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餐桌旁,李唐小口喝著牛奶,時不時地抬眼看看坐在對面的母親。姚蘭一夜未睡,此刻她頭發凌亂,眼圈發黑,手裡拿著塊面包,一下一下地揪著,木然地往嘴裡送去。

“媽,我喝不瞭。”察覺到母親神色異樣,李唐說話的聲音都比平時小。

姚蘭看都沒看,隻是木然地說:“就一杯牛奶,喝瞭。聽話。”

李唐悄悄地把杯子放到一邊,姚蘭也沒發現。李唐又沉默瞭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說:“要遲到瞭,媽媽。”

姚蘭這才清醒過來,有些手忙腳亂地收拾東西:“啊,快,這就走。帶好你的書包。”

李唐看著母親,問道:“爸爸為什麼不送我?他不是去值班嗎?怎麼不回來?”

姚蘭極力在回避孩子的目光,答道:“他出差瞭。”

“去哪兒出差?這次怎麼沒有帶著我?”

“大人辦正事,哪有帶小孩子的。抓緊,要不就遲到瞭。”

說著,姚蘭把李唐先送到門外,自己回身鎖門。

“爸爸!”

身後,突然傳來李唐的喊聲,姚蘭手裡的鑰匙一下子掉在地上。她轉身一看,同樣神態疲憊的李春秋已經等在門口。姚蘭張瞭張嘴,準備說點兒什麼,李春秋卻一眼都沒朝這邊看。他拿過李唐的書包,平靜地說:“走吧。”

“今天,媽媽送我上學。”李唐又在觀察父親的神色。

“你不是看不清黑板嗎,上星期就約好瞭看眼科,看完再去學校。”

姚蘭這才恍然記起來,兒子的事她從來沒有忘記過,但這次……她有些愧疚地說道:“我帶他去吧。你要是忙就先忙你的,反正我也得去醫院——”

話還沒說完,李春秋已徑直走到路邊,向一輛遠處的出租車揮手。

三個人在出租車裡,氣氛更加尷尬。李春秋坐在司機旁邊的副駕駛位上,目視前方;姚蘭帶著李唐坐在後排座位上,眼神空洞地望向窗外。

“爸爸,昨天半夜我醒瞭,你還沒回來。”李唐試著找話說。

“爸爸在值夜班。”李春秋頭也沒回地答道,頓瞭頓,他又說,“最近一星期爸爸會很忙,晚上可能都不回來。”

“媽媽說,你出差瞭。”

李春秋和姚蘭誰都沒再說話,李唐看著互相看都不看一眼的媽媽和爸爸,表情有些委屈。

水杯、藥瓶、煙灰缸、半屜包子……客廳的桌子上散亂地放著數不清的雜物。不僅如此,其他地方也好不到哪兒去,地板上鞋子東一隻西一隻地扔著,沙發上的衣服也胡亂搭著。

屋子的主人高奇,實在無心收拾。剛剛睡醒的他,看上去比屋子還亂,頭發打綹,胡子拉碴,雙眼佈滿血絲。他用一隻手拄著床坐瞭起來,趿拉著拖鞋從臥室裡出來,走到客廳的桌子邊,用右手從標著“止痛”的藥瓶裡倒出兩片藥,笨拙地放在嘴裡,端起半杯水一飲而盡。

之後,他緩緩地吐出一口氣,轉過身,突然發現沙發上坐著一個人。高奇嚇瞭一跳,下意識地往後一退,正好擠到瞭受傷的左手,忍不住疼得倒吸瞭一口涼氣。

來人是丁戰國。他看著高奇滲出血跡的左手,問道:“手怎麼瞭?”

高奇臉色蒼白,哆嗦著嘴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丁戰國意識到瞭什麼,沒再繼續追問,起身給高奇倒瞭杯熱水。高奇把自己縮在沙發裡,用沒有受傷的手拿著熱水杯,臉埋在杯子上方,好像這樣他才能得到溫暖。

丁戰國放下暖壺,半是安慰半是鼓勵地說道:“我們是貓,他們才是耗子。總有一天,你會看見他們在老鼠夾上痛不欲生。”

高奇什麼都沒說,隻是抬頭看瞭他一眼,便又把臉埋進微弱的熱氣裡。

丁戰國坐到他的對面說:“我不是跟你說過嗎,他們再聯系你,要在第一時間通知我。”

高奇喝瞭一口熱水,艱難地開口說道:“我是在回傢的路上被他叫走的,根本沒時間給你打電話。”

“很明顯,他們一開始就沒有信任過你。這次發現瞭你偷聽,估計以後會在你們之間砌堵墻瞭。”

“那我怎麼辦?”

“你能活下來,證明你還有價值。”

高奇冷笑一聲:“當然,除瞭我,還有誰願意去冒險做雷管?”

丁戰國不想讓他的消極情緒繼續發酵下去,於是換瞭個話題:“你看見那個進隔壁屋子的人瞭嗎?”

高奇搖搖頭說:“我試過,門縫太窄,什麼都看不見。”

“聽聲音呢?他有多大年紀?”

“聽上去歲數不小瞭,挺受尊敬的,再具體的我聽不出來。”

這話讓丁戰國來瞭興趣,說道:“按你所說,他應該是個重要人物。”

高奇立刻激動起來,情緒不穩地說:“很重要,肯定特別重要,你現在完全可以派人把那個地方圍起來,等他們再去的時候——”

丁戰國看出高奇有些不對頭,趕緊站起來拍拍他的肩膀,讓他重新坐回到沙發上,然後說:“那樣做會害瞭你。你覺得他們還會再去嗎?”

高奇愣住瞭。此時,他的眼神裡甚至連絕望都沒有瞭,隻剩下無盡的空洞。丁戰國又看瞭看他,說道:“這樣吧,如果能搞到這個人的身份,你的任務就完成瞭。”

市醫院眼科,墻上掛著的視力表還是偽滿洲國時期日本醫院留下來的東西,圖上畫著各式各樣的動物圖案。

李唐站在幾米開外,左眼扣著一把木制的勺子。醫生用一根指示棒點在一隻小小的灰熊上,示意李唐回答。

“熊瞎子。”李唐回答得很快。

醫生又指向一條魚,問道:“這個呢?”

李唐有些看不清楚瞭,頓瞭頓,說道:“山羊。”

醫生又換瞭一個動物指著。

“是老虎嗎?”李唐越來越猶豫,忍不住朝門外等候的父母看去。

診室的門開著,一道懸空的白色門簾下方,姚蘭和李春秋的腳並排在長椅前面。兩個人在外面坐著,誰都不發一言。忽然,李春秋站起來,徑直往走廊的一側走去。姚蘭愣瞭一下,不自覺地跟著站起來,在他身後小心地問瞭一句:“你去哪兒?”

李春秋頭也不回地說:“廁所。”

然而,半個小時之後,李春秋依然沒有回來。姚蘭開始心慌瞭,她朝廁所的方向看瞭又看,始終沒見李春秋回來。姚蘭不敢多想,卻又不能不多想。猶豫良久之後,她站起身來,掀開門簾,對裡面還在檢查的兒子說:“李唐,聽馬叔叔的話好好檢查,媽媽很快就回來。老馬,拜托啊——”

說完,便幾乎是快跑著向之前李春秋去的方向追瞭過去。

時間還早,樓道裡靜悄悄的。姚蘭腳步匆匆,朝著方黎的辦公室走去。她的心突突直跳,眼睛始終盯著辦公室門口。

十米、五米,姚蘭心急如焚,腳步格外沉重。正當她馬上就要走到門口的時候,辦公室的門突然開瞭,李春秋從裡面黑著一張臉走瞭出來。

姚蘭一下子像釘子一樣被釘在原地。

李春秋也看見瞭姚蘭,他慢慢地朝姚蘭走過來。擦肩而過的時候,他忽然抬起臉看向姚蘭:“怕我把他殺瞭,是嗎?”

