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巡視大內一周,回到北定安門四貝勒府前,掏出懷表看瞭看,剛剛過瞭亥初。正吩咐高福兒安排明早事宜,卻見十七阿哥胤禮從門房閃身出來,一揖說道:“四哥,辛苦瞭!”
“是你呢!”胤禛笑道,“不是說明兒我去王師傅那兒見麼?這黑天大雨的,你還等在這兒。”胤禮笑道:“是王師傅不肯,一定要來,沒法子,我隻好陪著瞭。”說著便見王掞咳嗽著從門側耳房裡出來,胤禛一怔,忙道:“王師傅,您老天撥地的,怎就冒雨來瞭——門上的誰在?你們怎麼敢這麼怠慢?叫十七爺和王師傅在這個地方坐地等我?眼瞎瞭,心也瞎瞭麼?”
王掞皓首白發,精神看去還好,隻是越發瘦得皮包骨頭。藍粗佈截衫洗得發白,寒儉得鄉裡三傢村老學究似的。聽胤禛發作下人,忙道:“不幹他們的事,是我要坐這裡等的。這個西耳房很僻靜,我跟四爺說幾句話就走。”胤禛隻好點瞭點頭和胤禮王掞一起進瞭大門西配廂。親自給王掞沏瞭茶,打火點煙,自坐瞭對面,揣度著這兩個不速之客的來意。
“四爺,”王掞呼嚕嚕抽瞭一陣水煙,說道:“長話短話,原想不急的,今後晌內廷傳出信兒,說西邊軍事不利。又有信兒說十四爺要統大軍出征,我想知道四爺怎麼想這檔子事。”
胤禛剛剛揭出二阿哥的事,見王掞心裡難免有點愧怍,見是問這檔子事,松瞭一口氣,笑道:“師傅有什麼不知道的,大哥、三哥、老十三老十四,有的跟阿瑪出過兵,有的練過兵,看如今這局面,阿哥帶兵自然是十四弟最宜的瞭。我的長處隻在瑣碎民政上,對這些不懂,也沒去多想。”
“四哥不想十三哥帶兵麼?”胤禮在旁說道,“如今想帶兵的哥哥可是太多瞭。”胤禛吃驚地看著胤禮,說道:“老十七這是怎麼說?十三弟如今行動都不自由,你又不是不知道!”胤禮冷笑道:“如今朝廷就這樣兒。告訴四哥,你大約不知道,大哥也在托門子想出來帶兵呢!”
胤禛想到胤礽,不禁一笑,正要說話,王掞嘆道:“四爺,要我想,阿哥們帶兵,有的是真想為朝廷立功,有的就未必,那是看著皇上老瞭,他要手握兵符,眼裡心裡盯的北京城,並不是蒙古人,這一條四爺心裡得有數。”這是很知心的話瞭,胤禛不由低垂瞭頭,嚅動瞭一下嘴唇,卻不知話該怎樣說。王掞嘆道:“實言相告,太子爺二次被廢,我幾次服毒,萬歲爺看得緊,都沒有死成。我先祖為保明武宗,九死一生,終於成功,沒想到我一生心血化到二爺身上,到頭化為一場煙雲……午夜捫心,愧對萬歲寄托,愧對祖先神明。我這人,算得是大清無能之臣,王傢不肖子孫……”說著眼圈一紅,老淚奪眶而出。胤禛忙勸道:“是二哥不爭氣,我也拼命保他來著,他自己是阿鬥,你就是孔明又怎麼樣?”
“如今我想清楚瞭,”王掞擤瞭擤鼻涕,“我要做天下第一事,也得輔佐一個明達知禮的。看看我們這些爺,養尊處優,隻知道看戲玩鷹的就一大半,有的做事,有的拆臺,有的看笑話兒,有的心藏險詐,一心要做楊廣!有幾個操心天下實務的?我今兒見你,就是明一明心跡。我快死的人瞭,未必夠得上侍候下一代主子,但我心裡想著,盼四爺將來有福繼位!”胤禛猛地抬起頭來,他的臉色蒼白得窗紙一樣,顫聲道:“王師傅,這……這是妄言不得的!”王掞一擺手道:“我燈幹油盡之人,沒什麼可怕的。我今晚來此,不為攀附你,隻為提醒你,十四爺為將,八爺如虎添翼,你要小心加小心!”
