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仲景堂昨夜走水瞭!”
“啊?沒鬧出人命罷?”
“那倒沒有,據說藥鋪守夜的夥計發現得早,隻燒瞭點東西。”
“阿彌陀佛,那可真是佛祖保佑,杜老大夫心地仁善,經常給人看病不收錢,果然善有善報啊!”
“可不是,上回城東那邊走瞭水,將一傢五口人全部燒死在裡邊,那場景慘得,嘖嘖,我當時就不敢再看第二眼!金掌櫃,我說您這當鋪開得好,地方好,有瞭仲景堂,那些沒錢看病的人沒少來您這兒當東西罷!”
耳邊聽著左鄰右舍閑聊天,金掌櫃手下飛快地在算盤上撥著,連眼皮也沒抬,隻笑道:“瞧您這話說的,難道光我生意好,你們生意就壞瞭?”
“哈哈,托仲景堂的福,大夥都壞不瞭,好日子還在後頭呢,隻要韃靼人別三天兩頭地來,大夥兒就有安生日子過!”旁邊佈匹鋪子的掌櫃笑道。
“話說回來,算算日子,韃靼人也差不多該來瞭罷?”說話的是佈匹鋪子對面的銀樓掌櫃。
“我說你是賤骨頭啊,來瞭你害怕,不來你還盼著吶?”
“也不是這麼說,往年入春的時候,那些韃靼人總要過來劫掠一回的,這要是不來呢,我心裡總是七上八下地吊著,非得聽見他們來瞭的消息才安生!”
“他們應該不敢來瞭罷,”金掌櫃接著話道,手下的動作依舊沒停,算盤撥得啪啪響。“咱們大同自打有瞭王總兵坐鎮,韃子都要憷幾分呢!”
“前陣子不聽說王總兵和汪太監鬧翻瞭麼,一氣之下都帶著人跑雲川衛去瞭,哎,好端端的,這又是為的什麼啊?”銀樓掌櫃搖搖頭。
“你這就不懂瞭罷,官場上素來是勾心鬥角,殺人不見血的,就跟咱們這做生意的一樣,免不瞭常常要跟客人鬥智鬥勇,為瞭什麼,為瞭名利唄!”佈匹鋪子老板撇撇嘴。
金掌櫃終於算完瞭手邊的賬,抬起頭笑道:“這些都不是咱們該管的,更不幹咱們的事,咱們隻要過好自己的日子就成瞭,管他是王總兵還是張總兵,反正韃靼人來瞭,誰不都是要往鄉下跑的麼?”
銀樓掌櫃道:“那可不一樣,去年我就沒跑,有王總兵在,那些韃子進不瞭城……”
他話還沒說完就頓住瞭,幾個閑磕牙的人看著外頭忽然進來好幾個高大漢子,全都收瞭聲音。
金掌櫃一愣,連忙掛上笑容:“各位,敢問有何貴幹,是要當東西,還是……?”
這模樣一看就是來者不善,怎麼也不像是要當東西的,幾個漢子沒作聲,兀自將門口堵住,又讓出一條道,讓後面兩個人進來。
“掌櫃,你還記得我嗎?”唐泛笑道。
金掌櫃仔細端詳瞭一下,搖搖頭:“不記得。”
唐泛笑道:“昨兒我打從你們當鋪門口路過,還與掌櫃打瞭個照面呢!”
金掌櫃苦笑:“瞧您這話說的,老夫雖然記性不差,可也不能連個過路的都記得啊!”
唐泛含笑:“那你認得邢嫂子這個人麼?”
金掌櫃:“這倒是認得,她常來這裡當東西。”
唐泛從懷中掏出帕子,將那兩塊銀子抖落在櫃臺上:“那你可認得這個?”
金掌櫃又苦笑:“您這是故意為難人啊,當鋪每日經手的銀子千千萬,我如何能認得?”
唐泛笑道:“看來這一時半會也說不清楚,不如您跟我們回去慢慢說罷。”
他話剛落音,後面便上來兩名漢子,一左一右將金掌櫃牢牢鉗制住,令他動彈不得。
“你,你這是幹什麼!這大同城內可是有王法的!”金掌櫃驚叫起來。
“幾位是不是太霸道瞭,若與金掌櫃有什麼糾紛,便到官府裡說事,這裡可不興私下解決的!”銀樓掌櫃沒忍住,站出來道。
那頭佈匹鋪子掌櫃想要悄悄走人,卻發現門口也被對方的人堵住瞭,他不由嚷嚷起來:“你們怎麼能隨便進來就抓人呢!我與縣尊大人可是相識的!”
“錦衣衛辦事,用不著經地方官府許可。”隋州一句話便堵上瞭所有人的嘴。
一聽錦衣衛三個字,別說金掌櫃瞭,另外兩人也頓時噤若寒蟬,臉色都嚇白瞭。
隋州沒管他們的反應,揮揮手讓龐齊找兩個人先將他們帶回去,他與唐泛仍然留在當鋪內。
唐泛看著金掌櫃:“邢嫂子與你有何關系?昨日打劫我的小賊,是不是你指使的?”
金掌櫃苦笑:“大人,便是錦衣衛也不能這麼冤枉人啊!我好好一個當鋪掌櫃,還隻是給這裡的東傢打工的,每日勤勤懇懇在這裡幹活,哪裡認識什麼小賊?便是那邢嫂子,小的也說瞭,她常來我這裡當東西,所以才認得的,其它的事情,小的真的不知道啊!”
唐泛涵養頗佳,帶著微微的笑容道:“來之前,我們就查過你瞭,你不是本地人罷,幾年前因為逃荒來到這裡,在這間福記當鋪當掌櫃,每月薪俸也不少,卻不好酒不好色,連個老婆孩子都沒有,孑然一身,無欲無求,換瞭你,你會相信這個人沒有蹊蹺麼?”
