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場合,不請郭鏜就太說不過去瞭,誰讓人傢是大同巡撫呢,這位從頭到尾沒出過一分力,但是依舊坐享其成分享瞭一部分勝利果實的大同巡撫,也名正言順地坐在瞭席上。
不過汪直可沒有給他什麼好臉色,席間汪公公將捉不到李子龍的憋悶悉數轉移到瞭郭鏜身上,幾個略帶惡意的玩笑便把郭鏜調侃得滿臉通紅,下不來臺,不僅如此,他還叫來一名美貌婢女奉酒,這侍女別的事都不用幹,就專門給郭巡撫灌酒,直把他灌得醉意醺醺,人事不知。
飯後,王越便命人已經將醉得不能走路的郭鏜送回巡撫府。
唐泛等人則起身告辭,他們還要回客棧整理行囊,準備回京面奏的言辭。
王越明白這一點,是以也沒有多加挽留,便親自將他們送到門口。
汪直是與他們一起離開的,唐泛見他臉上殊無笑容,隻當他還在惱火李子龍的事情,就勸慰他道:“李子龍能逃過一劫,也是他命不該絕,有瞭這場大捷,朝廷想必也不會多加怪罪的。”
汪直卻搖搖頭:“我不是在想這個。”
唐泛挑眉:“那是?”
汪直道:“先前我上疏告病,要求返京,奏疏幾度被駁回,要求我繼續留駐大同,這次告病的奏疏再上去,我怕還是會被陛下駁回。”
唐泛不解:“有瞭這場大捷,陛下應該會同意你回京的。”
這意思並不是說皇帝念在他勞苦功勞,讓他回去,而是汪直功高,再不回去,朝廷就會擔心他坐大瞭。
汪直陰沉著臉色:“你還不瞭解萬黨那幫人麼,不是陛下同意與否,而是他們肯定會想辦法將我調開大同和京城,說不定就直接讓我去南京養老瞭,陛下耳根子軟,被他們吹一吹風,估計也就點頭瞭。”
唐泛沉吟片刻:“其實你想回京,這也不難。”
汪直跟他一路,無非也是為瞭問計,一聽這話就喜道:“你有法子?”
唐泛道:“我問你,你前幾回上疏,是否都說自己有恙在身?”
汪直翻瞭個白眼:“何止有恙,我都咒自己快死瞭,陛下也沒答應我回去!”
唐泛問:“那你可曾說,自己願意卸下一切職務,回京侍奉陛下娘娘左右?”
汪直一怔:“這倒不曾。”
大丈夫豈可一日無權,萬一皇帝當真瞭,真把他官職一擼到底,那他上哪兒哭去?
唐泛搖搖頭:“陛下是個心軟的人,但他也不是無底線的心軟,你得拿出真正能夠觸動他的理由才行,現在西廠早已關閉,就算你不說這句話,等你回京之後,不也同樣是要重新開始經營,何必執著?你自小就在宮中長大,皇宮便是你的故鄉,縱然萬黨等人阻擾,他們也不能不讓你乞骸骨回鄉罷?”
汪直噗瞭一聲,這人可真損,人傢上書乞骸骨,返鄉養老,唐泛倒好,將皇宮說成汪直的老鄉,這樣一來,皇帝如何還會不同意?
這好像還真可行?
汪直又問:“如此還是有問題,他們若以我身體為借口,將我發配南京養病,又要如何是好?”
唐泛悠悠道:“你明明就患瞭極重的痹癥,大夫說這種病最忌長期身處潮濕陰冷之地,南方比北方潮濕,怎麼會適合養病呢?”
高,真是高!
汪直忍不住都想朝他豎起拇指瞭,想想不太合適,便端著矜持的架子,緩緩道:“唐泛,你這個朋友,我認下瞭。”
唐泛失笑:“汪公這話說得可就有點傷人心瞭,我還以為咱們一直都是朋友呢!”
汪直微哂:“一面之緣和泛泛之交也都叫朋友呢!”
隋州忽然出聲:“天色不早,該回瞭,我讓官驛的人備瞭蓮子綠豆湯,若是回去得早,你還能吃點,晚瞭就不克化瞭。”
縱然唐泛方才已經吃飽瞭,但聽到有甜湯,還是會忍不住道:“那我們趕緊回去罷,汪公,這就告辭瞭!”
說罷朝汪直拱瞭拱手,扯著隋州趕緊扯呼瞭。
十數天後,在盧衍傷勢得到明顯好轉,已經可以坐馬車的時候,唐泛他們正式啟程回京。
比起來時,一行人裡少瞭一個韋山,卻多出一個杜瑰兒。
盧衍在仲景堂養傷期間,與幫忙照料自己的杜瑰兒互生情愫。
在那個驚心動魄的夜晚,考驗的不止是毅力,還有人心。杜瑰兒當時雖然沒有跟盧衍在一起,卻從旁人口中得知盧衍之所以會身受重傷,是為瞭保護同僚,隻可惜韋山後來還是死於李子龍裝扮的出雲子之手,盧衍終究還是沒能保住同伴的性命。
但對他的義氣,杜瑰兒本就存瞭三分好感,加上後來盧衍在仲景堂養傷,日久天長的相處,使得她越發看重盧衍的人品。
確切來說,杜瑰兒之前對隋州表現出來的好感,僅僅是對強者的一種崇拜,比起隋州,盧衍的踏實和體貼,才讓杜瑰兒真正認識到自己最需要的是什麼。
杜老大夫原本對女兒的終身大事還挺發愁的,差點以為她一輩子都嫁不出去瞭,沒料想天上掉下個盧衍,竟然讓女兒看對瞭眼,又見盧衍品行不錯,得知他並非軍戶出身,也是薄有資產的殷實人傢,便趕緊同意瞭兩人的婚事。
因杜傢隻有兩個女兒,盧衍甚至還答應以後兩人的第一個孩子姓杜,這讓杜老大夫樂開瞭懷,令人哭笑不得的是,為免夜長夢多,他直接就長事短辦,在這半個月內火速將婚事給定瞭下來。
唐泛和隋州還以媒人和上司的身份出席瞭婚禮。
所以這回杜瑰兒一起上京,卻是以盧傢娘子的身份去給盧衍父母見禮請安的。
也不知道盧衍的父母瞧見兒子出去一趟就帶回個媳婦,會大喜過望,還是驚大於喜瞭。
闊別數月,京城還是那個京城,並不因任何人的離開或存在而改變。
說句大不韙的,即使皇帝老子駕崩,百姓頂多也就戴三個月的孝,該怎麼過日子還怎麼過日子。
由於汪直王越他們還需要在大同料理戰後事宜,晚些才能回京,這次就沒有與唐泛他們同路。
最重要的是,汪公公回京“養老”的奏疏,還需要通過唐泛他們遞上去,否則若是照正常流程來走,隻怕永遠都到不瞭皇帝那裡瞭。
陛見的過程乏善可陳,唐泛他們差事辦得妥當,無可指摘,萬黨頂多隻能拿李子龍逃脫的事情給他們潑潑臟水,卻無法否認他們幫忙破瞭威寧海子懸案和提前報信的功勞。
至於李子龍的事情,唐泛他們當然也有話說,當初這人明明是皇帝欽筆,刑部下發公文斬立決的,這樣一個欽犯都能從朝廷眼皮子底下逃脫,這裡頭的牽扯可就大瞭,是不是意味這朝廷裡頭有內奸,有給李子龍通風報信,甚至幫他逃脫的人?若是要嚴查的話,那就從頭查起吧!
