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謀滅口胤礽喪天良 圖儲位老八藏禍心

胤礽挪瞭一下椅子,靠近瞭胤祥,體貼地說道:“這幾個女子都不錯,又與你患難相處,可你待她們未免有點薄情瞭吧?”

“薄情?我就是要拿她們開心兒,明兒就冊正瞭紫姑,叫她們再喊‘妾薄命’!”胤祥咬牙笑道:“吳王夫差倒是癡情人,一個西施,一個鄭旦就斷送瞭他!二爺,你我蒙此奇恥大辱,豈能在這些婆娘手裡再栽筋鬥?”

胤礽上下審量胤祥,良久才鄭重說道:“吾弟真乃大丈夫!這一番囹圄之災得大於失!你能如此我真歡喜!有你和你四哥這樣的人,真是朝廷之大幸,胤礽之福!”胤祥道:“大傢心裡亮堂,您請放心,四哥還是過去的四貝勒,我還是昔日的十三弟——您有什麼事,盡情吩咐就是瞭!”

“那好!”胤礽斂瞭笑容,目中閃著寒光,湊近瞭胤祥,“知道鄭貴人麼?”胤祥點點頭,用詢問的目光盯著胤礽沒吱聲。胤礽額頭肌肉迅速抽搐瞭兩下,又道:“知道她為什麼被打到浣衣局麼!”

胤祥從沒見過胤礽這樣鬼火一樣的目光,詫異地搖瞭搖頭。

“實不相瞞!”胤礽陰狠地咬著牙,說道:“要不是她,我這次廢不瞭!”

胤祥愕然立起身來,細細回想在熱河狩獵那驚心動魄的幾日,他何等伶俐,立時便明白瞭“就是因為她”的意思。胤祥煩躁不安地踱瞭兩步,問道:“二哥,你明白說,要怎樣?”

“要她——”胤礽拖長瞭聲音,從齒縫裡又迸出一個字:“死!”

胤祥目光霍地一跳:胤禛方才說,胤礽釋放後變瞭性兒,他還不信,一霎兒工夫就得到瞭驗證!胤祥額上青筋暴起,繞室一周,倏然問道:“滅口?”

“是!”胤礽眼中滿是殺氣,“這事隻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是胤禩他們知道,終究禍患無窮——連老四也不必叫他知道!”“我也不想知道。”胤祥冷冷說道,“你何必告訴我?”胤礽默想一陣,格格笑道:“我信得過你嘛!送佛還盼你送到西天!這事我苦思數日,若有半絲婦人之仁,非壞事不可。要有半點覬覦東宮之位的人,我也斷不肯托他!”

胤祥被他咄咄逼人的目光掃得打瞭個寒噤。原本溫柔敦厚的一個人,竟變得如此殘忍絕情——剛剛兒還滿口憐花惜草,說自己“薄情”!胤祥緊皺眉頭盤算許久,突然一笑,說道:“想不到二哥經一番劫難,變得如此英睿果決!”

“形勢逼人,不得不如此。”胤礽卻聽不出話中揶揄的意味,“她如今在浣衣局為奴,生不如死。與其活著兩人一齊完蛋,不如讓她保全體面,我保全身份?十三弟,你須知我連蒼蠅也不肯輕易打死的,這是事出無奈!”

一旦發現自己崇拜尊敬的人原來是個卑污不堪的小醜,莊嚴的身份也就化作糞土。胤祥睨瞭一眼胤礽,見他兀自蹺足而坐,一臉的悲天憫人相,不由泛起一陣憎惡。許久才拿定瞭主意,胤祥嘆道:“既然二哥挑明瞭,我也實話實說,這事有傷陰騭啊!浣衣局領事的是我門下,隻要舍得用工夫,殺她不難。但眼見你是太子瞭,將來聖上龍歸大海,焉知你不會再殺我滅口?”

“這——”胤礽被這直透骨髓的話頂得怔住瞭,突然哈哈大笑,“……說你心直,原來心裡頭也是千門萬戶,別犯傻瞭,我真能有那一日,要殺的也隻是奸臣。連老大、老八,我也視為手足,豈肯為一個浣衣女奴難為你?”胤祥咧著嘴跟著幹笑,說道:“隻要你不叫我做七步詩,這點子小事包在兄弟身上瞭。隻是你性急不得,眼下皇上要穩定朝局,調瞭施世綸回京任戶部尚書,派我和四哥清理刑部,連帶戶部,露頭的大案全都要重新處置,有什麼案查什麼案,這自然也沖著老八——我不能老往暢春園浣衣局跑。皇上今秋要南巡,大約那時你的太子位也復瞭,必定是你留守北京,我就好便宜行事瞭,你看怎麼樣?”

