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允掐滅瞭蛟香,抬頭往門口望去,見老和尚同明來瞭,便打算起身迎接,不料突然覺得半個身體僵住瞭,一下竟沒能站起來,又重重地跌坐回去。
同明道:“第三味藥湯我已備下,安之,你還能再撐幾天?”
謝允一言不發地活動著麻木的半身,好一會才重新找到點知覺。方才那一摔,他的手背撞在瞭桌角上,泛起瞭一片屍斑似的紫紅,而他竟一點也沒覺得疼。他搖頭彈瞭一下袖子,面不改色道:“師父,這話你問我幹什麼?我自然是想多活一天是一天,且先讓我熬著,您看我什麼時候趴倒要斷氣瞭,再把第三味藥給我灌進去就行。”
同明打量著他的臉色,猶疑道:“安之,你真的……”
謝允偏頭詢問:“嗯?”
同明道:“你真的沒有怨憤嗎?”
謝允笑道:“世間誰無怨?既然你有我有大傢都有,便沒什麼稀奇的,說它作甚?”
同明走進書房,感覺這房中有一個謝允,就好似放瞭一座消暑的冰山,門裡門外是兩重氣候,老和尚憂心地嘆道:“你不同,你畢竟是鳳子皇孫。”
謝允笑道:“阿彌陀佛,滿口俗話,大師,你念的是哪個邪佛的杜撰經?歷朝歷代崛起,都是‘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所謂‘正統’二字,隻是我們這些‘皇親國戚’們拿來哄騙無知黔首的,這咱們都知道,可這謊話說出去千萬遍,咱們自己也跟著信瞭起來……師父,您知道我想起瞭什麼。”
同明:“什麼?”
謝允便道:“想起廟裡的神龕——區區一個泥人,人們自己捏完自己拜,香火點得久瞭,還真拿它當個神聖瞭。”
“六合之外,聖人不言,別胡說。”同明呵斥瞭他一句,卷起袖子幫他收拾桌上亂七八糟的書稿,見那鋪開的紙上字跡清晰整齊,卻並不是謝允慣常用的風流多情的字體,仔細看來,筆畫轉折顯得有些生硬,偶爾還有實在控制不好多出的病筆,想是他受透骨青影響,手腕日漸僵硬,到如今,已經連拿筆也難以自如瞭。
可那字雖然寫得僵硬,內容卻是個神神叨叨的志怪故事。此人連筆都拿不穩瞭,竟然還在扯淡!
同明問道:“你寫瞭什麼?”
“閑篇。”謝允道,“說的是有一具白骨,死而復生,爬起來一看,卻發現自己居然沒躺在事先修好的陵寢中,它百思不得其解,隻好自行爬出去找尋自己的墳。我打算給它起個名,就叫《白骨傳》,怎麼樣?”
同明大師聞聽他這荒謬的新作梗概,沒有貿然評價,伸手翻瞭翻這篇“大作”。
如果說《寒鴉聲》還些許有些人事的影子,那麼這《白骨傳》便完全是鬼話連篇瞭,倘不是同明見他方才說話還算有條理,大概要懷疑謝允是病糊塗瞭才寫出滿紙的胡言亂語。
謝允道:“過些日子,我便托人送去給霓裳夫人的羽衣班,您別看眼下世道亂,但我夜觀天象,感覺南北一統恐怕也就是在這一兩年內瞭。但凡太平盛世,人們總偏好離奇之言,我這個離不離奇?沒準到時候又是一篇橫空出世的《離恨樓》。”
同明大師將整篇鬼話翻完,才說道:“阿翡曾經替我去梁大人墓中尋找《百毒經》,發現梁大人的墓穴已經被人捷足先登,墓主人屍骨不翼而飛,當時你尚在昏迷之中,這些細枝末節便沒告訴你。原來你已經知道瞭,為師久居海外,消息閉塞,有些事不很清楚,你為何不從頭說起?”
謝允發青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桌角:“那年梁紹身染重病,心知自己時日無多,便命人壓下消息,寫瞭一封密信給我,托我入蜀山,請甘棠先生。我雖去瞭,可一直對此事心存疑惑。”
同明問道:“怎麼?”
