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夜裡一點,公寓樓裡的大部分住戶都已睡下,唯獨魏一平的住處還亮著燈。

昏暗的屋內,一隻大拇指,摁下瞭一把彈簧折刀的壓簧,“啪”的一聲,閃閃發亮的刀刃從刀柄的側面跳瞭出來。

是鄭三,他正坐在魏一平對面的沙發上,用彈簧折刀的刀尖專心致志地剔著指甲。

魏一平獨坐著,閉著兩隻眼睛,不知是睡著瞭,還是在沉思。不消一會兒,他睜開瞭眼睛。

鄭三馬上註意到瞭,他看向魏一平,像是在等著他做決定。

魏一平迎上他的目光,在他等待的眼神中開口:“你說得對。我們和丁戰國都在油鍋裡,誰先動手,誰跑得快,誰就能撿條命。刺刀見血,不能再保守瞭。”

“明白。”鄭三把折刀收瞭起來。

“我要是丁戰國,這兩天肯定是個刺蝟,睡覺都得豎著毛,誰想接近就紮誰。上下班的路上就別想瞭,去他傢吧。拜個早年。”

鄭三點頭:“他還有個上小學的閨女。您看?”

魏一平一臉遺憾,嘟嘟囔囔地說:“是啊,肯定放假在傢。媽已經沒瞭,要是爹也死瞭,怎麼活啊。上歲數瞭,聽不瞭這種事。”

他嘆瞭口氣,接著說:“都處理瞭吧。”

鄭三點瞭點頭,嘴角勾起一抹邪邪的笑。

早上,溫和的陽光從窗簾的縫隙裡擠瞭進來,照在沉睡的丁美兮柔嫩的小臉上。

突然,臥室門外傳來瞭一陣腳步聲,丁美兮聽到聲響,迷迷糊糊地睜開瞭眼睛,醒瞭過來。

她揉瞭揉惺忪的睡眼,起身走到客廳,看見丁戰國站在衣帽架前,正把大衣往身上穿,她有些疑惑地喚著他:“爸爸?”

丁戰國聽到女兒的呼喊,轉過頭看向她,他的感冒還沒有好利索,吸著鼻子說:“怎麼這麼早就醒瞭?”

“你要去哪兒啊?”

丁戰國走過去,蹲在她面前,對她說:“有點兒事,得早點兒出門。桌上給你留瞭錢,中午要是爸爸趕不回來,你就自己買點兒吃的。”

丁美兮應瞭一聲,揉著眼睛說:“那爸爸早點兒回來。”

“再去睡會兒吧,難得放個假。”丁戰國摸瞭摸她的頭,憐愛地看著丁美兮。

把丁美兮送回臥室,他轉身出瞭門。

此刻隔壁姚蘭傢的飯桌上,李唐顯得格外興奮,他喝幹瞭碗裡的最後一口粥,馬上要下桌,卻被姚蘭叫住瞭:“面包還沒吃完呢。”

姚蘭的眼裡也泛著許久未見的光芒,她看著兒子,說:“咱們又不是今天就動身,再多的東西也來得及收拾,急什麼。”

李唐顧左右而言他,想問,還繃著一股勁:“是不是咱倆前腳一進姥姥傢,爸爸後腳就到瞭?”

“大年初一,等姥爺帶你放瞭炮,拜完神,爸爸就回去瞭。”姚蘭笑道。

聽到姚蘭這樣說,李唐的眼睛裡頓時閃閃發亮,整個人看上去都神采奕奕。

窗外,有汽車喇叭“嘟嘟”地響瞭兩聲。

姚蘭聽到喇叭聲,放下筷子,起身去穿大衣,一邊穿一邊對李唐說:“媽媽該走瞭,你好好在傢啊。早點兒把作業寫完,回瞭姥姥傢就全剩下玩兒瞭,這筆賬昨天晚上咱們就算過瞭,你可別磨蹭。”

“我想去美兮傢,和她一起寫。”李唐一本正經地說。

姚蘭有些著急,手忙腳亂地穿鞋戴帽,嘴裡卻還在回答兒子:“也行,你們記得鎖好門。想玩兒也記得別走太遠啊!”

一穿戴好,她便火急火燎地出瞭門,走出樓道後,她一眼就看見瞭停在門口路邊的一輛吉普車。她小跑著地朝那兒趕過去,隨後打開車門,鉆瞭進去。

坐在駕駛室的丁戰國見她上瞭車,便點著瞭發動機,吉普車開始勻速地行駛,往哈爾濱近郊的和平墓園開去。

姚蘭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過瞭一會兒,她才開口說:“老丁,我去合適嗎?”

“有什麼不合適的?”丁戰國目視著前方回答她。

“畢竟還有外人,春秋的臉又薄,要是有人說什麼他不愛聽的話,這事就尷尬瞭。”姚蘭的心裡還是有些躊躇。

“我這兒有幾句話,你就當我喝瞭酒一說,你這耳朵聽,那耳朵出。”

姚蘭看著他:“你說。”

“你就當我是你小叔子瞭啊。你說你倆這事都到今天瞭,還有什麼過不去的?你的腳踩過水,老李的鞋上也有泥。現在兩邊之前的人都沒瞭,是不是,那就沒什麼話不能說,沒什麼臉薄不臉薄的瞭。”

姚蘭靜靜地聽著。

“死者為大,咱們也就不說那個趙姑娘的是是非非瞭。你能去參加葬禮,這就證明瞭你的態度。這麼說吧,我要是老李,再冷的心也熱瞭。”丁戰國說得挺坦誠。

“我懂。可就是……”

丁戰國擺擺手:“沒那麼多‘可就是’。我就問你一句,願意復婚嗎?”

這麼直白的問題讓姚蘭有些微微發愣,過瞭會兒,她才小聲地說:“我可以。”

“那不就完瞭嘛,他也想啊。這事你們倆要是挑不開,我挑。你就踏踏實實的,該吃飯吃飯,該過年過年,聽我一句話,最多大年三十兒,他保準回去陪你們吃餃子。”

姚蘭的心越來越寬瞭:“他得初一才能回去,我帶孩子先去我爹媽老傢,他忙完瞭再回去。”

聽她這麼說,丁戰國愣瞭一下,察覺到瞭一絲異樣。隨後,他說:“法醫就這樣,幹活兒的時候看不到頭兒。找瞭個當公安的,你就多擔著吧。”

“你也要忙到初一嗎?”姚蘭問。

“那誰知道,看上頭安排吧,估計早歇不瞭。老李都這麼忙瞭,哪能讓我閑著呀。”

姚蘭“哦”瞭一聲,沒再說話。

丁戰國看著前方,臉上有一抹不易察覺的神情。從剛才姚蘭無意中透露出來的這些話裡,他堅信,李春秋和除夕夜的“黑虎計劃”同樣有著不可分割的關聯。這對他來說,是一個驚人的發現。

正在他思索著的時候,透過車窗,他看到前面不遠處的路邊,有一個胖胖的男人正站在寒風裡,使勁兒地揮手示意。

姚蘭也看見瞭,她有些疑惑地問:“那是誰呀?”

車外面的那個人漸漸清晰瞭,丁戰國看清楚瞭,是陳立業:“陳老師?”

到達和平墓園後,丁戰國和姚蘭朝著李春秋他們走過去,此時小李、小唐等幾個人正在幫李春秋忙活著那些填土掃枝、擺放祭品的雜活兒。

剛剛趕到的陳立業,縮著脖子抄著手朝丁戰國走瞭過來,他站在丁戰國旁邊,嘟嘟囔囔地小聲說:“昨天我是真的不知道啊,他也不說,就黑著一張臉坐在那兒。我還以為他是和姚蘭兩個人你推我我推你,都不想出學費的事,誰知道傢裡有喪。”

他看看丁戰國,語氣裡有些責備:“丁科長,你也不說暗示我一句兩句的。我那些話,不是往老李心口上紮刀子嗎?”

