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來瞭來瞭!”
最上在銀座周邊的那個居酒屋單間裡剛一露面,就看到這兩個人已經松開瞭領帶,正開懷地手握著酒杯迎接他。
“隻有你啊,不親眼見到都不知道會不會真的來,太好瞭太好瞭!”
律師前川說著把身邊的椅子拉開。
“我說來肯定會來,我哪有那麼難相處。”
最上的話,引得兩個人輕聲笑瞭起來。
“不自知才最惡劣呢。”
最上過去確實很少參加喝酒聚餐,所以才會給人這種印象吧。不過現在就算不拒絕,這樣的聚會也越來越少瞭。二十多年前,為慶祝前川順利通過司法考試而聚起來的七個人,有人考試失敗瞭,有人考試合格卻離開瞭東京。今天如果最上不來,就隻剩下前川和同為律師的小池孝昭二人對飲瞭。
“最上,你的眼神越來越兇狠瞭嘛。”
舉杯之後,最上剛剛喝下瞭第一口啤酒,坐在旁邊的小池冷不丁冒出來這句毫不見外的話。去年回到東京跟兩位相聚時,也聽他說瞭同樣一句話。據說檢察官的工作做久瞭,臉上自然而然就會變成現在的神情,不過最上覺得這多半是朋友間的調侃。
“小池你是越來越發福瞭嘛。”最上出言反擊剛才調戲他的人,“在大律所工作有那麼多油水嗎?”
“說什麼哪。”小池晃著肉肉的雙腮笑道,“哪有什麼油水,實在太忙難免偏食瞭而已。”
“那看來是太忙瞭。”
最上說著朝旁邊的前川看瞭一眼,不覺一驚。
“前川反倒瘦瞭很多啊。”
倒不是跟小池對比,前川原本就是纖瘦身材,現在更覺得顴骨突出,臉頰深陷。
“哦,這個傢夥把胃切除瞭,剛才一直在聊這個的。”
“把胃切除瞭?”
“是癌癥。”前川不好意思地笑瞭笑,“好在沒有全部切除,現在體重也恢復瞭一些。”
“怎麼回事,真讓人吃瞭一驚啊。”最上認真地盯著前川說,“什麼時候的事?告訴我的話還能去看看你。”
“嗯,也想過要告訴你們,不過這不是什麼好事,而且一旦要手術,需要處理的事情也很多。”嘴上說瞭這麼多借口,其實還是因為前川不想給周圍人添麻煩。
“去年一起喝酒的時候就聽說體檢有問題瞭。”小池皺著眉頭說,“當時我就註意到他臉色很差。”
“這樣啊。”最上輕輕嘆瞭口氣,“那真是夠受的瞭。既然狠下心來做瞭手術,至少今後可以安心一些瞭。”
“嗯,總之能活下去瞭。”前川聳瞭聳肩膀說。
“還能喝到好喝的啤酒,足夠啦!”小池舉起酒杯笑言。
“不過,真沒想到這個年紀就……”前川一臉認真,“一聽說是癌癥,就不是受打擊的問題瞭,得時刻做出最壞的打算,人生觀也會不一樣瞭。”
“這個是肯定的吧。”最上點頭。
最上雖然沒生過大病,不過三年前送別母親的時候,也是思考良多。看到死亡,自然會聯想到自己的人生。如果關乎自己的生死,則程度更甚吧。
“是不是覺得死刑制度也有好處瞭?”小池開玩笑地問前川,“隻有死亡擺在眼前的時候,罪犯才會思考它的意義,如果沒瞭死刑判決,就沒有這個機會瞭。”
“我其實沒覺得死刑制度是錯誤的,當然你說得也沒錯……這個問題比較難哪,不是自己得瞭癌癥就可以輕易找到答案的。”
大學時期,朋友之間討論到死刑制度,隻有一個人提倡廢除死刑,那就是前川。看到他一本正經據理力爭的樣子,總是忍不住要欺負欺負他,其他的朋友也是一樣,所以最上經常聯合小池他們一起駁倒他,就像孩子氣的調戲,一看到前川因為爭辯不過而漲紅的臉就特別開心。
人的想法是不可能突然一百八十度轉變的,到現在關於死刑也有很多話可以說,隻是前川不知從何時起已不像學生時代那樣貿然說出希望廢除死刑瞭。
最上覺得是因為北豐宿舍管理人夫婦的女兒由季被殺事件吧。
小池和其他備考的同伴沒有入住過北豐宿舍,所以察覺不到,“前川經過社會磨煉也成熟一些瞭嘛”,這樣簡單開個玩笑就結束瞭。
不過,就算最上想到瞭前川心境變化的原因,理解他的心情,也不會特意去確認。前川在他的律師生涯中,曾經為死刑犯人做過辯護,也曾積極參與支援被害者的活動,肩上擔負著衡量犯罪與刑罰的天平一路走到現在,心中早已沒有那些一言以蔽之的論斷瞭吧。作為檢察官的自己,也不會再像學生時代那樣輕率地宣揚某個觀點,隻是一心考量著給罪犯量刑而已。
“小池靠企業法務吃飯,輕松自在自然什麼都敢說。”
最上這樣揶揄著小池,化解瞭這場爭辯。
“喂,”小池半開玩笑地還嘴,“你是想說隻有你們代表正義,我隻是幫資本傢賺錢的工具嗎?”
