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軍部大院附近有個小飯館,飯館的營業面積不大,隻能擺放七八張桌子。每到星期天,這裡就成瞭軍人的天下,軍部各直屬單位的士兵把這裡擠得滿滿的,來得稍晚一些就沒有座位瞭。當然,來這裡改善生活的軍人,幾乎都是從城市入伍的士兵,從農村入伍的士兵從不上這兒來。

鐘躍民、張海洋、吳滿囤正在喝酒。他們穿著洗得發白的軍裝,風紀扣系得很嚴,一副老兵風范。

盡管已經是老兵瞭,可鐘躍民和張海洋的生活習慣還沒什麼變化,隻要誰兜兒裡有瞭錢,照例是拿出來請客。吳滿囤對他們這種惡習頗有微詞,但拘於面子卻不得不來。3個人在一個班裡共同生活瞭兩年多,彼此都太瞭解瞭。滿囤已經明白瞭一個道理:好朋友之間要互相寬容,自己習慣的生活方式不能強加給別人。這兩位兄弟雖說一身少爺習氣,可他們對朋友卻很真誠。別的不說,這兩年多來,鐘躍民和張海洋就沒穿過新軍裝,每到換裝時,他倆總是把新發的軍裝扔給滿囤,讓他寄回傢裡給弟弟妹妹們穿。滿囤要是不好意思要,他倆就瞪起瞭眼,大有要翻臉的意思,每次都是滿囤含著眼淚默默地收下。他是個口拙的人,心裡的感激不知道怎樣才能表達出來。連隊裡有人開玩笑說,全連穿得最破爛的就是他們3個。滿囤聽到這種議論時總像做瞭虧心事,心裡很不是滋味。

平心而論,滿囤實在不願意和他倆出來吃飯,在他看來,連隊的夥食已經很好瞭,這兩位少爺簡直是在糟蹋錢,他倆要是真有錢也行,其實他倆的津貼費還不夠買煙抽的,唯一的本事就是向傢裡要。去年鐘躍民的父親被“解放”後,補發瞭一大筆錢,鐘躍民覺得這筆錢是他和父親省吃儉用攢出來的,當年他每月隻有15元生活費,吃瞭上頓沒下頓,如今父親發瞭財,這筆錢他理所當然要支取一部分。滿囤怎麼也鬧不明白鐘躍民的理論,他認為那是鐘躍民父親的工資,無論如何,鐘躍民不該這麼理直氣壯地花父親的錢。鐘躍民隻好這樣解釋,他本來沒打算要來世上走一遭,是他爹媽非要生他,他不來都不行,因此他是出於無奈才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既然來瞭,那爹媽就得負責把他養到18歲,少一天也不行,不然就是摧殘瞭祖國的花朵。滿囤說:“可你現在早過18歲瞭。”鐘躍民振振有詞:“問題是我從十五六歲起就受到摧殘瞭,那時我成天吃不飽肚子,好好的一朵花兒還沒來得及開呢,就已經謝瞭,成瞭殘花敗柳,我老爹總得給我追幾次肥吧,不然他這個爹當得也太輕松瞭,一個月才15塊錢就把兒子養大瞭,那我要這個爹幹嗎?”

張海洋一開始還沒想起向傢裡要錢,後來覺得老吃鐘躍民的不好意思,於是也給傢裡寫信,以各種名目要錢,結果成瞭慣例,一到星期天,不出來吃頓飯就像少瞭點兒什麼。

鐘躍民註意到一個瘦瘦的戰士,穿著嶄新的軍裝,沒戴領章、帽徽,獨自一人坐在角落的一張桌子前自斟自飲。他註視著那個戰士說:“那是個今年的新兵吧?怎麼一個人出來喝酒?新兵集訓期間批假挺不容易的。”

滿囤回答:“他們一到星期天允許10%的人請假,前幾天連長派我去新兵連輔導新兵投彈訓練,我見過這個新兵。”

張海洋望著門口說:“那幾個小子又來瞭。”

幾個穿著半舊軍裝的士兵走進飯館,正在東張西望地找座位。

鐘躍民問:“他們是哪個單位的?”

張海洋說:“通信營的,你忘瞭?上次他們在這兒喝醉瞭鬧事,把人傢櫃臺都砸瞭,這幾個小子都是省軍區的子弟,從小在這兒土生土長,跋扈慣瞭。”

那幾個通信營的士兵走到屋子角落的那張桌子前,盯著那個獨自喝酒的新兵,似乎希望新兵能識趣些主動站起來。

那新兵旁若無人地喝著酒,好像沒看見面前這幾個老兵。

一個老兵終於忍不住說話瞭:“喂,新兵蛋子,那邊有空位子,你到那邊坐。”

新兵像是沒聽見,他無動於衷地一口一口抿著酒,甚至連頭也不抬。

老兵火瞭:“嗨,說你哪,耳朵裡塞驢毛啦?”

張海洋看不過想站起來,卻被鐘躍民一把按住。

新兵仍然不吭聲。

那老兵說:“媽的,如今怎麼聾子也來當兵瞭?”

他抓起新兵放在桌上的挎包一把甩到墻角,用挑釁的目光盯著新兵。

新兵面無表情地抓起酒瓶,給自己杯裡斟滿酒,端起來一飲而盡,再斟酒,又是一飲而盡,酒瓶終於空瞭。

鐘躍民和張海洋註視著他。

新兵懶洋洋地站起身來,握酒瓶的左手閃電般揮出,酒瓶在空中畫瞭道弧形,砰的一聲砸在老兵的頭上……酒瓶被砸得粉碎,碎片飛濺出很遠,老兵血流滿面地栽倒瞭……

在場的人都驚呆瞭。

新兵手握露出鋒利碴口的瓶頸朝老兵晃瞭晃,幾個老兵被嚇得連連後退。

鐘躍民拍瞭幾下巴掌嘆道:“行,出手夠利索的,心理素質也不錯,天生的殺手。”

他走過去,拍拍新兵的肩膀:“哥們兒,你是哪兒來的?”

新兵的眼睛一亮:“北京。我聽出來瞭,你也是北京的?”

“我叫鐘躍民,北京人,偵察營的,你叫什麼?”

“寧偉。”

張海洋走過來對幾個老兵說:“快帶這哥們兒去醫院包紮一下,這事兒就算瞭吧。”

一個老兵漲紅瞭臉:“算瞭,人就白打瞭?還是新兵蛋子打的。不行,這件事沒完。”

鐘躍民說:“不就是挨瞭一酒瓶子嗎?來,你們給我腦袋來一下,我替他挨瞭。”

一個老兵頗不服氣:“你們不就是偵察營的嗎,有什麼瞭不起?想替這新兵蛋子出頭兒是怎麼的?”

張海洋漫不經心地抓起一個空酒瓶,朝自己天靈蓋砸去,瓶子被砸得粉碎,他的腦袋卻毫發無損。他向幾個老兵遞過一個酒瓶:“來,你們也試試。”

幾個老兵沒人敢接。

鐘躍民勸道:“行啦,你們趕快走吧,一會兒值勤哨來瞭就誰也別走瞭。”

幾個老兵把受傷的同伴扶走。

寧偉感激地說:“大哥,謝謝你們。”

鐘躍民拍拍他的肩膀說:“你也快走吧,這件事要是讓你們新兵連知道瞭,你恐怕要背個記過處分,要有這個心理準備。”

寧偉滿不在乎地說:“沒事,我已經背瞭一個警告處分瞭,一個是抱著,兩個是挑著。”

鐘躍民說:“我們是偵察營一連的,以後有空來找我們玩兒。”

“謝謝大哥,我會去找你們的。”

周曉白正在內科值班室作值班記錄,內科的張教導員推門進來。

周曉白站起來:“張教導員,您有事嗎?”

