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兀自面帶戚容咀嚼那首詩,傢人們已經用條盤把菜送瞭上來。尹繼善和李衛共事不久,還是頭一回和他坐地吃飯,看瞭看“席”面,隻有六個菜:燒豆筋,青椒炒黃花,涼拌粉絲,紅椒炒豆芽,隻有一條清蒸魚和一盤炒雞蛋算是葷菜。李衛是出瞭名的豪爽總督,官場上料理事務殺伐決斷簡明爽快,想不到自奉如此節儉!李衛見眾人發愣,便用筷子點著菜,笑道:“好端端的,這是怎麼瞭?鄔先生把我們吃酒興頭都給攪瞭,要罰酒!繼善,這都是我傢傢常菜,請用——范大舅子,操你媽的,皺著個苦臉,是怎麼瞭?”
這一聲罵,不但鄔思道尹繼善,連坐在紗屏後做針線的翠兒也吃一嚇——范時捷出瞭名的倔脾氣,做過兩任封疆大吏的人,怎麼張口就罵?——隔屏風縫兒覷時,那范時捷不但不惱,已是笑得兩眼瞇起,端起門盅一飲而盡,呵著酒氣咧嘴笑道:“這幾年不見怡王爺,幾乎悶煞,總算有人罵老范一聲兒——制太太原來是妹子?來,幹一杯,我和制太太聯瞭宗兒瞭!”本來沉悶壓抑的氣氛,被他們幾句調侃沖得幹幹凈凈,連站在外頭侍候的長隨也捂著嘴偷笑。鄔思道笑道:“這個宗聯得有味。巧得很,我那口子就姓范。”李衛笑著為眾人執酒把盞,說道:“你們不曉得我們大舅子,三天不挨罵,飯都吃不下!當著萬歲爺的面在暢春園還當驢叫呢!那麼難聽,虧著他還用嘴打瞭兩個響屁!”因將允祥擰著范時捷耳朵學驢叫的往事說瞭,幾個人無不捧腹大笑。尹繼善笑道:“驢鳴是本色無音,竹林七賢也常來一嗓子,原是風雅事嘛!君可謂‘絕無漢官威儀,稍有晉人風度’瞭!”鄔思道道:“說的是!”李衛笑飲一口說道:“我不省得什麼黃子晉人。這個鄂爾善我看一腦門子尋事念頭,你是藩臺,我就指著你這驢性子和他打交道瞭!”
范時捷一哂說道:“別說鄂爾善,年羹堯也稀松!江南這麼富的省,火耗隻要三錢,李衛是大清官!看看這待客菜,我心裡就感動:比一個縣丞吃的還差!方才制臺去見洋人,尹公我們已經統計上來,真實有虧空的縣隻有二十三個。有事叫這位天使隻管找老范,‘破罐子’左右左右,摔唄!”說著從靴頁子裡抽出一張紙遞給李衛:“這是清單,都是蘇東蘇北水淹過的,制臺過過目。”
李衛接過略一看,隨手遞給一個傢人,思量一陣子問道:“你們瞧著我的主意辦的麼?”“是,”尹繼善欠身說道:“我向大傢宣明鄂大人來省復查虧空,鄂大人辦事認真是都知道的。這次來,還特地從戶部借調瞭三十名算賬高手。雖說我省無虧空,到底有些放心不下。請大傢寫條子說實話,有就是有,沒有就沒有——隻要是實話,我們督撫衙門就替他在鄂大人跟前擔待。”
“好。”李衛點點頭,轉身對那個傢人道:“你到簽押房,請趙師爺開個單子,一式兩份一模一樣,寫一半縣名,這二十三個縣一個也不要寫上,聽明白瞭?”幾個人不知他搗什麼鬼,滿腹狐疑地看著李衛,李衛嬉皮笑臉道:“你們別問,天機不可泄!老范,你夠倒黴的瞭,請你打擂臺,並不要你摔罐子。查虧空,自然是你藩臺接待。要禮貌周到,這個這個……不皮不糠(不卑不亢),別叫他挑出別的刺兒就成!”說罷,從容起身,嬉笑道:“來呀來呀,別嫌寒磣,我就是個叫化子出身,想大方也大方不起!——我還叫他們做瞭兩隻‘叫化子雞’,怕是你們都沒嘗過——燒好瞭麼?”
