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天氣雖然冷,月光卻很好,隻是魏一平現在無心賞月。他坐在密室裡,合上密碼本,輕輕嘆瞭一口氣——長春來電:“……日前,中共會將一批抗生素類藥品運至哈爾濱。請立刻找到這批藥品,在發放之前將其摧毀。如能成功,哈爾濱缺少醫藥之窘境,將更加嚴重,甚至可能爆發一定規模的疾病傳染……”

向慶壽真把東三省的單子都扔到哈爾濱瞭,大小任務一個接著一個。可相應的物資丁點兒也送不過來。剛剛傳來的消息,爆破行動又失手瞭。盡管陳彬全身而退,但是死瞭人,必然會有公安介入,後續的行動難度就更大瞭。

魏一平沉吟瞭一會兒,重新戴上耳機,開始發報:“……長春總部:來電收悉,馬上執行。目前雷管緊缺,望迅速補充……”

無線電波悄無聲息地在暗夜中劃過,在公安局的偵聽室裡,一個監聽員也戴著耳機凝神靜氣地監聽著。電波時高時低,但“嘀嘀嗒嗒”的聲音一直沒有中斷過。站在監聽員身邊的高陽一臉嚴肅,直到監聽員終於摘下耳機,才輕聲問瞭一句:“怎麼樣?”

“這是個新來的,以前沒聽到過這個手法。”

聽到這話,高陽親自戴上耳機,聽瞭一會兒,然後表情凝重地說道:“這是個老手。快過年瞭,派這麼一個人來拜年。這事兒,怕是不止藥品這麼簡單瞭。”

食品倉庫內,一攤血跡已經在地面上凝固。李春秋蹲在旁邊觀察瞭一會兒,站起來摘掉白手套,說道:“被害人是從正面受到的襲擊——”說著,他沿著兩排貨架之間的甬道向門口的方向走去,站在他身邊的丁戰國和幾個偵查員見狀也趕緊跟上去。李春秋低著頭走瞭幾步,忽然停住,指著地上的幾滴血說道:“這是他第一次遇襲的地方。兇手拿著刀向他撲過來。他用手電筒擋瞭幾下,這一點可以從手電筒上的刀痕上得到證明。他的手背被劃瞭一刀。這些血滴,就是從手背滴下來的。”

隨後,李春秋繼續往前走,指著地上越來越密集的血點說:“他邊呼救邊跑,留下瞭一路的血跡。雖然被劃破的隻是毛細血管,但因為這一刀很深,所以出血量越來越大。而兇手緊隨其後,因此,鞋底也沾上瞭血跡。”

說完,李春秋走到倉庫門口。“就差一步,就能脫險,他甚至已經擺脫兇手的動作范圍。”他又看瞭看門上的血跡,說道,“最後這一步成瞭鬼門關。兇手還是在他拉開大門之前追上來,從身後劃開他的頸動脈——這一圈血,是動脈被割破以後,噴濺上去的。

這時,一個技術人員拎著那顆未爆炸的炸彈,走到丁戰國面前:“丁科長,你看。”

丁戰國左手拿著那顆炸彈,右手握著被拆除下來的雷管,又慶幸又疑惑地說道:“昨天,那些值夜班的工人算是撿瞭條命。不過,炸彈為什麼沒被引爆呢?”

“雷管失效瞭。這是手工制造的,失敗率很高。”技術人員解釋道。

“也可能是還沒來得及引爆。”李春秋在旁邊補充道。

丁戰國搖搖頭說:“不太可能。倉庫保管員進來的時候,炸彈已經放置好瞭,爆破者完全可以將他一起炸死。”

“要麼,是個新手?”李春秋繼續猜道。

丁戰國看瞭李春秋一眼,把手中的兩樣東西都遞給瞭他:“你看看這手法,我覺得,兇手和醫院爆炸未遂案的實施者,是同一個人。”

李春秋接過來,仔細看瞭一會兒:“好像雷管跟以前的不太一樣。”

“是嗎?”丁戰國又湊過來看瞭看,然後,轉身問身邊的技術人員,“裡頭是什麼成分?”

“說不好,需要做進一步檢查。”

“馬上回去,查。”

公安局大樓的樓道內,偵查員們因為這起爆炸未遂案又忙碌起來。高陽和丁戰國都沒回辦公室,此時正站在化驗室門口等待結果。化驗室的門緊閉著,高陽的眉頭也緊鎖著。忽然,他對身邊的丁戰國說:“這樣,去行政科查一下記錄,看看最近有沒有關於破獲和查封雷管案件內容的通報。”

丁戰國答應著,剛要離開,化驗室的門開瞭,化驗員拿著一份單子走瞭出來。丁戰國示意身邊的偵查員先去行政科,自己留下來聽技術分析。

“有結果瞭?”高陽急切地問。

“根據目前的數據,基本可以證實——雷管中的甘油成分,來自肥皂的提煉。”

“肥皂?”丁戰國有點兒沒想到。

這時,偵查員從行政科帶回瞭一頁通報:三天前,警備司令部的巡邏隊例行檢查,截獲瞭大量雷管……運輸者因負隅頑抗被當場擊斃……

丁戰國看著手裡的紙,有些惋惜地說:“可惜瞭。”

“是啊,人死瞭,知道的線索也就跟著被埋瞭。”

見身邊的偵查員有些沮喪,丁戰國拍拍他的肩膀,說:“沒事,人雖然死瞭,可有些線索,我們可以從土裡刨出來。你先回去,隨時聽候命令!”

辦公室裡,高陽又把通報看瞭一遍,然後放在桌子上:“可以肯定,敵人的雷管被我們一次性查獲,他們的腳步跟不上瞭。

丁戰國點頭:“等不及新的雷管運進來,他們才會從各種物資裡提取爆炸物的原料。”

“你有什麼想法?”

“雷管被查是三天前的事情,而且事發突然。顯然,通過購買肥皂進行提煉,需要時間,也需要設備。”

高陽發現丁戰國的思路與自己不謀而合,說道:“所以,他們很可能直接從肥皂廠盜竊。”

丁戰國順著他的話說:“隻要我們排查一下市裡的幾傢肥皂廠,看看什麼人可以直接接觸到甘油……”

“重點排查那些新近入廠的技術員——懂我的意思嗎?”高陽特別囑咐道。

“明白。”

丁戰國旋即出門,召集瞭眾多偵查員,開著吉普車出瞭公安局的大門。

從現場回來以後,李春秋就一直在辦公室裡擺弄盆栽。樓道裡,偵查員們來來往往,似乎都沒有引起他的關註,好像這個案子根本與他無關。

墻上的掛鐘指針正逼近九點,李春秋不經意中瞟瞭一眼,然後拿起一把噴壺向外走去。

小李忙不迭地站起身來,說:“李哥,我去。”

“你坐,我去活動活動。再不動彈,屁股底下該長蘑菇瞭。”李春秋沖他擺擺手,走出瞭辦公室。此刻,掛鐘的指針剛好到達九點,電話鈴響瞭起來。

小李走過去,接起電話:“你好……濱江晚報編輯部?這裡是市公安局法醫科,你是打錯瞭,還是推銷報紙呢?”

李春秋拿著噴壺回來,見小李一臉不耐煩。

“怎麼瞭?”

