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翡覺得自己能一覺睡到地老天荒,最好就這麼躺著爛在泥裡,省得將來還得起來再死一次。
無奈這些年她在外面風餐露宿,鍛煉得太警醒,即使意識飄在半空,也能被陌生環境中沒完沒瞭的“窸窣”聲驚動。周翡正迷迷糊糊地有一點清醒,下意識地動瞭一下,卻不料被這麼個小動作疼得眼前一黑。她本能地有些畏懼,立刻就想接著暈,誰知身邊卻不知是誰,沒輕沒重地往地上放東西,“咣當”一聲巨響,活生生地把她嚇清醒瞭。
周翡陡然一激靈,記憶開閘似的回籠,想起自己身在何方,抬手便要去摸腰間的刀,卻摸瞭個空。她猝然睜眼,正對上一張臟兮兮的年輕女孩的臉。
那女孩嚇瞭一跳,接著睜大瞭眼睛,操著一口不知是哪裡的口音,大叫道:“她醒瞭!”
女孩話音沒落,一大幫男女老少都有的“叫花子”便紛紛聚攏過來,一同探頭探腦地對周翡施以圍觀。
“哎喲,真的!”
“醒瞭醒瞭!”
周翡這才註意到,自己好似身在地下,視野極其寬闊,四周的火把已經被人點瞭起來,難怪這些流民們跑來跑去回音聲這麼大。面前的女孩也不怕她,從旁邊一口大鍋中盛出一碗什麼黏糊糊的東西給周翡,又湊上來道:“這鍋子也太沉瞭,剛才差點讓我弄灑瞭,快來,喝一點,連藥帶水都有瞭。”
周翡試著挪動瞭一下,驚愕地發現自己腰上竟然吃不上勁。
“啊,對,蛇姑……呃,就是那個蛇……大俠給你用瞭一種獨門金瘡藥,他說見效很快的,就是恐怕剛開始傷口會有些麻痹,行動不太自在,沒關系,我喂你喝。”女孩十分快言快語,自來熟地將那缺瞭口的碗遞到周翡面前,“我呀,小名叫做春姑,沒大名,有事你盡管吩咐我——我說,你們都別在這圍著她,小虎,你快去告訴蛇大俠他們。”
旁邊一個少年應瞭一聲,撒腿便跑瞭。
春姑雖然話多,但看得出是慣常伺候人的,麻利地將一碗藥水給周翡喂瞭進去,既沒有嗆著她,也沒灑出來一點。隨後女孩又哼著小曲,拿出一塊素凈的細絹,周翡不由得疑惑地看瞭那塊絹佈一眼。
“這個啊,”春姑好像看出她的疑問,笑道,“是李大俠帶著咱們從這裡找的,這地方真好,鍋碗瓢盆什麼都有呢,有個箱子裡放瞭好多尚好的料子,還有不少陳糧,雖然不大新鮮瞭,但好好篩一篩也能吃,看來以前有人在這裡常住過呢!來,我給你擦擦汗。”
周翡不太習慣被人照顧,忙一偏頭:“姑娘,你不必這麼……”
“這有什麼呢,”春姑笑道,“要不是你們,我和我弟都沒命瞭呢。我們從北邊一路逃難過來,本以為就要餓死瞭,被一起逃難的好心人救下,收留瞭我們姐弟,一路將我們帶到這裡。”
周翡問道:“領路人的道士嗎?”
“不是。”春姑忙前忙後地端來一碗米粥,細細地吹涼,喂給周翡,又道,“不過據說跟道士也有關系,有個老伯,前些年有道士途徑他傢討水喝,那會他傢裡還算殷實,見瞭出傢人,便請進來給瞭頓飯吃,道士們臨走的時候給瞭他一張地圖,說是有朝一日遇到難處,可以按著地圖走,有一處容身之所。老伯當時沒在意,誰知後來真的打起來瞭,他這才想起來這東西,忙沿途召集親朋故舊,按著地圖找瞭來。到瞭山谷才發現,原來來的不止一撥人,前前後後陰差陽錯跑來的人,都或多或少地供養過道士,故事也差不多呢。”
周翡若有所思——也就是說,外面那建在齊門禁地的山谷多年前就成型瞭,齊門的道士們料到有動亂的一天,早早將此地地址透露給瞭曾給過他們恩惠的邊境百姓。
“我還以為得救瞭,”春姑兀自說道,“唉,誰知到瞭這,好景不長,那些畜生又闖瞭進來,剛開始還對我們花言巧語。咱們都是尋常老百姓,豈敢和朝廷抗衡,自然人傢說什麼就是什麼,可他們越來越得寸進尺,越來越將我們當成豬狗,最後還將我們轟到一處關起來,把女人都強行拖出來關到西邊大營裡,供他們取樂。”
周翡輕輕皺起眉。
“誰知我們運氣好,有個蛇姑……哦,不對,是蛇大俠,”春姑吐瞭吐舌頭,“那些混賬胚子一靠近西北大營,便會莫名其妙遭蛇咬,灑雄黃也不管用,嘿嘿,他們還不知道怎麼回事,以為中邪瞭呢。”
這時,旁邊一個聲音插話道:“我迫不得已男扮女裝,唐突諸位瞭,抱歉。”
周翡一偏頭,見應何從走過來,他已經把腦袋上那莫名其妙的辮子解瞭,雖沒來得及換衣服,但隻要不刻意掩飾自己聲音與舉止,還算能讓人看出他隻是個相貌清秀的男青年。
“一時三刻內別亂動真氣,你內功紮實,雖然有內傷,但不知是什麼門路,反而頗有點破而後立的意思,我看問題不大。”應何從說完,打量瞭周翡一眼,又真誠地贊揚道,“周姑娘,你可真禁打啊。”
周翡:“……”
一別數年,毒郎中開口找揍的本領猶勝當年。
周翡問道:“你怎麼弄成這幅德行?”