胤禛為他的真情所動,不由點頭道:“師傅風燭殘年的人瞭。說不上攀附不攀附,我隻隨遇而安罷瞭,隻告訴師傅,我雖愚笨,別人想怎樣,心裡明白著呢!”王掞坐正瞭身子,說道:“既如此,請四爺處死鄭氏!”
見胤禛驚愕得目瞪口呆,胤禮搖著扇子道:“四哥不要慌張。這件事不但我們知道,八哥他們更瞭如指掌!他們手裡握著這張牌不打,並非念手足之情,是想著什麼時候打出來才能致你於死地!”
“鄭氏的事……你們怎麼知道的?”
“十三爺告訴我的。”王掞舒瞭一口氣,他的神情平靜瞭下來,“十三爺囚禁第二日,我去看瞭看他,他什麼都告訴瞭我,在我心裡已經埋瞭七年!十三爺說他很放心,說四爺是佛爺心腸,斷不會叫這可憐人沒下場。我原想這事是太子造孽,宮闈秘事歷朝皆有,撂開手罷瞭。如今看來如不處置,終有一日危害四爺,所以要請四爺詳慮。”
胤禛咬著牙沉吟,這件事來得太突然,他有點猝不及防。
“朱子雲‘婦人餓死事極小,失節事極大’!”王掞說道,“她早已是該死的人。如今她幹礙到國務社稷,四爺不可操婦人之仁!”
“我……咳!她是無罪之人吶!”
王掞立起身來,冷冷說道:“她罪通於天,過大於地!四爺你不忍,我和她見一面,她不肯死,我當場羞死她!”
“王師傅,”胤禛也立起身來,說道,“就這樣吧,您先回去。這事容我思量。我寧可不得天下,斷不肯枉殺無辜,寧可天下人負我,我也不肯負瞭天下人。鄭氏是極有血性的,我料著,隻要她知道二哥復位無望,也就自行瞭斷。”
胤禛送他二人出門,心頭兀自突突亂跳,接鄭氏來府做得極為機密,到如今連福晉都不知這“鄭大奶奶”真實底裡,何由傳瞭出去?“傢賊難防”四個字閃電般在腦海中一劃,胤禛暗自咬瞭咬牙,徑自向北書房而來,因見年羹堯已守候在書房門口,胤禛正眼也不瞧他一眼進瞭房從容坐下。早有周用誠、墨香墨雨幾個伴讀侍候著,端瞭奶子來,胤禛因道:“乏得很,倒盆熱水,一邊洗一邊給我揉摩一下小腿。”墨香墨雨忙用銅盆端瞭熱水,一邊一個跪瞭給他洗腳。年羹堯蹭進來,見胤禛神色淡淡的,竟對自己視有若無,隻好訕訕地跪瞭道:“四爺……”
“見過八爺瞭?”
胤禛搓磨夠瞭他,一邊啜著奶子,由著墨香墨雨揉捏洗浴著,終於開瞭口:“大約還有九爺,想必也都拜望過瞭?”
