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從什麼地方開始,從什麼地方結束

休整瞭一個星期的寫意準備第二天回到公司上班,早上起來遲瞭,她急急忙忙收拾東西,吃飯。剛出門出電梯,要上車時,寫意發現又沒帶手機,於是耽誤瞭許久。

“C078的政府拍賣會定在下周二。”季英松說。

“保證金交過去瞭嗎?”

“交瞭,薛總說,業興那邊做瞭萬全準備。”

“無論怎麼萬全,還不是靠錢說話。”厲擇良冷笑。

“可是,如果競標成功,我們需要當場交誠意金。”

“不是如果,是一定成功。”厲擇良打斷他,“錢的方面也不用擔心,這陣子緊一緊就好。”

“藍田灣的事情……”季英松說。

“這個你不用過問。”

說到這裡,已經看到寫意的身影,他倆的談話在寫意歸來的時候默契地戛然而止。車開瞭,季英松又恢復成瞭一塊隻會開車而不多說一句的木頭。

“怎麼瞭?”寫意一上車便覺得氣氛有些凝重,“背後說我壞話瞭?”

“我們在討論,會不會你回去翻瞭半天以後,才發現手機就在自己包裡。”他瞇起眼睛笑。

“你怎麼知道?”寫意吃驚地瞪起眼睛。

久瞭沒去公司,有些人看她的眼神都有些奇怪,她一轉身,就有人在背後竊竊私語。

在員工餐廳裡,小黃她們遠遠地看見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坐過來說:“寫意,真對不起,不知道你和厲先生……”

原來她們已經知道瞭她和厲擇良的關系,也難怪,醫院裡人來人往的,哪能沒有一點兒風聲?

“以前買吻的事情,是跟你開玩笑的,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小黃紅著臉說,“也一定不要在厲先生面前提。”

“呀,”寫意驚訝地說,“我還收集瞭很多他用過的一次性杯子,那不是沒有銷路瞭?”

其實,她隻是說來寬她們的心的。小黃她們兩個怔瞭怔,然後會心一笑。她們知道她在說笑,但是從中看出寫意還是那個寫意,並沒有因為飛上枝頭變成鳳凰,而趾高氣揚地看不起她們。

旁人都以為,沈寫意和厲擇良是灰姑娘與白馬王子的故事,普通的公司小職員機緣巧合地釣到瞭厲氏的白馬。灰姑娘小小地病一場,於是白馬為伊消得人憔悴。這樣的故事,簡直就是厲氏大樓八卦席中的饕餮盛宴。不到兩天,寫意被唐喬調回律師樓,這個緣由喬函敏沒說,厲擇良沒說,她也明白,和客戶搞成這樣,影響總歸不佳。

他說:“這樣也好。”

寫意也點頭。

回到唐喬,看見熟人的面孔,寫意覺得異常輕松。沒有專門的辦公室,和大夥兒坐在一起,桌子還留在那裡。

來瞭些新同事,親切地叫她:“寫意姐。”

年紀大的前輩稱呼她:“小沈。”

周平馨喚她:“寫意。”

這裡和厲氏統統不一樣。那裡什麼制度都很嚴厲,著裝不能有半分逾越,連女同事之間聊天都隻能是偷偷摸摸。寫意愜意地伸瞭個長長的懶腰,開始工作。

下午,吳委明從外頭辦差回來,看見寫意就打趣地說:“喲,地王夫人也要上班啊?”

“什麼地王夫人?”寫意納悶。

“你不知道啊,翡翠區那塊C078開出瞭本市第一高價,你們那位厲先生榮升本市地王。”

她除瞭對這塊地略有耳聞以外,公事上因為住院,已經沒有插手厲氏的事情。

“啊,價格很高?”

吳委明報瞭個價格,隨即搖頭感嘆道:“這麼貴,簡直讓人咋舌,主要是和業興搶得太兇瞭。”

哦,以前和厲氏有過節的業興地產。寫意沒說話。

車上,他和季英松談論這個問題的時候,他說沒有問題。沒有問題—他長久以來都是給人這種感覺,那樣的語氣就好像天塌下來也是一句話就能解決的。

“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在拍賣價格上抬高不少才吃下來。前段時間才投瞭巨款給藍田灣,現在又拍成地王,厲氏果真財大氣粗。”吳委明感嘆,“不過,寫意啊,難道你們從來不談這些?”這個“你們”,理所當然地指的是她和厲擇良。

“我們不說公事。”寫意說。

“難道隻談情?天哪,寫意,教我兩手吧,我就找不到那麼多情來跟你嫂子談。”

“去你的。”寫意笑。

寫意下班時,天上落下蒙蒙細雨。她撐起傘,走路去坐地鐵。路邊有傢花店,正在朝裡面盤貨。好大一籃子百合就放在門口,等著裡面挪地方。她不禁蹲下來,嗅瞭嗅,沒有刺鼻的香氣。

她知道厲擇良一直喜歡百合,而且是不帶香味的那種,和她偏愛的金燦燦的金盞菊是完全不一樣的類型。

花店的小妹問:“姐姐要買花嗎?”

“要。”寫意說。

她抱著所有的金盞菊回到傢,空不出手來開門,於是厲擇良來應門,看著擁著那麼多花的寫意突然出現在他的眼前。

她笑著說:“送給你。”

他愣瞭須臾。

她剛進門換下鞋,他就拿起上衣說:“飯菜都擱桌上瞭,趁熱吃。”

“你要出去?”

“嗯。”厲擇良答。

緊接著,一連許多天,他都很忙,每次回傢她都已經睡熟。她知道,拍賣以後交瞭保證金還不行,必須在規定日期內到賬一定比例的款項,否則一旦違約,不僅那八位數的保證金化為虛無,還要吃官司。

所以,他肯定在籌錢,或者四處走動。

那一夜,他回來輕手輕腳地走到臥室,脫瞭西服站在床邊,彎腰垂頭凝視她許久之後,柔軟地親瞭下她露出來的手背。

“呃?”她在熟睡中覺得有些癢癢的,蒙矓地睜眼來看。

“醒瞭就翻過來,別趴著睡。”

“阿衍。”她翻身仰躺。

“嗯。”他順勢坐在床沿上。

“累嗎?”

他微微笑:“不累。”

寫意探起上身,抱住他,“瘦瞭,真的瘦瞭,盡是骨頭,抱一下都硌手。”她心疼地說。

“哪有?”他又笑瞭。

“再瘦下去我就不抱你瞭。”她說。

“那就別抱吧。”他訕訕地垂下眼瞼,似乎那點小肚雞腸的毛病,又開始發作。

“小氣鬼!”寫意說,“逗你玩兒呢,這點兒玩笑都要生氣。”

他繼續垂著眼簾,不置一詞。

“阿衍”寫意喚他。

“阿衍!”再叫瞭一次。

他依舊沒說話。

“好瞭,好瞭,”寫意投降,“我錯瞭,不威脅你瞭,你不要不理我啊。”一邊撒嬌,一邊張開雙臂準備補償他一個熊抱。

卻沒想這個時刻,厲擇良卻再也忍不住,勾起嘴角來。

他明明在偷笑。

寫意的動作停在半空中,神情一滯,過後才反應過來說:“哈,你捉弄我。”

即使這樣,她也沒有生氣,繼續送他一個大大的擁抱,然後張著嘴巴呵呵地樂瞭。

“累不累?”她撲在他的懷裡問。

“你剛才問過瞭。”

“是嗎?”她轉動腦筋想瞭想。

“為什麼要問兩次?”他問。

“啊?我一時忘瞭。”

“是忘瞭,還是想馬上考察一下我的體力?”他嘴角泛起壞笑。

“……”這人又來瞭。

是不是真沒有擔心他的必要?

