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對於某個人而言,你是整個世界

下午,正好謝銘皓來接寫晴回B城。天很冷,任姨為寫晴戴瞭頂帽子,衣領卻沒弄好,寫意伸手去為姐姐理瞭下領子,引得寫晴回頭看她。寫晴一臉純凈,眼睛又黑又明亮,很像嬰兒。謝銘皓將她照顧得很好,臉蛋圓圓的,完全是個紅蘋果。寫意忍不住用手捏瞭捏,她也不反抗,就沖著寫意笑。如果她說她喜歡這種樣子的寫晴,任姨會不會生氣?她送走瞭他們以後,在路上突然收到厲擇良的短信。

“一起吃飯。”

“好的。”她這樣回復瞭他,末尾還加瞭一個笑臉。

一會兒,她想起這件事來,又問他:“在哪兒吃?”

“聽說寧靜路有傢意大利餐廳味道不錯。”

這個“聽說”是厲擇良剛剛問的小林,他這人很註意這些,之前有女伴都是別人挖空心思討他歡心,他從不留意,如今隻得用他的薄臉皮向人打聽。

寫意笑瞭,又回:“那還不如你做給我吃。”

過瞭幾分鐘,他回復過來:

“好,下班我來接你。”

寫意看著屏幕上的字揚起嘴角,他接她下班,然後兩人一起去買菜,回傢做飯,這種點滴間平凡的幸福是她夢寐以求的,即使姍姍來遲,終究還是沒有錯過。下班時間,他的車低調地停在公司斜對面的路邊。寫意匆匆跑下樓,竄到車裡面去。外面很冷,她搓瞭搓冰冷的手,然後突然貼在他的臉頰上,冰瞭他一個激靈。

瞧著厲擇良的表情,寫意頑皮地哈哈直笑。他抽動著眉角,無奈地瞥瞭下前排的司機,還好司機正襟危坐、目不斜視,就算看見瞭也裝作完全沒看見。寫意這才發現開車的不是季英松,他果真出差去瞭。她有些不安地瞅瞭瞅厲擇良,看樣子季英松也沒有跟他說她問過車禍的事情。寫意和那個司機不熟,也就不好放肆,隻得規矩地坐著。沒想到過瞭會兒,他卻伸瞭右手過來輕輕抓住她的左手。寫意心跳地斜著瞅瞭他一眼,發現他正裝作若無其事地看著窗外。他的手並不比她暖和多少,但是當皮膚和皮膚挨在一起以後,卻格外溫暖。回到公寓,厲擇良首先給老譚去瞭個電話,告訴他不回老宅住。他從小傢教很嚴,也養成習慣去哪兒都會跟人打招呼,免得人傢做飯等他。

寫意問:“你前幾天都是回老宅?”

厲擇良點頭。

“那為什麼每次你都在這裡等我?”

他沒有說話,放水淘米。

這時電話響瞭,寫意擦瞭擦手去接。

“沈……小姐。”還是老譚,而且他還是有些意外。

“嗯,譚叔,是我。”

老譚感嘆:“難怪今天他這麼高興。”

“有那麼明顯嗎?”寫意笑道。

“我還說勸厲先生回傢,或者是叫護理過去的,看來今天就算瞭。”

“怎麼瞭?”

“他的腿最近腫得厲害,每晚都要按摩,不然第二天更難受。”

“我勸他回去。”

“算瞭,沈小姐,你知道他的脾氣,他不願意的事情,十頭牛也拉不動。”老譚搖頭,而且他怕他倆又不小心鬧僵瞭。

“我試試吧。”

掛瞭電話,她回到廚房。厲擇良問:“誰的電話?”

“譚叔說,你吃過飯應該回老宅去。”

“回去做什麼?”他停下動作。

“你的腿要治療。”

“我跟他說瞭我沒事,改天回去。”他停下手中的動作,背影有些僵硬。

寫意知道他不喜歡提這件事情,特別怕他突然發作。廚房裡的空氣果然瞬間凝固起來。

寫意走去從後面環住他的腰,“阿衍,要是你疼怎麼辦?”

“我不疼。”他的表情緩和下來,輕輕地說。

“可是我的心會疼,”她頓瞭頓,又說,“回去吧,我陪你回去。”

“真的?”他有些別扭地問。

見他松瞭口,寫意急忙回答:“真的。”

“那好。”他說。

那一刻她才發現,他不回老宅也許是因為她,他怕她不肯去厲傢。想到這裡,她將抱住他的雙臂緊瞭緊。

“怎麼瞭?”他問。

“其實隻要有阿衍,什麼都不重要,我們要是每一分鐘都在一起就好瞭。”

他們吃瞭飯回到老宅,一幹人已經等在那裡。

臥室裡,厲擇良卸假肢的時候擰緊瞭眉頭,面色有些發青。那殘缺的右腿又一次赤裸裸地出現在她眼前,卻跟以前的感受完全不同。如果不是為瞭她,他怎麼會這樣?一股熱流從她的四肢百骸匯集,湧上她的眼眶,幾乎流出淚來。

“寫意,你先出去。”他察覺瞭她的異樣,而且他也十分不願意她知道他的腿在惡化。

“不,我要看。”她堅定地拒絕。

待那漂亮的護理出去取東西的間隙,他又柔聲道:“你先出去吧。”

“阿衍,這是絕對不可能的,”她眨瞭眨眼睛說,“留個美女單獨在這裡將你的腿摸來摸去的,我可不放心。”

