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哈利福德附近那片平坦的草地上,牧師坐在籬墻下對我胡言亂語,而我弟弟則在威斯敏斯特橋上駐足,目睹逃難的人潮蜂擁而至。
就在那時,火星人再度發起進攻。有關那天晚上的戰況眾說紛紜,但可以肯定的是,直至深夜九點,絕大多數火星人仍在霍斯爾公地的沙坑中忙著備戰。它們匆忙做著準備,不斷釋放出大量綠煙。
然而,八點鐘左右,確實有三個火星人離開沙坑。隻見它們邁著緩步,謹小慎微地前行,穿過拜弗利特和佩爾福德,朝裡普利和韋佈裡奇走去。最終,它們望見夕陽下嚴陣以待的大炮。前進期間,這些火星人並未擠作一團,而是一路縱隊,彼此之間保持一英裡半的距離。當它們相互交流時,會發出汽笛似的號叫,音調忽高忽低。
這就是我們在哈利福德上城聽見的號叫聲,以及從裡普利和聖喬治山傳來的開炮聲。裡普利的炮手都是些毫無經驗的義務兵,本不該將他們部署在這樣的位置。時機未到,他們便胡亂發射炮彈,所以根本沒有射中。隨後,他們紛紛穿過這片空無一人的村莊,或騎馬,或徒步。那個火星人並未使用熱射線,而是平靜地徑直朝大炮走去。它小心翼翼地在炮火中穿行,將士兵們甩在身後,然後毫無征兆地出現在潘思山公園裡的大炮跟前,並將其摧毀。
相對而言,聖喬治山上的炮兵更為訓練有素,也更具膽識。他們藏在松樹林中,連距離最近的火星人似乎都未察覺到其存在。他們如同接受檢閱一般,謹慎地將炮彈瞄準目標,繼而在約一千碼射程內開火。
炮彈在火星人周圍接連炸響,隻見它蹣跚著往前走瞭幾步,便跌倒在地。眾人齊聲歡呼,並極為迅速地重新裝上彈藥。被打倒的火星人發出一聲長長的哀號,似乎這隻三腳怪的左腿被一發炮彈炸斷。
這時,另一個閃閃發光的巨怪應瞭一聲,突然出現在南邊的樹林後方。第二波炮彈全部射空,沒有擊中那個倒地的火星人。與此同時,它的同伴則將熱射線對準炮兵陣地。彈藥箱被當即炸毀,四周的松樹燃起熊熊烈火,隻有一兩個已經跑到山頂的士兵幸免於難。
隨後,三個火星人停下腳步,似乎在一起商議些什麼。根據觀察火星人的偵察兵報告說,它們在原地一動不動待瞭半個小時。那個跌倒的火星人費力地從頭罩中鉆出來,出現一個古怪的褐色身影,從遠處看,像是植物患枯萎病後留下的斑點。顯然,它正在修理自己的支腳。大約九點鐘,火星人修復完畢,它的頭罩再次從樹林後方顯露出來。
當晚九點剛過不久,又有四個火星人來到這裡,與這三個外出放哨的同伴會合。它們各自拿著一根粗大的黑色管筒,並將同樣的管筒分別遞給這三個火星人。於是,七個火星人以相同的間距,分佈在聖喬治山、韋佈裡奇、森德和裡普利等地,排成一道曲線陣勢。
它們剛開始移動,便有十幾支信號火箭從山中騰空而起,向迪頓和伊舍附近待命的炮兵發出警訊。同時,四個握著黑管的火星機器戰士渡河而過,其中兩個闖進我和牧師的視野之中,在西邊天空的映襯下顯得漆黑一團。當時,我們倆步履匆匆,正拖著疲憊的身軀,痛苦不堪地沿著哈利福德往北的馬路前行。由於四周的曠野籠罩在一片乳白色的迷霧中,使火星人離地三分之一的身軀都掩映其間,因而它們看起來像是在行走在雲端似的。
目睹此情此景,牧師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低吼,便撒腿就跑。可我深知,在火星人面前,逃跑根本無濟於事。於是,我轉身穿過沾滿露水的荊棘叢和蕁麻地,爬進路邊一道寬闊的壕溝。牧師回頭看見我的舉動,趕忙跟上前來。