“方才你的反應,其實已經出賣瞭你。正常人應該是像那兩個人一樣,又驚又怒,又不敢反抗,可是你呢,聽見我們表明身份之後,反應依然冷靜。但你有沒有想過,太過冷靜,反倒會將自己暴露?”
金掌櫃依舊狡辯道:“大人,小的在這裡當掌櫃也不少年頭瞭,見過的世面多,應對自然就冷靜些,這有什麼出奇的?”
唐泛挑眉:“你見過的世面多,方才那兩位的鋪子同樣開在這條街上,他們每天不是與你見一樣的人?難道他們見過的世面就少瞭?憑什麼他們驚慌失措,你就淡定沉穩啊?”
“你與他廢話什麼,一用上刑,天王老子都嘴硬不瞭!”
伴隨著說話聲,又有一人從外面走進來。
奇怪的是,守著門口的錦衣衛卻沒有攔下他。
看見來人,金掌櫃臉上終於流露出異樣。
對他而言,錦衣衛的兇名再顯赫,也不如汪直這兩年在大同的聲勢。
大同城內,不少百姓都認得這位汪太監。
人的名,樹的影,汪直一出現,連金掌櫃都感到害怕瞭。
汪直倒也幹脆,見他不吭聲,抬膝直接就是一下,還專門沖著人傢的脆弱部位去。
隻聽得一聲輕微的悶響,在場所有人的心都跟著顫動瞭一下。
金掌櫃的表情頓時扭曲起來,偏偏汪直還不知道從哪裡拿出一塊破佈塞進他嘴裡,讓他想喊都喊不出聲,隻能嗚嗚嗚地叫喚。
唐泛聽這聲音,覺得八成是裡面某個地方斷裂瞭。
出於某種感同身受的心理,他臉上也隨之露出慘不忍睹的神色。
汪直看見瞭,嫌棄道:“你那是什麼表情,踢的又不是你!”
唐泛:“……我疼。”
汪直哂笑:“真沒出息!”
可他隨即發現沒出息的不止唐泛,除瞭隋州,龐齊他們的面皮也都相繼微微抽搐瞭一下。
顯然他方才這一下,很能讓全天下所有的男人都感同身受。
“不用往裡瞧瞭,後門也被我們堵住瞭,你那夥計也跑不掉,不過他知道的肯定沒你多,我們對他沒興趣!”
汪公公沒搭理唐泛他們,他盯住金掌櫃,就像毒蛇盯著自己的獵物,拖長瞭語調道:“我猜,就算你沒老婆孩子,也不想直接變成宦官罷?你現在的傷還有得治,要是你還不說實話,嘖嘖,那可就不好說瞭!”
看在唐泛眼裡,隻覺得他那笑容用獰笑來形容更合適。
“給你一刻鐘罷,別說我汪直太狠。”汪直拍拍手,看瞭旁邊的沙漏一眼,沒等金掌櫃反應過來,就道:“三,二,一。好瞭,時間到。考慮好瞭罷?”
他將金掌櫃嘴裡的帕子抽出來。
“不,不是說一刻鐘嗎……”金掌櫃瞪大瞭眼,因為疼痛,連語調都破碎不全。
“那是你的一刻鐘,不是我的一刻鐘!”汪公公冷笑。
金掌櫃被他的霸氣和不講理震住瞭。
看著金掌櫃難以置信的神情,不知怎的,唐泛忍笑忍得有點辛苦。
他想起瞭一句話,惡人還須惡人磨。
沒有給金掌櫃遲疑的時間,汪直從身上摸出一把匕首,從刀鞘中抽出來,可見寒光閃閃,絕對是吹毛立斷。
“好瞭,不說的話,我也給你個痛快的,你放心,雖然像你這麼老,肯定是沒法入宮瞭,但這世上總還有些特殊癖好的人就喜歡那口,說不定到時候將你往南風館一扔,你還能迎來第二春,也用不著天天在這裡撥算盤瞭!”
他獰笑著說完,手起刀落,那叫一個幹脆利落。
“我說!——”
金掌櫃幾乎是尖著嗓子喊出這句話的,聲音穿透力十足,震得唐泛他們的耳膜都是一顫。
可見那時那刻金掌櫃心中的恐懼到瞭何等程度。
“我我我說,我說……”金掌櫃涕淚橫流,哪裡還有方才牙尖嘴利跟唐泛應付自如的模樣。
“那就說啊!”汪直喝道。
金掌櫃一抖,滿面淚痕,茫然地看著他:“……說說說什麼?”
他已經被嚇傻瞭,一時還沒反應過來。
汪直友情提醒:“你和那個邢嫂子的關系。”
金掌櫃精神一振:“對對,是我將消息傳給她的!”
汪直:“怎麼傳?”
金掌櫃:“有人,每過一段時間,就會有人來我這裡,告訴我一個消息,我將消息告訴邢嫂子,她再傳向城外!”
汪直:“說明白點,不要讓我一個個問!”
萬事開頭難,一旦開瞭口,接下來就容易多瞭。
金掌櫃強忍疼痛,努力讓話說得更流利一些:“就像這次,這次,有人給瞭我一道方子,等邢嫂子來的時候,我就將方子念給她,她丈夫是大夫,她也通曉醫理,自然知道如何將方子對上相應的病癥,然後拿著方子出城,到時候自然會有人接應,那方子上面就暗藏著軍情。”
汪直:“方子是誰給你的?”
事到如今,金掌櫃居然還遲疑起來。
唐泛插口:“是王總兵府上的王管傢?”
金掌櫃連連搖頭。
汪直卻沒有唐泛的好耐性,他已經舉起瞭刀。
事實證明,暴力比懷柔更容易讓人屈服,尤其是像金掌櫃這樣的人。
他的眼珠子瞠得老大,連忙道:“我知道,我知道,別動手,那人就是您府上的!”