“小周呀,沒什麼大事,你坐嘛,隨便聊聊。”

“教導員,您平時好像沒有聊天的習慣,給人作思想工作之前,都說隨便聊聊,先扯上幾句傢長裡短才轉入正題。您這套工作方法,咱們科裡的人都知道,我看您就把開場白免瞭吧,要說什麼,直奔主題就行瞭。”

張教導員有些尷尬:“小周啊,你的嘴可真夠厲害的,腦子也轉得很快。好吧,聽你的,咱們就直來直去。我事先聲明,今天要談的問題,是政治處陳主任交代的,具體情況我也沒作調查。”

“好,請進入主題吧,我洗耳恭聽。”

“據有人反映,你最近和一個叫袁軍的傷員關系比較密切,有這事嗎?”

“有,我每天都去看他,我們入伍之前就是朋友,這有什麼不對嗎?”

張教導員說:“小周啊,你入伍後表現還是不錯的,你是領導幹部的子女,要處處以身作則啊。”

周曉白問:“這是什麼意思?這和領導幹部的子女有什麼關系?”

“你已經是老兵,應該知道戰士在服役期間不允許談戀愛的規定吧?”

“您認為我在和袁軍談戀愛?那我就向您解釋一下,我們之間沒有戀愛關系,我們隻是一般的朋友。”

張教導員委婉地說:“恐怕沒有這麼簡單吧?有人反映你每天都去外科照顧袁軍,而且取代瞭特護,這好像已經超越瞭一般同志的關系。小周,你可要註意影響啊。”

周曉白剛要說話,又克制住自己,索性不作解釋瞭。她坐下繼續寫值班記錄,不再理睬張教導員瞭。

張教導員嚴肅起來:“周曉白同志,我是代表組織和你談話,請你端正態度,配合組織把事情談清楚。”

周曉白終於忍不住瞭:“張教導員,我已經向你解釋過瞭,我想我用不著再繼續解釋瞭,如果組織不相信,非要我承認才算是配合組織,才算是端正瞭態度,那好,我就來個假戲真做,真和袁軍去談戀愛,這你滿意瞭吧?”

張教導員發火瞭:“你這是什麼態度?你要為自己的前途想一想,這樣下去後果是很嚴重的……”

周曉白狠狠一摔門,揚長而去,張教導員被氣得直哆嗦。

去年年底入伍的新兵已經進行瞭3個月的集訓,該進行分配瞭。偵察營大批老兵也在去年年底復員瞭,一連也走瞭幾個班長,鐘躍民、張海洋、吳滿囤都當上瞭班長,鐘躍民任五班班長,張海洋任四班班長,吳滿囤為一班班長。

當指導員董明宣佈完任命時,鐘躍民和張海洋馬上嬉皮笑臉地表示感謝。

鐘躍民說:“多謝指導員栽培,給我個官兒幹幹。指導員,您和連長是不是也該轉業瞭?”

董明說:“什麼意思?”

“老兵一復員我們就升任瞭班長,要是指導員和連長再一轉業,我們就該升排長瞭。指導員,求求你瞭,給我們騰騰地方吧。”

張海洋也說:“真該好好感謝指導員,這樣吧,您批我們半個月探親假,要帶點兒什麼盡管說話,您千萬別客氣,我們是真心實意地想賄賂您。”

董明說:“又耍貧嘴是不是?想探傢好說,服役滿3年再說。鐘躍民,我給你帶來個新兵,就放在你們五班,寧偉!”

門外有人吼:“到!”

寧偉背著包走進五班。

鐘躍民一見他就笑瞭,他向寧偉伸出手說:“是你呀,歡迎,歡迎。”

寧偉敬禮:“請班長、副班長多幫助。”

董明說:“這是個刺兒頭,沒出新兵連就背上兩個處分,你們要嚴格管理。”

鐘躍民說:“放心吧,指導員,我們五班可是個紅色染缸,別說一個寧偉,就是蔣介石來瞭,也能給他改造瞭。”

指導員笑瞭:“鐘躍民,你就吹吧。咱們言歸正傳,下星期就要演習瞭,你們班可要特別註意,千萬不能出事故。”

指導員剛一出門,鐘躍民就忙不迭地召開瞭班務會,他的就職演說是這樣開場的:“大傢都知道瞭吧?從今天起我就是五班班長瞭,班裡的一切工作由我負責,有兩件事咱們今天必須說清楚:第一,我當班長下面有沒有不服氣的?誰要是不服氣就站出來,和我拳腳上過過招兒,我要是輸瞭這個班長你當,要是你輸瞭就老老實實當戰士,別奓刺兒。怎麼著,有不服的沒有?”

五班的戰士誰也沒吭聲。

“嗯,都不吭聲,那就是沒有,這個問題就算過去瞭。第二,以後班裡無論發生什麼事,要盡量在班裡解決,別動不動就越級報到連長、指導員那裡,這叫打小報告,我他媽最煩這個,所以把醜話說在前面,要是讓我發現瞭可別怨我翻臉。我就說這麼多,有不同意見沒有?嗯,沒有,那就散會。”

最近鐘躍民有些煩躁,他當兵已經3年瞭,這3年裡發生瞭很多事,父親雖說還沒被安排工作,但畢竟算是被“解放”瞭,傢裡的事他沒什麼可惦記的。唯一使他牽腸掛肚的是秦嶺,當兵以後他至少給秦嶺寫過十幾封信,秦嶺卻從不回信。這個女孩子可真夠絕的,鐘躍民怎麼也想不通,世界上怎麼會有這樣清醒理智的姑娘,她簡直是個謎。如果秦嶺僅僅是不回信,鐘躍民倒還能沉住氣,反正知道她還在白店村,李奎勇每隔半年時間都會給他來封信,順便也談談秦嶺的情況。但是最近李奎勇在信中告訴他,秦嶺自從回北京探親以後,就再也沒回過村,誰也不知道她的去向,秦嶺竟這樣不聲不響地消失瞭。鐘躍民聽到這個消息後,居然頭一次失眠瞭,有好幾天時間,他幹什麼都無精打采,連話都少瞭,他終於體會到瞭,這種精神狀態叫憂鬱。鐘躍民不得不承認,他真的很喜歡秦嶺,這個女孩子很讓他牽腸掛肚。3年瞭,他不但沒忘瞭秦嶺,反而越來越想念她。真是見瞭鬼,他不知道自己從什麼時候起對女人的心態發生瞭這樣大的變化。一個遊戲人生的人,應該把這一生的每個時間段都看成是一個單獨的遊戲,怎能一個遊戲就收不瞭場呢?

袁軍坐在輪椅上,由護士小於推著,在花園裡走動,羅蕓迎面走來,向袁軍不冷不熱地打招呼:“袁軍,你的傷好得挺快呀,祝賀你。”

袁軍也不冷不熱地說:“謝謝,你很忙嗎?”