這話讓姚蘭一時不知該怎麼開口。李春秋說完便走瞭。姚蘭則在原地站瞭好一會兒。之後,她艱難地邁開步,走到醫生辦公室的門口,伸手推開瞭辦公室的門。

屋裡一個人都沒有。

姚蘭頓時松瞭口氣。她無力地靠在門框上,整個人像徹底虛脫瞭一樣。

樓道盡頭的拐角處,李春秋在下樓之前,又看瞭姚蘭一眼。妻子的緊張和心虛,他都看在眼裡,但他此刻顧不瞭這些。比起戴綠帽子,他更焦慮方黎的來歷和身份。就在剛才,他趁上班時間未到,將一枚紐扣竊聽器偷偷地安裝在方黎辦公室的電話機內。他料定,以姚蘭的性格今天一定還會去找方黎談話。也許,他能從這些談話中找到蛛絲馬跡,哪怕這些話每一句都讓他傷心欲絕。

辦公室裡,丁戰國差點兒被李春秋逼到墻角。他一臉為難地看著李春秋,說道:“你這是逼我。”

李春秋隻是陰沉著臉問:“別的不多說瞭。告訴我幫還是不幫,就行瞭。”

“就算是我同意,高局長要是知道瞭——”

“他不會知道。萬一出瞭岔子,你可以說不知情。”

“可能嗎?”

“昨天晚上,我和你都喝醉瞭。我趁你喝醉瞭,辦的這件事。”

李春秋說著,從兜裡掏出一個裝著膠泥的盒子,打開後推到丁戰國面前。

丁戰國似乎再也找不出拒絕的理由,他看瞭看李春秋,頓瞭頓,終於還是從腰間解下一串鑰匙,取出其中的一把,在膠泥上按瞭下去。

李春秋穿過走廊,停在監聽室的門前。他看看四下裡無人,從褲兜裡掏出一把嶄新的鑰匙。迅速進屋後,李春秋馬上回身在裡面把鎖擰死。他走到空著的工作臺邊坐下,拿起面前的耳機戴在頭上,然後在工作臺上的一部特殊電話上撥瞭幾個號碼。

調試瞭一會兒耳機上的轉鈕,裡面滋滋啦啦的噪聲漸消,方黎和姚蘭說話的聲音清晰地傳來。

方黎的辦公室門窗緊閉,電話機忠實地記錄著自己聽到的一切東西。隻是姚蘭和方黎都渾然不覺,他倆分別坐在辦公桌兩側,壓低著聲音說話。

姚蘭問方黎:“你怕瞭?”

方黎像是在給自己打氣似的說道:“我怕?我怕什麼。我出來進去,站著躺著都是一個人,一沒孩子二沒牽掛,他姓李的能把我怎麼樣?”

姚蘭沒接話,甚至看都沒看方黎一眼,隻是有些失神地坐在椅子上。方黎見狀,捋瞭捋有點兒紛亂的頭發,走到姚蘭身邊安慰道:“我就是擔心你。我想給你打個電話,又怕讓你難堪。你們要是沒孩子,我連夜就過去瞭,不就是談判嗎?他沒把你怎麼樣吧?我是說,他沒動手吧?”

姚蘭淡淡地說:“李春秋從來不打老婆。”

方黎稍稍松瞭口氣:“我就說嘛,大小也是受過教育的人,他肯定不會胡來的。”說完,又覺得自己的話有些別扭,往回找補:“他不是那種打打殺殺的粗人,是吧?他不會威脅到你什麼的。”

姚蘭答非所問,語氣依舊淡淡的:“今天早晨,他到這屋裡來過。”

方黎有點兒慌地嚷道:“幹什麼?他想幹什麼?”

姚蘭搖搖頭說:“一天瞭,我都沒法兒好好上班,心慌意亂。我總怕會出什麼事。”

“能出什麼事啊?往大瞭想也不至於出個什麼事吧——這事,你怎麼想?”

姚蘭收回失神的目光,看著方黎說:“既然事情已經擺上瞭桌面,實在不行,我就和他攤牌。”

方黎的眼神卻有些躲閃,試探著說:“怎麼個攤法?”

“離婚。”姚蘭咬著牙說出瞭這兩個字。

方黎聽她這麼說,明顯有些急躁:“你現在提這個,那不是火上澆油嗎?你都說瞭他今天都來找過我瞭,你這不是怕事小嗎?”

姚蘭眼睛裡的光芒頓時有些黯淡:“我都不怕,你怕?”

“你別老提怕不怕的,誰怕誰呀?我怕過他嗎?現在需要的是冷靜!他正在氣頭上,逼急瞭,跟咱們來個同歸於盡。我死在你身邊,睜著眼睛合不上,這才算什麼都不怕,才算是個好答案嗎?”

見方黎惱羞成怒的樣子,姚蘭有些絕望地說:“從第一次那個夜晚開始,我就知道早晚都會有這麼一天。我有準備——離瞭以後,我會自己過自己的。別以為我會賴著你。就算你想,我也不會讓孩子心裡別扭。我自己釀的酒,苦的甜的我都自己喝。”

方黎聽出瞭姚蘭的怨氣,他警惕地往門口看瞭看,然後拉住她的手,換瞭副柔聲細語的腔調說道:“你這麼說,就是抽我的臉瞭。我不走,我陪著你。就算天塌瞭,也先砸死我。”

“我倒是希望天現在就塌下來,那樣就再也不用過這種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瞭。”姚蘭的眼圈有點兒紅。

“你先別說那麼喪氣的話,我怎麼會不管?這事說到底就是賴我,誰讓我喜歡你呢。”

這些話通過電話機裡的竊聽器,一字一句清晰地傳到瞭李春秋的耳朵裡。聽到方黎如此肉麻地對自己的妻子,又想到那天晚上的情景,李春秋一把將耳機拽下來,“砰”的一下摔到瞭桌上。

學校操場的角落裡,李唐沒有像往常一樣跟同學踢足球,而是自己一個人悶悶不樂地坐著。

“是不是沒人跟你玩?”不知道什麼時候,丁美兮來到瞭李唐的身邊。

“沒有。”李唐抬頭看瞭看丁美兮,又沒精打采地低下頭。

“走,找他們去。”丁美兮拽著李唐。

誰知,李唐一把甩開瞭丁美兮的手,喪氣地說:“不想玩。”

丁美兮從沒見過李唐這副模樣,有些不解地問:“你怎麼瞭?”

這一問,李唐眼圈一下子就紅瞭:“我爸爸可能不要我和媽媽瞭。”

“啊?”丁美兮一下子沒明白這話的意思,剛想追問,上課鈴響瞭。倆人都有些無奈,一起朝著教室走去。

“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

課堂上,陳立業在黑板上寫下兩句古詩後,轉身提問道:“昨天學過的那首古詩一共四句。哪個高才生可以把後邊那兩句給續上,我瞅瞅。”

不少孩子紛紛舉手,陳立業掃視瞭一圈,一眼瞧見李唐正托腮出神。他眼珠轉瞭轉,對著講臺下面喊道:“李唐,你說說。”

李唐沒反應。

陳立業看著他,又喊瞭一聲:“李唐!”

李唐仍然沒有反應。

坐在一邊的丁美兮想提醒他,立刻被陳立業用目光制止。她隻好眼睜睜地看著陳立業把手裡的粉筆頭擲向瞭李唐——

“啪”,李唐的額頭上多瞭個白點兒。全班哄堂大笑。李唐這才反應過來,趕緊端正坐好。

“李唐。”

“到。”

“早晨吃的什麼?”

“牛奶和煮雞蛋。”

陳立業冷笑瞭一聲:“你吃的這些盤中餐怎麼來的?”