在考慮到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情況下,萬黨等人也隻好放棄追究,偃旗息鼓,甚至沒有阻攔汪直提出回京的要求,而汪直按照唐泛建議所寫的奏疏,果然也打動瞭皇帝,不僅同意汪直回京,還重新賜予其禦馬監秉筆太監的職務。
這些都是後話瞭。
唐泛與隋州二人因表現優異,被賞賜金銀綢緞,允其休養數日再回衙門當值。
事後唐泛的同年好友們,私底下也不乏為唐泛不平,覺得他歷盡艱辛,還差點斷送小命,卻沒能得到升遷,實在不值當。
但唐泛心裡卻明白得很,官位雖好,卻不是你想升就能升的,一個蘿卜一個坑,你升瞭,別人就得讓位。
再說唐泛其實已經升得夠快瞭,同科進士之中,同齡人之中,像他這樣年紀輕輕就官居正四品的,不是沒有,卻很少,唐泛的履歷,已足可稱得上春風得意。
萬黨至今都還沒找他的麻煩,他就該謝天謝地,燒香禮佛瞭,要是再惦記著升官,那純粹就是找死瞭,所以凡事還是悠著點的好。
該是你的,遲早跑不掉,不該是你的,強求也是枉然。
對唐泛而言,回到京城之後的日子相對平靜安逸。
他終於又可以過上規律的當官生涯,每日散值之後還能回去吃阿冬做的點心,與好友對酌閑聊,人生如此,別無所求。
不過還沒等唐泛逍遙多久,又一樁案子找上瞭門。
案件的起因,是成化十八年,也就是去年的春夏之交時,接連數月無雨,很多田地都荒蕪幹涸瞭,莊稼沒法存貨,紛紛枯萎,不過這還不算什麼,蘇州府向來富庶,糧倉儲備豐富,幾個月的饑荒還是可以熬過去的,但到瞭當年的夏秋之時,又突然連降暴雨,導致太湖泛濫成災。
這一下,不僅田地完全沒法耕種,連民居也全都被淹沒,洪水久久不退,又導致瞭瘟疫傳播,災情十分嚴重。
當時朝廷就讓蘇州府開倉賑災,又令南直隸巡按禦史從旁協助巡查,之後經過一個冬天,照理說情況也應當有所好轉瞭。
不過按照規矩,此事過後,朝廷這邊還得再派下一位禦史進行巡查,將賑災成果奏報,這是為瞭避免地方官相互勾結欺瞞朝廷,也是應有之義。
但就在此時,卻鬧出瞭一樁公案——
南直隸巡按禦史與吳江縣令先後上疏,彈劾對方。
南直隸巡按禦史楊濟彈劾吳江縣令陳鑾賑災不力,吳江縣令則反駁說自己已經盡力瞭,隻是上面撥的錢糧不夠多,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暗示對方站著說話不腰疼。
這兩人各執一詞,互不相讓,朝廷便下令讓蘇州知府胡文藻上疏陳詞,胡文藻卻表示自己並不知情,還說吳江等地從水災之後沒多久,蘇州府就已經開倉放糧,論理應當是足夠賑災的。
隻是他的辯解太過蒼白無力,並不能以此證明自己的清白,反倒讓朝廷覺得他在推諉責任。
不過單憑這些奏疏,也很難看清真相。
事已至此,南直隸巡按禦史、吳江縣令、蘇州知府各執一詞,令人無從判斷。
經過內閣的商議,奏請皇帝同意,內閣最後決定由都察院派出禦史到蘇州視察災情,順道將這樁是非厘清。
趁著這個機會,右都禦使丘濬就推薦瞭唐泛。
推薦很快得到皇帝首肯。
旨意一下,他就收拾妥當,準備出京南下。
然而此行有個小小的意外,那便是隨同唐泛出京,一路相從護衛的,並非以往形影不離的隋州,甚至也不是錦衣衛裡合作慣瞭的任何一個熟面孔。
唐泛與北鎮撫司交情好,那是不少人都知道的,但有些人偏偏不想看著唐泛與錦衣衛走得太近,所以這次跟著唐泛一起出來的,卻是東廠兩個番役,美其名曰保護隨從,但至於是保護還是監視,那就隻有天知道瞭。
出發那天,唐泛帶著錢三兒,早早便到城門口,誰知左等右等,天色都大亮瞭,連旁邊茶寮都開張做生意瞭,還不見東廠的人影。
自打從河南回來之後,錢三兒便跟在唐泛身邊,成瞭他的長隨和小廝。
唐泛素來是知道這幫大爺架子大的,可也沒想到對方大到如此地步,仗著尚銘撐腰,連皇差都不放在眼裡瞭。
當下也沒有辦法,他就到茶寮裡叫瞭杯茶,邊吃邊等。
好容易日上三竿瞭,那兩名東廠之人才姍姍來遲。
對方見瞭唐泛便趕忙上前行禮,滿臉笑容道:“未知大人早到,我等來遲,還望大人恕罪!”