當晚,厲擇良果然證明瞭他良好的體力。

雖然他掩飾得很好,寫意畢竟不是三歲小孩兒,哄一哄就真不知道東南西北瞭。他臉上的那層陰霾越來越深沉,隻是回到傢裡就裝作興高采烈的樣子。最近,煙也抽得很兇,但是他不在房間裡抽,知道寫意不喜歡煙味,索性躲到陽臺上去,抽完回來洗過手才和她講話。

今天,好幾次寫意聽見他一個人在陽臺上咳嗽。

“感冒瞭?”

“沒事。”

剛說完“沒事”,卻依舊咳瞭兩聲。

寫意急忙去藥箱裡替他找感冒藥。

“籌錢的事情恐怕難辦。”私底下吳委明說。

太急瞭,數目那麼大。

“確實。”寫意答。

沒有哪傢企業是提著錢去做生意的,錢都是銀行的。以前,厲氏長期和輝滬搭線,如今為瞭她,兩傢已經翻瞭臉。

她果然是盡添麻煩的。寫意幽幽地興嘆一聲,卻突然想起個人來。

那人當時就應允說:“沈律師要是日後有什麼要我幫忙的,我一定盡力。”

寫意聽著沒放在心上,如今想起來,不知道這個人情還值不值錢。

她問吳委明:“你那裡有孟梨麗的電話沒?”

“有,你沒有?”

“我刪瞭。”

如今,孟梨麗不就是正源銀行的當傢老板娘,或者說是老板也不為過。寫意撥瞭孟梨麗的電話,約個時間拜訪她。如今,孟梨麗已不能和半年前那個等待分割遺產的遺孀同日而語瞭,可是對寫意還是那麼客氣。孟梨麗沒有將約會定在辦公室,已算是平易近人瞭。

下午四點,寫意向喬函敏告瞭假,就拿起手袋出門。吳委明說:“正好我也無聊,不如替你壯膽?”

寫意感激地看瞭他一眼。於是兩人齊步朝目的地出發。

一路上,寫意已經想好,態度要如何謙卑虔誠,才好博得今日的孟梨麗一根橄欖枝。就像她以前剛剛開始出庭一樣,兩人在車子裡你一句我一句地演練模擬臺詞。

寫意早到瞭十分鐘,沒想到孟梨麗到得更早。

“不好意思,我們遲到瞭。”寫意隻好這樣說。

“是我來早瞭。”孟梨麗笑道,“難得沈小姐約我。”

“其實……”寫意略一猶豫,“無事不登三寶殿,其實是有事想要孟女士幫忙。”

“什麼女士不女士的,我比你大好幾歲,叫我孟姐就行,就是不知道沈律師賞不賞臉,喚我一聲姐姐。”她盈盈一笑,眼波流轉,煞是迷人。

“孟姐。”寫意和善地點頭,“那你也叫我寫意吧。”

“寫意,也是好名字,若是我們傢卉有你一半善解人意就好瞭。”孟梨麗說。

眼看話題越扯越遠,寫意略微覺得不妙,是不是對方不想插這個手?

沒想到,孟梨麗扯瞭些傢常後,話鋒一轉,開門見山地問:“你說叫我幫忙,是為厲氏籌錢的事情?”

她一猜就中,果然是有些準備的。

“是,還請孟姐幫忙。”

“朱傢老太太給我們這一行留瞭話,誰貸給厲氏,就是跟她老人傢過不去。如今朱傢雖然失瞭勢,但老太太的話還是有些分量的,所以厲總那樣做,總歸太沖動瞭些。年輕人嘛,哪兒不能有些磕磕碰碰的?他將事情做得太絕瞭。”

聽到這裡,寫意的心已經涼瞭一半。

“要是孟姐可以引見,我願意去朱傢請罪。”雖說她骨子裡倔強得要死,但是隻要如今能幫他,自己如何伏低做小都情願。

“這個怕是不妥當吧。雖然我和厲總不熟,但是他的脾氣我也聽說過一點兒,估計就連你來見我,他也是不知道的。”孟梨麗搖頭說。

“他個性執拗些。”寫意不好意思地說。

“殊不知,這種個性卻很受女性喜愛。”孟梨麗道。

“寫意,”孟梨麗頓瞭頓,又說,“這個忙我願意幫。”

寫意有些驚訝地看著她,停頓瞭一秒鐘以後,綻放出笑顏,然後和旁邊一直一言不發的吳委明相視一笑。

“謝謝。”她真心實意地答謝。

“我幫忙的原因隻有一個,不是因為我對厲氏有信心或者我對厲總有興趣,想取得什麼回報,而是為瞭你,寫意。”孟梨麗伸手握住桌子上寫意的手,說,“我在一生中最無助的時候,是你在幫助我。傢卉和我不和,在眾人面前侮辱我的時候,連身邊的男伴都逃之夭夭,卻是你替我擋在前面。”

“那是……我的工作。”她笑道。

孟梨麗說:“我能答應你,確實也是厲總有能力,值得一試。不過這隻代表我的意見,我會向董事會爭取。昨天厲氏正好在和我們正源聯絡,要是行得通,就做個順水人情吧。”

“謝謝。”寫意又說。

孟梨麗笑,“那天在街上遇見你們倆,我這個旁人看著都覺得幸福。希望有情人終成眷屬。”說完這句,她的目光中流露出淡淡的惆悵。

回去的路上,吳委明說:“沒想到,這個孟梨麗做事挺耿直的。”

晚上,寫意像小貓一樣黏在他的懷裡。她一直在琢磨著怎麼對他開口,才能讓他接受,才能顧及他那高不可攀的自尊。

“阿衍,要是我做瞭件會讓你生氣的事,怎麼辦?”她問。

“難道你還做過什麼讓我高興的事?”他揶揄。

她生氣地張嘴咬他的下巴。

他吃痛地笑,笑瞭兩下卻岔瞭氣,開始咳嗽。

“你是不是又沒有按時吃藥?”她問他。

他沒說話,便是默認。

“這麼大個人瞭,還怕打針吃藥。”寫意搖頭。

一大早,薛其歸就風風火火地走到厲擇良的辦公室裡。

“厲先生,正源同意貸款瞭。”

厲擇良原本正在櫃子前找資料,聽見薛其歸的話,微微一錯愕。

“怎麼回事?”

薛其歸原原本本地將情況說瞭一遍。

“昨天,沈小姐見過孟梨麗?”他聽瞭之後忽然問。

薛其歸說:“不清楚,我馬上去打聽下,跟你回話。”

薛其歸走瞭以後,他繼續留在書櫃前找東西,翻瞭十多分鐘,期間小林進來過一次,為他添水。

她第二次進來,看見他還在那裡。

她狐疑地問:“厲先生,您找什麼?”