他啞然失笑。

吃過藥以後,他早早就開始犯困。寫意本來坐在床邊陪他看電視,見他眼皮開始下沉,準備將電視調小聲,環視瞭一圈,卻發現遙控器在另一頭的枕頭邊上。可是,他從剛才起就握著她的手,現在他還睡得淺,若是自己動一下,估計都會弄醒他。

電視進入廣告時段,聲音又變大瞭些。她忍不住挪瞭挪位置,努力將那隻手定住不動,用另一隻手繞過他去拿遙控器。好不容易拿到手,將電視機搞定,她長長地呼瞭口氣坐下來,卻又見厲擇良養的那隻惡貓興高采烈地進瞭臥室,然後輕輕一躍就跳到瞭他的被子上。寫意皺著眉頭做瞭個讓它趕緊下去的手勢,可是那隻惡貓卻一點也不識時務,反倒氣定神閑地在被子上多踩瞭幾腳,最後居然還趾高氣揚地朝寫意喵瞭兩聲。寫意氣急,提起腳就將它踹下去。她這麼一激動,不小心將手從他的掌中抽出來,腳上的棉拖鞋也掉瞭,這下卻是真正弄醒瞭他。

他睜開眼睛,“你去哪兒?”

“我不去哪兒。”她起身單腿跳瞭幾步才將拖鞋穿上,而那隻惡貓還不服氣地沖她叫。

“你怎麼它瞭?”他問。

“我……我勸它去冬眠,結果它不聽,就替你教育瞭下它。”

“你見過貓要冬眠?”

“沒見過,但聽某人說過。”寫意像是逮住什麼人的尾巴,得意極瞭。

他們初識的那年寒假,圖書館有一窩剛出世的小貓。寫意老是捉小貓出來玩,那兩隻貓還沒足月,天天耷拉著腦袋睡覺,可是隻要一睡覺,寫意就喜歡弄醒它們。

久瞭以後,她的十萬個為什麼的毛病又開始犯瞭,便問他:“為什麼它們一直睡覺?”

他那時對她很沒有耐心,索性解釋說:“人傢冬眠。”

從此,此話成瞭高中時代厲擇良的典故。

他莞爾,“你還記得?”

“當然瞭,你的那些事情,我都記得清清楚楚。”寫意繼續說,“還有那次,考四級之前你替我復習英文單詞,但是侯小東他們擠到我們那裡看足球,球賽半夜才來,他們就一直講鬼故事消磨時間。結果我聽瞭以後,好幾天不敢一個人在屋子裡睡覺,就在你的房間打瞭地鋪……”

因為藥效的作用,他還沒聽她講完,就睡著瞭。寫意從來沒有照顧過他,她第一次覺得厲擇良也有軟弱的時候。寫意微笑著看瞭看他的睡臉,替他掖上被子。

就是那一瞬間,他模模糊糊地說瞭句:“寫意,對不起,對不起……”三個字連說瞭好幾遍,聲音卻一次比一次輕,到最後漸漸微不可聞。也不知道是他的夢話,還是真的對她說的。待她仔細再看,又確實睡著瞭。寫意站在那裡默默地看瞭他許久,一時想起白天在出租車上聽到的那句歌詞“我想親你倔強到極限的心”。她俯下身非常輕地吻瞭一下他,然後關瞭燈,轉身回到隔壁的客房。

厲擇良一覺睡到凌晨三四點,醒來發現空蕩蕩的床上隻有他一個人,猛地坐起來,然後掀開被子下床,卻一不小心摔到地上。他借著床沿爬起來,摸索到床邊擱的手杖,費力地出門,尋到客房。直到看見客房床上躺著的寫意,他的心才稍稍安穩下來。他害怕昨日的一切會是一個夢,這種虛幻的夢,他做過很多次,每次醒過來才發現不過是自己的一場空歡喜。他放下手杖,睡到她的床上,從後面擁住她,有一種前所未有的真實感。

她迷迷糊糊間觸到一雙熟悉的手,清醒瞭些,轉過身來,“阿衍?”

“嗯。”他將頭埋在她的發間,繼而吻瞭下她的臉頰。

“你的腿……”她怕他是過來做壞事的。

“我就是抱抱你。”他有些依戀地貼緊她。

“怎麼瞭?”

他低語緩緩道:“怕你不見瞭。”

聽見這短短的一句話,寫意似乎感覺到有種溢滿香味的溫暖在胃裡緩緩蔓延直至心窩。她忽然想起一句愛情名言:對於世界而言,你是一個人;但是對於某個人而言,你是整個世界。

寫意第二天早上一出門就發現外面白茫茫的一片,居然下瞭一夜的雪。今年的初雪就這樣毫無征兆地落瞭下來,有種意外的驚喜。上車的時候,發現司機還是昨天那個。季英松既沒回來,也沒向厲擇良匯報過什麼,彼此心照不宣。

“晚上不能陪你吃飯瞭。”他說。

“為什麼?”

“見個朋友。”

“男的?女的?”她小氣地問。

“無可奉告。”厲擇良笑瞭。

“你這麼不合作,我就不同意你去。”

“可我和人約好瞭。”

“那你帶我一起。”

“好。”

本來她是隨口使使壞,沒想到他一下子答應得這麼爽快,讓寫意馬上懷疑是不是自己中瞭什麼計,狐疑地看著他:“你有圈套?”