唐泛微微一笑:“你們沒有來遲,是我來早瞭。”
那二人面面相覷,他們本來早就可以過來瞭,偏在離城門不遠的地方吃早飯,足足吃瞭大半個時辰,料想唐泛會因此發火,沒想到他居然忍瞭下來。
“大人寬宏大量,屬下感激不盡!”二人感激道。
“我等出瞭京城之後,身負皇差,自然要同舟共濟,二位不必與我客氣,不過咱們初次見面,還得彼此熟悉熟悉才好!”
二人便都應是,又自我介紹,一人叫曾培,一人叫吳宗,俱都是東廠的番役。
這所謂番役,專職緝捕審訊,是東廠司職裡最常見的一種職務。
他們來瞭,唐泛倒也不急瞭,還請他們坐下來喝杯茶,順帶吃瞭午飯再走。
這下二人反倒坐不住瞭,連番催促唐泛上路,又再三告罪,說自己先前不該來遲。
唐泛這才讓人牽來馬匹,準備上路。
此時便有人遙遙從身後叫住瞭他,唐泛回頭一看,卻見錦衣衛副千戶龐齊驅馬疾馳而來,都快到茶寮面前瞭,才將將停瞭下來。
龐齊看也沒看曾培和吳宗一眼,而是將唐泛請到一邊。
“還好趕上瞭,唐大人,這是大哥讓我給你的!”
他遞來一件物事:“這是信物,你到蘇州府之後,你若有事的話,可至吳縣的錦衣衛衛所求助。”
唐泛一怔,不由問:“你大哥呢,他怎麼不來?”
龐齊拱手道:“大哥今日奉命去京營,要從另外一個門出去,時間緊迫,就不過來給您送行瞭,讓我代為過來一趟,還請唐大人一路保重!”
旁邊錢三兒忍不住嘀咕:“隋大人近來怎麼忙得很,都見不上幾面瞭!”
唐泛掩下心中的失落之感,沒搭理錢三兒,隻對龐齊笑道:“有勞你跑這一趟,多謝瞭!”
雖然瞧著曾培和吳宗二人露出不耐煩的神情,唐泛卻偏偏放慢瞭語調,跟著龐齊東拉西扯,直到吳宗忍不住過來催促:“大人,咱們也該上路瞭,時辰不等人,還要去通州坐船呢!”
之前讓他好等,現在卻知道時辰不等人瞭,唐泛暗自哂笑,但他知道曾培和吳宗二人就是專門過來給自己添堵的,也不說什麼,隻點點頭:“那就走罷。”
辭別瞭龐齊,四人出瞭城,一路趕往通州,從運河坐船南下。
走水路不僅要比陸路快,而且平穩。走陸路的話,遇上下雨天還得停下來避雨,在水上行船卻大可繼續前進,不妨礙行程。
唐泛他們奉的是皇差,用的自然也是官船,兩層官船,住瞭唐泛他們,另外還有船工等數人,端的是寬敞,唐泛的房間與曾培他們的房間正好分別在二樓兩端,出入不需要特意從對方房間前面走過,正好三人本來就面和心不和,也免瞭天天都要打照面的苦楚。
船行順流而下,速度與陸路不可同日而比,錢三兒鮮少踏足南方煙花之地,眼見著伴隨一路往南,兩岸的景物也跟著一天天不同起來,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尤其是那兩岸人傢,偶爾可見農傢少女捧著衣服到河邊洗衣,三五成群,歡聲笑語,身段柔軟,衣裳輕薄,顏色明麗,與北地胭脂爽朗豪邁截然不同,錢三兒看得都呆掉瞭,眼珠子也不帶轉的。
到瞭揚州地段,正好夜幕降臨,不宜行船,官船便停泊在岸邊,與其它大大小小的民船一道,過瞭夜再走。
天色將暗未暗,岸上還有小姑娘在叫賣鮮花。
唐泛聽見瞭,就讓錢三兒將小姑娘叫上船來,對方跟阿冬差不多年紀,瞧見這艘官船,便對唐泛他們的身份也略略猜得一二瞭,笑盈盈道:“這位老爺,您可是要買花麼,我這花都是今兒新采的,這一路看著水和樹也是枯燥,不如買兩枝放在屋裡,可香瞭呢!”
她口齒伶俐,一口軟媚清甜的口音,把錢三兒都給聽呆瞭。
唐泛問:“這是睡蓮?”
小姑娘誒瞭一聲:“就是睡蓮,這花可香瞭,老爺您聞聞?”
說罷她將籃子抬高湊瞭過來。
其實也不需要小姑娘這番動作,睡蓮香味濃鬱,隻稍微微靠近,便能聞見幽幽的蓮香。
不過也許對於旁邊的錢三兒來說,就有點花不醉人人自醉的味道瞭。
唐泛笑道:“聽你口音,是蘇州人?”
小姑娘:“是哩!”
唐泛:“那怎麼跑到揚州來瞭,蘇州不好麼?”
小姑娘娥眉微蹙,似有為難之意。
唐泛便道:“這籃子花,我買下來瞭,多少錢?”
小姑娘頓時眉開眼笑:“不多,十個錢就行!”
唐泛:“三兒,給她十五個錢。”
小姑娘睜大瞭水汪汪的眼睛,好像奇怪自己怎麼遇上一個冤大頭。
唐泛笑道:“你別怕,我要去蘇州,對那兒不太熟,正好有幾個問題想問問你。”
小姑娘這才釋疑,接過錢三兒遞來的錢,脆生生道:“老爺有何問的?”
唐泛道:“蘇州那麼好的地方,你怎麼不在蘇州,反而到揚州來瞭?”
