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棟摸著鼻子思忖:“張超要求當著專案組全體成員的面才肯交代?”
“對,”趙鐵民面露難色,“不知道他到底想對著這麼多人說什麼,怕是一些比較敏感的事。”
“嚴良怎麼說?”
“他說那就召集唄,可他不是體制裡的人,當然不用顧全大局。”
高棟皺眉思考瞭片刻,道:“你如果不答應他的條件,好像暫時也拿他沒辦法吧?”
“他的態度很堅決。”
高棟笑著給出建議:“那你就照辦吧,你隻是忠於職責,為瞭破江陽被害一案,不用管背後的各種因素。”他停頓片刻,突然壓低聲音道,“記住,你完全是為瞭自己的本職工作,是為瞭破案,對事不對人,不想針對任何人。”
第二天,趙鐵民聯系各傢單位,再次召開專案組專項會議,會上,他透露張超願意如實交代案件真相,但需要當著專案組全體成員的面。
大多數成員對這個要求並不排斥,案件影響很大,社會各界一直在追蹤警方的調查進展,專案組的當務之急就是迅速破案,平息風波。但也有人認為這是嫌疑人故意耍詐,輕視國傢機器,不接受這個要求。
最後經過協商,專案組投票通過瞭這項決定,不同意的幾位,有人出去打電話,趙鐵民故意裝作不知情,一心破案,當即帶上眾人集體奔赴看守所。
在一個臨時改造成審訊室的會客室裡,張超見到瞭專案組的各位領導,包括公安和檢察,他偷偷朝嚴良和趙鐵民望瞭一眼,嚴良看得出,那是感激的神色。
隨後,張超就開始從侯貴平的案子講起。
江陽如何接手案子,李建國等人如何阻撓,最後費盡周折才得以立案。展開調查後,證人丁春妹當晚失蹤,再無音訊。另一位主要證人嶽軍被帶到公安局協助調查又被李建國等人阻止審訊,後來差點遭人謀害,朱偉鋌而走險逼供,手機錄音被當成非法證據排除,朱偉被拘留並撤銷職務,強制進修三年。江陽在單位裡被徹底孤立,一開始竭力支持他的女友離他而去。幾年後,牽出王海軍涉嫌受胡一浪指使殺害丁春妹,結果王海軍竟然在公安局猝死,死者身上有針孔,當事刑警李建國未受任何處理。江陽追查王海軍非正常死亡一案,卻因兒子遭胡一浪挾拼,他和朱偉毆打胡一浪被雙雙停職。此後,他向妻子提出離婚,孤軍奮戰,寫材料向上級舉報多年來的冤案,可是被胡一浪設計誣陷受賄而批捕。張超成為江陽的辯護律師,在當時的司法環境下,知道此案從法理上辯護有大概率勝算,卻很難動搖案件定性,被迫向種種現實妥協後,誤信他人承諾,以為隻要江陽認罪就能被判緩刑並保留公職,可勸服江陽照做後,江陽依舊被判刑入獄三年。
十年冤案平反路,簡直觸目驚心。
以侯貴平之死為起點,犯罪團夥為瞭掩蓋當初利用女生進行性賄賂的罪行,不斷犯下一起起更大的罪,打擊舉報人,毀滅罪證,將這個謊言越圓越大。
相信向官員第一次進行賄賂時,孫紅運心裡也是害怕的,但是漸漸地,用一起起更大的犯罪來掩蓋前面的犯罪時,犯罪就成瞭習慣。
人們已經想不起來第一次闖紅燈的時間瞭,有瞭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
一個努力查出真相的警察和一個赤子之心的檢察官,最後被逼迫到這種程度!
這場審訊,持續瞭很久,其間沒有人發問,所有人都在靜靜聽著張超講述這個讓人難以置信的真相。
張超一直很平靜,沒有激動,沒有斥責,也沒有抱怨,隻是耐心地講述著。
這個故事很長,足足十年,聽的人也感覺很長,仿佛過瞭十年。
直到他講完,所有人仿佛才能重新呼吸瞭,一陣漫長的靜默過後,終於有檢察官問出瞭很多人心中的問題:“你講的這些有證據嗎?”
張超緩緩搖頭:“所有實質性證據都被毀滅瞭,現在保留下來的,隻有那些當初被認定為非法取證的所謂證據。”
一陣竊竊私語後,有人再問:“你沒有證據,這麼多年前的事目前也無法采證,你讓我們怎麼相信你?”