謝允道:“梁大人是個徹頭徹尾的保皇黨,而甘棠先生雖曾是他的得意弟子,卻早已經與他恩斷義絕,皇上與甘棠先生,孰近孰遠?梁紹那時為何要將自己在江南的舊勢力交給甘棠先生,而非直接給皇上?”
同明的兩條白眉輕輕皺瞭一下。
謝允又道:“這是頭一件古怪的事,周先生入朝後如魚得水,轉眼將南北局勢一手握入掌中,後來他殫精竭慮,三年休養生息,與聞煜飛卿將軍一文一武,連奪邊境數城,殺北鬥,破北軍不敗神話,此一役,堪稱空前絕後、驚才絕艷。唯有一點遺憾,就是吳費將軍和隱世齊門先後暴露,吳將軍以身殉國,齊門也分崩離析。吳將軍死後,吳傢遺孤遭北鬥祿存追殺,江湖中盛傳的‘海天一色’風波再起。”
謝允說到這,話音一頓,轉頭望向同明大師:“可是師父,海天一色如果真如謠言所說,是什麼武林秘寶,怎會在吳將軍這個素來與江湖無甚瓜葛的人手上?即便真在他手上,連他妻兒骨肉都不明所以,托孤的四十八寨好似也不知內情,北鬥祿存又是怎麼知道的?更加離奇的是,一夕之間,仿佛天下皆知有‘海天一色’,人人趨之若鶩,可海天一色究竟是什麼,卻沒人能說清。”
同明大師道:“為什麼?”
謝允說道:“海天一色的信物在吳將軍手上一事,倘不是他活膩瞭自己泄露的,就隻有另一種解釋瞭——有個曾經參加過海天一色盟約的人將此事透露瞭出來。”
同明道:“這卻說不通瞭,倘若當真有這麼個人出賣瞭海天一色盟約,為何盟約內容至今是個謎?”
“假如有一件事,我不想讓別人知道,可偏偏參與者甚眾,除瞭持有水波紋的人,還有眾多藏在暗處的刺客做見證,盡管他們每個人手中證據都不全,一部分人已經死無對證,但我還是不知道他們之間是否有什麼幽微的聯系,而一旦我對其中某個人下手,很容易打草驚蛇,到時候事情很可能向著我不希望的方向發展,我該怎麼辦?”
謝允用一種非常輕的聲音說道:“我不能冒險,隻有攪混水,用一個看起來更合理、更讓人趨之若鶩的謠言,驅使各方對此信以為真,然後他們有人趨之若鶩,有人明爭暗鬥,有人甚至想利用這東西謀求別的……這樣一來,我就有機會渾水摸魚,借刀殺人,怎麼樣師父,這手段聽起來耳熟嗎?像不像今上用來對付我的那套?”
同明大師雖然熱愛打禪機,但打的是流水清風“何處來何處去”的禪機,他老人傢作為一個前任皇親國戚,並不能領會他們這些現任皇親國戚們九曲十八彎的心思,隻好對謝允苦笑道:“匪夷所思,聽君一席話,真叫人不寒而栗。阿彌陀佛,看來老衲偏安一隅,當個隻會念經的老和尚,果真是明智之舉。”
謝允道:“就連這個攪混水的‘謠言’都是現成的,至少青龍主鄭羅生就一直對此深信不疑。”
蛟香氣息非常濃烈,聞久瞭,連鼻子也麻木起來。師徒二人相對而坐,半晌沒人言語,隻聽得見同名手中木佛珠一下一下彼此碰撞的聲音。不知過瞭多久,同明才說道:“安之,你有沒有想過,這些隻是猜測?有沒有可能……有沒有可能因為你對趙淵所作所為一直耿耿於懷,所以不免偏激,認為凡事都是陰謀,而凡陰謀必有他一份呢?照你這樣說,當年青龍主害山川劍、北鬥圍攻南刀、霍堡主下毒陷害老堡主,也該是他一手策劃瞭?這也未免太……趙淵當年可也不過是個傢破人亡的幼童啊。”
“不錯。”謝允平靜地點頭道,“如果我沒猜錯,當年開局的人不是我那皇叔,是定下海天一色盟約的人。”
同明遲疑瞭一下:“你是說……梁紹?”