“最近怎麼老有人打錯電話?剛才居然有人打來,問是不是濱江晚報編輯部,莫名其妙。”

“串線瞭唄。”李春秋說著,走到窗邊,給窗臺上的花挨個兒澆水。窗外的大院裡,載著丁戰國和偵查員的車輛魚貫而出。李春秋全不在意,小心地用手指擦拭著一片劍蘭葉面上的污漬。

此時,伴隨著一陣咳嗽聲,辦公室的門開瞭,是偵查科的小唐。

“你怎麼來瞭?”小李好奇地問。

“他們都執行任務去瞭。我重感冒,丁科長沒讓我去。得閑,找你聊聊。”

“離我遠點兒,別把我和李哥傳染瞭。”小李一臉嫌棄的表情。

李春秋站在書櫃前,看著手裡的一本法醫類專業書,頭也沒回地說道:“兩塊老薑,二錢黃酒,等鍋開瞭,再撒一把冬棗,煮湯,喝下去蓋著被子睡一覺,明天就好瞭。”

“這麼靈啊,李大夫?”

李春秋微微一笑,對小唐說道:“心誠則靈。”隨後,便坐回到辦公桌前,埋頭看書。小唐和小李見狀,也不好意思喧嘩,二人占著一角小聲聊著,說瞭兩句工作,便開始閑扯私事。

“你說也不知道為什麼,看完那場電影以後,我再怎麼約她,她就是不出來瞭。你那邊怎麼樣瞭?”小李邊說邊轉著手中的鋼筆。

小唐也有點兒沮喪:“知道我是怎麼感冒的嗎?我媽天天在傢念叨,說我老大不小,不缺胳膊不缺腿,連個對象都找不著。我這一天到晚多忙啊,怎麼找?還不能頂嘴,想出去躲躲清靜,就在院子裡兜瞭一圈,回去就感冒瞭。”

小唐的聲音越說越大,小李看瞭看李春秋,趕緊沖他噓瞭一下。不料,小唐眼睛一亮,轉身問李春秋:“李大夫,聽說嫂子的醫院裡有不少漂亮護士,您跟嫂子說說,幫我們也物色物色唄。”

小李見李春秋平時總是一臉認真嚴肅,怕小唐這麼唐突,會惹李春秋不高興。李春秋並不以為意,他放下書,對他倆說:“你倆是同一批進局裡的吧?我也納悶兒呢,像你們倆這種棒小夥兒,怎麼會找不著對象呢?”

小李和小唐相視一笑,然後,不約而同地搖瞭搖頭。

“我看關鍵還是技術上的問題。”李春秋一臉認真地說道。

二人一聽這話,馬上來瞭興趣,都湊到李春秋跟前。隻見李春秋不緊不慢地說道:“不用看別的,從下館子點菜這件事上,就能看出姑娘是不是喜歡你。真要是喜歡你,你但凡點一個半個價錢貴的菜,她就會攔著。為什麼?她得琢磨呀,等你們結瞭婚,那錢還不都是她的?不能這麼花。”

李春秋的話,讓小李和小唐深感認同,倆人邊聽邊頻頻點頭。此時,窗外突然傳來汽車喇叭聲,小唐朝窗外看瞭看,見早上出去的幾輛吉普車正依次駛入公安局大院。

“喲,他們都回來瞭。我也得回去瞭,李大夫,李哥,還得您多費心,真介紹成瞭,您傢過年的豬肉我全包瞭。”

“最好多點兒肥的。”李春秋微笑著起身,送小唐到門口時,遠遠地看見丁戰國從樓下上來。李春秋並沒想跟他打招呼,因為丁戰國的臉色看上去不太好。

走進辦公室,丁戰國把皮手套狠狠地摔在桌子上。

“窩囊,真叫窩囊。”

的確,找不出第二個詞來形容上午的行動瞭。他們一行人到瞭青松肥皂廠,從經理處打聽到,確實有一位剛來三天的技術員,大學化學系畢業,工資要求也不高,完全符合之前的預判。他們喬裝之後,跟著車間主任下到車間,卻不見那個人的蹤影。跟值班的張調度一問,才知道那個人剛剛離開。

“走瞭大約一個半鐘頭,接瞭個電話,說是他爸生病住院瞭。”張調度的這句話把丁戰國氣得夠嗆。他趕緊安排人去肥皂廠檔案科調取這人的傢庭住址,但心裡明白,那個地址十有八九是假的。

果不其然,回到局裡不一會兒,出去調查的人也回來瞭,垂頭喪氣地報告說:“我們按照他在青松肥皂廠登記的傢庭住址找過去,發現那裡住的是另外一傢人。”

丁戰國沮喪極瞭,但他不願把這樣的情緒傳遞給手下這些年輕的偵查員。他揮瞭揮手,讓大傢解散。偵查員們陸續離開,隻有小唐在最後磨蹭著。等房間裡隻剩下他們兩個人時,丁戰國關上辦公室的門,問道:“怎麼樣?”

小唐吸瞭吸鼻子,說道:“你們出去這段時間,我一直待在法醫科。他既沒有離開過,也沒有給外面打過一個電話。”

丁戰國點瞭點頭,臉上顯出迷茫的神情。

李春秋的確非常眷戀孩子。早晨,李唐和丁美兮已經跑進學校半天瞭,李春秋還推著自行車,站在大門口向裡面張望。看到這一幕,魏一平輕輕地嘆瞭口氣。什麼是完美特工?能熟練掌握感情,卻不被感情左右,這樣的人也許根本不存在。所以,他並沒有在心裡苛責李春秋,隻是走到他身後,小聲說道:“這孩子更像他媽媽。”

李春秋顯然對他的出現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回過頭來,臉上露出瞭吃驚的表情,問道:“您怎麼在這兒?”

魏一平假裝沖著剛進校園的一群孩子揮瞭揮手,然後轉身向前走去。李春秋左右看瞭看,也跟瞭上去。兩個人的距離不遠不近,一副互不相識的樣子。

“別慌,我沒有帶著尾巴。”

“有急事?”李春秋的情緒稍有緩和。

“昨天夜裡,陳彬差點兒出事——他的炸彈啞瞭。”

“要我做什麼?”

“盯著那個丁戰國,如果他追查雷管的事情,馬上通知我。”

“您不是不明白我的處境。我怕——”聽到這個任務,李春秋有些猶豫。

此時,魏一平終於回頭看瞭看他,隨後,邊走邊說道:“我替你想好瞭。上午九點,我會給法醫科打一個訂報電話。如果不是你接的,那就說明丁戰國的偵查方向是正確的。

按照約定,魏一平在九點鐘準時撥通瞭李春秋辦公室的電話。電話那頭沒有傳來李春秋的聲音,他迅速應付完,隨即撥通瞭青松肥皂廠的電話。當他和接頭人對完暗語後,對方著急而大聲地說:“什麼?我爸住院瞭,在哪傢醫院?”

魏一平對這個“技術員”接電話的表現很滿意,聲音洪亮,沒有遲疑。這樣的表現絕不會引起周圍人的猜忌。今天這次行動,堪稱完美。魏一平的心裡泛起瞭小小的得意,所以,當李春秋再次來到他的小院復命的時候,他給李春秋倒完茶,說的第一句話便是:“丁科長那麼要強一個人,這次心裡不舒服吧?”

李春秋點點頭說:“是。臉都青瞭。”

“想玩弄你的對手,就不斷給他制造希望,一個又一個美好且近在眼前的希望。”魏一平邊比劃邊說,“突然,所有的希望就像泡沫一樣,‘啪’的一下徹底破滅瞭。於是,他一下子就從興奮的山頂墜入絕望的深谷。”

李春秋感覺到他的得意,知道此時不便多言,於是,便附和著笑瞭笑。魏一平顯然還不滿足,繼續說道:“我不是炫耀啊,這也不是毫無意義的鬥氣。我們要讓對手意識到他在被反復玩弄著,讓他著急、憤怒,最好連碗都摔瞭,然後他就會沖動,會犯下很多幼稚的錯誤。往往在這個時候,許多不可多得的機會就會突然出現在我們面前。”

“站長教誨的是。”李春秋看瞭看魏一平,小心地問道:“其實,早上我還在擔心,如果我因為別的事不得不在那個時間離開法醫科,會不會遭到丁戰國的懷疑?”