“回四爺的話,”年羹堯咽瞭一口唾沫,勉強笑道,“五爺、十一爺、十四爺奴才都見瞭,八爺那兒是路上碰瞭十爺,扯上一道兒去的。別的爺那裡奴才都沒去。奴才這次回京,實在是帶的人多,怕惹主子煩沒敢回府住。見別的爺是實,打心底裡說沒一分自外主子的心。”胤禛冷笑道:“這是你自己的話,天理良心,我幾曾說過你有‘自外’的心?無論三爺五爺八爺十一爺,都是我的骨肉兄弟,十四弟更不必說,親近得沒法再親近瞭。你若替主子去拜望他們一下,我巴還巴不得呢!還會怪你?我指的你的心!胸中不正,則眸子眊焉,用得著你放這些虛屁糊弄你主子?”年羹堯想到,僅隻為先去拜望瞭幾個阿哥,胤禛就犯這麼大的醋味,心裡不禁一灰,下著氣回道:“主子教訓得是。奴才明白,主子並不計較奴才先見誰後見誰,是指著奴才沒有時時事事處處設心為主子著想。”
胤禛沒有答話,腳從盆裡抽出來,由著兩個書童擦幹,換瞭雙半舊的千層底佈鞋,舒坦地踱瞭兩步,說道:“昔日有人遊十八地獄,閻羅王殿前楹聯寫得好:‘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你四爺就是這麼個脾性。我是你的主子,你是我的奴才——你看,我洗腳吃奶子,你畢恭畢敬站著回話,這原本不公道,但這是造化安排就的名分,天經地義的事,——你安於這一條,心裡想著這是該當的,無論做什麼事,做好瞭做壞瞭,我都替你擔待。心裡沒有這一條,善,我也不賞你。惡,我必罰你。我今兒對你不客氣,就沖你這一條。你回京述職,見瞭萬歲就該見我,見不著我,你還有三個少主子,還有福晉,怎麼就想不起來?”
“回四爺,實在是四爺忙——”
“放屁,我今個不忙麼?”胤禛惡狠狠道,“怎麼今兒就見著瞭?不要盤算著天上這塊雲那塊雲,你頭上隻有一塊雲,那就是我!”
年羹堯見這話說得重瞭,忙雙膝跪下,說道:“這一條奴才敢對天發誓的!奴才日日想夜夜盼,指望著主子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奴才這心天知道!昨兒見李光地,他說阿哥裡數八爺好,奴才還說‘八爺得的官望,四爺得的民望,四爺剛毅明斷,無論哪個阿哥爺都比不瞭’。十四爺將兵去西寧涼州這些地方,奴才就在陜西,把著中原門戶。總有一日,叫四爺明白奴才的心!”
“你說這話就該剜眼割舌!”胤禛睖起眼道,“我叫你為忠為孝,並不叫你為非作歹!告訴你年羹堯,我不是你想的那種人!今日我教訓你,就是叫你懂得,你主子乃是堂堂正正的大丈夫,社稷柱石!戴鐸在福建給我寫信,他求我給他謀臺灣的差使,說要給我在臺灣經營一塊退步餘地;你呢?來信說什麼‘今日之忠於主子,即異日之忠於皇上’。哼!即‘異日’二字,就可斷送你滿門!”
年羹堯驀地冒出一身汗來,他突然意識到,前幾日冒出那個隱隱約約的念頭,不但荒唐,而且是極其危險的,且不說他自己與胤禛根深蒂固絲繞藤纏的關系,就胤禛手中掌握的把柄,不費吹灰之力就可致自己於死地!明知胤禛言不由衷假話連篇,年羹堯連連叩頭道:“是!奴才不敢胡想!”
“起來吧!”胤禛陡然間卻已完全平靜下來,“人往高處走,鳥往高處飛,也是人之常情。阿哥們如今這個情勢,你有些別的想頭並不奇怪。我教訓你,為的你好。我說這話,你流的什麼淚?你須知,你是我奴才出去最大的官,事事做好表率,做個一心為朝廷為國傢君父的純臣,不但對你有好處,也是為我爭瞭臉,我豈有不感激的?北京這麼亂,你胡走亂撞,惹出事來我保不瞭你呀,亮工,你明白你主子的心麼?”他拊心痛切而言,諄諄復懇懇,不知哪句話觸瞭自己情腸,竟也落下淚來。
年羹堯拭淚起身,撫瞭撫跪得發疼的膝蓋,哽咽道:“主子,你的心我今兒算明白瞭。往後,你瞧我的,我一定做朝廷的忠臣,四爺的忠仆!”
“明白瞭就好,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呢?”胤禛含笑說著,口氣變得溫馨宜人,“用誠,給你年大哥倒一杯普洱茶來!”