兩個火星人停下腳步,離我們較近的這個面向森伯裡站著,而較遠者則朝著斯泰恩斯,在昏星[51]的映照下恍如一團模糊的灰影。
火星人時斷時續的號叫聲戛然而止,它們彼此默不作聲,站在圓筒周圍那一彎月牙形的巨大區域內,月牙兩端尖角相隔十二英裡。自從火藥發明以來,從沒有一場戰爭的序幕如這般平靜。無論是對於我們,還是裡普利附近的觀察者,感受都是一樣的——在月光星辰與落日餘暉之間,火星人立於天地之間,似乎是黑夜的唯一主宰,隻見聖喬治山和潘思山樹林中泛著火光。
然而,在這片月牙形區域對面——在斯泰恩斯、豪恩斯洛、迪頓、伊舍、奧克姆,在河流南面的山巒樹林背後,從平坦的草地一路向北望去,哪裡密林叢生、屋舍林立,哪裡能夠充當庇護之所——哪裡就能看見嚴陣以待的大炮。信號火箭在夜空中炸響,火光乍現,又旋即消失。所有整裝待發的炮兵,頓時精神緊張起來,進入戒備狀態。一旦火星人進入射程范圍內,那些紋絲不動的漆黑人影,那些暗夜時分閃爍微光的大炮,就將掀起暴風驟雨般的激戰。
毫無疑問,在成百上千心懷戒備的炮兵們心中,始終有個疑問揮之不去,連我自己也困惑不已:火星人究竟對我們有多少瞭解?它們是否知道,我們井然有序、訓練有素的百萬之師,可謂眾志成城呢?在它們眼中,人類的炮火進攻、槍彈突襲,乃至對其地盤的封鎖,是否就像我們看待遭受驚擾而奮起圍攻的蜂群那樣呢?它們會妄圖將我們趕盡殺絕嗎?(當時無人知曉它們究竟以何種食物為生)我望著火星哨兵魁梧的身影,心中縈繞著上百個這樣的問題。在腦海深處,我覺察出一股強大的未知力量,正潛伏在通往倫敦的路上。它們設好陷阱瞭嗎?豪恩斯洛的軍火工廠已經佈下天羅地網瞭嗎?倫敦人是否擁有決心和勇氣,將他們的繁華都市變成一座比莫斯科更空曠的城池[52]?
我們蹲在壕溝中,透過籬墻向外窺視。仿佛過瞭許久,遠處傳來一聲巨響,像是大炮的轟鳴。接著近處也響起炮聲,而後又是一聲。此時,隻見我們身旁那個火星人高舉手中的黑管,如同開槍似的向上射擊,巨大的爆炸聲震得地面劇烈搖晃。面朝斯泰恩斯的那個火星人也跟著開火。沒有火光,也沒有硝煙,唯有彈藥上膛時的炸裂聲。
隆隆的炮聲每隔一分鐘漸次炸響,令我興奮不已。我竟然忘記瞭自身安危,也不顧燙傷的雙手,便爬上籬墻,凝視著森伯裡的方向。
就在這時,又是一聲巨響,一枚碩大的炮彈從頭頂掠過,朝豪恩斯洛飛去。我原以為至少能看見煙霧或者火光,抑或爆炸發生的其他跡象,可映入我眼簾的卻隻有黛藍色的蒼穹,一顆孤星閃爍其間,天幕之下到處彌漫著白霧。此刻絲毫聽不見撞擊聲,也沒有爆炸聲。一切又重歸寂靜,而炮聲的間隔時間也延長至三分鐘。
“出瞭什麼事?”牧師站到我身旁問道。
“天知道!”我說。
一隻蝙蝠撲扇翅膀飛過,而後消失在視野中。遠處傳來一陣呼喊聲,旋即又停瞭下來。我再次朝那個火星人望去,它正搖晃著身軀,沿河岸向東前進,步伐飛快。
我每時每刻都期望會有隱蔽的大炮朝它開火,可是,那天夜晚卻始終闃寂無聲。火星人漸行漸遠,身影也越來越小,不久便淹沒在薄霧和深沉的夜色之中。伴隨著一股莫名的沖動,我們又向上攀爬。