“不會。”魏一平依舊信心滿滿地說,“如果那樣的話,你會看到那個失蹤的技術員明天就會回到肥皂廠上班。”

“那他會很危險。”這個答案讓李春秋有些吃驚。

“如果我是你,我隻需要保證自己的安全就夠瞭——我們不是菩薩,我們是凡人。”魏一平端詳瞭一下李春秋的臉色,繼續說,“你看到那顆啞彈瞭嗎?”

“看瞭,聽說是雷管出瞭問題。”

“三天前,我們的運輸環節出瞭岔子,現在雷管極其緊缺。哈爾濱查得緊,長春那邊一時間又運不進來。可我們又不能等,等一天,中共就會從容不迫地生產出更多的物資。我查過你的檔案,當年在培訓班裡,你的爆破成績是最好的。”

李春秋立刻答道:“僥幸考瞭個好成績而已,而且,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瞭。”

“現在可不是謙虛的時候,你在醫院拆彈時的神勇,至今仍令我嘆服。”

李春秋聽出瞭弦外之音,一下子站起來,有些慌神地說:“站長,我——”

魏一平擺擺手道:“那件事不提瞭,坐。你說說看,怎樣能改進雷管,確保爆破百分之百成功?有辦法嗎?”

李春秋想瞭想,說:“畢竟時間太久瞭,我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炸彈的制造和安裝是個精密謹慎的工作。雖說雷管的藥量小,可隻要有一丁點兒失誤,就會讓制造者失去雙手。”

魏一平似乎不以為意,喝瞭口茶,輕巧地說道:“黨國大業,別說斷手斷腳,就是要我的一條命,我也給。你呢?我相信我的同人們,都會。”

話說到這一步,李春秋自知無法再推托,想瞭想,終於開口說:“可以在配藥裡,增加百分之十的黃磷。”

“黃磷?”

“是。它的活躍性可以充分保證燃燒的發生。”

魏一平眼前一亮:“接著說。”

“可以把黃磷用乙醚溶解後,再與甘油混合。這樣做的優點是原料比較容易搞到手,缺點是在配置的時候,有比較大的危險性。因為黃磷的燃點很低,而且有劇毒。”

這番話令魏一平精神一振,他站起身,取來一副紙筆放在李春秋面前:“把詳細的配料、比例,還有混合的步驟,都寫下來。”

李春秋斟酌再三,邊寫邊思量,寫完又復核瞭兩遍,最後把一張密密麻麻的配方單子交給魏一平。魏一平粗粗地看瞭一遍,說瞭句“很好”,便把單子放進抽屜。李春秋微微松瞭口氣,魏一平緊接著說道:“還有一件要緊的事。知道哈爾濱市醫藥公司的總庫嗎?”

“知道,但沒進去過。”

“我需要瞭解內部的情況,主要是抗生素類藥品的存放位置和倉庫的安全保衛狀況。”

“好,我慢慢想辦法打聽一下。”

“我不要‘慢慢’這兩個字,最晚今天下午,我要聽到結果。”

“下午?”李春秋有點兒不敢相信。但魏一平不容置疑地朝他點瞭點頭。隨後,他抬起手腕,看瞭看表:“四點之前,我要得到準確的消息。這是上峰的命令,我們必須完成。”

見李春秋有點兒發蒙,魏一平接著說道:“李上尉,我可以提醒你一下:每傢醫院,包括你太太所在的醫院,都會跟藥品總庫有業務往來。”

李春秋依舊一言不發。魏一平見狀換瞭一種口氣,溫言相告道:“我知道這件事很匆忙,而且有危險,如果我能找到任何一個比你合適的人,我絕不會讓你冒這個險。”

“是。”李春秋一臉凝重地說。

送走瞭李春秋,魏一平馬上帶著雷管配方去找陳彬。豈料,一向果敢的陳彬看見這張單子,卻露出復雜的神情。

魏一平見他半晌不語,問道:“有把握嗎?”

陳彬有些猶豫地說道:“我是個幹粗活的,開槍、殺人,這些都不在話下。可這麼精細的活兒……炸死我不要緊,萬一耽誤您的大事……”

魏一平沒有半點兒猶豫,開口說道:“這顆炸彈,今天晚上就要用。”

陳彬臉色有些蒼白,不自信地說:“那我試試。”

“小心駛得萬年船。我相信你的謹慎。”魏一平看瞭看陳彬,“等你的好消息。”

陳彬艱難地笑瞭笑,便轉身離開瞭。他的腦子飛速旋轉,籌劃著這項危險任務的實施方案。忽然,一個身影在他腦子一閃而過。沒錯,有瞭他,自己便可全身而退。他四下看瞭看,走進一傢不起眼的商店,拿起公用電話撥瞭一串號碼。良久,電話終於接通,一個有些膽怯的男聲輕輕說瞭一聲:“喂?”

“是高奇嗎?”

“陳先生?”電話裡的聲音有些顫抖。

“聽出來瞭?”

“是。”

陳彬在心裡冷笑瞭一聲,看瞭看櫃臺上的座鐘,顯示是十二點,然後說道:“下午一點,到索菲亞教堂門口等我。”然後,不等高奇回答,便掛斷瞭電話。

已經過瞭十二點,丁戰國還在辦公桌前看通報。小唐端著熱氣騰騰的飯盒走進來,邊往嘴裡塞著餃子邊說:“還沒去吃飯啊?食堂快關啦。”

丁戰國抬手看瞭看表。“嚯,都這個點兒瞭。”說著,他拿起飯盆,正要往外走,電話鈴就響瞭。

丁戰國放下飯盒,拿起電話“喂”瞭一聲,眼睛突然亮瞭起來。他像長白山的老獵手發現獵物一樣,激動而小心地對著電話說道:“慢慢說,說清楚。”

小唐的餃子沒吃完,便又匆匆走回食堂,悄悄地把正在吃飯的偵查員都叫回會議室。

李春秋慢條斯理地吃著午飯,心裡明白馬上又要有新行動,而且是丁戰國很重視的行動。這次行動是否和自己以及倉庫殺人案有關呢,李春秋在心裡打瞭個問號。不過,他現在沒有時間去解開這個疑問。距離下午四點已經沒多少時間瞭,午飯後,他馬上要去市醫院打探抗生素藥品的存放位置。

小唐最後一個匆匆走進來,關上瞭會議室的門。屋裡已經坐好瞭十幾個身著便裝的男女偵查員。

同樣換好便衣的還有高陽和丁戰國。見眾人均已就座,高陽指著墻上的地圖說:“四十分鐘以後,在索菲亞大教堂門口,會有敵特進行接頭。我們的任務是盯人,原則是寧肯丟失目標,也不暴露身份。”

他抬起手腕,示意大傢道:“對好時間,馬上出發。”

在座的眾人開始對表。隨後,坐在高陽下首的丁戰國把一張照片交給大傢傳閱。

“這是接頭者之一。等會兒要和他接頭的人,比他的職級更高。”

