情,陛下若是問你原因,你就說,願以袁文質事先帝之心事陛下,這樣陛下不僅不會怪罪你,反而還會赦免袁彬,也對你更加親近。”

成化帝有著諸多毛病,但同時他也是一個頗為心軟,念舊情的人,然而他又是一個皇帝,是皇帝就不會喜歡別人成天跟自己作對,這樣種種性格反映在他身上,鑄就瞭一個十分矛盾的人。

唐泛雖然跟皇帝隻見過寥寥兩面,但從隋州、汪直這些常常與皇帝打交道的人的側面描述中,不難推斷出皇帝的性格。

但這番話很有揣測帝心的嫌疑,是犯忌諱的,若不是隋州這等親近之人,唐泛萬萬不會說出來。

隋州自然也明白這一點,心中暖意溫融,十分受用。

“我明白,多謝你。”

唐泛一笑:“你我之間,何必言謝?”

是夜,唐泛睡得頗為安詳,並沒有因為這些事情而影響瞭心情。

隋州卻有些睡不著。

唐泛為瞭不至於在翻身的時候壓到隋州的傷口,主動要求睡在裡面,這會兒還半側著身,後背幾乎半靠在墻壁上,隋州看著都替他難受,唐泛卻依舊酣然入夢。

隋州安靜地看瞭許久,目光之中隻有珍而重之的虔誠。

在遇到唐泛之前,他的內心其實十分孤獨。

隋傢人並不能夠理解隋州加入北鎮撫司的舉動,在他們看來,隋州應該像他兄長那樣在科舉上努力,為隋傢闖出一條光宗耀祖的道路來,擺脫靠外戚身份上位的名聲,錦衣衛權力雖然大,終歸名聲不好聽,領個虛銜也就罷瞭,被人在背地裡喊朝廷鷹犬,又算是怎麼回事呢?

但隋州不需要任何人的理解,他就像一匹孤狼,在自己認定的道路上一直往前走。

然而他卻遇上瞭唐泛。

一個真心誠意為他籌謀,為他打算的人。

得摯友若此,夫復何求?

唯以一生相報耳。

月輝透過窗紙從外面鋪灑進來,落在唐泛的臉上,為他的俊美更添幾分光暈,將他映襯得直如神仙中人,不似凡塵俗夫。

忽然,唐謫仙動瞭動嘴唇,仿佛說瞭句什麼話。

隋州難得升起一絲好奇,湊近瞭些。

卻聽見唐泛嘴裡喃喃道:“蟹黃……豆腐羹……”

隋州:“……”

哎,唐大人好不容塑造起來的高大全形象又破滅瞭。

話說東廠的人被胖揍一頓就老實下來,薑檔頭沒敢再來撩撥他們,直到唐泛等人離開,他們都老老實實縮在自己的廂房裡沒出來。

唐泛他們自然也顧不上跟這等見風使舵的小人物計較,從薑檔頭的口中,唐泛他們得知,在他們離開京城的這一個月裡,發生瞭太多的事情。

正如隋州和唐泛所預料的那樣,張鎣果真被萬安找借口攆去南京瞭,刑部成瞭梁文華的一言堂。

在萬貴妃的枕頭風下,皇帝有意讓萬通替換下袁彬,重新執掌錦衣衛。

皇帝寵幸佞臣李孜省,又封僧人繼曉為國師,預備在西市建崇真萬壽宮,強遷數十萬百姓,被朝野上下反對,雖然寺廟沒有建成,但皇帝對繼曉卻越發信任,還準備為他單獨建一座觀星臺。

又聽說太子與萬貴妃不親近,萬貴妃耿耿於懷,時常在皇帝身邊進言,久而久之,皇帝對太子也不甚喜歡,反倒有意另立太子。

最後一樁消息純粹道聽途說,但能從薑檔頭口中說出來,想必也是有幾分可信度的。

這些消息裡,幾乎沒有一個是好消息。

可以想象,在京城等待著他們的,隻會是更加復雜嚴峻的局勢。

他們離京的時候,還是開春時節,如今不過時隔一月,便已經徐徐到瞭初夏。

不過這個季節在京城是最好的,既不很熱,又不很冷,白天穿上一襲薄薄的春衫也夠瞭,晚上頂多外面再套上一件大氅。

無論前方局面如何險惡,這樣的好天氣,總不會令人有壞心情的。

在馬車駛入京城,瞧見滿枝累累的紫藤時,一行人也都振作起精神來。

唐泛需要先回刑部述職匯報,隋州則要去北鎮撫司,二人約好晚上回傢再細說,便各自去做自己該做的事情瞭。

入城之前,唐泛就在驛站裡梳洗過瞭,此時雖然還穿著常服,卻沒有風塵仆仆的疲態,他就是想著反正遲早都要過來的,與其等著梁侍郎挑毛病,還不如自己先主動上門。

到瞭部裡,聽說梁侍郎不在,唐泛就先去瞭右侍郎彭逸春的值房。

彭逸春一見到他,哎呀一聲就起身迎出來,滿臉驚訝和驚喜:“潤青,你幾時回來的?”

唐泛笑道:“就在剛剛,一回來就過來看望大人瞭。”

彭逸春朝隔壁那個值房努努嘴:“你沒去那邊?”

唐泛:“去瞭,不過司員說梁大人不在。”

彭逸春喔瞭一聲:“估計是進宮瞭,這陣子他跑內閣跑得勤。”

內閣與六科是大明所有中央官衙裡,唯二座落在宮裡的衙門。

唐泛笑瞭笑:“如今張尚書一走,梁侍郎總領部務,自然是要常與內閣溝通的。”

彭逸春訝異:“你都知道瞭?”

唐泛點點頭:“來的路上聽說瞭。”

彭逸春嘆瞭口氣:“潤青,你們傳回來的公文我看過瞭,我知道你這次差事辦得不錯,不過尹元化這件事真不好辦,梁侍郎心裡肯定是有疙瘩的,指不定會對你發作一二,你忍忍也就過去瞭,可千萬別意氣用事,跟他正面沖突起來。”

這位好好先生雖然怕事,可並不是壞人,唐泛很感激他的好意,隻不過彭逸春可能註定要失望瞭,自己跟梁文華的矛盾,不是自己單方面的退讓就可以解決的。

但他也沒有跟彭逸春辯駁,隻是笑著安撫他:“大人放心,下官知道輕重。”

二人正說著話,外頭便有司員進來道:“唐大人,梁侍郎讓您過去一趟。”

唐泛起身向彭逸春告別,跟著司員進瞭梁文華的值房。

梁文華的神態看上去與一個月前有很大區別。

這也難怪,權力是男人最好的春藥,大權在握與屈居人下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感覺,梁侍郎意氣風發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當他連看到唐泛都是一臉和藹可親的笑容,這就很不正常瞭。

《成化十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