胤礽點點頭,呷瞭一口茶起身道:“那就拜托瞭。須防老八,他耳目極廣,就連你在傢中也得一步一小心。寧可不做,決不能讓他們再抓住把柄。”說罷便走。胤祥笑著送他出瞭二門,望著胤礽瀟灑的背影,“呸”地啐一口回身便走。

耳房裡隔窗望著的阿蘭不禁一怔,回頭看時,喬姐也正在眺望,正好四目!相對,都避閃開瞭。

康熙四十八年三月初九,胤礽復位東宮的詔諭重頒天下。一廢一立,恰恰一百七十天。這半年間,大阿哥胤禔翻身落馬一蹶不振,三阿哥如驚弓之鳥,十三阿哥險遭不測,四阿哥胤禛待人處事格外小心,落瞭個孝悌名聲。受刺激最大的還屬八阿哥胤禩,乍喜乍驚、乍歡乍悲,像打擺子似的,熱時好似坐在蒸籠裡,冷時又像臥在冰凌上,每天與胤禟、胤、胤並王鴻緒、阿靈阿、揆敘一幹人日卜鵲噪、夜參星鬥,苦苦折騰半年,賠進去一個佟國維,捎帶瞭一個馬齊,依舊是鏡花水月。朝命一下,大學士溫達、李光地為特簡正使,左都禦史穆和倫為副使,率著手持黃鉞節的儀仗隊浩浩蕩蕩來到毓慶宮宣旨,加冠授冊,祭天地、告太廟、拜社稷,熱鬧得如鼎沸之油。八爺府卻像死絕瞭人一樣冷冷清清,淒涼陰慘。也虧瞭胤禩和胤禟、胤,尚能咬牙忍疼,強打精神,隨班朝賀,在眾人面前挺直腰板兒裝得若無其事。那胤卻生性裝不來假笑,告瞭病,在傢摔杯打盞,尋太監傢仆不是,整日毛板子噼啪山響,打得雞飛狗跳,人人都怕見他。

這日胤把傢中長隨統統叫瞭來,指著院裡一株老檜,說“礙眼”,命人鋸掉。自綽瞭一把椅子,坐在一旁瞧著。何柱兒從外頭進來,胤沒好氣地問道:“你不在八爺府挺屍,來我這裡有什麼屌事?”

“回十爺話,”何柱兒原瞧準瞭胤禩穩當太子,自願跳槽去瞭廉王府,沒想到竟跳進火坑裡,這些日子也似滾油煎心,因見胤擰眉斜眼,賠笑道:“九爺請爺過去呢!八爺、十四爺都在那等著,說請爺過去賞牡丹。”胤一愣,將杯子一摜,拔腳便走。

胤禟府確實在賞牡丹。新從洛陽運來的一色十二個大瓷甕,什麼重樓、疊翠、魏紫、姚黃、二喬、金釵……齊整擺在院裡大合歡樹陰下,有的含苞未放,有的蕊瓣半開,也有的怒放如盌,剛淋瞭水,鮮靈靈、顫巍巍十分精神。胤禩、胤禟、胤、王鴻緒都穿著便服,搖著扇子細細玩賞。阿靈阿臉色蒼白,坐在廊下石階上發呆。旁邊還有個五十多歲的老頭。胤想瞭半天才想起是任伯安。胤遠遠見他過來,招手兒笑道:“十哥,老悶在屋裡有什麼趣兒?這是九哥從洛陽弄來的,要分送我們,你也來挑幾盆!”

“我要這黃子做用?”胤哪有這種閑情逸致?看著任伯安說道:“又是你這老王八,拿牡丹花溜須拍馬?”任伯安忙打千兒請安,笑道:“倒叫十爺猜準瞭,奴才到洛陽進貨,順便捎回來孝敬爺的。”胤撲扇瞭一下扇子,說道:“你八成是見四爺、十三爺又到刑部清理案件,施世綸這老雜毛又回來瞭,沉不住氣,搗騰這些花草來撞木鐘的吧?這馬屁在我這裡拍不響,這些花我一樣也看不中。”

胤轉臉笑謂任伯安:“你回去吧,用不著怕。四爺最謹慎,沒有把柄不會抓人。倒是你那個雜貨鋪,該盤就盤瞭吧!”