“沒有。”他又笑。

她盯著他瞧瞭半天,也沒看出什麼端倪,最後還是決定謹慎行事,於是說:“算瞭,相信你,我不去瞭。”

說完這個話題,寫意被同等紅綠燈的一輛房車吸引瞭註意力。厲擇良轉頭,將目光調向另一邊的窗外以後,臉上的笑意才淡淡隱去。他晚上要去見的人,永遠也不想讓她知道。他和人的約會地點是江邊那傢很有特色的中餐館,走廊上一路都是宮燈,然後繞過一扇雙面繡的屏風進瞭雅間。他先點瞭菜,去瞭趟洗手間回來,施耐德夫婦就已經到瞭。

老太太很和藹地親瞭親他的臉,然後又將他仔細端詳瞭下,感嘆道:“厲,你又變英俊瞭。”

菜端上來,他和夫婦倆話瞭些傢常和近況。老太太聊到開心之處,還叫老先生取瞭小孫子的照片給厲擇良看。厲擇良待人皆有些居高臨下,但是對於施耐德夫婦,他卻一直感恩在心,就像對待自己傢的老人一樣。一頓飯絮絮叨叨地吃完,臨走的時候,老太太突然想起前天的事情,問道:“厲,你認識一位叫沈寫意的小姐嗎?”

厲擇良錯愕稍許,說:“認……識。”

“我就知道,你們肯定認識,那麼我們做錯瞭一件事情。”

“什麼事?”

“沈小姐臨時做瞭兩回我們的翻譯,無意間提到你的車禍。”老太太說,“沈小姐聽瞭以後,很吃驚,匆匆忙忙就走瞭,我想我們有沒有做錯什麼?”

“什麼時候?”他問。

“就是前天下午。”

前天……

厲擇良送瞭兩位老人回酒店以後,在車上思索著這個時間。前天他在厲氏樓下看到過寫意,她神色似乎就有些不對。他遠遠就瞧見瞭,所以才想走過去,沒想到她卻突然穿過馬路跑到自己面前。那個時候,她就知道瞭真相,於是跑來看他,找瞭個機會晚上又纏瞭他一次,還幹脆在書上打瞭暗語……

他有些淒涼地笑瞭笑,枉費自己異想天開地以為是她真的愛他,所以就那樣原諒瞭他,願意和他在一起。這下再看,不過就是知道他為瞭她變成殘廢以後的一種內疚和同情。他將手裡的煙盒越捏越緊,揉作一團,最後還使勁地捶瞭一下自己的右腿,任由痛意侵蝕自己。

這時,手機來瞭條寫意的短信。

“阿衍啊,我們吃過飯好久瞭,你怎麼還不回來呢?還在聊?快點回來,我去門口接你。”

厲擇良看瞭這條信息許久,然後關掉電源,對司機說:“到處逛逛,晚點回去。”隨即,打開車窗,露瞭點縫隙。夾著小雪花的凜冽寒風吹進來,一下子攪亂瞭車內的溫暖和寧靜。

好不容易確信這種幸福是真實的,這下子又發現原來仍舊是虛無。

他突然很想抽煙,才發現剛才剩的半盒煙已經被自己捏成一團,於是問:“老李,有煙嗎?”

司機急忙說:“有,就是煙不好,怕厲先生你抽不慣。”

他什麼也沒說,接過去就開始猛吸,一支接一支,絲毫不停歇。

車子快到十一點才回到老宅,一見他的車停在門口,寫意套瞭外衣,就從屋子裡沖出來。

“阿衍。”她笑嘻嘻地跑到他的面前。

“嗯。”他淡淡地應瞭一聲,然後繞過她。

她覺得他有些不對勁,但還是笑著又問:“去哪兒瞭?這麼晚。”

“你回去吧。”他停下來,回頭對她說。

“你怎麼瞭?”

“你說我怎麼瞭?”他笑瞭下,“沈寫意,你為什麼突然來找我?對我這個仇人,你是良心發現還是決定既往不咎?或者完全是可憐我這個殘廢?”

“我……”寫意有些語塞,她不知道他是否聽說瞭什麼。

他冷嘲:“你不好說嗎?那我替你說。你這麼處心積慮地報復我,怎麼就讓你的同情心占瞭主導?你以為我是為瞭你截的肢,為瞭你才成瞭個缺條腿的怪物,所以你成瞭聖人,你內疚!你有負罪感!你覺得你對我有責任!告訴你,沈寫意,我不需要!這天底下,我厲擇良什麼都缺,就是不缺人傢的憐憫。我自己做的事情我自己樂意,別說截條腿,就是我當時跳下去死瞭,也是我自找的,和你沒半點關系!”