小姑娘道:“我傢就在太湖邊上,去年先是旱災,後來又發大水,傢裡人都死光瞭,爺爺帶著我來揚州投靠親戚,親戚傢也不富裕,我出來賣點花兒,幫爺爺賺點生計哩!”
唐泛到:“你傢在蘇州哪裡?”
小姑娘:“吳江。”
唐泛問:“吳江水災很嚴重瞭?到現在都還沒好轉麼,你爺爺就沒想過帶你回去瞧瞧?”
小姑娘搖搖頭,眉目黯淡:“傢裡人都餓死瞭,我是差點兒也要被阿爹賣出去瞭,是爺爺保下我,不讓阿爹賣,我和爺爺在揚州挺好的,不回去瞭。”
唐泛又問瞭與災情有關的一些問題,不過對方年紀小,知道的也不多,隻能說些自己沿途所見的。
據她說,吳江去年確實很慘,水災之後,吳江也有官府設的粥場,但人多粥少,很快供不應求,為瞭搶奪那稀薄的粥水吃,甚至發生瞭不少起人命案,更多的人傢沒有粥喝,又趕上接下來的瘟疫,死的死,病的病,去年入冬之後,瘟疫蔓延的趨勢總算好瞭一些,可又碰上天氣寒冷,流離失所的百姓頓時又凍死餓死不少,還有許多人傢逐漸用光瞭先前的儲糧,情況變得越發糟糕,有的人活不下去的,就將自己的兒女賣瞭,還有些甚至就直接把子女烹煮來吃的。
聽到這一段,不光錢三兒毛骨悚然,連唐泛也是眉目一動,隱隱露出怒色。
“你說的這些都是真的?”
小姑娘咬著下唇:“弗曉得,吃人的事情是我爺爺說的,但阿爹想賣瞭我的事兒是真的,我親耳聽到的。”
唐泛問:“那現在呢,吳江現在好些瞭沒有?”
小姑娘搖搖頭,連聲說弗曉得,弗曉得。
她自從跟著爺爺出來之後也沒有再回去過,自然不清楚。
唐泛也沒有多留難,又問瞭幾句,便讓她走瞭。
小姑娘一走,錢三兒就忍不住道:“大人,吳江……”
唐泛微微抬手,示意他不要開口。
錢三兒頓時警覺,扭頭一看,這才發現曾培和吳宗二人一直站在他們旁邊。
“難得在揚州城外過夜,二位怎麼也不進城去瞧瞧熱鬧?”唐泛微笑跟他們打招呼。
曾培笑道:“唐大人好生閑情逸致,這花漂亮得緊,就是顏色素瞭些。”
唐泛一笑,將籃子遞給錢三兒:“既要它香,又要它艷,這世上哪有兩全其美的事情,但凡能占一項,也算不錯瞭。”
曾培打瞭個哈哈:“唐大人是讀書人,張口就是大道理,我們這等粗人自然比不得的,不過蘇州的情況,大人不大熟悉,有些話,屬下還是想著先與大人說說,免得大人走瞭彎路,碰瞭壁。”
唐泛伸手一引,作瞭個請的手勢:“曾老弟有話直講便是。”
曾培道:“大人可知,蘇州這案子要怎麼查?”
唐泛挑眉:“二位有以教我?”
曾培笑道:“瞧大人說的,咱們哪裡能教大人呢!這案子先前已經有巡按禦史在,想必也出不瞭什麼大的岔子,如今朝廷讓大人與我等下來復查,不過是走走過場,要求有個結果罷瞭,蘇松地區自古富庶,又是國傢賦稅重地,若是鬧得太大,朝廷臉上也無光,不知大人能否理解屬下這番話的意思?”
曾培和吳宗二人雖名為唐泛下屬,又身負保護他的職責,但兩人自忖有東廠靠山,不僅一開始就有意怠慢唐泛,甚至一路上也隱隱不將他放在眼裡。
他們早就聽到唐泛名為欽差下巡,實則形同流放的處境,也不相信他敢跟東廠作對,是以這番話說得軟中帶硬,明裡暗裡都含著要挾之意,意思就是提醒唐泛,這裡水深,不要亂查一通,免得最後難以收拾,得罪瞭不該得罪的人。
唐泛微微一笑:“多謝兩位老弟的金玉良言,隻是我有一事不明。”
曾培:“大人請講。”
唐泛:“走走過場這句話,是你們的意思,還是朝廷的旨意?”
曾培語塞片刻,臉色微沉:“大人這是何意?”
唐泛悠悠道:“若是朝廷的旨意,我自然是要遵從的,但我就不明白瞭,陛下與朝廷的意思,俱是讓我過去查個明白,為何到瞭二位這裡,話意就變瞭呢,難不成陛下另外給瞭東廠密旨?”
曾培怒道:“我們好心提醒大人,怎麼大人反倒處處曲解我們的好意呢!”
唐泛呵呵一笑:“兩位的好意,我自然是明白的。不過明白事理的,自然要說兩位是為瞭我好,不明白事理的,豈不就要覺得二位是在阻攔我辦案,傳出去對尚廠公的名聲,隻怕百害而無一利,兩位別好心辦瞭壞事,反倒給你們廠公招禍才是。”
從在京城的時候,曾培兩人就有意給唐泛一個下馬威,結果適得其反,反倒被唐泛擺瞭一道。
這一路上相處下來,他們也發現瞭,這位唐禦史很不好對付,比起以往那些隻知道將他們往死裡罵的人更難對付。
這人說話做事軟硬兼施,又不明著和你翻臉,讓人想挑毛病都無從挑起。
也難怪自傢廠公將他視為重點盯防對象,命他們嚴加留意。
本以為對方審時度勢,起碼也比那些硬骨頭識趣一些,知道有些事不能亂來,有些人不能得罪,結果現在看來,他們還是錯得離譜瞭,這人哪裡跟那些直臣諍臣不一樣瞭,其實骨子裡就是一模一樣的,隻是更狡猾一些罷瞭!
曾培陰陰道:“那唐大人可要想好瞭,別到時候後悔都來不及!”