隻見森伯裡的方向有一團黑影,像是突然出現一座圓錐形山丘,遮住瞭遠處的原野。接著,在河對岸更遠處的沃爾頓那邊,也有一座類似的山丘浮現在眼前。正當我們凝神註視之際,這些形似山丘的物體,變得越來越低矮,越來越寬闊。
我心中猛然一動,朝北邊望去。隻見一片朦朧中,第三座漆黑的山丘已經矗立在那裡。
忽然之間,萬籟俱寂。我們能聽見,在東南方的遠處,火星人彼此發出的呼叫聲,更襯托出此時的寧靜。隨後,它們的炮彈在遠處炸響,空氣再度震動起來。然而,地球上的炮兵部隊卻沒有任何回應。
當時,我們都不清楚暮光中漸次隆起的黑色山丘究竟是何物,後來我才明白它們所意味的不祥之兆。火星人們站在我先前描述的那片月牙形區域內,它們個個手持一柄形似機槍的長管,向面前每一座山丘、每一片灌木、每一排房屋,以及任何其他可能埋伏大炮的地方發射巨型彈筒。有的隻射出一枚,有的則發射兩枚——我們見到的那個火星人便是如此。據說,裡普利的那個火星人當時發射瞭至少五枚彈筒。這些彈筒在地上砸得粉碎——但並沒有爆炸——而是立刻釋放出大量濃稠的黑色蒸汽。隻見蒸汽盤旋上升,不斷翻滾,凝結成漆黑的巨型積雲。這座氣團堆成的山丘向下沉降,緩慢地向四周的原野擴散。凡是需要呼吸的一切生物,一旦沾上這種蒸汽,哪怕隻是吸入少許刺鼻性的氣體,就必死無疑。
這種蒸汽比最濃稠的煙霧還要更重,因而起初會受到沖力作用猛然上湧,但隨後就在空氣中沉降,以液體而非氣體的形式在地表流動:途經山丘,匯入山谷,流向溝渠和水道之中,與火山口湧出的碳酸氣流[53]如出一轍。它一旦遇水就會發生化學反應,水面立刻覆著一層粉末狀浮渣。這層浮渣完全不溶於水,它會緩慢下沉,並不斷生成新的浮渣。奇怪的是,雖然觸碰蒸汽會當即置人於死地,但喝下過濾浮渣的水卻能安然無恙。與常規的氣體不同,這種蒸汽並不能在水中擴散。它聚集在河岸邊,沿著斜坡向下遊緩慢流動,隨風徐徐飄蕩,很久之後才與薄霧和空氣中的水汽相結合,化作塵埃落在地上。我們至今仍對這種物質的屬性一無所知,隻知道含有某種未知元素,在光譜的藍色區域內呈現四條譜線。
這股黑煙剛擴散時會劇烈上湧,隨後便緊貼地面流動,即便在沉降之前也如此。所以,凡是待在離地五十英尺的高處,無論是房頂,還是高層住宅的上層,或是大樹上,都可免遭毒氣侵襲。那天晚上,這一推斷就在喬巴姆路和迪頓得到證實。
從喬巴姆路上逃離的一位幸存者,講起他的奇妙見聞。他向我們描述黑煙盤旋上升的怪異情形,說他從教堂塔尖向下俯瞰,望見村裡的房屋如鬼魅般從漆黑一片的混沌中浮現。他在塔頂待瞭整整一天半,又累又餓,還得遭受烈日炙烤。在藍天和遠處山崗的映襯下,大地宛若廣袤無垠的黑色絲絨,紅色屋頂和綠色林木點綴其間。不久,正當陽光照耀之際,朝四周望去,蒙著黑煙的灌木叢、房門、谷倉、廁所和墻壁紛紛浮現在眼前。
不過,這是喬巴姆路上的特有景象。火星人任由這股黑煙留駐此地,直至其自行沉降至地面。而按照慣例,當黑煙發揮作用之後,火星人就會徑直上前噴灑一股水汽,使空氣恢復潔凈。
附近河岸邊的黑煙就是這樣被它們清除的。當時,我們回到哈利福德上城一座被遺棄的空房,借著星光透過窗戶目睹這一切。我們還從那裡望見,探照燈在裡士滿山和金斯頓山上來回搖曳。大約十一點光景,窗戶嘎吱作響,我們聽見部署在那裡的大型攻城加農炮發出陣陣轟鳴。炮聲時斷時續,持續約有一刻鐘。由於看不見火星人的方位,炮兵們隻得朝漢普頓和迪頓的方向亂射一通。後來,探照燈暗淡的光束徹底熄滅,取而代之的是一道紅色亮光。
