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江陽和吳愛可坐在餐廳的包廂裡焦急等待著,房門半開,他們時不時透出去看。

“黑,實在太黑瞭,怎麼會有這樣的人!訛瞭你整整八百塊!你一個月工資才多少!”吳愛可足足在那裡抱怨瞭半個小時,不斷計算著八百塊需要江陽上幾天班,八百塊能買幾件衣服,能在外吃多少頓,而陳明章簡簡單單的舉手之勞,就敢要價八百塊。

末瞭,她隻好把抱怨轉到瞭江陽頭上,說他這個男人就是不會討價還價,如果是她,一定還到三百塊,不能再多瞭,如果陳明章猶豫,她扭頭就走,對方一定會叫住她說再加一百塊吧,她堅決說一分都不能加瞭,繼續擺出扭頭隨時要走的架勢,最後對方肯定願意三百塊成交。

想到早上江陽就這麼輕松答應下來,她就一陣火大。

換任何人都會火大,就像預期中一次開開心心的大保健,結果變成瞭仙人跳,現在說什麼都來不及瞭。

江陽雖然為八百塊肉痛,但心中也是一陣得意。想著吳愛可這回可明白他愛得深沉瞭,要知道,這八百塊純粹是為瞭吳愛可才掏的,侯貴平雖是同學,可彼此不熟,他們的交情值不瞭八百塊。

他笑著說:“既然已經答應他瞭,隻能我下個月省著點瞭。早上看他的樣子,侯貴平的案子八成確實另有隱情,我還怕他反悔不來瞭。”

“他敢!”吳愛可怒道,“你錢不是還沒給他嗎?瞧這種人的樣子,貪財不要命,他肯定舍不得八百塊。哼,居然有警察敢向檢察官索賄,簡直不要命。你記著,待會兒一定要他開張收據,等案子查清後,你再把他帶回檢察院審他,說他索賄,要他連本帶利還錢。”

江陽撇嘴無奈道:“他不是警察,他是技術崗,不是職權崗,我們這算私事,不是索賄。”

正說話間,陳明章推門而入,反客為主地拉過凳子一把坐下,笑瞇瞇地瞧著他們:“這位是你的女朋友?很漂亮。怎麼樣,錢準備好瞭嗎?”他沒有過多廢話,開場直接談錢,伸出手,好像正在做一場毒品交易。

吳愛可忍不住問:“這對你來說是很簡單的一件事,八百塊太貴瞭,三百塊!”

陳明章笑著望向江陽:“這個價格是我和你男朋友談妥的,他同意的,對吧?”

江陽不說話表示默認。

“可是太貴瞭!”

陳明章攤開雙手,表示無奈:“小姑娘,人要講誠信,而且男人要一諾千金,你男朋友既然已經答應下來這個價格,你作為女朋友應該支持,要不然,別人就不知道你們傢當傢的,是男的說話管用呢,還是女的說瞭算。”

這話嗆得吳愛可閉瞭嘴,隻能更加生氣地瞪著他。

他絲毫不以為然,從江陽手中很是心安理得地把八百塊現金收入囊中,還拍瞭拍口袋,顯示很滿意,笑著表示,既然生意成交,那麼今天這頓飯他請瞭,結果他卻隻點瞭三碗面條,惹得吳愛可心中大罵這也太摳瞭吧。

江陽不關心吃什麼,隻想早點知道結果,著急問:“陳法醫,你查的事……”

“放心,以誠待人是我的原則!”他笑瞇瞇地從包裡拿出一份文件,江陽剛準備接過,他又把文件往後一抽,按在桌上,鄭重地說,“我提醒你一下,你走之後,我瞭解到瞭侯貴平案子的後續情況。雖說侯貴平是你朋友,但其實這案子跟你並沒多大關系,你如果執意要看這份屍檢報告,恐怕會給你帶來一點麻煩。現在你放棄,我會把錢還你。當然——這頓的面條錢你們出。”

吳愛可心中大叫,這麼嚴肅的話題,為什麼還要提面條!