“我可沒這個意思。”最上哭笑不得地說。
“我可要告訴你們,這個世界是靠經濟運轉起來的。如果經濟崩盤,這個世界就會變成地獄。自殺的人,抑鬱癥患者,傢庭破碎,不知道會產生多少你們想象不到的犧牲者。請你們好好理解一下我們對於支撐經濟命脈的貢獻。”
“說得太對瞭。”最上老實地表示同意,“學生時代從沒想過法庭之外還能當法務,當然更沒想到那才是最賺錢的。你眼光最獨到,是真正的聰明人。”
“什麼嗎,這是在表揚我?聽起來明明是諷刺嘛。”小池還擊。
“沒有,不是諷刺,如假包換的真心話。如果敢對大律所的合夥人律師諷刺挖苦,那隻能解釋為嫉妒瞭。”
最上忍住沒有笑出聲,小池嘴裡一直嘟囔著:“諷刺,這就是諷刺。”
“有一件重要的事,”仿佛回到學生時代,喋喋不休的鬥嘴由前川結束瞭,“丹野現在怎麼樣瞭?我挺擔心他的。”
去年聚會的時候,除瞭在座的三個人,丹野和樹也在。
丹野到三十五歲左右一直做律師,後來接受瞭執政黨——立政黨公認,參加眾議院選舉競選,順利當選,華麗轉身成瞭議員。他為人並不強勢也不善權謀,其實並不適合做政治傢,不過憑借著做事勤懇不怕吃苦,近年來也在政權中擔任過國交省的副大臣、政黨調副會長等要職。
可是就在去年,立政黨中的大人物——政治傢高島進,被懷疑接受瞭承包海洋土木工程的MARIKON公司的幕後捐款,周刊報道之後受到瞭廣泛關註,為此丹野周圍的形勢也不妙瞭起來。丹野不僅僅效力於高島集團,還是高島的女婿。
有傳言說在高島集團為穩固體制策劃籌款時,正是丹野將MARIKON公司和高島撮合起來的。據說是利用瞭國交省副大臣時期和MARIKON公司建立起的關系,而且當時列席瞭現金贈予的現場。
各大媒體紛紛相傳,從年初開始東京地檢特搜部對此事展開瞭秘密偵查,現在正對丹野等涉案人員進行隨時審問。
“對瞭,這正是最上管轄的范圍呀,”小池用責備的眼神看向最上,“現在搜查是什麼情況?”
“不知道。”最上表情淡漠地搖瞭搖頭,“雖然都在地檢,但特搜部是完全獨立的,不會有任何情報透露出來。”
“裡面總有你認識的人吧?問都沒有問過嗎?冷血的傢夥啊。”
“我在名古屋的時候在特搜部工作過,它是單獨的組織,能掌握到搜查方向的隻有部長、副部長,充其量到直接負責的檢察官,其他的搜查檢察官都不過是跑腿的。這些事情問瞭也是白問。”
“就算是問到瞭也不方便透露給我們吧,不能責怪最上的。”前川自言自語地說,“不過,最上你是怎麼看的?丹野有可能被捕嗎?”
“這我也不知道。”最上嘆瞭口氣,“不過,特搜部的目標是高島進吧。”
高島進是下任首相候選中最有可能勝選的,而且相傳要出任黨首選舉,在這個時候爆上臺面的嫌疑,從時機上來說會造成公眾很高的關註度,特搜部的士氣也會因此高漲起來。
“不過,我覺得不可能隻攻擊目標而不波及其他吧。”
聽瞭前川的話,最上點點頭。
“嗯……一開始很有可能會把丹野作為目標。問題的關鍵在於這次捐款是高島集團作為政治團體接受的,那麼是誰決定瞭不計入收支報告書,誰是知情人,這些特搜部都會一一追查。如果有證據證明全是高島一人所為,特搜部倒是不會越線,但是事情不可能那麼簡單。如果特搜部的觀點是由丹野提案,高島最終同意,那麼丹野的處境就難辦瞭。”
“丹野不可能提案的。”前川苦著臉說,“他最討厭那些卑鄙的事情。”
“政治世界本身就比較特殊,有些事情不是討厭就可以逃避開的。”
聽瞭最上的話,前川皺起瞭眉頭。
“你也覺得丹野可能有罪嗎?”
