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5月1日,冀中——這塊盛產棉、麥的大平原,這塊擁有八百萬人口的抗日民主根據地,突然遭到瞭一陣地動山搖的大風暴:敵酋岡村寧次親率七八萬精銳部隊,從四面八方來瞭個鐵壁合圍,輪番大掃蕩。這就是冀中有名的“五一”突變……
久經考驗、在戰鬥中鍛煉出來的冀中軍民,在黨的領導下,從5月1日開始,就日日夜夜地和敵人苦鬥鏖戰起來。苦鬥,打亂敵人的掃蕩計劃;鏖戰,粉碎敵人的圍殲意圖。但是,在敵我力量絕對懸殊的情況下,為保存有生力量,主力部隊不得不奉命暫時離開冀中,朝山區轉移瞭。冀中的工作,也不得不暫時轉入瞭地下。
人說:“五一”掃蕩最殘酷,其實,殘酷莫過於“五一”掃蕩過後、青紗帳撂倒、西風吹來的秋末季節裡。
那時,真是炮樓成林,公路成網。有人說:“出門登公路,抬頭見炮樓!”真是一點不假。維持會、“防共”團和敵人取聯絡的情報員,各村都有;縣界溝、區界墻,四通八達的電話網,遍地皆是。地主、老財、二流子還瞭陽;鬼子、偽軍、警察們胡亂竄。人人臉上失去瞭歡笑,個個心裡佈滿瞭憂愁。剪發的婦女,都梳起假纂,緊閉大門傢中坐;年輕的小夥子,都留起胡髭裝老人。
在一個淒風苦雨的秋夜裡,冀中九分區留下的一支堅持地區的部隊,也被環境逼迫得跟隨參謀長朝鐵路以西的山區根據地撤退瞭!
人是地裡仙,一日不見走一千。這支撤退的部隊,經過一夜的急行軍,爬溝、繞點、穿過平漢鐵路、通過層層封鎖線,來到瞭山區,在分區駐地——賈各莊住下瞭。
進山區後的二十幾裡路,指導員魏強的鞋底就磨透瞭。第二天,吃過午飯,他坐在院裡,在日頭底下,穿針引線地綴補起來。這時,排長賈正挑著兩大桶水,噔噔噔地闖進房東的屋門,嘩嘩地倒進瞭甕裡。
“哎呀,同志!甕裡都滿啦……真,一住下,吃水就給包下瞭!”一陣尖細的、領情不過的話語,從屋裡傳來,這是房東老太太的聲音。
“在咱冀中,想給房東挑也不敢。”賈正放下水桶,從屋裡走出來。他一眼瞧見魏強手裡的活計,笑哈哈地問道:“怎麼,指導員,你這鞋也磨透啦?”
“可不是嗎,你那鞋呢?”魏強用牙齒拔出針來,瞟瞭瞟賈正腳上的鞋。
“我這雙鞋,是這次行軍才穿上腳的。爬過鐵路,走瞭七十裡地,到楊各莊還蠻新呢;哪知,又往西走瞭二十五裡山路,這牤字不到頭的鞋底,就磨成瞭一張紙瞭!”賈正說著,抬起一隻腳來給魏強看。接著又說:
“來到山裡我有兩怵。”
“一怵什麼?”魏強剪斷縫鞋的麻繩,抬起頭來問。“我怵山道長牙。不管你穿多麼結實的鞋,隻要爬上三天山,保準磨成透窟窿。”
“二怵呢?”
“我怵小米有沙。這邊的小米,不管熬稀粥,燜幹飯,吃起來常鬧個‘咯吧’!不過,這邊就比冀中環境好,你看人們又說又笑又唱又鬧的勁頭,哪像是打仗?”
“你說的打仗,非得像咱冀中那樣?天明瞭,急忙盼天黑;天黑瞭,又怕天就明。打仗,成瞭傢常便飯;行軍,當成正式課目。要知道,那是敵人逼的。我們不願意過那提心吊膽的生活,我們喜歡太陽,我們要歡樂、歌唱,我們願意沒有戰爭,永遠和平。也就是為的這,才拿起武器來戰鬥。……”
在魏強說話的當兒,遠處傳來跳蕩輕快的歌聲:“……我們在太行山上,我們在太行山上,山高林又密,兵強馬又壯。敵人從哪裡進攻,我們就要他在哪裡滅亡;敵人從哪裡……”近處,貨郎子正有節奏地搖著二夾鈴。咣啷,咣啷,咣啷啷!喜鵲,叫著從空中掠過。孩子們嘻笑地互相追逐亂跑。姑娘們哄趕驢馱子送糞。小夥子們挑著剛割來的山柴朝傢走。這是歡樂、勞動的景象;這是幸福、和平的縮影。這一切景象觸動瞭魏強的心。他立起來,趿上鞋子,意味深長地問:“賈正,你來說說,‘五一’掃蕩以前,咱冀中不也是這個樣?”賈正不吱聲地點點頭。
確實,“五一”掃蕩前的冀中和這裡一樣,每到秋後,也是一片和諧、歡樂的景象:小夥子們甩著響鞭,趕著大車拉土、送糞;村邊上,這裡有人在打坯,那裡有人在收拾大白菜;鏗鏘鏗的鑼鼓聲,是村劇團在排練新戲;“打、倒、日、本、帝……”單字的集體朗讀,是婦女們在上識字班;孩子們一蹦一跳地在場裡打著霸王鞭;老人們蹲在廟臺上曬著太陽閑聊天;咯噠咯噠的軋車聲,嘣嘣當的彈花聲,咔啦咔啦的織佈聲和嗡嗡嗡的紡線聲交織在一起,響成一片合弦動聽的和平勞動交響曲。……可是冀中現在變瞭。變成瞭一片淒涼、悲慘、血與淚的景色。想到這,魏強臉上熱烘烘地有點發燒;賈正心裡也翻上滾下的不大得勁。這兩個在冀中生長成人的共產黨員,他們知道自己的責任有多大。末後,還是魏強喃喃地說:“一切都是暫時的,要把它變過來!”