李唐低著腦袋說:“我媽買的。”

“是你爹媽辛辛苦苦掙錢,才能買回去的。讓你吃雞蛋是為瞭讓你念書長學問,不是讓你在這兒發呆走神。小孩不好好念書,還吃什麼雞蛋?吃得越多越混蛋!”陳立業說著,指瞭指外面,“到門口站著去,好好想想是否對得起那個煮雞蛋,還有下蛋的那隻雞。”

在同學的一陣哄笑聲中,李唐垂著頭走出瞭教室。他努力忍著,不讓自己的眼淚流出來。

離開醫院之後,方黎叫瞭輛出租車。他沒有直接回傢,而是去瞭一棟高級公寓樓——這裡名義上是一傢旅店,但是裡面的房間基本上被各路人等長租瞭下來。長廊裡鋪著暗紅色的地毯,方黎走到靠裡的一間房前,抬手按響瞭門鈴。

門沒開,但門上的貓眼晃瞭一下,隨後一個年輕女郎的聲音在裡面冷冰冰地說:“我不認識你。”

方黎嘆瞭口氣,有些疲憊地說:“別鬧瞭,開門。”

女郎繼續說:“我說瞭,不認識你。”

方黎瞬間沒興趣再等下去瞭,他瞥瞭一下貓眼,轉身就走。

門馬上就開瞭。

一個妙齡女郎倚在門上,有些揶揄地說道:“等這麼兩句就受不瞭瞭?我等瞭三個月,你都不來。”

方黎沒說話,徑直走瞭進去。

女郎看著他的背影,問:“今天怎麼想起我來瞭?”

方黎一路走到客廳,把大衣往沙發上一扔,像恩賜者一樣。“想還用理由嗎?這次我多住幾天。”說完,一揮手,“行瞭,趕緊給我端過來吧。”

女郎撇嘴一笑,回身從衣櫃裡拿出一身綢緞睡衣,扔給他說:“先換上吧。”

這間客房空間不小,傢具都是西式的。木質地板上鋪著厚厚的俄式地毯,墻上還掛著幾幅俄羅斯油畫。

茶幾上的圓形托盤裡,放著一把煙槍。方黎躺在長沙發上,沉醉地閉著眼睛。良久,他長長地舒瞭口氣。

女郎也是一身綢緞睡衣,她依偎在方黎身邊,一根手指纏繞著他鬢角的一縷鬈發,微笑著說道:“活啦?”

方黎伸瞭個懶腰坐起來,眼神還有些迷離:“好多瞭。”他接過女郎遞過來的熱騰騰的咖啡,手裡拿著小勺在裡面攪瞭幾下,突然抬頭問道:“他不會回來吧?”

女郎冷笑一聲:“在我身上抽那口煙前,你的膽子好像挺大的呀,現在怕啦?放心吧,他到佳木斯跟蘇聯人簽合同去瞭,今天早晨剛走。你隻要別住到年三十兒,你倆就是想見也見不著。”

方黎對女郎的話沒什麼反應,他又攪瞭攪咖啡,忽然說道:“認識算命的嗎?”

“算什麼?桃花運?”

方黎搖搖頭:“凈是爛桃花。這兩天不太順,塞牙的涼水都喝不著。”

“這事兒簡單,不用找什麼算命瞎子,我就能算。離女人遠點兒,你就全順瞭。”

聽瞭這話,方黎抬頭直愣愣地看著女郎。

“生氣瞭?”

方黎答非所問:“你男人怎麼去佳木斯瞭?”

“怎麼?”

“別是誆你的,跟哪個女人跑瞭吧?”

“別瞎說。還是那批木材的出口合同。”

“不是上個月就簽完瞭嗎?”

“上個月是林場,從山裡往外運木頭的公路被人炸瞭,剛修好。”

“什麼人幹的?”

“還有誰,國民黨特務唄,猢猻身上長虱子,想抓幹凈怎麼就那麼難呀。”

“是啊,怎麼那麼難啊。”方黎若有所思地嘀咕著,忽然站起身來說道,“我出去一趟。”

“哎,剛還說多住兩天呢?”女郎半是奇怪半是嬌嗔地說道。

“放心,晚上我準回來。”

李春秋接到瞭一個意想不到的電話——方黎約他見面談談。沒想到他敢主動出擊,李春秋尚不知道方黎服務於哪個組織,手裡是否有什麼致命的猛料,但於公於私,他都必須去面對這個自己最厭惡的人。

咖啡館裡,人並不太多。李春秋推門進去,一眼便看見獨坐在角落裡的方黎。方黎也很快發現瞭李春秋。當李春秋平靜地坐下來之後,方黎倒顯得有些緊張,不自覺地坐直瞭一些。

李春秋摘掉皮手套,拿起桌上的咖啡壺給自己倒瞭一杯,加瞭一塊糖,端起杯子喝瞭一小口。

方黎在一邊看著李春秋的一舉一動,呼吸不自覺得有些加快。他鼓起勇氣,剛想開口,一碟點心突然端上來擺在瞭桌子上。方黎一句話被截在瞭嗓子眼,他白瞭一眼女服務員,假裝咳嗽瞭一聲。

李春秋此刻卻放下瞭咖啡杯,兩眼直直地盯著方黎。方黎被盯得有些發虛,忍不住開口道:“你都知道瞭。”

李春秋沒接話,伸手要拿起咖啡杯。方黎以為他要動手,嚇得往後一挪:“這兒是公共場合。進來之前我都觀察過瞭,西邊有一個派出所,東邊路口就是解放軍的治安點,往北第一個小街——”

李春秋打斷瞭他:“你約我來,就是為瞭給我描述這兒的環境?”

見李春秋並沒有要動粗的意思,方黎稍稍松瞭口氣,故意裝出一副坦誠的樣子:“李大夫,你我都是知識分子,我想我們可以開誠佈公地談一談。我知道你今天早晨去過我的辦公室。對於這件事,我不想再逃避瞭,當然我也逃避不過去。既然事情已經擺到明面上,現在說什麼原諒不原諒的,也沒意義。”說到這兒,方黎頓瞭頓,抬頭看看李春秋,接著說道,“不如,我們做個交易吧。”

李春秋心中暗想,果然是個無恥之徒,問道:“交易?錢?你給我嗎?”

方黎笑瞭笑:“當然是你給我瞭。”

“往下說。”

“我會永遠離開姚蘭,離開這座醫院,甚至是這個城市。總之,從此以後,你不會再見到我。”

李春秋沒有馬上和方黎談條件,想讓這個人消失並不難,但他必須搞清楚背後的來龍去脈。他看著方黎,問道:“你和她,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方黎不願意回答這個問題:“現在談論這些,還有必要嗎?”

“第一次,是誰動的心思?”

“這些事情知道的越詳細,你會越痛苦。你不想問問價錢嗎?”

“你比我著急,你會告訴我的。”

“籌集那麼大一筆錢,我怕你的時間不充裕。”

“多大?”

方黎伸出兩根手指。

“這麼多?你的胃承受得瞭嗎?”

“消化系統的知識,我比你熟,我知道自己能吃多少飯。另外,你可能猜錯瞭,我說的不是現金,是金條。”

李春秋真被方黎的這副嘴臉惡心到瞭,他在心裡不斷地告訴自己:一定要冷靜,要有耐心,要等這個混蛋徹底暴露自己的意圖之後再動手。

方黎見李春秋不說話,冷笑一聲,繼續說道:“我知道你現在在想什麼,你以為我瘋瞭。在你來之前,我一直在考慮價錢的問題,我覺得我的提議很公道。我不是沒有替你考慮過——你個人肯定拿不出來,但是對你的組織來說,這不算什麼。”

“組織”,他果然知道些什麼,李春秋心中一震,故意不動聲色地說:“你覺得市公安局會因為這個事——”

方黎打斷瞭李春秋,壓低聲音說:“我說的不是市公安局。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我知道你和藥品倉庫爆炸案有關系。”

李春秋看著他,笑瞭。

“你承不承認都無所謂,我有證據。”方黎的口氣自信滿滿。

“能證明是我幹的證據?”

方黎點瞭點頭。

“你可以拿著證據去公安局立功受獎,那筆獎金一樣不會少。”

“李大夫,作為學弟,我好心勸你考慮一下。我最後說一次——錢一到手,我馬上離開哈爾濱。如果一切順利,我會在另一個城市吃年夜飯。”

李春秋看瞭看方黎:“這麼急著要錢,抽大煙不夠瞭嗎?”