照片上是高奇表情僵硬、眼神驚恐的臉——這是他被捕時留存的照片。

索菲亞廣場上遊人眾多。一身商人打扮的丁戰國,把手裡的面包屑撒在地面上,低空中,一群鴿子俯沖而下。丁戰國直起身來拍瞭拍手,撣落手中的面包屑。

此時,一對情侶相互依偎著從他面前走過,繞過教堂正門,走到教堂的另一側。而在側門門口,一個賣《聖經》的小販正大聲叫賣著:“正版《聖經》,印刷清楚,價格便宜,一塊錢一本。”

這些都是丁戰國佈置好的便衣偵查員。過瞭一會兒,同樣身著便衣的小唐朝小販走過來,與他對視一眼,丟下一塊錢,拿起一本《聖經》進入瞭教堂側門。

在教堂的大廳裡,還有一位化裝成祈禱者的中年便衣。他坐在靠後的角落裡,可以同時監視大廳的幾個出入口。小唐穿過一排排座椅從他身邊經過時,抬眼與他對視一下,然後又低下瞭頭。

廣場上,丁戰國不斷在心裡告訴自己兩個字——耐心。剛才小唐把各個監視點都轉瞭一遍,暫時還未發現任何動靜。丁戰國抬頭望向鐘樓,大鐘的指針距離一點還有五分鐘。

從公寓中走出來時,高奇臉色有些憔悴。黃包車、公交車、出租車,一輛輛從他眼前經過,他都是欲攔又止。隨後,他看瞭看手表,馬上就到一點鐘。高奇長出一口氣,好似下瞭很大決心似的抬起手,一輛出租車從不遠處朝他駛來。高奇打開車門,鉆進去說:“去索菲亞大教堂。”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丁戰國感覺自己的眼睛有些不夠用——一輛黃包車停在教堂門口,走下來的卻是一個高個子俄羅斯女人。遠處又來瞭一輛出租車,還沒停穩,一輛公共汽車就擋在前面,停在瞭廣場的邊緣,一大批乘客從車上擁下來。丁戰國在人群中努力辨認著。忽然,耳邊傳來瞭教堂裡的大鐘敲響的聲音。

當——已經一點鐘瞭……

出租車上,高奇臉色蒼白。一會兒見面,會是個什麼情況——如果陳先生見到突然沖出來的公安,會不會把自己殺瞭?這次會面之後,國民黨那邊肯定已經知道他投誠共產黨,就算公安當場擊斃瞭陳先生,會不會又有新的人來收拾他?公安真的能保證自己的安全嗎?

高奇的腦子裡充滿瞭各種可怕的假設。他兩眼發直,全然沒有註意到出租車司機已經透過後視鏡看瞭他好幾回。路面越發不平坦,突然的一個大顛簸,讓高奇醒過神來。他好像意識到瞭什麼,扭頭朝車窗外看去,一下子就急瞭,嚷道:“我跟你說的是索菲亞大教堂,你把我拉到哪兒瞭?”

“不用去那兒瞭,換個地方吧。”司機說著,摘下帽子和墨鏡,回過頭對驚呆的高奇說道,“怎麼,電話裡還聽得出來,當面說話反倒陌生瞭?”

“陳先生……”

高陽在辦公室裡焦急地等待著丁戰國的消息——墻上掛著的地圖上,“索菲亞大教堂”被紅筆畫瞭一個圈。

廣場上的丁戰國同樣很著急。由於行動緊急,他連午飯都沒,來得及吃,現在肚子餓得咕咕直叫。小唐又把各個監視點轉瞭一遍,回到丁戰國的身邊,什麼都沒說。丁戰國猜到小唐肯定是一張哭喪臉,頭也沒回地說:“早知道給自己留一塊面包就好瞭,當時不餓,就都喂瞭鴿子。”

小唐沒想到,科長這時候還有心思開玩笑。他有些沮喪地說:“裡面還是沒動靜。”

“當——當——”廣場上的大鐘敲瞭兩下。丁戰國和小唐不約而同地抬頭看過去,已經兩點鐘瞭。丁戰國低頭想瞭想,對小唐說:“通知大傢,收隊吧。”

“要不,我留下來再碰碰運氣?”小唐還有些不甘心道。

“不用。他們沒有完全信任我們的線人,所以不會來瞭。”

說完這句話,丁戰國也有些沮喪,他在為自己如此遲緩地參透對手的設計而沮喪——他們把時間設計得這麼緊,就是讓我們來不及安排人手去全程跟蹤線人。接頭,在線人趕赴索菲亞大教堂的半路上就完成瞭。

陳彬的出租車,在一條僻靜的街道上停瞭下來。他率先下車,脫下出租車司機的專有制服,扔進後備廂,然後換上瞭一件皮夾克。

後排車門慢慢打開,高奇木然地開門下車,神色慌張地站在一邊。陳彬拉好皮夾克的拉鏈,看瞭高奇一眼說:“走吧。”

“去哪兒?”

陳彬沒回答,邁著外八字步先走瞭。高奇愣瞭一下,趕緊跟瞭上去。最終,他們在一傢旅店門口停下。陳彬左右看看,隨後快步走瞭進去。高奇見裡面有點兒黑,心裡更是多瞭一分緊張,但仍舊抬頭看瞭看旅店的招牌——遠東旅社。

二人穿過大廳,來到三層的309房間門前。陳彬拿出鑰匙打開房門,頭也不回地走瞭進去。

高奇走進這個房間,四下打量瞭一番,這是一個帶會客廳的套間。他剛想坐下,隻聽陳彬說:“身上的東西,都拿出來。”

高奇愣瞭一下,問:“什麼?”

陳彬沒說話,坐在沙發上直直地看著他。

高奇“哦”瞭一聲,把身上和兜裡的東西都掏出來,放在小茶幾上。錢包、鑰匙、煙盒、打火機,陳彬把這些東西逐一拿過來仔細檢查,然後又一樣樣地扔到沙發上。

發現這些物品並沒有異常後,陳彬起身給高奇倒瞭杯水,笑著說:“最近風聲緊,見面的規矩改瞭。”

高奇接過水杯,勉強笑瞭笑。不想,陳彬突然從皮夾克的兜裡拔出一把手槍,一下子頂在高奇的腦袋上。高奇的身體瞬間變得僵直。

陳彬的臉上已經沒有半點兒笑容。他用極其冷酷的語氣對高奇說:“有話說嗎?”

高奇的聲音有些發顫,問道:“我犯什麼錯瞭?”

“醫院的爆破行動,我沒有告訴任何人。除瞭你能猜到,沒有別人。為什麼出賣我?”

“我沒有,你不能冤枉我,我沒有。”

陳彬扳動手槍保險,問道:“說實話,打進來多長時間瞭?”

“我沒有!”高奇渾身顫抖,卻咬緊瞭牙關。

陳彬的手槍死死地頂在高奇的後腦勺上,兇狠地說道:“最後三秒鐘,想好瞭再說。”

高奇的臉上非常決絕,大聲說到:“我沒有!”

“一。”

高奇的眼睛瞪得通紅,又說瞭一遍:“我沒有!”

“二。”

高奇用盡全身最後的力氣,哆嗦著說:“我不知道你們出瞭什麼事,要找個人來頂,為什麼找我?你們讓去哪兒,我就去哪兒。求求你,別讓我死,我真沒有——”

“三!”