任伯安在京師蹚得開,一是靠瞭胤禩、胤禟兩座山,更要緊的是,處心積慮二十多年,密建瞭百官的官箴冊,幾乎一人一個檔案,藏在公主墳北的雜貨鋪裡。被胤一語點破,任伯安吃瞭一驚。抬頭看胤禩時,胤禩毫無表情,隻胤禟微微頷首,便知他們兄弟已經通瞭氣,一顆心放下來,躬身說道:“爺說的是,這就回去處置,遷到齊化門外老當鋪,和八爺對門兒。”說罷見眾人無話,匆匆去瞭。

“老十,”兄弟四個走進書房,隔窗賞花,胤禩落座,說道:“我聽說你這些天發瘋,在府裡天天打人,這可不成啊!打死奴才固然不叫你償命,也有幹例禁!”胤端起酒,嘆道:“八哥說的倒好,這口氣那麼容易咽的?人傢往死裡掐我,我不掐把自己的奴才,難道憋死不成?”說著從後擺裡掏摸出一個小包,打開瞭,說道:“你們認得這物件麼?”阿靈阿渾身一顫:“水莽草!十爺您……”

“對瞭,又名斷腸草!”胤收起包兒,陰森森一笑,“別看我粗,心裡明白著呢!什麼時候善撲營來拿我,我就嚼吃瞭它!”連這個“二百五”也動瞭真情,說出的話動人心扉,眾人無不黯然嘆息。

胤禩滿臉戚容,半晌才道:“其志可悲,其心可憫哪!誰料是這種結局來著!我原也想死,後來想,未免太便宜瞭胤礽、老四和老十三!如今看來,我們還沒到那一步。我得瞪眼看著胤礽是怎樣登極,怎樣做皇上!人心在我這邊,有這一條就有指望!”

“咱們這回是挨瞭一悶棍。”胤禟道,“可回頭冷靜想想:咱們吃什麼虧瞭?”

究竟吃瞭什麼虧?幾個人都沒想過。掂量起來,太子原本就是胤礽,不能算吃虧;胤禔兩面三刀,本不是自己一夥,拿掉瞭等於去一政敵;經過這一折騰嚇退瞭胤祉的覬覦之心,豈不是好事。說受懲處,除瞭胤禔,就是胤祥,餘下的連根汗毛也沒掉,隻好似到口的肥肉又掉瞭,有點遺憾罷瞭。

“九爺這話有醍醐灌頂之效!”王鴻緒是今日“賞牡丹會”的倡議人,聽胤禟一語反詰,知道火候已到,將辮子向椅後一甩,朗聲說道,“我們根本沒吃虧,隻是欲速不達,沒討大便宜,自己覺得吃虧罷瞭。這次朝野傾動,都知八爺人心所向,萬歲雖然沒有采納眾議,總不會看不見!聽說又要晉八爺親王,這就是好兆頭!”

阿靈阿突然抖起精神,眉頭一挑道:“上書房馬齊是我們的人;張廷玉手無實權,模棱兩可;九門提督隆科多是佟傢人,八爺一個條子,叫他胤礽三更死,他就活不到五更!”

胤禩目光一閃,良久才說道:“談得太深瞭吧?我可無意做永樂皇帝!諸臣工都推薦我,原出我的意料,更沒想到自己會上瞭火爐子,烤得如此難受!現在皇上既然指瞭胤礽仍當太子,等著瞧罷。他有德,我就輔佐,他無德,那天也不容他久居屍位——我束發受教,魘鎮的事我不幹,也不信。更不信一個有道的君子會魘得與母妃通奸!現放著一個鄭春華還在,將來好便好,不好時,這就是人證!一股腦兒翻出來,有熱鬧看呢!”眾人品著胤禩話意,不由莞爾而笑。胤起身笑道:“看來這淫婦倒成瞭寶貝!得防著胤礽殺人滅口。可惜浣衣局掌權的不是我們的人,得想個法子買通瞭,把這婆娘弄出來養著才好!”當下眾人又說瞭些沒要緊的風話,方才各自散瞭。