“我托行腳幫打探齊門禁地,不料消息不知怎麼走漏瞭,那幾個幫我跑腿的行腳幫漢子都被人殺瞭,殺人者應該是個刺客,固執地認為我肯定知道些什麼,一路追殺我,幸虧我養的蛇警醒,幾次三番提前示警,一次被他困在一個客棧中,我身上藥粉用完,來不及配,別無辦法,隻好扮作女裝,混在一群從人牙那逃出來的女人中離開,誰知居然機緣巧合被她們帶到瞭這山谷。”
那群北軍瞎,愣是將他也當成瞭新鮮水靈的大姑娘。
執著於齊門禁地的刺客,周翡就知道一個封無言,她想瞭想,覺得倒是也說得通——“黑判官”封無言是何許人也,自然不會註意到一群朝不保夕的流民,怎會想到他夢寐以求的秘境就是掌握在這群螻蟻手上?想必就這麼和他一生中唯一一次機會擦肩而過瞭。當時失去瞭應何從的蹤跡,封無言準是去尋找其他門路,正好趕上柳傢莊各大門派圍剿殷沛,便前去撿便宜,不料陰差陽錯,反而搭上瞭自己。
周翡奇道:“可你不是大藥谷的人嗎,怎麼你也在找齊門禁地?”
“因為呂國師的墓地是個衣冠塚,”應何從道,“據說他晚年荒唐得很,每日就是煉丹吃藥,吃得神智也頗不清醒,一日竟還走失瞭,當年谷中前輩們翻遍瞭整個中原也沒找到他,隻在幾年後收到他一封信,指派瞭下一任掌門,並說自己得仙人指點,於不為人知之處找到一秘境,準備在此羽化而去雲雲……簡直不可理喻,這些丟人事都是門派秘密,沒往外傳過。”
周翡道:“你懷疑那個‘不為人知的秘境’就是齊門禁地。”
“因為涅槃蠱。”應何從道,“我剛開始還不知道,後來看見你送來那批藥谷典籍裡,有一本異聞錄,記載瞭呂國師生平所見聞之匪夷所思之事,看著像民間神話,你可能沒仔細翻,裡頭有個‘魑魅篇’,便提到瞭‘涅槃神教’與涅槃蠱的事,後面有一排小字,是呂國師後來添的,語焉不詳地說他因一時好奇,留下瞭這孽障,後來又因為一些心魔,竟將它養瞭起來,如今看來,倒像個禍根雲雲……我這才疑心,那個自稱‘清暉真人’的,很可能到過當年呂國師的‘羽化’之地。”
周翡聽得一愣一愣的,倒沒料到當中還有這麼曲折的緣故。
應何從又娓娓說道:“我便去追查這‘清暉真人’生平,發現他在得到涅槃蠱之前,好像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花瞭好大功夫挖出瞭他的真實身份——原來他就是山川劍的後人,這一點想必你也知道,不用我多說。我在衡山腳下徘徊良久,終於打探出瞭一點蛛絲馬跡,據說他當年曾身受重傷,是被幾個道士救走的。有名的道觀總共那麼幾個,掰手指能數出來,其中隻有齊門燭陰山離湘水一帶不遠,而當年第一個死在清暉真人手上的‘白虎主’馮飛花離開活人死人山之後,似乎也是在這附近活動,齊門慣會用那些奇門遁甲之類的玩意,豈不正像呂國師遺書上所說的‘不為人知之處’?至此,線索都對上瞭,我這才猜測,呂國師最後所在,便是齊門禁地。”
周翡聽瞭他這一番輕描淡寫的描述,一時有些震撼,難以置信地問道:“你……都是你一個人查到的?”
應何從奇怪地看瞭她一眼:“大藥谷就我一個人瞭,不然呢?”
他這一輩子,真可謂文不成武不就,除瞭會養蛇,連大藥谷的皮毛都沒學到多少,卻機緣巧合之下成瞭唯一一個幸存者,隻好咽下血淚,拼瞭命地去追尋那些失去的傳承的遺跡,連一點蛛絲馬跡也不肯放過。周翡思及此,不由啞然,她一直以為自己為瞭謝三,已經幹盡瞭天下傻事,沒想到江湖中臥虎藏龍,有個比她還傻的。
應何從扔給她一根木棍削成的拐杖,說道:“這裡頭仍有好多古怪的陣法,你哥他們方才亂走,被困在一個墻角半天出不來瞭,瞧瞧去麼?”