聽見小林的話,他微微失神,原來他是這樣煩躁,連薛其歸進來之前想找什麼都忘瞭,隻是機械地重復著這個動作。

小林見他神色不佳,不敢多待,放下杯子就退瞭出去。

一會兒,薛其歸在電話裡給瞭他答復。

“她一個人去的?”厲擇良問。

“還有那個同事吳委明。”薛其歸答。

“嗯。老薛,你安排下,今晚請正源那邊的人吃頓便飯。”厲擇良說,“我上次讓你開戶轉錢的事情做好瞭嗎?”

“戶開好瞭,但是數目有些大。”

“你辦就是瞭。”

下午寫意好不容易提前下班,在超市裡面買食材和食譜,準備早早回去復習一下淡忘瞭的廚藝。她推著購物車,選瞭很多他愛吃的東西。她一個人擠出地鐵,再嘿咻嘿咻地提回傢,可惜,剛進屋就收到厲擇良的短信。

“我晚上有應酬,不回傢吃飯。”

他不冷不淡地寫瞭一句。

她看著屏幕上的兩行字,心頭不知道怎麼的,隱隱有些難受。平時要不是回她的信息的話,他幾乎不會主動用短信聯系,有事情都是直接打電話。

可是,他卻破天荒地這樣告訴她。

是不想和她說話,還是現在忙得抽不開身?大概是後者吧,她安慰自己。

八點、九點、十點、十一點……墻上掛鐘的時針走瞭一格又一格,厲擇良還是沒有回傢。寫意越來越沒有耐性,將電視機的頻道換瞭幾百次,開始抓狂。她好心準備做飯給他吃,他居然說不回來就不回來,還在外面花天酒地,快到深夜也不歸傢。

討厭!

真討厭!

十分討厭!

一會兒堅決不理他!絕對不能心軟!

寫意下定決心就去洗澡,放水的時候,似乎聽到他進屋關門的聲音。她暗暗在心中敲定,一會兒一定要擺一副深閨怨婦的臉色給他瞧瞧,讓他知道厲害。她洗瞭澡從浴室出來,直接回瞭臥室,但還是忍不住瞅瞭厲擇良一眼。他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後腦勺朝著她,所以看不見他在那兒幹什麼。

總之回來瞭也沒有主動和她說話,寫意氣呼呼地一把關瞭客廳的燈,扔他一個人在黑暗中,然後爬到床上蒙住頭睡覺。憋瞭三四分鐘,外面的男人還是沒有動靜,既沒有起身去開燈,也沒有走動。

被定身瞭?寫意納悶。

她狐疑地起床探出頭,看到他還是那樣坐在黑暗裡,一動也不動。她挪動瞭下步子,卻一不小心踢到瞭旁邊的椅子腿。因為是光著腳丫,所以直接磕到腳趾頭。

還疼得要命。

他忽然說:“磕到哪兒瞭?過來我瞧瞧。”聲音倦倦的,有些慵懶的低沉。

她不理他,強忍著疼痛假裝是自己出來喝水。

“寫意。”他喚道。

她繼續無視,徑自朝廚房走去。

“寫意,我頭暈。”他說。

此句一出,立刻奏效。

她頓瞭頓,停下腳步迅速轉身問:“怎麼瞭?”

厲擇良挑起唇角,戲謔著說:“你不是準備不理我瞭嗎?”

寫意雖然看不見他在暗處的表情,也能想象到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神色是如何趾高氣揚的。

他居然故意說頭暈來使詐。

“呸!”寫意恨得牙癢癢。

“過來,我抱下。”他繼續厚臉皮地說。

“沒門兒!你身上不是煙味就是酒味,臭氣熏天的,沾著都惡心。”她站在那裡和他對峙。

他一點兒也沒生氣,反倒沉沉地笑起來。

“哼!”她抗議。

“幫我倒杯水。”他笑著說。

“想得美。”

“寫意,”他柔柔地叫她,“我嗓子燒得難受。”

他那樣服軟地叫她,似乎不是裝出來的。她心裡倒是真有些擔心瞭,聽話地去倒瞭杯水走到面前給他。遞給他的時候,她碰到他的手滾燙得嚇人,心中一驚。

“怎麼瞭?”她急忙蹲下來,摸瞭摸他的頭,似乎正在發高燒。

原來是真頭暈。

“喝多瞭些,有點頭暈,睡一覺就好瞭。”他沖她笑。

看到他這樣笑,寫意估計他喝得差不多瞭,不然平時哪兒有這麼傻。

“明明在感冒,還去陪人喝酒,還要不要命瞭?什麼叫喝醉,什麼叫發燒,你都分不出來?”她越說越氣,隨即又去為他找退燒藥、感冒藥。

他喝酒時,臉色會越喝越青,平常看不出來喝醉與否,但是隻要過界,全身就會滾燙。可是,絕對不是現在這種燙人法。喂他吃瞭藥,寫意扶他到床上,然後接瞭熱水,拿毛巾替他擦身。

他躺在床上。

寫意替他一顆一顆地解開襯衣扣子,裡面的胸膛猶抱琵琶半遮面地露瞭出來。他的膚質很奇怪,這樣醉酒和發燒,也沒有紅。倒是熱毛巾一碰到,就開始泛出淡淡的粉色。雖然抱過很多次,也碰過很多次,但是這樣一點一點地擦著那副結實的胸膛,寫意居然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他半瞇著眼看她,問:“你臉紅什麼?”

這男人喝醉瞭以後似乎智商會變低,說話很直接。

“要是一會兒還不退燒,我們就去掛急診。”她說。

“不去醫院。”

“幹嗎不去?”

“我看見醫院就煩。”他說。

“那我住院時,你天天往醫院跑什麼?”

“那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寫意又換瞭盆水替他擦手和臉。

“那些針是紮你,又沒有紮我。”他懶懶地說。

寫意狠狠地剜瞭他一眼,看來他還沒醉糊塗。

她替他沖瞭蜂蜜水,放在床邊,以防他夜裡口渴。做妥一切已經凌晨,寫意這才鉆進被窩裡休息。

本以為他已經睡著,便輕輕地用手背試瞭試他額頭的溫度,看他還在發燒沒有,卻被他捉住手。

“寫意。”他閉著眼睛叫瞭她一聲。

“什麼?”

“謝謝。”

“嗯,你以後對我溫柔點就行瞭。”她大度地說。

“我說的是正源的事情。”

寫意一愣,原來他已經知道瞭,難怪剛才無論是短信也好,回來默默地坐在那裡也好,都是在鬧別扭。可是,不知道怎麼的,他卻想通瞭。

寫意聽瞭微微笑道:“不用謝。”

貸款的事情似乎就這麼定下來瞭,還挺順利的。

這一天,寫意無意間看到辦公室訂閱的省報裡面有條粗體新聞。

“AB城際新高速於本月確定最終方案”。

周平馨感嘆說:“這多好,修好瞭以後,你們回傢不知道省瞭多少時間。”

寫意答:“是啊,以前那條舊高速有些繞道,而且路況也差。”

而A城另一頭的厲氏,已在昨天的第一時間得到這個消息。

上班頭一件事情,厲擇良就找瞭薛其歸,“那個城際高速的線路規劃圖拿到沒有?”