“有咱們的黨,有我們的軍隊,有冀中的人民,咱們一定叫它變!”賈正揮動拳頭也像發誓似地說起來。
“報告,魏指導員,參謀長請你和賈排長。”一個倒背小馬槍、武裝整齊的小通信員很有禮貌地沖魏強行著軍禮。“走!”魏強箍箍頭上的毛巾,摸摸紫花褂子襟紐,按按腰間的駁殼槍,拽拽前後的底襟,和賈正一前一後緊跟通信員走出瞭大門。
參謀長一見魏強和賈正走進來,忙移開眼前的《抗敵報》,招呼他倆坐下。
參謀長本來就身高體壯,今天又脫掉便衣換瞭一套褪色的綠軍服,所以更顯得分外的魁梧、威嚴。他見魏強他倆對軍服都露出喜愛的神色,湊趣地說:“你倆也喜歡這軍服?軍人嘛,隻有在不得已時才穿便衣哩!”
魏強、賈正對視一下,笑笑,誰也沒有言語。
“不過,現在你們還不能穿!你們跟我到這邊來,是知道要幹什麼的!”
“知道!”“知道!”魏強、賈正同聲回答。
“知道就好!根據咱冀中現在的環境,根據黨中央的指示,我們現在要抽調一部分具有一定戰鬥經驗和文化程度,能掌握和貫徹黨的各種政策的優秀的共產黨員,組織一文短小精悍的武裝工作隊,深入到敵後的敵後,去開辟敵占區。毛主席說:‘東方不亮西方亮,黑瞭南方有北方。’鬼子讓咱冀中根據地變瞭質,武裝工作隊就變成一把牛耳尖刀,悄悄地插到敵人心臟裡,去攪合它個亂七八糟。分區黨委決定調你倆去武裝工作隊,魏強同志擔任小隊長。你倆有什麼意見?”魏強聽說分區黨委決定派自己到武工隊去,並且要擔任小隊長,當時不知是高興,還是膽怯,總之,心裡突突跳個不停。他,戰鬥參加的並不少,也負過幾次傷,就是文化水平太低,對黨的各種政策還不夠熟悉;但是黨對自己這樣的信任,讓自己負這麼重的責任,卻又覺得萬分光榮;不過,他所耽心的是完不成黨給予的任務。稍一沉思,想到自己是個共產黨員,在共產黨員面前沒有克服不瞭的困難,於是忙站起說:“服從組織需要,沒有意見。”
賈正用舌頭舔瞭一下嘴唇,也跟上一句:“沒有意見。”“那好,有什麼問題,到瞭武工隊還可以提出來。行政介紹信在這裡。”參謀長說完,回手將桌子上的一封信拿起,遞給瞭魏強。“到南峪找楊子曾同志。他原是十八團政治處主任,你們的老首長。現在是武工隊隊長兼政委。”
魏強一聽說是自己的老首長楊子曾同志在武工隊負責,心裡高興得立刻開瞭花,要不是在參謀長面前,他會像孩子似的高興得蹦起來。他心裡說:“這可好,又回到自己最熟識、也是對自己最瞭解的人的跟前做工作,真想不到!”
賈正也歡喜異常。他恨不得魏強立刻就走,也恨不得一步邁到南峪去會會自己分別好幾個月的老首長楊子曾。
一切事情辦好,魏強他倆轉身剛要走,又被參謀長叫住。跟著,朝他倆遞過一人一雙毛邊底、實納幫子的青帆佈靸鞋:“帶去,預備練兵、執行任務用!”