周翡接過拐杖,咬牙將自己撐瞭起來,自覺成瞭個老態龍鐘的老太婆,木棍戳在地上,哆嗦得像一片風中樹葉。春姑見狀,張瞭張嘴,忙要上前來扶,卻被應何從一擺手攔住。
那毒郎中站著說話不腰疼,漫不經心地說道:“她成日裡在風刀霜劍裡滾來滾去,威風得很,哪那麼容易死?不用管她。”
周翡被一身傷與他那缺德的獨門金瘡藥折騰出瞭一身大汗,此時全憑一口氣撐著,聽瞭“郎中”這句冷漠的評價,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感覺自己但凡還有一點餘力,一定要給他一刀。
周翡咬牙道:“養蛇的,你以後小心點,別落到我手裡。”
應何從沖春姑一揚眉:“你看吧。”
春姑:“……”
應何從說完,便大搖大擺地往前走去,根本不知道放慢腳步等一等傷患。
周翡牙根癢癢,將方才一把震撼與隱約的惺惺相惜全都揉成一團踩在腳下——這姓應的小子還是一樣的混蛋討人嫌!
應何從不到片刻便跑到前面去瞭。幸虧春姑給周翡喂瞭粥和藥,這會她好歹有瞭點力氣,一步一挪地拄著拐杖在指路木樁間慢吞吞地走,隻見這地下山谷中,山壁與地面到處都是八卦圖和別有用心的石塊木樁,看得周翡眼直暈,好在李晟他們在她昏迷的時候將附近的路蹚瞭一遍,在地面上插滿瞭標記的小木樁,給她指出一條路。
周翡走一步歇半天,便借機四下打量傳說中的“不為人知之地”,突然,她在一片八卦圖中發現瞭一篇《道德經》,數千字刻在石壁上,周翡不由駐足仔細望去,見那《道德經》同當年沖霄子給她的那本一模一樣,乍一看寫得十分潦草,點橫撇捺亂飛,當中卻蘊含瞭那一套不知名的內功心法。
再一看,原來那經文的標題處寫得根本不是“道德經”,而是“齊物訣”。
周翡恍然,心道:原來我練瞭好多年的功法叫這個。
她想起在段九娘小院裡,自己被那瘋婆子弄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往事,便有些懷念地往下看去,忽然“咦”瞭一聲——隻見那齊物訣的前半部分與沖霄子交給她的一模一樣,後半部分卻有瞭變化。
有人以強指力抹去瞭後半部一些筆畫,抹的剛好是指示經脈的那些,而且抹得不加掩飾,致使後半部許多字都缺斤短兩,好像楊瑾寫的!
而字與字之間,又多瞭不少刀斧砍上石塊的痕跡,像是有什麼人曾在此發泄亂砍一通,可再仔細一看,周翡卻覺得那爛七八糟的痕跡中仿佛有什麼東西呼之欲出,一股凜冽的戰意竟撲面而來。
她吃瞭一驚,下意識地錯後一步,趔趄著險些沒站穩。
就在這時,不遠處有人大呼小叫道:“出來瞭!我破陣瞭!”
周翡伸手用力按瞭按眉心,強行將自己的視線從山巖上移開,見李晟他們從紮滿瞭小木樁的小路上跑瞭過來。
李晟吊著一根胳膊,手舞足蹈道:“阿翡!哎喲你醒得還挺快,嚇死我瞭你知道嗎?快看我們找到瞭什麼!”
周翡一挑眉,見他手上揮舞著三四把陳舊的刀鞘,全是與殷沛隨身帶在身上的那把如出一轍的山川劍鞘!
“來看這個。”李晟一條胳膊夾著一大堆長劍鞘頗為不便,隻好都扔在地上,“這種劍鞘那邊還有好多——我說這地方也真是絕瞭,隨便在哪片墻上靠一靠都能誤入個機關陣法,就算你學過些皮毛,也得給困在裡面半天出不來,回頭叫大傢不要亂走。”
周翡一條腿被北軍的箭射穿,腳不太敢沾地,隻靠拐杖與單腿挪動,她懷疑自己蹲下就起不來,隻好雙手撐在那木棍上,略彎著腰望去。
楊瑾和應何從也都一起湊過來。楊瑾的斷雁刀砍得卷瞭刃,心疼之餘,還想找個臨時替代品,誰知將方才那地方翻瞭個遍,也沒找著一把劍,全是劍鞘,當下十分失望道:“這是什麼禁地?我看倒像個放雜物的地窖。”
李晟將那幾把劍鞘正面朝上,排成一排:“看出瞭什麼?”