謝允手中茶杯蓋子與茶杯輕輕撞瞭一下,“叮”一聲輕響:“我知道李老寨主突然傳來噩耗時,同年,周先生‘削骨割肉還於恩師’,退隱蜀中,此後直到梁紹死,周先生再沒露過面,以他的聰明,很可能察覺到瞭什麼,此中內情,李大當傢恐怕都未必清楚。而霍老堡主所中的‘澆愁’稀世罕見,與藥谷遺物脫不瞭幹系……還有山川劍——山川劍之死最為典型,看起來是‘懷璧其罪’,但仔細想想,這璧從何來?關於海天一色是武林秘寶的謠言,是從何而起,又是以什麼為作證的?”
鳴風樓拿到的“歸陽丹”,得到庇護的封無言,武功進境一日千裡的木小喬……諸多種種,全都讓人浮想聯翩,難怪叫武林秘寶之說甚囂塵上。梁紹付的酬勞,不單能讓這些收錢殺人的刺客甘受驅使,還半遮半掩地織就瞭一個巨大的假象,能充分發揮江湖人以訛傳訛的想象力。
同明搖搖頭:“固然有些根據,但老衲聽來,恐怕還是你的猜測居多,畢竟死無對證。我且問你,如果當年真是梁紹,他為何任憑水波紋流落各地?”
謝允道:“不錯,他為什麼會任憑水波紋流落各地?為什麼會請來那幾個身份令人浮想聯翩的人來做‘見證人’?刺客、活人死人山的殺人掏心之輩……要不是‘猿猴雙煞’名聲太臭,想必這個見證人能將天下名刺客都湊齊瞭。倘若隻是保守秘密,難不成不是牽涉的人越少越好嗎?江湖名宿如山川劍等前輩,會在乎刺客麼,那這個‘刺’究竟鯁在誰的喉嚨裡?”
同明下垂的長眉輕輕地動瞭一下。
“四十八寨的李大當傢,山川劍之子,吳將軍之女,甚至霍傢堡主霍連濤,有江湖人、有普通人,有好人,也有惡人,但是他們沒有一個人知道水波紋究竟是什麼。也許是訂立海天一色盟約的幾位前輩約定過此事到他們為止,也許是為瞭怕給子女招禍——總之,水波紋傳下來瞭,盟約內容卻沒有。你知道我在懷疑一件什麼事嗎,師父?”
同明苦笑道:“我現在已經不知道是你那《白骨傳》離奇,還是你口中所說的話離奇瞭。你想說什麼?”
“即使湊齊瞭水波紋,也未必真能拼出盟約內容,神秘的‘水波紋’、‘見證人’,浪跡江湖叫你永遠也找不著的刺客……都是梁紹在某個人心裡留下的一根刺,叫他寢食難安。”
同明道:“這倒讓人越發糊塗瞭,讓誰寢食難安?”
謝允低聲道:“梁相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有何人值得他煞費苦心?隻有……”
隻有當今瞭。
同明一愣:“為什麼?”
緩緩豎起一根手指在自己唇邊,面色難得凝重:“我猜得出,但不能說,師父,此事不能出於我口,哪怕此地隻有你我兩人也不行。”
海天一色訂立時,建元帝趙淵隻不過是個在眾人護持下南渡的幼童,一個孩子,能有什麼天大的把柄,讓梁紹提防至今?趙淵又為瞭什麼會因為“海天一色”寢食不安?
除非,除非……
他並不是真正的皇傢血脈!
謝允沉默片刻,又道:“據說當年……早在曹氏叛亂未始時,梁公就是新黨的中堅,他那時年輕氣盛,與執意想推行新政的先帝一拍即合,後來先帝因此開罪群臣,萬般無奈下,被迫將梁紹貶謫江南,本想先抑後揚,等時機成熟再將他調回,誰知此一別就是永訣。梁公一生未曾留戀過榮華富貴,原配早亡,鰥居多年,膝下隻一子,本也是少年才俊,尚未加冠便有戰功,當時趕上曹仲昆叛亂,他隨軍北上時,因緣際會,所在那一支小隊充當瞭誘餌,最後落得客死異鄉,屍骨無存——你說梁紹為瞭什麼?我不知道,隻覺得他老人傢這一輩子真是忙碌,連死後也……”
同明大師的目光落在瞭那篇《白骨傳》上:“死後怎樣?”