“這麼大的事,我以為您早知道瞭。”丁戰國一臉無奈。

另外一邊,李春秋臉色蒼白地站在墓碑前,望著墓碑上面的字,他出神地發呆。姚蘭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深深地望著他,她知道,他是在想念趙冬梅。

都忙活完瞭,小李等人開始點香燒紙,輪流祭拜。

李春秋這才緩過瞭神,轉頭一看,姚蘭已經站到瞭他身邊,眼睛裡帶著關切的溫情。

李春秋迎上她溫暖的目光,輕輕地說:“我沒想到你能來。”

“我什麼都不怕,就怕你垮瞭。”

“都會過去的。很快。”李春秋說著話,望著她的眼睛裡滿滿的都是血絲。

姚蘭微微地嘆瞭口氣。

“李唐呢?”

“去美兮傢寫作業瞭。”

李春秋正要說什麼,隻見陳立業從一側走瞭過來,他一臉詫異。

陳立業不由分說地打斷瞭兩個人的談話,語氣特別誠懇:“老李,我得給你道個歉,昨天那話我真不是有意的。”

說話間,他還偷眼看著姚蘭,一副有些話不方便說的樣子:“你要是但凡告訴我一句,我再拉忽也不能那麼混蛋呀。”

姚蘭有眼力見兒地自覺讓開瞭。

“你得答應我,這事咱可不許記仇。”陳立業一把握住瞭李春秋的手,兩隻手都握瞭上去,一臉愧疚。

周圍已經沒人瞭。

李春秋小聲地說:“你怎麼來瞭?”

陳立業的臉上仍然帶著悔恨的表情,語速又輕又快:“我要是不來,反而不自然。長話短說,要是有可能,你最好能參與到炸彈試爆的過程裡。現在魏一平縮著不動,我們隻能從試爆炸彈的機會裡找到騰達飛的線索瞭。”

“知道。”

“魏一平特別謹慎,每天隻通過電話和外界聯系。我們的人還是沒機會接近他。要是能把這個塞進他的電話裡,那就能省我們很多事。你應該知道怎麼使用。”

陳立業松開手,拍拍他的胳膊,一臉誠懇:“節哀順變。老李,這話是我自己說的。”

李春秋慢慢地展開手掌,掌心裡多瞭一個帶著兩股金屬線頭的竊聽器。

丁戰國望著不遠處的李春秋和陳立業,雖然聽不到他們說什麼,但能看見陳立業一臉的歉疚之色,李春秋則是一副疲於應付的樣子。

早上九點半,安葬完趙冬梅,李春秋一行人開著車出瞭墓園。

墓園大門口對面土坡上的一片樹叢後面,鄭三舉著望遠鏡仔細觀察著幾輛車的情況,直到看見丁戰國所開的車拐瞭個彎,駛遠瞭,才把手裡的望遠鏡放下來,他對一旁的彪子說:“動身吧。”

“萬一他不回傢呢?”彪子把被趙冬梅紮透瞭的手藏在一隻厚厚的手套裡。

“一窩的兔子,抓不住大的,就抓個小的。天黑之前,就得把事辦利索瞭。”說完,鄭三看看腕表,“胖子他們應該到窩邊瞭。螳螂捕蟬,你去做隻黃雀吧。”

“明白。”

姚蘭走後,李唐便興奮地帶著作業和他最愛的小火車模型跑去瞭丁戰國傢,找丁美兮玩。

此刻,李唐正拿著那輛木頭做的小火車,在丁美兮傢的地板上玩,從一頭開到另一頭,一邊開,一邊還“嗚嗚嗚”地配著音。

小火車被他開到丁美兮面前,他看著丁美兮,丁美兮表情木訥,一臉毫無興趣的神情。

“該你開車瞭,來吧。”李唐興致勃勃地朝她說。

“你能玩個有意思的遊戲嗎?”丁美兮看著他,像大人看著一個無聊的孩子,語氣有些無奈。

李唐抬起臉來:“這個沒意思嗎?”

丁美兮嘆瞭口氣:“從我認識你的第一天,你就在玩火車。”

李唐努努嘴,想瞭下,突然靈光一現:“有瞭!我們玩記憶遊戲!”

新鮮!聽到這個遊戲,丁美兮的目光突然亮瞭起來。她興致高昂地和李唐兩個人翻箱倒櫃地扒拉出來一堆東西。

不一會兒,桌上就被他們擺上瞭一堆物件。倆人從中挑出瞭幾樣無序地排列著,有火柴、鉛筆、牙膏、餅幹、字典、電池,還有鑰匙串和撲克牌。

“記住瞭嗎?”李唐站在邊上,拿著一塊大毛巾等著。

丁美兮使勁記著:“好瞭。”

李唐用毛巾蓋住瞭那些物件:“開始。”

丁美兮馬上背誦瞭起來:“火柴、鉛筆,還有撲克牌……”

……

兩人玩瞭好一會兒,李唐第四次掀開瞭那塊毛巾,再次以一副勝利者的姿態,看著丁美兮:“少說瞭三樣:墨水瓶、鞋刷子和這支鋼筆。這把算下來,我連贏四局瞭吧?”

“這有什麼瞭不起的。”丁美兮一臉不服氣。

李唐得意地看著她:“我媽說,女人就愛妒忌。輸瞭就輸瞭,還不服。還來嗎?”

丁美兮哼瞭一聲:“不來瞭。小孩子的把戲。”

“什麼小孩子,大人都玩。我爸爸最喜歡和我玩的就是這個。哪天叫你爸爸和他兩個人比比,看看誰能贏。”

“我爸才不會那麼幼稚,他是開槍打鬼子抓壞人的。”丁美兮撇撇嘴。

李唐豎起一根手指頭搖來搖去:“匹夫之勇——我爸說的。他說,腦子比手更厲害。”

丁美兮學著丁戰國的腔調:“李春秋?天天感冒,走路打晃,連隻雞都抓不住,腦子再厲害管個屁用——我爸說的。”

接著,她又補瞭一句:“我爸敢半夜沖涼水澡,你爸敢嗎?”

“半夜涼水沖澡,這算什麼本事?”

“你們倆敢嗎?”丁美兮追著問。

“敢不敢的有什麼用,一點兒智慧都沒有。”李唐有點兒虛。

丁美兮嘲笑地看著他:“那你剛才記東西的遊戲跟智慧就有關系瞭?”

“當然瞭。你不知道,上次有個人跟著我們,我爸說,他就是靠這個發現的。他說,放學的路上什麼人都有,一定要留神。”李唐神秘兮兮地說,“你記住,要是有一個陌生人,連著兩次在你身邊出現,他心裡就有鬼。”

“你能認出來嗎?”

“當然。認不出來我就不說瞭。”

“吹!”

“不信咱們就出去試試。”

“怎麼試?”

“上街去買棉花糖,看看咱倆誰記住的人多。”

回公安局的路上,李春秋一直都在思索著昨日向慶壽的屍檢。驀地,他想起瞭車隊郝師傅的遇害,一回到法醫科,他便吩咐小李找出郝師傅遇害的檔案。

小李把厚厚的一摞檔案堆在桌上,然後在裡面一份一份尋找,李春秋站在一邊耐心地等著。

“有瞭!”小李抽出瞭其中一份卷宗遞給他,“在這兒瞭!”

李春秋馬上伸手接過來,隻見卷宗的封面上寫著一行字:車隊郝保良遇害案。底下印著一個紅戳,戳上還有三個小字:未偵破。

李春秋翻開第一頁,認真地看著,他回憶起郝師傅去世後在高陽辦公室匯報屍檢的情景。當時他說,郝師傅全身上下隻有一處致命傷,來自胸口,而攻擊來自正前方,他是被某種尖銳的物品紮中瞭心臟。高陽說是刀子,丁戰國還補瞭一句一刀斃命。那個時候他就斷定,兇手是個高手。

想到這裡,李春秋陷入瞭沉思。和趙秉義、向慶壽一樣,二十天前的郝師傅同樣是死於刀傷,那麼他們三人之間,有沒有直接的關聯?這件事和丁戰國又有多少聯系?或許,這會是一個口子,掀開它,將會看到更多不為人知的秘密。

這樣思索著,他好像忽然想到瞭什麼,起身去瞭車隊值班室。

車隊值班室門口,李春秋靜靜地站在那兒,看著門口的一片空地。他想象著,當晚有一個看不清臉的神秘人,拖著郝師傅的屍體從一側走瞭過來,左右看瞭看之後,他把屍體小心地放到瞭值班室的門口。這時郝師傅的鞋底露瞭出來,非常幹凈,他的手搭在一邊,手指甲縫也露瞭出來。