周翡皺起眉,隻見每一把劍鞘上竟然都有一個水波紋,同一個位置,幾乎長得一模一樣。
“相傳山川劍也出自蓬萊那位陳大師之手,”李晟道,“然而劍本身已經早早遺失瞭,反倒是一把劍鞘留瞭下來。”
“‘山川劍’其實不是劍,指的是殷大俠本人,”周翡糾正道,她有點好奇一堆山川劍鞘是什麼樣,便用單腿和拐杖撐著,往李晟他們來路緩緩挪。
李晟嘆瞭口氣:“過來吧,哥背你。”
周翡沖他擺擺手表示不必,接著說道:“殷大俠一生不知換過多少把劍,都是些花錢請人打的貨色,銘都沒有,霓裳夫人的‘飲沉雪’後來不是沒有交給殷大俠嗎?我想多半是她看見殷大俠後來隨便找陳大師買瞭一把的緣故?”
應何從奇道:“這算什麼緣故?”
周翡道:“陳大師當世名傢,有些兵刃是別人定做的,譬如望春山和飲沉雪,都是能傳世的,還有一些就比較糊弄瞭,一鍋鐵隨便湊點下腳料便能打幾把,不甚用心,沒銘沒款,統一上個木頭鞘拿出去賣來補貼傢用而已。我聽陳大師說,殷大俠買的就是那種‘補貼傢用’的劍,霓裳夫人後來該是懂瞭,以當年殷大俠的境界,倘若他拿著一把鐵片,那鐵片就是‘山川劍’,無關其他,特以名劍相贈反倒顯得刻意……不過這都是我猜的,當不得準。”
說話間,他們一行人緩緩來到李晟他們方才去過的地方,隻見那石壁上開瞭一道小門,裡面別有洞天,一眼看不到頭。
“跟緊我,這裡頭是三層陣法疊加,變幻多端,我們方才給困在裡頭小一個時辰才摸出來。”李晟一邊說,一邊高高地舉起火把。
應何從拎著一根山川劍鞘,說道:“那也就是說,殷大俠這把四方爭搶的山川劍鞘是後來另配的,不是出於陳大師之手——我在想一件事,殷沛曾經到過這裡,據說他沒得到涅槃蠱的時候武功十分低微,如果當時齊門前輩動手換瞭他身上的山川劍鞘,你說他會不會也無所察覺?”
周翡愣瞭愣,因為木小喬曾經對她說過,如今海天一色的傳說越來越離譜,他們這些見證人開始後知後覺地想回收流傳到後人手裡的信物,殷沛先前武功不行,後來人品不行,齊門想要回收他手中的劍鞘也說得通。
隻是如果真是這樣,齊門的道長們未免有失磊落瞭。
“唔,以假換真,不是沒這個可能。”周翡道,“但是假貨換一把就夠瞭吧,弄這麼多做什麼?”
“劍鞘到底有什麼值得研究的?”楊瑾實在聽不下去瞭,忍不住插話道,“我說,你們真是使刀使劍的人嗎?刀劍有好賴高下之分,劍鞘……劍鞘不就是一個盒子麼?這誰看得出真假來?你們中原劍客都流行買櫝還珠嗎?”
周翡一挑眉:“瞭不起,南蠻,你還知道‘買櫝還珠’這個詞?”
“行瞭阿翡,你怎麼一睜眼就挑事——楊兄說得對,問題就在這瞭,”李晟將手中火把一晃,無數細小的塵埃從火苗中穿梭而過,發出“噼噼啪啪”的輕響,密道中曲折而令人困惑的小路到瞭盡頭,他們來到瞭一處小小的石室中。
隻見石室中放著幾口大箱子,裡頭堆滿瞭一模一樣的劍鞘。
水波紋、做舊,連劍鞘上的細小傷痕都全無分別……別說是他們這些外人,恐怕就是殷沛親自過來,也得懵個一時片刻。
李晟順手將火把插在墻上的凹槽裡,舉起兩張薄薄的紙:“每一把劍鞘上的水波紋都如出一轍,我和楊兄方才試過把水波紋拓印在紙上,你們看,可以完全重合。”
應何從忽然道:“等等,那是什麼?”
眾人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隻見角落中有什麼東西正反著光。
楊瑾湊過去:“這是水玉還是冰……”
“慢著,楊兄別動它!”李晟忙叫住他。
隻見墻角處有一塊分外光潔的小鏡,旁邊是一叢透明的水玉,個個生著棱角,光從墻上掛著的火把落下來,被小鏡反射,又穿過層層疊疊的水玉,剛好匯聚成一點,落在那幾口大箱旁邊一塊地磚上。
李晟將墻上的火把摘下來,四處晃晃,變換瞭角度,穿過水玉的光頓時散漫起來,再不能聚攏成一束。
“果然,方才我們進來的時候,楊兄一直替我舉著火把照亮。”李晟把火把重新仿如凹槽,火苗忽明忽滅,光也在隱隱晃動間忽有忽無,十分飄忽不定。
應何從上前敲瞭敲地磚:“空的。”
他說著,手指探入邊緣,輕輕一扣,竟將它掀瞭起來,從裡面拎出一封信出來。
李晟低聲喝道:“小心!”
“沒事,沒毒。”應何從將那封信湊在鼻子下面聞瞭聞,“信封上寫瞭‘賢侄殷沛親啟’——殷沛是不是從未見過這封信?”
