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班永順和王大蘭一塊從“多傢灶”裡走出來。兩人都換上瞭體面的衣服。老班穿著是一身新西裝,脖子上還系著一根繩子樣的領帶,顯得人硬硬的,就像是衣服把人吃瞭一樣。王大蘭的手裡還提著一個提包,裡邊鼓囊囊的裝著東西。走出屋門,站在樓道裡,王大蘭還學著人傢的話,故意大聲說:“哼,此處不養爺,自有養爺處!”
班永順卻小聲說:“別說瞭,你別說瞭。”
王大蘭說:“說說怎麼瞭?說都不能說瞭?我偏要說!太欺負人!我看那也不是誰的祖父事業?他能當一輩子主任?”
班永順拉拉她,說:“走吧,走吧。放那炮幹啥?”
王大蘭說:“你別管。我就是讓他聽的……”
兩人下瞭樓,來到街口上的時候,班永順又猶豫瞭,嘟嘟噥噥地說:“算瞭吧,別去瞭。勤雜就勤雜,都是幹活……”
王大蘭眼一瞪,說:“你咋恁小膽哩?人都欺負到這份上瞭,你還不敢吭一聲?是泡牛屎也發發熱,說啥也不能在那兒幹瞭!磨床開得好好的,叫你去幹雜務,你能咽下這口氣?咱又不是去托別人,去見見我表姐夫,你怕啥哩?走,我表姐夫是科長,讓他給你安排個好工作。”說著硬拽著老班向前走去。
班永順一邊走,一邊嘟噥說:“我又不會送禮。也不知道咋給人傢說……”
王大蘭說:“你不會我會,你跟著就行。”
在綠苑小區那棟豪華的公寓樓裡,林凡和黃秋霞在床邊上坐著。林凡摟著黃秋霞,親昵地拍拍她說:“我該走瞭。晚上還有個會。”
黃秋霞埋怨說:“一星期瞭,就來這麼一會兒。你……”
林凡說:“對不起。這一段實在太忙瞭。一星期飛廣州瞭兩次,有樁大生意正在搞,這樁生意要是弄好瞭,咱們就可以……”
黃秋霞說:“你還要叫我等到啥時候?”
林凡說:“霞,我決不會虧待你。等生意做好瞭,咱們就結婚。到時候,我一定讓你風光風光,把你的朋友都請來……”說著,他腰裡的BB機“嘀嘀,嘀嘀”響瞭,他拿出來看瞭一下,站起身,又拍拍她:“好瞭,我得走瞭。”
臨走前,林凡站在穿衣鏡前又正瞭正領帶,這才走出門去。
黃秋霞跟出來,倚在門旁,依依不舍地說:“夜裡?”
林凡回過頭來,說:“夜裡我就不回來瞭。酒店那邊還有些事情要處理。”
林凡剛下到樓下,黃秋霞也悄悄地追瞭下來。當林凡走出樓門時,黃秋霞躲在樓道的隱僻處,偷偷地盯著他看……
林凡走向樓前停著的桑塔納轎車,開瞭車門,坐進去,打開包裡的手提電話,“啪啪啪……”按瞭幾個鍵,而後,他簡潔地說:“老地方見。”說完,他關瞭手機,開車走瞭。
片刻,黃秋霞匆匆地從樓口跑出來,急急來到街口,剛好有一輛“面的”迎面開來,她攔住車,跳瞭上去,說:“跟上前面那輛車。”
就這樣,桑塔納在前邊開著;“面的”跟在後邊。眼前是燈紅酒綠的夜市……
來給人送禮的王大蘭,站在環衛局傢屬院的一個樓門前,一遍又一遍地敲門……
站在她身後的班永順小聲說:“沒人,咱走吧。”
王大蘭說:“有人,屋裡有燈。”
這時,門終於開瞭。隔著防盜門,一位面相很嚴肅的男人站在門口,冷冷地問:“找誰?”
王大蘭忙說:“表姐夫,不認識瞭?我是大蘭。這是俺那口子……表姐不在傢?”
表姐夫“噢噢”瞭兩聲,這才把門打開,很不情願地說:“那,進來吧。”
這時,表姐也從裡邊迎瞭出來,說:“是大蘭哪。我還以為是誰呢?你不知道,現在找你姐夫的人特多,我一般都不開門。快進來,快進來吧。”
班永順跟著王大蘭走進屋來,唯唯喏喏地打招呼說:“嘿嘿,在傢呢?”
