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魏強兩眼送走河套大伯的背影,心裡像猜謎似的翻來復去的判斷眼前的情況:“是敵人瞎串遊呢,還是發覺瞭我們?既然發覺瞭,怎麼不照直地奔這兒來,四面包圍、上房壓頂、堵門呢?要是瞎串遊,怎麼又叮咣地亂放槍?怎麼街上的人咕咚咕咚地亂跑?”弄不清敵情的指揮員,就像夜盲眼半宿走在荒原上那樣別扭、不好受。
劉文彬也覺得情況來得太突然。他緊蹙雙眉地瞥瞭魏強一眼。
“走,院裡聽聽去!”魏強朝劉文彬打瞭個招呼。
兩人跳下炕,腳前腳後地朝二門走去。
魏強一條腿剛邁出門檻,啪!又是一槍;子彈,吱溜一聲在他們頭上掠過。
他倆想出去,不能;不出去,心裡又急得直竄火,隻好背靠墻站在院裡,等待著報告。可是報告卻遲遲不來。魏強揚臉望望天,日頭高高地懸在東南上,快晌午瞭。他回頭看下劉文彬,劉文彬左手抄在右手的袖筒裡;右手伸在左胳膊底下,攥緊夾在胳肢窩裡的那支槍,不眨眼地望著關閉的兩扇黑大門。
這時,街上寂靜得叫人心裡發煩。魏強緊鎖眉頭,煩得直搓手心。
大門吱吜一響,他倆像兩隻貓,嗖嗖鉆進柴草屋。噔噔噔,音響不大、非常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地傳來。魏強輕輕掀開谷草簾子一看,原來是河套大娘,她端著個盛棉花佈絮的小筐籮走瞭進來。他倆急忙迎瞭上去。
“怎麼回事?大娘。”魏強壓低嗓子問。
“你們沒有聽見槍響?畜牲們又來啦!”大娘的神情非常緊張。
“來多少?”
“不知道。”
“是鬼子還是警備隊?”
“摸不清。”
“他們哪兒下來的?”
“誰知道啊!”
魏強問得急,大娘答得緊。魏強連著來瞭個三問,大娘回瞭個三不知,急得他直勁地抓腦瓜皮。他不時望著大門,還盼望有個人擠進來。沉默一會兒,魏強又問:“大娘,他們從哪邊進的村?”
“聽說,進的北口。”
魏強聽過,心又提揪上來。根據以往的規律,凡是進西王莊村北口的敵人,多半是從保定來的,結合剛才焦脆的槍聲,極大的可能是鬼子。劉文彬也覺得情況有些嚴重,忙問:“大伯呢?”
“他到街上聽風聲去啦。”
“大娘,你老人傢還是在門口給看著點吧。”
“咳,我這就去。”大娘從屋裡忙又拿瞭把棉花絮,“我告訴你們,門口上有群雞,要是畜牲們來瞭,我就大聲地吆喝雞,你們忙安排。”她說完又快步地走出去。
兩扇黑大門剛對好,魏強向劉文彬說瞭句:“我到房上看看。”就快步走進夾道,爬上戳立著的梯子。腦袋快齊著房簷,他先摘掉氈帽頭,用駁殼槍口頂著,朝上連舉瞭幾舉,四外沒有什麼反響,才上瞭房,大貓腰地鉆進房頂上的小屋裡。在多半人高、四面灌風的小屋子裡,佈滿瞭蜘蛛網和垂掛的塵絲。他利用墻壁上的通風孔,朝著東、南、西三個方向望去:遼闊的原野,一眼望不到邊。一塊塊返青的麥田,好像綠色的栽絨毯子,大小不等地鋪展在地上;一行行發綠的楊柳,低垂著滑膩的枝條,忽左忽右地擺動著,一切都展示出春意。和煦、溫暖的春天遲遲地來到瞭人間。心急如火的魏強,沒有半點心思來觀看這嫵媚喜人的景色,他專心窺察著各個炮樓的行動。