唐泛淡淡反問:“你這是在威脅我?”
錢三兒站在他身旁,如臨大敵地盯著二人。
曾培瞪視瞭他半晌,冷笑一聲,轉身與吳宗走瞭。
錢三兒怒道:“他們也太放肆瞭!”
唐泛語氣淡淡:“東廠的人什麼時候不放肆過?不管哪一任天子在位都離不開他們,他們也確實有放肆的本錢。”
隻不過先前幾個人還起碼維持著表面上的和平,現在則徹底撕破瞭臉。
錢三兒:“大人,那咱們怎麼辦?”
唐泛倒不是很在意:“早晚會有這麼一出,沒瞭張屠戶,咱們就得吃帶毛豬不成?他們能忍耐到現在才出聲,已經是很給面子瞭。”
東廠的人囂張慣瞭,這也是曾培與吳宗兩個小小番役就敢對唐泛指手畫腳的原因。
但唐泛早有心理準備,對此談不上憤怒。
二人說話之間,天色已經徹底暗瞭下來。
有不少人從船上下來,說說笑笑地往揚州城走去,準備體會體會那揚州城聞名天下,連當年隋煬帝都禁不住專程修瞭一條運河南下的美景美人。
若是那來過揚州的人,此時便正好引以為豪地說起那揚州典故,什麼早上皮包水,下午水包皮,晚上皮壓皮,聽得旁人垂涎三尺,口水橫流,越發對揚州城充滿瞭向往。
錢三兒在岸邊聽說瞭一耳朵,滿臉艷羨地走回來,問唐泛:“大人,皮包水是什麼,水包皮又是什麼,怎麼聽著就讓人覺得銷魂呢?”
唐泛笑道:“這句話大意是說揚州人早上起來喝早茶吃點心,下午就在浴室裡度過,揚州有這種營生,不過這種生活一般也就是有錢人傢才有閑情去過的,尋常百姓為瞭一日三餐生計奔波尚且不及,哪來的心思去玩這些東西?”
錢三兒眨瞭眨眼:“大人,聽說您老傢是江南的,莫非就是揚州人士?”
唐泛搖頭:“我老傢不在揚州,但是離得近,所以對江南一帶的民俗也還算熟悉。”
錢三兒眼珠一轉,嘿嘿笑道:“那還有晚上皮壓皮呢?”
唐泛睨瞭他一眼,這傢夥明知故問,居心不良。
“你是不是也想下船進城走走啊?”
錢三兒順著竿子爬:“那也得要大人同意才行,東廠那兩個龜孫子靠不住,我可不能單獨將大人留下來……”
說罷他涎著臉:“大人,您不去啊?”
唐泛搖頭,其實別說錢三兒,他也想進揚州城走走,但是為免落人口實,在到達蘇州之前,最好哪裡也別去。
“曾培與吳宗二人就是來監視我的,你別看他們什麼也不做,如果我現在踏入揚州城一步,等我回去之後,一條‘罔顧朝廷差事,私下尋歡作樂’的罪名就可以扣在我頭上。”
錢三兒義憤填膺,卻又不敢說什麼給唐泛招禍的話,隻得露出一臉憤憤不平的表情。
唐泛道:“行瞭,我不能進城,你倒無妨,如今雖然天色晚瞭,不過那些客棧酒樓俱還開著,要到亥時末才會打烊的,與北方不同,你去逛一逛,順便給我打包幾份吃食來。”
錢三兒眼睛一亮:“大人想吃什麼?”
一提到這個,唐泛忍住口水泛濫的欲望,努力作出一本正經的樣子:“要一份三丁包,雞汁煮幹絲,琵琶對蝦,翡翠燒賣,其它的你看著買罷。”
“好嘞!”錢三兒得到首肯,恨不得立時就長翅膀飛到那城內。
唐泛不忘交代道:“如今臨近觀音得道之日,城內有通宵達旦的燈會,熱鬧倒是不少的,但你切記不可流連那些秦樓楚館,否則你也不用回來瞭。”
錢三兒見他面色嚴肅,原本還有些飄飄然的心思立馬就收斂瞭,一一答應下來,然後便離船上岸。
錢三兒走後,唐泛覺得有些乏味無聊,便也放下書本,走出船艙,到甲板上透透氣。
夜色浸染下,兩岸煙柳已然沒瞭顏色,渾然不復白日裡的翠綠,但隨之燃起的,卻是點點燭火星光,輕輕搖曳,倒映在水面,仿佛多出一個琉璃世界,令人不覺今夕何夕。
這便是江南水鄉的魅力,沒有北方的風沙侵襲,日復一日,一年四季俱是一般美景,也難怪許多北方人來到這裡就不願意走瞭,揚州城更是其中翹楚,唐泛站在船上遙遙望去,已可見到滿城燈火輝煌,映如白晝,讓他忽然想起小時候,父親帶他與姐姐來揚州城玩耍的經歷,一晃眼便已這麼多年,景物依舊,人面全非,若不是此行有兩個東廠番子盯著,他必然是要故地重遊,進城看一看的。
“救命啊!!快來人啊!!有人落水瞭!!!”
一聲尖叫劃破寂靜,也打斷瞭唐泛略帶傷感的回憶。
他舉目望去,便見河上不知何時聚攏起幾艘船,其中還有兩艘是畫舫,水面上隱約可見動靜,好像確實有人落瞭水。
然而稀奇的是,這邊有人在喊救命,那邊畫舫上卻傳來嬉笑之聲,船邊出現幾條人影,唐泛仔細一看,仿佛是紈絝子弟在說笑取樂,有的挽起袖子準備下水,卻還磨磨蹭蹭,奇怪得很。
“大人,幾位大人,那裡有人落水瞭,咱們要不要救一救?”說話的是其中一名船工,他見唐泛和曾培等人都走出來看熱鬧,便趕緊請示道。
唐泛道:“怎麼回事?”