不久,第四個圓筒從天而降——又一顆明亮的綠焰流星。後來我才得知,它墜落在佈歇公園裡。零星幾聲炮響從西南方向的遠處傳來,而當時裡士滿和金斯頓一帶埋伏在山上的大炮尚未發射。我猜想,那一定是炮兵們被黑煙吞沒前在胡亂開火。
於是,火星人有條不紊地向通往倫敦的鄉間釋放這種詭異而致命的蒸汽,就像人們用煙霧來熏蜂巢似的。它們月牙形的隊伍逐漸朝兩端展開,最終構成一條直線,從漢韋爾一直延伸至庫姆比和梅登。一整晚,火星人都揮舞著那些槍管向前行進。自從有同伴在聖喬治山被打倒之後,火星人就再也沒給人類炮兵任何開火的機會。它們向一切有可能藏匿大炮的地方發射黑煙彈筒,並用熱射線來摧毀所有暴露在外的大炮。
午夜時分,裡士滿公園斜坡上的樹林正熊熊燃燒,金斯頓山亦籠罩在火光之中。火光倒映下,一張黑煙編織的巨網將整片泰晤士河谷覆蓋起來,並向一望無際的遠方延伸。兩個火星人在黑煙中緩慢跋涉,還向沿途各地噴射蒸汽,一路上嘶嘶作響。
那天晚上,火星人對熱射線的使用頗為節制。這也許是因為生成熱射線的原料供給有限,抑或它們並不想徹底摧毀這片土地,而隻是想鎮壓它們所招致的抵抗,將人類嚇退罷瞭。對於後者,它們顯然已經達到目的。人類有組織的反擊行動,已於周日夜晚宣告收場。自此,再也無人敢反抗火星人,因為任何反抗都是毫無希望的,甚至連魚雷艇和驅逐艦上的船員也都拒絕靠岸——他們原本應將速射炮運到泰晤士河,但卻集體嘩變,再度朝下遊駛離。那晚以後,深挖陷阱、掩埋地雷,便是人類唯一敢付諸實施的抵抗行為。可即便使出渾身解數,終究仍是螳臂當車之舉,難以為繼。
不難想象,那些深夜裡苦守待命的炮兵,在通往伊舍的沿途中,將遭受何種厄運——恐怕無人能幸免於難。你腦海中或許會浮現這樣的圖景: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進行中。軍官們時刻戒備,炮兵們則蓄勢待發,手邊堆放著彈藥,炮兵馭手調集車馬,圍觀人群緊挨著警戒線依次站定。夜,寂靜無聲。救護車和醫療帳篷裡躺著韋佈裡奇來的傷員。不久,耳邊傳來火星人發射炮彈時沉悶的轟鳴,笨重的炮彈越過樹梢和房屋,墜落在鄰近的原野上。
你也可能產生如是聯想:眾人突然轉移註意力,不斷膨脹翻滾的黑煙迎面而來,繼而盤旋向上升入高空,使黑夜更為黯淡無光。這詭異而又可怖的蒸汽殺手向其獵物直撲而去,靠近它的人群和馬匹變得若隱若現。人們奔走呼告,卻一頭栽倒在地,發出絕望的吶喊。大炮轉眼間已被拋棄,瀕臨窒息的士兵在地上痛苦地扭動身軀。山錐似的黑煙迅速擴散,顯得晦暗不明。然後,便隻剩黑夜和死亡——唯有這股難以穿透的蒸汽,悄無聲息地將死者包裹其中。
破曉之前,黑煙已在裡士滿的街道上肆虐。政府已陷入分崩離析的狀態,正拼盡最後一絲氣力,向倫敦居民發出逃亡警告。
[51]昏星(evening star):指金星,因日落時在西天閃耀而得此名。
[52]指1812年俄法戰爭。拿破侖率六十萬大軍兵臨莫斯科城下。俄軍主動撤退,將莫斯科付之一炬,成為空城。因時值冬季,法軍補給線過長,不得不撤離,途中遭到俄軍反攻,喪失大量兵力而敗。
[53]火山噴發產生大量二氧化碳氣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