太子廢而復立,遍天下人人皆知,隻是對浣衣局的賤奴和幽閉的宮人照例從不宣旨,她們依舊蒙在鼓裡。鄭春華被貶在此,已近十個月,這地方處在暢春園東北,環境卻也幽靜,每日由蘇拉太監督著,浣洗衣物帳幔,幹不完的粗活,飲食既不好,動輒又得挨訓受罰。她一個弱質蒲柳,倒硬挺瞭過來。鄭春華當日發落下來,口傳諭旨也隻一句話:“著鄭春華至浣衣局當差”,太監們既不知她身犯何罪,也不知她能否起復回宮。過瞭七月七,康熙皇帝南巡,浣衣局領事太監文潤木召集宮人傳話,命眾人將宮中所用褥、被、枕、帳、紗幕、氈毯清洗潔凈,回鑾時要一切齊備。又指著一大堆衣物道,“這是毓慶宮的物件,趁著天熱好洗,不要混瞭,這是太子爺的東西。”

“太子!”鄭春華仿佛被電擊瞭一下,臉“刷”地白瞭,半晌才問道:“文公公,哪個阿哥是太子?”文潤木已得著胤的話,叫好生照料鄭春華,扯著公鴨嗓一笑,說道:“就是二爺唄!二爺已經復位瞭——這些活計不用你幹,你依舊在西配房隻管收疊洗幹瞭的東西。你身子單弱,缺什麼東西找我,黑心廚子做的飯不中吃,你以後就搭在我的夥上去。”

後頭的話鄭春華都沒聽見,她腳步虛軟,駕雲似地回到西配間。看著十幾個忙著疊衣服的宮女,說瞭句:“我有點頭暈,先歇息瞭。”便踅回下房,把草褥子理理,窸窸窣窣取出一個小紙包。打開瞭看時,是雪白如粉的藥,約有一小匙——那是早就預備好的上好砒霜——撫弄著藥包,心裡翻騰瞭許久,將砒霜倒進碗裡,兌瞭茶水,用調羹慢慢攪動。

這是一隻美麗的手,皓腕如玉,削蔥一樣的指尖細膩得柔荑一般。此刻卻在毫不遲疑地調制死亡……眼看著那些霧狀的白粉漸漸融化瞭,鄭春華理瞭一下頭發,將身上衣裳扯平整,將碗放在床頭小桌下,半躺瞭下去。又從懷中取出一隻金紐扣——那是胤礽和她做愛時遺落在她房裡的,自囚禁以來,她一直貼身藏著——把玩著,臉上忽然露出一絲古怪的笑容,訥訥道:“總算到時候兒瞭。”

“什麼到時候瞭?”文潤木一腳跨瞭進來,呵呵笑道,“鄭傢的,聽說您身子不好,要不要尋個郎中來?前日十四爺親口對我說,您沒大罪,叫我好生照應。這不,十三爺也看您來瞭。我瞧呀,您災星退瞭!”說著便見胤祥揮著扇子,一晃一晃地走瞭進來。文潤木忙道,“爺,鄭主兒在這屋。請進!”一邊忙著倒茶,一邊口中笑道:“萬歲爺出巡。老大的排場,我想著您得一程子才得來呢……這裡什麼好的也沒有,怎麼侍候爺呢?”

胤祥“嗯”瞭一聲,註視著發呆的鄭春華,笑道:“都是些虛熱鬧,送主子出瞭正陽門,我就退瞭下來,不失禮就算盡瞭孝道。我賞瞭文七十四一處宅子,你回去看瞭沒有?”

“見瞭!三進三出,臥磚到頂的宅院。這是在北京,要到外州外府,人傢看著就是鄉宦瞭!”文潤木忙道,“我要過去磕頭謝賞,我爹擋住瞭,要給爺立個長生牌。爹也不叫。老頭子說瞭,報恩不在這上頭。我們文傢能有今日,是由祖上的庇蔭才遇上瞭十三爺。不出死力給十三爺賣命,下輩子也還不清爺這個恩債!”胤祥點頭暗忖,怪不得四哥從不受別人薦的人,一律自己物色,若早就這樣辦,我府裡也會針插不進水潑不入!遂笑道:“我能指望你們報個什麼恩?隻要你有瞭這片心,天不辜負你,我也不虧待你——我是奉瞭太子爺的命過來給鄭主兒傳句話。你有事隻管忙,待會兒過來,我還有話說。”文潤木忙打千兒答應著退瞭出去。

《康熙大帝4:亂起蕭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