從東到西,從近到遠,從胡指揮、中閭……到清涼城;從清涼城到……田各莊、大冉村,馬蹄形的十多個高矮不一的炮樓子,有的插著太陽旗;有的插著青天白日滿地紅的旗子,旗子頂端,外加個長三角的黃佈條。面面旗子都像新墳頭上直插的引魂幡,順風擺動著。所有據點、炮樓都沒有特殊征候,異樣動靜。村子近處的各條道上的行人、大車,都和往常一樣,南來北往,平靜無慮地走動著,不時,還出現一輛自行車。一些勤快的莊稼人,在村邊菜園裡,開始動手幹活瞭。鬼子的進村,放槍,好像根本與他們沒有關系。
他看瞭三個方面都是那麼安安靜靜,又轉向北面墻壁上的通風孔。
北面,磚房、瓦房、土坯房,房子一片,高低不齊。有的房頂上掛著像魚鱗似的瓦壟;有的像苫著雨佈似的抹著黃泥;還有洋灰捶的、壘花墻子的。突過房頂的榆樹、椿樹、大葉楊的枝幹,像互相比賽似的向天空、向四外七杈八杈密密匝匝地伸展著。有的煙囪升起灰藍色的炊煙:農戶們開始做午飯瞭。
麻雀啾啾叫,公雞喔喔啼。為什麼鬼子在村裡折騰,卻沒有異常恐慌、驚悸的氣氛?
“敵人這是玩的什麼名堂?剛才還啪啪地放槍瞎折騰,這會就像死人似的沒有動靜,真怪!”魏強扒著通風孔,左盼右顧地巡視。
啪!又是清脆的一槍。隨著槍聲響過,在西北角上,隱隱約約地傳來一片聽不清的嘈雜聲,中間還夾雜幾聲哈哈哈的狂笑。
“這真是鬼子的天下,敵後的敵後!”魏強沒有看到什麼,心裡暗暗思忖著走出房頂小屋。
“劉同志,小隊長呢?”魏強聽到房下有人問,知道隱蔽哨溜回來瞭,緊走幾步趕緊下房。
“怎麼樣?”魏強順梯子下來,急問。
“我什麼也沒有看到。”化裝的隱蔽哨,肩頭上的糞筐還沒有撂下,筐裡盛瞭多半筐牲口糞。
“你在哪兒放哨啦?”
“我在村北面。”
“那怎麼沒有看見敵人進村?”
“你看,我一步也沒有離開,光在那一面轉遊呢!”“真怪,他們怎麼來的呢?莫非……”魏強覺得敵人來得非常詭秘,心頭也就越發沉重。
二
到西王莊來的敵人,是西面大冉村據點的。
說敵人進的村北口,也是,因為他們是在村北口出現的;說他們不是進的村北口,也真的不是,因為他們沒有從村北面的大道上走來,秘密隱蔽哨當然就難發現瞭。
大冉村據點裡的日本曹長一撮毛和一個日本兵,吃罷早飯,扛上步槍,率領兩個警備隊員,由外號哈叭狗的偽警長茍潤田領著去打獵。他們下瞭張保公路,踏著荒窪野地朝東北走去,一頭紮到南侯、胡指揮兩村的夾空裡。走瞭十幾裡路,沒有蹚起一隻兔子。他們五個人雖說都挺掃興,還有點不到黃河不死心,又來個向右大轉彎,朝正南,奔胡指揮直蹅下來。走到胡指揮炮樓跟前,也沒有見到一根兔子毛。打獵癮頭最大的一撮毛,穿著牛蹄子式的黑膠鞋,鞋上沾滿瞭粘糊糊、膩抓抓的黃膠泥。汗水,順著鬢角往下淌,心裡憋著一大肚子氣。他手捋著左腮幫子底下的一撮寸半長的黑毛毛,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說:“不夠本,不夠本,大大的不夠本。回的!回的!”嘴唇噘得像個木橛子,扭頭朝西返。
哈叭狗這會真像一隻狗,搖屁股,晃腦袋,跑前顛後地給一撮毛獻殷勤:“太君,按說開春的兔子,應該成幫成夥的,怎麼今天沒有見到一個呢?依我說,準是太君你的槍法太好,都給打絕啦!”