汪直:“誰!”
金掌櫃大氣不敢喘:“丁容,是丁容!”
此話一出,在場的人都有些意外,可仔細想想,似乎又在意料之中。
唐泛忽然想起來,自己在汪直那裡挨瞭一巴掌之後,丁容送他離開,還很關切地讓他去敷點三七或蒲黃,這起碼說明丁容本身對藥理肯定也是有所瞭解的,能夠想出用方子來傳遞消息的辦法,也就不奇怪瞭。
很多人往往都不會去註意到這種無足輕重的日常對話,可一旦事情發生之後再回過頭想想,就會發現其實線索早就隱藏在這些不經意的日常瑣事之中。
他又記得,汪直很早就說過,能夠及時獲知軍情的,除瞭他和王越兩個人,就隻有他們身邊的親近人,以及手下那一幫將領。
而每回作戰前夕,在與手下進行軍事會議之前,王越和汪直二人都會先通過氣,確定一致方向,以免在會議上兩人先吵起來,讓下邊的人無所適從。
既然不是他和王越自己泄密,那麼他們身邊的親信心腹,就成瞭最有嫌疑的人。
但問題是,既然是親信和心腹,那必然深受主人的信任。
單說丁容,此人從汪直出宮開設西廠時就一直跟隨左右,又因為彼此都是宦官,更加備受汪直的信賴,連到大同,他都將此人帶在身邊,其信任程度可見一斑。
丁容自然也沒有辜負汪直的看重,每一樁差事都辦得很妥帖,性格也很機靈,總能看一步想三步,凡事為汪直周全。
這樣一個人,即使理智上知道他有嫌疑,感情上,汪直也很難懷疑到他。
可金掌櫃偏偏說出瞭丁容的名字。
汪直一臉冰冷地望著他,那眼神就像望著一個死人,金掌櫃都快嚇尿瞭,哭喪著臉,結結巴巴:“我真沒騙你!我真沒騙你!每次都是他主動先找上門來,有時候找我,有時候找我們東傢,但為瞭防止身份曝光,我們是不能去找他的!”
趕在汪直發作之前,唐泛快一步問出瞭其它問題:“這麼說,昨天搶我錢袋的那個小賊,果然與你也有關系瞭?”
金掌櫃:“是是!是我讓他去的,因為前頭邢嫂子剛離開,您後腳就追上去,我怕邢嫂子暴露,就讓那人去搶你的錢袋,好讓邢嫂子有時間離開!”
唐泛:“後來他會被滅口,也是你幹的?”
金掌櫃:“是,我怕你們找到他之後供出我,就事先在給他的銀子上面抹瞭毒,幹他們這一行的,事後肯定會勘驗銀子,隻要銀子一入口,毒也會跟著發作……”
唐泛:“好周全的計謀,可惜我之前懷疑的並不是邢嫂子,而是王管傢,你做賊心虛,反倒將自己暴露瞭!”
金掌櫃哭喪著臉,現在說什麼都晚瞭。
唐泛又問:“那麼與邢嫂子接應的人又是誰?”
金掌櫃搖頭:“不知道,我們都是單線聯系的,我接到丁容的訊息,隻需要在邢嫂子上門的時候再傳給她就可以瞭……”
見眾人面色不善,他又連忙補充:“但我知道邢嫂子住在哪裡,你們可以去找她!”
唐泛:“你是誰的人?韃子?還是白蓮教?”
金掌櫃:“當初我老傢饑荒,全傢都死光瞭,我在逃荒路上也差點餓死,最後被人所救,後來我才知道他們便是白蓮教徒,我想著能有口飯吃便知足瞭,所以他們讓我入教,我就入瞭,不過我到現在還隻是普通教徒……”
唐泛:“你身上有白蓮教的印記?”
金掌櫃:“有有,就在腰間!”
錦衣衛將他衣裳掀起來一看,果然見到左側腰間繡著一朵綻放的小小蓮花。
以前唐泛為瞭救阿冬而深入京郊荒村時,遇見瞭白蓮教派到南城幫的總壇使者九娘子,對方也曾經與他說起白蓮教印記的事情,還威逼利誘要在他身上也烙下這樣一個印記。
然而不管李漫也好,九娘子也好,他們身上並沒有所謂的印記,所以唐泛他們後來猜測,這印記應該隻是給底層教徒準備的,為的牽制他們,讓他們不敢叛教。
要知道官府對白蓮教打擊甚嚴,一旦發現身上有這種印記的人,必然嚴懲不貸,正因為如此,金掌櫃自然忠心耿耿,不敢有絲毫異心,更為瞭避免以後牽連傢人,他連老婆都不敢再娶。
唐泛:“這麼說,這間當鋪的東傢,也是白蓮教的人瞭?”
金掌櫃:“應該是,我入教之後,就按照他們的吩咐來到這間當鋪安頓下來,不過東傢經常不見人影,這間當鋪基本都是我在打理,他們好像將這裡當成中轉點,以當鋪為幌子,用來經手財物。”
金掌櫃被汪直嚇怕瞭,簡直知無不言。
對他來說,汪直比白蓮教可怕多瞭。
唐泛皺眉:“這麼說,白蓮教在本城勢力很龐大瞭?”
金掌櫃:“沒有沒有,自王總兵與汪公公來到這裡之後,對本教大力打擊,使得本教損失慘重,迫使大部分勢力不得不往外撤走,據我所知,如今就剩下丁容和我這一條線瞭,否則也不至於用如此隱秘單一的法子來傳遞消息,就如大人您所見,時日久瞭,肯定會被發現,如果多幾條線,如今也不是這等局面瞭。”
他倒是實誠,唐泛點點頭:“那麼丁容呢,他在白蓮教中是什麼地位?”