李春秋思緒再度飛快地飄回瞭二十天前,他努力回憶著當時對高陽和丁戰國說的話。當時他說:“車隊值班室的門口,其實不是案發現場。郝師傅的鞋底非常幹凈。從鞋面上看,那不是一雙新買或剛剛刷過的鞋。可以判斷,鞋底的泥土是兇手刻意清理幹凈的,他的目的,就是掩蓋第一殺人現場。我從郝師傅的指縫裡,發現瞭一個綠色的顆粒。我看過瞭,這個綠色顆粒是來自一種灌木。院子後面的花園裡,有很多這種灌木叢。但是我不敢肯定這個顆粒是不是在第一現場嵌入郝師傅的指甲縫裡的。”

院子後面的花園……李春秋仔細思考著,然後轉身走向瞭後院的花園。

後院花園裡的大部分植物都被積雪覆蓋,李春秋走到一叢灌木前,上面同樣頂著一層積雪。

他木然地伸出手,拂去這層積雪,蹙著眉頭茫然地琢磨著,顯然是沒有什麼收獲。

恍惚中,他一抬頭,看見瞭灌木叢後面的一座涼亭。

四根粗大的廊柱支撐著帶飛簷的頂子,下面是白色的石階和欄桿。李春秋從一條小徑上繞過來,站在涼亭中央,四處打量著。

打量瞭一會兒,李春秋走出瞭涼亭,繞著亭子慢慢走著。

每一根廊柱的下方,都有一個六棱形的幾何圖案,六棱形的周邊還有著很深的凹槽。

李春秋忽然想到瞭自己正在制作的炸彈,炸彈的形狀和這裡很像,但一時間他又想不透它們之間有什麼關聯。他緊鎖著眉頭,站在那裡琢磨著。

此時,丁戰國一路穿過走廊,進瞭男廁所,他站在小便池前解手。

解完瞭手,丁戰國系著褲扣,不經意中,他轉頭望瞭一眼窗外,這一瞥之間,他看見窗外後花園的涼亭外面,李春秋正在仔細地觀察著涼亭。

他一下子傻在瞭那裡,似乎,讓丁戰國最擔心的事情發生瞭。

窗外的樓下,李春秋像是感受到瞭什麼,他突然抬起頭,往這裡看瞭過來。丁戰國趕緊一閃,躲開瞭窗口。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涼亭外面的李春秋看到瞭樓上的一扇窗子裡有人影一閃。他立刻意識到瞭什麼,死死地盯著那扇窗戶,目光仿佛要刺透墻壁,證實那個自己心裡的偷窺者。

廁所裡,丁戰國把身子貼在墻上,他似乎也感覺到瞭來自窗外樓下李春秋的目光。

兩個曾經親密無間的夥伴,隔閡和猜忌在他們之間已經越來越濃瞭。

丁戰國傢附近的一條街道上,一個賣棉花糖的小攤兒前,圍滿瞭一圈放寒假的小孩,李唐和丁美兮也擠在人堆裡等著。北方的冬天,這種生意總是很火爆。

棉花糖的機子慢慢悠悠地轉著,吐出一道道雪白的糖絲兒。小販一隻手捏著一根竹簽,在糖絲上繞瞭幾圈,隨後一大團潔白的棉花糖便出現瞭。

小販將頂著一大團棉花糖的竹簽遞到瞭其中一個孩子手上,李唐和丁美兮站在一旁眼巴巴地看著。

而在他們身後不遠處,一個身材魁梧、穿著羊皮坎肩的男子正默默地盯著他們。

李唐偶爾轉過身來,看一眼四周,身後的街道上,他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努力地記著周圍的人。

丁戰國回到辦公室後,靜靜地坐在辦公桌後面沉思著。墻上的鐘表嘀嗒嘀嗒不知疲倦地走著。

他的手不自覺地伸向瞭抽屜,將它慢慢拉開,抽屜裡,躺著一把烏黑的手槍,他盯著那把手槍,一動不動。

突然,門外傳來一陣敲門聲。

丁戰國嚇得不禁打瞭個冷戰,他飛快地推上瞭抽屜,盯著房門,頓瞭頓,才說:“進來。”

一如他的猜測,推門進來的,正是李春秋。

丁戰國的嘴角慢慢咧開瞭,笑著:“看這意思是忙完瞭。喝茶,還是下棋?”

李春秋拉過一把椅子坐在丁戰國對面,也笑著:“有個正事。得向丁科長討教,我今天是學習來瞭。”

“稀罕。”丁戰國故意說,“讓我教你下棋作弊?”

“老郝,郝師傅的事兒。”李春秋輕輕地說。

“郝師傅?”丁戰國的眼皮微微地跳瞭一下。

李春秋把小李找出來的那份卷宗放到桌上:“慣例。年底要統計懸案,我看瞭看,第一件就是老郝的案子。”

丁戰國沒接過去,隻是看瞭看封面:“我們科裡也接著瞭。說起來,這也快二十天瞭。”

“再過四個小時,整整十九天。”

丁戰國看著他,頓瞭頓,說:“是不是屍檢報告又有什麼新的發現瞭?”

“那倒沒有。屍檢結果很簡單,老郝渾身上下隻有一個傷口,那一刀直插心臟,又準又狠。殺他的人,是一個用刀的好手。”

丁戰國不言語,一直看著他。

“他要是碰上你,你覺著會怎麼樣?”

“什麼意思?”丁戰國挑挑眉。

“你也是用刀的高手啊。”

丁戰國淡淡地笑瞭笑:“我那是運氣好。”

“你別謙虛,我親眼看見的,剃刀上連滴血都不沾。”李春秋深深地望著他,“沒別的,我就想知道一下,會這麼使刀的人,在咱們局裡有多少?”

“像我這樣嗎?”說著,丁戰國動作利索地揮舞瞭一兩下手臂。

李春秋還沒看出個所以然,他就結束瞭,李春秋愣瞭一下,然後轉瞭轉手裡的茶杯,有些驚訝地看著丁戰國:“這就完瞭?”

丁戰國揪著下巴上的胡楂:“可不完瞭,就這麼簡單。刀子和炒勺一樣,炒菜殺人,隻要使喚得夠多,找隻猴子,給它手裡塞把刀子,一樣這麼利索。”

“照這麼說,局裡的好手多瞭。”李春秋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別的地方我不知道,就偵查科,我這樣的也就算中間吧,比我強的和比我差的一樣多。”

“你在抗聯的時候,殺瞭多少日本鬼子?”李春秋饒有興趣地問道。

“也就不到十個吧。”丁戰國回答得越來越勉強。

“都是用刀子?”

“哪有那麼能?也有槍。時間太久,我也記不清瞭。”

“最後一個肯定記得住。最後一次用刀子是哪一年的事啊,怎麼殺的?”

丁戰國佯裝思索著:“最後一個啊,我還真得想想瞭。”

買到瞭棉花糖,李唐和丁美兮往傢裡的方向走。

李唐舔一舔手裡的棉花糖,繼續著他們的記憶遊戲:“那個賣棉花糖的穿著一身棉襖棉褲,又臟又破,也不知道以前是什麼顏色。”

“還有嗎?”

“他右腳的棉鞋破瞭,露出瞭裡面的棉花。”

丁美兮把嘴裡的棉花糖咽瞭下去:“再考考你啊。我右邊的那個小女孩呢?”

“小孩又不會是壞人。”

“你根本就沒記住。”

李唐一臉不屑:“你又沒說要記小孩,反正我記住的都是大人。咱們左邊有一個蹦爆米花的,他臉上有一顆大痦子,對不對?”

丁美兮想瞭想:“好像是有這麼個人。”

“咱們後邊還站著一個胖乎乎的男人,穿著一件坎肩,皮子的,皮子上還有毛。”

丁美兮按照他說的回憶著。

李唐繼續說:“電線桿子底下,還站著一個看報紙的,他戴個棉帽子……”

“李唐。”丁美兮突然打斷瞭他。

李唐這才看見丁美兮不走瞭,一臉惶然,他很奇怪:“怎麼瞭?”

“你是不是說,要是有個咱們沒見過的生人,出現過一次,又出現一次,他心裡就有鬼?”丁美兮說得很小聲。

“我爸爸就是這麼說的,怎麼瞭?”