“可能還要等一兩個小時,那邊還沒開始辦公,我們已經聯系瞭東正。”

厲擇良點點頭,“我們一定要在媒體知道之前得到確切消息。”

中午,寫意突然接到厲擇良的電話,說他要去B城出差。

“要不要帶什麼東西給你?”他問。

“長順街的綠豆酥。”寫意不假思索地回答。這是她的最愛。

“好。”

“什麼時候回來?”

“大概明天。”他說。

“嗯。”

“晚上鎖好門,有陌生人來不許隨便開,睡覺前記得刷牙。”他又開始絮絮叨叨地糾正她的日常習慣。

“好瞭,好瞭,知道瞭。”除瞭她以外,大概沒有人知道這個男人這麼囉唆。

A城開始進入瞭淅淅瀝瀝的秋雨季節。

厲擇良失約瞭,他連續好幾天都沒能回來。

但是每次和他通話,他總是說:“沒事,就是瑣事多。”

那一日,寫意正在上班,又接到厲擇良的電話。

“寫意,你出來一下。”他說。

“啊,幹嗎?”

“我在唐喬外面。”

“啊?”寫意一怔,不可能,他明明在B城。

“再不出來,我就要正大光明地走進去找你瞭。”他唬她。

“你真的回來瞭?”她又再次確認。

“快點。”他有些失去耐性瞭。

“你怎麼不提前跟我說?”

她一邊講電話,一邊走到電梯口,朝外張望,卻不想遲疑瞭幾步,就猛然被一隻手一把抓住,手的主人迅速地將她拉進旁邊洗手間的小隔間,然後哐啷一聲,鎖門。這一系列的動作完成得一氣呵成,不過就是轉瞬之間的事,完全讓她措手不及。

等寫意反應過來,嚇得剛想尖叫,卻被人捂住嘴。

“噓!”

寫意定睛一看,居然是厲擇良。

“你幹嗎?”“嗎”字還沒出口,寫意就被他封住嘴。

他一手撐在她腦後,一手搭在她腰間,將她死死地抵在門上。動作利落熟練,舌尖先是在她幹燥的唇上來回舔吸,直至濕潤以後才轉入口內,一刻不停地在她唇齒間探索遊移。

這樣熱烈求索一個舌吻,害得她有些氣短,胸膛起伏,卻不知如何擺脫他的索求。缺氧下的頭開始有些眩暈,她的手撐在他的胸前想推開他,一使勁卻全身柔軟無力,隻得隨他擺佈。

“寫意。”他聲音喑啞地喚。

她趁著他說話之際,尋找到呼吸點,大口喘息卻說不出話來,隻好點頭表示聽見瞭。

他說:“我想你,很想很想。”話語裡透著難抑的情愫,隨即將她攬進懷裡,下巴放在她的頭頂。

“幹嗎拉我到這裡?”

“難道你要我在走廊上吻你?”

寫意仰頭瞄瞭他一下,此人臉上果然全是一副我很猴急的表情。

“我們居然在洗手間接吻。”她一臉潮紅地笑道。

厲擇良補充說:“而且是男洗手間。”

寫意瞪大眼睛,“男洗手間?”

“不然,你還以為是女洗手間?”他瞇眼壞笑說。

“我……”

“你也是常客瞭。”他揶揄她。

“……”

幾天不見,突然覺得他又瘦瞭許多,她有些憐惜地摸瞭摸他消瘦的臉頰和眉骨。

“那邊的事情忙完瞭?”

“沒有,我抽瞭幾個小時,中途逃跑瞭。”

“逃跑瞭?”

“寫意,”他又一次將她擁進懷中,“寫意。”他又喚瞭一聲。

“嗯?”

“我想你,真的很想,很想。”他又一次重復著那句話的口吻,好似一個孩子。

“什麼時候想我?”寫意仰頭故意問。

他聽話地回答:“吃飯的時候在想,睡覺的時候在想,就連和他們說話的當口我也在想。”

她聽得心神一蕩,踮起腳主動吻瞭他。隻是那麼輕輕地一啄,他溢出一絲哼聲,張開唇,濕熱的舌糾纏在一起,溫熱濕軟。他一邊吮吸著她,一邊雙臂漸漸加重瞭力道,似乎要將她融入胸膛。

一番忘我的情動之後,他依依不舍地離開她的唇,低吟著她的名字:“寫意,寫意,我的寫意。”

“嗯。”她特別喜歡他這樣沉吟地念叨那兩個字,於是暖暖地應瞭一聲。

“嫁給我。”他說。

她還沉溺於方才的情緒中,剛想不經意地又答一聲,卻突然頓住,猛然抬頭問:“你說什麼?”

“我說,寫意嫁給我。”

寫意一抹汗,差點就著瞭這個男人的道,幸好沒瞎答應,他就愛在這種時候下魔咒。

“我才不要。”

“怎麼?”他全身一僵,擁住她的手有些乏力地松開。

“你確定這是在求婚?”

“算是吧。”他的心低沉下去。

“你不覺得在這種地方求婚,有些……”她朝他示意瞭下他身後的馬桶,“有些不雅?”

出來的時候,厲擇良先探頭,看到四下無人,才咳瞭一聲報個信,讓寫意出來,沒想到剛到門口,就撞到周平馨從對面出來。

周平馨最先見到的自然是從男洗手間裡走出的厲擇良,然而,隨即她又見到在後面鬼鬼祟祟尾隨而上的沈寫意。

“你們……”周平馨張大瞭嘴,指瞭指寫意,再指瞭指厲擇良。

“他說洗手的水龍頭壞瞭,我進去看看。”寫意面不改色地解釋。

“哦。”周平馨撓撓頭,也說不出哪裡不對勁。

兩個人樂顛顛地走出唐喬。

“幸好碰見的是平馨,不然就慘瞭。”寫意伸瞭伸舌頭。

“其實……”他看瞭她一眼,猶豫著要不要對她說。

“其實什麼?”她側頭問。

“你們那層還有什麼人叫寫意嗎?”

“沒有瞭,怎麼?”

“要是洗手間裡面還躲有其他人的話,你會更慘。”

“……”

確實。

這男人吻她的時候,一遍又一遍地念叨“寫意”二字,要是還有別的人在其他隔間的話,聽見這響動,不難想象這個沈寫意和人關著門在裡面做什麼……

真那樣,絕對是沒臉見人瞭,慘絕人寰。

她翹瞭班,陪他回傢。

他離開是在接近天黑的時候,之前他一直黏著她,半步都舍不得離開。在季英松來瞭三次電話催促以後,他才出門。

他走的時候,突然回身:“寫意,我說的是真的。”

“什麼?”她側頭問。

他沒答她,直接將口袋裡的東西放在鞋櫃上,轉身帶上門。寫意怔怔地看著他留下來的那個淡綠色的首飾盒子,打開一瞧,裡面裝著的是一枚六爪的鉆戒。

他說,他說的是真的。

他要她嫁給他。

可是,他卻沒聽到答案,就匆匆忙忙抽身走瞭,是真的忙不過來聽,還是不敢聽?那一夜,厲擇良沒像往常一樣給她來電話說晚安,撥手機過去也不通,寫意也不知為何睡不安穩。

早上擠下地鐵,走到唐喬正好九點,卻見大夥兒沒開工,正圍在一起看電腦裡面的新聞視頻。

“你知道沒?”吳委明緊張兮兮地問她。

“知道什麼?”她有些莫名其妙。

“那你過來看。”吳委明說著將剛播的新聞轉出來給她看。

還是關於AB城際新高速的事情,但是其中的那幾句話對厲氏來說好似重彈。

“我們的高速穿越藍田山,是繞道還是打隧道?”記者問。

“經過專傢的詳細討論和評估,會鉆一條三公裡的隧道。”總設計師回答說。

“設計這條長達三公裡的隧道,有沒有考慮過巖石層和暗河的情況?”