他一邊說著,一邊將信封拆開瞭,一目十行地掃過,忽然沉默下來,半晌,才將信遞給旁邊的李晟,低聲道:“抱歉,我剛才好像小人之心瞭。”
楊瑾問道:“寫瞭什麼?”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應何從道,“這些劍鞘原本是給殷沛準備的,如果它們流出去,江湖中就會有無數把‘山川劍鞘’,屆時誰也分不出真假……”
周翡嘆道:“到時候殷沛便好像水滴入海,安全瞭。”
霍傢慎獨方印在永州現身,鬧出瞭多大一場禍端?山川劍自然也一樣。
那時殷沛被青龍餘孽所傷,喪傢之犬一般被齊門收留救治,沖雲道長自然看得出他心胸狹隘,性情偏激,偏偏胎裡帶病,一身根骨根本難以習武。殷沛隻當山川劍是先父留下的一件非常要緊的遺物,卻不知道“海天一色”到底是什麼,他又沒有自保的本領,來日山川劍鞘在他手裡,豈不好像小娃娃手中抱著金條?
李晟看完瞭信,說道:“沖雲道長與殷沛提出過,山川劍鞘由齊門來保管,但殷沛好像誤會瞭什麼,激烈不許,沖雲道長不便再逼迫,隻好退而求其次,想瞭這麼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可惜……”
可惜沒來得及叫殷沛明白他一番苦心,殷沛的偏執與仇恨便喚醒瞭涅槃蠱蟲。
山川劍後人,一生被“別有用心”包圍,他天生荏弱,向來無從反抗,便隻好也以惡意揣測他人。
幾個人無意中發現瞭這麼一個迂回的真相,一時都是無言以對,齊齊靜默瞭片刻。好一會,應何從才又說道:“可你們不覺得奇怪麼?這麼一個劍鞘,不必大師,普通的工匠隻要有模子,想復制多少個就復制多少個,你說,當年結盟海天一色的殷聞嵐用劍鞘——這個‘盒子’當信物,會不會太兒戲瞭?”
“兒戲的何止這一個,”李晟道,“霍傢方印叫什麼,還記得麼?那一尊印叫做‘慎獨’,你們不覺得這倆字一聽就像是某個人的私印閑章麼?至於什麼‘堡主信物’雲雲,大傢都是聽霍連濤自己說的。我一直想不通這事,霍傢堡不就是老堡主帶著一群學藝的弟子們立的江湖門派麼?老堡主隻是交友甚廣,從未以武林盟主自居過,眾人都來歸附於嶽陽霍傢也是前些年北鬥廉貞死後的事瞭——所以霍老堡主當年沒事弄那麼大一塊信物幹嘛用?”
“更兒戲的你還沒見過。”周翡道,“吳將軍的信物是楚楚的長命鎖,都不是金的,就一把不值錢的小銀鎖,我外公留下的那個更離譜,去年回傢幫我娘整理舊物的時候,她給我看過一次,根本就是她小時候戴的鐲子,難看得要死,圈細得連我都戴不進去,除瞭融瞭重新做個新東西,看不出來有什麼價值。寇丹要是知道她當年拼死拼活地找的就是這兩樣東西,大概能給氣活過來。”
一塊自己把玩的閑章,一把裝劍的“盒子”,一隻不值錢的銀鎖,還有個女童的鐲子……他們幾人在世上最神秘的齊門禁地中,將如今江湖上最大的秘辛“海天一色”攤開來聊,越說越覺得離譜,好像傳說中的“海天一色”根本就是鬧著玩的。
幾人面面相覷片刻,楊瑾匪夷所思道:“所以呢?別告訴我世上根本沒有‘海天一色’這麼個東西。”
“那不可能,海天一色肯定有。”應何從道,“山川劍、李老寨主的死法都有疑點,霍連濤陷害霍老堡主的毒是從哪來的,至今也是死無對證,吳費將軍死後,妻兒一直遭到北鬥追殺,消息是怎麼泄露的?還有齊門,隱世多年,到底暴露瞭形跡,若說其中一件事是巧合,我信,但總不能這麼多事都是巧合吧。”
應何從常年浸淫毒蛇與毒藥,多少也有些劍走偏鋒的意思,遇事也多聯想起陰謀詭計。
“你是說這些前輩都是死於海天一色盟約,被人‘滅口’。”周翡說道,“這一點我也想過,但後來覺得說不通,如果害死他們的=就是當年同他們訂下盟約的人,那個人手段必然非常厲害,他既然能殺人於無形,為什麼還任憑水波紋信物流落得到處都是?反正如果是我,我肯定不能坐視海天一色信物落到活人死人山的鄭羅生手上。”
應何從一愣:“那倒也是。”
楊瑾聽得一個頭變成瞭兩個大,完全雲裡霧裡、不知所雲。他便百無聊賴地四下溜達,從旁邊拎起一根山川劍鞘,在手裡掂瞭掂,說道:“喂,你們說的老道士是不是有毛病?既然覺得那把劍鞘在殷沛手裡是個禍端,又不是貪那小子的東西,那當著他的面毀去,把話說清楚瞭不就行瞭?有話不直說,還弄出這許多沒用的東西……這些破爛流出去,殷沛是安全瞭,那什麼‘海天一色’不是更要鬧得沸沸揚揚?多此一舉嘛。”
其他三人聽瞭這話,全是一愣,各自若有所思地沉默下來。
楊瑾又嚷嚷道:“我看這裡也沒什麼新鮮東西瞭,你們不是要找涅槃蠱的痕跡嗎?還去不去瞭?”