船工道:“小的們也不太清楚,落水的好像是一名女子,方才旁邊那兩個畫舫的紈絝子弟出言不遜,還已經上瞭船去,結果推搡起來,那個女子便掉下水瞭。”
曾培不悅道:“救什麼救!那裡那麼多人,有他們去救就行瞭!咱們是奉命來辦差的,可不是巡河的捕快,別多管閑事!”
唐泛卻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沒看到也就罷瞭,既然看到瞭,就下去救一救罷!”
然而在他們說話的間隙,那頭一艘小船上,已經有人身形矯健地一躍入水,朝溺水之人遊瞭過去。
對方水性極好,不一會兒就將人撈住,一邊拽往官船這邊來,船工們見狀,連忙七手八腳地幫忙將人撈上來。
此時邊上幾艘船離落水的人都不遠,目測距離相當,不過那女子的船上還站著兩名紈絝子弟,救人回去無異於羊入虎口,而旁邊幾艘船又不夠大,相比起來,無疑是唐泛他們這艘官船更氣派可靠一些。
然而等到人被拖上甲板,唐泛他們才發現,被救上來的,居然還是位國色天香的美人。
借著盈盈燈火的照映,那少女就躺在甲板上,閉目昏迷不醒,薄薄的春衫遮不住玲瓏身段,綁好的辮子也在水中散瞭開來,一頭濕淋淋的長發貼在雙頰,越發顯得面色如雪。
眉若遠山黛青,唇如櫻桃新紅。
那一瞬間,唐泛心頭浮現出這樣一句話。
便是他,臉上也不由得掠過驚艷之色,更不必提其他人瞭。
一行人正瞅著這名女子不知所措,男女授受不親,若對方是良傢女子,將人救上來已是極限,要是為瞭救人做出什麼事,她就算醒過來,隻怕名聲也沒瞭。
尤其是從先前那番動靜來看,被紈絝子弟調戲就要跳河以證清白,這女子估計也是個烈性的。
曾培和吳總二人倒是躍躍欲試,沒奈何唐泛就在一旁,他們也不敢造次,否則很容易落瞭唐泛的把柄。
唐泛的註意力隻在少女身上停留瞭一瞬,隨即就落在那個救人的人身上。
對方看上去二十出頭的年紀,燈火中眉目俊美,一身白衣此時濕透瞭,正緊緊貼在身上,然而卻不顯狼狽,反而透著一股瀟灑英姿。
唐泛正要說話,便見那少年轉身又跳進水裡,朝女子先前所在的船遊瞭過去。
所有人都被他這突兀的舉動弄混瞭,卻見那少年很快遊到船邊,雙臂一按船舷,身形隨即一躍而起,穩穩落在甲板上,漂亮利落之極。
接下來,那少年將船上兩名紈絝子弟都打入水中,又讓那艘船上的船工將船駛近唐泛他們的官船,把落水女子的兩名婢女帶瞭過來,讓她們用力按壓那女子的腹部,給女子渡氣,好是一番折騰,才將人給救活過來。
被少年推入水的兩個紈絝子弟又是叫罵又是呼救,他們所在的畫舫又忙不迭駛過去救他們,場面一時混亂之極。
吳宗對美貌少女的存在沒什麼意見,卻對那少年不經他們同意就自作主張將人帶上船來,意見大得很,便斥道:“你是何人,竟敢擅闖官船,可知這艘船是何人所坐麼!”
那少年懶懶道:“不管是何人所坐,總不會是你作主,既然不是此間主人,那就一邊待著涼快去罷,主人傢都沒有開口,你出什麼頭?”
吳宗怒道:“好狗膽,你可知我們是什麼人!”
唐泛忽然開口:“吳宗,如果我沒記錯,這艘船上,好像還是由我作主罷?”
曾培和吳宗橫歸橫,他們實際上也不敢當真對唐泛如何,充其量隻能對他虛言恫嚇幾句,然後在背地裡使點小絆子,除此之外,他們的職責就是保護唐泛的人身安全,這點是不會變的。
如果唐泛出瞭事,那麼頭一個倒黴的肯定就是他們。
所以聽到唐泛這句話,吳宗臉色變幻,最終也不敢說什麼,隻能悻悻住嘴。
因著對方救人的舉動,唐泛朝那少年和顏悅色地笑瞭笑。
對方愣瞭一下,一反方才的傲慢,臉上居然浮現一絲赧然,也露出兩顆虎牙,回以純情一笑。
不過唐泛卻沒顧得上理他,他的視線已經轉向幽幽轉醒的少女:“姑娘既然已經醒瞭,就回自己的船上去罷。”
少女臉色蒼白,神情還有些迷茫,她在婢女的攙扶下站起身,周圍全是男人,她身上的衣物卻全濕透瞭,方才也不知道被瞧見瞭多少去,聽聞唐泛的話,頓時反應過來,露出羞憤難堪的表情。
幸好扶起她的婢女隨身帶瞭披風,當時便已經緊緊裹在少女身上。
“多謝官老爺搭救,且容小女子去洗漱換裝,再過來答謝。”
唐泛道:“不必瞭,你自回去罷。”
眼下情形實在過於狼狽,少女咬住下唇,盈盈一拜,便在婢女的攙扶下先行回到自己的船上。
畫舫上的紈絝子弟被搭救起來之後心懷不忿,還想圍過來找麻煩,唐泛抬瞭抬下巴,對船工道:“去跟他們說,東廠在此辦事,若是不怕麻煩,便隻管上來。”
船工依言前去傳話,果不其然,一聽東廠的名頭,那些人簡直跟見瞭鬼似的,哪裡還敢過來討什麼公道,當即就調轉船頭飛快地跑瞭,如果唐泛方才祭出自己的禦史身份,隻怕還沒有這麼管用,真是令人好笑又好氣。
解決瞭那幫潑皮子弟,唐泛才轉向方才那下水救人的少年:“閣下路見不平,仗義相救,此行大有俠風,還未請教高姓大名?”