“這個我們在規劃中完全考慮到瞭。”

“這麼長的一條隧道,它的通風問題如何解決?”

“我們在設計中加入瞭四個地下通風口,但在最後的土層掃描中,我們發現或許隧道的通風口甚至是隧道本身,都會破壞藍田灣溫泉的地下泉眼。”

“那您的意思說,藍田灣的天然溫泉會因此枯竭?”

“恐怕是的。”

看到此處,寫意張大瞭嘴,與吳委明對望一眼。

“那會為此改道嗎?”記者又問。

“改道的幾率不大,畢竟這是政府的一級工程。”那人無可奈何地笑瞭笑。

寫意對著電腦,緩緩地在椅子上坐下來,一時間腦子有些蒙。

“厲擇良呢?”吳委明問。

“在B市好幾天瞭。”

“他知道?”

“不知道……”寫意補充,“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她的思緒已經亂成瞭一團。

吳委明撐頭,“沒瞭溫泉,這種消息一出來,估計藍田灣多半停工,否則一套也賣不出去。”

寫意一時之間,心亂如麻。第一個念頭便是給厲擇良打電話,號碼按上去自己看瞭一眼,卻又刪瞭。

楊望傑知道這個消息,比寫意等人還要遲。他有個同事買瞭厲氏的股票,似乎下午一開盤就跌得厲害,於是連連叫喚,楊望傑湊過頭去看。

“厲氏跌慘瞭。”同事擺頭。

“隻是調整吧,大公司不會太離譜。”楊望傑說。

“楊兄,你不知道啊,厲氏的藍田灣吃癟瞭。”

“怎麼?”

同事將新聞上轉播藍田灣的事情娓娓道來。楊望傑聽後目瞪口呆,急忙找瞭尹宵。

尹宵也是一籌莫展,“有些棘手啊,要是厲氏一有閃失,會殃及池魚啊。”私下他和楊望傑在厲氏手下接瞭南城觀瀾院的其中一個小項目,他們也是厲氏的承建商之一。

“等等看吧。”楊望傑說。

畢竟厲氏也是大公司,不是說沒就沒的。雖然那樣大手筆的投資,居然下得如此盲目。他知道平時厲擇良在厲氏是說一不二的性格,雖說表面上談笑風生,見人都和和氣氣,骨子裡透出的個性卻是絕對不許人拂逆他的。

“我叫人去B城打聽下。”尹宵說。

“也好,未雨綢繆,這邊也準備下。”免得到時候工程拿不到錢。

楊望傑離開的時候,尹宵問:“你上次叫我查的沈寫意,就是我結婚的時候你帶來的那位小姐吧?”

“是啊。”

“你小子是吃著碗裡的,還望著鍋裡的?小妹要是有半點委屈,我要你好看!”尹宵半開玩笑半當真地對他說。

楊望傑笑瞭,看來上次拜托這哥們兒去查沈寫意,倒將他和沈寫意的瓜葛一並查得清清楚楚。

“不敢,不敢。”楊望傑說。

“說真的,”尹宵隱去笑容,“那個女人惹不得。上次就是因為她,厲擇良才和輝滬銀行翻臉的。”

這件事業內皆知,明裡不說什麼,但是私下傳得很厲害。

“可是,”尹宵疑惑,“理論上厲擇良害得他們沈傢傢破人亡,她怎麼可能和厲擇良在一起?或者說,厲擇良怎麼會讓這樣的女人留在身邊?”

楊望傑笑瞭笑,沒說話。那是因為寫意她全都不記得瞭。

晚上,楊望傑陪尹笑眉出去吃大閘蟹,吃到一半,突然接到尹宵的電話:“望傑,大事不妙。”

“怎麼瞭?”

“破壞你和笑眉吃飯的心情瞭,情況有些棘手,你得回來一趟。”

楊望傑迅速地送瞭尹笑眉,回公司見到心事重重的尹宵。

尹宵轉過來看他,神情凝重。

“我剛剛從正源董事會那邊得到的內部消息,他們會在明天一早宣佈撤回對厲氏的貸款。”

“啊!”楊望傑定在原地。

“所以,我們要想辦法把我們之前的錢拿到。還有,你手頭上有厲氏的股票的話,全拋吧。”

“正源怎麼會突然……”

“這種時候小心駛得萬年船,估計正源也是這種心理。”尹宵說。

“上周要給,錢還沒到位吧,現下又不給,這翻臉也翻得忒快瞭。”害得他們這種小商小販也措手不及。

“還有一件事情。”

“什麼?”

“聽說正源給厲氏貸款,是沈寫意牽的線。”

“她怎麼會有那麼大的交情?”

“這就不知道瞭。”尹宵聳聳肩。

楊望傑這才想起來那次的事情,寫意為孟梨麗擋瞭一巴掌,他也在場。雖說他們投在裡面的錢不是很多,但畢竟是兩人認定的第一桶金,也很緊張,於是商量著事情,忙著四處托人,楊望傑就在辦公室的沙發上湊合瞭一夜。

早上,楊望傑洗瞭把冷水臉,和尹宵下樓吃些早飯,沒想到在街角那傢有名的餛飩店門口遇見寫意迎面而來。她的精神很不好,施瞭些粉,也掩不住那副黑眼圈。

“寫意。”他叫她。

“是你啊。”寫意笑著打招呼。

“這是我的朋友尹宵。”楊望傑介紹。

寫意點頭,“我喝過尹先生的喜酒。”

辭別以後,尹宵看著她的背影,“人挺漂亮的,難怪勾得我們楊兄以前神魂顛倒的。”

“尹宵,我和她是普通朋友。”楊望傑笑瞭。

“她對你普通,你對她普不普通,難道我還看不出來?到此為止,到此為止啊,妹夫。”尹宵揶揄說。

朝另一邊走的寫意拐瞭個彎,過瞭馬路,下樓梯去坐地鐵。

她看見前面有個個子高高的男子,背影很像厲擇良的樣子,她驀地一呆,兩秒鐘後卻傻傻地笑瞭笑,他怎麼可能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這種地方?每逢這種時刻,地鐵裡沉悶得像一個鐵罐子,就算你想轉個身,也要費極大的力氣。

他不是遭這種罪的命。所以,沒有人能想象要是有一天“厲氏”這兩個字一錢不值的時候,厲擇良如何自處?他那天專門從B城回來看她,還有他說的那些話。他從來沒對她說過什麼甜言蜜語,可就是昨天,他講瞭一次又一次,好像就怕沒有什麼機會再表達瞭一樣,甚至在那樣局促的情況下向她求婚。一點一點聯系起來,就是一副要訣別的樣子。

她沒有再找他,他也沒有。

也許他很忙,也許他原本就是想消失。

若是他能想起她來,沒有找不到的。

早晨高峰期的地鐵站,原本就很嘈雜,有人看報紙,有人打電話,有人拿著熱騰騰的早點一邊等車一邊往嘴裡塞。她知道厲擇良在傢裡吃飯的時候,連話都極少說——從小被教養出來的習慣,早餐吃什麼、晚飯吃什麼,估計都是頭一天定好的菜譜。所以,這樣平民的生活,他一輩子也無法體會。地鐵來瞭,站臺上的人們蜂擁而上,有人從她身後沖上來,撞到寫意的肩膀。她手一滑,將手機掉到地上,她急忙彎下腰去拾,卻不想人太多,誰隻是碰瞭她一下,她就一個踉蹌狼狽地朝前撲去。就在這個時候,一隻有力的手拽住她,將她拉起來。

寫意回身定睛一看,居然是厲擇良。

“我本來想突然出現得更加有驚喜一點。”他站在流動的人群中,沖她淡淡笑。

“阿衍。”她微微一張嘴,叫出這兩個字。

“嗯,有沒有驚喜?”