他話音未落,外面突然傳來一聲尖叫。
地下山谷雖大,回音卻也很重。幾個人連忙從石洞中魚貫而出,李晟一搭周翡的肩頭,帶著她以輕功飛掠出去,朝尖叫聲處趕去。
隻見一群流民四處亂跑,不知怎麼都圍在一個角落裡。
“怎麼回事?”李晟道,“不是不讓你們亂……”
流民飛快地給他們讓出一條通路,李晟話音突然頓住——隻見那裡的石壁內陷,大概誰不小心觸動,露出裡面一條小路……
裡面躺著一具形容可怖的幹屍。
尖叫的人是那個少年小虎,他姐姐春姑當時隨口吩咐瞭一句,叫他去找李晟,結果那小孩悶頭轉向,一跑開就迷瞭路,誤打誤撞,不小心撞開瞭一道暗門,正好趕上和幹屍大眼瞪小眼。
“勞駕,讓一讓。”應何從上前,半蹲下來仔細查看那具幹屍,他袖中貼身養的蛇好奇地緩緩露出瞭一個小腦袋,往外張望瞭一眼,緊接著,好像遭遇瞭什麼天敵,小蛇倏地一僵,屁滾尿流地縮回瞭毒郎中的袖子。
屍身上落瞭一層塵土,皮膚表面卻居然沒有腐爛,一層薄薄的皮緊貼在骨架上,清晰地勾勒出關節與骨頭的形狀。
“男的,練過類似八卦掌之類的功夫,看樣子年紀不小。”應何從翻瞭翻屍體周身幾大要害處,卻沒找到明顯傷口,正有些疑惑。
李晟便說道:“你看看他的手腳有沒有破口。”
“你是說……”應何從立刻意識到瞭什麼,微微睜大瞭眼睛,趕忙翻開那幹屍的手,見幹屍手背處竟有一條三寸長的破口,幹癟的人皮虛虛地搭在手骨上,像個給耗子咬破的面口袋,應何從又將幹屍翻過來,見他後頸處有另一條同樣的破口,“涅槃蠱!”
“據說殷沛放出涅槃蠱後,便以那毒物殺瞭聞訊趕來的沖雲道長。”李晟輕聲道,他端著一條胳膊半跪下來,翻過幹屍的臉,仔細辨認著那人變形的五官,好半天沒看出個所以然來,他終於放棄,緩緩搖頭道,“變形太厲害瞭,我也認不出這人到底是不是沖雲道長。”
應何從冷笑道:“我泱泱九州浩然之地,還真是盛產中山之狼。”
李晟知道他尖酸刻薄,便也不同他議論,隻擺手道:“不管是誰,咱們既然遇見瞭,便請他入土為安吧。”
眾人便一起在李晟的指揮下,小心翼翼地避開齊門禁地中品種繁多的陣法,挑地方挖瞭個坑,將幹屍埋瞭下去。
周翡行動不便,便給趕到一邊,幹看著別人看人挖坑也沒什麼意思,她便單手拎著拐杖,自己舉著一根火把,走進那掉出幹屍的暗門中。穿過一條狹長的小路,周翡發現裡面深邃得不可思議,足有七道石門,墻上機關雖然已經被人破壞,裸露出來的部分卻仍然叫她眼花繚亂。如果不是殷沛曾經闖進來過,此地還真不容易進來,周翡不由得放慢瞭腳步,微微戒備起來。
七道石門之後,有一個幽暗的石洞,她將火把高高舉起,同時,眼睛頗為不適地瞇瞭一下。不知是不是周翡的錯覺,剛一進入這石洞中,一股濃重的陰冷氣息便撲面而來,這方方正正的石室裡詭異非常,墻上、頂上,全都寫滿瞭密密麻麻的小字,不知是什麼鬼畫符,周翡一個也不認得,隻覺得那些字好像爬蟲一樣棲身於石頭裡,正冷冷地盯著膽敢闖入的外人。
石室門口陳列著五個一人多高的石像,頭頂人面,脖頸以下卻分別連在五毒身上,蛇蠍之尾栩栩如生,人面上或嗔或喜,都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妖異。
周翡與那幾尊石像面面相覷,一時愣是沒敢往裡走。
“這是‘巫毒五聖’。”應何從不知什麼時候走到她身後,說道,“是關外的邪神,篤信巫術的邊民供奉他們,以求不受毒蟲戕害……不過後來被‘涅槃神教’那群雜碎們借來裝神弄鬼用瞭。”
周翡被他突然出聲嚇瞭一跳。
應何從順手從她手裡抽走火把,邁步走入石室中,他兩條腿一邁不要緊,身上那條小蛇直接瘋瞭,嚇得當場背主,閃電似的從他領口躥瞭出來,“啪嗒”一下摔在地上,將自己扭出瞭十八彎,玩命往洞口沖去。
周翡一抬手,以拐杖按住毒蛇七寸,挑起來將那小蛇拎在手裡,細細的小蛇在她手裡瘋狂地擺著尾巴,倘若它能口出人言,大概已經瘋狂喊“救命”瞭。
“我看你還是先出來吧,”周翡對應何從道,“你這蛇連火和雄黃都不怕,現在居然嚇成這幅熊樣,這石室裡別是有什麼古怪。”
“哦,沒關系,”應何從繞著幾尊邪神石像轉瞭幾圈,漫不經心地說道,“此地應該是存放過涅槃蠱母的密室,母蟲活著的時候,身上有粘液留下,這蠱太毒,離開以後好多年尋常蟲蟻蛇蠍之流也不敢靠近,石室裡反而比外面還幹凈些。”
周翡感覺手裡一沉,發現那條“熊樣”的蛇居然將尾巴往下一垂,不動瞭,一時看不出是死瞭還是暈瞭,她還道是自己手勁太大瞭,連忙松瞭手指道:“哎,你這蛇……”
話沒說完,那小蛇“跐溜”一下從她手裡躥瞭出去,頭也不回地奔逃而去——這小畜生裝死裝得還挺逼真!