羅蕓對小於說:“小於,你休息一會兒,我來推輪椅,我們在北京就是老熟人瞭。”

小於說:“好,你們聊吧,我一會兒再來。”

羅蕓推起輪椅,在花園裡緩緩地走動。

羅蕓向四周看看,見沒人註意自己,才壓低聲音對袁軍說:“我有好消息告訴你。”

袁軍淡淡地回答:“我知道,去軍醫大上學。”

羅蕓奇怪地問:“你也聽說瞭?”

“醫院裡都傳開瞭。”

“你還聽說什麼瞭?”

袁軍說:“還聽說周曉白為瞭我的事和內科張教導員吵瞭一架,被取消瞭推薦資格。”

羅蕓嘆瞭口氣說:“曉白的脾氣太大瞭,其實這事她完全可以心平氣和地解釋一下,可她連解釋都懶得解釋,居然一摔門走瞭,這件事把政治處的陳主任都惹火瞭。”

袁軍面無表情地問:“羅蕓,在這件事上,你有沒有對不起朋友的地方?”

“沒有,推薦名單是院領導定的,我不可能參與。袁軍,你是不是聽到什麼議論瞭?”

“議論我倒沒聽見,不過這件事是因為我引起的,我當然要想一想,我覺得你在這件事上挺不夠意思的。”

羅蕓不滿地睜大瞭眼睛:“我怎麼啦?我倒想聽聽我怎麼不夠意思瞭。”

袁軍冷冷地問:“你明明知道周曉白和我不是戀愛關系,而且,周曉白是出於友誼應你之托來照顧我,在她受冤枉的時候,你為什麼不站出來澄清一下事實?”

“那除非我承認我和你的關系,可要是這樣,不但我上軍醫大的資格會被取消,就連我的預備黨員的資格也會被取消,那我就完瞭。”

“所以你就犧牲瞭周曉白?”

“你怎麼這樣說話?怎麼是我犧牲瞭周曉白?”

袁軍長嘆一聲:“羅蕓,上個軍醫大就這麼重要?連友誼和良心都不要瞭?”

羅蕓急瞭:“袁軍,你少用這種口氣和我說話,周曉白被取消推薦資格,完全是因為她的態度。群眾早就有反映,說周曉白倚仗自己父親的地位飛揚跋扈,把誰都不放在眼裡,和周圍的戰友關系搞得很僵,院裡早就有這種議論,這又不是我造成的。”

袁軍疲憊地揮揮手:“你把小於叫來,我要回病房瞭。”

羅蕓的眼圈兒紅瞭:“你怎麼這樣對我,我明天就要走瞭,你怎麼連句好話都沒有?”

“走吧,祝你好運。”

“你渾蛋!”

袁軍閉上眼睛,不說話瞭。

鄭桐今天從可靠的渠道得知,這次公社推薦的工農兵學員已經出發瞭,石川村的黨支部竟沒有推薦任何人。這可把鄭桐氣得七竅生煙,他馬上意識到這是常貴搗的鬼,這老東西太陰險瞭,收瞭禮還不辦事,鄭桐決定找常貴好好理論一番。

鄭桐一臉怒氣地闖進常貴的窯洞,常貴正坐在炕上捧著個大海碗喝粥。他強壓著怒火說:“常支書,我有事要問你。”

常貴眨著小眼睛看看鄭桐:“我知道,是為上學的事吧?”

“咱上次不是說好瞭嗎?你為什麼沒推薦我?”

常貴帶著一臉的無辜說:“你這娃咋這麼說話?你咋知道我沒推薦你?名額有限嘛,也不能是個人就去。”

“我有可靠的消息,這次公社的推薦會上,你叼著煙袋蹲在那兒一言不發,是不是?”

“誰說的?”

“你別管誰說的,有沒有這回事?”

“沒有,你要不信,就把公社的王書記叫來,我和他當面鑼對面鼓說說,我是和他說瞭。”

鄭桐終於忍不住翻瞭臉:“你他媽少來這套,你明明知道王書記不可能來對質。常老貴,你這人夠陰的,當面是人背後是鬼,就因為你克扣知青口糧的事,我和鐘躍民得罪瞭你。這事都好幾年瞭,你還懷恨在心,背後給我下絆子,你他媽真不是個東西。”

常貴軟中帶硬地說:“鄭桐,你要這麼說,咱就沒話瞭,上學的事我也管不瞭啦,你咋上來就罵人呢?論歲數,你也是侄子輩,咋這麼說話?”

鄭桐大怒:“罵你?我還想打你個老東西呢。”他怒火中燒地抄起炕桌上的大海碗要砸常貴,蔣碧雲沖進來抱住鄭桐,鄭桐掙紮著想朝常貴撲過去,蔣碧雲拼命把鄭桐拉走。

鄭桐和蔣碧雲並肩坐在村口打谷場上的一個石頭碾子上,兩人久久地沉默著,突然,鄭桐開始抽泣起來。

蔣碧雲大驚,這是她第一次看見鄭桐流淚,她驚慌地把手放在他的肩上:“鄭桐,你怎麼啦?”

“這日子……真沒盼頭。”

“大傢不是都這麼過嗎?”

“人……就怕沒有希望,這麼活著有什麼意思?”

“鄭桐,你從來都是樂觀的人,今天怎麼變得這麼消沉?這可不像你。”

“你不知道,我想上大學,連做夢都想,可今天我去公社一問,被選上的工農兵學員都出發瞭,當時我就覺得眼前一片漆黑,心裡所有的希望都破滅瞭。”

蔣碧雲說:“可你不能放棄希望,我就不信,咱們會永遠待在這小山村裡,機會總會有的。”

鄭桐心灰意冷地說:“機會見瞭我,恐怕也會繞著走,我這個人運氣不太好。”

“要是有一天,機會到瞭你眼前,你卻無法抓住它,因為你不具備抓住機會的本領,到那時候,你將無話可說。”

鄭桐沉默。

“我知道,你的精神狀態很糟糕,生活艱難,前途無望,還有……你很孤獨。”

鄭桐低聲道:“是的,是一種靈魂的孤獨,漫漫長夜,我在獨自行走,何處是歸程……”

蔣碧雲輕聲說:“如果心中有瞭愛情,也許情況會好得多,那時你會覺得溫暖,覺得有瞭依靠,覺得靈魂不再孤獨,覺得生活從此充滿瞭色彩。”

“可我眼前是個沒有色彩的世界,隻有缺少植被的黃土。”

“鄭桐,你不想對我說點兒什麼?”

“我萬念俱灰,實在提不起興趣說話。”

蔣碧雲扳過鄭桐的肩膀,註視著他的眼睛說:“那我說,你聽好,我想向你提個建議。”

“你說。”

“一個人走夜路實在太孤單,兩個人結伴而行不是更好嗎?”

鄭桐睜大瞭眼睛:“你的意思是,你和我一起走?”

“是的,咱們一起走夜路,一起抵禦孤獨,一起尋找光明,你願意嗎?”