“你……”寫意吸瞭口氣,問瞭句最想問的,“你怎麼在這裡?”

他卻避而不答,反倒開玩笑似的說:“沈小姐,好巧,我也是來坐地鐵的。”

這一天,氣溫驟降,可是他的笑臉就像冬日的暖陽,一掃天氣帶來的陰霾,可惜掃不去寫意和他身上的沉重。她知道,那是他一貫的強顏歡笑。他說完,走瞭幾步,拾起手機還給她。

鮮見他用這樣的態度說話,一時間寫意怔瞭怔,才問:“那邊的事情呢?”他怎麼可以將那邊的爛攤子扔下不管,如此氣定神閑地站在這裡?

說話間,第二班地鐵來瞭。

他問:“你不上車瞭嗎?”隨即不待她回答,就拉著她擠瞭上去。

其實,她不知道,他一早就出現在樓下,卻躊躇著不知道怎麼上去,於是等到她出門上班。他便跟著她坐瞭公交車,再過馬路,擠地鐵。他就那麼遠遠地看著她,靜靜地沉溺其中,不想受到打擾。

他們找瞭個地方落腳。人流跟著湧進車廂,他將她護在角落裡。突然,在人群的夾縫中,他摸索著握住她另一隻垂下去提著通勤包的手。他的那隻手,指尖有些涼,掌心卻是溫熱的,修長的手指覆蓋著她的手,握在掌中。寫意的一絲劉海滑到額前,將右手從他的掌中抽出去,順手換瞭左手拿包,右手抬上去攏瞭攏頭發。

裡面有個乘客臨到開車又慌張著要下去,那人莽莽撞撞地從厲擇良身邊擠過去的時候,寫意看見厲擇良的眉心微微地皺瞭一皺。

寫意瞄瞭瞄旁邊擠得滿滿的座位,問:“需不需要找個地方坐下?”她很擔心有人撞著他,或者站久瞭腿疼。

厲擇良搖頭,“不用。”

“要不你站裡面,我站外面?”她提議。

他沒同意。

過瞭一會兒,寫意又說:“我不怕擠的,我就站外面好瞭。”

旁邊有個人聞言看瞭看厲擇良,又看瞭看寫意,估計是有些奇怪寫意的這句話—女人保護男人?

厲擇良淡淡地瞥瞭她一眼。

寫意噤聲。

到瞭第二站,人更多瞭,他和她的距離不得不拉近,她的臉幾乎貼在他的脖子下。每個人都有自己特有的一種氣息,他也有,他那種味道真是魅惑人心。

這個時候,厲擇良的電話響起來,是薛其歸。

他看瞭下就掐掉瞭。

不到一分鐘,電話又響瞭。

還是掐掉。

寫意瞅瞭他一下。

他察覺到寫意的目光,隻得接瞭起來,眼眸看不出任何波瀾,隻是連說瞭三個“嗯”以後就掛掉,那種冷峻的語氣,幾乎能凍住人瞭。電話掛掉以後,寫意感覺他的身體有些僵硬,臉色霎時白瞭,過瞭好一會兒才恢復過來。

“我……”她頓瞭頓,又說,“我們應該好好談談,所以我一直等你回來。”

吃完早飯的楊望傑回到辦公室裡剛剛合眼休息下,就被尹宵很激動地叫起來。

“望傑,東正集團十分鐘前召開新聞發佈會,宣佈單方面終止合約。”

“單方面終止合約?”楊望傑從椅子上沖起來。

“東正集團宣佈放棄藍田灣計劃,而且不會對藍田灣進行後期投資瞭。”

“什麼?”楊望傑一愣,“那他們豈不是損失很大。”

“可惜損失最大的還是厲氏。”尹宵說,“這無疑是對厲氏火上澆油,這樣的重創,破產是遲早的事情。”

聽到寫意說的那句話,厲擇良凝視著她,“你想說什麼?”眼眸深不見底。

正好快到站瞭,廣播裡的女聲機械地報著站名。有人挪動位置,準備下車;有人在招呼著同路的朋友下車,車廂裡開始有些嘈雜。

地鐵漸漸減速,最終停下來,人群又蠢蠢欲動。

她將臉朝遠處挪瞭挪,在嘈雜的喧嘩中說:“我們……結束吧。”

我們結束吧。

那五個字一出口,仿佛周圍都安靜瞭下來,那一瞬間,車門打開瞭。

人潮洶湧。

整個世界靜止得隻有他們兩人。

他站在那裡,有人擦身而過,再次撞到他。但是他一直直挺挺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一秒、兩秒、三秒……仿佛天荒地老。

“結束什麼?”他勾起嘴角,愴然一笑。

他們將地鐵坐瞭一站又一站,眼看人流擠上來又湧下去。不知道站瞭多久,乘客越來越少,直到他倆這樣站在空曠的車廂中,已經顯得很礙眼。

寫意覺得腿腳都站得發麻瞭。

她才想起來,他是不能久站的。

“剛才薛其歸不是將所有都告訴你瞭嗎?”她說,“你坐一會兒吧。”

他不答話,還是保持著那個姿勢,絲毫不動。

“你要是自己不待見自己,我無話可說。”她說。

他如石化一般,一直盯著她。

寫意別過臉去,“我還有東西還給你。”

她說完垂下頭去,將手伸向手袋,想掏什麼物件,卻在即將拉開手袋拉鏈的時候,他一下子將她的手按住,阻止她的動作。寫意從來沒有見他用過那麼大的力,緊緊地捏住她的手,為的就是不讓她將那件東西掏出來。

她想掙開,擰瞭一下卻是無法動彈。他五指的指尖,因為用力變成失血的慘白。她用另一隻手去掰開他的手,可惜他依舊死死不放手。於是,他們僵在那裡,形成一個奇怪的姿勢。這一節車廂裡面隻剩三四個人,似乎是到這裡來旅遊的外地客,有些不解地朝他們看。

許久以後,他終於說:“沈寫意,你不能留一點尊嚴給我嗎?”由於長久沒有說話,他的嗓子有些幹澀,一開口顯得略微低啞。

“為什麼?東正集團為什麼要這麼做?”楊望傑問。

“你有沒有覺得奇怪的地方?”

“什麼奇怪?”