謝允這回沉默瞭更久。
同明道:“安之,你一定還知道什麼。”
“梁紹墓中屍骨不翼而飛的事,”謝允緩緩說道,“是我親眼看見的。”
同明手中緩緩旋轉的佛珠倏地一頓。老和尚同明活到這把年紀,修行半生,見多瞭世間怪現狀,卻因他這一句輕語起瞭戰栗。
“當時周先生忙於安頓前線,霍傢堡廣發請帖,招來大批的閑雜人等聚集洞庭一帶,還驚動瞭北鬥,當時有傳言,說北鬥正打算借題發揮,找個由頭沖這些‘名門正派’下手。我正好聽說……見笑,確實是有些‘吃鹽管閑事’。便往嶽陽方向趕去,途徑梁公墓,就想順路過去上柱香。”
同明嘆道:“原來你早知道梁公墓所在,為何從未提起過?他手中有大量藥谷遺物,萬一有透骨青的解決之道呢?”
謝允笑道:“我那時覺得當個廢人也挺好,沒料到還會有動用推雲掌的一天……咱們不說這個。我在梁公墓附近,意外發現瞭一夥行蹤詭秘之人逡巡徘徊,師父大概知道,梁公墓在南北交界處,同當年梁公子殉國之處的衣冠塚比鄰而居,位置很敏感,我當時第一反應就是‘北鬥又來搞什麼鬼’,便仗著輕功尚可,跟瞭上去。那些人在附近轉瞭兩天,找到瞭梁公墓,當晚便破開墓穴,進去胡翻亂找。”
同明大師道:“阿彌陀佛,死者為大,貪狼未免欺人太甚。”
“是啊,正好是那個時節,北鬥沈天樞等人後來不是先後圍困霍傢堡、華容城,燒死瞭霍老堡主,又一路追殺吳將軍遺孤麼?那麼在此之前,順手盜個墓,別管找什麼吧,反正聽起來分外合情合理,對不對?”謝允意味深長地笑瞭一下,“可惜我隻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想維護死者顏面也是愛莫能助——那些人翻瞭一通,我不知他們找沒找到想要的東西,反正最後將一具基本隻剩白骨的屍骨拖瞭出來,鞭笞捶打‘泄憤’。”
同明大師心慈,聞聽此言,連連念誦佛號。
“把骸骨弄得亂七八糟,那領頭之人便從懷中拿出一面北鬥令旗,用石子壓住,放在屍體旁邊。”謝允道,“好像生怕誰不知道沈天樞擅闖南北邊境,挖墳掘墓,還將侮辱屍骨一樣。”
同明大師聽出他的言外之意,目瞪口呆:“這……”
“如果當時隻有我在那,就沒有後來的事瞭,”謝允自嘲道,“畢竟我比較慫,頂多等他們走遠,再出面給梁公收一次屍罷瞭,誰知也不知怎麼那麼巧,還有個人也在,並且十分耿直地露瞭面,喝問他們到底是什麼人,怎麼這麼不要臉,連‘北鬥’的名都要冒領……我後來才知道,那傻道長就是齊門的沖霄道長。”
同明“啊”瞭一聲。
“沖霄道長當時多半以為這些人是江湖毛賊,沒事幹點挖墳掘墓的勾當,誰知雙方一動手,道長就發現自己輕瞭敵。挖墳的黑衣人乃是個頂個的好手,高手不少見,但配合如此默契的絕不多,彼此之間不必言語交流,眼神手勢便能天衣無縫。而手勢是有跡可循的,我就恰好見過,還看得懂。”
同明大師忙道:“在哪裡見過?”
