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瞭……”
合上白色封皮的教科書,最上毅抬眼看向新六十期的司法實習生們。
“研修到今天結束瞭,你們就要奔赴全國各地進入實際業務的實習瞭。你們很快就會接觸到真實的案件,對手將會是鮮活的人。”
經過一個月研修的實習生們,眼中絲毫不見松弛和懈怠。新六十期,他們實際上是司法制度改革後才就讀法學研究生並通過新司法考試的第一批學員。這批值得紀念的律法新星的眼中都閃爍著為瞭夢想努力並且切實取得成績的人所特有的光芒。最上一邊感受著炙熱的目光,一邊擲地有聲地告誡、激勵他們。
“你們的手裡握著一把劍,這把劍就是法律。這是一把無比鋒利的真正的利刃,可以稱得上法治國傢中最強的武器,極惡之人看到它的劍鋒都會害怕。所謂法律工作就是以法律為武器來審判人的工作,你們拼命學習的就是它的使用方法。”
十五年前的最上仿佛就坐在眼前這些實習生的身旁。當年的自己,和如今的他們一樣滿懷希望吧。過去的感覺已從記憶中被喚起,可是卻模糊得不是很真切,隻記得二十多歲時的時光幾乎全部奉獻給考試、學習,好不容易如願以償地拿到檢察官的入門票,卻全然不記得有像今天的實習生們那樣明快的神情。
“不過……”最上瞇起眼睛繼續說,“剛開始你們可能會焦慮。因為現在你們手上的劍還隻是道場劍,在這裡草擬的起訴或者不起訴裁決書,就好比在用竹劍練習,誰也不會因此受傷,可是今後你們要真刀真槍地跟對手決鬥,到那個時候,套路的劍法往往不太管用。”
最上嘴角緩和,向實習生們微微一笑。
“不過剛開始這樣也沒關系,隻要知道實踐出真知,隨機應變就可以瞭。一百樁案子就需要一百種對應方法,知道這些就足夠瞭,今後一旦習慣瞭就能自成劍法,一眼看到關鍵,在那裡使上渾身力氣揮上一劍,劈開惡人的面具,那才是檢察官的最高境界。”
最上說完,抿瞭抿嘴唇,顯露出稍許和眾多罪犯作戰的歲月中自然練就的威嚴,繼續說道:
“千萬不能大意,不要以為你們借助的那把劍是萬能的。跟窮兇極惡的壞人交手,難免會有一籌莫展的時候,害怕是解決不瞭問題的,持劍的人必須成為勇者起來戰鬥。十年後、二十年後的日本會成為什麼樣子,是成為能夠安心生活的和平社會,還是成為每天擔心卷入犯罪的動蕩社會,檢察官們工作的成果將會成就未來社會的樣子。希望你們將這些銘記在心,立志成為有勇氣、有決心的法律人,並在今後的實踐修行中以此激勵自己!我的講話就到這裡!”最上宣告講義結束之後,教室裡自然地響起瞭熱烈的掌聲。最上嘴角微揚,輕輕點著頭回應大傢。
“承蒙老師的教誨!”
離席的實習生中,一名年輕的男子一臉明快地笑著走過來。沖野啟一郎……男子的眼神中,帶著這些實習生們特有的光芒——甚至可以說是天真。
“你的實習地應該是福岡吧?”
“我的第一志願是東京,不過應選的人很多,落選瞭。”雖然聽上去有點遺憾,但是沖野的臉上全然不見任何鬱悶。
“馬上要變冷瞭,福岡不是正好嘛。我當初的實習地是仙臺,初次上任是在札幌,意外地跟九州沒有緣分,還是羨慕你啊。”
沖野聽瞭這話,爽朗地笑瞭笑,眼睛直直地望向最上。
“老師剛才的話我已銘刻於心,”他略帶靦腆地接著說,“在這一個月的研修中,老師的檢察課程最讓我入迷,怎麼說呢,我感覺檢察官的工作非常適合我。”
事實上,這並非沖野單方面的自以為是。在最上看來,他積極努力的樣子,在這些實習生中也是非常出眾的。
“那就最好瞭。我看瞭大傢的草案,也知道你是塊好料子。起訴書寫得很好,直接交到法院也完全沒有問題。”
“哪裡哪裡!”