張超平靜地搖搖頭:“我沒有想讓你們相信我,我隻是想讓你們知道有這樣一個故事。”
那人質疑地望著他:“你很清楚我們今天集體來到這裡,並不是為瞭聽你講這樣一個故事的。”
張超笑瞭笑:“當然,你們是大領導,有很多工作要忙,之所以今天有緣聚在一起,都是因為江陽的死。不過在這個問題前,我還要再浪費大傢幾分鐘時間講一件事。一開始江陽得知侯貴平遭人謀殺,也是懷疑因為他舉報嶽軍性侵女童,但後來漸漸發現瞭疑點,既然女童並不是被嶽軍性侵的,兇手為何還要冒著擔負更大罪名的風險殺人?直到出獄後,他才知道原因。因為那一年他得到瞭幾張侯貴平當年拍的照片,照片上是當時的金市副×長、現在的××副×長夏立平帶著一個女生進入酒店的場景。”他註意到其他人臉上都寫著“茲事體大”,他仍不動聲色地繼續說,“那幾張照片並不能作為夏立平犯罪的罪證,但那樣一位大領導在照片裡的不正常舉動,足以要瞭侯貴平的命。胡一浪為什麼在江陽死前給他匯過一筆二十萬元的款項?因為江陽打電話告訴他照片的事,說要把照片賣給他,可是他付瞭定金後,江陽取消瞭交易。”
一名刑警問:“你是認為胡一浪殺害瞭江陽?”
張超不置可否地笑瞭笑:“這就不好說瞭。”
“可你為什麼會認罪又翻供?”
“這個問題的答案我現在還不能說,除非再答應我一個要求。”
一位檢察官問:“你有什麼要求?你想為這整整十年前的事翻案?可是你沒有證據,事隔多年,我們也沒法查出實證。”
張超搖搖頭:“我不是要翻案。”
嚴良突然開口問:“那你到底想要什麼?”
“我的訴求,相信嚴老師看過那幾張照片後,就能猜到瞭。”
“照片在哪兒?”
“我傢書櫃的一個普通文件袋裡。”
會後,趙鐵民單獨留下嚴良商量案情,很快他接到一個電話,掛下後,他神色奇怪地望瞭嚴良一眼:“我想江陽肯定不是胡一浪派人殺的。”
嚴良一副早就知道的模樣,道:“當然不可能是胡一浪幹的。”
“你為什麼不早說?”趙鐵民抱怨道。
嚴良嘆息一聲,看著遠處,緩緩道:“我很早就猜到瞭這案子後面一定有個很大的故事,我不想因為我個人的一點小聰明就打斷張超他們的計劃,我希望你們專案組能順著他們的計劃調查下去,那樣,這個故事才能讓更多的人知道。”
趙鐵民抿抿嘴,他理解嚴良這個充滿同情心的老師的邏輯,過半晌,他唏噓一聲,道:“我派人詢問過胡一浪給江陽二十萬的事,他承認二十萬元是他給的,不過沒提半句照片,隻是借口江陽出獄後,總是騷擾他們公司和他個人,稱當初是他舉報自己向企業索賄導致的入獄,要求給點補償。起初他是置之不理的,並且還考慮過報警,最後終於給錢是出於同情。因為那時江陽已經肺癌晚期,有省腫瘤醫院的診斷報告。”
嚴良愣瞭一下,倒沒有驚訝,緩緩道:“難怪會走上這條路,死都不怕的人,什麼都嚇不住他瞭。”
趙鐵民兀自不解地搖頭:“江陽沒有醫保,各醫院信息也沒聯網,所以我們壓根兒不知道他死前已經肺癌晚期瞭,如此看來,他應該是自殺的,想用自殺制造大案,來引起社會對這個長達十年故事的關註。隻是我們當初做過各種各樣的鑒定,都是他殺,他是怎麼做到自殺的?難道張超協助?那也不可能啊,張超協助自殺,也沒法躲過我們的司法鑒定。”
嚴良撇撇嘴:“別忘瞭還有個陳明章,他可是專業的,你們的鑒定工具都他們公司造的,他最懂鑒定的原理,完全有能力模擬出他殺的跡象。”
趙鐵民恍然大悟:“陳明章也摻和進這案子瞭?可張超為什麼願意以自己入獄為代價,來揭露這件事呢?要知道,張超涉嫌危害公共安全,幾年牢獄之災是跑不瞭的,他就算和江陽關系再好,放棄事業傢庭來做這麼大犧牲,常人根本辦不到啊。”
嚴良嘆口氣:“相信他一定很愛李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