高奇閉上瞭眼睛。隻聽“咔嗒”一聲,撞針發出空響,槍裡原來根本沒有子彈。高奇身子一軟,一下子就癱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身後傳來陳彬肆無忌憚的笑聲。

陳彬笑夠瞭,把高奇從地上拉起來拽到沙發上,說道:“看不出來啊,小白臉裡也有硬骨頭。哈哈,別怪我,這是上峰的意思,我當年也是這麼考過來的。不瞞你說,比你還,我把褲子都尿瞭。”

說完,陳彬將客廳裡的小桌子拖到瞭臥室,又從臥室的床底下拉出一個皮箱來。隨後,他打開皮箱,從裡面小心翼翼地取出註射器、燒瓶、酒精燈,以及幾個裝著原料的鐵皮罐子。最後,又拿出一把鑷子,擺在小桌上。

已經緩過點兒神來的高奇,掙紮著起身走進臥室,不明所以地看著眼前這一切。每個鐵皮罐子上都貼著標簽,其中有一個特別醒目,用大號的黑字寫著“黃磷”。

“齊瞭,幹活吧。”陳彬指著桌子上的東西說。

“這是幹什麼?”

“差點兒忘瞭。”陳彬從衣兜裡掏出一張紙,對高奇說,“看仔細嘍,照著單子上的步驟做,半點兒也不能錯。差一步,你的兩隻手就沒瞭。到時候,看著你女朋友那麼翹的屁股,你隻能幹著急瞭。”

高奇覺得自己的大腦快要爆炸瞭,但不敢像剛才那樣癱軟在地上——陳彬遞給他的紙上分明寫著“雷管制作配料表”。他雖然不甚明瞭其中的原理,但也很清楚,桌上的瓶瓶罐罐多半都是易燃易爆危險品。

陳彬已經仰坐在外面的沙發上,腰間的手槍剛剛重新裝瞭子彈,插在腰間的槍套上。高奇慢慢地坐在桌子前面,把配料單用茶杯壓在桌角,然後戴上口罩和橡膠手套。他看瞭看配料表,拿起燒杯又放下,拿起黃磷罐子又放下,顯得很不熟練,更有點兒不知所措。就這樣,小心又忙亂地操作瞭許久,終於慢慢摸索出瞭一點兒門道。

旅館的房間並不算暖和,但疲勞和緊張感很快令高奇汗流浹背。他用胳膊擦瞭擦汗水,情不自禁地回過頭看瞭看。陳彬正坐在外間的沙發上,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高奇明白,不把眼前這項危險的工作做完,今天是斷然不能脫身瞭。他轉過頭,做瞭幾個深呼吸,然後俯下身子,繼續照著那份配料單小心而全神貫註地操作著。

市醫院的藥房永遠人滿為患,可今天排隊的人看起來比平時還多一些。李春秋看著這些排隊的患者,憂心不已。戰爭還沒有完全結束,藥品短缺的狀況還要維持相當長的時間——這是日常開會經常聽到的一句話。但這句話落到實處,便是加諸在每個病人身上的痛苦。

李春秋站在角落裡,眉頭深鎖。這時,一個中年婦女從取藥口走出來,手裡拿著幾盒藥,朝李春秋身邊的長椅走過來。長椅上,一個男子臉色蒼白,弓著身子捂著小腹。中年婦女走過來給男子整理瞭一下衣服,想攙他起來,可試瞭幾次都失敗瞭。男子疼得齜牙咧嘴,別說是走瞭,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李春秋見狀,走過去幫著中年婦女攙起瞭男子,關切地問道:“這位大哥是拉肚子吧?”

“可不咋的,好幾宿瞭。”婦女說完,長嘆瞭一口氣。

“看樣子是痢疾呀,開瞭點兒什麼藥?”

“就這些,咱們也不懂。”婦女把剛取的藥遞給李春秋。

“中藥啊這是,中藥弄不住痢疾,你應該開青黴素啊。”

“大夫說青黴素沒瞭,讓我男人先用這種口服藥頂一頂,來瞭貨就給我們換。”

李春秋無言以對,隻好囑咐說:“回傢後可以喝點兒熱乎的淡鹽水。”婦女跟他道瞭謝,艱難地扶著丈夫離開瞭。

不等目送這兩個人離開,藥房的方向又傳來一陣吵鬧聲。一個患者舉著藥盒,大聲說:“你們怎麼又給我拿這種藥丸子?根本就沒啥效果,我這病就鏈黴素管用,你給我拿鏈黴素!”

聽瞭這話,其他患者也紛紛騷動起來,叫嚷聲一片:“就是啊,醫院就是賣藥的地方。沒藥,你們是幹什麼吃的?”

眼見一群人越吵越兇,一個女大夫從藥房裡走出來,說道:“大傢聽我說,不是咱們一傢醫院缺抗生素,每個醫院都緊,我們也急。你們放心,市政府和部隊協商過瞭,已經從前線的野戰醫院緊急調撥過來一批,明天就到瞭。大傢再忍忍,忍忍啊——”

“忍,忍到什麼時候啊,這條命不知道還能不能忍到明天……”人群裡又是一片唉聲嘆氣的抱怨聲。

李春秋有些聽不下去,無奈地轉身往二樓住院部走去。病房比一樓清靜不少,李春秋走到醫生辦公室門口,見方黎正飛快地寫著處方單,邊寫邊對診療桌邊坐著的患者說:“酒就別喝瞭,再喝你的牙都得掉光,到時候別說吃肉,嚼豆腐都費勁。”

患者拿著單子不停地道謝。方黎頭也不抬地說:“下一個。”李春秋聽見後,走進辦公室,直接坐在患者的椅子上,出聲道:“忙著呢,方大夫?”

“哎,是您啊?您這是——”方黎見李春秋來,吃瞭一驚。

“一點兒小事,得麻煩你一下。”

“這話就客氣瞭。李大夫,您說。”

“我們科裡的一個小夥子,跑肚拉稀好幾天瞭,吃一般的消炎藥也不管用。我辦別的事,正好路過咱們醫院,就上來問問你,能不能給開點兒青黴素?”

聽李春秋如此說,方黎一臉為難地說:“李大夫,不是我駁你面子,別的藥我這兒都能開,青黴素是真沒有。不光這個,所有的抗生素類西藥都斷供瞭。”

“這可是市醫院啊,怎麼還會這樣?”

“這不是打仗呢嗎,藥品供應特別緊張,也不知道是怎麼弄的?!”

“那這也不是事兒啊,哈爾濱這麼多人口,天兒又這麼冷,沒抗生素,會出亂子的。”

“是啊,藥房天天都跟打仗似的。不過,聽說醫藥公司那邊已經到貨瞭,就在總庫裡,正在做分配計劃。我估摸著,醫院應該明天就能去領藥瞭。”

“怎麼現在還要這麼麻煩的手續?”李春秋故意問道。

“戰爭時期,物資統一調配,每次都是這樣。”

李春秋順著他的話道:“也是。我以前也去過那個調配倉庫,西邊是辦公室、東邊是庫區。”

方黎擺瞭擺手,說:“你記錯瞭,反啦。”

“不可能啊。一庫是中成藥,二庫是片劑類,三庫是抗生素類,都多少年瞭。”

方黎笑著說:“大哥,你說的是偽滿洲國時期。後來改造瞭,一庫是抗生素,二庫還是片劑類,中成藥被挪到瞭三庫。前不久,我剛去過,親眼所見。”

“變化這麼大?”