鄭桐背過身去,不吭聲瞭。蔣碧雲溫柔地從後面輕輕抱住他。

兩行熱淚從鄭桐的眼中流出……

操場上,偵察營一連全連列隊站立,今天晚上,營教導員要宣佈被選入軍教導隊學習人員的名單。

1966年以後,全軍幾乎所有的軍事院校都停辦瞭,軍官的選拔全部出自現役中的老兵。各軍、師級,甚至團一級單位都成立瞭幹部教導隊,這是變相的軍官學校,被選中的老兵在教導隊裡受幾個月或一年的速成軍官培訓,然後再作為軍官回到本部隊帶兵。1966年以前的軍官學校,它的錄取條件是首先要通過統一的文化考試,僅此一條,就讓很多隻有小學文化的農傢子弟望而卻步。“文化大革命”運動的興起,使很多舊的規章制度被廢除,這樣就給吳滿囤這類身處底層的農傢子弟帶來瞭希望。當時,偌大一個中國,所有進身的大門都向你關上,唯有在軍隊裡還能看見一線曙光,對於身處底層的人們來說,這的確是一個令人振奮的消息。

況且,用幾個月或一年的時間速成一個軍官,這在中國歷史上並非沒有先例,當年聞名遐邇的黃埔軍校,不也是個速成班嗎?這並不妨礙它培養瞭大批名將,僅第一期600名學員中就出瞭300多名將軍,他們從入學到畢業隻用瞭不到10個月。

鐘躍民、張海洋、吳滿囤等人早就知道瞭提幹人員的名單,他們三人都是連隊中的戰鬥骨幹,提幹早已板上釘釘,教導員也分別找他們三人談過話。

鐘躍民得知自己將提幹的消息時,還猶豫瞭幾天。他根本沒打算在部隊長幹,按他的想法,什麼事都是玩一把即可,既然已經當瞭幾年兵,那麼就該換一種玩法瞭,老玩一種遊戲多沒意思。要是提瞭幹,你就身不由己瞭,不在部隊幹個十年八年就別想走。有種老掉牙的說法,叫不想當元帥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鐘躍民認為這純屬扯淡,不過是種俗人的想法,就像人人都想發財一樣,事實上發財的人永遠是少數。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活法,關鍵在於自己的感覺,他從來也不認為當元帥這種活法有什麼值得羨慕的。現在鐘躍民已站在瞭人生的十字路口上,如果選擇再在軍隊幹個十年八年,非要瞭他的老命,這是鬧著玩的嗎?就沖這每天例行的5公裡越野,他就有點兒煩瞭,這意味著他還要再跑十年八年,等你跑不動瞭再讓你轉業,到那時他還有心思再玩別的嗎?

但鐘躍民最後還是決定進教導隊,不為別的,主要是因為張海洋和吳滿囤,他經不住這兩個傢夥死纏硬磨,尤其是張海洋,他父親來信告訴他:‘這輩子不要想幹別的,這身軍裝你就穿到死吧。張傢的後代除瞭當兵,什麼也不能幹,什麼時候你穿上瞭軍官制服什麼時候你才可以回傢,不然就別再踏進這個傢門。’張海洋被斷瞭後路,隻好死心塌地地準備在部隊長期幹下去,但用他的話說,臨死也要拉個墊背的,他認準瞭鐘躍民就是墊背的,死活也要把他拉下水,於是張海洋和吳滿囤采取瞭死纏爛打的戰術,每天糾纏著鐘躍民,甚至使用瞭極為無賴的辦法。

前些天,張海洋和吳滿囤約鐘躍民去遊泳,鐘躍民一去就上瞭當。他們把鐘躍民帶到一處僻靜的河岸上,說這裡可以光著屁股遊泳,兩人先光著屁股下瞭水。當兵的都沒有遊泳褲,遊泳時一律穿部隊發的綠色大褲衩,這種褲衩在水裡阻力很大,也很不舒服。鐘躍民一見他倆下瞭水,於是也光著屁股跳進水裡,等他遊瞭一個來回後,發現這兩個傢夥早已穿好衣服坐在河岸上,正不懷好意地沖著他微笑,鐘躍民這才知道自己上瞭當。張海洋提出瞭兩個條件供鐘躍民選擇,要麼進教導隊,要麼光著屁股回部隊。張海洋還特地警告他說,現在沒人和他開玩笑,不要抱有幻想,在選擇之前一定要考慮好後果。鐘躍民考慮瞭一會兒便妥協瞭,他知道張海洋絕對會說到做到。在穿褲衩的時候,鐘躍民想,這條褲衩一穿,自己就算擱在部隊瞭。

公佈完提幹名單的那天晚上,在熄燈號吹響之前,鐘躍民被張海洋叫到操場上的雙杠前,從當新兵時起,這裡就是他們三人聚會的地方。

鐘躍民問道:“你叫我到這兒幹嗎?”

張海洋說:“這是滿囤的意思,他要請客。”

“這小子平時一分錢都想碾成末兒花,不想過啦?”

“我也這麼說,又不是什麼生離死別,不就是提幹嗎?他傢窮成那樣,充他媽什麼大頭?結果這小子跟我急瞭,居然敢和我瞪眼,說‘你要不去就滾蛋,以後少理我’。我操,這要放在剛入伍那會兒,我非打丫一滿地找牙不可。”

滿囤抱著一包東西匆匆趕來,他蹲下身,把包裡的東西一樣樣拿出來:罐頭、香煙,還有兩瓶白酒。

鐘躍民和張海洋默默地看著他開罐頭。

滿囤打開罐頭,又打開酒瓶斟滿3個杯子,他望著鐘躍民和張海洋說:“還站著幹嗎?坐下吧。”

兩個人默默地坐下。

滿囤舉起杯子鄭重地說:“都端起來,幹瞭。”

三人把酒一飲而盡。

滿囤又重新斟滿:“再幹。”

三人連幹三杯酒。

滿囤突然變得很激動:“兩位兄弟不是外人,別笑話哥哥……”他突然朝一個方向跪下,連連磕瞭3個頭,聲淚俱下地說,“爹、娘,兒子給您二老磕頭啦,兒子沒給爹娘丟臉,兒子在部隊提幹啦,咱們傢有盼頭啦,俺能養傢瞭呀……”

滿囤號啕大哭起來,多年的委屈和壓抑在一瞬間都釋放出來。

鐘躍民和張海洋被滿囤哭愣瞭。

鐘躍民抱著滿囤的肩膀勸道:“以後就好瞭,排級工資52塊,你能養傢瞭,這是好事啊,你該高興,弟兄們也為你高興啊。”

滿囤擦著眼淚哽咽道:“兩位兄弟,照理說,和你們認兄弟,俺是高攀瞭。你們夠意思,從沒嫌棄俺,這幾年你們連件新軍裝都沒穿過,全寄給俺傢瞭。俺一個窮小子,真拖累弟兄們瞭,俺代表全傢給你們磕頭啦……”

滿囤又要跪,鐘躍民和張海洋慌忙扶住他:“哥們兒,你這就沒意思瞭,咱們不是哥們兒嗎?”

滿囤又抓起酒瓶子:“好吧,我什麼也不說瞭,該怎麼報答弟兄們,俺姓吳的心裡有數。喝,這兩瓶酒今天要喝完,誰也別裝熊。”

鐘躍民一口幹掉杯中的酒大聲道:“喝!為告別咱們的士兵生活,一醉方休,隻要明天早晨能爬起來就行。”

張海洋牛哄哄地說:“起不來也沒關系,叫人給教導隊帶個信兒,就說大爺喝多瞭,晚一天去,怎麼啦?”

鐘躍民笑道:“看把你牛的,不就是個小排長嗎?”