謝允一字一頓道:“大內。”
同明倒抽瞭一口涼氣:“你是說天子近侍挖瞭梁公墳,將死者鞭屍泄憤,還要嫁禍給北鬥。”
謝允輕輕地呵出一口氣,緩緩地搓著自己的手。氣候溫潤的東海之濱,他呵出的卻是一口白氣。
“不,不是泄憤,皇上不是那樣情緒外露的人,就算真的心懷鬱憤,也該他親自來鞭屍,而不是讓人代勞。”謝允說著,站瞭起來,攏緊衣袍,在書房中緩緩踱步,“我懷疑他們在墓主人墓中一無所獲,所以認為是梁紹的屍體上有什麼玄機。這時,我見沖霄道長實在支撐不住,不忍看他稀裡糊塗地死在這裡,就想試一試。”
同明大師一點也不意外道:“你突然冒出來,搶瞭那具屍骸就走。”
“知我者,恩師也。”謝允彎起眼睛,“我蒙瞭面,仗著輕功,一路往北邊去,挖墳的黑衣人和道長都不知道我是什麼路數,一起來追我,窮追不舍,幸虧梁公已經瘦成瞭一具骨頭,否則這一路我還真背他不動。”
同明大師搖頭道:“又犯口舌。”
謝允笑瞭起來,說道:“我被他們窮追不舍,整整跑瞭三天,怎麼都甩不開,到這時候,我已經開始懷疑這白骨身上是不是真有玄機瞭——不過後來想想,說不定那些盜墓賊也隻是有一點懷疑,結果道長和我先後出來攪局,不也正像落實瞭他們這懷疑麼?道長見我一直往北走,想必以為那盜墓賊和我是‘假北鬥’遇上瞭‘真北鬥’,那幫私下當盜墓賊的則以為我跟道長都是北邊派來的,分贓不均,同伴反水……哈哈,別提多亂瞭。”
謝允雖然滿臉病容,提起那些雞飛狗跳的少年事,眼睛裡的光彩卻一絲一毫都沒有黯淡,大概即使在冰冷的透骨青中昏迷,他也能一遍一遍回憶那些驚險又歡快的歲月,想必是不會寂寞的。
“我一路到瞭北朝地界,那些黑衣人可能要瘋,連國界都不在乎瞭,瘋狗一樣綴在我身後,跋山涉水都甩不脫,我正發愁,不料正好遇上朱雀主那幫張牙舞爪沿途打劫的狗腿子,朱雀主本人不分青紅皂白便久負盛名,手下也不遑多讓,見那夥人太囂張,便以為他們是來找碴的,兩廂一照面,立刻打成瞭一鍋粥。我與梁公見此天降機緣,立刻相攜溜之大吉。”
謝某人正經瞭沒有兩句,又開始胡說八道,同明大師已經懶得管他瞭:“然後呢?”
“然後我誤打誤撞地摸進瞭朱雀主的黑牢山谷,那地方,真是叫人嘆為觀止,”謝允搖搖頭,“黑牢山谷裡守衛森嚴,我背著梁公有點累贅,便跟他打瞭個商量,暫且將他老人傢安置在瞭一個人進不去的山谷窄縫中……哎,也不對,是我進不去,我瞧那水草精鉆進鉆出倒是挺痛快——當時黑燈瞎火的,我也沒看清楚,沒註意窄縫下面居然還‘別有洞天’,梁公剛進去,就一腳踩空,掉瞭下去。”
同明:“……”
這小子辦的這都是什麼事。
謝允蹭瞭蹭鼻子:“他掉下去,再往外掏可就不容易瞭,我正在發愁,不巧被谷中守衛發現瞭。”
同明大師無奈道:“以你這獨行千裡的能耐,竟沒能跑得瞭麼?”
“往常是沒問題的,”謝允嘆道,“誰知道那天沒看黃歷,正好朱雀主木小喬坐鎮山谷,朱雀主這個人……哈哈,您應該也有耳聞,我為瞭避免沒必要的紛爭和流血,隻好主動被他們捉住瞭。朱雀主以為我是個小毛賊,搜走瞭我身上五錢銀子並一把銅板,就下令把我扔進瞭黑牢裡,‘毛賊’是沒資格住地上的,我被他們扔進一個地下坑裡,剛好和梁公做瞭鄰居,因禍得福,既不必再費心掏他,也不必擔心被那幫神通廣大的盜墓賊抓住瞭。追我的人自然不肯善罷甘休,當時在山谷附近徘徊不去,朱雀主察覺到有這麼一股勢力搗亂,在山谷中逗留瞭十日之久,沖霄道長大概也是被他親自抓進來的,其他那些挖墳掘墓的黑衣人死的死、傷的傷,倒是再沒有出現過。”
同明大師臉上露出瞭一點笑意,說道:“阿彌陀佛,我看未必,恐怕是你察覺到瞭朱雀主在山谷中,才想出瞭這個借刀的法子。”
謝允正色道:“不管您信不信,但那一回真的天意。”
他說著,不知想起瞭什麼,神色溫柔瞭下來,嘴角隱約彎出一把笑容,好一會,他問道:“師父,如果我喝瞭第三味藥,還來得及見一見阿翡嗎?上次錯過,下次再錯過,可就不曉得要等到幾輩子以後瞭。”
同明大師嘴唇微動,還沒來得及說話,謝允瞧他臉色不對,便連忙又故作輕松道:“不過死生為一,終有殊途同歸之日,多不過百年而已,倒也不妨,無需掛懷。再說……也許她會臨時起意,突然想到東海轉轉,過兩天就到傢門口瞭呢?天意自來高難料,不然她當時怎麼那麼巧就步瞭梁公後塵,掉進那小小石洞裡瞭呢?”