“可不是,查得還嚴瞭。倉庫裡駐紮著好幾個當兵的,門口有崗哨,證件、介紹信盤查得特別仔細。院子裡還養瞭兩條狼狗。進出一趟,不知道有多麻煩。

“哦,這是把我們當賊瞭。”

方黎被李春秋的話逗得哈哈大笑,李春秋卻在心裡盤算著下一步計劃。

在悄悄考察瞭醫藥公司倉庫的外圍環境之後,李春秋意識到方黎所言不虛。重兵把守,狼狗狂吠,這些常人難以突破的防線,對於有軍統訓練基礎的特工來說,其實算不瞭什麼。隻要把倉庫的位置和駐防細節告訴魏一平,陳彬也好,別人也罷,毀掉倉庫和裡面的所有藥品,都是分分鐘的事。

然而,李春秋心中另有打算。他從倉庫直接去瞭魏一平的小院,事無巨細地向魏一平匯報瞭倉庫的情況:

“圍墻被加高瞭,大門口設瞭雙崗,還有狗。”

“預料之中。”魏一平對此毫不意外。

“我在倉庫院墻的西側發現瞭一棵樹,可以利用。至於裡面養著的兩條狗——”

“守衛倉庫的解放軍有多少?”魏一平打斷瞭李春秋的話。

“聽說隻有幾個。”

魏一平走到墻邊的地圖旁:“給我指一指倉庫的位置。”

李春秋跟著走過來,在地圖上點瞭點:“這兒。”

“這裡是郊區啊。”

“是。”

魏一平又指瞭指地圖上的另一個地方:“這是離這個地方最近的駐軍,至少十五公裡……這裡是警備司令部……這兒是公安局……”他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在地圖上比量瞭一會兒。隨後,他輕松地招呼李春秋落座:“你的消息非常好。接下來,你可以松口氣瞭,好好嘗嘗這杯熱茶吧,其他的事,都不必操心。”

李春秋沒說話,他想找一個自然的切入點,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魏一平並沒有察覺出他的心思,走到桌子後面提過來一個帆佈袋子,對他說:“你離開之前,再幫我檢查一下。按你說的加瞭黃磷,你看看還有沒有別的不妥。”

李春秋打開袋子,取出炸彈看瞭看,說:“沒什麼問題瞭。不過,您的意思是要強攻?”

“有問題嗎?”魏一平看著李春秋的眼睛。

“我就是覺得,畢竟我們沒有機會進入倉庫內部,守衛倉庫的人數隻是道聽途說。萬一他們給倉庫裡增加瞭兵力,我們的麻煩可就大瞭。”

“一個小小的郊區倉庫,就算放滿瞭人,能有多少?隻要做到出其不意,問題不大。”

“可現在市區盤查很緊。在人員集結的過程中,稍有閃失就可能導致有人被抓,從而暴露行動目的。”

魏一平冷笑一聲,略帶嘲諷地說:“那我們就這麼算瞭,把人和炸彈都撤回來,然後給長春發電報,說我們無能為力,請上面再派別人來吧。”

李春秋趕緊解釋道:“我的意思不是放棄行動——我們可以用一種其他的巧妙方式。”

“你說。”

“這個任務,我一個人就行。”

“別忘瞭,那個姓丁的還在盯著你。”

“他雖然懷疑我,但也勢必認為我最近不敢有所動作。反其道行之——最危險的人反而是最安全的人,我願意冒險試試。”

魏一平看著墻上的地圖想瞭想,轉頭對李春秋說:“說說你的想法。”

梳理完下午的行動過程,總結瞭經驗教訓,已經快到下班時間。丁戰國回到辦公室,拿起電話再次撥通瞭高奇的聯絡號碼。

“嘟——嘟——”

電話裡傳來有節奏的忙音——無人接聽。沒回來?直接去執行任務瞭?丁戰國在心裡猜測著。當他正要放棄的時候,電話那頭終於有人拿起話筒。

“高先生回來瞭?”聽筒那邊沒有聲音,丁戰國試探性地問道。

高奇的聲音充滿疲憊。雖然聽出是丁戰國,但也僅僅回答瞭一個“嗯”。

“我給你打瞭一下午的電話。”

高奇頓瞭頓,才說:“我剛進傢。”

“去哪兒瞭?”

“我一直跟那個人在一起。他差點兒把我殺瞭。”高奇的聲音中帶著顫抖。

“有沒有他的資料?”

“他就住在道裡區的遠東旅社309房間。去,快去把他抓起來!”

高奇的聲音漸高,丁戰國感覺到他有些失控,沒有繼續追問,等他稍微穩定瞭下情緒,才安慰道:“你別緊張,我這就去。聽我說,你現在非常安全,喝點兒熱茶,泡泡腳,等我的好消息。”

電話掛斷之後,丁戰國略一沉思,撥通瞭另一個電話號碼:“我是丁戰國。聽好,道裡區的遠東旅社309房間住著一個敵特。當然,他現在還留在遠東旅社的可能性很小。你帶兩個人過去看看。如果這個人還在的話——不,不動手抓人,隻需要監視好他,我們的目標是他的上級。記住:決不能打草驚蛇。”

傍晚十分,街邊的流動菜販子開始陸續出攤兒。李春秋在一個菜攤兒旁,下瞭黃包車,手裡拎著裝著炸彈的帆佈袋子,小心地在人群中穿行。然而,拐瞭個彎之後,隻見丁戰國迎面走來。更不巧的是,丁戰國已經看到瞭他,遠遠地沖他揮手。

李春秋猶豫瞭一下,沒別的辦法,隻能硬著頭皮迎上前去打招呼:“都下班瞭,還出去?”

丁戰國正往嘴裡塞著一塊冒著熱氣的烤紅薯:“臨時有點兒事,得回局裡一趟。美兮我又送去你們傢瞭啊。”

“放心吧,餓不著你閨女。”

聽瞭這話,丁戰國嘿嘿一笑,正想點頭離開,忽然盯著李春秋身上看瞭起來,吃紅薯的動作也停瞭。

李春秋的心裡開始敲鼓,攥著帆佈袋子的手一動不動,佯裝鎮定地看著丁戰國,問道:“噎著瞭?”

丁戰國湊過來,聞瞭聞說:“是你身上的味兒吧?”

“什麼味兒?”

“蒜啊。嗯,就是你,吃瞭多少大蒜,這麼沖的味兒。”

“我以為你說什麼呢,路上看見有賣蒜的,便宜,我就全買瞭。”李春秋抬瞭抬手裡的袋子:“過年你就別花這錢瞭,想吃就到我傢揪兩頭。”

丁戰國看瞭看他手裡的袋子,把剩下的紅薯一口塞進嘴裡,含混不清地說:“行,不說瞭。我還有事,回見。”

確定丁戰國離開之後,李春秋四下看瞭看,走到路邊幾個抄著手的小販面前,問道:“大蒜多少錢一斤?”

把兩辮大蒜掛到廚房後,李春秋穿過客廳,見姚蘭正帶著李唐和丁美兮在圓桌上寫作業。李春秋過去看瞭看兩個孩子,轉身進瞭衛生間。他在裡面輕輕地把門鎖死,然後打開瞭水龍頭。

隨後,他踮起腳,輕輕打開墻上一個吊櫃,取出一個急救箱,小心地擺在洗手池上。急救箱裡裝滿瞭紗佈、繃帶這些急救用品,還有一些小瓶子,其中幾個還裝著一些液體。李春秋拿起一支玻璃壁的註射器,打開一個空藥瓶,又用註射器從另一個藥瓶中抽出一些液體。就這樣,他在空藥瓶中混合瞭兩三種液體,隨後蓋上蓋子搖勻。片刻後,李春秋打開混合液體的瓶子蓋聞瞭聞,立刻把藥瓶移開,又迅速蓋上瞭瓶蓋。饒是這樣,他還是感覺到輕微的眩暈。應該沒問題瞭,他深呼吸一下,開始收拾急救箱。

此時,外面突然傳來敲門聲。

“怎麼瞭?”

姚蘭在外面喊他:“還沒完事兒啊?”