表姐夫也“嗯嗯”瞭兩聲……
而後,兩人在沙發上坐下來,無話。王大蘭趕忙拉開提包的拉鏈,說:“來瞭,也沒啥拿。”說著,先從提包裡拎出兩條煙,接著又拿出兩瓶酒……
表姐馬上說:“大蘭,你這是幹啥哪?又不是外人,還拿東西?你這不是讓你表姐夫犯錯誤嗎?”
表姐夫也搖著頭,沉著臉說:“不像話,不像話。快收起來。”
王大蘭說:“犯啥錯誤?自傢親戚走動走動,能犯啥錯誤?”
表姐笑著說:“那好,那好。以後可不能這樣瞭。你不知道,你表姐夫當個科長,脾氣倔,一般人送東西,一律不收,門都不讓進。”
王大蘭說:“這又不是外人,親戚們。再說,也沒拿啥呀……”
到瞭這會兒,表姐才站起身來,給他們拿出兩罐飲料,一邊說:“喝吧……”一邊又問:“有啥事?”
王大蘭從兜裡掏出手絹,哭著說:“姐,真欺負人哪……”
表姐馬上說:“別哭,別哭。有話你說……”
在一傢豪華賓館的卡拉OK廳裡,林凡匆匆來到瞭8號桌前。
在8號桌前坐著一位俏麗的姑娘,兩人一見面便親昵地坐在瞭一起,又說又笑的……
林凡說:“想我瞭吧?”
那姑娘嗔道:“去去,一邊去。”
這時,在廳外的玻璃門上,慢慢貼上一張女人的臉。這人正是黃秋霞。她趴在門上,正往裡邊望呢……
坐在8號桌旁的林凡用眼睛的餘光發現瞭黃秋霞。於是,他不動聲色地對那姑娘說:“走,到樓上去吧。我有件禮物要送給你……”說著,牽上她的手,站起身來,從側門上樓去瞭。
黃秋霞推開玻璃門走瞭進來,她四下看看,卻沒有找到她要找的人……
在表姐夫的傢裡,王大蘭哭著把要說的話說完瞭。接下來屋子裡一片沉默。表姐夫沉著臉不說話,表姐也不說話……
停瞭一會兒,表姐看瞭看丈夫,試探著說:“要說這事,就是怪氣人……”
王大蘭懇求說:“要是有一點辦法,也不來麻煩表姐……”
表姐夫皺瞭皺眉頭,說:“改革嘛。這個事,不大好辦哪。不過……”
表姐一聽,馬上說:“妹子找來瞭,再難你也得想想辦法。”
表姐夫說:“調動嘛,一時半會兒,怕不行。要是臨時先幹著,倒可以想想辦法。”
表姐說:“先臨時幹著,將來再讓你表姐夫給你想辦法。”
王大蘭看看老班,忙說:“行啊,行啊。那,謝謝表姐夫瞭。”
表姐夫說:“這事還得商量,也不是我一個人說瞭算的。這樣吧,我先給下邊打個招呼。明天你來吧,來瞭再說……”
王大蘭忙捅捅老班,見老班不知該說什麼,忙又說:“謝謝表姐夫,謝謝表姐。人到難處瞭,隻有找親人瞭。你看看這人,也不會說個話……”
夜裡,黃秋霞獨自一人在沙發上躺著。她的一雙高跟皮鞋,一隻丟在門口處,一隻在茶幾旁扔著。她奔波瞭半夜,到瞭也沒找到林凡的下落……
突然,她的身子動瞭一下,好似聽見門口有開鎖的聲音。她慢慢坐起身來,疑惑地朝門口望去,隻見林凡推門走瞭進來……
她疑惑著問:“你不是說……”
誰知,沒等她把話說完,林凡卻撲過來,一把揪住她的頭發,一下子連拉帶拽地把她拖到屋裡的床上,惡狠狠地說:“你他媽地敢跟蹤我?”說著,照她的臉上狠狠地扇瞭一耳光!
這一巴掌把黃秋霞打愣瞭!她沒想到林凡會打她。在她眼裡,林凡突然成瞭另外一個人……她手捂著臉,眼裡的淚水慢慢慢慢流瞭下來……好久好久,她才哭著說:“為瞭你,我工作都不要瞭,孩子也不要瞭,傢也不要瞭,你……”
林凡餘怒未消,惡狠狠地說:“你後悔瞭?你後悔瞭是不是?你可以走啊,你現在就走!走!”
黃秋霞又一愣,她睜大眼睛,呆呆地望著他:“你把我當成什麼人瞭?說讓來就來,說讓走就走?”
林凡氣沖沖地說:“你說你是什麼人?你以為你是什麼人?”