鐘山嶽自從被解除隔離審查以後一直沒有分配工作,已經在傢賦閑好幾年瞭。他在被審查期間,部裡又提升瞭幾個副部長,因此在職的副部長已經達到七八個瞭,實在沒有位置可以安插。盡管鐘山嶽心急如焚,可是像他這類情況的幹部實在太多瞭,組織部門也毫無辦法。鐘山嶽和大多數在“文革”初期受到沖擊的老幹部一樣,公開的說法都是自己還年輕,身體條件也不錯,還想為黨為人民多做幾年工作。其實誰都明白,這些理由過於冠冕堂皇。

鐘躍民這次探親回傢可沒少聽父親發牢騷,老頭子又添瞭個不良嗜好:每頓飯必喝酒,一喝酒話就多,話一多就罵人。每次酒至半酣時,鐘山嶽都把所有不滿意的人和事挨個罵遍,鐘躍民根本不能搭茬兒,一搭茬兒準把他也捎上。

父子倆有五六年沒見瞭,鐘躍民剛回來時,父親很興奮,先是給他各地的老戰友打電話,說“我老鐘的兒子在部隊當瞭排長”,然後便一刻不停地追著鐘躍民問這問那。鐘躍民到客廳,老頭子追到客廳,鐘躍民進瞭自己的臥室,老頭子又追到臥室,弄得鐘躍民都快煩瞭。他記得父親以前可不是這樣,那時父親在他眼裡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就連打起人來也頗具大丈夫氣概。他決不像一般父母打孩子那樣,不慍不火地往孩子屁股上拍幾下,鐘山嶽可沒這麼溫文爾雅,他總是出手快如電,鐘躍民還來不及反應,一記清脆的耳光就已經結結實實地扇在臉上,其力度足以讓鐘躍民原地轉360度,眼裡一片金光燦爛。

鐘躍民百思不解,眼前這個嘮裡嘮叨的老頭子是他父親嗎,怎麼人一老就變成這樣,遼沈戰役時那個打仗和追女人都同樣風風火火的年輕師長如今哪裡去瞭?

當然,這都是鐘躍民剛回傢時的情景。他和父親相處沒幾天,就發現父親其實沒多大變化,隻不過是沒事幹閑的。他心裡裝滿瞭無名火,你千萬別招他,一旦招他發瞭火,他頓時就露出瞭猙獰面目。

鐘躍民想起瞭兒時的理想,為瞭不挨爸爸揍就得自己當爸爸,這種想法太缺乏周密性,忽略瞭最根本的一條:即使你當瞭爸爸也不能保證你自己的爸爸不揍你,這是一條鐵的規律,任你有多大本事也甭想翻過來。

鐘山嶽坐在客廳裡的沙發上,鐘躍民正在給父親按摩肩膀,他討好地問:“爸,您這算是官復原職瞭吧?”

“恢復瞭原級別待遇,就是沒事幹,中組部可能是把我忘瞭。”

鐘躍民說:“您還是好好休養一陣吧。爸,我媽去世後,您為什麼不再找個老伴兒?”

“有合適的嗎?你小子給我介紹一個?”

“真抱歉,沒有。”

“那你小子廢什麼話,過問起老子的私生活來瞭?”

“我是覺得您需要有人照顧。”

父親說:“結婚不是為瞭要人照顧,要是那樣,我不如請個保姆。兒子,明天咱們去八寶山看看你媽。咱傢如今隻剩下咱們兩個啦,人丁不旺啊,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沒多生幾個兒子,你媽生你以後就動瞭手術。”

“我知道,您還想著我媽。”

父親說:“我問你,你有女朋友嗎?”

“交過兩個,時間都不太長。”

“笨蛋,連個女朋友都看不住。人傢看不上你?”

鐘躍民慚愧地承認:“就算是吧,我沒本事,比您年輕時差遠瞭。”

鐘山嶽得意地吹噓起來:“這倒是,老子年輕的時候可比你這會兒風光,全縱隊最年輕的師長,那些女同志見瞭我就兩眼放光,轟都轟不走。”

“您最後還是看上我媽瞭?”

“你媽當時是我們東野機關裡最漂亮的。唔,當時不少師團級幹部都打她的主意,可她誰也看不上,隻有我心裡明白,她是在等我呢。那是在總攻錦州之前,我正準備打大仗,顧不上找她談,等打完瞭仗我才找的你媽,你猜你媽的第一句話怎麼說?她說,‘你怎麼才來?’”

鐘躍民大笑:“老爸,您真是情場高手,兒子可自愧不如。”

一提起過去,鐘山嶽的臉色立刻陰沉起來,他又不由自主地發起瞭牢騷:“唉,以前的風光日子是不能提瞭,一想到現在心裡就堵得慌,這叫他媽的什麼事?身體好好的,一頓飯能吃兩大碗,倒沒工作瞭,就這麼混吃等死啊。”

鐘躍民勸道:“爸,您的級別、工資和住房不是都有嗎,不安排工作更好,您釣釣魚,找老戰友喝喝酒,不是挺好嗎?我要有您那個級別待遇,巴不得躺倒不幹瞭,當官兒有什麼好,成天提心吊膽的。”

“什麼話?這是為人民服務,怎麼叫當官兒?我還年輕,身體又好好的,現在沒別的想頭,就是想為黨為人民多做幾年工作。”

鐘躍民不禁笑出瞭聲:“爸,其實誰都明白,這些理由太冠冕堂皇瞭。若真是想為黨為人民多做幾年工作,可以去掃樓道、燒開水,實在不行可以到居委會和那些小腳兒偵緝隊去站崗放哨。總之,方法有很多,並不一定非要當官兒。”

鐘山嶽不愛聽瞭:“放屁,老子一個堂堂副部長去居委會站崗放哨?虧你想得出來。”

鐘躍民說:“問題就出在這兒,別說是去居委會,就是讓一個副部級幹部去當個處長,他也非蹦起來不可。所以,這些‘想為黨為人民多做幾年工作’的幹部,他們對工作的要求是有條件的,那就是必須要保證自己的原級別,隻有在這個前提下,才能‘為黨為人民多做幾年工作’。”

“老子本來就是副部長,我又沒向組織要官,升上一級,我不過是要求組織根據我的能力考慮一下,給我分配個能發揮作用的崗位,這個要求不算高吧?”

“那如果組織就認為您去居委會工作才能發揮作用呢?”

“你放屁……”鐘山嶽氣得不知說什麼好。

鐘躍民還不識趣地繼續說:“問題是,中國的官場歷來不缺人,所有的官位都被占得滿滿的。您上趟廁所的工夫,回來一看,您那位子也許就被別人占瞭,誰不想‘為黨為人民多做幾年工作’啊?也夠難為中組部的,就連我也是剛當個小排長就惦記著連長趕快轉業,好給我騰騰位子,我也想‘為黨為人民多挑點兒重擔’。老實說,給我個師長、軍長的擔子我都不嫌沉……”

鐘山嶽聽著鐘躍民說話,一聲不吭,他起身去瞭廚房,鐘躍民警惕地註意著父親的舉動……

鐘山嶽在廚房裡邊翻弄瞭一會兒就出來瞭,鐘躍民一見便兔子般地躥出客廳,他清清楚楚地看見,父親的手裡竟拎著一根搟面杖……

袁軍、周曉白、鄭桐、蔣碧雲正坐在莫斯科餐廳裡交談,他們在等待鐘躍民,袁軍和周曉白已經穿上4個兜的軍官服。

周曉白心神不定地看看表說:“躍民會不會不來瞭?”