“噦!噦!兔子秋天的多,春天的少。你的說話不對。”“對,對,就是。不過,春天雖然不是出兔子的季節,可是不能一個也不見哪!太君,依我看打不著地上跑的,那就打天上飛的去!”
“飛的?什麼的打?雁的,雁的沒有;野鴨子,野鴨子的見不到。”
“碰不上野的,你不會打傢的?”哈叭狗在這個話碴上,比比劃劃地冒瞭股子壞水。“你,槍的有,老百姓雞的大大的。啪啪!三個、兩個的拿去,咪西咪西沒有關系。”
“嘎嘎嘎的雞?好的,好的,快快,前邊村莊打的!”經哈叭狗一攛掇,立刻提起一撮毛的興趣,剛才耷拉的那張大驢臉,馬上換成樂模樣,脖子後頭都有瞭笑紋。他拍拍哈叭狗的肩膀,豎起大拇指:“你的,大大的好,參謀的有。”“參謀?我的不行。”哈叭狗得到一撮毛的誇獎,真像得到主人扔給一塊骨頭的狗,高興得有點不知道東西南北。“太君,你的辛苦大大的,我的兩個扛扛沒有關系。”他伸手拿過一撮毛的步槍,和自己肩頭的步槍平放在一起。
走累的日本兵,也想尋個機會找找輕松,見到哈叭狗扛著一撮毛的槍,就氣喘地攆著喊:“老茍的,大力士的!”攆上瞭,自己手裡的步槍也撂在哈叭狗的肩上。
三支步槍,二十多斤重,一下都加在哈叭狗身上,確實夠他嗆。他的身材本來矮得像個皮缸甕,再讓渾身的胖肉一墜,三支步槍一壓,更顯得矬瞭多半截,弄得他昏頭脹腦、齜牙咧嘴地走三步顛一顛,邁五步換換肩,渾身上下累得直出汗,簡直就像從水裡撈的一般。就這樣,他還摔折胳膊袖筒裡褪,咬著牙假充硬漢子:“沒關系,沒關系,大力士的沒關系。”
五個人,就這樣穿過東王莊的街裡,來到西王莊的村東頭,哈叭狗的肩膀上,這會兒才給卸瞭載。
哈叭狗朝北一望,正有一群雞,在東北角的村邊灰土堆上刨刨看看地找食吃,忙指引給一撮毛:“太君,你看!”一撮毛和日本兵一舉槍,啪!啪!打瞭兩下,一隻雞,打得沒動窩;另一隻雞,還張開翅膀亂撲打。沒打中的雞,正在愣神的時候,啪啪啪,一撮毛、哈叭狗……他們五個人,又各放瞭一槍,跟著就跑過去拾。二次沒有被打中的雞,這時才嘎嘎怪叫,騰騰亂飛地驚瞭群。有三四隻雞,像撞見狐貍碰上黃鼠狼,不要命的慘叫著,鉆進東西小胡同,連飛帶跑地奔向大街逃去。
一撮毛手提著獵物,領著哈叭狗他們,嘻嘻哈哈,怪聲怪氣地喊叫著追出胡同口,來到大街上。
他們站的胡同口,隻隔兩個大門就是村北口。村裡的辦公人已托煙提水地迎上來。