黃秋霞搖晃著站起身來,光腳穿著絲襪,一聲不響地朝門口走去……
當黃秋霞走到門口的時候,林凡又追瞭上來,從身後抱住她說:“霞,原諒我吧。今天生意談得不順。我是昏瞭頭瞭……”
黃秋霞滿臉是淚,木呆呆地立著……
第二天,在“多傢灶”的廚房裡,王大蘭一邊做飯,一邊對崔玉娟炫耀說:“給你說,老班聯系好地方瞭。好幾個單位爭著要他呢……”
崔玉娟一邊切菜,一邊說:“喲,這下可好瞭!那可得挑個好單位,班師傅怕是要掙大錢瞭!”
王大蘭說:“人傢說瞭,一月最少五六百,另外還有獎金……”
崔玉娟說:“這麼說,可比在廠裡強多瞭?”
王大蘭“哼”瞭一聲,說:“出出門都比這廠強!他想把人逼到絕路上,想瞎他的眼!”說著,朝小田的爐子上吐瞭口唾沫!
崔玉娟有同感地說:“就是,人都是逼出來的。我那仨月,過的啥日子呀?要不是非要裁我,我也不會跑到外邊當推銷員。現在,叫我回來還不回呢!”
王大蘭用勺子敲著鍋沿,說:“對,就是,就是。他想著老班就沒辦法瞭?離瞭他那一畝三分地就不吃飯瞭?秦儈還有仨相好呢!實話說,我表姐夫是局長。他說,來吧!”
崔玉娟問:“那班師傅是往局裡調瞭?”
王大蘭說:“可不。還有好幾個地方也爭著要他……”
崔玉娟又問:“哪個局呀?”
王大蘭一時支吾起來。她支支吾吾地說:“那個,就是那個那個……你看我這記性。說,說是先去局裡,誰知道咋安排呢。反正比這兒強!這工人有啥當的?”
正說著話,穿西裝的班永順回來瞭。他一進門,王大蘭忙問:“回來瞭?”
班永順看上去情緒並不好,隻“嗯”瞭一聲……
崔玉娟也忙招呼說:“班師傅回來瞭?真是要坐機關瞭呀?穿得跟機關大幹部一模一樣……”
王大蘭看老班的神色不對勁,忙說:“去吧,去吧。回屋歇吧。”
班永順勾著頭一聲不響地進屋去瞭。
片刻,王大蘭端著做好的飯走進屋來。一進門,她把鍋放下,先把門關上,而後悄聲問:“見著姐夫瞭嗎?”
班永順先嘆瞭口氣,說:“見是見著瞭。先是讓我在傳達室等,等瞭倆多鐘頭,凈看報紙瞭。快下班的時候,才算見著人。說是叫我下午去西區的衛生管理處……”
王大蘭又問:“叫你去幹啥?說瞭沒有?”
班永順說:“沒說。隻說給下邊打過招呼瞭,人傢還不大願意接收,好不容易才做通工作。讓我先去幹著……”
王大蘭說:“人傢說的也是實情。下午先去看看,咱回頭再送送禮……”
班永順說:“說是親戚,架子大著呢!他坐著,我站著,還一口一個‘哦,哦哦’……”
王大蘭說:“你快別說這話瞭,人傢不是當著科長嗎?”
班永順又為難地說:“隔行如隔山。也不知道讓我去幹啥?”
王大蘭說:“幹啥?那幹部都幹啥瞭?不就是看看報紙嘛……”
班永順說:“要是成天讓我坐著,我可不習慣。”
王大蘭說:“賤。不習慣也得習慣!”
中午,黃秋霞獨自一人在那棟豪華公寓裡喝悶酒……
她穿著睡衣,半躺半靠地蜷在沙發上,面前的茶幾上放著幾個盛著小菜的盤子,沙發上還攤著擺成一排一排的撲克牌……她正在用撲克牌給自己算命。她擺一會兒牌,拿起酒杯喝上一杯酒,而後再擺……
最後,她把所有的牌全都收起來,攥在手裡,愣愣地坐著……停瞭一會兒,她又開始撒牌瞭。她把手裡的牌一張一張地撒出去,紙牌“嗖嗖……”地在地毯上飛舞著,很快,她面前的地毯上散落著一張張雪花樣的紙牌……
等到手裡的五十四張紙牌全部撒完,她又開始一杯一杯喝酒。一邊喝酒一邊指著面前散落的紙牌說:“……你是什麼?你是個梅花……你是什麼?你是個方塊……你,你是個黑桃。我就知道你是個黑桃!紅桃呢……紅桃在哪兒?紅桃!你是個紅桃。凈黑桃,一片黑桃……你,你是什麼?你是個Q,你算什麼?情人?你是誰的情人?誰又是你的情人?情在哪裡……啥情人?別說得那麼好聽。你是個……是個姘頭,你隻不過是人傢的一個姘頭!一個小姘頭!”