“你看看後面。”丁美兮的聲音有點兒發顫。

李唐扭頭一看,之前在棉花糖機旁邊時曾經跟在他們身後,那個穿羊皮坎肩的男人,此刻就在他們身後不遠的地方。他正是跟著鄭三去追殺趙冬梅的那個特務——胖子。

李唐和丁美兮死死地看著胖子。

胖子本來一副並不在意兩個孩子的樣子,但被這麼直勾勾地看著,還是忍不住往他倆那邊看去。

雙方的眼神一對,李唐突然反應過來,他一拉丁美兮的袖子:“快跑!”

說完,兩個孩子撒腿就跑,胖子恍瞭個神,隨即追瞭上去。

李唐和丁美兮拼瞭命地往前跑,李唐邊跑邊往後看。胖子還在緊緊地追著,一邊跑,他的手一邊往懷裡伸去,像是要掏槍的樣子。

李唐拉著丁美兮更加拼命地往前跑,嘴裡大喊著:“有人嗎?救救我們!有沒有人?!”

“快來人救命啊——”丁美兮也跟著大喊起來,嚇得聲音都變瞭。

倆人剛剛跑出小巷口,前面的小街上突然出現瞭一個人,兩個孩子險些撞到這個人身上。

這是一個三十多歲、穿著一件棕色皮夾克的男人,從長相看,他是一個非常和善的人。

他顯然聽見瞭李唐和丁美兮的喊聲,蹲下來看著他們:“出什麼事瞭?”說話的時候,男人的嘴一張一合,隱隱約約露出一顆鑲上去的金牙。

“有人在追我們!”丁美兮嚇得快哭瞭。

“哪兒呢?”

李唐指著身後,和丁美兮一起望瞭過去,這時,背後的小巷裡卻空無一人瞭。

丁美兮更害怕瞭:“剛才還在!就在那兒!”

李唐很肯定地說:“他肯定藏起來瞭!”

穿著皮夾克的男人也跟著看瞭看,他想瞭想,說:“這樣,我送你們回傢吧。”

“謝謝叔叔!”丁美兮和李唐心裡放松多瞭,他倆一起禮貌地向男人道著謝。

男人微笑著站起身,牽起他們,帶著他們往前走。

小巷外面的街道上,零零星星地有幾個行人,李唐拉著男人的手,一臉警惕,他不住地回頭看著。

男人看看他,說:“放心,街上這麼多人,那個人不敢再出來瞭。”

李唐稍微放瞭點心,沖他點點頭。

“你是個勇敢的孩子,你爸爸是做什麼工作的?”男人笑著問。

李唐還沒回答,丁美兮就搶在他前面說:“他爸爸是個法醫,和我爸爸都在公安局!”

“啊,瞭不起。那壞人就更不敢來瞭。”

李唐點點頭,他一低頭,無意中看到男人穿著一雙帶著側拉鏈的棕色短皮靴。

這雙皮靴讓他小小的面孔變瞭色。

他分明記得,在排隊買棉花糖的時候,自己看見瞭周圍有蹦爆米花的、修鞋的、穿羊皮坎肩的胖子,還有站在電線桿旁邊的一個男人,隻是那個男人的臉被手裡的一張報紙擋住瞭,但可以看到他的腳上,穿瞭一雙帶著側拉鏈的棕色短皮靴。而這個叔叔,也穿著同樣的一雙靴子。

李唐愣瞭愣,他抬起頭,看瞭看男人的側臉。

男人的心思似乎都在丁美兮身上,他的語氣依然和藹可親:“快到你傢瞭嗎,小姑娘?”

丁美兮指著不遠處的樓房:“你看,那兒就是!”

男人看瞭看,說:“待會兒,叔叔把你們送到傢裡再走。你們進瞭傢就把門鎖好,壞人就進不去瞭。”

丁美兮聽話地點點頭:“好!”

李唐的手被男人握著,木然地往前走,一張小臉已經煞白。

三個人繼續向樓房走去,遠處,從另一座樓裡面走出來一個男子,他扛著一捆大蔥,正遠遠地往這邊走來。

李唐看見那個男子後,腦瓜飛快地一轉,忽然說:“叔叔,你不用送我們瞭。”

“為什麼?”

“我爸爸來瞭。”

還沒等男人反應過來,李唐拉起丁美兮就向前跑去,沖那個扛著大蔥的男人喊著:“爸爸——爸爸——”

穿著皮夾克的男人完全愣住瞭,他猶豫著停下瞭腳步。

丁美兮被李唐拉著跑得直喘氣:“你看錯瞭,那不是你爸!”

那個扛著大蔥的男子看著這兩個孩子,也是一臉茫然。他以為李唐喊的人在自己身後,回頭看瞭看,身後卻沒人,他疑惑地看著李唐和丁美兮朝自己跑來。

李唐拉著丁美兮,氣喘籲籲地說:“他們是一夥兒的!往傢裡跑!”

穿著皮夾克的男人一下子醒悟過來,拔腳就追,與此同時,胖子也從遠處閃身出來,狂追過來。

那個扛著大蔥的男人木然地看著這四個人先後從自己的身邊跑瞭過去。

李唐和丁美兮快速地沖進樓道,跑到丁戰國傢的門口。丁美兮從脖子上摘下鑰匙,她害怕得手直哆嗦,幾次都沒有將鑰匙插進鎖眼。

“快呀!”李唐焦急地喊著。

這麼一喊,丁美兮更加著急瞭,她手一抖,鑰匙一下子掉到瞭地上。

居民樓外面,胖子和穿著皮夾克的男人已經狂奔過來,他們先後沖進瞭樓道,跑在前面穿著皮夾克的男人已經看見瞭站在門口的李唐和丁美兮。

就在他即將追過來的一剎那,丁美兮終於把門打開瞭,兩個孩子飛快地鉆瞭進去。

眼看那個穿著皮夾克的男人的手就快摸到門把手瞭,“嘭”的一聲,門被李唐關死瞭。

屋內,一片寂靜,兩個孩子靠在門背後,喘著粗氣。

丁美兮已經嚇得出瞭哭腔:“李唐,現在怎麼辦哪?”

李唐忽然看見瞭桌子上的電話:“打電話!”

丁戰國的辦公室裡,李春秋依舊在和丁戰國聊天,他說話的時候,一直看著丁戰國的眼睛:“這麼說,一九三五年到一九三七年,你們一直在遼西打遊擊?”

“那錯不瞭。”丁戰國沒有和他對視,隻看著自己手裡的杯子,抿著喝水。

“一九三七年以後呢?”

“你也知道,情況就惡化瞭。我們沒辦法,隻能被迫轉到吉林。”

“一直到瞭一九四〇年,是嗎?”

丁戰國想瞭想,說:“對,一九四〇年。再往後,我們才往北去,鉆到瞭黑龍江這邊。”

說話間,門忽然“吱呀”一聲開瞭,丁戰國像是聊得太入神瞭,被這個聲音一分心,竟嚇得手微微一抖,杯子裡的水差點兒灑出來。

李春秋把這個細節看在瞭眼裡,他轉過頭看瞭看,見門敞開瞭一道縫,說:“風吹的。”

說完,李春秋起身過去將門關上。

丁戰國情不自禁地把手伸向瞭抽屜,慢慢拉開,露出瞭裡面的槍柄。眼看李春秋就要把門關上,轉身回來瞭,丁戰國的呼吸越來越粗、越來越重,他的心跳也越來越快,手不禁往抽屜裡伸去——

正在這時,桌上的電話突然響瞭。

李春秋一回頭,看見丁戰國的手正順其自然地伸向電話。

臉色蒼白的丁戰國把電話聽筒拿起來,“喂”瞭一聲,這時候,他們兩個人都聽見電話裡傳來丁美兮淒厲嘶喊的聲音:“爸爸,救救我們——”

話還沒說完,電話就斷瞭,李春秋和丁戰國的臉色立刻變瞭。

丁戰國傢墻外的一角,一截從墻裡面拉出來的電話線被一切兩斷。站在一旁的胖子手裡拿著一把刀,永遠一副不慌不忙的樣子。

丁美兮握著沒有瞭聲音的電話的聽筒,傻傻地愣著。李唐著急地問:“你爸爸呢?他怎麼不說話?”

丁美兮的小嘴一咧,一下子哭瞭:“電話斷瞭!”