同明大師低頭念誦佛號。
就在這時,外面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書房中的兩人同時一愣,片刻後,隻聽劉有良朗聲道:“殿下,同明大師,島外有客來。”
這話音一落,即使心有天地寬如“想得開居士”,神色也接連幾變。謝允當時好似哽住瞭,一把拉開房門,問道:“是誰?”
天意自來高難料,不如意事常八九——兩刻之後,不速之客登瞭島,來人卻不是周翡。
一排精光內斂的大內侍衛在謝允那簡陋破舊的小書房外跪瞭一排。
陳俊夫緩緩地拎著他織漁網的長梭子走過來,一言不發地靠在門邊站好,林夫子身形一晃,便落到瞭書房房頂,兩條小胡子一動一動的,道:“今日既不逢年,也不過節,你們來做什麼?”
哪怕謝允浪蕩在外,絕不回宮,趙淵也從未忘記表面功夫,逢年過節必會派人來問候,例行公事地同謝允來一番“回傢過年嗎”和“不瞭”的過場廢話。
那領頭的侍衛答道:“殿下容稟,咱們王師近日便將北上,征討賊寇,光復河山,此地雖地處海外,但畢竟仍在北賊勢力范圍之內,為防曹氏狗急跳墻,皇上命我等秘密接端王殿下回宮。”
他話音沒落,眼前突然人影一閃,那林夫子鬼魅一般,不知怎麼便到瞭他近前。領頭的侍衛吃瞭一驚,往後一仰,一把抓住腰間佩劍。
“狗急跳墻?”林夫子皮笑肉不笑道,“我們仨黃土埋到脖頸子的老東西還沒死呢,倒叫他們來跳一個試試。”
那侍衛忙道:“前輩誤會,皇上還說,咱們不日便能收復舊都,想當初殿下離宮時,還是個叫人抱在懷裡的小娃娃呢,您不想回傢去看看嗎?”
陳俊夫沉聲道:“端王殿下傷病纏身,不宜驅車勞頓。”
侍衛道:“皇上正是擔心這個,令我們以聖駕出之儀備下車馬,派瞭十位太醫隨行……”
林夫子吹胡子瞪眼地打斷他:“太醫?呸,你們的太醫盡是酒囊飯袋!”
“林師叔。”謝允一擺手,“不必為難跑腿的,皇上自來待我極好,有勞諸位費心,聖駕之儀太過僭越,我萬萬不敢受,若能精簡些,我回去看看小叔也好。”
被林夫子壓得喘不過氣來的侍衛大喜:“是,小的這就擬折請示,多謝端王殿下。”
同明大師皺眉道:“安之。”
謝允覺得海風中掃來的水汽都已經就地在他周身凝成瞭冰,他像是攜帶瞭一個揮之不去的凜冬——是瞭,南北格局將變,趙淵越是接近那個大一統的王座,那水波紋想必就越是如鯁在喉。好在他這個“懿德太子遺孤”命不久矣,趙淵還得給他臆想中的幕後之人做最後一場“還政”的戲,給他這個正統遺孤送瞭終,才好接著痛哭流涕地被“趕鴨子上架”,“受命於天”。
“師父,”謝允說道,“徒兒要出趟遠門,臨走之前,勞煩您將最後一味藥煎瞭吧。”
在金陵準備迎回端王的時候,周翡還一無所知地身處齊門舊址。
夜色迷離,山谷中火把儼然,李晟整個人貼在瞭從齊門禁地中扒出來的木盒上,他花瞭足足一整天的時間,總算戰戰兢兢地撬下瞭木盒上的第一塊板,露出盒子裡的一點端倪來,發現裡頭是滿滿一沓厚實的書信。
“梁……公親……親什麼?親啟?”