沖野謙虛地擺瞭擺手,不過臉上還是露出瞭開心的表情。
“你的意向從律師轉為檢察官瞭嗎?”
聽說沖野開始實習時的志願是律師。
“是的,現在轉向檢察官瞭。”沖野表明心跡繼續說,“也許會很難,不過還是想挑戰一下。”
最上上任檢察官的時候還沒有那麼多的應征者,不像現在眾人擠著過獨木橋。
隨著擴大律法人數路線的推進,新司法考試的合格者們蜂擁進入律法界,現在即便取得瞭律師資格,也很難輕易入職律所,更不要說很快獨立起來保證有很高的收入。檢察官既是國傢公務員,又能獲得高於普通官員的收入,這讓很多人重新選擇檢察官作為出路,結果,現在門檻越來越高。
司法考試本就競爭激烈,再加上研修過程中像最上這樣的教官會隨時考查學員的能力,所以很多法院、檢察院、有名的律師事務所會從研修的優秀學員中挑選人才。
沖野從成績上看並沒有達到能夠吸引大型涉外事務所的程度,不過好在如此也不會受到其他幹擾,對於檢察廳來說,也許該是值得慶幸的事。大學畢業後就進瞭法學研究生院,新司法考試也是一次性通過,他的能力是毋庸置疑的,表裡如一的直爽和正義感,再加上那股無所畏懼的沖勁,這樣的年輕人哪怕本人沒有意願,最上都想拉攏他。
“好的,你的想法我明白瞭。”
從實習生中挑選合適的檢察官意向者推薦給錄用負責人,也是教官的工作之一。最上基本決定把沖野放在優先推薦的名單上瞭。
“對於立志成為檢察官的人,要說的話,剛剛我已經說過瞭。希望你打起精神來,在實踐學習中努力加油。”
“好的。我想成為最上老師所說的那種檢察官,精練法律之劍,將世間的惡一刀斬斷!”
最上瞇著眼睛點瞭點頭。面對這樣的最上,沖野嚴肅的表情稍稍放松瞭一些繼續說:
“不過,剛剛老師的話,我有一點不太明白。您說法律之劍絕不是萬能的,可是隨著學習的深入,我卻越發覺得法律已經包羅萬象,幾乎可以說是人類智慧的結晶。如果這世上有法律之劍無法懲辦的罪惡,是不是並非這把劍無能,而是用劍之人的劍術不精湛呢?”
“嗯……”最上苦笑似的悶哼瞭一聲,撫著下巴說道,“法律的確是人類的智慧,不過說到是不是能夠包羅萬象,那就不一定瞭吧。世間紛繁復雜,且千變萬化。我不是想提出什麼難解的問題,嗯……比如說……公訴時效的問題。”
去年修正法開始實施,殺人罪等重罪情況下的公訴時效期間由十五年更改為二十五年。
“我倒是覺得對於重罪不需要時效。”
聽到最上不屑的語氣,沖野有些吃驚地輕抬起下巴睜大瞭眼睛。
“雖然法學中列舉瞭不少時效應該存在的理由,不過總結來說那隻是安慰罷瞭。本來針對案件情況具體判斷就好,沒有必要一刀切。如果因為人的能力不足捉不到罪犯那也是沒辦法,但是以法律來劃分界限的話那就是法律的失職瞭。”
法律之劍,通過這一點就能看出它的缺陷……最上是這樣想的。
“不過,”對於最上尖銳的說法,沖野略帶茫然地說道,“從十五年變成二十五年,雖然還不夠理想,但是也說明法律在隨著時代的變化而進步吧。”
“確實,”最上說,“如果時代有這樣的需求,也許時效最終會消失。可是即便今年修正瞭法條,也不能挽回那些去年新法實施前就已經到瞭時效的案件,就算今後時效被廢除,那麼,在那之前已過時效的案件是不是就隻能放任不管瞭?那些逃脫瞭的罪人應該會躲在角落裡暗笑自己趕在好時機殺瞭人吧,我一想到這些就覺得無法忍受,所以我會說手中的劍並不是萬能的。”
看到沖野略顯嚴肅的表情,最上忽然意識到自己言重瞭。
“哎,不是要跟你辯論法律議題,隻不過隨便聊聊而已。”
最上想就此敷衍過去,沖野卻搖搖頭,臉上現出敬畏的表情。
“不,聽瞭您的話,我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雖然還在實習,我卻對現行法太過信任瞭,聽瞭您剛才的話,我才意識到對任何事情都不能失去懷疑和批判的精神。”
這種一本正經的反應,反而讓最上有些不太舒服。
“而且,”沖野目光閃爍著繼續說,“怎麼說呢,我覺得這就是檢察官才會說的話。原來在現場和罪犯戰鬥過的人說出的話能這麼有范兒!”