賈各莊到南峪,中間隻隔個小山梁,不到二裡地。魏強、賈正不到吃一頓飯的工夫就趕到瞭。
楊子曾三十剛掛點零,細高挑,微有拱肩,白白的臉膛,下巴頦長滿瞭胡髭,說話不緊不慢,態度非常溫和,凡是和他接近過的人,都感到他親切、熱情,因而,也多拿他當成自己的兄長來尊敬。
楊子曾見到魏強、賈正,心裡高興得不得瞭,東南西北地扯瞭些閑話,便將武工隊的情況向他倆做瞭個簡單的介紹。之後,將魏強分配到一小隊擔任小隊長,賈正也被分配到一小隊當隊員。
武工隊人數不多,四十六七個人,可是從人員到武器,真是棒得出奇。講武器,除瞭有機關槍、擲彈筒等自動火器,每個人還有一支日造馬步槍,絕大部分人腰間還插支駁殼槍;論人員,那真是好樣的:二小隊長蔣天祥是魏強抗大二分校的同學,來前,在通信連任連長;武工隊的隊員們,都是九分區部隊的金疙瘩,富有戰鬥經驗的班、排幹部。魏強心裡非常高興,這些隊員,他是認識的多,不認識的少。
蔣天祥聽說魏強來瞭,忙找到一小隊,還在院子裡就“魏強,魏強”地喊起來。魏強從屋裡跑出,兩個多月沒見面的老朋友,四隻大手狠勁地攥在一起,立刻敘起離情來。賈正來到武工隊,一瞅,都是槍林彈雨裡的老戰友,更是高興。少言寡語的趙慶田,是和他一起參的軍,一起入的黨;李東山、常景春……也是和他在一條戰壕裡生活瞭幾年的。他們一見到賈正,就急忙圍過來,互相打鬧說笑瞭一陣子。賈正扭臉轉向一直叼著煙袋光笑不說話的趙慶田:“你這一陣子怎麼樣?還蔫的像個大姑娘?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說著走瞭過去,和趙慶田並肩站在一起。
趙慶田笑瞇瞇地向賈正身旁靠瞭靠。
“怎麼你也不說句話?”
“我這個脾氣你知道,看到老戰友就知道高興,說什麼?”趙慶田在鞋底上把煙灰磕打出來,順便又挖瞭一鍋子遞給賈正。“來,抽鍋吧!”賈正知道趙慶田的脾氣,忙接過來,也就不再言語瞭。
“咱們這個小隊長怎麼樣?”趙慶田憋瞭老大半天,才憋出瞭十個字。
“你說魏小隊長?那可是個厲害上級。你說是打,是說,是寫?樣樣都數頭份。他是俺們連的指導員。我和你一分手,就跟他一起……”賈正本著自己知道的,向趙慶田介紹著。魏強送走蔣天祥,就朝趙慶田、賈正走來。
“小隊長來瞭。”趙慶田低聲地說。
“好,賈正,你來啦!”這時,從大門外闖進一個身穿便衣、持馬步槍的軍人。瓜子臉、尖下巴頦,嘴上長著黑黝黝的一抹子短胡髭,個子準比賈正高出半頭。他上來就把賈正的手攥住瞭。
“劉太生,這是咱們小隊長。”趙慶田覺得在魏強——自己的小隊長跟前,不應這樣隨便,忙介紹。
劉太生立正、挺胸、二目平視地報告:“小隊長,劉太生值勤回來。”
“你們都是老戰友?隨便談吧。”魏強點頭回禮地說。看到劉太生,魏強的腦際立即出現瞭一位身高體胖,慈眉善目的老太太,這就是他在清苑縣張莊認識的那位模范抗屬劉大娘。她在八月間,被鬼子松田和特務劉魁勝殺死瞭。這個小夥子,一旦要知道母親被敵人殺害的消息,將不知道多麼悲痛呢。他知道賈正也知道劉太生的母親死的事,深怕賈正冒失地說出來,兩眼不時地凝盯著他。
“劉太生,你傢可出瞭個大事……”賈正一本正經地剛說到這,魏強立刻使勁地咳嗽瞭兩聲。賈正扭臉朝魏強一望,見魏強丟過來個眼色,馬上把語氣緩和下來:“你猜是什麼大事吧?”
“我離傢好幾年,怎麼會知道?”
“說給你吧,你二兄弟長生參加縣大隊啦!”
“這個?我早知道,還是我媽送去的。是不?”劉太生對這個過瞭時的消息很不滿足:“賈正,我媽結實唄?”
賈正不願意在自己的同學、多年的戰友、革命的同志面前說假話,但是,暫時又不能照實地說,隻好忍著內心的苦痛,愧恧地小聲說瞭三個字:“還結實。”
“劉太生,你這個大馬虎,頭晌午借老鄉的鐮刀,你還瞭沒有?”辛鳳鳴進來望見劉太生就問。
“哎喲!沒有。人傢要啦?我去。”劉太生很懺悔地扭頭就要走。
“得瞭吧!等你送,早破壞群眾紀律啦!”
“你送啦!好,我謝謝你!”
魏強雖然乍來到武工隊,一見這起子生龍活虎般的隊員,從心眼裡痛快。確實,在這些人的身上,能看到一種雄厚的力量。這力量就是那堅強的意志,火般的熱情。他們自己也都認為:有這樣的意志,這樣的熱情,一切阻擋革命前進的東西,都將會被軋毀、碾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