袁軍說:“不會,他昨天在電話裡答應得好好的,大傢都好幾年沒見瞭,也該敘敘舊瞭。”

鄭桐恨恨道:“這孫子,真不仗義,我平均給他發3封信,他才回一封,老說忙,好像全世界就他忙。”

蔣碧雲註視著周曉白,這是她第一次見到周曉白,對於鐘躍民的前女友,她是久聞其名,她正以女人特有的挑剔眼光審視著周曉白。

周曉白發現蔣碧雲在註視自己,便半開玩笑地說:“你把我看得有點兒毛瞭,我的臉上是不是佈滿滄桑?”

蔣碧雲不好意思地笑瞭笑:“我是好奇,剛到陜北的時候,我就聽說過你,有幾次你的來信還是我交給鐘躍民的。你的字很漂亮,當時我還想,這個周曉白一定和她的字一樣漂亮,今天見到你,果然和我想象的一樣。”

周曉白灰溜溜地說:“謝謝,不過漂亮又有什麼用,還不是被鐘躍民甩瞭。”

袁軍安慰道:“你別這麼說,那時大傢還都是學生,都很幼稚嘛。”

蔣碧雲說:“袁軍說得對,少年時的愛情恐怕是靠不住的,變數太大。我當時對鐘躍民的印象也不錯,他是個不錯的大男孩,性格挺可愛,一肚子壞水,可即使是冒壞水的時候,也不招人討厭。說實話,那時我也有些動心,不過我很快就打消瞭這個念頭。”

周曉白很註意地問:“為什麼?”

蔣碧雲一笑:“這是個很容易讓女人受傷的男人,就像狗熊掰棒子,隨掰隨扔,這對女人來說,太不公平。”

鄭桐說:“依你的意思,怎麼才叫公平?”

“要是你不想要這個棒子,最好別掰它,讓它好好長著,等願意要它的人來掰。”

鄭桐壞笑瞭一聲:“真是典型的女人式思維,可還有這麼種情況,狗熊本來不在意,因為對狗熊而言,掰棒子本是一種嗜好,並不一定要吃,就算是掰著玩吧,可有的棒子卻當瞭真,主動把腦袋伸過去,狗熊當然來者不拒,於是棒子就進一步提出要求,要狗熊停止掰棒子的嗜好,一輩子隻吃這一根棒子。狗熊當然做不到。”

周曉白笑罵道:“鄭桐,你這是在拐著彎兒地挖苦我吧?幾年沒見瞭,你還這麼壞。”

鐘躍民騎著自行車來到莫斯科餐廳的大門前,他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破舊士兵軍裝,軍褲的膝蓋上還補著很醒目的補丁,腳上穿著一雙破舊的解放鞋。

他把自行車停在存車處,存車人馬上讓他先交存車費,鐘躍民渾身亂摸,也沒翻出一分錢,他隻好抱歉地說:“對不起,我沒帶錢,請等一下,我讓我的朋友來交錢。”

存車人懷疑地看瞭他一眼說:“那你快點兒。”

鐘躍民走進玻璃轉門進入大廳,袁軍和鄭桐激動地迎上去,袁軍誇張地張開雙臂要擁抱鐘躍民。

鐘躍民笑道:“袁軍,先別忙著寒暄,趕快去門口替我交一下存車錢。”

袁軍詫異地說:“操,你他媽至於連兩分錢都沒有嗎?又成心出洋相吧?”

鐘躍民和鄭桐握手,兩人親熱地寒暄著什麼,周曉白和蔣碧雲站在餐桌邊默默地看著他們交談。

鐘躍民快步走過去,向她們伸出手:“曉白、蔣碧雲,你們好嗎?”

蔣碧雲微笑著:“我還可以。”

周曉白幽幽地說:“我不好。”

鐘躍民裝沒聽見,對走進大廳的袁軍說:“今天是誰做東呀?”

袁軍說:“我做東,大傢坐啊。”

鄭桐笑道:“你們猜袁軍剛才去幹什麼瞭?是去替鐘躍民交兩分錢存車費。”

袁軍上下打量著鐘躍民說:“躍民又在成心出洋相呢,看看他這身破軍裝,還補著兩塊嶄新的國防綠補丁,這大概是專為探親準備的禮服。”

鐘躍民解釋道:“誰有閑心出洋相?我真的隻有這一身軍裝,連替換的都沒有,一洗衣服就盼著它快點幹。”

鄭桐問:“你是不是拿軍裝和駐地老鄉換酒喝瞭?”

鐘躍民解釋道:“我有個戰友,傢裡窮,他下面還有幾個弟弟妹妹,每人都合不上一身衣服,我們幾個戰友就幫他湊軍裝寄回傢,結果寄完瞭才發現忘瞭留換洗衣服瞭,每人隻剩下穿在身上的軍裝。張海洋更倒黴,他把僅有的一身軍裝洗瞭晾在院子裡,那會兒正趕上老兵復員,不知是誰把他的軍裝給順走瞭。這小子也絕,愣是一聲不吭,第二天早上我們例行5公裡越野,他穿身破爛的絨衣絨褲,背著槍和子彈袋沒事兒人似的躥到隊列裡,把連長差點兒氣瘋瞭……”

大傢都大笑起來,隻有周曉白沒笑,她在低頭看鐘躍民的腳,她發現鐘躍民竟是光著腳穿鞋,沒穿襪子。

周曉白的眼圈紅瞭:“你怎麼連襪子也給人瞭?”

“我那戰友傢人口實在太多瞭,這還不夠呢,上次他傢寄來一張全傢福照片,我們一看全樂瞭,整個一步兵班,一片綠,他爹媽都穿著兩個兜的士兵服,像正副班長,弟弟妹妹清一色新軍裝,像剛出新兵連的新兵。”

大傢大笑。

“我對我那戰友說,你別著急,等咱們都提幹瞭,就給你們全傢換裝,換4個兜的幹部服,讓你們全傢都提幹。到那時再照張全傢福,就不是步兵班合影瞭,而是教導隊合影。”

眾人又是一陣笑。

蔣碧雲說:“你一點兒沒變,還是那個鐘躍民,走到哪兒都這麼樂觀。”

鐘躍民恭維道:“你可是越來越漂亮瞭,氣質也和以前大不一樣。你知道嗎?鄭桐很早就對你心懷不軌,今天我一見你就明白瞭,肯定是鄭桐已經得手瞭。”

鄭桐得意地吹噓道:“那當然,有我鄭桐幹不成的事嗎?”

鐘躍民說:“你用的什麼招兒?介紹介紹經驗嘛。”

“欲擒故縱。”

蔣碧雲捶瞭鄭桐一拳說:“得啦,別吹瞭,鄭桐有段時間特別灰心,簡直連尋死的心都有,我能見死不救嗎?結果把自己也搭進去瞭。”

鐘躍民問:“羅蕓怎麼沒來?”

袁軍說:“被保送上大學瞭,和我們也沒聯系,這個人……怎麼說呢,反正心眼兒挺多的。”

周曉白斜瞭袁軍一眼:“袁軍,你這麼說就不對瞭,當初是誰和她談戀愛的?不能人一走瞭,就這麼沒情義呀。”

“當時我不是一時糊塗嘛,就算中瞭糖衣炮彈吧。”

鐘躍民問:“你們說什麼呢?”

