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的生活極其規律,每天五點開始試表,六點開始吃藥,吃藥後是洗漱,洗漱完有的人在護工的攙扶下去檢查,有的人則去等待治療。八點門口總會出現那個人的呻吟聲,而隨著他腹部纏滿繃帶的瘦弱身影的離去,呻吟聲則會飄遠。據說,老馬旁邊的那個空床今天就會被病人占滿,這是個永遠不缺病人的醫院。
清晨五點試完體溫後,老馬趁護士短暫休息,換上瞭自己的衣服,走出瞭腫瘤醫院。清晨的城市還未被喧囂占領,初升的太陽也未散發出無奈的悶熱,老馬深呼吸瞭一口空氣,覺得清新無比,回頭看瞭看漸行漸遠的醫院,絲毫未覺不安。他坐上瞭10路汽車的第一班,沒想到車上的人並不少。
從這裡到那裡,該先在甜心傢園倒車。老馬按照自己紙條上記載的那個地址,琢磨著。他要去張鷹的傢,那個二十年前在自己面前墜落樓底的犯罪嫌疑人張鷹的傢。
老馬從那次出事開始,便陷入瞭人生和事業的谷底。本來那個案子搞得很好,如果當時把主犯張鷹抓到,破瞭這個大案,立功受獎不說,職位沒準兒還會提升一截。但從張鷹墜樓的那一刻開始,老馬的命運也隨之急轉直下。那是一條命啊,一條未被定性的犯罪嫌疑人的命。老馬在沖進房間的那一刻,身後的戰友來不及跟著進入,而當他們進入後張鷹已經墜落,老馬甚至無法辯解自己伸出的右手與他的死亡之間是否存在關系。張鷹從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一個血點,老馬也隨之從一個意氣風發的警察,變成瞭被嚴密監控的審查對象。這一審查,就是兩年。兩年內張鷹傢屬不斷控告、上訪,那個案件不斷被質疑、被調查。這期間,老馬學會瞭煙酒度日,而妻子魏霞的難產則再次給以他沉重的打擊。屋漏偏逢連夜雨,老馬體會到瞭這句話。
兩年後老馬重回單位的時候,那個案子已經破瞭,主犯被認定成瞭張鷹。由於主犯的死亡,巨額的贓款無處追繳,受害人的損失難以追回。面對著傾傢蕩產、負債累累的被騙人,老馬真的無言以對。他們是一群善良的人,有的是下海弄潮兒,集全傢之力做這筆生意;有的是鄉鎮企業老板,拿全廠的流動資金挖這個富礦。但誰能想到,就是這筆他們認為穩賺不賠的生意,卻讓他們付出瞭沉重的代價。有的自殺,以死來擺脫不堪重負的債務;有的逃離,躲避那群勤勞純樸卻領不到工資的職工;有的恍惚,一傢人一輩子的積蓄毀於一旦;有的罵娘,說你們公安局到底幹什麼吃的,為什麼追不回我們的血汗錢。
因為此案的影響,老馬年紀輕輕,卻被安排到瞭經偵科的司機班工作,從此不再接觸偵查辦案。但老馬借酒澆愁以至於嗜酒,一次交通事故後,他又被從司機班調到瞭檔案室,每天負責訂卷、整理檔案。後又因為抽煙點燃瞭案卷,被調到瞭門口的接待室,再無權力參與辦案。案子破瞭,老馬被擱瞭起來,一切似乎都已結束。但張鷹墜樓前的眼神和那句話卻無法讓老馬心安。
“我不會讓你抓到我的!不會的!”張鷹是這麼說的。
老馬眼睜睜地看著這個案件破獲,成為既定的事實。但張鷹死前的那個眼神,卻讓老馬疑惑重重。驚恐、抵抗、無助、求救,這不該是屬於張鷹的眼神,按照張鷹老辣的作案手段和天衣無縫的圈套設置,他該是個城府頗深、冷酷決絕的人,不會輕易結束自己的生命。刑警的直覺告訴他,這是個表面已經破瞭的案件,其實懸而未決。
警察破案必須證據確鑿,這個案件的眾多疑點一日不查清楚,就算不上是真正的破獲。從案件的走勢來看,與幾個被害人直接簽署協議的,確實是張鷹,而且在場的第三人也能證明,張鷹是借款的受益者和償還者。但老馬曾查遍瞭與張鷹關聯的賬戶,卻未曾發現任何走賬的痕跡。在張鷹死亡後搜查他的住處,發現他傢的現金不超過一萬元。同時還有其他許多疑點撥動著老馬的神經:張鷹那件未曾剪去標簽的高檔西裝,查遍瞭本市的專賣店竟然沒有他的購買記錄;張鷹居住的酒店,開房登記用的假身份證竟然不在張鷹身上;就連他冒用的假銀行資信證明,也無法證明是他親手偽造的。這個案件,到底是誰幹的?這個問題,在老馬心裡糾結壓抑瞭二十年。二十年啊!