“它一會自己會來找我。”應何從挽起袖子,墊著腳撫上石壁上的刻字,喃喃道,“這好像是‘古巫毒陰文’。”
周翡問道:“什麼?”
“在那個烏煙瘴氣的涅槃神教之前,涅槃蠱最早出現在關外一處‘巫毒’的古墓中,據說那墓穴裡頭也刻滿瞭這種文字,墻上以公雞血畫瞭古怪的圖騰,但年代太久遠,想必他們那一族人也死光瞭,這些爬蟲一樣的文字沒人認得。當時的呂國師便簡單將其稱作‘古巫毒陰文’。”應何從伸手抹瞭一把墻上的褐色印記,湊在鼻尖聞瞭聞,“還真是血。”
“沒人認識,”周翡指瞭指墻面,“那這些是鬼刻的?”
應何從沒吭聲,兀自走到石室中間,發現最裡頭立著一臺香案,上面供奉著一個模樣古怪的八角盒子,應何從伸手按住盒蓋,試著輕輕一擰——那盒蓋竟然是活動的,一碰就掉。同時,一股白煙從打開的盒蓋裡升騰起來,周翡眼疾手快地將手中拐杖當成瞭長刀,一下勾住應何從的後脖頸,將他拖瞭回來:“你怎麼什麼都亂碰!”
盒子裡的白煙好似一股彌留的怨魂,氣勢洶洶地沖向石室頂端,繼而倏地散瞭,周翡他們等瞭片刻,那盒子沒再出別的動靜,便湊上前去一看究竟。隻見空蕩蕩的八角盒裡有一塊絹佈,上面被壓出瞭一隻蟲子的形狀。
應何從可能覺得自己百毒不侵,又要伸手,被周翡一拐打開。
毒郎中有些委屈地捂住自己的手背,偷偷看瞭周翡一眼,卻沒吭聲。
“閃開。”周翡瘸著上前,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用拐杖尖將那塊絹佈挑瞭出來。那絹佈約莫有三尺見方,周翡將其打開後平攤到地面,見上面寫滿瞭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字跡非常規整,甚至於有些清秀。
應何從舉過火把,念道:“餘自幼失怙,承師門深恩,名餘以‘潤’,養吾身、傳吾道,弱冠之年出師,性輕浮而常自喜,以為有所成,言必及‘天下’,語不離‘萬民’……”
應何從聲音越來越低,眼睛卻越來越亮,他小心翼翼地跪在地上,整個人幾乎趴在那塊絹佈上,喃喃道:“名潤……這是、這是呂國師的真跡!”
呂潤花瞭洋洋灑灑數百字,寫瞭自己因緣際會的生平。語氣很正常,字跡更是橫平豎直、佈局優美,內容卻神神叨叨,三句不離“求仙”與“超脫”。
“他說他曾經去找過當年的巫毒墓和涅槃神教舊址,然後在藥谷中花瞭數年的功夫,鉆研古巫毒陰文,為的是……”應何從話音一頓,皺起長眉,“找尋世上是否真有起死回生之術。”
“這種廢話跳過去,”周翡道,“然後呢?他研究瞭那麼多古巫毒文,研究出什麼瞭?那涅槃蠱總有什麼用處吧?否則齊門為什麼要將這禍根保存這麼多年?”
“餘虛度六十載,至此,浮生將歇、大夢方醒,乃知竟以寸陰之短,憂百代之長,以螻蟻之微,悲天地之茫茫,何足道哉,徒增笑耳。”應何從小聲念道,“小小邊民毒蟲,不過寄生傳功所用旁門,也能驅人作怪,裝神弄鬼,可笑,可笑!其涎液倒也有些妙用,可令百毒退避,此地雖清凈,但蟲蠍甚眾,眾小友久居於此,常受濕寒二毒之苦,以至經脈凝滯,可以蠱蟲毒液少許,輔陰陽二氣之法以祛之,毒蟲天性陰險,萬望慎之,切記……哎,你幹什麼?”