袁軍說:“說來話長,找個時間再說吧。”

周曉白心不在焉地扯著閑話,卻時時註視著鐘躍民。她本以為事情已經過去好幾年瞭,她的心境應該平靜瞭。她甚至想過,再見到鐘躍民她應該作出一副極冷淡的表情,表示對鐘躍民已經無所謂瞭。可她一見到鐘躍民,以前的種種設想就立即化為烏有,幾年來積蓄的怨氣又變成瞭一腔柔情。她明白自己算是徹底完瞭,無論鐘躍民怎麼對她,她都恨不起來,真可能是前世欠瞭他的債,這個冤傢。周曉白在盤算著時間,她隻有兩個星期的探親假,現在已經過去一個星期瞭,能不能找個機會單獨和鐘躍民見個面。想到這裡,她感到有些膽怯,這傢夥坐在那裡不是狼吞虎咽,就是談笑風生。他大概以為他和周曉白的戀情早已經過去瞭,他倒是輕松得很,如果約他見個面,說不定他會裝得像個紳士似的婉言拒絕,滿臉透著被無端騷擾的無奈,這個渾蛋。

周曉白忽然感到情緒很低落,她猛地站起來冒出一句話:“今天就到這兒吧,我先走瞭……”說完她頭也不回地走出大廳。

蔣碧雲對周曉白的小姐脾氣缺乏心理準備,她驚訝地問:“她是怎麼瞭,是誰說瞭什麼話把她得罪瞭?”

鄭桐和袁軍默默無語,隻有鐘躍民在專心致志地往面包片上抹黃油,對周曉白的舉動似乎視而不見,他殷勤地把抹好黃油的面包遞給蔣碧雲:“我說蔣碧雲,你這朵鮮花怎麼插在鄭桐這攤牛糞上啦?太可惜瞭,就算是拉他一把,也不至於把自己搭進去啊?”

蔣碧雲嚴肅地說:“你少和我耍貧嘴,我問你話呢,周曉白怎麼啦?”

鐘躍民用一種很寬容的口吻說:“你們女人的思維是跳躍式的,聯想力特別強,周曉白同志可能突然想起瞭一些不愉快的往事……比如一朵鮮花認準瞭一攤牛糞,剛要插上去,可是牛糞突然跑瞭……”

鐘躍民、袁軍、鄭桐坐在大院禮堂的臺階上,這裡是他們當年經常碰頭的地方,很多壞主意都是在這裡產生的。袁軍嚴肅地說:“躍民,有件事我必須要向你講明。”

“說吧。”

袁軍遲疑瞭一下說:“……我想再問你一句,你和周曉白的關系還有可能恢復嗎?”

“沒有,這件事已經過去瞭。”

袁軍問:“要是我和周曉白好,你不會反對吧?”

“那是你們自己的事,我當然不反對,曉白也有這意思嗎?”

“我還沒有和她說過,我知道她還在想著你。”

鐘躍民說:“要我幫什麼忙嗎?要不我去給曉白做做工作?”

袁軍苦笑一聲:“算瞭,誰去做工作都比你合適,你一出場準壞事,這事還是我自己辦吧。”

鐘躍民又問:“鄭桐呢,你也沒閑著吧?你和蔣碧雲的關系進展得不錯啊,那天在老莫就眉來眼去的。”

鄭桐說:“不好意思,早明鋪暗蓋瞭,不過,我想這用不著征得你同意,你鐘躍民又不是娘子軍連的黨代表。”

鐘躍民問:“鄭桐,秦嶺有消息嗎?”

“沒有,她早離開白店村瞭,誰也不知道她的消息。她父母都是陜北人,陜北的關系很多,想躲開你還是很容易的。”

鐘躍民沉默瞭。

鄭桐幸災樂禍地說:“你小子也有今天?”

袁軍有些傷感:“躍民,我下星期就要回部隊瞭,曉白和我一起走。咱們分別好幾年瞭,好不容易見一面,什麼話都來不及說,又要分手瞭,再見面又不知哪年瞭。”

鐘躍民張開雙臂摟住袁軍和鄭桐說:“多保重吧,弟兄們,咱們常聯系……”

電話鈴響瞭,鐘躍民從床上爬起來拿起電話:“喂,是哪一位?”

話筒裡沒有聲音。

“喂,是誰?請說話。”

話筒裡還是沒有聲音。

鐘躍民憤怒瞭:“喂,是誰?不說話我可掛啦,有病是怎麼著?這大半夜的。”

話筒裡傳來一個姑娘怯生生的聲音:“別掛,躍民,是我,你聽得出來嗎?”

“……周曉白?是你嗎?”

“是我,躍民,昨天在餐廳我心情不好,對不起,我失禮瞭。我想見你,可以嗎?”

“這……袁軍知道嗎?”

周曉白發火瞭:“我要見誰用得著向他匯報嗎?躍民,我不是老虎,吃不瞭你,你總不至於就這點兒膽子吧?”

鐘躍民口氣強硬起來:“我能怕誰?不就是個袁軍嗎?再說你也沒嫁給他,我有什麼不敢見你的?”

“這就對瞭,這才是我印象中的鐘躍民,請你明天晚上在新僑飯店門口等我,好嗎?”

“好,不見不散。”

北京的新僑飯店西餐廳這些年似乎變化不大,在鐘躍民看來,桌佈還是當年的桌佈,連椅子的式樣都沒變,還是那種蒙著米黃色卡其佈面的軟椅,鐘躍民還記得當年他趁著停電扛走人傢一把椅子的事。

鐘躍民和周曉白相對而坐,兩人都穿著軍裝,坐在餐廳裡很引人註目,畢竟來這裡用餐的軍人不多。周曉白毫不掩飾地註視著鐘躍民,目光裡很復雜,鐘躍民很不自在地避開她的目光。

鐘躍民沒話找話地問:“曉白,這些年你還好吧?”

“我不太好,心裡總想著你,能好嗎?其實我心裡很清楚,我這是單相思,甚至有點兒賤,可我騙不瞭我自己。”

“曉白,你是不是恨我?沒關系,要是恨我你就直說。”

“說不清,愛和恨的界限本來就很模糊,更何況我想恨你也恨不起來。”

“你今天找我來,不是為說這些吧?”

周曉白凝視著鐘躍民:“躍民,你怎麼這麼冷漠?難道連和我敘敘舊的心情都沒有瞭?你以前可不是這樣,相比之下,我倒更喜歡當年在冰場上那個嬉皮笑臉追女孩子的鐘躍民,而不是眼前這個一本正經的解放軍營長。”

鐘躍民笑瞭:“對不起,當兵都當傻瞭,見瞭女孩子不知該說什麼。你別介意,我會慢慢適應的,請給我點兒時間,我正努力找回當年那嬉皮笑臉的感覺。”

周曉白也笑瞭:“這就好瞭,還是我熟悉的那個鐘躍民。”

鐘躍民忙不迭地擺弄起刀叉狼吞虎咽起來,周曉白沒動刀叉,隻是靜靜地看著鐘躍民吃。

“躍民,你慢點兒吃,這兒不是野戰軍,沒人和你搶,你就不能斯文點兒?”

鐘躍民嘴裡塞滿瞭食物,邊使勁下咽邊回答:“我剛當兵時,比你還斯文呢,後來我發現,部隊不需要紳士,也容不得你細嚼慢咽,動作稍微慢點兒,菜就沒瞭。我才斯文瞭一天就明白過來,什麼紳士,顧不瞭這麼多啦,搶,臉皮厚,吃個夠,臉皮薄,吃不著。你沒在基層連隊待過,沒見過我們吃飯的陣勢。比如有一天連隊吃面條,你離著食堂20米就能聽見一片呼嚕聲,和豬吃泔水的聲音差不多,不知道的人還以為裡面是豬圈呢。”

周曉白大笑起來:“你的嘴還這麼損。”

“曉白,你和袁軍的關系進展得怎麼樣瞭?”