但案件破瞭,竟然破瞭,也幸虧破瞭。這也許算是眾多壓力下的最好結果。老馬找領導請求過、鬧過,要求將此案繼續辦理,但領導再未采納過他的意見。張鷹最後被定性為畏罪自殺。這個結果,挽救瞭老馬,保住瞭他的工作和制服,讓他有朝一日可以安全退休。在所有人眼裡,這個案件完結瞭,正如同每年都要完結的幾百個案件一樣,這個案件的材料被裝訂成冊,打上編號,最後由經辦人老馬簽字,交到瞭檔案室。如果不是二十年後已提成副局級的經偵總隊檔案室要求重新歸整舊案卷,也許永遠也無法再回到老馬的手裡。
老馬看著窗外的街景,慢慢從那二十年來支離破碎卻歷歷在目的片段中抽回神來。這二十年來,自己到底都幹瞭些什麼?老馬問自己。
這時他又想到瞭老姚向自己解釋過的一句話:這空著的床位啊,都是走瞭的人。走瞭的人?老馬猜不透那後面的含義。
今天,老馬要去的是二十年前那個犯罪嫌疑人張鷹的傢,也許不該再叫他犯罪嫌疑人,在案件破獲的那一刻起,他就被定義為罪犯。老馬不知道自己去那個地址能做什麼。去探尋?去揭秘?去追尋一個二十年前已經破瞭的案件的所謂“真相”?老馬不知道自己該以何種身份去面對那個地址的主人,自己已經退休,不再是一名警察。難道他要對著曾經在二十年前層層上訪的張鷹的母親說“是我,冤枉瞭你的兒子”?
老馬感到惶恐,但一種固執的力量卻在推動著他的身體,似乎必須要找到某個答案。時過境遷,這座城市生長的速度像一匹肆意奔跑的野獸,一切昨天的美好堆加起來,似乎也比不上眼前一隅的繁華。歲月的塵土積成沙堆,埋葬瞭曾經的自己,而當人們終有一天能夠選擇逃離的時候,卻發現頭頂上所謂的藍天,早已被樓宇如利劍的黑影撕碎。老馬覺得心裡發空,腹部脹痛,虛汗淋淋。他定瞭定神,從甜心傢園站下瞭10路汽車。
不知怎麼的,風是冷的,夏天的風竟然是冷的。老馬站在早已被商業街占據的街頭,根本還原不出哪裡才是曾經的大雜院。高聳的樓群直入雲霄,讓人看著眩暈。老馬問瞭幾個路人和附近的經商者,誰也不知道這裡曾經有個院落,他們大都是外地來客。別說找人瞭,就是還原二十年前的地址都難比登天。老馬決定還是走老路子,去派出所。
派出所二十四小時服務,但戶籍辦公卻還是朝九晚五。老馬一點兒沒猶豫,徑直走進瞭戶籍室,他還拿自己當警察。戶籍室裡有一個小民警,小夥子二十出頭的樣子,一臉倦容,一看就是加瞭一宿班。
“哎,同志,請您幫我查一下這個地址。”老馬把紙條遞過去。
“啊,你好,要查什麼?”小民警例行公事地禮貌,公安局要求熱情服務。
“嗯,這個地址。”老馬用手指瞭一下。“這是個二十年前的地址,我想看看,這裡的一戶人傢遷到哪裡去瞭。”老馬說。
小民警皺瞭一下眉,接過紙條看著。“嗯……這個地址,我沒聽說過。”
老馬不知怎麼說他,二十年前這小夥子大約連媽還不會叫,自然是不會聽說這個地址的。
“嗯,這個地址是很早以前的,你幫我翻一下戶籍底票吧,那裡應該會有記載。”老馬教他。
“什麼?”小民警有點不耐煩,“您為什麼要查這個地址?您是刑警隊的?”小民警問。
“嗯,不是……我……是經偵總隊的。”老馬猶豫瞭一下說。
“啊,經偵總隊的。”小民警打量瞭一下老馬,“那……請您把調取證據的介紹信給我,還有警官證。”小民警說。
“這……”老馬為難瞭。“嗯,是這樣,小夥子。”老馬習慣性地渾身摸煙,“我是剛從經偵總隊退休的,但這個案件,還是需要摸一下線索,所以……”老馬沒有找到煙,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啊?退休瞭?”小民警費解。“那對不起瞭,沒有介紹信和警官證,按照規定我是不能為您調取戶籍底票的。”小民警肯定地回答。
“哎,不是不是。”老馬解釋。“雖然是退休瞭,但是那個案子還要繼續搞,小兄弟這樣,你幫我查查,我不要復印件,就要這個地址的去向,查到瞭記一下就行。”老馬說。
“不行。”小民警拒絕道。
“哎,小夥子。你看,這是我的退休證,我真是經偵總隊的,不信,你可以打電話去問。”老馬說著拿出自己的退休證。