“叫化子雞?”幾個人誰也沒吃過,眾人都停瞭箸,便見一個廚子用木盤端著兩團黑不溜秋的物事捧著過來。范時捷眼有點近視,湊近瞭看看,用手一摸,燙得一縮,“這哪裡是雞,是兩團燒黃泥!”
“黃泥裡頭是雞!”李衛過來,取出盤裡的木棰,輕輕敲瞭一下,裹在外邊的黃泥已是燒焦瞭的,連毛簌簌脫剝下來,露出兩隻白亮亮的雞,頓時滿屋香氣撲鼻,鄔思道不禁喝彩:“好香!”李衛用筷子把雞挑到大盤子上,笑道:“尹兄是大戶人傢。殺豬殺屁股,各有各的殺法——這是我當叫化子時學的把式——偷來的雞又沒有窩灶,用黃泥一團,燒熟瞭掰開火,雞毛都沒瞭——比什麼都好吃呢!”他咽瞭一口口水,又道:“如今當瞭官,還是忘不瞭它。不過吃得講究瞭。把肚腸從屁眼裡勾出來,塞進去蔥薑蒜鹽這些作料——你們聞聞這味兒!”
於是,幾個人一齊用筷子挑那雞肉,都酥瞭,放在嘴裡品嘗,軟滑鮮美餘味無窮。范時捷先就大贊:“妙極!再澆點醬油豈不更佳?”尹繼善品著滋味,說道:“如此佳肴,不可無評贊。嗯——”他想著,慢慢說道:
生也其鳴喈喈,死也豈無葬埋?
鄔思道接口道:
以我之腹,作爾棺材……
“好!”范時捷大叫,“你們別忙,我還有好的!”於是高聲笑道:
嗚呼哀哉——拿醬油來!
眾人嘩然大笑,無不前仰後合。李衛笑得咽著氣道:“我不懂詩,聽著這也覺得有趣,范大舅子有你的——”還要說時,一個傢人捧著一個名刺進來稟道:“制臺老爺,鄂爾善大人來拜!”
“不見!”李衛頓時掃興,拉長瞭臉道,“去,說我忙得很!”那傢人答應一聲回身便走,鄔思道卻叫住瞭:“慢!”又轉臉對李衛道:“別那麼小傢子氣嘛!他給你一棒,你還他一槍,不但有失大臣體統,把是非都瑣碎瞭。”
鄔思道侃侃而言,既像勸說又似訓誡。尹繼善覺得他雖說得簡明扼要有理有據,正擔心李衛受不瞭,李衛卻做瞭個鬼臉,擠擠眼兒笑道:“姓鄂的真能掃興!既這麼著,繼善時捷我們索性一齊見見他。看他是什麼章程,相機行事罷瞭——隻委屈瞭鄔先生,叫你枯坐瞭。”鄔思道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口氣太重,因笑道:“你們是公務,我有什麼打緊的?翠兒已經著人去搬我的傢眷,說話的時候有著呢!”