周用誠盡自聰明伶俐,今晚先是搞得糊裡糊塗,後來又看得眼花繚亂。李衛幾次來信,告訴他年羹堯在軍中專橫霸道,四川官場都知道有名的“年豪豬”渾身是刺不能沾惹的角色,竟被胤禛揉來搓去如弄小兒!正出神間,聽胤禛吩咐,忙答應一聲沏瞭茶捧過來,卻聽胤禛又問道:“方才你說李光地的話,倒見瞭你的心。你回北京,官場裡還聽瞭些什麼話?”
“四爺。”年羹堯捧著茶欠瞭欠身,說道,“聽內務府皇史宬的萬傢輝說,方苞方先生正給皇上起草遺詔呢!”
胤禛目中波光一閃,隨即平靜下來,漠然一笑說道:“遺詔不過就是幾句話罷瞭。方先生這麼許久一直陪駕,想必是要替皇上查閱一些舊檔,去幾次皇史宬,小人們就造作出這麼大的謠言,真真是可笑。”年羹堯道:“奴才也這麼想。老萬說得可是有鼻子有眼,說萬歲要請方先生替他寫一部書做遺詔,把自己一生文治武功、學術、治平之道一編一編寫成聖訓,垂之子孫後世,叫子孫們當祖宗傢法遵循呢!”胤禛猛地想起,康熙確曾說過,不學歷代皇帝,臨死時指一個繼位人拉倒,要趁著清醒,把要說的話一條一條都寫出來。想到這裡,胤禛已是信瞭,陡然又想到李光地是方苞的座師,心裡又是一陣慌亂,口中卻轉瞭題目,說道:“遺詔不遺詔的不關我事。往後這類事你隻可聽不可傳,覺著該讓我知道,回我一聲就是。你且說說,萬歲召你回京,陛見時都有些什麼旨意。”
“沒有什麼要緊話。”年羹堯搖頭道,“我回京時傳爾丹敗亡的軍報還沒來。萬歲命我駐節陜西,西北的軍事不要我管,隻管從中原往陜西調糧,寧可多,不可少缺,傳爾丹軍中乏糧,唯我是問。沒有別的話。”
“就這樣吧,天不早瞭,你先回去。”胤禛起身踱瞭兩步,伸欠著說著,“傳爾丹全軍覆沒,恐怕全盤都要重新安排。我估著朝廷要命將西征,大張撻伐,不會坐視西北局面糜爛。但這麼大的事,不是三天兩天就能預備好的,從古北口、喜峰口、奉天調八旗兵,從四川河南調綠營兵,朝廷得忙幾個月,你不妨多住幾時,將來哪個阿哥將兵,你隨著大軍回任也好。興軍,是件瞭不得的大事,你軍務怕忙不過,我已經給吏部打瞭招呼,調李衛到你軍中應差。你可給李衛寫封信,別說我的意思,變成你自己的話,算你請他去幫忙,這樣你臉上好看些。去吧!”
待年羹堯辭出,自鳴鐘連敲十一響,恰交子時,胤禛乏得連連呵欠,問周用誠道:“你日間說回事情,說吧,簡捷些。”周用誠眼一閃,說道:“高福兒養瞭外宅,四爺知道不知道?”“大驚小怪!”胤禛笑道,“高福兒早就回我瞭。就為這個巴巴兒等著要回我?”說著便躺在椅中閉目養神。
“他弄的這女人,和八爺有瓜葛!”
胤禛瞿然開目,問道:“你怎麼知道的?”
周用誠瞇眼兒一笑,說道:“當初狗兒出去,我留下進書房,四爺當時有一句話,說書房差使要侍候筆墨,還要當好主子的耳目。”
“唔。”
“我想,任事不懂的賴小子渾丫頭也能磨墨鋪紙端茶遞水。”
“唔?”
“所以,四爺的後一句話最要緊。什麼叫‘耳目’?主子眼不見的,我們替主子見瞭,主子聽不著的,我們替著聽見瞭,這就叫耳目。”
“唔!”