方黎沒想到這個秘密被揭穿,緊張地問道:“你跟蹤我?”

“我不像你,有那麼多閑時間去跟蹤別人和勾引有夫之婦。”李春秋給自己又倒瞭一杯咖啡,不慌不慢地說,“你的臉雖然收拾得白白凈凈,可脖子下面的皮膚幹燥泛紅,這是體內毒素太多的表現;我每次去你的辦公室,都沒看見窗簾拉開過,冬天還拒絕太陽,隻能說明你怕光;還有,剛才那個服務員從側面走過來,到瞭桌邊你才發現,說明你的視野很狹小,這都是癮君子的典型特征。方大夫,你抽瞭至少有三年吧?”

方黎聽他說完,幹笑兩聲:“法眼如炬,瞭不起。不過,這些絲毫不能改變你目前的處境。”

見方黎已承認,李春秋心裡稍稍有瞭一點兒把握:“你從姚蘭手裡也搞到瞭一些錢。不過不會太多,我知道她的收入。所以,你應該勾搭瞭不止一個女人。對你來說,貪財甚於好色。老實說,我一開始還真把你當成瞭一個人物。不過現在,我不這麼想瞭。我覺得用‘對手’這個詞來形容你不合適。你去過上海嗎?按照那兒的說法,他們稱呼你這種靠女人吃飯的男人,叫‘白相公’。”

方黎收起瞭笑臉,冷冷地說道:“再說下去,我會漲價的。”

李春秋放下手中的咖啡,依舊冷靜地說:“倉庫爆炸的事,你可以去報案,現在就可以去。”

方黎一下子站瞭起來,作勢要走。

“不過,”李春秋接著說道,“我還是願意用錢買你離開姚蘭。”

方黎又坐下瞭,一臉自鳴得意的表情。

李春秋喝瞭口咖啡:“一開始我還真想成全你們,不過現在,我替姚蘭感到不值。晚上吧,你找個地方,就按你說的,我給你送過去。”

“別,我膽子小,我怕你殺我滅口。”方黎看瞭看李春秋,“別晚上瞭,就下午吧,找個安全的地方。要是你不介意,匯豐銀行的貴賓室就很好,那有警衛——最適合像我這麼的人瞭。”

李春秋沉吟瞭一下,說:“好吧。”

從咖啡館出來,李春秋的臉色像哈爾濱灰暗壓抑的天空一樣陰冷。他還不知道方黎掌握瞭什麼證據,但看對方胸有成竹的樣子,情況不妙。

連日來的焦慮,昨夜令人崩潰的發現,加上面對著方黎這個人渣,此時李春秋的每一根血管都變得滾燙,腦子裡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向他叫囂著:“殺瞭他,殺瞭他!”

李春秋一下子站住瞭。他像是下定瞭決心,眼神也不一樣瞭。他來到路邊,揮手攔瞭一輛出租車。

“先生去哪兒?”

“醫學院。”

哈爾濱醫學院的禮堂是一座巍峨壯觀的建築。放寒假瞭,禮堂門前的廣場上人並不多。李春秋穿過顯得有些冷清的廣場,拐瞭一個彎,沿著禮堂側面圍墻下的小路走下去。十年前,李春秋剛來到哈爾濱,便把隨身的槍和兩匣子彈埋在瞭禮堂後面的小樹林裡。但願還能找到那棵奇形怪狀的柏樹,李春秋邊走邊想。

禮堂背後,一條嶄新的馬路出現在眼前,那片小樹林早已經消失無蹤——李春秋被眼前的景象鎮住瞭。他拉住身邊經過的一個男學生,有些茫然地問道:“同學,我想問一下,這條路是什麼時候修的?”

“快兩年瞭。”

“原來的那些樹呢?”

“那時候我還沒來呢,這兒原來有樹嗎?”

時光如梭,物是人非。一時間,李春秋有些恍惚。他的目光機械地跟著這個男生望向遠處,幾個女學生嬉笑著走過來。李春秋的視線仿佛有些模糊——十年前,他埋完槍的那個清晨,也曾有這樣的一群女生,嬉笑雀躍著從他身邊經過。其中的一個容顏俏麗,在人群中顯得分外出眾。那人正是姚蘭。

李春秋心中五味雜陳。此時,樓內響起一陣鈴聲——這是中午十二點的下課鈴。槍找不到瞭,李春秋要盡快另想辦法。

西大街的一傢鐵匠鋪裡,貨架子上琳瑯滿目,鐵勺、菜刀、扳手,應有盡有。

五大三粗的掌櫃搬著一個裝著各式刀具的小竹筐走過來,咣地往櫃臺上一放:“要啥樣的?”

李春秋看瞭看說:“宰豬用。血槽深一點兒,出血快。一刀能紮透脖子的就行。”

掌櫃瞥瞭他一眼,邊挑刀邊說:“看不出來啊,文縐縐的還會殺豬。”

李春秋淡淡地說:“日本人在的時候找飯吃,什麼活兒都幹過。”

一把三十多厘米長的殺豬刀被抽出來,遞到他面前:“兩百斤以下的,一刀靈。”

李春秋拿起刀,摸瞭摸刀鋒,手指的皮膚小心地劃過冰涼的鋒刃:“就它瞭。”

剛從五金鋪出來,還沒走出兩步,李春秋就被斜刺裡伸出的一隻手拽住瞭。李春秋嚇瞭一跳,下意識地往旁邊一讓,手裡正攥著包在粗佈裡的刀柄。他回頭一看,是老孟的遺孀,那個叫春兒的年輕女人。

“怎麼是你?”

春兒喘著大氣說:“老天開眼,讓我碰著您瞭!”

李春秋左右看瞭看,指瞭指馬路對面的一個小胡同:“去那邊說話。”

對這個不速之客,李春秋毫無防備,他已經一腦門官司,根本沒有多餘的精力去應付這突如其來的危機。

“我不是說過嗎?什麼時候,你都不認識我。忘瞭?”

春兒被他嚴肅的神色嚇住瞭,賠著小心說:“我懂,我懂,我也沒想到在這兒會碰見您,嘴跟不上腦子,我——”

李春秋有點兒著急:“你直接說,什麼事?”

春兒頓瞭頓,說:“能給我男人帶句話嗎?”

李春秋的表情絲毫看不出真偽:“我試試吧。”

春兒有些艱難地說:“麻煩您告訴他,要是再不回來,還沒到過年,我和我娘就活不下去瞭。”

她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話沒說完,眼淚還是流瞭下來。

李春秋心中有些不忍,問道:“出什麼事瞭?

“我娘病倒瞭,也不知道是啥病。傢裡沒個主事的人,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上次給你的那些錢都用完瞭?”

她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前頭買藥欠瞭街坊不少錢,一還就沒瞭。”她又抬起頭,急切地問道,“您能找著他嗎?”

李春秋神色有些黯然:“費點兒勁兒,你得等。”

她用力點點頭:“我等,我能等。”

李春秋掏出錢包,取出一沓錢遞給春兒。春兒卻一個勁兒地推讓:“不行,上次就拿瞭,怎麼能老用您的錢?”

“人多眼雜,快拿著吧。”李春秋的口氣不容商量。春兒看看他,慢慢伸手接過瞭錢:“等老孟回來,一定還您。”

李春秋點點頭:“走吧。”

春兒給李春秋鞠瞭一躬,轉身走瞭。李春秋把錢包塞回衣兜裡,手抽出來的時候,已經握住瞭那把尖刀。他無聲地朝春兒走去,眼看著這個瘦弱的身影越來越近。

春兒突然站住瞭。沒等李春秋反應過來,她突然開始劇烈地咳嗽、喘著,痛苦地彎下腰去。

李春秋死死地盯著春兒,手中緊緊攥著刀柄。

終於,在寒風中,春兒走出瞭胡同。李春秋站在那裡表情復雜——他還是下不瞭手。

課間的樓道裡,孩子們都在嬉戲打鬧,李唐依舊站在教室門口——沒得到陳老師的允許,即使下課瞭,罰站也不能結束。丁美兮自然也知道這樣的規矩,想過去勸勸李唐,又深知李唐愛面子,這時候貿然過去,他肯定不會答應。

她猶豫再三,假裝不經意地走到李唐身邊,小聲說道:“去跟陳老師認錯道個歉吧。”

李唐不吭聲。

“我陪你一起去。”丁美兮繼續試著說。李唐還是不說話。這時,上課鈴響瞭,同學們都匆匆跑進教室。丁美兮也有些著急,作勢要走,可邁步之前,又對李唐說道:“你快去呀!”