“好,開中門放炮迎接!”李衛爽快地吩咐道,“叫議事廳的那起子官員齊到轅門外迎接!”說著便換穿袍褂,將一頂起花珊瑚大帽子顫巍巍插瞭雙眼孔雀翎子,把錦雞補服套上,又親自抖開一件黃馬褂穿在外邊,已是渾身上下一團簇新。剎那間,李衛好像換瞭一個人,那種懶散,漫不經心隨隨便便的神氣一掃而盡,哈腰請尹、范二人先出去,又向鄔思道一揖便昂然出瞭堂房。尹繼善和范時捷候在滴水簷下,見他出來,亦步亦趨地跟著出瞭私邸,繞過議事廳,便見轅門左右一百多名文武官員鵠立左右,正眼也不敢看李衛一眼。范時捷看看轅門外,鄂爾善那邊也是全掛子欽差鹵簿,一乘綠呢大官轎前幾十名校尉按劍侍立,簇擁著表情莊重嚴肅的鄂爾善等著李衛出來迎接。尹繼善湊近瞭李衛,說道:“制軍,接欽差穿這個黃馬褂似乎有點不恭……”
李衛沒有答話,掏出懷中金表看看,剛過未時。此時偏西的太陽像一團熾烈燃燒的火球,照得大地房屋一片蠟白,融融烤人欲化的熱氣撲面而來,蒸得人透不過氣來,比起方才擺著幾盆冰的堂房,真有人隔兩世之感。李衛略一住步,便又繼續往前走,便聽“咚咚咚”三聲炮響,驚起綠蔭中躲涼的一群鳥兒撲楞楞飛起遠去。官員們見總督這身打扮出來,“啪”地一打馬蹄袖都跪瞭下去,除瞭微微的喘氣聲,真個鴉沒雀靜。李衛拽瞭一把褂襟,泰然自若地搖著方步迎出瞭大門,因見鄂爾善也穿著黃馬褂,離著五六步便站住瞭,將手一揖,含笑道:“鄂公辛苦!請進衙說話。”
鄂爾善清癯的面孔上毫無表情。一雙刷子似的倒掃帚眉下長著一雙鷹一樣的眼,滿臉刀刻似的皺紋一動不動,盯視李衛良久,才撫瞭一下花白胡子,仿佛按捺著胸中的怒氣,臉頰微微抽動一下,舒瞭一口氣,從齒縫裡蹦出一句話來:“我有旨意,奉聖命而來!”
因為靜,這句話話音雖不高,聽來十分清晰硬挺,隱隱帶著金石之音。隨在李衛左側的尹繼善竟打瞭一個寒顫,所有文武官員都豎起耳朵,聽李衛如何回答。
“我曉得。”李衛靜靜地說道,“我也有旨意,也奉有聖命。所以平禮相待,請鄂大人不必介意。”說著哈腰伸手一讓,說道:“請——奏樂!”
鼓樂一起,緊張的氣氛立時緩和下來。李衛鄂爾善並肩而行走在前頭,尹繼善緊隨在側,後頭是范時捷,按察使,順天府尹小大官員,一個個汗透重衣隨著兩個滿不對心思的欽差大員返回瞭議事廳。
“皇上欽點我學差來主持南京貢試。廷寄想必李大人已經看過瞭。”兩人分賓主坐瞭,獻茶一過,鄂爾善欠身說道,“前次大人過訪,恰正身上不爽,很慢待瞭大人,我這裡先謝過瞭。”說罷起身一揖。李衛嬉笑著看瞭看滿庭肅立的官員,說道:“南京這地方天太熱,鄂大人乍從北方來,水土不服,這是常有的。咱們都是替雍正爺辦事的狗,怎麼‘汪汪’也還是一窩子,這一條大人盡自放心。廷寄呢,老兄是隨身帶,我去拜望,原也不為攀附,一來要請聖安,二來也想知道皇上旨意,正遇大人‘不爽’,回衙門我的廷寄也到瞭。今個兒鄂大人過訪,你是皇上耳提面命的,我想多聽聽你的章程。”這番話不冷不熱,調侃中夾著譏諷,鄂爾善聽說“都是狗”,覺得頗不受用,但細思自己常日奏議,也有“犬馬之勞”的話頭,也真無從駁起,陰著臉思量半晌,輕咳一聲道:“李公既已知道旨意,就不用著兄弟饒舌瞭。我來復查虧空,並沒有私意,因有幾個省虛報虧空完結,皇上心裡很不是滋味,點我學政,就便清查,這不是兄弟自己存心要尋李公不是。這一條務請李公諒解。鼎力助我辦好這個差使——還有一句知心話:若是有冒濫虧空完結的,不妨現在就說,這也算不得大過失。你知道我這人,素來不肯茍且的,查出來,那就難免有玉石俱焚之虞。”說罷揚起臉直盯盯看著李衛。
李衛似乎怔瞭一下,說道:“據我下頭報的,我省確實已經沒有虧空。倒沒有想到‘冒濫’這檔子事。這下頭一群狗,都是我使出來的,從前並沒有敢欺蒙我的。不過鄂公既說出來,我也不能拂瞭你這片心。”說著起身來,拿一把大芭蕉扇撲扇著兜瞭一圈,提高瞭嗓門問道:“誰冒濫邀功?有作偽的麼?”