姓李的大廢物暫時不敢亂碰其他地方,對著那打開的小缺口使瞭半天勁,總算看見瞭一張信封上的仨字。其他人剛開始還圍觀一下,沒過多久就都給無聊跑瞭。應何從在一邊喂蛇,楊瑾和奉命前來送錢的聞煜則在一邊圍著周翡“切磋”刀法,吳楚楚拿著紙筆坐在一邊觀戰,邊聽李妍講解邊下筆如飛地記錄。
周翡手裡拿著一根木棒,同時扛住瞭聞將軍和楊掌門的一刀一劍,她側身從兩人之間穿過,身形一晃便避過聞將軍自身後襲來的佩劍,楊瑾提刀來截,周翡自下而上一招“破”,不偏不倚地戳在他刀背上,楊瑾長刀走偏,與來不及收勢的聞煜佩劍撞在一起,兩人功力相當,同時一陣手麻,各退瞭兩步。
“不打瞭。”聞煜喘著氣收瞭劍,“長江後浪推前浪,我是老瞭。多謝周姑娘賜教,你要是再找我報當年斷劍之仇,我可是招架不住瞭——李公子方才說什麼?梁公親啟?”
李晟將木盒翻過來給他看,問道:“這個梁公指的是誰?不會是當年的梁相爺吧?”
聞煜從親兵手上接過手巾擦去臉上的汗,回道:“不無可能,梁公早年交友頗廣,與一眾前輩都有交情,否則當年皇上南渡時去哪找來那麼多高手護駕?還有大藥谷,至今好多東西都保存在他那。”
這話一出口,眾人都看瞭過來,連應何從也抬起頭。
李晟忍不住問道:“和我祖父也是?”
“唔,”聞煜在篝火邊坐下,“和李老寨主尤其交情甚篤,據說當年周先生就是老寨主送到梁公那裡讀書的。”
周翡脫口道:“啊,什麼?”
李晟放下瞭他手裡那百思不得其解的破盒子,李妍則立刻將吳楚楚丟到一邊,屁顛屁顛地湊過來,將李晟擠到一邊等著聽。
誰知聞煜卻擺手笑道:“哎,怎好背後議論上官?不說瞭。”
聞將軍人過中年,相貌堂堂,於傢國內外,都是聲威赫赫,乍一看很是人模狗樣,誰能料到他居然是個吊完胃口就跑的賤人?李妍忙央求道:“將軍,我們嘴都很嚴,你就說一點,肯定沒有外人知道。”
楊瑾和應何從兩個外人面面相覷,不知自己是不是該滾遠一點。
李妍越著急,聞煜便越覺得好玩,故意板著臉搖頭,不住道:“不好,不好。”
四十八寨雖不至於門規森嚴,大當傢在小輩人心裡卻是至高無上的——反正周翡他們仨小時候從來不敢打聽長輩的事。李妍好奇得抓心撓肝,急道:“不好你還提起這茬做什麼?聞將軍,你怎麼能這樣!”
聞煜忍不住笑出瞭聲:“我今天若是不說出什麼,幾位小友是不想讓我走瞭嗎?”
周翡聞言,默默地拎起長木棍,往旁邊一擋,大有“你可以走一個試試看”的意思。
“饒命,饒命,”聞煜逗小姑娘逗夠瞭,這才慢條斯理道,“好吧,其實也沒什麼,周先生也是偶然與我提起的,他年幼時遭逢天災人禍,傢破人亡,機緣巧合,被路過的李老寨主救下,帶回傢照看瞭幾年。周先生本就出身書香門第,誦讀詩書過目不忘,年紀稍長後,李老寨主擔心寨中沒有名師耽誤瞭他,這才將他送到江南梁傢。”
李妍道:“啊,那我姑姑和姑父豈不是很小就認識瞭?不是青梅竹馬?”