李唐仿佛心裡憋著一口氣,臉都憋紅瞭,可就是咬著牙一聲不吭。遠遠地,陳立業已經從辦公室出來,往教室這邊走過來。丁美兮不敢多停留,沖著李唐“哎”瞭一聲,轉身跑進瞭教室。李唐也用餘光瞟見瞭陳立業的身影,趕緊深深地低下頭。過瞭一小會兒,陳立業鋥亮的皮鞋出現在眼前,停留瞭幾秒鐘,留下“哼”的一聲後,慢慢走進瞭教室。

李唐的頭垂得更低瞭,一滴碩大的淚珠掉在腳尖前的地板上。

匯豐銀行的大樓輝煌氣派,李春秋到瞭以後,並沒有徑直進去,而是四下看瞭看,之後朝著不遠處一個公用電話廳走去,電話很快就接通瞭,是方黎。

李春秋冷冷地說:“東西我備好瞭。”

方黎語氣輕佻:“這點兒錢對你來說,還真不叫什麼。說實話,我都有點兒後悔瞭。你也覺得報價太低瞭吧?”

李春秋不想跟他在電話裡糾纏,直接問道:“下午幾點?”

方黎顯得有些迫不及待:“錢都備好瞭,還等下午幹嗎?下午,也許我已經離開這座城市瞭。這不是你迫切需要的嗎,我現在就出發,銀行貴賓室等你。”

李春秋什麼都沒說,搶先一步掛斷瞭電話。一提到拿錢,方黎肯定是一秒鐘都不想耽誤。他必須盡快進去,摸清裡面的路線和環境。匯豐銀行不是街邊小店,裡面的安保肯定不含糊,想進去做手腳,必然沒那麼容易。

果然,一進大廳,李春秋就看到瞭一左一右兩個體格壯碩的警衛。往前走瞭兩步,一個穿著西裝的職員走過來問道:“先生,請問您辦什麼業務?”

李春秋不假思索地回答:“大額轉賬。”

職員彬彬有禮地示意道:“請上二樓的貴賓室。”

李春秋道謝後,登上瞭鋪著紅毯的樓梯。二樓房間眾多,站在樓道裡,就能聽見此起彼伏的電話鈴聲。職員、客戶從各個辦公室進進出出——這不是個下手的好地方。

正對著樓梯口的墻上,一左一右貼著兩張標著箭頭的指示牌。左側指向“衛生間”,右側指向“貴賓室”。

李春秋看瞭看指示牌,然後向左側走去。他推開兩扇鑲著毛玻璃的彈簧門,眼前出現瞭另一條走廊。這條走廊非常僻靜,衛生間就在走廊的盡頭。

再從這兩扇玻璃門裡走出來時,李春秋稍稍整理瞭一下衣領,仿佛剛剛去過衛生間一般。然後,他假裝不經意地走到樓梯口,趁人不備,迅速把墻上的兩個指示牌調換瞭位置。

不到半小時,方黎就坐著出租車來到瞭匯豐銀行。下車時,他絲毫沒有剛才的麻利勁兒——搖下車窗四下張望瞭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從車裡鉆出來。下車後,先是壓低帽簷,然後快步走進瞭銀行大樓。

在門口迎賓的指引下,方黎幾步就跑上瞭二樓。在樓梯口,他看瞭看指示牌,然後朝左側走去。兩扇對開的毛玻璃彈簧門就在眼前。門的後面,一個人影清晰可見。方黎自然想不到,那是手握刀柄的李春秋。他推開彈簧門,一步邁瞭進去——

李春秋迅速而準確地捏住方黎的喉嚨,將他按在墻上。驚恐萬狀的方黎被掐得滿臉通紅,拼命地拽著李春秋的手,想叫卻發不聲來。

李春秋用左手死死掐著方黎的脖子,右手往腰後面摸去。在那裡,深藏多時的刀柄已經隔著大衣凸顯出來。

眼看李春秋的手馬上要抽出刀來,忽然,從走廊盡頭傳來開門的聲音,很快,一個壯碩的警衛一邊系著褲腰帶,一邊從衛生間裡走出來。

“嗨,幹什麼呢!”

待看清彈簧門這邊發生的狀況,警衛一邊招呼著,一邊飛快地跑瞭過來。

方黎聞聲,雙手立刻狠命地撲騰。李春秋的手卻絲毫沒有放松,他咬牙掐著方黎的脖子,額頭上的血管突突地跳著。

匯豐銀行的警衛室裡,方黎正坐在椅子上捂著喉嚨劇烈地咳嗽,顯然他還沒從剛才的突發情況裡緩過來。李春秋卻早已神色自若,他對兩個審查他工作證的警衛說:“市公安局的人,怎麼會去殺他。都是熟人,就是開個玩笑。”

兩個警衛看看工作證,又看看李春秋。對視一眼後,其中一個轉頭問方黎:“是玩笑嗎?你如果說是,我們就不報警瞭。”

方黎的雙眼像死魚一樣盯著李春秋,陰陽怪氣地說道:“報不報警,您說瞭算,我聽您的。”

李春秋走過去,給方黎整理瞭一下揉亂的衣領:“這不妥瞭嗎,咱倆的事好說。著急用錢你就說話,我現在就去借。”

方黎一把推開李春秋的手:“怎麼,心虛瞭?”

“虛嗎?”

“錢你帶瞭,可還是忍不住要動手弄死我。我知道你恨我,不過你現在一點兒辦法也沒有。我給你搭個臺階,你就得求著我和你一起下去。我現在就坐在這兒,你再來跟我開開玩笑唄。”

兩個警衛聽得一頭霧水。

李春秋強忍怒火,訕笑著說道:“當著外人,說笑瞭。”

方黎依舊直勾勾地盯著李春秋:“接著裝,別停。我就愛看你那副忍不住還得拼命忍的樣子。我都說瞭我要離開哈爾濱,是你舍不得讓我走呀。”

方黎說著,臉上漸漸顯露出猖狂的神色。李春秋知道已經無法堵住他的嘴,索性橫下心來聽他繼續說。

方黎嘴上沒瞭把門的,把自認為最要緊的證據一股腦兒地吐瞭出來:“我一聽說蒸餃藥倒瞭狗那事,我就知道是你幹的。還從我嘴裡套倉庫的佈局,心思夠細的。我要是你,我就不來,不來就證明和倉庫爆炸案沒關系。怎麼不說話瞭,怕瞭?哎,我認識你李大夫這麼長時間,還是第一次看到你這麼低三下四的樣子,有意思。瞭?瞭就別拿我和你老婆那事嘮叨,有用嗎?就算你再看見一回,又怎麼樣呢?你打我呀——”

李春秋的拳頭壓著方黎說的最後一個字呼嘯而來,狠狠地砸在他的腮幫子上。方黎毫無防備地吃瞭一拳,竟然從椅子上飛瞭出去。李春秋幾步追上去,壓在他身上,掄起拳頭狠狠地揍瞭下去。

原來方黎賴以勒索的鐵證就是這些,這些猜測在丁戰國和高陽那裡根本站不住腳。李春秋終於放下心來,他的拳頭冷靜而有力,每一拳下去都帶著一股血霧。

幾個警衛大驚失色,他們一擁而上,想把李春秋拉開。其中一個還對著門外喊道:“快報警!這個人瘋瞭!”