周用誠掰著指頭道:“高福兒起初結識那婆娘,他沒回主子,我們也不在意。有一回我和墨香撞瞭去討酒吃,見那婆娘和槐樹斜街開雜貨鋪的黃嬌嬌在一處鬼鬼祟祟說話。見瞭我們,那姓黃的娘姨變貌失色地,支吾瞭幾句就走瞭。當時我就問那婆娘,黃嬌嬌是什麼人?她說是她娘傢嫂子,住在梧桐三棵樹。因地址不對,我起瞭疑,打聽瞭一下,梧桐三棵樹壓根沒黃嬌嬌這個人!叫墨香去槐樹斜街仔細盤底,那黃嬌嬌竟是萬永號當鋪逃走的柳增仁傢的娘子!”
胤禛頭枕雙手,已是雙眸炯炯,見周用誠打瞭頓兒,便道:“你說,我聽著呢!”
“事關柳增仁,我更不敢馬虎瞭,”周用誠說道,“專一請瞭粘竿處一個傢丁,叫他悄悄盯著高福兒的外宅,看瞭半個月,那黃嬌嬌每隔五日去一次,也不多坐就走,卻不回槐樹斜街,每一回都是先去白雲觀進一炷香才回她傢!十三爺沒出來,有一回對我說過:‘白雲觀窩著一幹子賊道士,是八爺的黑盤窩兒,早晚我得剿瞭它!’——四爺,您連著想想,這事蹊蹺不蹊蹺?還有些不三不四的女人也常去高福兒外宅,也都打聽瞭一下,都是嘉興橫八爺戲班子的戲子,到底她們和八爺府連著沒連著,還沒查清,因為這些女人都是八爺分送別的阿哥爺的使喚人,拐彎抹角的難弄清楚。”
胤禛聽得異常專註,已全然沒瞭睡意,問道:“這事你怎麼不早回我?”周用誠道:“高福兒和爺是什麼情分?沒證據我怎麼敢胡說?”胤禛想想,問道:“聽你口氣,你如今手中有瞭憑據?”
“也不敢說是憑據。”周用誠朝墨雨努努嘴,墨雨從袖子裡抽出一張銀票遞給胤禛。胤禛接過看時,是三十兩一張見票即兌的錢莊票子,也不言聲,滿腹狐疑地盯著墨雨。
墨雨忙道:“這張銀票是高福兒昨個給我的,說瞧著我傢裡窮,可憐見的,我就接瞭。他又問我,北院鄭大奶奶是怎麼回事?月例和福晉一樣多,也不見鄭大官人,也沒聽說四爺有這門子親戚。我說不知道,他說叫我問問坎兒,說那個小鬼頭必定知道。”
胤禛忽地坐直瞭身子,出瞭半日神,說道:“你替他打聽瞭?”周用誠笑道:“他不是打聽,是這錢來得糊塗,問我是怎麼回事。我說,高管傢不問,這事就算瞭;要問,你就說鄭大奶奶是奉天將軍鄭天祐的夫人,鄭天祐是四爺的門人,早年戰死在科佈多,一直是四爺養活,才接來府裡。”
“昨兒後晌,高福兒又回去一趟,”墨雨沉吟道,“今兒早起,送四爺走,高福兒又問我,鄭大奶奶的事打聽沒有,我照用誠的話回瞭,他又說不問這個,問大奶奶是不是還住在北院。我和墨香用誠合計一下,再不回四爺,出瞭事不是玩的,所以才……”
胤禛趿著鞋起身來,悠悠地閑踱兩匝,走至案前,提筆略一沉思,在一張紙上寫瞭幾行字,遞給周用誠,說道:“他給你三十,我加一撇,給你三千,你三個分瞭!隻管到帳房支,就說墨雨修房子,主子賞的!”
“謝四爺!”