兩個孩子站在客廳裡不知所措,都被嚇住瞭。丁美兮的臉上帶著淚,嚇得連說話的聲音都特別低:“怎麼辦,李唐?”

還沒等李唐說話,門鎖那裡忽然傳來瞭“咔嗒咔嗒”的響動。兩個孩子驚慌失措地扭頭盯著房門,房門的門鎖在微微地顫動著。

丁美兮哭著說:“我們會不會死啊?”

門外,穿著皮夾克的男人費勁地彎著腰,把一根鐵絲伸進鎖眼裡鼓搗著,胖子從樓道的一邊不慌不忙地走瞭過來:“還打不開?”

“這鎖不好開,費勁。”男人擦瞭擦額頭上的汗,然後抬起頭看看胖子,“要不,咱們撤吧?”

胖子看著他:“往哪兒撤呀?站長傢嗎?”

“這可是在居民樓裡,萬一……”

“起開。”沒等他說完,胖子一把奪走瞭他手裡的鐵絲,自己慢條斯理地鼓搗著,頭也不抬地說,“大白天的,街坊們都去上班瞭。”

他認真地看著鎖孔:“你要是實在不放心,就到樓外頭等著去。要是有人要進來,就攔住他,盤問盤問。”

男人愣瞭愣:“怎麼攔啊?”

胖子帶著點兒揶揄的意思說:“就說你是公安局的。”

市公安局偵查科門口的樓道裡,很多個屋子的門都開瞭,小唐和一大幫偵查員沖瞭出來。

丁戰國和李春秋沖在前面,火速坐上瞭丁戰國的車。丁戰國焦急萬分地發動瞭汽車,轟的一下把油門踩到瞭底。

李春秋坐在副駕駛位上,兩個人的臉色都難看到瞭極點,一路上一句話都沒有。

在命運的拐點上,這兩個亦敵亦友的老對手,再次因為一樁意外事件,被緊緊地綁到瞭一起。

街上,這輛吉普車在車流裡不斷超車。前方的一個十字路口,紅燈已經亮瞭,但吉普車仍然像箭一樣穿瞭過去,極速飛馳。

車載的步話機裡傳出小唐的聲音:“派出所和分局的所有同志,先到的馬上上樓,不必等候命令,再說一次,先到的人馬上上樓!”

丁戰國傢門鎖上的旋鈕在一點點轉動著,丁美兮的臉上掛著淚痕,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門鎖。

站在一邊的李唐忽然想到瞭什麼,他三步兩步跑到安裝著鐵柵的窗邊,爬上桌子,把窗戶打開,扯著嗓子喊著,聲音都喊劈瞭:“救命,救救我們——”

丁美兮像看著救星一樣地看著他。突然,一隻手從外面伸瞭進來,抓向李唐的脖子。

李唐嚇得向後一躲,從桌子上一下子摔到瞭地上。丁美兮嚇壞瞭,她緊緊地閉著眼睛,不停地尖叫起來。

呼救行不通,眼見門鎖也要被打開瞭,丁美兮忽然想起瞭那天李唐對她說這世上有鬼,她十分害怕時,爸爸對她說的話。

那天,她爸爸在他臥室裡打開瞭一個帶鎖的櫃子,從裡面取出瞭一個木頭盒子,又從裡面取出瞭一把小巧的手槍和一盒子彈。他拿起手槍裝上空彈夾,然後拉動槍栓對她說:“爸爸告訴你,這個世界沒鬼。就算是有,也不敢來咱傢。這是槍。爸爸以前用過的。看著,彈夾從這裡裝上,拉動槍栓,子彈上膛。要是傢裡進瞭鬼,你就開槍打它。”

想到這裡,她拉著李唐跑進瞭丁戰國的臥室,從裡面把門反鎖上瞭。

從外面看去,整棟居民樓靜悄悄的。

胖子還在鼓搗著門鎖。“咔嗒”一聲,門鎖終於被捅開瞭。胖子像是回自己傢一樣,一把就推開瞭房門,走瞭進去。

他根本就沒把這兩個孩子當回事,他站在房間中央,打量著這個屋子。幾扇門都敞開著,隻有丁戰國的臥室門緊緊閉著。不一會兒,從裡面傳來一聲響動。

胖子先走到桌前,拿起一個蘋果,咬瞭一口,嚼巴幾下咽瞭下去,又端起一個杯子,喝幹瞭裡面的水。這才轉過身來,朝臥室走去,走到門前,他把耳朵貼到門板上,聽瞭聽,說:“小兔子,媽媽回來瞭,快開門吧。”

丁戰國的臥室裡,李唐高高地站在一把椅子上,他抓著一把長長的改錐,插進瞭丁美兮所指的立櫃鎖頭的鐵環裡,費勁地撬著。

丁美兮站在一邊,滿臉急切地看著。李唐抓著改錐拼命往下壓,但鎖頭毫無反應。

突然,丁美兮發出一聲尖叫。

李唐嚇瞭一跳,猛地一回頭,看見門縫裡伸進來一個刀尖。這個閃著寒光的刀尖向下壓住瞭門插銷,一點一點地往回撥著。

“李唐!”丁美兮嚇得臉都白瞭。

李唐終於繃不住瞭,他也快崩潰瞭:“你別叫啦,再叫我也撬不動,現在該怎麼辦哪——”

門外,胖子俯低瞭身子,耐心地撥著門內的插銷。

臥室裡,丁美兮也爬到瞭椅子上,兩個孩子一起抓住改錐的把兒,使勁地撬著。

椅子腿兒左右晃動,突然,承受不住的椅子騰空翻倒瞭。兩個孩子從上面掉瞭下來,丁美兮“哇”的一聲哭瞭。

李唐也哭瞭,就在他擦瞭一把眼淚的瞬間,他忽然看到自己的身邊有一把被撬開瞭的破鎖頭。

他抬起頭一看,立櫃的門已經敞開瞭。他趕緊再次站回椅子上,從立櫃裡拿出瞭丁美兮說的木頭盒子,將它放在地板上。

丁美兮走過去焦急地把它打開,裡面一個被紅綢子包裹的東西露瞭出來。李唐三下兩下就扯下瞭紅綢,一把手槍,還有一隻壓滿子彈的彈夾,赫然出現在他們眼前。

丁美兮顫巍巍地拿起瞭手槍。

門上的插銷已經快被撥到盡頭瞭。

丁美兮的臉上帶著淚痕,按照回憶中爸爸的演示,把彈夾插進槍裡,向後使勁地拉動套筒,“咔嗒”一聲,子彈上膛瞭。

“是不是這樣啊?”丁美兮哆嗦地拿著手槍,哭著說。

“我也不知道啊!”李唐也帶著哭腔看著她。

門上的插銷即將被撥開瞭——

兩個孩子坐在地上,四隻小手緊緊地握著這把手槍,顫抖著將槍口指向瞭房門。

門已經被弄開瞭,露出瞭一道小縫,胖子從懷裡掏出瞭一把手槍,毫不猶豫地一把推開瞭門。

一片靜謐中的居民樓中,丁戰國傢臥室的窗口突然火光一閃。

乒!