在辦公人們的陪伴下,他們又嘈瞭一陣子才走。
這些情況隱蔽哨哪裡曉得?魏強急得一口連一口地狠吸自卷的紙煙,眼珠停止轉動在沉思。他把希望完全寄托在河套大伯的身上,他相信河套大伯會抓來真實的情況;他不願意聽到街上大娘吆喝雞的聲音,又不能不作著準備。
街上,傳來嘁嘁喳喳的一片說話聲。
“……洛玉,從拜瞭年,你準還沒有來過哪。”門口上,河套大伯在和誰說話,意思是朝傢裡讓。
“要不,今個就串個門啦!”一個魏強不熟悉的聲音傳來。魏強扭頭要往柴草屋子躲。
“不要緊,自傢人。”劉文彬擺手把他阻攔住。
大門輕輕推開,一個四十多歲、頭箍毛巾的人,跟河套大伯走進來。雖然是莊稼人打扮,黑忽忽的兩個眼睛挺有神。大娘緊跟在他倆身後,又把大門虛掩上。
“老嫂子,我拉著掃帚給你找找魂去吧!”進來的這個生人一回頭,就和大娘取笑起來。
“行啊,你孝順得太早啦。等我死瞭,你願意頂寶生的角,摔盆、打幡也沒有人爭。”大娘的嘴,也厲害得像把刀。“老嫂比母,摔盆打幡不丟人。我說的是你剛才嚇得那個變貌失色的樣,連出氣都不勻啦。真是騾馬上不瞭陣。”“別隔著門縫看人。我要是個五尺高的男子漢,早跟俺傢寶生一塊給國傢效勞去啦。說真的,咱們的人在我這裡住著,我是怕有個閃錯。”
“啐——說那麼好聽,誰給你斂斂?”那個生人用右食指把臉蛋子一撥拉,跟著擠擠眉眼。
魏強見到他們小叔嫂子逗鬧得挺有趣,憋得想笑又不敢出聲,隻好手堵著嘴暗咕哧:“這人,真有個逗勁。”
“他叫李洛玉,明著是‘保長’,實際是咱的治安員。就仗他那兩片子嘴,瞞哄瞭不少的敵人。外號人稱百靈鳥,是個能耐手。”劉文彬望著大娘他們逗鬧,跟魏強小聲嘟念。“沒有事啦,你在外頭還給當門神爺吧。”李洛玉開玩笑地給大娘佈置瞭工作。
“我還當門神奶奶呢!你個把死人說活瞭的……”大娘伸出右手指,狠勁地剜墩幾剜墩,笑呵呵地又走瞭出去。
“情況怎麼樣?洛玉。”劉文彬沒有容洛玉走到跟前,就問起來。
“屎克郎搬傢,都滾他娘的蛋啦。”
“哪裡下來的?”
“西邊大冉村的。”
“又是哈叭狗領來的。”劉文彬好像看見似的連想都沒有想。
“除非是他,哪有二個。三害到哪裡,也是鬧得翻江攪海,六神不安。”
“他們幹什麼來瞭?”
“吃飽瞭,想溜溜食,願意上京繞獲鹿走呢[1]。屋裡說去,我還想辦點事呢!”