眾官員面面相覷,沒有一個人答話。
“我說的嘛——我不敢欺君,這些狗日的也不敢欺我!”李衛嘻嘻一笑,回到主席坐瞭,“鄂公,咱們江南富甲天下。我李衛又是出名的鬼難纏。他們——”他用扇子指瞭一下眾人,“他們不敢日哄我!”他如此大大咧咧漫不經心,和正襟危坐,冷峻得石頭人似的鄂爾善恰成鮮明比較,跟著鄂爾善的戈什哈每日看的都是一張死氣沉沉的道學臉,幾曾見過這樣的封疆大吏?都咬牙低頭,想笑,又不敢。江南這些官早被李衛罵皮瞭,隻腆著臉微笑。
“李大人不欺君,這一條我信得及。”鄂爾善很看不慣李衛這副痞子相,卻也拿他沒法子,因冷冷笑道:“至於下頭這些老兄欺不欺李大人,要等查過再說。”
“查就查,怎麼個查法?”
“我從戶部帶瞭不少盤查好手。”鄂爾善深邃的目光在眾人身上移動著,“從南京首府,由近及遠,一州一縣逐個兒查。”
李衛抖著扇子,笑道:“看來鄂公是要撇開我李衛,單獨查賬瞭。我得提醒大人一聲,你方才說要我‘鼎力相助’,這個話不是旨意裡頭的,旨意裡的原話說,‘會同李衛復查,不得稍存茍且之心’,所以我也是欽差呢!”說著便看鄂爾善,徐徐又道:“這裡頭有個名分道理,但我不爭。你想想看,離秋闈隻有幾個月光景,你的主差是學政,這麼逐縣去查,憑你帶的那幾十多賬花子,弄到猴年馬月?”鄂爾善沒想到這個大字不識的總督心裡如此精明,從“會同”二字上作文章,把“欽差”身份拉平,想想李衛的話仍是無從辯駁,無聲咽瞭一口唾沫,說道:“依著李大人,該怎麼辦?”
“都是欽差,見一面分一半,一百二十四州縣,你六十二,我六十二。范時捷藩司衙門裡頭,盤賬老手比你帶來的也不差。”李衛嬉皮笑臉,招手叫過范時捷:“老范,你這就去簽押房,把通省縣名一分為二,秩序打亂,搓兩個紙捻來!”
范時捷愣瞭一下,這才明白李衛弄的那兩張名單用意,忍著笑躬身答應一聲退下。鄂爾善不禁皺眉,問道:“你這是……”李衛一手扇子拍著大腿,另一手向空中一抓笑道:“要飯吃把式,雖說不雅,卻公道——咱們抓鬮兒!誰抓到哪個縣,誰查哪個縣!”
“這有點近乎兒戲吧!”鄂爾善板瞭面孔,身子向後一仰說道。李衛卻身子探,說道:“兒戲?不欺心,不負君恩,兒戲何妨呢?照你的辦法固然不兒戲,差使卻辦不下來,我這個欽差又撂一邊不用,那才兒戲呢!”