金掌櫃苦著臉:“我也不曉得,東傢隻讓我要聽從他的吩咐。至於我們東傢,我隱約聽說,他好像是本教一處分壇的副壇主。”
唐泛道:“你可知道他住在何處?”
金掌櫃忙道:“知道知道,小的可以戴罪立功,帶你們過去!”
他雖然被白蓮教救瞭性命,但白蓮教救他,其實不過是為瞭能多一個有用的教徒,這幾年金掌櫃擔驚受怕,連傢室都不敢要,實在是受夠瞭,如今將真相坦白,對他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一聽他說戴罪立功,汪直怎會聽不出他的小心思,當下就冷笑一聲。
金掌櫃被他笑得不由抖瞭起來,要不是雙手被抓住,他都想去捂褲襠瞭。
該問的都問瞭,唐泛看瞭隋州與汪直一眼,見他們沒什麼好說的,便對汪直道:“我和廣川去找他說的邢嫂子住處,你與他去找丁容,如何?”
汪直嗯瞭一聲,沒什麼廢話,當即就揪起金掌櫃往外走。
他的臉色陰沉得快能滴出水來瞭,金掌櫃被他像老鷹抓小雞一樣地抓在手裡,竟也不敢發出聲音。
兜兜轉轉,丁容居然是白蓮教的人,還一直待在汪直身邊,甚至被當作親信,這個事實讓汪直有點難以接受,他心情不好也是很正常的。
事不宜遲,唐泛也沒有心思為汪直多操心,他與隋州合計瞭一下,便到官驛要瞭幾匹好馬,直接往廣靈縣趕。
按照金掌櫃給的那個地址,一行人邊找邊問,很快就找到位於千福山腳下的江傢。
江傢所在的江傢村,正是邢嫂子丈夫江大夫的老傢。
唐泛他們毫無預兆的出現,頓時驚動瞭這個平靜的小村莊。
彼時邢嫂子正端著飼料走出屋子,正準備去喂院子裡的小雞,瞧見龐齊等人氣勢洶洶地踹門而入,登時嚇得碗也打翻瞭,轉身就往屋裡跑。
龐齊他們如何會讓對方有時間逃跑,當即就沖進屋去,將江氏夫婦抓瞭個正著。
唐泛與隋州慢瞭一步,走進屋裡,這才發現邢嫂子根本沒有逃跑的意思,她趴在床前,緊緊抓著床上男人的手,後者半躺在床上,看著唐泛他們,臉上也流露出驚慌失措的神色。
小屋裡彌漫著濃濃的藥味,很顯然,這間屋子的主人生病,並非一天兩天的事情瞭。
看來邢嫂子也不是完全在說謊,她的丈夫確實是生病瞭。
唐泛望向那男人:“你就是江大夫罷?”
江大夫:“你們是什麼人?我們都是普通人傢,沒有餘財,還請各位大人放我們老兩口一馬,若想要什麼就請自取罷!”
敢情是將他們當成打劫的瞭?唐泛有點啼笑皆非。
“兩位做瞭什麼事情,自己不清楚麼?裡通外敵,向韃子傳遞軍情,光是這條罪名就足以凌遲你們!金掌櫃已經招瞭,該說什麼你們應該知道罷?”
邢嫂子臉色陡變,簌簌發抖起來。
江大夫卻咬牙道:“我們什麼也不知道!”
龐齊怒道:“事到如今還想抵賴!”便要上前去揪他。
卻被唐泛攔住瞭。
唐泛的目光從屋內四周收回,又落在眼前害怕得抱成一團的江傢兩口子身上。
“你們住在這樣的地方,既不為錢也不為利,想必不是心甘情願為白蓮教所用,而是不得已被脅迫的罷?”
對這種人,像對金掌櫃那樣用刑是沒用的,得找準他們的心病下手。
唐泛道:“我記得先前杜姑娘曾說,你們有個兒子,進山采藥,卻一去不回,可能是被野獸叼走瞭,不過現在看來,叼走他的應該不是野獸罷?”
江大夫咬著牙沒說話,邢嫂子卻忍不住低聲哭瞭起來。
唐泛微微緩下口吻:“我們從京城而來,乃皇帝派下來的欽差,你若有什麼難言之隱,大可說出來,我們會為你作主的。”
他拿出自己的腰牌遞過去,江氏夫婦是認識字的,但見上頭刻著“左僉都禦史,唐泛”的字樣,心中其實就已經信瞭大半。
像他們這樣的尋常百姓,一輩子都生活在邊城,皇帝老爺就意味著高高在上,無所不能,一聽對方是皇帝老爺派來的欽差,邢嫂子終於松開丈夫的手,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求求各位官老爺,救救我兒子罷!”
江大夫忍不住呵斥:“不準說!”
邢嫂子偏過頭:“為何不讓我說!大勇到現在都沒消息,還不知道是死是活!再讓我等下去,不如死瞭算瞭!”
江大夫長長嘆息一聲,不再言語。
唐泛將她扶起來:“邢嫂子,有話慢慢說。”
邢嫂子抹去眼淚,抽抽噎噎地說起來龍去脈。
江氏夫婦並非白蓮教中人,隻是前段時間他們兒子進山之後忽然失蹤,就在眾人尋找未果,以為他已經在山中遭遇不測的時候,有人忽然找上門,說他們兒子還沒死,但需要江氏夫婦照著自己的話去做,不然即使假死,也會變成真死。
隨著對方一並帶來的,還有江大夫兒子的手書,上面的字跡終於讓江大夫和邢嫂子確認自己兒子還活著。
在那之後,每隔一段時間,他們都會收到兒子的信,對方此舉,除瞭向江氏夫婦表示他們兒子無虞的同時,也在威脅他們不要輕舉妄動。
為瞭兒子的安危,他們不得不照著對方的要求去做,成為這條線上的其中一環。
唐泛問:“找你們的人是什麼身份,你們可知道?”