他越說越惱怒,最後砰的一聲關上門進屋,留她一個人在院子裡。

“不是那樣的。”寫意看著他消失的背影,眼淚在眼眶打轉,卻又找不到什麼詞語反駁他。

他說的不是沒有道理,如果不是他殘疾的真相展現在她的面前,她怎麼能有勇氣去面對他的愛?可是……又好像不全是。

“不是那樣的,不是那樣的……”她隻得無力地重復著這幾個蒼白的字眼,緩緩地蹲下去。

雪花從天而降,她就這麼站在天寒地凍的夜色中,自己卻感覺不到什麼是冷,任由雪花落在發間、臉上,然後觸著皮膚化成雪水,隻是在腦子裡反復地回想著他的那些話。

過瞭一會兒,門再次打開,厲擇良又一次走出來,將手袋和傘扔給她,冷冷地說:“沈寫意,接你的車停在門口,帶著你的憐憫,給我滾。”

待他又轉身回頭的時候,卻聽寫意帶著哭腔喚瞭一聲“阿衍”,然後拉住他的袖子。

這個名字一出口,她的淚珠隨之滾瞭出來。

他的腳步停滯。

“你第一次和我說話,是我讓你比賽時受傷還丟瞭名次,你沒有怪我,還問我疼不疼;那次,你大雪天借衣服給我遮醜,卻被我害得發瞭好久的高燒,你沒有怪我,隻叫我以後作為女孩兒不可以再那麼粗心;高三時我離傢出走,你帶我去教室,後來被你的輔導員發現,你挨瞭罵也沒有怪我;剛到德國的時候,我牙疼得厲害卻不敢一個人出門,你為瞭領我去看醫生耽誤瞭考試,你一點也沒說我。我以前做瞭那麼多那麼多的錯事,你都原諒我。你說,無論寫意做什麼,你都不會生氣。”

她哭得語無倫次:“阿衍,你不要想反悔。我記得,你肯定那麼對我說過。所以我那樣欺騙你,你明明就知道也任由我騙,你沒有生氣,還對我說對不起,一遍又一遍地對我說對不起。可是,今天你卻就這麼讓我走,就這麼不要我瞭。”寫意說完已經泣不成聲,完全恢復成瞭小時候傷心時的模樣。

“所以,你心底肯定是在怪我,怪我害得你成瞭這樣,讓你缺瞭右腿,還騙你欺瞞你。可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自殺的時候讓你看見,要你來救我。我一直在想,要是可以換回來就好瞭,把我的腿換給你,隻要能讓你好好地站起來,好好走路,隻要你不要那麼疼,和其他人一樣健康。可是,你為什麼這麼狠心就不要我瞭,還要攆我走?阿衍—你怎麼不要寫意瞭?為什麼?”

她哭訴中的每一個字都刺在他的心尖,胸口疼得幾乎流出血來。沒有人會不為之動容,即便是鐵石心腸怕也暖熱瞭。他動情地回身一把將她摟進懷裡,心疼地說:“寫意,別說瞭。你不要哭,不要哭。”

寫意將頭埋在他胸前,繼續哭道:“那天,我是真的瞞著你問瞭他們關於車禍的事情,要是我不問,你一輩子也不會告訴我。當時,我後悔得要死。要不是我當時那麼任性,阿衍也不會這樣。我分不清那是憐憫還是別的什麼,我隻曉得我那個時候就下定決心想和阿衍在一起,永遠都在一起,再也不讓阿衍為我傷心難過。可是,我真的搞不清這是因為內疚還是愛,我搞不清楚……”

這席話對厲擇良而言簡直如同一種良心的折磨,他緊緊地抱住她,連聲道:“我知道瞭,別說瞭,別說瞭,寫意。”

寫意趴在他胸前抽泣瞭許久。

厲擇良抬起她的臉,用手指撫去她的淚痕,可是剛剛一抹,眼淚又從眼眶裡滾瞭出來。他的指尖觸到那淚珠,燙到心底。他閉著雙眼,將下巴擱在她的頭頂,使勁地又一次收緊雙臂擁住她。

雪花落在兩個人的發上、肩頭、睫毛上,漸漸地不再化開。

“寫意,寫意,寫意,寫意……”他一面念叨她的名字,一面放低瞭嗓音,語氣輕緩到瞭極致,“你別哭瞭,不許你哭。你說的我知道瞭,我都知道瞭。”

“你都知道瞭還讓我滾。”她哭得腦子裡的邏輯順序有些前後顛倒。

“是我鬼迷心竅。”他自責。

“你還扔瞭我的東西。”

“我錯瞭。”

“這麼冷的天,還不許我進屋。”

“我也沒進屋。”

“你剛才明明就進去瞭幾分鐘。”

“好,那就罰我一會兒多站半小時。”他說。

“我才沒你那麼狠心。”她使勁在他身上蹭眼淚和鼻涕。

“對,沒人比我更狠心。”他附和。

晚上,寫意堅持要替他按摩腿。她神秘地說:“我今天學瞭一手哦,肯定會逐漸進步,往後你的腿交給我,隻能讓我摸。”

她隨即就去熬泡腳的中藥,過瞭會兒滿頭大汗地提瞭滿滿一桶水進來。幹濕毛巾和凳子都準備好後,寫意蹲下去伸手碰他的腿。

“算瞭,寫意。”厲擇良擋瞭下她的手。

“難道你嫌我沒人傢溫柔?”

“不是。”

“你是我的阿衍,對不對?”

“對。”

“那就好瞭啊。腿是你的,你是我的,那我碰下我的右腿,有什麼瞭不起的?”