江陽猶豫不決,回頭看瞭眼吳愛可堅決要把案子管到底的表情,絲毫沒有妥協餘地,隻好硬著頭皮說:“我不怕麻煩,你給我吧。”

“嗯……那當然沒問題,不介意的話,容我再問你幾個問題?”

“你說。”

“對侯貴平的案子,你瞭解多少?”

“我還沒見到結案報告,我知道的就是當年平康公安局向學校通報的這些。”

“他們跟學校是怎麼通報的?”

江陽深吸一口氣,緩緩道:“侯貴平在平康支教期間,性侵留守女童,強奸婦女,最後在民警抓捕過程中逃脫,走投無路之下跳湖自殺。”

陳明章眼角微微跳動瞭下:“他們是這樣通報的?”

江陽點點頭。

陳明章抿瞭抿嘴唇:“你去我們單位檔案室要過結案材料瞭吧?”

“對。”

“為什麼沒拿到?”

“檔案室說要刑偵大隊長李建國的簽字。”

陳明章皺眉道:“李建國不肯簽?”

“他說這件事歸檔案室管。”

陳明章點點頭,臉上露出瞭思索的表情,過瞭一陣子,他重新抬頭,微微笑著問:“如果你發現侯貴平不是淹死的,你接下去要怎麼做?”

“侯貴平真的不是淹死的?”江陽和吳愛可同時坐直瞭身子。

陳明章目光毫不回避地迎著,慢慢點頭:“沒錯,我從來沒說過侯貴平是淹死的。”

“可是據說當初的屍檢報告寫著是溺亡。”

陳明章不屑道:“那份屍檢報告的結論一定不是我寫的。”

“可我聽說平康所有刑事命案的屍檢報告都出自你手?”

“很簡單,有人篡改瞭我的結論唄。”

聽到這話,江陽和吳愛可都知道事情比預想的還嚴重,陷入瞭沉默。

陳明章笑瞭笑,看著他們倆:“現在你們還想買侯貴平的真正屍檢報告嗎?”

江陽更加動搖瞭,他知道這件事大概會牽涉很大。偽造屍檢報告,那是嚴重的職務犯罪,該不該繼續深入調查下去?他一個年輕檢察官,並沒有多少經驗,更談不上人際關系網,目前在吳檢的提拔下當上科長,如果平平穩穩走下去,相信未來會很順利。但如果牽扯進地方上的一些復雜事情裡,不管結果如何,恐怕都得不到任何好處。

陳明章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他,沒有說話,表現出很大的耐心。

這時,吳愛可果斷地開口:“我們買,這件事情我們查定瞭!”

“這得看你男朋友的意見。”

江陽咬著嘴唇不作聲。

吳愛可瞪眼道:“江陽!”

江陽馬上抬起頭,道:“我買,案子有隱情,我作為偵查監督科的檢察官,我要查下去。”

吳愛可瞬間用欣賞的眼神望著他。

“行吧,那我就把屍檢報告交給你吧。”陳明章笑瞭笑,把材料交瞭過去,接著緩緩說,“我這兒的結論很明確,侯貴平不是溺亡,而是死於謀殺。在他落水前,他已經死瞭或者正處於瀕死狀態。因為他胃裡積液隻有不到150毫升,溺死的人可遠遠不止這些瞭。他身上有多處外傷,但都不是致命的,直接的致死原因是窒息,他脖子沒有勒痕,嘴唇破損,大概是被人強行用佈之類的東西悶死的。他體型高大,要把他悶死,一個人是不夠的,兇手至少兩人。這些是我的結論。”

陳明章三天兩頭跟屍體打交道,描述起死人來,仿佛說著雞鴨牛羊的動物一般,吳愛可聽得心中一陣發怵,腦海中不禁刻畫起侯貴平屍體的模樣。

陳明章笑稱:“我這份屍檢報告的結論是經得住檢驗的。不是我吹牛,我在這方面的職業技能很出色,我是法醫學博士,我老傢在這兒,照顧爸媽需要,才來平康這小地方上班。我的水平不輸於大城市公安局的法醫。所以你們對我這份屍檢報告的準確性,大可以放心。”

過瞭會兒,陳明章調侃般瞧著江陽,又說:“現在你拿到這份報告瞭,也知道公安局裡的那份案卷材料有問題,我很好奇,你真的打算為一個死去的人翻案嗎?”