“是嗎?”最上聳瞭聳肩膀,“這些話你能明白……說明你確實適合做檢察官吧。”
聽瞭這話,沖野開心地笑瞭。
“最上!”他們向教官室走去的途中,後面有人喊道,回頭一看,律師前川直之疾步走來。
“這工作終於結束瞭!一個月的時間也夠長的!”
前川在市之谷大學法學部和最上是同屆,也是北海道出身,住在同一個宿舍,屬於同一個法律研究會,而且座位就在對面,這是一個和最上有著不解之緣的男人。
年紀上,浪蕩一年考入大學的前川年長一歲,不過司法考試比最上早三期通過,後來選擇做律師,現在在東京的月島成立瞭一個小事務所,不管是民事還是刑事,承辦各種瑣碎案件,也就是所謂的“街頭律師”。
比起民事訴訟,願意承接回報並不豐厚的刑事案件的律師並不多,而且做不到足夠的案件數也無法保持戰鬥力,所以很多人從一開始就不願意接觸刑事案件。在這種世道下還願意做刑事辯護,可以說是好人的標志瞭。前川確實是一個非常熱心的人,自己通過司法考試之後對最上的備考也非常關照,三年後最上通過考試時,他看起來比自己通過時還要開心。在那之後,不僅參與過刑事被告人的辯護活動,積極地參與犯罪被害者的志願活動,還做過母校的法律研究會的指導員。作為這些活動中的一部分,這次的研修,也是律師會拜托他來講授刑事辯護的課程。
月島的事務所這些年雖然沒有擴大,不過好在他本人也並不在意。
“教官的工作還是很有意思的嘛,看著這些實習生,回想起自己的過去,心態也年輕瞭。”前川和最上並肩走著說道。
“我們也有過青春時代啊。”
“感覺就像是昨天的事。”
最上聽到點點頭,輕聲笑瞭笑。
“不過,一邊沉浸在感傷裡,一邊還要想著早點回去工作賺房租吧。”
“你可真懂我!”前川嘿嘿地笑著拍瞭拍最上的肩膀。
“不過比起房租,傢政阿姨的工資才更讓人頭疼。”
“這就是現實,再覺得像是昨天,十五年前也不可能是昨天瞭。”
“我懂的呀。”前川笑道,“不過,這樣和你說著話,不知不覺就像回到瞭學生時代。”
“旁人看起來無非就是兩個大叔在聊天。”
“別這麼說!”