被拉開的一瞬間,李春秋俯下身,貼著方黎的耳朵說:“馬上離開哈爾濱,要不然你就得死。”

公安局治安科的筆錄室裡,丁戰國差點兒沒認出方黎。那張英俊的臉此刻已經慘不忍睹,嘴角還淌著血。丁戰國心裡暗罵瞭句“活該”,然後皺著眉問身邊做筆錄的公安:“怎麼也沒給方大夫包紮一下?這血淌的,嘖嘖。”

公安一臉無奈道:“他不讓包。”

“我不包!”公安的話音未落,方黎就激動地喊道,“我為什麼要包?!我就是要讓你們公安局的人看看,一個法醫、一個新政府的公務人員,把一個市醫院的醫生毆打成這樣!我就想看看,你們公安局能不能秉公執法!”

丁戰國把食指放在唇邊:“噓,不用嚷嚷,有理不在聲高。李春秋要真是無緣無故地打你,公安局也饒不瞭他。說說吧,你們倆是怎麼在銀行裡碰到的?”

“在哪兒碰上的重要嗎?他把我都打成這樣瞭,還問那麼多幹什麼?”

“你看你,什麼事都有個前因後果、來龍去脈。你不說,我們連案都立不瞭,怎麼處分李春秋啊?”

說著,丁戰國給做筆錄的公安使瞭個眼色:“我看,方大夫現在可能還有些糊塗,說的話輕瞭重瞭,也不一定就是事實。先記錄吧,我去那邊瞧瞧。”

方黎聽出瞭丁戰國的弦外之音。就在丁戰國即將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忽然說:“丁公安,我認識你!”

丁戰國假裝沒聽見,他的手已經抓到瞭門把手,卻聽見方黎在身後又說瞭一句:“我知道那個尹秋萍的事!”

丁戰國心中一沉,腳步卻沒停下來,依舊拉開門走瞭出去。

門的裡邊,方黎有點兒絕望地喊瞭一句:“你們這兒有特務!”

做筆錄的公安看著丁戰國離開的背影,又看瞭看嘴歪眼斜的方黎,問道:“你中午喝酒瞭吧?”

“我他媽沒喝!”方黎有點兒欲哭無淚,“你要幹嗎?給我栽贓,陷害我?我告訴你,我——”

門吱呀一聲又開瞭,丁戰國走進來,看著方黎說:“方大夫,有些話可不能亂說。”

方黎仿佛又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急切地說道:“我說的話我能負責。我知道這棟樓裡的一個秘密。”

丁戰國略一沉吟:“我怎麼越來越看不透你瞭?”

方黎舔瞭舔疼得有點兒麻木的嘴唇:“我想和你單獨談。”

丁戰國示意做筆錄的公安回避。方黎看著他出瞭門,才開口說:“醫藥公司總庫爆炸的案子,就是他幹的。”

“誰?”

“李春秋。”

丁戰國看著方黎的眼睛:“接著說。”

方黎聽到這三個字,便如打瞭雞血一般,把李春秋在醫院跟他談論藥品倉庫的經過都說瞭出來。講到激動處,他還忍不住評論:“李春秋這個人心機太深瞭,表面和我東拉西扯,其實是一點點地把我的話套出來。當時我根本想不到這些,結果總庫的佈局、各類藥品的存放位置、守衛數量,對瞭,連院子裡養著兩條狗,我都告訴他瞭。第二天,總庫的人到醫院裡探望那個被炸傷的保管員。從他們的嘴裡,我才知道那兩條狗被人用摻瞭藥的蒸餃麻暈瞭。你說,那起爆炸案不是李春秋幹的,還能是誰?”

聽瞭方黎的話,丁戰國想瞭想說:“你所說的這些,並不是直接證據。”

方黎沒從丁戰國的臉上看到高興的神情,有點兒失望:“丁公安,我知道你倆關系好。我勸你一句,隻要我能從這兒出去,局長我都要找。有些事較起真來,不是你想壓就能壓得下去——”

丁戰國連忙擺擺手:“不不,我隻是想告訴你,爆炸發生的時候,李春秋就在這個院子裡,他不具備作案時間,懂瞭嗎?”

丁戰國的話,讓方黎錯愕得一下子啞口無言。

丁戰國的思路卻沒有中斷:“當然,從另一種角度看,這一點也不能說明什麼。比如,如果我是他,我可能會把炸彈設置成延時起爆,或者我可以找一個同伴去幹這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方黎有些摸不著脈:“什麼意思?”

“這麼說吧。如果我是你,我會勸自己先別吵得滿城風雨,回傢沖個澡,喝杯咖啡,認真地回憶一下,找到更有價值的線索,再——”

方黎眼睛一亮:“再給你打電話。”

丁戰國點點頭:“隨時歡迎。”

另一間筆錄室裡,也有兩個公安給李春秋做筆錄。隻不過,他們問得少,寫得多,寫完一段還要念出來跟李春秋核對:“我念一下,你看對不對啊,你和市醫院外科的醫生方黎,在銀行通往衛生間的走廊巧遇。方黎出言不遜,主動挑釁,雙方發生撕扯,銀行的警衛趕到後,把你們帶到瞭警衛室——第一段我就這麼寫,可以吧?”

坐在辦公桌對面的李春秋,淡然地點點頭。

另一位公安接著說道:“下一段是這樣:就在警衛室裡,方黎第二次對你進行公開地謾罵,嚴重侮辱瞭你的人格——”念到這兒,他停頓瞭一下,抬起頭有些為難地小聲說,“這一部分的具體內容,我必須得按照銀行警衛提供的證詞記錄,你多理解啊。沒關系,這事怎麼定性還是咱治安科的一句話。丁科長都打過招呼瞭。”

李春秋苦笑瞭一下,輕輕點瞭點頭。

公安寫瞭一會兒,突然停下,問道:“你說當時騎在他身上,用拳頭打瞭他的臉?”

李春秋點點頭:“這個我認,沒錯。”

“那他呢?什麼反應?”

“躲閃吧。”

“還有其他動作嗎?”

李春秋有點不明所以:“還能有什麼動作呢?”

公安把筆扔在記錄本上:“李大夫,你這麼說就不符合常理瞭。方黎不到三十歲,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看著又有勁,他能甘心被你這麼打?還打臉?他肯定會反擊的呀。”

李春秋反應瞭過來,點點頭說:“對啊。”

公安又引導著問道:“你試著深呼吸一下,胸口是不是有疼痛感?”

李春秋吸瞭一口氣,順著說道:“還真有。”

公安重新拿起筆,邊寫邊念道:“方黎揮拳重擊李春秋的胸部,互毆進一步升級……”

這時,門開瞭。李春秋回頭一看,是丁戰國。

“怎麼樣瞭?”丁戰國進門便問。

做筆錄的公安點點頭說:“基本上都搞清楚瞭,就是一場互毆。”

丁戰國心照不宣地笑瞭笑,走過來坐在李春秋旁邊:“這個人的腦子也有些問題,他非說你威脅他,要殺他。要是治安科不處理,就要跑到上面去鬧。”

李春秋苦笑瞭一下。

丁戰國轉頭對做筆錄的公安說:“不行就做做樣子。治安科派兩個人去醫院和他們傢門口值個守,一兩天就撤。”

說完,他拍拍李春秋的肩膀:“這事兒就到此為止吧,你把他揍得不輕,氣也出得差不多瞭。別再鬧瞭,事情鬧大對你也不好。”

李春秋看瞭看身邊的丁戰國,卻沒有捕捉到他的目光。他知道,一定是方黎的什麼話讓丁戰國走心瞭,否則他不會派人保護方黎。現在,無論如何,他都不能再輕舉妄動,他已經喪失瞭除掉方黎的最好機會。

這時候,樓道裡傳來一陣喧囂的聲音。做筆錄的公安聞聲走出去看瞭看,回來後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丁戰國問道:“怎麼瞭?”