江陽看瞭吳愛可一眼,馬上把心頭的猶豫打消回去,穩住正義凜然的檢察官形象:“我要為侯貴平翻案!”

“恕我直言,你和這同學關系很要好嗎?”

“一般般,普通同學關系。”

“那我建議你還是算瞭吧,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翻案,從來都不容易,要得罪人的。你還年輕,不要拿自己的前途冒險,這案子,比你想象得復雜,翻案,嗯……你級別不夠。”

吳愛可不服氣:“他是科長。”

“科長?”陳明章不屑笑瞭笑,“一個縣級機關的科長,也就副科級吧?而且還是個很年輕的科長。李建國和你級別一樣,你還是他的監督部門,你連他都擺不平,還能怎麼翻案?”

吳愛可聽到江陽被他說得一文不值,不由惱怒道:“照你說翻案要多大級別?”

陳明章指著江陽:“等他當上檢察長還差不多。”

吳愛可笑稱:“我爸就是平康縣檢察長,正職,一把手。”

“呃……這樣啊。”陳明章重新打量起他們倆,“難怪。我想這事即便你知道沒那麼簡單,小地方事情處理起來特別復雜,更別提翻案,一個剛工作的檢察官就敢出頭,果然是靠吃軟——咳咳,”他強行把“飯”字吞瞭回去,“有大靠山啊。”

江陽看瞭一遍屍檢報告,把材料放到一邊,不解問:“你為什麼會有這份最原始的屍檢報告,你們的報告不都是並到結案報告裡一起放檔案室瞭嗎?”

“這個問題問得好。”陳明章不由笑瞭起來,欣賞地看著江陽,沖吳愛可道,“小姑娘,光情緒用事是沒用的,你男朋友比你聰明多瞭。”

吳愛可嘴裡哼瞭聲,但聽到他這麼誇江陽,臉上不禁得意。

陳明章繼續道:“事情是這樣的,當初大隊長李建國帶人送來瞭侯貴平的屍體,我還沒得出結論呢,他就四處告訴其他警察,說結論是侯貴平畏罪自殺淹死。後來我找到他,說出瞭我的結論,侯貴平不是淹死的,是死於謀殺,還沒等我說完,他就跟我說,一定是自殺淹死的,不會有第二種可能,讓我就按這個結論寫。我不同意,因為這明顯違背我的職業道德嘛,萬一將來翻案,說屍檢報告有問題,豈不變成我的責任?他一直勸我,說他們刑警有破案考核壓力,如果侯貴平不是死於自殺,他們不好交代。我很懷疑他說法的真實性,還沒展開調查呢,怎麼就知道案子破不瞭?所以我最終依舊不同意,於是他讓我隻要寫好屍檢過程就行瞭,後面的結論他來寫,所有責任他來承擔。沒有辦法,他是刑偵大隊長,這塊他說瞭算,我隻能做好我的本職工作。所以如果檔案室裡的卷宗裡,屍檢報告的結論寫著侯貴平溺亡,那一定是李建國寫的。”

江陽不解問:“那麼你手裡的這份屍檢報告原件?”

陳明章笑瞇瞇回答道:“既然屍檢報告結論他來代筆,若將來翻案,變成我和他共同偽造屍檢報告,豈不是很倒黴?所以呢,我自己重新寫瞭一份屍檢報告,簽下名字,蓋好章,一直保留著,作為我完全清白的證據。”

江陽思索著,他理解陳明章故意留一手的做法,一個法醫的權限是有限的,他隻能保證自己的工作沒風險,管不瞭刑警隊長最後會把案子如何處理。

過瞭會兒,他又問:“關於侯貴平性侵留守女童和強奸婦女的事,你知道多少?”

陳明章皺眉道:“性侵女童這件事上,侯貴平有沒有做過,不好說。可能有,也可能沒有。”江陽不解地看著他。

陳明章露出回憶的神情:“侯貴平屍體發現前一天,刑警送來瞭一條小女孩的內褲,上面有精斑。侯貴平屍體找到後,我從他身上提取精斑,比對後,兩者確實是一樣的。”

江陽和吳愛可都不可思議地瞪大瞭眼睛,心中都在呼喊,怎麼可能,難道侯貴平真的性侵瞭女童?