寫意隨即將剛才的動作繼續下去。厲擇良遲疑瞭下,最後還是隨瞭她去。於是,寫意把他的褲管擼起來,然後將右腿輕輕浸泡在溫熱的藥水中。

“燙不燙?”寫意一邊揉著,一邊問。

他搖頭。

然後,她拿著浸瞭熱水的毛巾從下往上搓,來回幾次以後放下毛巾,又將雙手合圍,用力地從殘斷處一點一點向膝蓋擼去,以促進血液循環。待水溫降低瞭以後,她用厚毛巾擦幹他的雙腿,平放在床上後,又照剛才的那個過程重復瞭一次。

“寫意,有一些事情,你雖然沒問我,但是當年的那些事情我應該告訴你。”厲擇良突然開口說。

寫意看到他的眉目和他的嘴,隱約預感到他要說什麼,於是立刻止住他:“我不想聽,不想知道。無論你當年做瞭什麼,都過去瞭,我絲毫不想知道。”

“你不介意?”他直視她。

“我說我一點兒也不介意,那是假話,可是……”她頓瞭下,“我更在乎你,怕你傷心,怕你難過,怕失去你。隻要能和你在一起,什麼都阻擋不瞭我。我也相信,爸爸也一定會原諒我的。”

寫意一字一句地將這些話說出口的時候,手在水中觸著他腿上的皮膚,也沒有哭,眼神異常堅定。

他看瞭她許久,眼神復雜,許久之後千言萬語到頭來隻化作兩個字,簡單卻沉甸甸的兩個字:“謝謝。”

最終,她相信瞭他。

屋子裡的暖氣開得很足,所以一番工夫下來,寫意已經累得滿頭大汗,但是她仍不忘記問:“我有沒有弄疼你?”

“沒有。”他的笑容中靦腆一閃而逝。

“阿衍,我發現一個問題,”寫意笑嘻嘻地說,“你明明平時在我面前挺橫的,隻有我摸到你的腿的時候,才特別容易害羞。”

面對寫意的直言,他的眼睛微微一瞇,“我豈止容易害羞。”

“還有什麼?”

“還特別容易欲火焚身。”說著,他就撐起上身,抬頭親吻她。

“按摩……還沒結束。”

“今天足夠瞭,我們可以臨時把下一項改成其他節目。”他有新提議。

“可是,醫生說……”

“醫生說的都是狗屁,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他說話的嗓音有些喑啞,熾熱的雙唇開始往下漸漸滑動。

“那麼這一次……”寫意咬住唇,“這一次能不能我主動?”

他停下動作,看著她。

寫意被他盯得渾身不自在,臉蛋燒得通紅,解釋說:“我真的不是怕你腿疼啊,純粹是想主動一回。”此地無銀三百兩。

然後,她去關燈。

“其實,我有話同你說。”

“什麼話?”

在黑暗中,寫意伏在上面,摸索到他右腿。手指遊走在那條筆直修長的腿上,一路向下,過瞭膝蓋幾寸之後再向下的時候,卻是空落落的,什麼也沒有瞭。她的手指停在殘斷處,然後輕輕地吻下去。

“以後,我要用我的愛把這裡沒有的一點一點補回去。”寫意說。

周五正好是她的生日。

從小母親就喜歡給她過農歷的生日,久而久之養成瞭一種習慣。但是每年都在變,所以也很少人能記住具體是多少號。寫意無意間走到書房,翻瞭翻他桌子上這頁的臺歷,白白的一片,沒有任何標記和折痕。她有些失落,他是不是忘記瞭?整整一周,厲擇良都很忙,忙公司的事情,這是年終的時候常見的現象,而且藍田灣對厲氏的打擊確實很沉重。

周五那天,他一早起來就匆匆走掉,中途還給寫意來瞭個電話,提醒她不要忘瞭晚上厲氏的酒會。他執意要寫意也去,卻對生日的事情隻字不提。寫意有些失落,看來他是真的忘記瞭,等酒會開完,今天也差不多過完瞭。

出門之前,她抓緊最後的機會小小地抗議瞭下:“我不想去。”

可是,這種反抗在他眼中簡直弱小得可以忽略不計瞭。

“由不得你。”厲擇良說。

她哀怨地看瞭看他,隻得乖乖地坐進車裡。

那天寫意穿著一件淺粉的短禮服,將一雙修長的腿露在外面,這是頭一天厲擇良陪她去選的。進大廳之前,寫意有些緊張地將手伸過去挽住他,然後用另一隻手極不自然地扯瞭扯裙子的下擺。

“很好,不用扯瞭。”他說。

“你不是不準我穿露腿的裙子嗎?”

“偶爾可以給他們瞧一眼。”

“為什麼?”

“顯得我做人不算太失敗。”

“你做人失不失敗和我有什麼關系?”

他掃瞭她一眼,“我又不是十萬個為什麼,憑什麼都得回答你?”

她正要擰著眉毛回嘴,卻發現服務生已經將大門打開,喧嘩迎面而來,隻好直起脊梁,面部保持微笑地挽著他走瞭進去。

這是厲擇良第一次在正式場合帶女伴,於是這對璧人一出現,眾人紛紛側目。

看到那麼多人全在看自己,寫意有些怯場,“我想逃走。”

“你敢。”他抓牢她的手。

“我要是走瞭,你站在這裡會不會下不來臺?”

“你說呢?”他保持微笑,一面和人打招呼,一面低聲應付她。

“那你當眾說你愛我,我就不跑瞭。”她哧哧地笑說。

“你皮癢瞭?”他挑眉。

“你再對我兇,看我當場吻你。”她虛張聲勢地想恐嚇他。

“你敢嗎?”他低沉地笑。

她嘴硬說:“有什麼不敢的,你們公司的電梯裡我不也吻過你?”