下午,班永順又穿著那身挺括的西裝出門瞭。
在樓道裡,他迎面碰上瞭周世中。一見周世中,不知怎的,他趕忙把頭低瞭下去,像是羞於見人似的……
周世中叫住他說:“老班,出去呢?”
班永順慌亂地“嗯嗯”瞭兩聲……
周世中說:“聽說你在聯系調動?”
班永順又“嗯嗯”瞭兩聲,像是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周世中說:“幹瞭這麼多年瞭,你真想走哇?”
班永順張瞭張嘴,叫道:“世中……”往下又沒話瞭。
周世中看他很難為情的樣子,就扭過頭去,說:“要是不想走,就別走。”
班永順驢唇不對馬嘴地說:“……行哇,都行哇……”說著,像賊一樣地匆匆下樓去瞭。
在那套豪華的公寓裡,黃秋霞正滾在地毯上打電話。她已經喝得酩酊大醉。嘴裡的話斷斷續續、嗚嗚咽咽的,有點含糊不清……
她趴在地毯上,對著話筒說:“……二廠嘛?我要二廠啊。棉紡二廠。二車間,我要芳姐,馮春芳。對,對,車間主任……你是馮春芳嗎?你是不是芳姐?芳姐,芳姐呀,我想上班。我就想上班。白班,前夜,後夜,都行啊。我能,我能……芳姐,讓我上班吧!我一定好好幹,看多少都行,三十臺,五十臺都行……不拿工資也行,我可以先不要工資,我就想上班……芳姐,芳姐呀,廠裡不管我瞭嗎?再怎麼我也是廠裡的工人哪!十五年工齡瞭,你們就不管我瞭嗎?我給你們學狗叫行不行?我可以給你們學個狗叫……(這時,她趴在地毯上,轉著圈兒,對著話筒學狗叫)‘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芳姐,你聽見瞭吧?我已經學狗叫瞭。你讓我去上班吧……”
接著,她在地毯上打瞭個滾兒,又對著話筒說:“秀,是秀嗎?咱那幾臺車沒出毛病吧?斷頭多不多?你還喊我師傅呢?我已經不是師傅瞭,我算什麼師傅?現在沒人要我這個師傅瞭……小雪,小雪在不在?中午帶的又是米吧?我知道你好吃米,你老頭(丈夫)老是給你裝米,對不對?什麼?你說什麼?機器聲太大,我聽不見……噢,噢噢。是小米呀。米桂香哇。上中班瞭吧?你老頭會來接你是不是?天天接,天天送,是不是?懷孕瞭?祝願你生個大胖小子!姑娘也好啊,人傢說,城市裡,生姑娘比生小子好,都這麼說……陳莉呀,是陳莉嗎?聽我的話,別離婚。千萬別離……再怎麼說也是半路夫妻。要是能過,就別離,別為錢離……我呀,我住監獄呢!我自己給自己找瞭個活監獄,是呀,有吃有穿,就是不能出門。出不得門,出門上哪兒呢?我找誰去呢?都上著班呢。見瞭面,我說什麼?我已經沒有臉瞭,我把臉丟瞭,我把臉丟在大街上瞭!沒有臉瞭,我沒臉出門……”
晚上,王大蘭傢裡,飯已經擺在桌上瞭,兩個孩子都眼巴巴地在飯桌前坐著……
小振明說:“媽,我餓瞭。”
小水沒吭,小水隻是看瞭看媽的臉色,就不吭瞭。
王大蘭沒好氣地說:“再等會兒。你爸一會兒就回來瞭。等一會兒能餓死你?”說著,走出屋門,來到樓道裡,往遠處望望。自言自語地說:“也該回來瞭呀?”
王大蘭重又回到屋裡,又看瞭看兩個孩子,說:“先吃吧,吃完做作業。”
小水懂事地說:“媽,你也吃吧。”
王大蘭說:“我去看看你爸……”說著,便下樓去瞭。
王大蘭順著大街一路尋去,越走心裡越急,越急就走得越快,走著走著,街燈亮瞭,可她仍然沒有看到老班的影子……
王大蘭走過柴油機廠門口的時候,氣呼呼地朝地上吐瞭口唾沫!當她又走過一個路口時,在一個路燈的下邊,她終於發現瞭丈夫。隻見班永順在一根電線桿下蹲著呢!