李春秋伴著水流聲說:“這就好。”

他聽瞭聽外面的動靜,小心地將急救盒放回吊櫃,又把藥瓶裝進褲兜,掀起毛衣,把註射器別在腰帶上,隨後,拉下瞭抽水馬桶的放水繩。

衛生間的門剛一打開,姚蘭就沖瞭進來:“快,快。”

“怎麼瞭?”

姚蘭捂著肚子說:“估計是著涼瞭,你快出去吧。”說完,“啪”的一下關上門。

李春秋在門外說:“一會兒,你們先吃吧。我得出去一趟,別等我吃飯瞭。”

姚蘭肚子不舒服,沒理會李春秋的話。李春秋又說:“車隊的郝師傅約瞭我好幾次,再推都不好意思瞭,吃完我就回來。”

姚蘭隔瞭一會兒,有點兒不樂意地在裡面喊道:“少喝點兒!”

李春秋沒言語,穿上外套,準備往外走。正在寫作業的李唐突然抬起頭來,學著姚蘭的語氣說:“少喝點兒!”然後沖李春秋嘿嘿一樂。

李春秋對兒子笑瞭笑,轉身走出傢門。門外不遠處,有一個雜物堆。李春秋走過去,從裡面取出裝著炸藥的帆佈袋子,小心地將袋口的繩帶卷在手裡,隨後匆匆向外走去。看著天黑的程度,應該已經過七點瞭。他這麼想著,便抬手看瞭看手表:七點十分。老邊餃子樓現在應該正是人多的時候,但願不要耽擱太久。

果不其然,老邊餃子樓裡人聲鼎沸。李春秋掀簾子進去,一樓一個空座都沒有。

一個眼尖的夥計迎過來問:“您幾位?”

“有蒸餃嗎?現成的。”

“有,葷的素的都有。”

“給我來一屜純肉的,打包帶走。”

“好嘞,您稍坐,這就去弄——”夥計一溜煙兒地跑進廚房,不一會兒便用牛皮紙袋裝瞭一屜純肉蒸餃出來。

他接過蒸餃,問道:“勞駕,衛生間在哪邊?”

“直走,朝右一拐。”

李春秋點頭道謝,拿著蒸餃和帆佈袋子走瞭過去。衛生間裡有兩個廁位,李春秋把兩間的門都推開看瞭看,確定沒人之後,走進其中一間,在裡面反鎖上門。他撩開衣服,從腰帶上抽出註射器,又掏出藥瓶打開,用註射器從藥瓶中吸足瞭藥液。最後,把這些藥液註射到打好包的蒸餃中。

處理完蒸餃,他又取出帆佈包裡的炸彈。拆開雷管,擰開瞭圓柱形火藥室的蓋子。火藥應該是按照他的配方裝的,量很足。李春秋沉吟瞭一會兒,把其中一半火藥倒進瞭馬桶。放水繩一拉,火藥一下被噴湧的水流沖走,消失不見瞭。

呆坐在沙發上的高奇,被敲門聲嚇得哆嗦瞭一下。他驚恐地盯著門,大氣都不敢出。停瞭一會兒,敲門聲再次響起。高奇咽下一口唾沫,問道:“誰?”

門外並沒有回答,而是繼續敲門。高奇壯著膽子走到門前,艱難地把反鎖的插栓打開,隔著門又問:“誰?”

丁戰國的聲音這時候才傳來:“我。”

門開瞭,丁戰國走進來,直接坐到沙發上。高奇戰戰兢兢地把門鎖死,盯著丁戰國,問道:“抓住他瞭嗎?”

丁戰國看著他,並沒有直接回答:“先把你下午的經歷告訴我,越細越好。”

高奇卻揪著剛才的問題不放,又問道:“他跑瞭,是嗎?”

丁戰國還是沒有回答,繼續問道:“打完電話以後,你出瞭門,為什麼沒有去事先約好的地方?你們的接頭地點改到瞭哪兒?”

高奇的神思暫時被這些問題拉瞭回來,他看著丁戰國,頓瞭頓,把自己下午的經歷,一五一十地講瞭出來。

“他們在雷管的配料裡加瞭黃磷?”講到炸藥配方時,丁戰國第一次聽說這種東西。

“是。那東西易燃,有劇毒,還有股嗆鼻子的蒜味,隔著口罩我也能聞得見。”

“蒜?”丁戰國似乎想到瞭什麼。

“就是咱們吃的大蒜。”

“雷管做好以後呢,味道還嗆嗎?”丁戰國繼續追問道。

“嗆。一層衣服都蓋不住。”

丁戰國陷入瞭沉思——就在剛剛,他也聞到瞭一股遮都遮不住的大蒜味。

見丁戰國半天不說話,高奇又急切地問道:“就是這些瞭。那個人,到底抓到瞭嗎?”

丁戰國見推托不過,隻好據實相告:“我出發之前,已經派人去瞭遠東旅社。但是我估計那個人早就走瞭。”

高奇的嘴唇有些顫抖。他瞪著失神的雙眼,有些歇斯底裡地說:“抓得住也好,抓不住也好,那是你們的事。我的工作完成瞭,你先把我倆送出去吧。”

丁戰國很平靜地說:“即使——我說的是即使,就算抓住瞭那個人,你也不能離開哈爾濱。”

高奇憤怒地吼道:“為什麼?”

“和你接頭的上線,不夠我要的級別。我要你找的是保密局在哈爾濱的上層人物,另外,你還需要幫我挖出隱藏在市公安局的那個內鬼。你交給我的東西,離你的承諾還差得很遠。”

高奇眼中露出一股絕望的神情。他耷拉著腦袋,右手悄無聲息地摸進沙發的縫隙裡。

“你先休息吧,有消息隨時聯系我。”丁戰國說完,站起身便準備離開,不料高奇突然抽出一把匕首,猛撲過來刺向他的脖子。

丁戰國反應機敏,向後一閃,匕首擦著他的喉嚨刺空瞭。隻見他左手如閃電般扣住瞭高奇的手腕、右手握拳,向上狠擊瞭一下高奇的肘部。高奇頓時發出一聲悶叫,手一松,匕首“當啷”一聲掉到瞭地上。

丁戰國一腳把匕首踢出去老遠,然後松開瞭手。高奇捂著肘部,胳膊無力地垂下去。

丁戰國走過去,撿起地上的匕首,說:“別這樣,有話好好說,這是何必呢。”

高奇臉色慘白,當丁戰國再次走到他身邊時,他突然跪在地上,用沒有受傷的那條胳膊抱住瞭丁戰國的腿:“我求你瞭,我求求你,放瞭我吧。我沒有別的要求,隻要讓我離開哈爾濱,我坐牢,還不行嗎?”

不等丁戰國回答,高奇又趔趄著爬起來,沖到沙發旁的櫃子前,一把拉開櫃門。小小的櫃子裡,放滿瞭大大小小的藥瓶。

高奇抓起幾個藥瓶舉到丁戰國面前,淚流滿面地喊道:“都是安眠藥,都是安眠藥。這些年,我全靠這些東西才能睡得著覺。我連做夢都不敢多說一句話!每天早晨,我都得掐疼自己,才知道我還活著!就今天,我差點兒被人一槍打死,我給他們做炸彈,我隻要走一點兒神,就會被炸斷兩隻手,炸成瞎子!我受不瞭瞭,丁科長,我求求你。你再這麼逼下去,見到的隻會是一個瘋子!”說完,他放聲大哭起來。

丁戰國任由他哭喊,半晌才接過藥瓶,把他扶到沙發上,然後說道:“女怕嫁錯郎,男怕入錯行。你是入錯瞭行,可是現在回不瞭頭。就算我放你走,讓你離開哈爾濱,不抓你,你又能逃到哪兒去?就算你跑到山裡,那些逼著你冒著危險做炸彈的人,找不到你嗎?”