響起瞭一聲沉悶的槍聲。

居民樓門口,幾輛挎鬥摩托車飛馳過來,在居民樓門口先後停住,大批公安火速跳下車,魚貫而入。

他們圍在丁戰國傢門口,其中一個公安在獲得領隊的允許後,慢慢地將丁戰國傢的門推開。敞開的門縫越來越寬,屋裡一片安靜,四下也無人,隻有丁戰國臥室裡的門依舊緊緊地關著,門口的地板上有一大攤血跡,觸目驚心。

幾個荷槍實彈的公安先後走進來,一個帶頭的人走到臥室門口,穩瞭穩,突然一把將門推開,幾個槍口同時伸瞭進去。

地板上,臉色蒼白的李唐和丁美兮靠墻坐著,緊緊地抱在一起,正瑟瑟發抖。

這時,一連串急促的腳步聲沖瞭進來,是李春秋和丁戰國。兩個孩子在看到父親後,當即哭瞭。

丁美兮一下子撲到瞭丁戰國的懷裡,號啕大哭起來。李唐卻一動不動,他拼命地忍著自己的眼淚,看著李春秋。

李春秋走到他面前,慢慢蹲下來看著他。頓瞭頓,李春秋才伸出手,把他輕輕地抱瞭起來。

李唐這才摟住瞭父親的脖子,看著李春秋,憋瞭半天,才開口說瞭一句話:“你和我的遊戲,我贏瞭。我能記得住那兩個人,他們一個穿著毛皮坎肩,一個穿著皮夾克。”

李春秋的眼睛一下子就紅瞭,他一把摟住瞭兒子。

雪地上,一串血跡滴滴點點。

一隊解放軍戰士牽著一條警犬,在丁戰國傢附近的一條小巷裡,沿著血跡往前搜索。

來到一個平房住戶門口的側面時,警犬突然沖瞭過去,對著一個覆蓋著破草席子的雜物堆一通狂吠。

解放軍戰士一把將破草席揭開,露出瞭胖子死灰的臉。他穿著那件羊皮坎肩,整個人都已經僵硬瞭,而他右肩上的血已經被凍住瞭,眉毛上全是白白的凍霜。看樣子,他已經死去多時瞭。

不多一會兒,其餘的解放軍戰士也趕瞭過來。胖子的屍體被搬瞭出來,躺在地上。

聞訊趕來的李春秋在他身邊仔細端詳著,隨後站起來,對一同前來的丁戰國說:“槍傷在右肩上,不足以致命。要他命的是窒息。”

“被勒死瞭?”丁戰國看著他。

李春秋點點頭:“他被兩個孩子開槍打中瞭,跑不遠,救不走,同夥把他就地殺瞭,滅瞭口。”

丁戰國又恢復瞭平日裡和李春秋相互搭檔合作時的默契,他看瞭眼胖子的屍體,說:“穿羊皮坎肩的就是他瞭,現在還差一個皮夾克。”

“他應該沒跑遠,最近的路卡在哪兒?”

丁戰國傢附近的另一條小巷內,穿著皮夾克的男人用不知道從哪兒偷來的一把笨鐵鍬,在頗為隱蔽的一棵大樹下面,挖出瞭一個雪坑,然後他把身上穿著的皮夾克、帶拉鏈的短靴等一件件衣物,扔進瞭雪坑裡,再將四周的積雪鏟進坑裡。

全部弄好後,他站起身來,機警地望四下裡瞅瞭瞅。

此時,他滿臉煤灰,已經穿上瞭一身臟兮兮的棉襖,頭發也像草一樣亂糟糟的,腳上還踩著一雙厚厚的氈靴子,活脫脫一副煤礦工人的模樣。

他走出旁邊的巷子,來到大街上。他看著前方不遠處,黑壓壓的都是人。他知道,這些都是被哨卡擋在封鎖區內的行人。

哨卡處,兩道木柵欄擋住瞭街道的兩側,隻留下僅供一人通行的口子。所有行人都要一個個經過檢查後,才能通過哨卡。

幾個挎著槍的解放軍戰士在哨卡前來回走動。

他一個閃身,匯入瞭人群,隨著人流慢慢地靠近瞭哨卡。

正在這時,丁戰國開著吉普車,載著李春秋父子和丁美兮趕瞭過來,來到哨卡附近。他將車慢慢地停到瞭路邊,和李春秋一起往外看著。

哨卡旁,行人陸續地通過,一個個形形色色的人、一張張表情各異的臉。

李春秋和丁戰國都沒什麼發現。

丁戰國把手伸到瞭車門的把手上,他剛想下車,後車門已經開瞭,李春秋對丁戰國說:“我去看看吧,你看好兩個孩子。”

李春秋已經下車瞭,丁戰國隻好退瞭回來,轉頭看瞭看副駕駛座上的丁美兮和後車座上的李唐。

李春秋往哨卡的方向走,先前穿著皮夾克的男人正好走到瞭哨卡邊上。

一個解放軍戰士看著他,說:“請出示你的證件。”

男人張開嘴,咿咿呀呀瞭兩聲,他比畫著自己的喉嚨,摸摸口袋,著急地表達著什麼。

“證件,你的證件。”戰士對他比畫瞭一個小四方形。

男人搖搖頭,咿咿呀呀說得更急瞭。

身後突然有人喊:“這是個傻子,哪有什麼證件。”

更多的人附和地抱怨著:“大過年的封路,真有閑工夫。抓緊點兒吧!”

解放軍戰士猶豫瞭一下,然後揮瞭揮手,男人走瞭過去,他穿過哨卡,往外走去。

車裡的李唐趴在車窗上,往外瞅著。

此時,那個男人已經穿過瞭哨卡,路過最後一個解放軍戰士時,他下意識地沖這個戰士笑瞭一下。

李唐剛巧不經意地看過來,正好看到瞭陽光下他的笑臉。他咧開的嘴裡亮光一閃,李唐的臉色一下子變瞭,他忽然想起自己曾看見穿著皮夾克的男人嘴裡鑲著一顆金牙。

李唐著急地從車窗裡探出頭來,用手指著那個男人,對李春秋大喊:“爸爸!就是他!”

李春秋順著李唐喊的方向,一下子看見瞭先前穿著皮夾克的男人。男人一扭頭,正好看到瞭李唐。

哨卡處離他最近的那個解放軍戰士已經撲瞭過來,男人一下子被撲倒在地上。

倒地的一瞬間,他將這個戰士腰間的手榴彈一把揪瞭出來,壓到瞭自己的身子底下。不管身後的解放軍戰士怎麼動手來搶,他隻管飛快地擰掉瞭蓋子,看著從四周沖過來的一群解放軍戰士和李春秋,他完全絕望瞭,一咬牙,把弦拽瞭下來。

手榴彈的白煙一下子冒瞭起來。

壓在他身後的那個解放軍戰士死死地摁著他,勒著他的兩隻胳膊,拼盡全力地喊著:“都別過來!”

生死一瞬間,李春秋回身對坐在車裡的李唐大喊:“李唐!趴下!快趴下!”

誰都沒想到會出現這個意外,誰也來不及反應,丁戰國的眼睛也驚恐地睜大瞭。

轟!

吉普車的前擋風玻璃全被震碎瞭,玻璃碴兒噼裡啪啦地撒瞭丁戰國父女倆一身。

哨卡外側不遠處的一棵大樹後面,彪子探出頭來,冷冷地看瞭一眼爆炸現場,扭頭走瞭。

車裡的李唐慢慢從後座上爬起來,他往前一看,一下子嚇愣瞭——丁美兮雙目緊閉,滿身都是玻璃碴兒,她已經昏死過去瞭。

市醫院,白花花的病床上,丁美兮慢慢地睜開瞭眼睛,她迷迷糊糊地看見一個小小的身影和一個女人在自己面前晃動。

漸漸地,兩個身影清晰瞭,她這才看清楚,原來是姚蘭和李唐。

“媽媽,她醒瞭!”見她醒瞭,李唐第一個興奮地叫起來。

“我爸爸呢?”躺在床上的丁美兮虛弱地問。

“阿姨和李唐陪著你。爸爸晚點兒就來。”姚蘭走過去拉住她的手,感慨萬千地看著丁美兮,“你這孩子命真大,是那股勁兒把你崩過去瞭,虧得不是碎玻璃,快踏踏實實睡吧,後福都在往後等著你呢。”

亮堂堂的公寓裡,魏一平表情陰鬱地站在窗前,一言不發。

鄭三站在他身後,嘮叨著:“胖子的事就不多說瞭。炸碎瞭的那個兄弟有些可惜。我是說,他本來能脫身。”

他把手指插進頭發裡,撓瞭撓頭皮:“李春秋完全可以把孩子帶走,可他偏偏把車停在那兒,自己還下瞭車。”

魏一平輕輕地嘆瞭口氣,鄭三馬上不說話瞭。

“廚房裡的小米還有嗎?”

鄭三點點頭:“昨天我剛添瞭新的,夠您吃到正月十五。”

“十五太遙遠瞭,我隻管今天的晚飯。明天的事,誰會知道?”魏一平轉過臉來,看著鄭三,“咱們誰都不知道。”

鄭三不知道他什麼意思,沒敢接話。

魏一平接著說:“兩個剛斷瞭奶的孩子,兩個比你都高都壯的男人,這局棋子,你們下得連諸葛亮都算不出來輸贏。車馬炮對付小卒子的局面,偏偏該死的沒死,該活的沒活。”

他輕輕地說:“自己的棋藝太臭,賴不著旁人。你說呢?”