劉文彬將駁殼槍關上大機頭,槍口朝上,熟練地掖在腰間,習慣地拽拽棉襖大襟,就和魏強他們一起朝屋裡走來。河套大伯給牲口添瞭半篩子谷草,也跟瞭進去。
“洛玉,這是武工隊的小隊長,魏強同志。”劉文彬給李洛玉指引。
“早聽說過,今天總算盼得你們來俺村啦!”洛玉聽說是武工隊,從心眼裡高興。眼睛不受使喚地看瞭槍,又看人;看瞭這個,又看那個,真是眼裡看著心裡愛。
“你還接著剛才的話碴說,洛玉,大冉村的敵人怎麼來得這麼玄妙。”劉文彬抬抬下巴頦,讓洛玉繼續談下去。
洛玉欠欠身子,一屁股坐在炕沿上。他把哈叭狗領著一撮毛出來到的哪裡,凈幹瞭些什麼事,從頭到底,從根到梢地談起來。“……這夥子畜牲,叮啊當地打死幾隻雞,還要上房掏鴿子。西北角上周拴柱傢房簷的一溜鴿子窩,都掏瞭一遍。一撮毛好容易抓到一個‘撲棱’,騰又從他手裡飛走瞭。鴿子沒有掏著,卻沾瞭滿手糞,氣得一撮毛直個勁地喘大氣。等鴿子飛回來,抄槍就打,小子槍法準,啪,就撂下一個來。他們又蹲瞭一大會兒,等鴿子再飛回來,一撮毛又打瞭一槍,鴿子打中瞭,偏巧架在椿樹上。拿棍子捅,夠不著;讓人上去拿,誰也老牛拉車朝後鞦,幹咋唬,不動彈。哈叭狗想在這兒充充能耐。連朝手心啐瞭兩口唾沫,摟著椿樹就朝上攀。手短,腿又短,笨得像個豬,三爬兩爬,爬上一截子,又出溜下去。以後,人們擱著屁股,鬼子用槍把頂著他的腳,費力巴結地算是把他架弄上去。哪知道,椿樹枝子脆,經不起他那二百來斤肥肉一壓,喀吧!咕咚!樹枝斷瞭,他也摔落下來。逗得一撮毛仰面朝天哈哈大笑。等人們把他攙架起來,小趴趴鼻子摔青瞭;發面饅頭的臉,也劃破瞭;要不是肉厚,準得摔個腿折胳膊斷。”
“剛才那邊的笑聲,就是為的這個?”魏強這才明白瞭剛才的笑聲。
“可不是為的這個!你聽見啦?”
“嗯,我一個人在房上聽見的。”
“這小子別看摔瞭個爛北瓜樣,還硬充大肚子蟈蟈。你們瞧瞧我學學他那副奴才相。”他出溜下炕沿,立在當屋,像演話劇似地裝模作樣著:“起開,起開,我又不七老八小的,攙著架著幹什麼?”兩胳膊一揮,像是推搡他左右的人。跟著腰板一挺,兩手一卡,瞪著眼睛說:“三十、四十正當年,摔下子怕什麼?三天就好瞭。三天就好瞭?讓結巴來說吧。”洛玉連形容帶比劃,瘋瘋癲癲地一鬧騰,把屋裡的人們逗得轟地笑瞭起來:賈正咧著沒有門牙的大嘴,搓著腳跟地往後仰;趙慶田手捂著還沒好利落的胳膊直哎呦;李東山一個勁地喊叫心口疼;常景春身子趴在“歪把子上”,上氣不接下氣;辛鳳鳴抹著笑淚問大伯:“他會演戲?”大伯口水流拉老長,光指點洛玉,笑得說不上話來。
“同志們別笑,我學的這是碾砣砸碾盤,實打實的事。”沒容得洛玉把話說完,有的人又要笑,魏強連咳咳瞭兩聲,人們才把嘴並住。
“哈叭狗這東西是白脖屎克郎,和別的兩樣。”洛玉放低嗓門繼續說,“混偽事的,人性就夠次啦,他還次有一等,事事壞得出奇,要不怎麼叫哈叭狗呢?真看他主人的臉色行事。他們在這村糟夠瞭,扭頭就走,一出村西口,碰上個串親的媳婦。一撮毛像蠅子見到蜜似的小跑步地躥瞭上去。那媳婦一見,嚇的渾身光哆嗦,連話都不敢說。‘女八路,翻翻的有。’一撮毛嘴裡叨咕,伸手就翻包袱,摸身上。哈叭狗明知道一撮毛在那個媳婦身上耍流氓,不但不解勸,非要人傢解開褲腰帶,讓一撮毛去摸褲襠裡是不是藏著手槍。你們說說,做的這事有多損!支應的人們一見,忙湊上前去,好說歹說的才算拉倒瞭。這東西給鬼子舔屁股,真有舔出大腸頭來的本事。”
