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領教過地球武器突襲的威力之後,火星人撤退至霍斯爾公地,回到它們最初的地盤。它們步履匆匆,加之抬著同伴的屍骸,顯然忽視瞭許多像我這樣微不足道的迷途者。倘若它們拋下同伴,繼續向前進攻,阻擋它們去往倫敦的唯一防線,就隻剩下能夠發射十二磅重炮彈的大炮陣營。想必它們會在消息傳到首都之前抵達那裡。它們的降臨將成為一場災難,令人聞風喪膽、猝不及防,如同一個世紀以前毀滅裡斯本的那場地震[39]。
然而,它們並不著急。圓筒接踵而至,完成一次又一次穿越星際之旅,每隔二十四小時就會得到增援。與此同時,陸軍和海軍當局也已充分意識到對手的強大威力,正在加緊備戰。每分鐘就有一門大炮部署就位。日落之前,在金斯頓和裡士滿附近的山坡上,每一片灌木林、每一棟鄉野別墅背後,都埋伏著一個黑洞洞的炮口。在霍斯爾公地火星人駐地四周的荒涼焦土上——面積大約共有二十平方英裡,在綠樹林間已成焦炭的村莊廢墟裡,在被裊裊青煙熏黑的街巷拱廊中——這裡一天前還松林茂密,遍地匍匐著偵察兵,他們手拿日光反射信號器,一旦火星人發起進攻,便能及時向炮兵報告。可是,現在火星人已經掌握炮兵部隊的戰術,也深知允許人類靠近的危險,因而沒人膽敢踏入圓筒周圍一英裡內的區域,否則就將付出生命的代價。
下午早些時候,這些龐然大物似乎一直在來回走動,將第二和第三個圓筒裡的一切——前者在阿德爾斯通高爾夫球場,後者在佩爾福德——都搬到霍斯爾公地它們最初降臨的沙坑裡。在公地對面,那片燒焦的石楠樹叢和一望無際的斷壁殘垣上,有個火星人在站崗放哨,其他人則卸下巨型戰鬥機器裝備,鉆進沙坑之中。直到深夜它們仍緊張忙碌著,從梅羅附近的山崗上可以望見坑內不斷升騰起濃重的綠色煙柱。據說,在班斯特德和埃普瑟姆高地,也都能目睹此番景象。
火星人在我身後忙著準備下一輪進攻,我前方則是嚴陣以待的人類同胞。此時,我忍著劇痛,歷經艱辛,離開戰火交加、硝煙彌漫的韋佈裡奇,朝倫敦的方向走去。
我看見遠處有一艘被廢棄的小船正順流而下。於是,我脫下身上幾乎所有濕透的衣服,追上前去占領這艘船,以此逃離這片災難之地。可船上沒有槳,我隻得盡己所能,用燙得半熟的雙手來劃水,順著河流前往哈利福德和沃爾頓。可以想見,船速相當緩慢,我不時回頭張望。我之所以沿河而行,是因為在我看來,倘若火星巨怪殺個回馬槍,河流是絕佳的逃生之所。
在那個被炸死的火星人倒下的地方,河水熱氣蒸騰。這股熱流隨我一同漂向下遊,因而我在將近一英裡的劃行中幾乎看不清河的兩岸。不過有一回,我瞥見一排黑影從韋佈裡奇而來,匆匆穿越草地。哈利福德似乎已荒無人煙,河邊的幾座房屋都在燃燒。這裡靜得出奇,炙熱的藍天下,竟不見人的蹤跡,唯有煙霧和幾縷火苗直上雲霄,令午後變得更加炎熱。著火的房屋周圍並沒有圍觀人群,這使我頗感意外。在更遠處,岸上的蘆葦燒得幹枯,濃煙陣陣,而一道火線正向剛收割的幹草堆不斷蔓延。
歷經這番驚心動魄之後,我感到渾身疼痛,疲憊不堪。於是,我順著河流在水上漂蕩。過瞭許久,水面依然滾燙無比,我心中再次湧起一陣恐懼,隻得重新向前劃行。陽光炙烤著我赤裸的脊背。終於,沃爾頓橋在河灣處映入我的眼簾,此時高燒和暈眩向我襲來,使我連害怕都顧不上瞭。我在米德爾塞克斯郡爬上岸,躺倒在高聳的草叢中,難受得要命。我估計當時大概四五點。不久,我便站起身,走瞭約有半英裡,路上一個人都沒遇見,後來我再次躺倒在一道籬墻的陰影下。依稀記得,走到最後,我不停地自言自語,精神恍惚,而且口幹舌燥,後悔自己沒多喝幾口水。說來奇怪,我竟生起妻子的氣來。不知何故,前往萊瑟黑德的奢望令我耿耿於懷。
我記不清牧師是何時到來的,恐怕當時我已經昏睡過去。等我醒來時,他已坐在我身邊,襯衫袖口沾滿煙塵。他臉上剃得很幹凈,正抬頭盯著天空中搖曳的微光。這便是所謂的“魚鱗天”,天上的雲朵如羽毛一般層層疊疊,泛著仲夏夕陽的餘暉。
我坐起身來。他聽見響動,立刻朝我看來。
“你有水嗎?”我突然問道。
他搖瞭搖頭。
“過去的一小時裡你一直在要水喝。”他回答。
我們沉默良久,彼此打量著對方。想必他一定認為我是個怪人,因為除瞭濕透的褲子和襪子,我什麼都沒穿,而且渾身燙傷,臉頰和肩膀被熏得發黑。他的臉看上去有些孱弱,下巴後縮,頭發卷曲,亞麻色的鬈發蓋在低窄的前額上。他的眼睛很大,淺藍色的雙眸茫然凝視著。他面無表情地望向別處,突然開口說起話來。
“這是怎麼回事?”他問道。“這些東西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望著他,沒有作聲。
他的口氣似乎是在抱怨,說著伸出一隻幹瘦而蒼白的手。
“怎麼能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我們到底犯瞭什麼罪過?我做完晨禱之後,在路上散步,想為下午的禱告整理思緒。這時——大火,地震,死亡!就像在索多瑪和蛾摩拉[40]!我們所做的一切全都付之一炬,所有的一切——這些火星人究竟算什麼東西?”