王大蘭氣沖沖地走過去,上去就擰他的耳朵,說:“你是怎麼回事?一傢人都等著你!”
班永順抬頭看瞭看王大蘭,又慢慢把頭勾下瞭……
王大蘭問:“怎麼?又怎麼瞭?沒給安排?不是說得好好的嗎?”
班永順長嘆瞭口氣,還是不說。
王大蘭說:“你說句話呀!”停瞭片刻,王大蘭火上來,生氣地說:“我去找他!紅口白牙說得好好的,禮也收瞭,還是親戚,我非去找他不中!”說著,就要走。
班永順這時才說:“你,別去瞭。安,安排瞭。”
王大蘭一聽,說:“安排瞭你不回去?安排瞭你還在這兒蹲著?”
班永順說:“安排我去看廁所,還是……臨時的。”
王大蘭一驚,說:“啥?叫咱去看廁所?”
班永順嘆口氣說:“我不是不回去,我是怕碰見熟人……唉,找瞭一下午,一個個都跟爺似的。見瞭這個,說,等等。見瞭那個,說,再商量商量。末瞭,說讓去東大街看廁所,打掃衛生帶收費……”
王大蘭也嘆瞭口氣,說:“那你……不想去?”
班永順手指頭在地上劃來劃去,什麼也不說……
王大蘭也蹲下來,看著老班的臉說:“唉,指望誰也不行。那咋辦呢?”說著,她給老班拍瞭拍袖子上的土,又安慰說:“這已經說出去瞭,就先幹著吧,啊?回頭,咱再想辦法。你說呢?”
班永順勾頭,喃喃說:“咋見人呢?”
王大蘭說:“老班,話已經說出去瞭,咱無論如何先幹幾天,那怕幹兩天呢!”
班永順連連嘆氣說:“咋走到這一步呢?”
王大蘭一把把他拽起來,說:“回傢吧,咱回傢。回傢再說……”
醉醺醺的黃秋霞,抱著一部電話機子,身子已在地毯上滾出很遠,後邊拖著一根長長的電話線,電話線拉過茶幾,把茶幾上的杯子掛掉瞭,她也不知道。仍是抱著電話機在打……
她撥號的時候,電話機裡傳出:“你所呼叫的號碼並不存在……”
黃秋霞卻對著電話機說:“……喂,小虎,是小虎嗎?你聽出來媽媽的聲音瞭嗎?媽媽想你呀!你學習還好嗎?夜裡睡覺還滾被子嗎?我知道你喜歡吃冰淇凌,你給媽媽說,你想吃哪一種?是不是‘大王’?你不是愛吃‘大王’嗎……小虎,你怎麼不說話?你不想跟媽媽說話,是不是?你恨媽媽,我知道你恨媽媽。媽媽對不起你,媽媽不該去深圳,不該把你一個人撇在傢裡……姥姥,你的姥姥……你嚇壞瞭,是不是?你說話呀,孩子!你想要媽媽怎麼樣?你說呀!你不要媽媽瞭?都不要媽媽瞭!孩子,我的孩子,你真的不要媽媽瞭?”
電話裡仍然傳出:“你所呼叫的號碼並不存在,並不存在……並不存在……”
柴油機廠的車間裡,機床轟轟地響著,發出強大的共鳴!到處是一片燈火,一片忙碌……
周世中正站在機床前車一個精度要求很高的工件。他先後使用三個量表在量工件的內徑、外徑、長度……
這時,李素雲匆匆走過來,站在他的身後,說:“世中,你的電話。是秋霞打來的……”
周世中頭也沒回,說:“不接。”
李素雲說:“秋霞說,她想跟你談談小虎的事……”
周世中仍說:“我沒空。”
李素雲站在那兒,勸說:“世中,你還是接一下吧,她哭瞭……”
周世中不吭,仍在量工件……
李素雲說:“她還說,讓你下班去一趟……”
周世中說:“我不去。”
李素雲說:“世中,你去看看她吧,她像是喝醉瞭。我擔心……”
停瞭很久,周世中才說:“素雲,你……你去吧,明天,你去……”
李素雲默默地站瞭一會兒,說:“還是你去吧。你去合適。”
周世中扭頭看瞭她一眼,沒有吭聲。
李素雲又問:“你真不接?”