“哦,你不說我還忘瞭。你使勁抱住我親的鏡頭很清晰地被電梯裡的攝像頭拍下來,東西還放在我的抽屜裡,下回放出來,我倆再回味下。”

“……”

果然薑還是老的辣。

走瞭幾步,厲擇良緩緩停下來,側身轉過來正對著她,居然還閉上眼睛。

“幹嗎?”寫意心虛地問。

“你不是要就地強吻我嗎?”

寫意立刻臉頰緋紅,扔下他迅速逃走,所以說,對人兇也是要有資本的,難怪以前就被他吃得死死的,現在還是老樣子。

中途,寫意去洗手間,門口遇見一個人,遲疑地叫瞭聲:“沈寫意?”

寫意轉頭,看見是位微胖的中年男士,有些狐疑。

“我是胡伯伯啊,你父親的好朋友。以前我傢有隻大狗,你以前來過,很喜歡逗它的,記得嗎?”對方說。

“啊,大狗的名字是花臉。”寫意恍然想起來,對他傢那隻熱情四射的大狗印象尤其深刻,於是急忙點頭問好。

老胡打趣她,“真傷心,不記得人瞭,隻記得狗。”

寫意莞爾一笑,“胡伯伯,你還是那麼有趣。”

老胡又上下打量瞭寫意一番,“剛才看見你站在厲擇良旁邊就覺得眼熟,原來真是你。”

寫意突然有些尷尬地垂頭,她這麼和厲擇良當眾在一起,都是那個圈子裡的人,要是從前沈傢的舊識看見,還不知道怎麼戳她的脊梁骨。

卻不想老胡連連點頭,“好,不錯,你們很般配,以前我還和你父親討論過你和小厲的事,這麼好的青梅竹馬值得珍惜。我昨天就聽說,小厲會帶未婚妻出席年會,我就想起那個時候,你倆一直都在一起念書,感情好,又門當戶對的,就是後來遇到些波折,真是可惜瞭,沒想到今天小厲帶來的人真的是寫意你。”

寫意啞然,原來他執意帶她來,背地裡是真的想要將她正式地介紹給其他人。

“恭喜恭喜啊,一定請我這個長輩吃糖。”

“好的。”寫意靦腆地笑。

他說到這裡又多瞭些感慨:“上一輩的恩怨就隨他去吧,小厲是個好小夥,隻是當年年輕氣盛瞭些,又遇上你姐姐不懂事。”

“我姐姐?”寫意反問道。

“要不是寫晴,你們傢怎麼會到這個地步?”

“胡伯伯,你能說清楚些嗎?”寫意陡然變色。

“難道連你都不知道?”

寫意搖頭。

老胡點瞭支煙,和寫意走到僻靜處,“可見你父親太愛你們兩姐妹瞭,他一個人將所有的事情都替寫晴扛下來。如今過瞭這麼多年,寫晴又是那樣,也沒什麼可隱瞞的。”

他吸瞭兩口煙,又說:“當年你父親身體欠佳的時候,將海潤交給寫晴打理,她受人鼓動,妄想在你父親眼皮底下轉移資產,控制海潤的股份。可是哪是那麼容易的事情?所以她動用瞭些非法的手段。然後海潤出事,厲氏撤資瞭。”他頓瞭頓,“難能可貴的是,無論外界如何傳言,你和小厲的感情都還沒有受到影響。”

“難道和他沒有關系?”

“不能說完全沒關系,但是這個我可以理解小厲。畢竟厲傢那麼大的產業都突然壓到他的身上,不是沒有壓力。估計他當時是等撤資讓厲氏全身而退以後,再去幫助你父親的,但是沒有成功。所以說,若是有錯,也是他太高估自己,太想兩全其美。”

所以寫晴才會瘋瞭?當她見到自己一手造成的這個傢,她是那麼自負的一個人,肯定會崩潰的。寫意辭別瞭老胡,遠遠地看著人群中卓然而立的厲擇良,看著他的臉、他的眉、他的眼神,釋然地淡淡一笑。無論真相是什麼,對她都不再重要瞭。

厲擇良四處和人寒暄,過瞭一會兒好不容易脫身,便過來尋她。和她才說瞭兩句話,又有人來和厲擇良碰杯。

“厲總,帶著個這麼漂亮的女伴,怎麼不向我們介紹下?”對方笑問。

厲擇良盈盈一笑,“沈寫意,是我的未婚妻。”

寫意頓時面色緋然,使勁地掐瞭掐他,他卻反手將她的手握住。明明是兩人在鬧別扭,但在旁人看來卻無比親密。

等其他人走開,她立刻低語反駁:“我才不是你的未婚妻。”

“哦?”他用目光掃過她,“那你是誰的未婚妻?”

“呃……我自己嫁自己總行瞭吧。”

“可是,我一直有一個疑問,你幹嗎到處寫我的名字?”他瞇起那雙狹長的淡眸。

寫意頓時窘迫,原來他早就看到那本書上的暗語瞭。那是她當時想出來的法子,總比當面直接表白要好。可是她此刻又死鴨子嘴硬,紅著臉說:“我……我練字,隨手就寫瞭幾個,不小心寫到你的書上瞭。”

“哦。”他意味深長地點瞭點頭。

“那你又幹嗎在書上寫我的名字?”寫意不服氣地壯著膽反問。

“我也練字。”他臉不紅心不跳地說。

從酒店出來,天空在街燈的照射下,看得見大片大片的雪花從天空中紛紛揚揚地落下。

在車上,寫意說:“我在想,我怎麼就成你未婚妻瞭?”