少年拱手笑道:“在下陸靈溪,字益青,乃嘉興平湖人士,偶然路過出手一救罷瞭,當不得什麼俠風,閣下坐著官船,想必是朝廷命官罷,在下這廂有禮瞭。”
他沒有自稱草民,身上應該是有功名的,唐泛便輕輕頷首:“你身上都濕透瞭,先去換身衣服再來敘話罷。”
少年身強體壯,在船上站瞭這麼久也沒感覺,被唐泛提醒,笑嘻嘻道:“不巧得很,今夜泛舟遊湖,租的是一艘小船,並未準備換洗衣物,大人若方便的話,能否先借用一套,益青日後定當奉還。”
這陸靈溪臉皮不可謂不厚,膽子也不可謂不大,明知道唐泛是朝廷命官,還敢用對平輩朋友的口吻對他說話,偏生又令人生不起任何反感。
唐泛性格隨和,也沒有擺官威和他計較的意思,便親自找瞭身幹凈的衣物讓他換上,又讓他到茶廳找自己。
這陸靈溪身形修長高大,唐泛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不僅未見過分寬敞,反倒顯得有點局促。
不過他皮膚白皙,風采翩翩,縱然略有不合身之處,也能讓人忽略過去。
“你出身平湖,想必認識陸鼎陸侍郎瞭?”唐泛問。
“大人所說正是族叔,”少年眨瞭眨眼,露出些許欣喜。“您認識叔叔?”
唐泛搖搖頭:“神交已久,不過來往不多,平湖陸氏是大族,想來你們彼此應該都是認識的。”
少年眉眼彎彎:“可我還不知道大人尊姓大名呢?”
唐泛道:“左僉都禦史唐泛。”
少年吃瞭一驚,睜大眼對著唐泛看瞭又看,直到唐泛微微挑眉,這才不好意思地笑瞭笑:“久聞唐大人斷案如神的名聲,今日見到難免忘情,益青失禮瞭!”
唐泛道:“你可是有功名在身?”
少年道:“是,前年僥幸中瞭秀才,之後稟明父母,辭別傢中,出外遊歷,至今兩年有餘。”
唐泛問:“我觀你舉手投足之間,動作敏捷不似一般文人,這是還學瞭武藝?”
少年笑道:“大人果真明察秋毫,在下確實曾拜入少林寺木蓮大師座下學藝數年,算是少林的俗傢弟子。”
唐泛:“喔?如此說來也是文武雙全瞭,你這是準備歸傢探望父母瞭?”
少年:“是,不過現在我已經改變主意瞭,晚點再回傢。”
唐泛詫異:“這是為何?”
少年拱手長揖到底:“因為遇到瞭大人。益青對大人仰慕已久,希望能與大人相處長一些,以便聆聽大人訓示,不知大人可否滿足在下這個小小的心願?”
唐泛的人緣不是不好,可他從沒見過這樣剛見面就滿臉孺慕之情的崇拜者,若換瞭他老師那樣的學術大傢,這並不稀奇,雖說唐泛因為斷案的緣故多瞭點微末名聲,但他也未曾想過自己的名氣竟已大到這種程度瞭。
偏偏眼前這人一臉至誠,還長瞭一張好臉皮,饒是唐大人,也難免犯瞭以貌取人,愛才惜才的毛病。
自然,還有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陸靈溪來自平湖陸氏,這個傢族世代官宦,幾乎每一代都會出進士,與之交好並無壞處,以這少年的人品資質,指不定十數年後也將是冉冉新星一顆。
唐泛一笑,指瞭指旁邊的椅子:“坐罷,你有瞭秀才功名,為何卻又不去考舉人,反倒四處遊歷起來,難道想棄文從武,效仿班超投筆從戎不成?”
陸靈溪大大方方坐瞭下來:“在下倒是想投筆從戎,奈何當朝不比漢代,武將若無功名傍身,終歸隻能低人一等,甚至處處看文臣的臉色行事。”
他看瞭唐泛一眼,見對方並無不悅之色,這才續道:“我並非在抱怨什麼,更不是說文臣就不好,隻是武將地位一味低下,真正能知兵懂兵,文韜武略的文臣畢竟少數,在下想著,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裡路,正是因為如此,才更要多長些見識,免得以後就算考取瞭功名,也隻能淪為紙上談兵的庸碌之人。”
唐泛頷首笑道:“大善,能有如此志向,又能付諸實施,足見不凡,相信你往後必然能有一番成就!”
陸靈溪頓時眉開眼笑:“多謝大人贊賞,我……”
他剛想接著說,便見外頭來瞭一名船工,向唐泛匯報道:“大人,方才那名落水的女子,想過來向大人和這位公子道謝。”
照理說,那樣絕色的一名女子,但凡男人都不會不想方設法再見上一面,更何況對方是為瞭道謝而來,再正經不過,根本沒什麼理由拒絕,也不會有人想要拒絕。
唐泛就道:“我就不見她瞭,若是你想見的話……”
陸靈溪馬上道:“大人,在下救人乃舉手之勞,並沒有要別人道謝的意思,我也根本不想見她!”
唐泛見他回得太快,不由調侃:“就算想,也是人之常情,你隻管去見就是,我又不會怪罪。”
陸靈溪就急瞭:“大人,我真不願意見她,能遇上您,又能當面向您請教,與您暢談,乃是三生幸事,在下如何還有空搭理不相幹的旁人呢!”