高奇已經停止哭泣,但嘴唇還一直在哆嗦。

丁戰國接著說道:“你入錯瞭行,也不是不能改,但要付出一些代價。”

“救救我,救救我吧。”高奇像是在對丁戰國說,更像是在喃喃自語。

“我現在做的就是在救你,在幫你改正這個錯誤。能不能改好,不光看我,也得看你。還有,這個世界上已經有很多瘋子,我覺得再多一個,也沒什麼大不瞭。”

丁戰國說完,把藥瓶往沙發上一扔,便轉身離開,隻留下絕望的高奇一個人發呆。

醫藥公司的倉庫旁邊有一棵大樹,李春秋正躲在樹後的陰影裡,仔細地觀察著周圍的環境。黑暗的街道上,闃無一人。李春秋撿起一塊石頭扔進瞭身後的圍墻,裡面傳來一陣狗叫聲。

李春秋迅速打開牛皮紙袋,將裡面的蒸餃一個一個地扔進圍墻,然後抬起手看著手表。很快,圍墻裡面的狗叫聲消失瞭。

李春秋抬頭看瞭看那棵大樹,把帆佈袋子背到肩上,騰出雙手,攀著大樹的枝幹,翻進瞭院內。

倉庫門口的值班室內,一個木板條做的藥品包裝箱被當成牌桌,一副撲克牌放在上面,三個人正興致盎然地輪番抓牌。

其中的一個保管員邊抓牌邊笑著說:“怎麼樣?服不服啊,小崔?”

保管員小崔白瞭他一眼,說:“服個球。抓一手老天爺給的好牌,狍子也能贏。看這把能的。”

另一個保管員也笑著說:“煮熟的大鴨子,肉爛嘴不爛。”

值班室的門敞開著,從裡面看出去,外面是一垛垛蒙著苫佈的藥品箱。三個人抓完牌,都在低頭整理著手中的紙牌。誰也沒有註意到,門外有個人影一閃而過。李春秋就這樣輕易地進入瞭重兵把守的醫藥倉庫。

李春秋回頭看瞭一眼位於大門口左側的值班室,聽到裡面傳來一陣打牌的聲音。他伏低身子,鉆到一排藥箱後面,潛行在兩排藥箱中間的小道上,他隨手掀起苫佈的一角,隔著木板條可以看到裡面滿滿的藥盒。李春秋仔細地辨認瞭一下,藥盒上面寫有“鏈黴素”的字跡。

李春秋把苫佈放下去,繼續朝前走瞭一段。前面的空地上停著一輛叉車。

倉庫的格局,李春秋已經基本摸清。他想瞭想,留在雷管裡的一半分量的炸藥,應該不至於把這間倉庫裡的藥品全都炸毀。現在他要想辦法減少破壞程度,盡量多保留一些藥品。隻有這樣,那些排在市醫院藥房門前的患者,才能盡快減少一點兒痛苦。這樣的舉動無關信仰,隻是因為良心。

李春秋走到最裡面的一堆箱子前,掀起這邊的一角苫佈。這一次,藏在苫佈下面的是一個空箱子。他又將周圍的幾塊苫佈全部揭開——這一垛,幾乎全都是空箱子。

李春秋的目光又落在不遠處的那臺叉車上。他四下看瞭看,找到一根長木棍。然後,俯身轉到叉車後部,用長木棍撬動輪子,把叉車一點點地向前挪動著……

三菜一湯配大米飯,隻要有美兮在,姚蘭總是會把飯菜準備得盡量豐盛。兩個孩子吃得不亦樂乎,一邊吃還一邊說說笑笑。姚蘭在一邊不停給他們夾菜,還教訓李唐說:“你快別瞎鬧瞭,趕緊吃,要不飯涼瞭,吃下去肚子疼。”

正說著,敲門聲響起。美兮抬頭問道:“是我爸爸嗎?”

姚蘭笑瞭笑說:“我去看看。”

來人果然是丁戰國,姚蘭笑著說:“你閨女猜得還真準。”美兮聽見是爸爸,高興地跑出來,一下子撲到丁戰國的懷裡。

“吃瞭嗎,老丁?”姚蘭問道。

“吃瞭,吃瞭。老李呢?”

“找郝師傅喝酒去瞭。”

“這倆傢夥,喝酒也不叫我。”

“喝酒還是什麼好事啊,不去更好。你再喝碗熱粥吧,我去給你拿碗。”

“別別別,你吃你的,別管我,我坐會兒就行。美兮,你快點兒吃啊。”

“真不吃?”

丁戰國擺瞭擺手。他看瞭看表,想起剛才在街上和李春秋的偶遇。

待美兮吃完飯,父女二人回到傢中。丁戰國沖進門去,連大衣都沒脫,就拿起電話撥打值班室的號碼。不一會兒,電話接通瞭,裡面傳來郝師傅略帶醉意的一聲“喂”。

丁戰國假裝漫不經心地說:“老郝啊,我是丁戰國,幹啥呢?”

“和老李喝酒呢,是不是耳朵燙瞭?正說你呢,快過來吧!”

“你倆說我什麼壞話呢?”

“你過來聽聽,就知道瞭。

“太晚,不去瞭——我就是問問,那輛福特車明天有人用嗎?”

倉庫保管員小崔鬱悶地從值班室走出來,身後傳來另外兩個同事的嘲笑聲。打瞭一晚上牌,就他最背。剛剛這把眼看就要贏瞭,卻一個不留神,讓別人先抄瞭底。他一賭氣,出來撒泡尿。據說撒完尿不洗手,運氣能轉。

“我還就不信邪瞭,今晚非把手氣擰過來。”小崔邊系褲子邊嘟囔著。

正當他快拐入值班室的時候,眼睛的餘光忽然掃見一樣東西——叉車。他停住腳步,有些疑惑地自言自語道:“叉車怎麼跑這兒來瞭?”

小桌上的花生米和熏肉已經吃下去不少,一瓶白酒也喝瞭大半。郝師傅接完電話,從外屋走進來。

李春秋問道:“他不過來瞭?”

郝師傅一屁股坐在小馬紮上,擺擺手說:“不來,說是累瞭。其實啊,累瞭喝酒才香,酒能解乏呀。”

李春秋往嘴裡扔瞭一顆花生米,邊嚼邊說:“他是心累。”

二人繼續聊著天,推杯換盞,不知不覺地一瓶酒快喝光瞭。郝師傅手已經不穩瞭,可還舉著酒瓶子伸向對面的酒杯,要給李春秋滿上。

李春秋慌忙攔著:“不行,再喝就醉瞭。”

“哪兒就醉瞭,我這兒剛到興頭上,滿上。”

李春秋拗不過,隻得移開手,細細的酒液被倒進酒杯。

郝師傅也給自己倒一杯,嘬瞭一口,說道:“以後啊,你用完車,不用擦。你們都是幹大事的,擦車這事交給我就行。”

李春秋笑著說:“我什麼時候擦過車?”

“上次啊,你開的那輛福特,那後備廂洗得比牛舔過還幹凈。”

李春秋一愣,然後假裝才想起來的樣子,說道:“哎,也就是順手的事。我有時候也沒那麼忙,得空我就……”

轟——

話未說完,遠處隱隱地傳來一陣爆炸聲。也許是夜深瞭,聲音聽得特別清楚。兩個人都被驚得醒瞭酒,愣在那裡。

丁戰國也被爆炸聲驚醒,“呼”地從床上坐起來。

《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