“他叫什麼名字?是哪兒的人?”辛鳳鳴插嘴問瞭一句。“他叫茍潤田,是鐵路西南茍莊人。原先在滿城幹,因為壞得流瞭油,保滿支隊凈指名點姓地找他。他覺得實在不能呆瞭,才花瞭個錢,在清苑弄瞭個警長的缺。乍來到大冉村,還和聯絡員們點頭哈腰,說些天官賜福的話。狼到底是狼,日子一長,就顯瞭原形。你們知道,大冉村南頭,有個長年流水的金線河,鬼子為瞭過汽車方便,大大前年抓人修張保公路,也就修瞭座木頭橋,起個名叫“惠民”橋。實際上是座毀民橋。橋兩頭各蹲個大炮樓。警備隊在橋南,鬼子、黑狗在橋北。分兩頭占著。這座毀民橋,可成瞭哈叭狗吐金冒銀的聚寶盆。他在一撮毛跟前一嘀咕,關卡設上瞭,“修橋補路”捐也就斂起來。有錢要錢;沒有錢留東西,除瞭拾大糞的,真是見什麼要什麼。連賣菜的上冉村趕集去,也得留下兩捆作抵押。人們給他起個名,叫雁過拔翎的能手。就是蕎麥皮,他也要擠四兩油。這東西還凈辦些笑裡藏刀的缺德事。他跟誰都是嘻嘻哈哈像個喜神,哪知腳底下凈使掃膛腿。去年,連雨天,摸摸哪裡,都是潮的,誰傢做飯也沒有燒的。鄉裡鄉親的一攛掇,套上三輛大車,上城裡去拉煤。一去,擩上幾個錢,過去瞭;等回來,正好碰上哈叭狗在橋頭上,事也就跟著來瞭。他跟日本人一捅鼓,連人帶車都給扣瞭起來。晚上,一撮毛親自審問,非說拉的煤是給八路軍修械所送的。不承認就動刑過熱堂。六個人,個個打得皮開肉綻。你們說,這不是飛來的橫禍?村裡明知是他冒的壞,還得花錢送禮,托他這個人情。有罪無罪,是他一句話;關起來,放出去,單憑他的舌頭一鼓蠕。他打瞭你,罵瞭你,吃瞭你,花瞭你,還要向你賣弄:‘不是我姓茍的出名打硬保,這幾個人都得送進憲兵隊,那……死不瞭也得脫層皮。’他就是那麼壞。”“這個壞勁,能跟劉魁勝、侯扒皮拜盟兄把弟。”賈正聽到哈叭狗辦的壞事,也就聯想到另外的兩個壞人。
“對,對。這仨人是黃杏熬北瓜,一色貨。用不到同志你說,老百姓早把他仨拴到一堆啦。我剛才念叨的,隻不過糧食堆裡的一個谷子粒;要查起來,我這裡就記上瞭半本。”李洛玉一邊說著,就將右手伸進懷裡摸。一個油佈裹的、比巴掌大點的包包,從懷裡掏出來。他慢慢地打開包裹的油紙,裡面是個三寸多長、二寸多寬,毛邊紙訂的小本本。他平平地放在桌上:“事忙先寫帳,誰有筆?借我用下,把今天哈叭狗、一撮毛的帳記上。”
魏強忙將去冬護送男女幹部過鐵路時,在石莊村北撿的那支鋼筆從衣袋裡拿出來,擰開,遞給他。
鋼筆是桔黃色;筆帽上,纏繞兩道耀眼的金箍;鍍金的筆卡子,在正面鏤有幾個外國字碼;黃澄澄的大筆尖上,有米粒大的一塊白金。從外形上就能看出這是支好水筆。
洛玉接過筆來,端詳端詳,反用正使地在本子皮上畫瞭兩畫,又挪到眼前仔細瞅瞅,才說:“哎,怎麼這筆好面熟?”“你認識這支筆?”魏強聽洛玉一說,忙打問。他為這筆找主人發瞭好長時間的愁。
“早先,俺們縣的敵工部長黃占立也有這麼一支筆,我常借著使。你這支筆的裡裡外外,筆尖、筆桿,都跟黃部長的一模一樣。”
“他,‘五一’掃蕩以後過路啦?”