陳明章又道:“但是光憑一條內褲上的精斑是不能下結論侯貴平性侵女童的。那名死去的女童也是我做的屍檢,我從她陰道裡提取到瞭精斑,不過從來沒和侯貴平的精斑比對過。”

“為什麼?”

陳明章臉上表情復雜:“因為在侯貴平死前幾天,法醫實驗室有人進來過,丟失瞭一些物品,包括女童體內提取的精斑也不見瞭。”

江陽吃驚道:“小偷怎麼會跑到公安局的法醫實驗室偷東西?”

陳明章笑瞭笑:“是不是小偷幹的,沒有證據,我們就不要下結論瞭。”他吐瞭口氣,道,“女童內褲精斑確實是侯貴平的,但體內精斑沒有比對過,所以我說侯貴平是否性侵瞭女童,結論是不知道。不過嘛,他強奸婦女有可能是真的。”

江陽和吳愛可張大瞭嘴巴。

“那名婦女被強奸的第二天一早,我就去瞭妙高鄉,提取瞭她陰道裡的黏液,上面有精斑,後來侯貴平屍體找到後,經過比對,這確實是他的,他與那名婦女發生過體內射精行為,這是不可能偽造的。”

江陽聽到這話,半晌默默無言,這個結論徹底打破瞭侯貴平在他心中的形象。李靜是站在侯貴平女朋友的角度看問題,自然深信不疑侯貴平絕對不會做出那些事,但是證據上,侯貴平確實這麼做瞭啊。

替一名強奸犯翻案,值得嗎?

陳明章似乎看出他心裡的想法,笑道:“是不是在考慮,該不該為一個強奸犯翻案?”

江陽默認。

“其實侯貴平也未必是強奸犯吧,我的結論隻能證明侯貴平與那名婦女發生過性關系,是不是自願的誰知道呢。”

即使自願的又怎麼樣呢?背著女朋友,在支教期間與其他婦女發生性關系,在江陽看來,同樣是件很齷齪的事,侯貴平的人品該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

陳明章站起身,道:“後面怎麼辦,都看你個人的決定。”

江陽表情沉重地點點頭,說瞭句:“不管怎麼樣,還是謝謝你。”

陳法醫拍拍裝瞭錢的胸口,道:“助人為樂嘛。”

江陽看著他問:“你跟我說瞭這麼多內情,你就不擔心……不擔心給你帶來麻煩嗎?”

陳法醫不屑道:“這有什麼好擔心的。首先,法醫在單位裡是技術崗,相對獨立的部門,領導頂多看我不順眼,不能把我怎麼樣。其次呢,就算有人因為我多管閑事想辦法調走我,那也無所謂咯,法醫工資本就這麼低,要不然我也不會私下接活,不光這次跟你,我還有很多賺錢門道,醫學、物鑒學、微觀測量學,這些我都很精通的。不幹法醫,還有很多單位排隊請我呢,現在無非是有點職業理想罷瞭。”

他豁達地笑起來,也感染瞭另兩人,走出瞭剛剛一席話帶來的無形陰霾,跟著笑出瞭聲。

這時,江陽突然想起一件事,連忙問:“對瞭,你說除瞭侯貴平的事外,你還要告訴我一條——”

“一條絕對物超所值的重磅消息。”陳法醫沒忘記這事,他咳嗽兩聲,帶著仿佛蒙娜麗莎一般神秘的微笑著看他們,“我剛說我有很多賺錢的門道,其中一樣是炒股。中國股市自從2001年見頂後,已經跌瞭兩年多瞭,你們現在如果有錢,可以多買一些貴州茅臺這隻股票,拿上個五年十年,你們會發財的。”

兩人剛剛鼓得像氣球般滿懷期待的臉頓時泄瞭氣:“這就是你說的重磅消息啊?”

“對啊,你們如果不信,十年後一定後悔沒聽我的。來,服務員,埋單。什麼!餐具也要一塊一份,賺錢要不要這麼拼命啊?”

《長夜難明(沈默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