“是啊,真是鬼使神差。”他神秘地笑瞭笑。

過瞭一會兒,車開的不是平常回傢的路線,而且到半途就停在路邊。厲擇良叮囑她穿好瞭厚厚的長外套、帽子、圍巾,嚴實地裹好以後,然後將她拉下車,拐進地鐵站。

寫意跟在後面,忙問:“為什麼坐地鐵啊?”

“車壞瞭。”

“那我們打車吧?”

“我想坐地鐵。”

“可是……”寫意實在不想打擊這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男人,現在十一點瞭,“地鐵馬上就收車瞭。”

“那你還磨嘰什麼,快點走。”他下令。

兩個人急匆匆地下到地鐵站裡,進門地方的工作人員還在,果然還沒收車,敦促著他們趕快。裡面人很少,零星有幾個人在等最後一趟車。剛站定就聽見隧道裡有聲音,然後一趟地鐵漸漸地停在他們眼前,車門打開。

厲擇良牽著她走上去。

人很少,除瞭他倆以外,車廂的那頭還有兩個年輕人坐在那裡聊天,似乎也是情侶。寫意不經意地一抬頭,看到車廂上的線路圖,才恍然發現這裡就是上次她和厲擇良分手的地方。隻不過,路線剛好反過來。那個時候,她把戒指還給他,他卻不接。在僵持中,誰也沒有讓步,最後戒指掉到瞭地上。

地鐵緩慢開動。

兩個人就這麼站著,三步之遙,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地鐵離開站臺,漸漸進入黑暗中,情景好像又一次重疊在一起,同樣是乘客寥寥無幾的車廂裡,同樣是他們這樣站在一起。他又拉她回到瞭這裡,她好像預感到什麼。

他說:“第一次見你是在地鐵裡,那個時候的寫意小小的,紮瞭兩個小辮。第二次,你在這個地方要和我分開,走的時候頭都沒有回。”

厲擇良說話的時候,列車也飛速地穿梭在這個城市的地下通道中,那一刻的感覺好像不是去到下一站,而是要帶著她和他穿越時空,回到年少的某一年某一天。

“第三次,我們又回到這裡。這就是上次我們一起坐的那條線,相似的車廂,相似的地方,但是來去的方向卻是相反的。我想和你順著這條路一起回去。現在……”他頓瞭頓,從口袋中掏出一枚亮晶晶的戒指,“現在我們重來一次。”

說到這裡,厲擇良一斂神色,很慎重地單膝跪地,認真地凝視著她,一字一字地清晰地說:“寫意,你願意嫁給我嗎?”

寫意這一回是真正驚訝瞭,呆瞭數秒後,腦子才開始重新恢復功能。十多年間的往事一下子湧上心頭,那一幕幕的片段在腦海裡閃來閃去。

在運動會時,她突然沖跑到他面前叫:厲南衍,加油!

教室裡,他遞紙條給她說:同學,你裙子穿反瞭。

冰天雪地的寒假,在圖書館裡,她纏著他同路回傢。

他替她復習功課,她卻帶著嬌憨朝他撒嬌。

高三離傢出走去投靠他的時候,他一邊板著臉訓她,一邊又將她照看得無微不至。

在他留學之前,她從火車上跑回來,厚臉皮地哭著對他告白。

在海德堡的雪地裡,她帶著怯意朝他索取溫暖,才有瞭初次牽手。

不知道是從哪一個片段、哪一句對白開始,就像被下瞭魔咒般,結瞭一個扣在她和他的心中,最終將兩人的一生都牢牢地鎖在瞭一起。

記憶中那個穿著白襯衫的身影,已經從陰鬱含蓄的少年變成瞭一個成熟沉默的男人,偶爾溫柔地笑起來,右邊唇角先略有上揚,帶動那雙淡眸微微一瞇,一並漾出笑意。她喜歡看他的眼睛笑,從小到大都是。在億萬人之中,他隻會對她一個人這樣笑,也隻會對她才有怒不可遏的表情。這麼多的東西都是她獨享的,如今他眉目間的青澀已經褪去,可是那顆愛她的心卻越來越堅不可摧。

這樣的愛情,他們竟然差點就錯過瞭。

寫意面目含笑,眼角卻泛出點點淚花,緩緩說:“我願意。”

從他的眼睛中看到自己含著淚卻溢滿瞭幸福的臉,她不禁又重復瞭一次:“阿衍,我願意。”

真的,願意。她要和他在一起,一輩子都不再分開。

如果求婚儀式在這裡結束,那剛剛好,等待著王子和公主深情地擁吻在一起。卻不想厲擇良剛要站起來,隻聽寫意大叫一聲:“對瞭,阿衍,你不要動。”然後拼命翻包裡的手機。

“這個時候,你拿手機做什麼?”他蹙眉。

她將手袋翻瞭個底朝天,找到手機後立刻打開攝像頭說:“把你剛才的話再說一次,就是從第一次見我那裡開始,重新講一遍,我要拍下來做紀念。”

他滿臉無奈,眉角抽動瞭幾下,猛地站起來奪過那手機,隨即垂頭吻住她,親吻裡有寵溺,還有惡狠狠的懲罰。

“記住,是你先求婚的,以後可別賴在我身上,說我死皮賴臉地要嫁給你。”她一邊吻,一邊不忘記將這個問題先說清楚。

“嗯。”厲擇良有些不滿,他這樣吻她,她還分心。

“可是你不讓我拍證據,以後要是你翻臉不認賬,怎麼辦?”