“有人說,曾經,沈寫意在厲氏工作時,是她極力主張與東正的合作計劃。那個時候,她正和厲擇良走得親密,而沈傢和東正又是世交。”

“那又怎樣?她可能隻是幫個忙。”

“望傑,你真的沒有串聯起來?藍田灣、輝滬、正源,哪一樣和她沒有關系?你不覺得這完全是她為厲擇良設的一個套?”

楊望傑猛然抬頭,“不可能!”

尹宵又說:“沈寫意讓厲氏與東正合作藍田灣,一下子就要瞭那麼多錢,讓厲氏前期投資。為瞭沈寫意,厲氏和輝滬鬧翻。然後在拍賣會後,厲氏陷入資金困境,是她自告奮勇去找正源貸款。若不是這樣,你覺得以厲氏的根基,真的找不到一傢銀行貸款?然後將藍田灣斷水的消息放出來,厲氏震蕩,再使正源出來翻臉不認人,最後壓軸出場的是詹東圳,三管齊下,還怕厲氏不倒?”

“不可能。”楊望傑錯愕著,又重復說瞭一次。

她和孟梨麗交好,是偶然。

她恰好認識詹東圳而已,所以與東正集團的關系也是偶然。

她和朱安槐之間,不過是律師和被告的關系,她隻是想要為那位女性伸張正義,一定還是偶然。

“不可能……”他又喃喃自語瞭一次,卻是再也沒有上一句有底氣。

“沒有什麼不可能的,我早說過沈寫意不是一般的女人。厲擇良害死她父親,害得他們沈傢傢破人亡,如此的殺父滅門之仇,豈有不報的?”

“可是……她不可能,因為她根本失憶瞭。她一切都不記得瞭,怎麼可能去找厲擇良報仇呢?”

“失憶?”尹宵微微張嘴。

“她出過車禍,對過去是失憶的。”楊望傑解釋。

“一切都忘瞭?”

“不是,好像記得一些,又不記得一些。”

尹宵聽後,怔瞭稍許,不可思議地笑瞭,“這種橋段你也相信?有沒有失憶,除瞭她自己,誰知道?”

“厲擇良,你的尊嚴?”她冷嗤。

“寫晴瘋瞭以後,你想過她的尊嚴?”

“我父親因你而死,你想過他的尊嚴?”

“我自殺之前,你又可曾顧全過我的尊嚴?”

她瞪大瞭眼睛,一句一句地質問他,滿目悲涼卻一滴淚也沒有。

“我曾經是那麼敬你愛你,甚至將你視作我人生唯一的依靠,可你是怎麼對待我的?你就那樣活生生地剝奪瞭我的一切,趕盡殺絕的時候,你皺過眉頭沒有?你有過遲疑沒有?”

以前等不到他的答案,而今要是等到也無濟於事瞭。

寫意又說:“其實,你誰也不愛,隻愛你自己。”

“所以,你從頭到尾都是演戲。”他淡淡地說。

“是。”

“哦,我都忘記瞭,你大學時不是你們話劇社的臺柱子嗎?這本事就是那個時候練出來的?你讓詹東圳陪你演這麼一出,有什麼代價?”什麼代價讓詹東圳也抱著魚死網破的心態,來報復厲氏?

“和你無關。”

厲擇良忽然冷嘲:“難道沒有讓你嫁給他,或者陪吃陪睡?你不是很善於這個嗎?”

她咬瞭咬唇,卻又立刻恢復神色,淡然一笑,“厲擇良,再世為人的沈寫意不一樣瞭,你這樣一點兒也不會激怒我。我和他有什麼協議,不用你操心。”

語罷,她又去拉開手袋,這一回,他沒有再使勁阻止她。於是,寫意輕易地掙開他的手,將那個淺綠色的首飾盒拿出來。

這是那日他給她的戒指。

“厲先生,承蒙錯愛,這東西隻能送還給你。”

地鐵到站,自動門打開,已經沒有人上下瞭。

她將東西遞給他,他不接。

“我們在一起的這半年裡,你一步一步報復我的時候,有沒有過一絲遲疑?”他問話的時候,凝視著她的雙眼。

他發色淺,襯著皮膚有些白,而那雙眼睛也是淺淺的棕色。可是此刻,眼睛卻變得深不見底,兩邊的眸子似乎著墨一般,要將人的心魄都吸進去。

寫意微啟嘴唇,迎著他的視線,吐出兩個字:“沒……有……”

他聞言,合上眼睛,嘴角微微一抽,竟然笑瞭笑。

眼眸睜開,滿目悲淒。那樣的神色讓人刻骨銘心。

寫意再一次將盒子遞到他的手邊,他依舊不接。

她輕輕一松手,任由東西掉到地上。盒子蓋彈開,那枚六爪的婚戒從裡面跳出來,蹦瞭一下,剛好碰到椅子腳的金屬架上,當的輕輕一聲脆響,隨即落到地上,轉瞭兩圈,滾到一邊。

她轉身,頭也不回地下瞭地鐵。

戒指落地的瞬間,她從他眼前抽身離去。

他背對著站臺,沒有回頭。

不知是不願還是不敢。

他以前一直以為這個世界上恐怕沒有什麼事情,能讓他厲擇良感覺害怕,可惜就是這麼簡單的一個轉身,如今卻做不到。如果回過身去,看到的仍然是她決絕的背影,情何以堪?

最後一句決裂的話,幾乎撕裂他的心。在她回答他之前,中間間隔的短短一秒鐘,他曾經有一種沖動,寧可舍棄一切東西,付出任何代價,隻要……隻要換一個他想要的答案。可惜,那曾被他深吻過的雙唇,曾噘起嘴向他撒嬌的雙唇,微微一閉一啟時發出“沒有”兩個音後,毀滅瞭他最為微小的希冀。

小時候的寫意笑起來,右邊有酒窩,左邊沒有,特別是纏著他,“阿衍、阿衍”這樣叫的時候,笑得好像一朵盛開的花。

而今,什麼都沒有瞭。

地鐵又合上門,緩緩地發車。窗外從站臺的明亮,轉換成瞭一片漆黑,玻璃上映出他的臉。忽然,他就想起那個場景,她說他們第一次遇見的場景,就是那麼一瞬間,心明似鏡,所有都記起來瞭。

也是在地鐵裡面。

他在去B城念高中的時候,就坐過一年地鐵上下學。那天早上,一個女孩牽著她的母親一起擠上車。母親似乎身體狀況不太好,就近的一位小夥子站起來,讓座給女孩的母親坐。

就在女孩牽著母親朝那個座位挪動的時候,一個中年男子卻一步踏過去,“哎喲,這麼舒服的位子居然空著。”

說罷,他迅速坐下,他明明知道是別人讓的座,卻毫不介意地自己爭瞭去。

女孩說:“那是讓給我媽媽坐的,她閃著腰瞭。”

“我的腰也閃瞭。”中年男人不屑地說。

於是,大傢有些尷尬。

女孩倔強地咬緊下唇,氣極瞭卻無可奈何。

母親說:“寫意,算瞭,媽媽的腰不疼。”

旁邊的人,都是忙著上學上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並不出來說句話。

看見一切的他,從很遠的地方站起來解圍說:“阿姨,你坐我這裡。”

當時,她對他說的人生初識的第一句話是“謝謝,哥哥”。

緣分的意思,也許是從什麼地方開始,便會從什麼地方結束。她和他辛苦地用瞭將近十年的時間畫瞭一個圈,最後回到瞭原點。

厲擇良挪動腳步,才發現幾乎不能移動,雙腿都已經發麻。他艱難地倚著扶手,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他靠在椅背上,仰起頭,很多往事如潮水般湧上心頭。

她說:“阿衍,要是我做瞭件會讓你生氣的事,怎麼辦?”