鄭三被說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站在一旁悶不吭聲,一張臉上盡是悻悻之色。

把丁美兮送進醫院後,丁戰國和李春秋便匆匆地被叫回瞭市公安局開會。此刻,他們坐在大會議室裡,與他們同坐的,還有高陽和其他一眾同事。

丁戰國照例坐在下首,李春秋則坐在他的斜對面,會議已經開瞭一半,兩個人顯然已經恢復瞭平靜。

坐在首位的高陽正在發言:“昨天晚上我還跟局長說,本人擔任哈爾濱市公安局副局長以來,做過不少後悔的事情,要說最不後悔的,就是把丁戰國同志從治安科調到偵查科,擔任代理副科長。”

聽到這裡,李春秋轉過頭看向丁戰國,後者平靜如常。

高陽接著說:“敵特在哈爾濱的活動越來越猖獗,丁戰國同志近一個月來屢建奇功,具體的就不多說瞭,我要特別提一件事。昨天,東北局社會部的同志在哈爾濱伊萬諾夫私立醫院附近佈下瞭一個局,圍捕的目標是國民黨保密局的一個高級特務。”

會議室裡,開始有人竊竊私語起來。

高陽在議論聲中繼續說:“因為某種疏漏,圍捕計劃暴露瞭。如果不是丁科長的出現,也許今天的這個會就沒必要再開瞭。死在現場的特務……”

高陽掃視著在座的所有人:“就是國民黨保密局長春站站長向慶壽。”

此話一出,所有人都愣住瞭,剛剛還在竊竊私語的一些人也閉嘴瞭,誰也沒想到死者是如此高的級別。

李春秋表情有些微妙地看著丁戰國。

高陽一臉鄭重:“長話短說,今天宣佈一件事。經局黨委研究決定,正式任命丁戰國同志為偵查科——副科長。”

話音剛落,小唐就帶頭鼓起瞭掌,掌聲馬上傳染給瞭所有人,響遍瞭整個會議室。

在熱烈的掌聲中,丁戰國一本正經地站瞭起來。

高陽走到丁戰國跟前,遞給他一個綠皮證件:“這是軍管會頒發的特別通行證。從現在起,遇到任何緊急情況,你都可以向軍管會、東北局、市委的領導同志直接匯報。”

丁戰國鄭重地敬禮。

會議室裡,熱情不減,熱烈的掌聲再次響起,隻有李春秋一個人冷冷地看著丁戰國。

丁戰國低頭看著手裡的特別通行證,嘴角情不自禁地輕輕笑瞭一下。

李春秋神色凝重地註視著他。幾年來的朝夕相處,在市公安局,幾乎再沒有人比他更瞭解丁戰國瞭。他相信,這一絲稍縱即逝的笑意,是從丁戰國心底綻放的,那是一種被拼命壓制著的狂喜。

這張特別通行證,對丁戰國來說究竟有什麼重要的意義呢?李春秋努力思索著。

天色漸漸晚瞭,已經一天沒好好吃飯的李唐餓狠瞭,他坐在自傢的客廳裡,把臉埋在碗裡狼吞虎咽。

“慢點兒吃!你慢點兒吃!”姚蘭拉著他。

李唐把碗一放:“我還要吃。”

“歇會兒,喝點粥再吃,要不……”

李唐迅速地接過話,學著姚蘭的口氣說:“要不肚子疼,吃快瞭,吃撐瞭,吃瞭又跑又跳都會疼。這麼晚瞭,這麼冷的天,萬一疼起來我可不陪你去醫院,連個車都找不著。”

說話間,門外還真傳來瞭一輛汽車由遠及近的馬達聲。

李唐和姚蘭對視瞭一眼,兩個人都在心裡猜測著同一個人,想開口問一句,又怕問瞭不是,都憋著,眼巴巴地等著。

不一會兒,門外便傳來瞭汽車熄火的聲音,母子倆繼續等著。

頃刻,敲門聲響瞭起來。

李唐終於忍不住瞭,高聲問瞭一句:“誰?!”

“我。”門外傳來瞭李春秋的聲音。

直到聽到這個“我”字,姚蘭和李唐的眼睛裡的光才一亮。李唐沖過去把門打開,李春秋站在門口,一把將他抱瞭起來。

“你……回來瞭?”姚蘭站起來,深情地望著他。

李春秋抱著李唐,輕輕地說:“有我的飯嗎?一天都沒吃東西瞭。”

墻上的掛鐘已經走到瞭十點半。

李春秋換上瞭睡衣,他已經很久沒有在這個傢裡這麼穿戴瞭。他坐在沙發的一邊,而姚蘭坐在另一邊,距離離得還是有些遠。

“怪我。要是昨天就把假請瞭,一天都在傢裡,李唐也不至於出這種事。”姚蘭說話的時候,一直都在看著李春秋的眼睛。

李春秋看著自己的拖鞋,頓瞭頓才說:“你和李唐要是都在傢,也許就再也見不著美兮瞭。”

“老丁惹瞭什麼人?他們為什麼這麼狠?”姚蘭狐疑地看著他,說完,又補瞭一句:“他們不會沖著李唐來吧?”

李春秋看瞭看她:“不會的。”

“你今天晚上回來,是不是因為這個?”

李春秋誠實地點瞭點頭。

姚蘭沒有說話,客廳裡一陣短暫的沉默。

稍緩後,李春秋輕輕地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別擔心,我在,沒人會傷害你們。”

“咱們回瞭鄉下,可以不回來。”

李春秋看著她,沒有說話。

姚蘭繼續說:“還有什麼比一傢人在一起,好好活著,好好過日子更重要的?”

“會的,我們會好好的。”李春秋頓瞭頓才說,隨後,他岔開話題,問瞭一句:“美兮怎麼樣?”

“沒什麼事瞭,她就是受驚瞭,一天都在不停地做噩夢。”

“女孩子嘛,膽子是小。”

“和她的性格也有關系。李唐一直跟著我們,他的性格是健全的,受點兒驚嚇,尤其是見到你,很快就能恢復過來。美兮不一樣。”

李春秋在一旁聽著。

姚蘭關不上話匣子:“說實話,老丁對她的關愛太少瞭。我總覺著,那個孩子總有一種不安全感。同樣一件事,她怕是很久都忘不瞭。”

李春秋看著她,他知道姚蘭想說什麼。

“復婚吧,哪怕是為瞭孩子。”姚蘭終於說瞭出來。

李春秋看著她。

寂靜的客廳裡,兩個人相互對視著。

李春秋剛要開口說話,電話鈴突然不合時宜地響瞭起來。

他走過去,猶豫瞭一下,還是把電話接瞭起來,裡面傳來瞭魏一平的聲音:“李大夫,沒打擾你吧?”

李春秋把電話聽筒從靠近姚蘭這側的耳朵挪到瞭另一隻耳朵上,姚蘭隻能聽見他說:“好,知道瞭。我這就過去。”

李春秋把電話放下,走過來,從沙發的靠背上拿起褲子,說:“有個病人犯瞭急癥,我出去一趟。”

姚蘭看著他,什麼都沒說。

李春秋頓瞭頓,還是補瞭一句:“你先睡吧。”

出瞭傢門,李春秋一路來到瞭魏一平的住處。就在快要進入樓道的時候,他從衣兜裡抽出瞭一隻手,他將手掌攤開,掌心裡出現瞭一個竊聽器,那是陳立業交給他的。

他收回手,從容地走進瞭樓道。

敲完門後,李春秋站在門口靜靜地候著。

不消一會兒,門開瞭,鄭三站在裡面握著門把手,他冷冷地看著李春秋,李春秋也冷冷地看著他,寒氣逼人的對視讓整個門廳都顯得冷瞭起來。

最終,鄭三讓瞭讓,站到瞭一邊,李春秋走瞭進去。

魏一平正坐在一張雙人沙發上,他的斜對面是一張單人沙發,緊挨一張小方桌。小方桌上,有一部黑色的電話。

李春秋從外面走瞭進來,他盯著魏一平,一句話都沒有說。

“來啦。”魏一平見他來瞭,滿臉堆笑,熱情地拍瞭拍自己身邊的位置,“坐我這兒來。”

李春秋一伸手,從懷裡抽出一把尖刀來。魏一平神色一凜,站在後面的鄭三迅速把手伸進懷裡。

李春秋把刀子掉瞭一個個兒,刀把兒沖外,放在魏一平面前的茶幾上。

魏一平看瞭看他,道:“春秋,你這是唱的哪一出啊?”