周翡不待他念完,便一把揪住他的領子,她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方才還一步一挪,此時竟一隻手將應何從拎瞭起來,逼問道:“能令百毒退避是什麼意思?”
應何從艱難地活動瞭一下脖子:“字面意思……以毒攻毒你沒聽說過嗎?快放開我!”
周翡的手指卻收得更緊瞭:“你在永州時以前也這麼說過‘透骨青’,你說它是百毒之首,中瞭透骨青的人不必擔心其他……所以透骨青遇到涅槃蠱毒會怎麼樣?”
“透骨青?”應何從一愣,脫口道,“怎麼,那個人還沒死?”
周翡從牙縫裡擠出三個字:“說人話。”
“這……沒試過,”應何從想瞭想,艱難地說道,“難……咳……難說。”
周翡沉默片刻,突然將他一扔,扭頭就走,她幹脆連拐杖也不管瞭,風馳電掣地單腿從七道門裡蹦瞭出去,一把將正在指揮挖坑的李晟拖瞭起來:“你隨便卷起來的那隻涅槃蠱母呢?給我,還有,這裡肯定還有別的暗門,都翻出來,找找齊門禁地裡有沒有關於‘陰陽二氣’的記載。”
趕上來的應何從聞聽此言,震驚道:“什麼,涅槃蠱母在你身上?不可能!”
李晟被周翡催得慌裡慌張地翻找瞭半天,才從一個貼身的小包裹裡找出那隻用舊衣服裹住的涅槃蠱母,三個人一起蹲在地上,盯著那隻被周翡一刀劈瞭的母蟲。
“怪不得我的蛇都沒感覺到,”應何從瞇起眼盯著蟲身上的刀口,“原來已經死得這麼透瞭。周大俠,看這刀口……是你砍的?”
周翡方才從密道裡一路蹦出來,把腰間的傷口給蹦裂瞭,這會血水與應氏獨門的金瘡藥混在一起,著實是又疼又癢,那滋味簡直能讓人直接升天,她憋著一臉難以言喻的痛苦,說道:“別提瞭,我現在就想給它償命。”
應何從皺著眉拎起死無全屍的母蟲。
周翡覷著他的神色,緊張得手心冒瞭汗,問道:“怎麼樣,呂國師遺書中提到的毒液還有嗎?”
應何從冷冷地瞥瞭她一眼:“這話問的,母蟲都死成幹瞭,哪找毒液去?你還不如去當年斬殺蠱蟲的地方把地皮刮下來。”
周翡的心倏地沉瞭下去,胸口好像被一隻冰冷的鐵錘敲瞭一下。
“暴殄天物啊!”應何從恨鐵不成鋼地說道。
應何從和李晟等人圍著那涅槃母蠱的屍體,嘮嘮叨叨地又討論瞭些什麼,周翡一概聽不見瞭。忽然之間,她心裡莫名想起方才呂潤遺書中的一句話:“萬物為芻狗,唯人自作多情,自許靈智,焉知其實為六道之畜!造化何其毒也。”
人乃……六道之畜。
周翡從來是做得多想得少,也著實還沒到沉迷命理之說的年紀,可是忽然間,她無端想起寨中那些時常將“吉兇”掛在嘴邊的長輩。
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觸碰到瞭所謂的“冥冥中自有天意”。
為什麼偏偏是她親手劈瞭涅槃蠱呢?
為什麼偏偏是她殺瞭涅槃蠱之後,才得以進入齊門禁地,找到呂國師的遺書呢?
這世上是否有個不可忤逆的造化,義無反顧地往那個業已註定的結果狂奔而去,任憑凡人怎麼掙紮,都終歸無計可施呢?
在數萬敵軍的山谷中,周翡毫無畏懼,甚至對李晟斷言自己必不會死,可是如今避入安全的地方,她反而有股無法壓制的戰栗自心裡油然而生。她身上本就有兩股真氣,雖有內傷,卻在醒來之後便不斷自主循環自愈,此時,突然之間,她的氣海好似枯竭一般,要不是經脈受傷頗為虛弱,竟隱隱有走火入魔的征兆。
李晟看出她臉色不對,忙一抬手打斷應何從:“等等再說……阿翡?”
周翡木然垂下目光,看瞭他一眼。
李晟小心地打量著她的臉色:“你……沒事吧?”
周翡沒吭聲。
李晟這才想起什麼,忙用他那件舊衣服將蟲屍蓋住,蒼白地勸說道:“這個……謝公子吧,吉人自有天相,區區一條蠱蟲,也未必真能有什麼用,反正現在外面都是北軍,咱們也出不去,正好在姑父他們來之前將這禁地好好翻找翻找,說不定……”
周翡道:“哦。”
她說完,不再看李晟,自己晃瞭兩下站穩,兀自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