周曉白馬上收斂瞭笑容:“我今天找你,就是想和你談談袁軍的事,他是你的好朋友,人也很好,可我一直沒答應他,總想找個機會問問你。你知道,你我見個面並不容易。”

鐘躍民無所謂地說:“這好像不關我的事,你沒有必要征求我的意見。”

周曉白突然來瞭氣,她把手中的刀叉摔在桌上:“鐘躍民,你是個渾蛋,你忘瞭咱們是怎麼認識的瞭?當初你就不該嬉皮笑臉地來招我,等我愛上瞭你,你又漫不經心地把我甩掉,你知道這些年我是怎麼過來的嗎?”

鐘躍民自知理虧地小聲說:“曉白,你小聲點兒行不行?你看,還說給我接風洗塵呢,吃你一頓飯還得挨罵。別這樣,女孩子應該溫柔些,要不可嫁不出去瞭。”

周曉白餘怒未消地瞪瞭他一眼:“我給你的溫柔還少嗎?你珍惜嗎?嫁不出去也是我的事,你管得著嗎?”

“是,是我不好,我該死,我有罪,我欺騙瞭你純潔的感情,我向你道歉……”

“你就接著懺悔吧,還有什麼?都說出來。”

鐘躍民有點兒煩瞭:“曉白,你還沒完沒瞭瞭是不是?我鐘躍民什麼時候向人道過歉,你還不依不饒瞭。”

“看吧,本性終於露出來瞭,什麼道歉?都是假的,就最後那句話才是真的。算瞭,咱們別互相指責瞭,躍民,以前的事不提瞭,我希望今後咱們還是好朋友,行嗎?”周曉白無可奈何地說。

“那當然,咱們永遠是朋友。不過,你得和袁軍打個招呼,他可不能吃我的醋,要不是我高風亮節,能有他小子今天?他可不能吃水忘瞭挖井人。”

周曉白盯著他一字一句地說:“又耍貧嘴是不是?實話告訴你,我會一直看著你,我倒要看看你將來的妻子是什麼人,她能比我強到哪兒,要是還不如我,就別怪我當第三者。”

鐘躍民又露出瞭玩世不恭的本色:“別嚇唬我,我這個人還是挺有貞操觀的,美人計對我不起作用……”

“呸!服務員,結賬!”

鐘躍民和周曉白出瞭新僑飯店的大門,沿著崇文門大街並肩而行。

周曉白突然問道:“躍民,你和我說實話,當年你提出和我分手,你的真實想法是什麼?”

“我不是在信上和你說瞭嗎?”

“不對,我不相信那是你的真實想法,我也不太相信那個叫秦嶺的女人有這麼大的魅力,能使你不顧一切。事實上你們也隻是相處瞭很短暫的一段時間,然後她連影子都不見瞭。”

鐘躍民罵道:“這都是鄭桐和你說的?這個重色輕友的渾蛋。”

“你別冤枉鄭桐,我問過他,他一個字都不向我透露,是蔣碧雲說的。”

“嗯,這還差不多。現在我來回答你的問題,你這個人太軸,知道什麼叫‘軸’嗎?這是北京人形容愛鉆牛角尖的人常用的一個詞。我告訴你,就是因為你這種軸法兒我才和你分手的。你把我嚇著瞭,我還沒向你承諾過什麼,你就已經要死要活瞭,咱們要是接著走下去,我敢說,你早晚會因為我的原因把命搭上。曉白,你是個對愛情很執著的女人,也許在很多男人眼裡,這是天大的優點,但我敢說,你對我並不合適,我不是個守著老婆孩子過小日子就能心滿意足的男人,我也不是個安分守己的人,我要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如果一種生活方式過膩瞭,那我會馬上再換一種生活方式。在我看來,當年插隊時要飯和現在當兵隻是兩種不同的生活方式而已,無所謂哪種好哪種不好,這兩種生活我都會高高興興地投入進去,我把它當成遊戲。如果這兩種遊戲都玩煩瞭,我會再換一種遊戲玩,總之,要玩得高興。曉白,如果我和你生活在一起,你能理解我這種玩法嗎?你能和我一起玩嗎?”

周曉白老老實實地回答:“我不能,盡管我很愛你,但我隻能過一種正常人的生活。”

“我知道,結婚,生孩子,教育孩子將來考大學,大學畢業後再幫助孩子找個好工作,孩子有瞭孩子你再幫著帶孩子……你可真行,幸虧沒和你結婚,不然我早煩你瞭。”

“照你這麼說,你把我甩瞭是為瞭拯救我,我還應該感謝你是不是?”

“當然瞭,你以為呢?除非你也和我一樣,自願選擇過一種‘在路上’的生活,你行嗎?我的周大夫,你是那種還沒出生就已經被父母安排好一生的人,就像案板上的小面團兒,父母想怎麼捏就怎麼捏,想把你做成饅頭或烤成面包,要不再加點兒棒子面做成混合面餑餑,這些都由父母說瞭算……”

“去你的……”周曉白給他一拳,笑瞭。

“曉白,你知道將來和我過日子的女人應該是什麼樣子嗎?我告訴你,如果我去要飯,她會興高采烈地和我一起去,我們還會坐在草堆上邊曬太陽邊互相捉虱子,就像動物園猴兒山上的猴子一樣。如果哪天我突然覺得安穩日子過煩瞭,突發奇想,打算去神農架找野人,去尼斯湖抓怪獸,她都會高高興興和我一起玩……”

“呸!你找去吧,這樣的女人恐怕還沒生出來呢。”

“那我就再等等,現在出世還來得及,我五十多歲時娶個二十多歲的小妞兒,老牛吃嫩草,這多露臉。”

周曉白放聲大笑,多年來壓在她心頭的憂鬱在這一瞬間都消失瞭。鐘躍民還是當年的鐘躍民,總能給她帶來歡樂,他剛才的解釋也不能說沒有道理,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生活並沒有什麼錯誤,不過,她還是有些傷感,有些剪不斷理還亂的愁緒。她不願意再想這些,難得和鐘躍民在一起,這些年她從來沒這麼笑過。

兩人已經順著崇文門大街走到瞭前門,周曉白在地鐵站口停住腳步,靜靜地望著鐘躍民,鐘躍民發現她還是那麼美,隻不過眼睛裡多瞭幾分憂鬱。

“躍民,求你一件事。”周曉白低聲說。

“哦,你說吧。”

“再抱抱我好嗎?”

“這……合適嗎?”

“我還沒答應袁軍呢,到目前為止我還是自由的,求你瞭。”

鐘躍民輕輕攬過周曉白的身子,她的身體像觸瞭電一樣劇烈地顫抖起來,她猛地抬起頭迎著鐘躍民送上滾燙的嘴唇……

“曉白,咱們都穿著軍裝呢……”

“我不管,你吻我,最後一次……”

鐘躍民迎住她的嘴唇,深深地吻瞭一下。

“對不起,曉白,真的對不起。”

周曉白突然淚流滿面:“你用不著說對不起,這是我的命……”她推開鐘躍民頭也不回地跑進地鐵站裡。

《血色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