“我沒這麼說。我們都知道他的為人,可是特搜部並不會因為他看上去清白就手下留情,對政治傢們隻要深究總能找出點問題來的。”
雖然最上借用瞭特搜部的名義,但其實他自己也認為不管丹野如何潔身自好,隻要在政界就很難獨善其身,即使參與瞭這場暗中交易也不奇怪。自然而然想到這些,是因為受到瞭工作潛移默化的影響吧。從這一點也能看出,最上和對丹野深信不疑的前川,兩個人所處的世界是多麼不同瞭。
“故意沒有把捐款記入收支報告書,就說明要在不便公開的地方上用錢。這種事情恐怕高島已經做過很多回瞭,這次隻不過是碰巧被發現瞭。丹野不可能安排這種事情,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的。”
小池憤憤不平地說完,忽然話鋒一轉,撓撓頭繼續說:“可是像高島進這種位高權重的大人物,不會輕易落入特搜的網中吧。把丹野推出去做替罪羊,才是我最擔心的。”
“如果最上在特搜部,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心急如焚瞭。”前川鬱悶地說,“現在的情形得考慮到最壞的結果,萬一他被捕瞭,就得組成辯護團來支援他。”
“我雖然是個刑事門外漢,不過隻要能出力,絕不推辭。”小池立馬響應。
特搜部的追查非常嚴格。不管是大公司的領導,還是高級官員,抑或是政治傢,隻要有漏洞就會徹查到底,糾纏不休的審問調查甚至能顛倒黑白。前川他們的擔心不無道理,隻是作為最上來說,實在找不出合適的語言。
“丹野肯定能渡過這次難關。”
一個人小聲地嘟囔瞭一句,最上將杯中的啤酒一飲而盡。隻是,這最後一口酒,最上感覺到一絲苦澀。
從居酒屋出來之後,小池說還要加班,留下一句下次再聚就上瞭出租車。
最上和前川回傢的方向不同,不過兩人一起走到瞭車站。
“一不留神大學畢業已經過去二十五年瞭,大學時代真是彈指一揮間。一起學習的那些同伴現在都有瞭各自的立場,這也算是歲月已逝的證據吧。最上你也要註意身體。我們雖然聽說過不少故事,但很少能夠感同身受,很多事情直到失去瞭才會知道珍惜。健康,是最重要的。酒也要適可而止。”
過去喜歡換著場子喝酒的前川說完笑瞭笑,最上也沒有打算要去第二傢,於是約著下次有機會再聚,兩人便在地鐵站口分開瞭。
夜有些涼。
和舊友們的再會,通常會讓人沉浸舊事遺忘今朝,可是今夜卻有些不同。
每個人都生活在別人所不知道的現實裡。
下瞭電車之後走在回傢的路上,最上忽然很想打電話給丹野,可是他意識到一時興起打這個電話有些不妥,最後還是把手裡的手機放回瞭口袋。
回到傢已過瞭十點半。
妻子朱美正在客廳裡一個人看著韓國明星的DVD,對回來的最上沒有任何反應。
幾年前還是和睦傢庭的氛圍,可是自名古屋的那段生活之後總覺得缺瞭點什麼。特搜部任務繁重,最上本就無暇顧全傢裡,而女兒奈奈子進入高中後,比起待在傢最上更願意出去跟朋友在一起。去年轉到東京地檢的時候,高中還未畢業的奈奈子和朱美留在瞭名古屋,最上一個人到東京赴任,今年奈奈子考入瞭東京的女子大學,好不容易一傢團圓瞭,卻已經不是從前的樣子瞭。
最上泡好澡,朱美還在不厭其煩地看著DVD。
“我下個月去旅行,到時拜托瞭。”
朱美眼睛盯著電視,順口說瞭出來。
“去哪裡?”
“韓國呀。”
語氣中透出的意思是“那還用問”。
“又去啊。”
兩個月前她才剛剛拋下考試中的奈奈子,跟著韓劇粉絲從韓國旅行回來。還不隻這些,聽說去年從名古屋也興沖沖地跑出去瞭三次。其中有兩次是背著最上出門的,最上事後知道責怪她怎麼可以把奈奈子一個人留在傢裡,她也隻是回瞭一句“她已經不是需要擔心的孩子瞭,沒關系的”,理直氣壯地敷衍瞭過去,而奈奈子也一副完全不介意的樣子。
“奈奈子去哪裡瞭?”
註意到女兒不在傢,最上問道。
“她說開始打工瞭。”
“打工?要到這麼晚嗎?打的什麼工?”
“這我就不知道瞭,你去問她吧。”
朱美不耐煩地回答,調高瞭電視音量。
最上斷瞭話茬,索然無味地站在狹小的客廳一角,朱美在結婚前後見過前川幾次,想著應該跟她說一下前川胃癌手術的事情,可是按照現在的情形,聽到她不上心的回應怕是隻會影響心情,想想還是算瞭。
“我去睡瞭。”
自言自語般說完,最上走進瞭臥室。
現在這樣的生活,表面上看起來,可以用“平和”“幸福”,或者“圓滿”這些詞語來形容吧。
可是,最上心裡卻覺得空落落的。
最上躺在床上,抬眼望著漆黑一片的屋頂,輕輕地嘆瞭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