胤禛端著茶碗一邊踱步一邊沉吟著:“不過就你們說的這些,還不能算憑據。你們知道高福兒麼?他原是山東饑民逃荒關外,他父親餓死在熱河葉柏壽的白馬川,我奉旨去奉天祭陵,遇見他在人市上賣他的妹子葬父,自己身上掛著牌子,願與人為奴養活他的老娘,論心而言,這算得是個孝子。既是孝子,就不至有賣主的事,跟瞭我之後,又有黃水之災那件事,我們又有患難之交,是患難之交自能同舟共濟。他識字不多,能耐有限,我沒有叫他出去做官,可也沒有拿他當尋常的奴才。他每月的月例銀子比弘歷兄弟還多五兩,年節賞賜從來都是頭一份,我賞他的莊子一年也有萬兩白銀的進項。一個人受恩如此——換瞭你坎兒,會做出賣主子的事?所以,你們說的這事,我還有些信不及。”
三個人看著他的賞銀札子,聽著他的話,不禁都愣住瞭。
“那為什麼還要重賞你們呢?”胤禛一笑道,“我取的是你們的心。你們這個耳目當得好,確是事事時時處處為主子設身著想,這一條難能,所以我不心疼銀子。你們比他聰明年輕,讀點書,將來做到年羹堯那一步兒,也不是不可巴望的事。就這樣,好生做去。四爺眼裡不揉沙,恩怨分明,賞重罰嚴,虧負不瞭你們的。”說罷吩咐道:“今晚我就住在書房,你們幾個侍候,明兒早一點叫我,恐怕萬歲一定要召見的。”三個人忙答應著,替胤禛鋪好床,往銀瓶裡註瞭開水備著他半夜漱口,點瞭息香,隻留一支燭罩瞭紅紗籠,悄然退到外間各自拖瞭一張春凳和衣胡亂躺下。
“用誠……進來倒茶,我口渴。”
後半夜雞叫頭遍,胤禛突然醒瞭。周用誠一骨碌爬起來,從茶吊子裡倒瞭一杯茶捧到胤禛跟前,說道:“四爺一個勁翻身,睡不沉,是這屋裡熱麼?”
“是心裡煩,一直做夢。”胤禛喝瞭一口,兩腿垂下床坐直瞭身子,紅微微的燈影下看不清他的臉色,“至人無夢,看來我還算不得至人。”周用誠笑道:“聖人還夢周公呢!至人無夢,是說至人不信夢,不是說他不做夢。”胤禛笑瞭笑,說道:“你果真長進瞭,這一層連我的老師顧八代先生,連熊賜履都還沒想到呢!你跪下,聽我說!”
周用誠這才知道,胤禛是有意召自己密談,忙跪瞭下去,說道:“請四爺訓示。”
“你們今晚說的,我已經全信瞭,但書房還有十幾個人,難保他們不偷聽,我隻能那樣講。”胤禛目中灼然生光,“阿哥們的事,大面上兄弟雍穆溫情脈脈,其實到瞭水火不相容的地步,想必你也心中雪亮。”
周用誠重重地叩瞭一下頭,算是明白。
“本來也難怪,”胤禛嘆道,“一君一臣、一主一奴之差猶如雲泥之別,成者王侯敗者賊,逐鹿場上無兄弟。大阿哥害二阿哥,三阿哥害大阿哥,八阿哥害十三阿哥都是歷歷在目的事,我焉能掉以輕心?所以我身邊的事,你能如此留心,真是不枉我疼你一場!”
這些場面上絕不能講的肺腑之言,都訴給瞭周用誠,周用誠感動得五內俱沸,心裡又酸又熱,一句話也回不出來。
“你臉上迷糊,心裡清明,這個長處人所難有。”胤禛呷著茶道,“你要替我盯緊高福兒!”
“喳!”
“不但他,府裡所有人你都得盯著!”
“喳!”
“所有人,”胤禛慢吞吞道,“連文覺,性音在內!”
“——喳!”
“寫信給狗兒,把年羹堯盯死!見什麼人、說的什麼話,去什麼地方甚或和誰一處吃酒看戲,三天一封信,用傳驛送府,你來拆閱!”
周用誠突然打心底泛上一股寒意,竟自打瞭個寒顫,忙叩頭道:“喳!奴才明白!”
“辦好瞭,你功德無量。”胤禛嘴角微微吊起,閃過一絲陰冷的微笑,“佛天都不虧你的——去吧!”
“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