邢嫂子:“知道,那人叫沈貴,是廣靈縣城裡數一數二的富商,我從金掌櫃那裡得到方子之後,也是將它交給沈貴。”
唐泛道:“仲景堂的杜姑娘知不知道這件事?”
邢嫂子黯然道:“她不知道,是我利用瞭杜姑娘父女的善心。因為沈貴說,拿瞭方子之後要先去仲景堂抓藥,有瞭那麼一遭,就算出事,也方便掩人耳目,別人隻會懷疑仲景堂,肯定不會懷疑到我身上,而且,憑著我們與仲景堂的關系,有時候還可以隨同他們運送藥材的馬車出城,不必經過盤查。”
隋州聽瞭半晌,開口問道:“這麼說,你們根本不知道這件事的內情瞭?”
江大夫苦笑:“我們根本不知道抓瞭我們兒子的人是誰,更不知道對方是什麼身份,他們讓我們怎麼做,我們便怎麼做,連那方子上面到底藏瞭什麼秘密,我們也沒興趣打聽。怎會想到惹來這樣大的麻煩?”
隋州:“沈貴現在在何處?”
邢嫂子:“他就住在廣靈縣城,傢大業大,其實我們怎麼也想不到,本來八竿子打不著的人,他為何要抓瞭要挾我們……”
唐泛道:“給你傳消息的金掌櫃,是白蓮教徒,那個沈貴,很可能也是。”
“什麼!”江氏夫婦都懵瞭,臉上的震驚不似作偽。
“那,那我兒子會不會有事?大老爺,您可要救救他啊!”邢嫂子急得流下淚來。
唐泛溫聲道:“該救的人,我們自然會救,不過如今你們的嫌疑尚未洗脫,還得隨我們到大同走一趟。”
邢嫂子遲疑地望向江大夫。
事已至此,江大夫也沒什麼好猶豫的瞭,他點點頭:“大老爺有令,我們自然無所不從,連沈貴,我們都可以帶著你們去指認,隻求能保住我們兒子的性命!”
有瞭江氏夫婦的配合,事情倒是出乎意料的順理。
正如邢嫂子所說,作為廣靈縣首屈一指的富賈,沈貴傢大業大,光是名下的鋪子,就占瞭整整一條街,傢裡更是嬌妻美妾,兒女成群,這樣一個人,再怎麼跑也跑不到哪裡去的,還不如金掌櫃來得光棍。
對方壓根就沒想到邢嫂子那邊已經暴露瞭,等唐泛他們找上門去的時候,沈貴剛從分號巡視回來,便看到傢裡頭已經是呼天搶地,一片狼藉,女眷都被趕到偏院裡集中,而錦衣衛正堂而皇之地坐在他傢正堂,請君入甕。
被錦衣衛一恐嚇,沈貴就幾乎什麼都招出來瞭,他說自己根本不是白蓮教徒,隻是因為與白蓮教有生意往來,還曾資助過白蓮教的大龍頭,於是被白蓮教奉為座上賓。
因著沈貴行商多年,與地方官府關系極好的緣故,白蓮教那邊便讓他幫忙傳遞消息。
沈貴所要做的,就是將邢嫂子交給自己的方子,借著行商的機會交給關外的白蓮教徒,再由那些白蓮教徒交到韃靼人手裡。
他還交代,邢嫂子的兒子並沒有在自己手裡,而是被白蓮教的人帶走瞭,對方隻是讓自己代為與邢嫂子接洽而已。
雖然他表現得極其合作,但隋州他們也不可能因為他有問必答,便無條件地相信,當下便將沈傢翻瞭個底朝天,搜出一些可疑信件,又將沈傢查抄,把沈傢一傢老小全都帶回大同,再慢慢審問。
等唐泛他們帶著人回到大同時,夜幕也不過才剛剛降臨。
隻不過汪直那邊,就進行得不怎麼順利瞭。
汪直帶著金掌櫃前去抓當鋪東傢的時候,並未遇到什麼抵抗,對方同樣沒有想到金掌櫃出賣瞭自己,直接就被汪直的人逮個正著。
但另外一頭,他派回去抓丁容的人卻折回來告知,說丁容跑瞭。
丁容這傢夥不可謂不狡猾,雖然汪直與唐泛他們私底下的合計並未透露給他,但身為汪直的身邊人,他是不可能註意不到一點動靜和風聲。
據汪府上的人說,今日一早汪直前腳剛走,後腳丁容就離開瞭。
他臨走前曾與汪府的人說自己出去幫公公辦事,晚點就回來,還交代下人不要偷懶,可見早有預備,淡定從容。
旁人都知道,丁容乃是汪直身邊的親信,汪直性格多疑,能完全得到他信任的人不多,從京城帶來的丁容就是其中之一。
所以當時誰也沒察覺出異常,更不會想到丁容這一去,直接就不回來瞭。
要知道丁容離開的時候,身上甚至沒帶走半件行李。
當然,後來汪直讓人去搜查他屋子的時候,發現那裡頭的銀兩和銀票都不見瞭。
要說汪公公心裡頭憋著一把火,那無疑就是丁容的背叛。
丁容的失蹤無異於火上澆油,而他將這一腔怒火全都發泄在瞭金掌櫃的當鋪東傢身上。
等到唐泛他們回來時,迎接他們的就是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當鋪東傢。
不過這次也不算沒有收獲,恰恰相反,收獲還挺大的。
之前金掌櫃早就指認,他的當鋪東傢另外一層身份,正是白蓮教的分壇副壇主。
從這位副壇主的口中,汪直得知,白蓮教在全國的分壇不多,經過官府不斷的打壓之後就更少瞭。
如今山西就隻剩下這一處分壇,壇主正是丁容。
唐泛他們回來的時候,汪直早已審問得七七八八,汪府也被他自上而下全部倒騰瞭一遍,那些跟丁容過從甚密的人,統統被他找人看管起來。
若是這些人裡頭也有嫌疑的話,可以想見,以汪直對叛徒深惡痛絕的個性,是絕對不可能放過他們的。
不過唐泛在聽到這個消息之後,心中反而產生瞭更多的疑問:“丁容是兩年多前才跟著你來到大同的,難道在來此之前,他就已經與白蓮教勾結上瞭嗎?”