“站長,您敢說,今天的事情毫不知情嗎?”

魏一平抬眼看著李春秋,沒有說話。

“軍統的老規矩,我懂。哪怕我需要殉黨殉國,您現在就可以動手。但是您必須得告訴我,我犯瞭哪一條罪過,連老婆孩子都得搭進去?”

“先喝口茶。”魏一平端起茶壺倒瞭一杯。

李春秋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魏一平停瞭一會兒才說:“相信我,這件事本來沒有針對你的孩子,甚至也不是針對那個小女孩。向站長的事,想必你也知道瞭。這麼大的功勞,中共一定會口口傳頌吧?”

“大傢都紅瞭眼。換瞭你,這個仇能不報嗎?”魏一平站起身,走到李春秋面前,“要死的本來應該是丁戰國,我們的計劃是先進他傢。”

這一刻,李春秋全明白瞭。

魏一平拉著李春秋坐在沙發上:“後來發生的事情,誰也沒有想到,包括我。”

鄭三從側面走過去,坐在靠近電話的單人沙發上,李春秋有意無意地看瞭他一眼。

“我特別要強調一點,這件事還真不是鄭組長負責的行動。”

鄭三看著地板,什麼都沒有說。

李春秋停瞭一會兒才說:“我知道瞭。”

魏一平拍著李春秋的肩膀:“把你叫來,除瞭正式和你解釋一下,還有炸彈的事。不是我樂於打擾你和妻兒的團聚,就剩四天瞭,年貨再備不齊,怎麼也說不過去瞭。”

李春秋明白地點點頭:“今天我不睡瞭。要是一切順利,明天早晨就能給你。”

魏一平的眼睛一下子亮瞭:“我馬上安排試爆。”

他想瞭想,又說:“也別早晨瞭,上午吧,上午十點,你帶著東西,到兆麟公園的西門,沿著江道往前走,有人會在那兒等著你。”

“明白。”

魏一平站瞭起來,看瞭看李春秋,又看瞭看鄭三,道:“我隻會動動嘴皮子,最辛苦的還是你們。別的我也不會,包瞭一點兒蝦肉餛飩,吃完瞭再走。你別走,你也別走,都嘗嘗我的手藝。”

鄭三和李春秋都想站起身,魏一平擺擺手,攔住瞭他們:“誰也不許過來幫忙。今天就讓我老魏伺候你們一回。坐這兒等著。”

說完,魏一平直接走進瞭廚房。

客廳裡一下子靜瞭下來,李春秋和鄭三都沉默著,誰也不開口說話。

鄭三翹著二郎腿,臉往上仰著,一隻手摸著下巴上的胡楂。李春秋看著鄭三旁邊桌上的那部電話,它離鄭三太近瞭,這讓李春秋沒有任何機會下手。

墻上的掛鐘嘀嗒嘀嗒地走著,這聲音響在客廳裡,讓氣氛顯得更加沉悶。

李春秋忽然挪瞭挪位置,起身坐到瞭鄭三的對面,鄭三警覺地看瞭他一眼。

李春秋伸手拿起面前桌子上的茶壺,給鄭三和自己都各自添滿瞭一杯茶,一邊倒水忙活,一邊像朋友嘮嗑一樣地說著:“再有三天就過年瞭。”

鄭三看瞭看他。

“除夕夜的鞭炮一放,行動就結束瞭。怎麼樣,初一回不回老傢?”李春秋抬起頭來,微笑著說。

“你呢?”鄭三不明白他的意思,看著他,反問瞭一句。

李春秋搖瞭搖頭:“我和你不一樣,爹媽早沒瞭。聽說鄭組長傢裡兄弟多,到時候歡聚一堂,輪流給老母親磕頭拜年,多熱鬧。”

鄭三的臉馬上陰沉瞭下來,他把茶杯放到瞭電話旁邊:“這年啊,各傢有各傢的過法,你羨慕我熱鬧,我還羨慕你的清靜呢。”

他把二郎腿放下來,身子前傾,看著李春秋:“忘瞭問瞭,李太太的葬禮辦得還算順利吧?”

李春秋僵住瞭,憤恨地看著他。

鄭三像條小狗一樣不經逗,李春秋拱個火,他的話就沒完沒瞭瞭,聲音倒是不高,但字字句句都戳著李春秋的心窩子:“冬天的土太硬瞭,不好挖,那也得埋深點兒。要不讓野貓野狗給叼瞭,可不好。您說是吧?”

“還行,好歹也算是入土為安瞭。深不深的,總有個窩。比那些亂槍斃命、橫屍荒野的強多瞭。”李春秋平心靜氣地回瞭一句。

鄭三霍地一下子站瞭起來。

廚房灶上熱騰騰的鍋裡,白皮蝦餡的餛飩隨著沸水不斷翻滾著,魏一平拿著一把勺子正在撈餛飩。

“砰”的一聲,客廳傳來東西摔到地板上的聲音。那部黑色的電話已經被摔爛瞭,散亂的零件撒瞭一地。

沙發邊上的李春秋右手死死地掐著鄭三的喉嚨,左手抓著鄭三握著刀的手,兩個人一聲不吭地貼身纏鬥在一起。

“放下刀子!”魏一平氣急敗壞地從廚房裡走出來,呵斥瞭一聲。

兩個人手上的勁兒都漸漸地松瞭,慢慢地離開瞭對方。

鄭三撣瞭撣發皺的衣服,若無其事地說:“是他先用電話砸的我。”

魏一平瞪瞭他一眼,沒好氣地從廚房端出瞭盛好的餛飩。三個人在亂七八糟的客廳裡,沉悶地吃瞭一頓蝦肉餛飩,誰也沒有再說一句話。

離開魏一平住處後,李春秋走進瞭一個公用電話亭,他撥瞭個號,對著電話聽筒輕輕地說:“明天上午,我就得把炸彈交給他。”

他警惕地看著四周,又說:“竊聽器不行,一整夜都沒找到機會。不過有個另外的消息要告訴你,電話已經摔壞瞭。”

“明白瞭,我來安排。”電話裡傳來瞭陳立業的聲音,停頓瞭下,他在電話那邊繼續說,“天亮以後,你要想辦法跟著魏一平,看看他把炸彈送到什麼地方。如果在那裡能見到騰達飛,我們就可以順藤摸瓜。”

“隻要抓瞭騰達飛,‘黑虎計劃’就會煙消雲散。如果是那樣的話,春秋,明天的這時候,一切就都可以結束瞭。”陳立業的聲音在電話裡顯得格外凝重。

夜已深瞭,丁戰國坐在病床邊,看著床上熟睡的女兒,表情微妙。他腦海裡浮現出瞭昨夜在墓園裡與騰達飛的會面。

……

月光下,他站在郭長河的墓碑前面,騰達飛感慨萬千地對他說:“命啊。向慶壽到頭來,還是栽到瞭自己的氣管上。這是老天爺的安排,怨不得你我。上面也通知瞭魏一平。他還不知道你的身份,也許在保密局的眼裡,你已經超越瞭高陽,成瞭他們的頭號敵人瞭。我得提醒你一句,也許明天早晨一開門,你就會看到保密局復仇的槍口瞭。”

“沒到‘黑虎計劃’行動的那天,他們不會那麼莽撞吧?”

“你太高估我們同僚的底線瞭。對你當然不會,可你還有女兒,對她就不一定瞭。”

他站在墓碑前,忽然想到瞭什麼,頓瞭頓,意外地說:“要是丁美兮真的讓保密局的人給害瞭,就相當於給我烙上瞭清白的鐵證。如果我是高陽,我也不會再去懷疑丁戰國瞭。”

騰達飛深深地望著他:“虎毒不食子啊。也許黑虎是個例外?”

他回望著騰達飛:“要是她真是我親生的閨女,打死我也下不瞭這個手。”

“緣分一場,那就好好告個別吧。”

……

月光下,丁戰國收回思緒,陰沉沉的臉顯得格外陰森可怕。

《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