她說:“阿衍,你不許親。”

她說:“厲先生,您這是在對我告白嗎?”

最後那一天,他求婚的時候,她說:“不。”

所以,自始至終,這半年裡,她沒有對他應允過任何承諾。

不一會兒,雙腿恢復知覺後,隨之而來的是令人窒息的疼痛,他緩緩地垂下身,拾起那枚戒指和盒子。厲擇良將戒指完完整整地放回盒子裡,端詳瞭許久。他靜靜地等著到站,下車,路過垃圾桶的時候,一抬手將戒指扔瞭進去。

寫意一路疾行,緊緊地咬住下唇,雙拳緊握,不小心碰到迎面而來的行人的肩膀,也沒有絲毫減緩離開那裡的速度。地鐵已經啟動,她不知道他下瞭沒有,還是繼續又坐下去。寫意走到街面上招輛出租車,坐到後排。

“小姐,去哪兒?”司機問。

寫意沒有答話,似乎根本沒有聽見。

“小姐,您要去哪兒?”司機好脾氣地又問瞭一次。

“啊?”寫意回過神來,“隨便,你繞圈吧。”

這時候,手機響瞭,是吳委明。

吳委明焦急地說:“寫意,藍田灣……”

“我知道。”寫意打斷他,“替我向喬姐請假。”

“嗯?對瞭,你怎麼還沒到?又遲到瞭!”

“替我請假。”她又說。

“好,下午來嗎?”他問。

“暫時請一天,我掛瞭。”

寫意將手機放回手袋的時候,看到瞭自己常年帶在手邊的紅色記事本。

她不是大人物,不習慣預先安排好每日的日程,但總怕忘事。所以,但凡有什麼重要的約會或者要事、地址都記在上面,隨身攜帶。記事本裡面夾瞭一張紙,紙疊成瞭長方形,此刻正好冒瞭一個角出來被她看到。她深吸一口氣,迅速地將那紙重新夾好。

出租車路過二環路路口的遊樂場大門,遠遠看見有小商販在賣氣球。今天不是節假日,風也吹得涼颼颼的,可是門口依然很熱鬧,好像是什麼小學在裡面搞活動,一排一排的,穿著校服戴著海軍帽的小朋友,前一個後一個地手牽著手朝裡面走。

寫意望向窗外,不禁說:“師傅,就在這兒停吧。”

她下車,過馬路,進瞭遊樂園。那些孩子吵極瞭,時不時還尖叫,她繞過他們走瞭進去。她第一個坐的是翻滾列車,整趟車就隻有三個人,她和前面兩個談戀愛的大學生。火車緩緩開動,隨著一點一點地上升,身體上揚,眼睛漸漸看到上空,她的心也開始懸起來。上升到頂端的時候,火車微微地頓瞭一下,然後朝下—飛速地下墜。她先是緊緊捏住扶手,眼睛一點也不敢再睜開。

但是當火車整個翻過來的時候,她放開雙臂,閉住雙眼,大聲地尖叫。她從小腦子裡的內耳前庭器比別人敏感,別說這種遊戲,就連出租車也暈。所以,她很少來遊樂園。

她心裡害怕極瞭。

可是,此刻,她就是要那種恐懼蔓延在心中,把胸腔填得滿滿的,才能裝不下其他的情緒。她旋轉著,放任著自己的尖叫。寫意下來的時候,雙腿都是軟的,整個人處在一種飄忽的遊離狀態。她頭暈目眩地走到角落裡,蹲下來,有些想吐的感覺。

她去搜手袋裡的紙巾,翻瞭半天沒翻到,於是有些神經質地將手袋倒過來,鑰匙、簽字筆、錢包、手機掉在地上。其中,還有那張紙也從記事本裡掉出來。

疊成長方形的一張宣紙,被她夾在記事本裡好幾個月瞭。

她怔瞭怔,拾起來,將那張工工整整地疊瞭四次的宣紙緩緩展開。宣紙其實有好幾道折痕,新的舊的,交替著。

紙上留著兩行小楷:

十裡平湖霜滿天,寸寸絲斷愁華年。

對月行單望相護,隻羨鴛鴦不羨仙。

那字跡俊雅凌厲,不難看出下筆人的個性,旁邊斜斜歪歪的五個字是她留的:“阿衍啊,阿衍。”

這張紙是她先寫的這些字,然後不知道什麼時候被他找到,才添瞭後面的詩。那年暑假,他們一起看過這部電影。當時她很喜歡,於是叫他幫她記在心上。卻不想隔瞭許多年以後他仍然記得,居然還寫到瞭這張紙上。

她在書房裡看到,便起瞭心偷它。

此刻,寫意鼻子一皺,忍瞭許久的淚終於落瞭下來。眼淚滴到紙上,她急忙用手去抹,但宣紙卻是吸水的,淚珠立刻吸附進去,一點一點地洇開,迅速地散瞭那些墨跡。她轉而去抹臉上的淚痕,卻是越抹越多,越抹越多。最後,一個人蹲在那裡,抱住膝蓋,簡直泣不成聲瞭。

眼淚止不住地流。那個被她連寫瞭兩遍的“阿衍”,也隨之緩緩洇染成團。不知道過瞭多久,她抽噎著,摸到電話,撥瞭詹東圳的號碼。此刻的詹東圳正忙得焦頭爛額,他在會議室裡看到寫意的來電,微微一愣,本來正要對董事們說的話,說瞭一半也放下,退出會議室。

他走到角落,打開接聽。

“寫意?”

“冬冬……”她哭著說。

“嗯,我在。”

“冬冬……”她抽泣,“冬冬、冬冬、冬冬”地一直重復。

詹東圳心裡一顫,他知道她隻是想發泄而已,所以靜靜地等著她一直那樣叫。其實,他也明白,在電話另一頭飲泣的寫意此時心底深處,最想呼喚的那兩個字,並不是“冬冬”。

許久之後,等她哭夠瞭,詹東圳輕輕地說:“寫意,回來吧。”

“回哪裡?”寫意吸瞭吸鼻子問,對於寫晴和任姨,她也隻有責任沒有親情。

她一時竟然不知道哪裡才是她的歸處。

小時候,有媽媽的地方是傢,回到媽媽的故鄉有姥姥、姥爺的地方是傢。後來,到C城念大學,有阿衍的地方就是傢。在德國留學,有阿衍的地方還是傢。可是,就是那個阿衍,她追著、黏著、胡攪蠻纏地跟著的阿衍,被她放在心裡一次又一次念叨著的阿衍,就那樣滿不在乎地打碎瞭她的整個世界。

她曾經問他:“那要是我死瞭,你的心會不會痛?”

時到今日。

無論如何。

他們再不相欠。

寫意,和寫意的阿衍,都已經不在瞭。

《良言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