周世中說:“不接。”
李素雲看瞭看他,扭頭走瞭……
夜裡,孩子們都睡著瞭。班永順兩口子仍在燈下坐著,一個個愁眉苦臉的。老班一口一口地吸煙,也不說話……
王大蘭正在勸他。王大蘭說:“他爸,我知道你心裡不好受。我心裡也不好受……”
班永順又接上一支煙,把煙接得長長的,臉抽搐得像個沒長好的苦茄子,一句話也不說……
王大蘭說:“他爸,你是不是想回廠裡?我知道你是想回廠裡,可咱走到這一步瞭,說啥也不能讓人看笑話,咱得撐住,說啥你也得撐下去呀!”
班永順埋怨說:“凈是你,一會兒讓找這個,找那個,錢也沒少花……唉!”
王大蘭說:“求人的事,你說……唉,他爸,你也別難受瞭。要不行,就跟我一塊去賣胡辣湯,沒有過不去的路……”
班永順說:“一傢人都蹲到街口上賣胡辣湯?你……”
王大蘭又改口說:“要不,我再去找找徐廠長?人傢還是副廠長,上回事沒給咱辦,也不全怪人傢。這回咱再給他送送禮,托托他?”
班永順說:“不去。誰也別找。”
王大蘭說:“那你……”
班永順說:“沒成色人,看廁所就看廁所吧……”
早上,班永順又穿著那身挺括的西裝出門去瞭……
正在刷牙的崔玉娟看見老班出門瞭,急忙拿著牙刷、帶著一嘴白沫兒跑回屋去,對正在穿衣的梁全山說:“哎哎,老班找到工作瞭!說是一月五六百呢!”
梁全山說:“胡說。調動就那麼容易?我不相信。”
崔玉娟說:“人傢都上班瞭,你還不信?大蘭說,她姐夫是局長,局長親自給安排的,還有假?”
梁全山說:“那我也不信。”
崔玉娟說:“不信?你出去看看?剛走,穿得挺括括的。”
梁全山說:“今兒個歇班,呆會兒我去偵察偵察,一偵察就偵察出來瞭。”
崔玉娟說:“你看你,管人傢的事幹啥?我也隻不過是說說……”
梁全山不以為然地說:“這有啥。一個車間的,要是他安排好瞭,這就放心瞭。前天,世中還說老班的事呢……”
崔玉娟說:“成天操人傢的心,還是操操你自己的心吧。”
梁全山白瞭她一眼,說:“這倆月比我多拿瞭幾個錢,說話氣兒都變瞭。你別管我的事!”
崔玉娟說:“好,好,不管,我不管!可有一樣,你也別管我……”
這天下午,梁全山騎著一輛自行車,車上帶著女兒小芬,來到瞭東大街。東大街有個“古董市”,街上有很多賣古玩和工藝品的小攤兒。梁全山買不起古玩,可他喜歡看。另外,他還喜歡收藏那些奇形怪狀的石頭,傢裡有一些(都是他在郊外的沙灘裡撿的),也想遇著機會看看價錢……所以一有空,他就跑來轉轉。走著,走著,梁全山突然想小解,就在路邊停住車子,對女兒說:“小芬,你看著車。”……說著,就朝二十多米外的一個廁所走去。
走瞭一半,他忽然又站住瞭。他看見班永順瞭。老班正在廁所門前的一張小桌後邊坐著,身上的西裝也換下來瞭,穿的是印有“環衛”字樣的工作服……
梁全山怕老班見瞭他難堪,遲疑瞭片刻,一時又覺得尿憋得難受,就顧不上那麼多瞭,隻管往廁所走去。
班永順遠遠地看梁全山走過來,臉一下子紅瞭,他想躲,卻已經來不及瞭。他趕忙低下頭去,身子趴在桌上,兩隻胳膊掩住臉,裝出打瞌睡的樣子……
梁全山走到廁所門口,本想跟他打聲招呼,見班永順把臉捂得嚴嚴實實的,就徑直走進去瞭……
過瞭一會兒,當他又走出來時,隻見老班仍在桌上趴著,就搖搖頭,趕快走瞭。
梁全山剛走沒幾步,就聽見身後一聲喝斥!他扭頭一看,見一個人神氣活現地從旁邊的垃圾站裡走出來,拍著老班趴的桌子說:“喂,喂……幹什麼你?你為啥不收費?你說你為啥不收他的費?不想幹滾蛋!”
班永順慢慢從桌上抬起頭,紅著臉結結巴巴地說:“你你你,你怎麼這樣說話?”
那人卻點著老班的鼻子說:“喲,還想聽好聽的?想聽好聽的別來這兒!你的工資哪兒來的?你知道不知道你的工資從哪兒來的?就他媽從他們的尿裡來的!你為啥不收費?”