“說過瞭不行瞭,老同志。”小民警表情難看瞭。“按照規定,沒有介紹信和警官證就是私自辦案,如果參與私自辦案是要承擔相應責任的。更何況您這已經退休瞭,不再是警察瞭,我要幫你查,就是違法亂紀。”小民警一點不客氣。
“說他媽什麼呢!小兔崽子。”老馬的火騰一下就起來瞭。“什麼他媽私自辦案、違法亂紀,我搞案子時還沒有你呢,跟我說什麼規定規定的!”老馬恢復瞭老德行。
“嘿,我說你怎麼說話呢?”小民警也火瞭。“我告訴你瞭,不行就是不行!規定就是規定!你說什麼也沒用!”小民警也挺有氣勢。
“這規定誰定的?啊!你說,哪有這麼個規定!誰說老百姓就不能查個地址?”老馬繼續發難。
“誰定的?我們局長定的,怎麼瞭?”小民警提高嗓門兒。
“局長?哪個局長?”老馬氣的腹脹又疼瞭起來。“城北分局的,不就是王志宇嗎?是不是王志宇是局長?”老馬捂著肚子高聲問。
“是,就是王局,我跟你說,規定就是規定,你別問我,既然是退休的民警就要好好遵守規定。”小民警還得理不讓人瞭。
“行!那我直接找王志宇,行不行?”老馬把話將到這兒瞭。
“行啊!沒問題啊!”小民警也將老馬。
老馬氣得哆嗦,這要是在他沒退休的時候,早一大耳刮子過去瞭。但現在不行啊,自己退休瞭,不能算民警瞭。民警打民警,頂多是內部矛盾,局內解決,這要是老百姓打民警瞭,上綱上線就是襲警。這十幾年瞭,就算是在經偵總隊沒人正眼看老馬、拿他當回事,也畢竟沒這麼對待過他,今天這小子算是給老馬上瞭一課。老馬猶豫瞭一下,掏出手機,瞇著眼睛找瞭半天,才翻出瞭電話號碼。
老馬在等待瞭十幾秒鐘後,電話接通瞭。“喂!王志宇嗎?啊,我是馬慶,呵呵,對,退休瞭。那什麼,閑話少說,我求你辦個事……”老馬說著就把他要查二十年前這個地址的事說瞭。“啊,對,我現在就在管轄的派出所,嗯,不是自己的事,真是公傢的事,就為瞭一個案子……嗯,你跟民警說。”老馬哼哼哈哈著,把電話遞給小民警。
小民警沒接。
“哎,你們局長的電話。”老馬說。
“哼哼……我們局長還是您的局長啊?”小民警不屑一顧。“你這招啊,我見的多瞭,甭跟我這兒耍心眼,說不給查就是不給查。”小民警把頭轉瞭過去。
“嘿,我說你這小夥子,這真是你們局長的電話,王志宇局長。”老馬確定地說。
“得瞭吧您,什麼王志宇、張志宇的,查不瞭!”小民警說著就往裡走瞭。
“嘿!你說這……”老馬也無奈瞭。“志宇,那什麼,不好意思瞭,這麼一大早,還……”老馬也不知怎麼圓場。反而是電話那頭兒的王志宇火瞭。
“這是哪個派出所?那個民警叫什麼?”電話那頭兒傳出瞭王局的聲音。
五分鐘後,派出所所長從樓上跳著腳跑瞭下來。
“小劉!小劉!”所所長聲嘶力竭地喊。
小民警聽見所長的聲音,一個箭步沖到瞭門前,雙腳一磕筆挺地站立。“到!所長。”
所長一眼掃到瞭坐在長椅上的老馬。“哎呀,您好您好,您就是老馬吧。”所長三步並作兩步走瞭過來,與老馬握手。“嗨,真是不好意思,我們所這是服務不到位啊,主要是我的失管失查,是我的責任,管理民警不到位,造成服務不夠熱情、業務不夠熟練。這查詢地址啊,當然是派出所應當面向老百姓的服務之一瞭,對不起啊,對不起,怪我們,怪我們。”所長再三賠禮。
老馬知道是那個電話管用瞭。但他心裡卻十分過意不去,本來挺簡單的一個事,非要弄成這樣。也怪自己,動不動就犯狗脾氣,被這小民警一將,竟然找到瞭好久不聯系的警校同學。
“來!快跟人傢道歉!”所長一拉小民警,一下拽到老馬面前。
“啊……對不起,對不起……”小民警早傻瞭,他哪知道面前這個不修邊幅的老頭子能有這道行。同時更讓他肝顫的是,剛才自己的那幾句話,是不是真的讓王局聽到瞭。
十分鐘後,老馬查到瞭一個地址,距離這兒不遠。老馬沒有放過小民警,又讓他給那個地址所屬的派出所打瞭電話,查詢這戶人傢現在居住的確切門牌號,經過查詢,老馬得知現在張鷹的母親還健在,二十年過後,該是個年過七十的老太太瞭。老馬臨出門的時候被所長攔住,所長說瞭許多客氣話,大概有兩層意思:一是讓小民警工作做到底,開警車把老馬送到那裡;二是請老馬能不能幫他們說說好話,別讓王局拿他們開刀。老馬點頭答應,但卻沒勇氣再去打擾那個老同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