前川哈哈一笑,繼而略帶認真的語氣一轉。
“對瞭,有些事想跟你說。”他開口說道,“北豐宿舍的女主人理惠太太,在上野的醫院住院瞭,據說情況不是很好。”
北豐宿舍是最上他們借住過的學生宿舍,位於根津。在最上他們還是學生的時候,還稀稀落落地有一些像這樣有女管傢照看的學生宿舍或者寄宿公寓,不過現在已經很少瞭。
北豐宿舍原本是北海道一傢公司為東京分公司提供的員工宿舍,主要在經濟高度發展期前後使用。後來,也就在最上剛上大學那會兒,北豐宿舍又成瞭市之谷大學專門為出身北海道的學生提供的便宜的學生宿舍。據說這都是托那傢公司社長的福,他是市之谷大學的畢業生,曾在校友會中擔任幹部。最上也是經學生會介紹入住瞭那裡。
當時管理學生宿舍的是名為久住的一傢人,出身北海道的一對中年夫婦和上小學的女兒。據說丈夫久住義晴曾在宿舍所屬的公司工作過,因工傷隱退,做瞭宿舍的管理人。雖然拄著拐杖走路的樣子有些可憐,不過為人爽朗,經常跟最上他們這些學生玩成一片,一起打麻將、下象棋。
最上稱呼“太太”的久住理惠也是喜歡照顧人的溫柔女人。因為玩樂或者學習忘記時間晚歸的時候,想著是不是要餓肚子瞭,可是隻要理惠太太發現瞭,就會做出暖心的夜宵,完全不嫌麻煩。從這位東京的母親身上,學生們受到瞭不少寵愛。這種古老而美好的溫暖,就蘊藏在曾經的宿舍生活裡。
而就是這位理惠太太患上瞭癌癥,現在生命垂危。雖然現在還不到六十歲,可是據水野比佐夫這位宿舍的前輩說,已經病到說不出話瞭。
“我們一起去探望一下吧?”前川對最上說,“如果現在不去,可能就再也見不到瞭。”
可是最上並沒有搭話。
前川的目光投向最上的側臉。
“還是不甘心嗎?”前川這樣問道,本想等著最上回答,最後還是放棄似的嘆瞭口氣。
“如果還是不甘心的話,我就一個人去吧。對不起啊。”前川神情落寞地點著頭說。
“叔叔葬禮的時候,還以為你是因為離得太遠。”兩年前在新潟地檢的時候,最上從前川那裡聽說久住義晴過世,也沒有去參加葬禮。
“無情吧?”最上喃喃地反問。
“在說什麼哪。我不會那麼想的。”前川搖頭,“每個人的表達方式不同罷瞭。”
感受到瞭前川在照顧他的情緒,最上沉默地接受瞭這個說法。
“畢竟你曾那麼寵愛小由季,小由季也很親近你。後來變成那樣,到現在都無法釋懷,也是自然的。”
在宿舍生活的時候,最上經常輔導久住夫婦的獨生女由季的學習。傢庭教師的費用雖然隻是些零食或者水果,但最上也並不在意這些。怕生到即使看到宿舍的學生們也會退回房間的由季,慢慢對最上敞開心扉,每次解決瞭問題都會露出開心的笑容,到後來親昵到還會纏著最上讓他陪她玩耍。最上就像對待妹妹一樣,很樂於做她的玩伴。
北豐宿舍建築本身是棟陳舊的租賃公寓,最上畢業的時候,已經很難有新的學生入住瞭,現在的學生已經很少會滿足於四張半榻榻米大小的宿舍瞭。
最上也在畢業後搬進瞭位於駒入的一間六張榻榻米大小的公寓,一邊打工,一邊努力準備司法考試。後來聽說北豐宿舍的學生越來越少,變成瞭普通打工族也能入住的單身宿舍。他也想過偶爾去玩一下,讓久住夫婦看看自己的現狀,他也看看由季成長的樣子,不過想要盡快通過司法考試,早日立足的焦慮使得他一直沒能涉足根津。
就這樣,畢業後的第四個夏天,最上得知瞭由季被殺的消息。
他隻有那時去瞭一次,卻是為瞭給由季守夜。
然而,就連那一次回去,也令他有些後悔。
失去愛女的久住夫婦陷入無盡的絕望,而幾年來止步於司法考試的最上卻幫不上任何忙。
看到那個樣子,也完全能夠想象那之後夫婦倆的人生會變成什麼樣。
到瞭現在再去確認那個結果,實在太痛苦瞭。
而且……
時至今日,他依然無能為力。
那之後已經過瞭十七年。
由季案件的追訴時效已經過瞭。
“哦,對瞭,奈奈子還好嗎?現在應該是中學生瞭吧,正是比較頭疼的年紀吧?”
前川有意換瞭話題,問起最上女兒的近況。
可是,由季的音容卻在最上的腦海中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