班永順很狼狽地望著那人,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隻說:“你,你,你……”
那人拍著桌子吼道:“告訴你,這個街區十幾個廁所全是老子承包的!不想幹瞭言一聲,有的是人!要不是科長說瞭話,你能來嗎?來瞭還不好好幹……”
班永順猛地站瞭起來,哆嗦著嘴唇說:“我,不幹瞭!”
那人又用手點著班永順的鼻子說:“這話可是你說的,啊?不幹滾蛋!有的是人……”
班永順氣得眼裡浸著淚,他站起身,暈頭漲腦地朝旁邊的垃圾站走去,他想去取衣服,可一慌神兒,一下子又把桌子碰倒瞭……
那承包人更火瞭,跳起來說:“操!你他媽的給我扶起來!你給我扶起來!”
班永順一聲不吭地低下身去,把桌子扶瞭起來……
周圍圍瞭不少人在看……
梁全山目睹這一切,心裡很難受,想上去幫老班,可又怕老班更難堪。他嘆瞭口氣,快步走回車前,對女兒說:“快走,快走。”
女兒小芬說:“那個人是不是班伯伯?他……”
梁全山說:“別看,你別看……”說著,騎上車趕快走瞭。
周世中站在這座豪華的公寓樓前,默默地朝樓上望瞭望。來時,他的心情非常復雜。他本是不願來的,可最終還是來瞭。
上瞭樓,站在黃秋霞的門前,他猶豫瞭一會兒,似乎想走,往樓下走瞭兩步,卻又折瞭回來。他站在那裡,又遲疑片刻,“咚咚”地敲瞭兩下門……
門開瞭,黃秋霞站在門前,她已經重新梳洗過瞭,竟也看不出酒醉過的樣子。她乜斜著眼說:“你怎麼來瞭?”
周世中冷冷地說:“不是你打電話讓來的嗎?”
黃秋霞故意用很冷淡的語氣說:“是嗎?哦,我忘瞭……”說著,她推開瞭防盜門。
周世中並沒有走進去,他站在門口,問:“有什麼話,你說吧。”
黃秋霞用揶揄的口氣說:“怎麼?怕我吃瞭你?”說著,把防盜門拉大,扭身走回去瞭。
周世中無聲地在門口站瞭一會兒,很勉強地走瞭進去。
黃秋霞看瞭看他,說:“喝茶還是喝咖啡?”
周世中說:“什麼也不喝。有話你說!”
黃秋霞說:“嫌臟,是不是?”說著,還是走進裡邊,把一杯調好的咖啡端瞭出來,放在瞭周世中的面前。
周世中看瞭看她,站起身說:“你要沒事,我就走瞭。”
黃秋霞突然瘋狂地叫道:“你為什麼不讓我看孩子?孩子是我生的,你為什麼不讓我見孩子?”
周世中看她這樣,仍然冷冷地說:“誰不讓你見孩子瞭,是你自己不要孩子瞭。”
黃秋霞在房間裡來來回回地走著,手裡拿著一支點著瞭的煙,一邊走,一邊說:“是嗎?”走兩步,她又說:“是嗎?是嗎?”黃秋霞走著走著,突然又站住瞭,她望著周世中,說:“我媽死瞭,是你葬的。對不對?你成瞭好人瞭,你成瞭積德行善的大好人!我成瞭一個壞女人瞭……”她猛地歇斯底裡地喊道:“對不對?”
周世中看瞭她一眼,扭身朝門口走去。
黃秋霞在他身後高喊:“姓周的,你現在滿意瞭吧?我算看透你瞭,你當初是巴不得我跟你離婚。你早就存這個心瞭?對不對?你看見瞭吧?你都看見瞭吧?你看,我現在過得多好!你看看這屋子裡的擺設……什麼沒有?我要什麼有什麼!你看哪!我是有吃有穿有房住有錢花,我什麼都比你強!比你強!”說著說著,她眼裡有瞭淚,聲音也低下來瞭,喃喃地說:“你的心真狠哪,你真狠!”
周世中在門口處站住瞭,他轉過身來,目光冷冷地望著有點變態的前妻,兩隻拳頭不由地攥瞭起來……
黃秋霞說:“想打我?是不是?來呀,你打呀,你打……”說著,猛地從桌上抓起一瓶酒,擰開蓋子,咕咕咚咚地喝起來……
周世中猛地沖過來,一把奪過她手裡的酒瓶,用力地摔在瞭地上!立時,地上一片狼藉……而後,他揚起手,狠狠地朝她臉上扇瞭一耳光!