那名公安沒說話,隻是看瞭看李春秋。此時,樓道裡的喊叫聲漸漸清晰——是姚蘭:“李春秋呢?李春秋!”

李春秋一下子就明白瞭。旁邊的丁戰國也格外尷尬,又要防備著李春秋會不會再沖動。可沒等李春秋有什麼反應,筆錄室的門砰地被撞開瞭,姚蘭沖瞭進來:“李春秋——”

李春秋冷冷地說:“這麼快你就知道瞭?”

姚蘭似乎根本無暇顧及李春秋的冷漠和嘲諷,她雙眼失神、頭發蓬亂,嘴唇顫抖著說道:“李唐失蹤瞭!”

天已經擦黑瞭,大片的雪花飄落下來。奮鬥小學門口停著幾輛吉普車,七八個公安圍在一起,丁戰國站在中間,說道:“都在一個鍋裡扒飯吃,李大夫的孩子就是咱們自己的孩子。話不多說瞭,大傢分好路就行動。”他看看腕表,“從最後一個看到孩子的人算起,已經失蹤兩個小時。動員各派出所,以學校為中心,全面撒網,電影院、旅館、公園,每一個角落都要找個遍,尤其是帶著孩子的成年人,要特別仔細地盤查。”

李春秋站在圈子外一言不發,姚蘭站在他身邊不停地啜泣。陳立業走過來,艱難地開口說:“我總覺得吧,嚴厲一些對孩子的成長是好事。我今天是說瞭他兩句,平時我也是這麼批評他們的。我也不知道這孩子……”陳立業偷眼看瞭看李春秋和姚蘭:“一整天,這孩子都不說不笑,是不是有心事啊?”

一直貼在姚蘭身邊的丁美兮,小聲說道:“李唐說,他爸爸不要他瞭。”

見李春秋臉色陰沉,丁戰國趕緊沖丁美兮使瞭個眼色。一陣北風吹來,夾著雪花,弄得人睜不開眼睛。丁戰國嘆瞭口氣:“這麼冷的天,夜裡要是還找不著,會凍死人的。開始吧!”

參加行動的公安都陸續上車,準備出發。突然,李春秋對丁戰國說:“給我輛車。”丁戰國本想勸他在傢等消息,想瞭想還是沒說,轉頭吩咐旁邊剛鉆進駕駛室的公安:“你先下來。”

李春秋立刻登上這輛吉普,發動瞭車子。與此同時,另一側的車門也被打開,姚蘭低著頭坐瞭上來。

被風雪掃蕩過的街道,難覓行人的蹤跡。偶有一個人,也是抄著手,縮著脖子,步履匆匆。

吉普車裡,李春秋邊開車邊搜索著外面的街道。

姚蘭的眼神直直的,高度緊張的情緒讓她陷入瞭閉目塞聽的狀態,嘴裡不停地念叨著:“這種天氣,人會凍透的,會凍死的。”說著,一行眼淚無聲地從眼角淌瞭出來,“早知道這樣,我就給他穿上那件厚棉襖瞭,他每天都穿那個,就今天沒穿。早晨,我怕他遲到,穿上棉襖才讓他吃飯,一個勁兒地催他,催急瞭,小米粥就灑在袖子上瞭。我怕出去凍成坨子,就給他換瞭件薄的。早晨出門的時候還有太陽,誰知道一過中午就陰天瞭,還起瞭風……”

姚蘭的話像刀子一樣紮在李春秋的心上。為瞭強迫自己保持冷靜,他把車窗玻璃搖瞭下來。不知是冷風吹打還是情緒所致,姚蘭哽咽道:“春秋,我怕,我怕孩子再也找不回來瞭。我知道你恨我,我們怎麼就成這樣瞭,李唐要是真找不回來,我得死在這兒……”

“死”,聽到這個字眼,心急如焚的李春秋再也忍不住瞭。他猛地一拳砸到方向盤上。

“咣!”

姚蘭嚇瞭一跳,她轉頭看瞭看李春秋,一下子愣住瞭。丈夫也已經到瞭崩潰的邊緣,震怒之下的一拳,想必用盡瞭全身的力氣,連腰間掉出一把尖刀都沒註意到。

方黎鼻青臉腫地走在醫院的樓道裡,幾個護士互相交換著眼色,卻沒一個人敢走上前去問。

小孫抱著一摞病歷走出護士站,見到這副模樣的方黎也吃瞭一驚:“你這是怎麼瞭?出什麼事瞭?”

方黎冷笑著:“不知道嗎,隨便找個人一打聽就知道瞭。”說著,頭也不回地進瞭醫生辦公室,“啪”的一聲把門摔上瞭。

小孫被震得一哆嗦。待她送病歷本回來,一路上的議論紛紛,已經讓她明白瞭事情的大概。她略想瞭一下,還是端著一個裝滿棉球、紗佈和藥品的搪瓷盤,敲開瞭醫生辦公室的門。

方黎閉著眼靠著椅背,兩條腿交叉地搭在辦公桌上。小孫用鑷子夾著棉球,蘸著消毒酒精和藥水,在他臉上的青腫處慢慢擦拭著。盡管動作已經非常小心,可方黎臉上的傷口太多,一個沒註意就引得他倒吸一口涼氣。

過瞭一會兒,方黎慢慢地睜開眼睛,看著繼續給他擦傷口的小孫,問道:“你都知道瞭吧?”

小孫點瞭點頭,手上的動作卻沒停。方黎隻覺得眼前小孫的手指閃來閃去,他一把抓住小孫的手,認真地看著她手上的一枚戒指,若有所思地說:“第一次看你戴戒指啊。”

小孫有些臉紅,點點頭,“嗯”瞭一聲。

“你媽給你買的?”

“他媽給我買的。早就買瞭,一直沒戴。”

方黎有點兒不明白瞭,問道:“昨天你不是還約我去看電影嗎?”

小孫頓瞭頓,大大方方地說:“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姚蘭姐說得對,女人這輩子得找一個喜歡自己的人。她是為我好,就算我知道你們的事,我也不恨她。”說著,她把手抽瞭回來,“消過毒瞭,忍著點兒,我再給你上點兒消腫藥。”

小孫手指上的戒指再次在方黎的眼前晃來晃去,這讓他怎麼都覺得這一幕仿佛剛剛發生過。剛剛,在匯豐銀行的警衛室裡,李春秋的手也曾經在他眼前晃來晃去,那上面也有一枚戒指。

想到此,方黎一下子就坐瞭起來。“戒指!”他轉頭問小孫,“你還記得那個叫尹秋萍的女人嗎?”

小孫點點頭。

“她吐出來的那枚戒指在哪兒?”

“公安局的人說那是證物,帶走瞭。”

方黎從椅子上一躍而起,猛地沖出瞭辦公室。

二路公共汽車的末班車,頂著風雪到達瞭終點站警察街。車廂裡沒有暖氣,穿得像狗熊一樣的司機懶散地招呼著:“終點站到瞭,所有人下車啊。”

零星幾個乘客陸續地下瞭車。司機一邊給自己的手掌裡哈著氣,一邊從座位上站起來,回身向車廂裡望去,空蕩蕩的車廂一覽無餘。

司機熄瞭火,拔瞭鑰匙,跳下車去。“砰”的一聲,車門從外面鎖死瞭。夜幕徹底降臨,車廂裡更是一片黑暗。任誰都很難發現,末尾的雙人座上躺著一個小孩——睡得正香的李唐,一點兒都沒有聽到車外寒風呼嘯的聲音。

直到車廂內最後一絲餘溫散盡,李唐才打瞭個哆嗦,從夢中醒來。他慢慢坐起來,揉揉眼睛,發現車早已經停下瞭。車上除瞭自己,空無一人。寒冷和黑暗,讓李唐忍不住哭瞭起來。他一邊抽泣,一邊在車廂裡四處摸索著尋找出口。可任他怎麼使勁,那些冰冷的門窗就是紋絲不動。