“我們自己又算什麼呢?”我清瞭清嗓子,如是回答。
他抱著膝蓋轉過身,視線再次回到我身上。他一聲不吭地望著我,足有半分鐘之久。
“我在路上散步整理思緒,”他說,“突然——大火,地震,死亡!”
他再度陷入沉默,低著頭,下巴幾乎要碰到膝蓋。
過瞭不久,他開始揮手比畫起來。
“這一切——所有主日學校——我們所做的——韋佈裡奇犯瞭什麼罪?全都付之一炬——全都毀於一旦。還有教堂!三年前我們才剛翻修過。倒塌瞭!全都沒瞭!到底為什麼?”
又是一陣沉默,接著他像發瘋似的叫嚷起來。
“烈焰之火,永無止境!”他大喊起來。
他伸出幹瘦的手指,指向韋佈裡奇,眼中閃著怒火。
直到此時,我才開始揣測他的來歷。他的悲慘遭遇——他顯然是從韋佈裡奇來的逃難者——已將他逼到崩潰的邊緣。
“這裡離森伯裡[41]遠嗎?”我不動聲色地問道。
“我們該怎麼辦?”他反問我。“這些怪物到處都是嗎?地球已經被它們統治瞭嗎?”
“這裡離森伯裡遠嗎?”
“可是今天上午我還才做過晨禱——”
“情況有所改變,”我平靜地說,“你得保持冷靜。我們還有希望。”
“希望!”
“是啊。雖然損失慘重——但依然充滿希望!”
我將自己對當前處境的看法向他娓娓道來。他起先還饒有興趣地聽我講,但說著說著,他目光渙散起來,又回到原先的模樣,視線從我身上移開。
“這就是末日肇始之時,”他打斷我說,“末日!這就是耶和華大而可畏的日子[42]!人們應當向山和巖石說,倒在他們身上,把他們藏起來——躲避坐寶座者的面目![43]”
我終於明白這根本無濟於事,於是不再費力解釋。我掙紮著站起身,走到他跟前,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振作點!”我安慰道,“別被恐懼沖昏瞭頭!如果災難降臨時就喪失信仰,宗教還有什麼用處呢?回想一下,地震、洪水、戰爭、火山曾給人類造成多大傷害!你以為上帝能使韋佈裡奇免遭災禍嗎?他可不是保險商。”
他一言不發地端坐良久。
“我們如何才能逃脫呢?”他突然問道,“它們刀槍不入,冷酷無情。”
“它們並非刀槍不入,可能也沒有冷酷無情。”我回答說,“它們越是無所不能,我們就越要保持清醒和謹慎。三個小時前就有一個火星人被炸死瞭。”
“死瞭!”他邊說邊朝四周望去,“上帝的使臣怎麼可能死呢?”
“我親眼所見。”我接著對他說,“我們碰巧見證瞭這一切,”我說道,“僅此而已。”
“天上的閃光是怎麼回事?”他突然問我。
我告訴他,那是日光反射信號器在發送信號——天穹之上,人類努力自救的象征。
“盡管一切看似平靜,”我說,“但我們已經身處大戰之中。天上的閃光預示著風暴正在醞釀。我猜想,火星人就在那裡。而在倫敦的方向,裡士滿和金斯頓附近山巒層疊,綠樹遮蔽,人們正在營建工事,安放大炮。不久,火星人就要再度歸來瞭。”
正說著,他突然跳起來,用手勢打斷瞭我的話。
“你聽!”他說。
隻聽河對岸的丘陵後面,傳來遠處沉悶的炮聲和一陣古怪的呼叫。然後,一切陷入沉寂。籬墻那邊飛來一隻金龜子,嗡嗡作響,從我們身旁掠過。韋佈裡奇和謝珀頓上空煙霧彌漫,籠罩在炙熱而寧靜的壯麗落日之中。西邊的蒼穹則高懸著一彎新月,依稀泛出蒼白的光芒。
“我們最好沿著這條路走,”我提議道,“一路往北走。”
[39]指1755年11月1日葡萄牙裡斯本大地震(Great Lisbon earthquake)。這是人類歷史上破壞性最大、死傷人數最多的地震之一,震後隨之而來的火災和海嘯幾乎將裡斯本毀於一旦。
[40]索多瑪和蛾摩拉(Sodom and Gomorrah):聖經中記載的兩座荒淫罪惡之城。有關其毀滅,參見《聖經·舊約·創世記》第19篇第24至25節:“當時,耶和華將硫黃與火,從天上耶和華那裡降與索多瑪與蛾摩拉,把那些城和全平原,並城裡所有的居民,連地上生長的都毀滅瞭。”
[41]森伯裡(Sunbury):薩裡郡的城鎮。
[42]引自《聖經·舊約·約珥書》第2篇第30至31節:“在天上地下,我要顯出奇事,有血、有火,有煙柱。日頭要變為黑暗,月亮要變為血,這都在耶和華大而可畏的日子未到以前。”
[43]引自《聖經·新約·啟示錄》第6篇第16節:“向山和巖石說:“倒在我們身上吧!把我們藏起來,躲避坐寶座者的面目和羊羔的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