汪直淡淡道:“那個副壇主說,丁容是來大同之後才被提拔為新壇主的,在那之前的壇主是他。至於京城那邊,對方也不是很清楚,隻說總壇對他十分看重。我猜,他十有八九是來大同之前,就已經與白蓮教有所瓜葛瞭,若是這樣的話,事情就會更加復雜。”
唐泛:“他們口中的總壇,到底在何處?大龍頭又是誰?”
汪直:“那副壇主說,他也沒見過大龍頭,但是如果能夠找到一個人,他肯定知道。”
唐泛:“誰?”
汪直:“李子龍。”
唐泛與隋州相視一眼,兩人皆微微動容。
這位李子龍李道長的名字,他們已經不是頭一回聽說瞭,簡直稱得上如雷貫耳,連汪直最初,也是靠著破獲李子龍的案子發跡的。
而當初屢次對他們下絆子的李漫,據說也從李子龍那裡學過幾手,所以才能在京城時以易容幻術,跟兒子掉包,騙過唐泛他們的眼睛。
唐泛道:“是瞭,當初那個九娘子就和我說過,李子龍根本沒有死。不過話說回來,他明明已經被判瞭斬立決,卻還能逃脫,這其中若說有什麼法術神通,我是決然不信的,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在幫他,而且這人必然隱藏得極深,還要有通天的能力,此人會是誰?萬通?還是尚銘?”
汪直道:“李子龍從京城逃脫之後,就逃到瞭這裡,甚至設法出關,如今正在韃靼人那邊混得如魚得水,還被奉為國師。”
唐泛覺得有點滑稽:“韃靼人將一個中原人奉為國師?”
汪直撇撇嘴:“你別小看那個李子龍,妖狐案出的時候,你沒有在場,所以不知情,當時好好地上著早朝,一隻碩大妖狐便忽然出現在皇宮,許多人當場都瞧見瞭,陛下也是親眼所見,否則也不會讓我開設西廠專門查辦這個案子。就算他那些全是騙人的把戲,那也說明他的把戲已經出神入化瞭。再說韃靼人本來就自詡為前元皇族後裔,想當年忽必烈曾奉丘處機為國師,李子龍能哄得韃靼人信他那一套,也是他的本事。”
唐泛笑道:“說得是,是我小看李道長瞭,白蓮教賊心不死,一直想著謀反,韃靼人更是野心勃勃,兩者一拍即合,互相利用,倒也合情合理。”
汪直皺眉:“李子龍的事情暫且不管他。現在的問題是,威寧海子那邊的事情還未解決,如果明軍一往威寧海子就出事,那仗也不用打瞭,以後就光守著大同城,敵人一來就守城擊退,他們見勢不妙就可以從容退走,根本無法對他們造成什麼打擊。那副壇主原先一直就在山西一帶活動,根本沒去過偏關外,從他身上也問不出威寧海子的事情。”
唐泛:“那可巧瞭!”
汪直:“怎麼?”
唐泛笑而不語,望向隋州。
隋州便道:“我們帶回來的那個沈貴就去過威寧海子。”
汪直:“此事當真?”
隋州嗯瞭一聲,然後就不言語瞭。
說白瞭,他還對上次汪公公揍唐泛的事情耿耿於懷,根本懶得與汪直多說話。
唐泛見他沒有多作解釋的意圖,隻得接下他的話道:“沈貴曾帶著人私自出關去與韃靼人做生意,還曾受李子龍之邀,去過韃靼王庭。他曾聽李子龍說過,要在威寧海子作法,使明軍寸步難進,幫韃靼人成就大業。所以他猜測,威寧海子到蠻漢山附近,很可能有李子龍佈下的陣法,所以才會發生那些怪事。”
這確實是個好消息,汪直目光閃動:“他的話可信?”
唐泛道:“因我們抓瞭他的老小,他有問必答,在來時路上,我就問瞭不少,但具體的,還得等你們來問。不過若他所說是真,我們少不得就得親自去一趟威寧海子查看瞭,如果能將陣法破解,事情自然也就迎刃而解瞭。”
汪直卻是半刻也等不得瞭,他當即就起身往外走:“我去親審沈貴!”
唐泛忙道:“你可別把他弄壞瞭,他還有大用處的。”
汪直回以陰森森的一笑。
唐泛扶額,對隋州道:“你要不去看看罷?”
現在這裡邊的關鍵人物,丁容跑瞭,邢嫂子不知情,金掌櫃隻是一個底層幫眾,能夠提供的情報有限,而那個副壇主,該挖的也都被汪直挖瞭,唯一有用的,就是這個沈貴瞭。
唐泛真怕汪直把找不到丁容的火氣發泄在沈貴身上,一不小心把人給弄死瞭。
隋州答應一聲,起身往外走。
唐泛肚子咕咕叫起來,他摸瞭摸肚子,這才發現他們奔波一天,晚飯還沒用,便也不把自己當外人,把汪府下人叫來,讓他們上點吃的。
汪府下人對這位唐大人倒也熟悉,加上他們今天才被汪直整頓過一回,收到唐泛的需求之後,忙不迭就整頓出一桌菜,而且還遠超預期,唐泛原本想著隻要一碗雞湯餛飩就滿足瞭,結果他們給直接弄出八菜一湯,豐盛得令人贊嘆。
不僅如此,汪府的仆人還對唐泛笑道:“唐大人,您看這樣夠不夠,不夠再讓廚子上!”