聞煜笑而不語。
周翡問道:“這麼說我傢那書房從一開始就是我爹的?”
李妍忙跟著道:“姑父多大離開蜀山的?”
周翡不知想起瞭什麼,又道:“我娘小時候欺負過他麼?”
聞煜:“……”
李晟一點也不想打探長輩的情史,就想理智地問問,既然梁紹和李老寨主是故交,為什麼那年謝允帶著梁公令牌來四十八寨差點被他姑砍瞭?可他脖子伸出瞭兩丈長,愣是插不進話去。
李妍興致勃勃道:“對瞭,那我姑姑什麼時候嫁給姑父的,將軍,他同你說過這個沒有?”
周翡忽然幹咳瞭一聲,用木棒戳瞭戳李妍的後背。
李妍頭也不回地一擺手,揮開周翡的棍子:“我就問問……”
話音未落,便有人在她身後悠悠地接話道:“這倒是不曾說過。”
李妍:“……”
她好似被戳瞭屁股的兔子似的,一下蹦瞭起來,氣虛地轉過身去:“……姑父。”
周以棠雙手攏在袖中,臉上雖無慍色,卻莫名叫人不敢放肆。旁邊替他提燈的親兵低著頭,好似正賣力地數著地上的螞蟻。周翡長這麼大也沒這樣尷尬過,抬頭看瞭看樹梢,又偏頭看瞭看李晟,被李晟瞪瞭一眼,隻好低頭跟那小親兵一起數螞蟻。
周以棠對聞煜道:“我想著安排好這邊,行軍還是越快越好,本打算找你商量商量,見你久不歸帳,才過來看一眼。”
聞煜伸手蹭瞭蹭嘴唇上的胡子,沒事人一樣站起來:“勞煩先生。”
周以棠一點頭,看瞭周翡一眼,忽然說道:“你娘不比你自幼嬌生慣養,小時候也不曾欺負過別人。”
周翡:“……”
“姑父,”李晟終於找到瞭說話的機會,忙見縫插針地問道,“梁公和咱們四十八寨後來有什麼恩怨?”
周以棠腳步一頓。
李晟雖然近幾年漸漸開始攙和寨中事務,但同周以棠說話,他仍然莫名有些緊張,見周以棠不吭聲,他便忙道:“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其實我就是隨便……”
“那年老寨主遭北鬥暗算,重傷而歸,曹仲昆自然不肯放過四十八寨,”周以棠說道,他吐字很慢,好像須得字字斟酌似的,“趁寨中一片混亂,曹仲昆再次以剿匪為名發兵蜀中,老寨主實在沒辦法,最危急的時候,曾向梁公……朝廷求援。”
周翡聽到這裡,心裡無端一揪。不知為什麼,她雖然從未見過這位早早過世的外公,卻突然莫名覺得“向朝廷求援”五個字非常沉重。他在十萬大山中帶著一幫人,一手建瞭一個避難的桃花源,調侃自己“奉旨為匪”,立下三個“無愧”之誓,雖也同梁紹有交情,也有過護送幼帝南渡之功,但周翡就是無來由地認為,老寨主恐怕並不願意向他們開口。
到底是逼到什麼地步,才讓他說出“求援”二字?
四下一片靜謐,連李妍都小心翼翼地屏住瞭呼吸。
好一會,周以棠才接著說道:“當時朝廷內憂外患,也正值多事之秋,梁公……梁公……為大局計,實在無能為力。我那時年輕氣盛,為一己私情,擅施小伎,盜取兵符,騙出精兵五萬。”
聞煜道:“當年是蜀中一呼百應的四十八寨分割南北,令我們不至於腹背受敵,唇亡齒寒,周先生嚇退北軍未必不是為瞭長遠之計。”
“多謝你替我開脫。”周以棠短暫地笑瞭一下,又說道,“我自覺愧對梁公……多年栽培,便自下官身,又廢去武功,將畢生所學歸還,遁入四十八寨——恩怨其實談不上,你姑姑她可能也隻是偶爾想起舊事,還有些耿耿於懷吧?人都死瞭,沒甚好說的瞭,這幾日兵荒馬亂,你們早點休息。”
他說完,隨手拍瞭拍周翡的手臂,帶著聞煜轉身走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