“沒有,他一直在這邊堅持;不過,去年秋後,他在黃莊讓松田、劉魁勝帶著清鄉隊給包圍住,犧牲瞭。你們不知道,那真是好樣的。”洛玉說到黃部長的犧牲,語氣很沉重。“我以為這支筆找到主人啦,結果鬧個假歡喜。這支筆是去年臘月護送幹部過路時拾的,不過,地點是在鐵路西。”“別說鋼筆,就連人也還有一樣長相的哪。”劉文彬搭上瞭一句。
李洛玉把小本子翻開,頁頁都寫瞭密麻麻的字。“過年啦,得給他重立新帳。”在一頁白紙上,他寫瞭:民國三十二年,接著又寫上:1943年五個字。中指沾下唾沫,跟著一按紙張,就把剛寫上字的那頁掀過去。他手在寫,嘴裡在叨咕:“今天是二月初十,陽歷是三月……陽歷是多喒?劉同志。”
“今天是三月十三號。”劉文彬順嘴告訴給他。
“十三號。打死王恒傢母雞三隻,傷一隻,都提走;打死周拴柱鴿子兩隻;吸三塔煙一盒,喝茶葉水一壺,摔瞭一個茶碗;還調戲外村的……”
好打聽事的辛鳳鳴,瞅著李洛玉一筆一畫的記,挺好奇,湊到跟前去看。字寫得雖說歪歪拉拉,倒挺清楚。等他寫完,就問:“你記這個幹什麼?”
“嘿——幹什麼?你覺得他們吃瞭老百姓,喝瞭老百姓,糟瞭老百姓,拍打拍打屁股一步就算完啦?沒有那麼便宜的事。有一天,咱還跟他們算總帳呢!”李洛玉說得那麼輕松愉快,好像算總帳的日子就在眼眉前。
“要這麼記,從鬼子到中國快六年啦,那些罪惡還能記得過來?”
“沒有個記不過來的事。全中國四萬萬人,一個人兩眼兩耳朵,你記,他也記,大傢一起記,想要賴帳也不行。我記的這叫人頭帳。誰辦的壞事,出的壞點子,就寫在誰的名下。另外,俺們還有一筆總帳,像哪個炮樓要去十石小麥,三百斤白面,肥豬六口;哪個據點,修炮樓要去幾千塊磚、幾百斤灰、多少木料;是誰傢的,誰傢又出瞭多少……都在那本總帳上記個一清二楚。不光村裡記,出磚、出木料的人傢自己也記。不用說遠處,河套哥傢就有,其實,傢傢都有,村村都記,到時候一對就行瞭。”
“大伯,你傢有帳啊?”
“有。你等我給你拿去。”河套大伯說完,扭頭就走。“你們記那磚、瓦的幹什麼?”
“哎呦,難道日頭老在正南?難道鬼子老在上風頭?難道他們修上炮樓、據點,就像安傢立業似地住上一輩子?那不是癩蛤蟆要吃天鵝肉,心高妄想?他們心裡是那麼打算的,就是在咱八路軍手裡通不過。你們回到傢鄉幹什麼來啦?老百姓天天盼望你們回來,又是為的什麼?就是為的叫他們早點吹燈拔蠟。有朝一日咱們翻過手來,炮樓端瞭,據點拿瞭,把他們五花大綁地逮住瞭,炮樓、據點的磚、瓦、木料……一切還都是咱的,物歸原主,誰傢的還歸誰傢。預先記下,省得將來費事。你說呢?”