“到時候你就拼死不嫁給我,不就行瞭。”厲擇良善良地替她出瞭個主意。

不過,寫意聞言之後急忙將頭搖得像撥浪鼓,立刻說:“不行不行不行,那我可虧大瞭。”

回傢以後,寫意在燈光下看到那枚鉆戒,奇怪地問:“這不是上次那枚?”樣式都不一樣。

“嗯,是嗎?”他和她打馬虎眼。

“以前那枚呢?”

“我扔瞭。”

寫意啞然。

她不知道他確實扔瞭,不過晚上又回去找過。一個俊雅非凡的帥哥,一身價格不菲的行頭,在地鐵站裡和一堆垃圾攪和在一起,簡直就是引人駐足瞻仰。後來工作人員告訴他,垃圾桶中午就打掃過一次。於是,那麼小的一個玩意兒,再也找不回來瞭。

“對瞭,你記不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寫意又問。

“求婚日?”

“還有呢?”

“還有什麼?沒有瞭。”

寫意開始悶悶不樂,“阿衍,我生氣瞭。”

厲擇良似乎沒聽見,也沒搭理她。

寫意故意走到他跟前,再次加重語氣重申瞭一次:“我真的很生氣,非常非常生氣。”還跺瞭跺腳,以引起他的註意力。

厲擇良放下手裡的報紙,目光掃過她的臉,冷冷地說:“怎麼瞭?想造反?”他一發威,寫意便成瞭泄瞭氣的皮球,隻得哀怨地瞥瞭他一眼,然後默默地走開,留給他一個滿含委屈的背影。

看到她那模樣,厲擇良再也忍不住搖頭,失聲笑瞭出來。

“笑什麼笑?”她嚷嚷。

他從抽屜裡拿出一個長方形有墨綠色花紋的小錦盒,放到她面前,笑道:“生日快樂。”

“你沒忘?”

“不敢。”

寫意瞅瞭瞅他,“你真謙虛,哪會有你不敢的事情?”

這次厲擇良倒是好心情,不怒反笑地哄她:“打開看看。”

寫意看著他的笑臉,覺得四面陰風陣陣,就沒什麼好事:“裡面不會有蟑螂吧?”

他強忍住脾氣沒發作,“是很重要的生日禮物,你一直想要的。”

“是金子?”她一面問,一面動手解開扣,將小盒子打開。待看到裡面的東西以後,她愣瞭一下,隨之而來的是一種難以言表的喜悅之情。

那是枚田黃的印章,印身纖細鮮艷通明,四壁沒有多餘的點綴,摸起來細膩得如嬰兒的皮膚一般。印底殘留著一點印泥的痕跡,淺淺的紅色,似乎被他用過一次。寫意將印章放在嘴巴前面哈瞭哈氣,迫不及待地找瞭紙蓋上去,白紙即刻印出四個篆體字:

良衍

寫意

“你刻的?”寫意喜滋滋地捧在手心裡。

“嗯,喜歡嗎?”

寫意如搗蒜一般地點著頭說:“喜歡,真的很喜歡。”

她高興得有些飄飄然,可是又覺得不過癮,還想蓋在什麼東西上,四下看瞭一圈,正愁沒找到合適的地方下手的時候,卻瞧見厲擇良那白嫩嫩的臉瞭,眼珠一轉,有瞭鬼主意。

“阿衍。”她不懷好意地叫聲厲擇良,想讓他轉過頭來。

“你要是敢朝我臉上弄,小心我蓋你滿身。”他動都懶得動,早就將她的奸計識破。

“呃……我哪有那麼幼稚?”

寫意嘴上這麼說,心裡卻不服氣得要命,背著手將印章藏在身後,偷偷靠近他,就在他註意力轉移的時候,一下子撲上去,就想在他臉上蓋一下。

哪知厲擇良反應極快,不但躲過去瞭,還一把將印章奪走瞭。

“看來有些人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厲擇良說完便用左手手掌將她兩隻手腕束縛住,還騰出右手去蘸瞭下旁邊的印泥,然後得心應手地朝寫意臉上戳戳戳地蓋瞭三下。這一系列動作,不但讓她沒有反抗的餘地,還完全遊刃有餘。

於是,寫意的左邊臉、右邊臉、額頭上,各有一印,活脫脫就是隻花臉貓。

“你要是還敢再來,我就隻有繼續往下……”厲擇良說著,就意味深長地將目光移向寫意脖子以下的部位。

“我錯瞭。”她識時務地投降。

厲擇良心滿意足地放開她。

寫意拿瞭紙巾一邊擦著自己的臉,一邊抓緊時機惡狠狠地朝厲擇良房間裡雪白的墻壁下手,連連蓋瞭五六個戳以泄憤。

她也隻能這麼泄憤瞭。

就在第七個下手的時候,她側瞭側頭看著那幾個紅印,突然發現一個問題。

“我記得我當時要的是‘寫意良衍’啊,你刻反瞭,而且印章的字不是豎著念的嗎?怎麼變成橫著的瞭?”

“沒反,就是‘良衍寫意’。”他回答。

而且這樣橫著刻,無論從哪頭開始念都是良衍寫意。

“為什麼你的名字要在上面?”寫意蹙眉。

“男人本來就該在上面。”厲擇良雲淡風輕地說。

《良言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