黃秋霞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她就那麼在地上躺著流著淚說:“你打呀,你打!你打死我算瞭!我早就不想活瞭……”
周世中轉過身,走出門去,“咚”的一下,把門關上瞭!
黃秋霞趴在地上,哭喊道:“周世中,你別走!有種你別走!”
臨上班前,在車間裡,梁全山正給工人們講老班的事……
梁全山繪聲繪色地描繪說:“……喂,各位,知道現在老班在幹啥嘛?操啊!說來氣死人!在看廁所呢。在東大街看廁所呢。不是看廁所氣死人,是那包工頭氣死人。聽我說嘛……我也是冷不防碰上的。那天在東大街,我上廁所,一看,老班在廁所門口坐著。我操!他還怕我認出來,趴在桌上不抬頭。我,我也不好意思叫他瞭,就那麼稀哩糊塗尿瞭一泡,老班也沒收我的錢……”
眾人都哄地笑起來……
有人笑說:“尿一泡多少錢?”
有人說:“到底是一個廠的,和尚不親帽兒親。”
有的惋惜地說:“班師傅怎麼會去看廁所呢?不會吧?”
梁全山說:“怎麼不會,我親眼見的。你聽我說嘛,就因為沒收我的錢,那個包工頭把他罵瞭一頓!老班氣得兩眼含淚……我當時真想上去揍他狗日的!又怕老班面子上不好看……”
周世中聽瞭,冷冷地說:“別再說瞭,上班吧。”
這時,小田從車間那邊走瞭過來。他走到周世中眼前,叫道:“周師傅……”
周世中沒理他,手裡提著一雙臟手套,轉身朝自己的車床前走去……
小田又追過來,站在周世中的身後。他默默地站瞭一會兒,說:“師傅,我沒心給老班過不去……晚上,咱去看看班師傅吧。”
周世中一句話也沒說,一按電鈕,機床“轟”的一下,高速旋轉起來……
傍晚,在班永順傢,王大蘭手裡舉著一個掃帚,兩個孩子在她面前跪著……
王大蘭用掃帚把兒點著孩子的頭,流著淚說:“……都給我記著,給我好好記著,小水考瞭雙百,考瞭雙百分也得給我記著,你爸就是個教訓!記住你爸的教訓,要好好上學,上大學,將來做大事,當大官!千萬別學你爸,讓人欺負,讓人看不起……”
兩個孩子都哭起來瞭……
正說著,老班回來瞭。他進門一看這陣勢,往屋角裡一蹲,二話不說,上來就打自己的臉。一邊打一邊哭著說:“我叫你沒成色!我叫你沒本事!讓孩子們跟著受氣……”
這麼一來,兩個孩子和王大蘭都撲瞭過來,一傢四口人抱頭大哭!
小水哭著說:“爸,媽,別哭瞭,我爭氣。我們倆長大瞭,一定爭氣……”
這時,門無聲地開瞭,小田和周世中兩人在門口站著……
王大蘭一看,慌忙擦去眼裡的淚,跳起來說:“幹啥呢?幹啥呢?看笑話來瞭?看吧!看笑話吧!”
小田望著老班,誠懇地說:“班師傅,上班吧。我跟周師傅來,是請你上班的……”
班永順慢慢地站起來,怔怔地望著兩人,仿佛不相信這是真的……
王大蘭仍然硬著嘴說:“不是把他開銷瞭嗎?不是裁瞭嗎?不去!餓死也不去!”
小田說:“嫂子,對不起,那天是我態度不好。沒有給你、給班師傅解釋清楚。班師傅確實是好人,老實人,工作也是不錯的。調整工種是正常調動,不是要裁他。幹勤雜工資並不低,就是看班師傅為人勤快,才讓他幹的……”
王大蘭說:“別凈說好聽的。開始是咋說的?哼!”
小田望著老班,說:“班師傅,上班吧。雖說是幹勤雜工,又不減工資,獎金計件,肯定會比過去的工資高……”
周世中也說:“老班,先上班吧。”
王大蘭拍著手說:“世中,你看看這老實人到處受欺……”
小田馬上說:“嫂子,班師傅上班後,保證沒人欺負他。工資也決不會少拿。”說著,又看看老班,說:“班師傅,你好好考慮考慮。還是上班吧。將來還有房子等一系列問題……”
班永順抬起頭,一時不知怎麼說才好,隻說:“行啊,行啊,咋都行啊……”
小田說:“嫂子,我給你道歉瞭。趕明兒我還去喝你的胡辣湯。我掏錢買總行吧?”
王大蘭仍嗔著臉說:“我興許還不賣給你呢!”可臉色卻不似以前那麼難看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