唐泛哭笑不得:“夠瞭,你去看看你傢主人和隋鎮撫使在做什麼,讓他們也過來一並用罷。”
鎮守太監府上是沒有刑房的,不過這對於汪直來說並非難事,隻要他想,任何地方都可以變成刑房,不過有隋州在,想必他也不會對沈貴下手太重。
唐泛如是想道,卻左等右等都等不到人,眼看著滿桌子菜施展渾身解數在他面前晃來晃去,每道菜上面仿佛都寫著“快來吃我”,他終於忍不住拿著筷子偷偷夾瞭一隻翡翠蝦環送入口中。
也不知道是汪府廚子的手藝太好,還是他實在是太餓瞭,這一吃就停不下嘴,直接把整盤翡翠蝦環都吃掉大半。
瞅著那盤子上面原本碼得整整齊齊的十隻蝦,如今就剩下寂寞的兩隻瞭,唐大人不由有些心虛,見左右無人,索性將剩下兩隻也給解決瞭,然後將盤子往旁邊一藏,心想七菜一湯應該也夠吃瞭。
沒過一會兒,外頭終於有人回來瞭,唐泛一看,卻是連滾帶爬的汪府下人。
“大人,您快去瞧瞧罷!汪公和隋大人打起來瞭!”汪府下人氣喘籲籲道。
“啊?快帶我去!”唐泛騰地起身,跟著對方一路穿過院子和長廊,來到隔壁的偏院。
人未見而聲先聞,才剛繞過拐角,還沒見著人影呢,唐泛就已經聽見裡頭傳來虎虎生風,拳腳相向的聲音瞭。
腳步一拐,他便看見門口圍瞭龐齊等人和幾個汪府下人,正伸長瞭脖子往裡觀望。
至於觀望的對象,自然就是汪直與隋州瞭。
眼前這偏院空間並不大,中間還占瞭個荷花池盆景,但這完全不影響兩位高手的交鋒。
兩人打鬥速度很快,而且一招一式都是拳拳到肉,沒有絲毫放水的嫌疑。
唐泛瞧著這快狠準的場面,幾乎要以為他們之間有什麼深仇大恨瞭。
隋州的身手自然是毋庸置疑的,錦衣衛最本質的職責就是皇帝親衛,能有資格保護皇帝的,那自然是天底下最頂尖的高手,隋州自小經過大內名傢調教,又親身經歷過不少事情,這些身手並非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而全是從危險中淬煉出來的精華,這一點,與他同生共死過的唐泛自然最清楚。
但汪直也不是好相與的,若說他在離京之前,還比隋州稍遜一籌的話,那麼在這兩年與王越一起親自帶兵出征之中,他也鍛煉出不少實戰的經驗瞭,拳風掌影之間還帶上瞭沙場上磨練出來的殺氣。
這兩人猶如一狼一虎,彼此搏鬥廝殺,卻都毫不放松,緊緊盯著對方的弱點和空門下手,一時之間,打得難解難分,勝負莫辨,直讓龐齊等人看得是如癡如醉,大呼過癮。
唐泛這時候也看出來瞭,兩人都是肉搏,切磋的成分更多一些,就算出手再狠,另一方也未必會吃虧,便沒有出聲打斷,也與龐齊他們一樣站在旁邊看。
這時,隋州與汪直後面房門緊閉的屋內忽然傳來一聲哀嚎:“我不行瞭,我不行瞭,饒瞭我罷,我真沒說謊啊,不信我帶你們去啊!”
沈貴的聲音?
唐泛先是一怔,便見到汪直微微一晃神,肩膀上立時被打瞭一拳。
他登時往後連連退瞭十來步,才止住退勢。
高手過招,怎容片刻分神,汪直這一閃神,縱然隻有分毫之差,也立時被隋州覷準機會。
這一拳估計打得不輕,汪直捂著肩膀齜牙,一邊朝面無表情的隋州冷笑:“這一拳就當是我上次欠瞭唐潤青的,別以為我輸給你瞭,下回再來!”
他按著拳頭獰笑就要往裡走:“娘的,這龜孫子冷不丁叫起來,害我輸瞭一場,你今晚都別想安生瞭!”
唐泛連忙攔住他:“先吃飯,先吃瞭飯再說!我知道你心裡火氣大,這一架下來也發泄得差不多瞭罷?”
汪直:“那沒有,被姓隋的打瞭一拳,現在火氣更大瞭。”
唐泛:“……”
他生拖活拽,好不容易才將汪公公帶回飯廳吃飯。
一看見飯桌上那七菜一湯,汪直咦瞭一聲:“他們之前上菜一直都是上九個的,怎麼今天換瞭規矩瞭?”
唐泛抽瞭抽嘴角:“你不是一天到晚都很忙麼,怎麼會去註意這種細節?”
汪直皺眉:“因為九九歸一,足夠圓滿,有客人在的時候我都讓他們上九個,看來丁容的事情還沒讓他們學會教訓,竟都越發憊懶起來瞭!”唐泛借以咳嗽來掩飾自己的心虛:“你千萬別怪他們,是我讓他們上八個的,八的寓意也很不錯嘛!”
打死唐大人他也說不出那個菜被自己提前偷吃光瞭的事實,不過那又有什麼區別呢,隻要汪公公心血來潮,將廚子叫來一問,就什麼都知道瞭。幸好汪公公沒打算在這種小事上較真,唐大人的面子也暫時保住瞭。
飯桌上,三人商議起威寧海子的事情。
汪直道:“事到如今,無論如何也得往威寧海子去一趟瞭,既然沈貴願意帶路,就讓他去好瞭。”
唐泛沉吟片刻:“沈貴說的話不知真假,有待商榷,不能以此為憑據,萬一他耍什麼花樣,所有人都會很危險。”
汪直道:“若是再拖下去,不僅於事無補,而且夜長夢多,不管他說的是真是假,都值得一試,我打算親自去一趟。”
唐泛詫異:“你走瞭,誰來坐鎮大同?”