也不知過瞭多久,就在手指幾乎凍得快失去知覺的時候,李唐突然摸到瞭一個握柄。他用盡最後的力氣,把握柄向上一扳。隻聽“嗵”的一聲,儀表盤上的燈亮瞭。

李唐愣瞭一下,忽然想到坐丁戰國的吉普車時,自己最喜歡讓丁叔叔按喇叭,覺得那樣簡直是威風八面。他深一腳淺一腳地爬上駕駛員的座位,使勁按住方向盤中間的喇叭。

寂靜的夜裡,這輛亮著車燈的公共汽車忽然笛聲大作。

李春秋和姚蘭趕到警察街公交站的時候,丁戰國正把自己的大衣披到李唐身上。車子剛一停下,夫妻二人便一起沖瞭下來。姚蘭一把抱住李唐,放聲大哭,滿懷恐懼和委屈的李唐一見到媽媽,也號啕大哭起來。

在母子二人身後,李春秋抬起雙臂,猶豫瞭一下還是抱住瞭李唐的後背,以及姚蘭身體的一部分。

回傢的路上,李春秋開著車,副駕駛位上的姚蘭緊緊地抱著李唐。母子的臉上都掛著淚痕,姚蘭嘴裡卻還說著氣急的反話:“再跑,跑啊,再也別回來,把我急死。怎麼不跑瞭,你為什麼要跑啊?”

李唐斷斷續續地抽泣著:“爸爸不要我們瞭。”

李春秋看瞭他一眼,正要說話,姚蘭卻搶著說道:“一天到晚瞎琢磨,爸爸什麼時候說過不要你?”

李唐聽著這話,哭得越來越厲害:“上個星期,爸爸接我放學,讓我撒謊請假,要帶我出差,不帶你——”

兒子的話令姚蘭一愣,她詫異地望向李春秋。隻見丈夫目視前方,片刻後,輕輕說瞭一句:“爸爸再也不會離開你們瞭。”

不去李春秋傢蹭飯,丁戰國父女倆便隻有一個菜——亂燉。丁美兮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碗裡的米飯被她扒拉來扒拉去。

丁戰國顯然是餓瞭,整張臉都埋在碗裡,吃得狼吞虎咽。待他放下碗時,看都沒看美兮一眼,便說道:“有心事啊?”

丁美兮看看他,沒說話。

丁戰國給女兒夾瞭塊土豆:“事兒再大,也大不過吃飯。快吃。”

丁美兮突然有些憂慮地說:“李唐的媽媽和爸爸要離婚瞭,是嗎?”

丁戰國抬眼看瞭看美兮:“別瞎猜,沒影兒的事。”

美兮嘆瞭口氣:“我媽媽要是還在,我也不讓她和你離婚。”

這話讓丁戰國沉默瞭片刻。他想和女兒說點兒什麼,最終,隻是說瞭句“吃飯吧”。

連番的折騰讓李唐疲憊不已,卻又睡不踏實。即使已經進入熟睡狀態,他依舊緊緊拉著父親的手。李春秋守在兒子身邊,心緒難平,目光一刻都不曾離開兒子。另一側,姚蘭把這一幕都看在眼裡。半晌,她忍不住輕聲問道:“你想帶李唐走,去哪兒?”

李春秋沒想到,那個讓他心驚肉跳的夜晚,也在兒子的心裡留下瞭深刻的印跡。但這一切都沒法告訴姚蘭。

見丈夫不說話,姚蘭臉色越發難看:“我和他的事,你早就知道瞭。你就是不和我說。”

李春秋依然沉默。

“你身上帶著刀子。你要殺瞭他。”

李春秋慢慢掙開兒子的手,往客廳走去。他不想在孩子旁邊聊這樣的話題。

姚蘭跟在他身後,一路來到客廳,壓著聲音說:“我求你瞭,別殺他。不為別的,我不想讓孩子的爸爸當個殺人犯,我不能讓自己的錯誤把這個傢毀瞭!”

李春秋聽著姚蘭這些糊裡糊塗的想法,轉頭對她說:“今天他主動跟我見的面。”然後他伸出兩根指頭,“兩根金條,就是他離開你的要價。”

姚蘭愣住瞭。

“他玩的女人多瞭,都是為瞭錢。你知道他抽大煙的事嗎?這些都是他親口告訴我的。”

姚蘭隻覺得天旋地轉,她本以為自己是陷入瞭感情的泥潭,殊不知是被人當成瞭人肉提款機。

羞憤的眼淚奪眶而出,姚蘭使勁兒捂住臉:“我真是這個世界上最蠢的人。”

抽泣良久,她抬起頭,幾乎是用哀求的語氣對李春秋說:“能給我一個改正的機會嗎?我聽你的,你不是想離開哈爾濱嗎?帶著孩子,我們跟你走,去哪兒都行。”

“離開”這兩個字讓李春秋心中一動。就在幾天前,這簡直就是他夢寐以求的出路。然而現在物是人未非,他似乎給不瞭自己離開的理由瞭。

被打成包子的方黎,已經沒辦法再進入那棟高級的公寓樓瞭。不等身體的反應上來,他的心已經慌瞭。“還有籌碼,還有籌碼,找丁公安,找丁公安。”他念叨著支離破碎的囈語,深夜來到辦公室,翻箱倒櫃。很快,他開始涕淚橫流,視線也模糊瞭。終於,他在一個抽屜裡,找到瞭一個封皮上寫有“術後記錄”字樣的小本。

方黎用顫抖的手快速地翻著小本,突然其中的一頁使他停住瞭。他勉強集中精神把那一頁內容看瞭一遍,之後竟笑瞭起來:“你還真是那個戒指的主人啊,李大夫,哈哈。”

短暫的興奮無法解除煙癮的痛苦,方黎已經開始渾身哆嗦瞭。他拿起電話撥瞭一個號碼:“我。給我送點兒藥過來,你裝什麼裝?藥——煙——煙土,不差你的錢。最多明天我給你雙倍,三倍都算個屁,喂,喂,說話!”

電話那頭傳來嘟嘟的忙音,方黎氣急敗壞地把電話摔瞭,連帶自己也倒在瞭椅子上。但他很快又吸溜著鼻子站起來,顫抖著從掛在衣帽架上的大衣裡摸出瞭一張字條,上面寫著一個電話號碼:3953。那是丁戰國送他出門時,留給他的電話。

“丁公安,丁科長。”電話還未接通,方黎就已經不停地念叨起來。電話裡傳來的並非丁戰國的聲音,一個值班的偵查員接起電話來,問道:“哪位?”

“我。丁科長,我有新線索,你肯定喜歡。”電話裡,方黎的聲音氣喘籲籲。

“你誰呀,大半夜的?”

可此時的方黎連自己的名字都說不出來瞭,他抱著電話聽筒,蜷縮成一團,嘴裡含混不清,反反復復地說道:“給我點兒煙土,我全告訴你,給我點兒煙土,我全告訴你……”

“神經病!”值班室裡,偵查員掛斷瞭電話。

李春秋和衣躺在沙發上,全無睡意。臥室的門輕輕響瞭一下,想必是姚蘭出來瞭,李春秋趕緊閉上眼睛。

姚蘭在沙發邊站瞭好一會兒,猶豫地說道:“要不,進去睡吧。”

李春秋仍然閉著眼睛。

“春秋。”姚蘭又喊瞭一聲。見丈夫一動不動,她慢慢走近,想在他身邊坐下來。這時,李春秋卻翻瞭個身,把脊背朝向妻子。姚蘭的臉色馬上黯淡下來。正當她手足無措時,桌上的電話突然響瞭。

臥室裡李唐被驚醒瞭,迷迷糊糊地喊著媽媽,姚蘭趕緊進屋。李春秋起身接起電話,裡面傳來魏一平的聲音:“李大夫,我是老魏啊。”

李春秋愣瞭一下:“噢。”

“明天下午有空嗎,一起去釣魚?這個時候,松花江冰層下面的魚最鮮美瞭。”

“好啊。”

放下電話,李春秋抬頭望向窗外。月光下,他的臉顯得格外疲憊。

《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