“好!好!我明白啦!老百姓就是看得遠,想得周到。”辛鳳鳴對這種作法,是五體投地的佩服。
魏強聽瞭李洛玉的這一番話,也深受感動。他想:群眾雖然在苦難中過活,抗戰必勝的信念確實都在心裡紮下瞭根。有黨的領導,有勝利信心十足的群眾支持,環境即使再殘酷,也能堅持下去,搞出個名堂來。他越想越高興,不由得笑瞭。“你看,這就是我那本帳。”弄得襖袖子、胸前、膝蓋上都是土的河套大伯,興沖沖地走進來,像顯寶似地把一個紙卷撂在桌子上。
李洛玉打開,辛鳳鳴、賈正、李東山……像看稀罕似地圍瞭一群。離近點的,低頭不語地端詳;離遠一點,踮起腳,向裡紮腦袋。紙上面記的不是字,凈是像孩子畫的畫兒。裡邊有的畫著一隻手,手旁邊挨著畫瞭長短不齊的三豎道;有的畫個大圓圈,裡頭還有個十字;有大的、長方的框框,框旁邊有橫的五道,豎的三道,末瞭又是橫的七八道;有……辛鳳鳴抬起頭來問:“大伯,你記的這是什麼?真是天文,咱看不懂。”
“大伯記的,大伯知道,你看懂看不懂的幹什麼?”賈正朝辛鳳鳴噎搡過去。
“算啦,讓大伯給咱講講吧。”趙慶田急忙答言解圍。“大伯講講!”“講講你這讓人看不懂的帳吧!”“講吧!”賈正、辛鳳鳴兩人的鬥嘴,人們都沒有理,都像小孩要聽故事似的要求大伯講那篇看不懂的帳。
“這個,別看你們識文斷字的人不懂,讓我這沒有沾過學房門的,拿起來一看就能說個明白。”大伯從桌上拿起紙卷來指點給大傢:“這一隻手,三個豎道,是我在冉村挨瞭一撮毛三個嘴巴。為什麼三個豎道有長有短呢?那長道是記的他打我狠的那一下。這個大圈還畫個十字,是我過冉村橋哈叭狗要瞭十塊聯合票。這框框是記的磚;五橫道是五百,三豎道是三十,末瞭的七八個橫道,是零頭,聯到一堆是:磚五百三十七八塊……”大伯照紙上畫的,有來有去地給人們一解釋,周圍的人們都從心裡佩服,臉上露出瞭笑。
“同志們,帳,老百姓都左一筆、右一筆地記下來,怎麼個算法?誰給我們作主,叫我們去算?就看你們啦。”李洛玉把小帳本重新用油紙包好,揣在懷裡,像渴望什麼似地沖著大傢慢吞吞地說:“老百姓的心裡都知道,隻要自己的隊伍過來,什麼難撕擄的帳也會找鬼子,找老松田,找‘三害’算清的。”
李洛玉的話兒不多,分量倒挺重。話語裡的每個字,都撥響瞭人們的心弦。
屋裡,一片暫時的沉靜,武工隊員們都托出一張非常嚴肅的臉。賈正握緊拳頭地望著頂棚;趙慶田低著頭沉思;劉太生不眨眼地銼著後槽牙;常景春下意識地撫摸著歪把子;辛鳳鳴口問心:“你將怎麼辦?”李東山懷抱著槍呆坐著,望下房東大伯。房東大伯正用父親般的眼神巴望著每個人,嘴鼓蠕兩鼓蠕,又把想說的話咽瞭回去。
“有共產黨和抗日政府的領導,有你們的支持,有我們在,會找敵人算這筆帳的!”魏強揮動握緊的拳頭,像發誓似地打破屋裡的沉寂,“往後的日子長著哪!咱找他們挨個地算。算不清,重算;算清瞭叫他們還,一定都叫他們還清!”他代表大夥,表示義不容辭地把算帳的任務承擔起來。
[1]北京在冀中北面,獲鹿在冀中的西南,“上京繞獲鹿”,諷喻閑得沒事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