唐泛見他英俊容貌登時蒙上一層焦急,再無之前的淡定,心下有些好笑,覺得陸靈溪估計是還沒開竅學會欣賞異性。
對這個大方磊落又不失少年心性的陸傢子弟,他其實是頗為喜愛欣賞的。
唐泛對船工道:“讓她不必過來瞭,安生休養就是,沒有人想要她報答,也不必多禮。”
船工應下,退瞭出去,不一會兒便又回來瞭。
談興被打擾,唐泛和陸靈溪都有些不悅。
船工見狀也是惴惴:“大人,那女子道,她是父母雙亡,到蘇州投親的,因為隻有丫鬟相隨,擔心再出現方才那樣的情形,所以希望能夠求大人允可,一路尾隨大人的官船,除此之外,絕不多加打擾。”
這個要求倒也不算過分,孤身女子行走世間,為瞭自保使出小小心計不算什麼。
唐泛既然對她無意,也就沒有操心深究對方身世的興趣,便答應下來。
那女子果然再也沒有過來打擾瞭。
陸靈溪卻是個妙人,唐泛本來看在他樂於助人又毫不居功,而且還是陸傢子弟的份上與他多聊瞭幾句,沒想到對方還是個健談的,且妙語如珠,時常有令人捧腹之語,又因這兩年四處遊歷,見多識廣,正好與唐泛談到一處去,二人一見如故,一聊竟然就是大半夜,快到天亮時,陸靈溪才依依不舍地告辭離去,稱呼已然從“大人”變成瞭“唐大哥”。
天亮之後,唐泛他們的官船也沒有多加逗留,而是繼續啟程。
在途經常州、無錫等地之後,官船終於抵達蘇州府。
下瞭船,唐泛等人又從常熟坐馬車前往吳縣。
蘇州府轄下有常熟、吳縣、吳江等縣,其中吳縣乃蘇州府治所,毗鄰吳江縣,二者都在太湖邊上,隻有一字之差,卻是兩個地方。
唐泛離京南下,朝廷自然會下發公文通知地方官,等他們一行到達吳縣時,蘇州知府胡文藻早已帶著屬官頂著烈日,在城外迎候。
論品級,胡文藻與唐泛皆為四品,但唐泛畢竟是欽差,胡文藻雖不必自稱下官,但親自出城迎接,也表明瞭自己的態度,見到唐泛時,更是熱情有禮。
蘇州乃富庶之地,蘇州知府更是肥差,與那些窮府窮縣的官員不同,身為蘇杭兩地的父母官,天生就有充足的底氣和本錢,胡文藻能如此知禮,唐泛當然也不能過於拿喬,二人初次見面不多一會兒,就已經互相稱兄道弟瞭。
胡文藻向唐泛介紹瞭隨同前來的屬官,末瞭大傢都以為唐泛也會介紹跟在他身邊的曾培與吳宗二人,誰知道唐泛卻道:“一路來到這裡,我們也有些累瞭,不知城中可有歇腳的地方?”
曾培和吳宗沒想到自己直接就被跳過瞭,臉色頓時一陣青一陣白。
有東廠這麼塊招牌鎮著,他們走到哪裡都是威風八面,連地方官都不敢輕易得罪,怎能想到這次出門竟被唐泛忽視得如此徹底。
但他們自己也不想想,沒有他們先前倚仗身份想要教訓唐泛,雙方又怎會撕破臉?
面子都是自己掙的,不是別人給的。
曾培和吳總錯就錯在將唐泛與其他害怕得罪東廠的官員等同論之瞭,殊不知人傢連萬黨都已經得罪瞭,再多一個東廠又算什麼?
胡文藻見狀,不由遲疑道:“敢問賢弟,這兩位是……?”
唐泛這才露出恍然狀,失笑道:“瞧我,竟忘瞭介紹,這兩位是東廠的番役,過來協助保護我的。”
完瞭連名字也不說,曾培二人的臉色頓時更黑瞭,心說誰他娘的光是為瞭保護你的,咱們還負責監視你呢!
但唐泛卻沒再給胡文藻開口的機會,面露疑惑道:“怎麼還不進城,胡兄可是有何不便之處?”
胡文藻忙道:“當然不,唐賢弟快請入城,官驛房間早就備好瞭。”
唐泛與胡文藻走在前頭,說說笑笑入瞭城,唐泛敢無視東廠的人,蘇州府那些屬官卻不敢,見知府大人忙著跟欽差說話,便幫忙招呼曾培和吳宗二人,並不因他們隻是東廠的無名小卒就懈怠。
官驛果然早已準備妥當,熱水飯菜一應俱全,蘇州是富饒之地,連房間裡的被子都用的緞面蠶絲被,輕柔如雲朵,可見奢侈。
胡文藻親自將唐泛送到上房,本以為已經應付完差事,可以功成身退瞭,誰知唐泛卻叫住他:“若胡兄無事,不如少坐片刻?”
胡文藻一愣,笑容頓時變得不太真切:“這就不瞭罷……為兄還有些公務要忙,不如改日再說?”
唐泛看瞭看外頭的天色:“這都傍晚瞭,論理衙門早該散值瞭罷,胡兄還真是奉公愛民,還連夜辦公?”
胡文藻打瞭個哈哈:“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最近事情比較忙,那我就少陪瞭,唐賢弟早些歇息,明日我再過來拜訪罷!”
說罷似乎很怕唐泛開口留人,也沒等他回答,便直接離開房間瞭。
看著對方幾近落荒而逃的背影,錢三兒關上門,回身咋舌:“不知道的還以為後面有鬼在追他呢吧,大人,看來這事還真有蹊蹺啊!”
唐泛笑瞭笑,將倒扣的茶杯翻過來,給自己和錢三兒都倒瞭杯茶,有意考究考究他:“說說,怎麼個蹊蹺法?”
錢三兒道:“您之前不是說,楊濟和陳鑾二人都彈劾這個胡文藻,胡文藻還上疏自辯瞭麼,照這麼說,他豈非比任何人都著急才對,怎麼看見您要談正事,反倒退避三舍瞭?”
唐泛點點頭:“他的態度是很奇怪,但我們現在初來乍到,什麼情況都不清楚,先不必著急,看看再說。”
錢三兒嘿嘿一笑:“那可好,這一進城,立馬就感覺到這蘇州府跟北方不一樣瞭,連口茶都透著股胭脂味兒,難怪人傢都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大人要不要也去嘗嘗這南地胭脂的風情啊?”
唐泛沒好氣:“什麼胭脂味兒,那是你淫者見淫,我就沒喝出來!”
錢三兒嘆道:“哎,就知道您肯定不去的,不過話說回來,這裡離京城那麼遠,就算您去瞭,隋鎮撫使也不會知道呀,小的更不會去告密的!”
唐泛一口水當即就噴瞭出來:“告什麼密!關他什麼事!”
錢三兒朝他擠眉弄眼,唐泛的回答是直接將人給趕瞭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