汪直悠悠道:“不還有郭鏜和你們麼?”
唐泛無力:“別開玩笑瞭。”
汪公公夾起一筷子芙蓉鴨子放入口中,這才告訴他們真相:“好罷,其實王越一直沒有離開過大同。”
唐泛有點意外,但想想其實又在情理之中。
汪直和王越的吵架本來就是他們一手策劃的好戲,為的是掩人耳目,騙過郭鏜,也騙過內應,如今疑兵之計果然奏效,好好一池子水徹底被攪渾,不單郭鏜樂得上躥下跳,連內賊也忍不住冒出頭來啟動自己的消息線,往外傳遞情報,被唐泛他們逐個擊破,潰不成軍。
如今事情解決,內賊也抓出來瞭,王越自然也該出現瞭,否則主帥長久不在城中,對軍心也會有影響。
汪直道:“王越出現,我就可以去追查威寧海子那邊,丁容的事情遲早會曝光,誰都知道他之前是我的心腹,若不能將他一舉擒拿,別說回去之後我沒法交代,還沒等回去,郭鏜肯定就會迫不及待告我一狀瞭。”
的確,如果丁容的事情不能得到解決,就會給汪直留下嚴重的後患,心腹手下是韃靼人的內應,那你這個大同鎮守太監又是什麼?難不成一直在跟韃靼人暗通款曲嗎?朝廷屢屢得到的捷報都是怎麼來的,難道是你們與韃靼人合演的好戲嗎?
萬黨的人早已瞧汪直不順眼,很難說不會趁著這個機會往他頭上扣個屎盆子,汪直的聖眷本來就漸漸不如以瞭,若是再來這一下,對他的政治生涯絕對是沉重打擊。
唐泛道:“我與你同去罷。”
“你?”汪直有點吃驚,這可不是好差事,從之前明軍幾次經歷來看,基本上都是九死一生,有去無回的,別人被叫到尚且可能想盡辦法推脫,唐泛這種主動要求前去的傻子可是聞所未聞。
唐泛一笑:“不管萬安將我們踢來這裡的目的是什麼,但我們確實是奉命調查此事而來,若是一遇到事情就臨陣退縮也不大好罷。你也知道,之前那些士兵失蹤的事情,可見不是體力強壯就能平安無虞的,說不定到時候遇到困難,我還能幫著動動腦筋呢。”
他說話貫來謙虛,從來不會挾功自傲,明明這次就算不去,萬黨那邊也沒法說什麼,因為他與隋州本就是過來協查的,頂多說他們辦事不利,但唐泛明知危險,卻依舊主動提出來。
這裡頭,大部分原因是為瞭查清真相,令明軍免於傷亡損失,但其中起碼也有兩三分是為瞭幫汪直。
當然,後面的原因,唐泛沒有明說,汪直卻不能白白領受。
從小在宮裡養成的性格,使得他做事向來以目的為重,不擇手段,很容易為人詬病。
汪直很明白這一點,但他從不以為意,以往也沒少為瞭達到目的而坑過唐泛,心裡雖然總想著獨來獨往,不欠人情,也曾通過懷恩幫唐泛官復原職,然而仔細算起來,唐泛幫他的,依舊多於他幫唐泛的。
自己得意時,身邊未必出現唐泛的身影,然而每逢自己失落時,唐泛的寥寥幾語,卻總能讓他走出低谷。
汪直咀嚼著自己與唐泛的關系,發現兩人之間談不上敵人,但好像又夠不上朋友,是什麼讓唐泛一再幫助自己,不求回報?
若以前自己還能幫他皇帝面前說上話,現在他交好一個逐漸失去聖眷,還被萬黨摒棄出去的宦官,又有什麼用?
汪直捺下心中的疑問,又看瞭看隋州,那意思是他要去,你不阻止?
隋州的回答是:“我會讓龐齊帶著幾個人留在這裡幫王越,其餘的人跟你們去。”
敢情是有這位的無底線縱容,使得唐泛覺得自己哪裡都去得?
汪直忍不住道:“你們都不怕死?”
唐泛奇怪地看瞭他一眼:“瞧你說的,你不也要去嗎,有這麼咒自己的?”
汪直翻瞭個白眼,行啊,反正有人陪自己去送死,他操的哪門子心?
趁著他們抬杠鬥嘴的時候,隋州已經在考慮隨同出行的人選瞭。
“之前你說過,有七名從威寧海子幸存的士兵,能否帶上一個,也可為我們指路?”
汪直道:“可以,另外還要帶上出雲子。”
唐泛苦笑:“帶上他頂什麼用,去跟李子龍隔空鬥法麼?”
汪直睨瞭他一眼:“說不定還真能。”
隋州又道:“再帶上一個人。”
汪直:“誰?”
隋州:“杜瑰兒。”
汪直:“仲景堂東傢的女兒?”
隋州頷首:“她說她曾出關采藥,到過蠻漢山一帶,若能同行,也多個人指路。”
汪直怪笑:“聽說杜瑰兒豆蔻年華,待字閨中,你連人傢閨名都叫上瞭,莫非你們倆之間還有什麼不得不說的瓜葛?”
隋州面無表情:“休得胡說,是她猜到我們遲早要去一回,讓我們若是過去,就帶上她。”
汪直挑眉,擺明瞭不信:“是嗎?”
隋州懶得與他解釋,隻看瞭唐泛一眼。
唐泛:“……你們看我作甚?”
人選初步定下來,待得一切準備妥當,三天之後的一大早,一行人便從大同城內出發,前往威寧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