眼見兩個人都紅瞭臉,巡撫尹繼善有些坐不住,思量瞭一下,說道:“這也是決疑良策。鄂公如覺不恰,有更好的辦法,也成。總之朝廷差使,各自認真去辦,更不必為此犯生分。”鄂爾善見李衛一手扣瞭茶碗,知道隻要一言不合,立刻就端茶逐客,想想也確無更好的辦法,隻好粗重地喘瞭一口氣,沉吟不語,心裡隻一個勁咬牙:等我查出來,哪怕隻有一個縣,再跟你這小叫花子算賬!正胡思亂想,范時捷用盤子托著兩個紙捻兒進來,呈到鄂爾善和李衛面前,鄂爾善和李衛幾乎同時,一人取瞭一個紙捻兒,一手端起茶碗,惡狠狠互望一眼,手指夾著紙捻端茶一飲。李衛的戈什哈便唱歌似的高叫一聲:“端茶送客!”
“任你奸似鬼,吃瞭我的洗腳水!”李衛散瞭眾人回到上書房,一進門,將大帽子一摜,脫掉袍褂,一屁股坐瞭鄔思道對面,扇著扇子笑道:“不過鄂爾善這帖膏藥糊在身上也真夠人受的!”鄔思道挽袖秉筆,正在給李衛開購書單,一點也沒覺察李衛回來,聽見說話方抬起頭來,一笑道:“公事瞭瞭?”李衛因將方才接待鄂爾善的情形備細說瞭,又道:“皇上跟我說起過姓鄂的,什麼都好。唯獨以為除瞭讀書人都是混蛋這一條,叫人膩味——他拈走的鬮兒一個虧空縣也沒有,我就想累一累他,嘗嘗竹籃打水一場空的滋味。”
鄔思道莞爾一笑,說道:“話是這麼說,你不讀書,不論公廨私邸滿口粗話,畢竟是一憾事。高祖嘗恨隋何無武降灌無文,你要多讀點書,在上書房為一代名相,豈不更好?”李衛啜著茶微笑道:“讀書人心機太深,機深禍也深。其實我也讀的,樣子上不能帶瞭愛讀書的模樣,我在人前裝傻充愣,其實都循著理來,一拽出文來,叫花子就不值錢瞭。”鄔思道原意試探一下,李衛裝憨,他一眼就瞧出來瞭,想不到歷宦十幾年,城府深到這地步!想著,喟然一嘆道:“江山依舊人事非啊!叫花子也會揣摩帝王心思瞭,田文鏡是聚斂之臣,你呢?”他用審視的目光望瞭李衛一眼,又垂下瞭眼瞼。
“先生,你錯看瞭李衛。”
“唔、唔?”
“甚或,你也錯看瞭皇上!”
“這個——至於嗎?”
李衛沒言聲,起身徐徐踱瞭幾步,目光晶瑩地凝視著窗外,許久時間,隻聽見外間大樹上知瞭一聲接一聲地長鳴不息。不知過瞭多長時辰,李衛才把目光又移到鄔思道身上。他的聲音變得有些喑啞:“田文鏡是揣摩,一味討皇上歡喜。我不揣摩。我今日這一舉,鄂爾善當然要密折奏上,告我的狀。就是尹繼善、范時捷,也會據實陳奏——其實他們不曉得,江南虧空清理有冒濫邀功的情形,我早就具本直奏瞭,而且有皇上朱批——你願意看看麼?”他看瞭看驚愕不已的鄔思道一眼,徑至書櫥頂,從黃匣子裡取出一封素白折子,雙手遞給鄔思道。鄔思道看時,奏折裡都是白話:
回主子話,沒做官時想著官好作,如今真知道,作好官難於上青天!江南是天下最富的省,報奏戶部是完瞭虧空。奴才真實看看,恐怕有二三十個縣是糊弄奴才的。但奴才並不敢糊弄主子,還想成全主子氣(器)重奴才的體面,因就叫他們報瞭戶部。奴才這兒尚且這模樣,其餘的省真是天曉得!奴才想著,就是硬迫著都還完虧空,將來下頭打抽風、撞木鐘的事恐怕難免。怎見得呢?俸祿太低,事情太多,應酬太煩,處處要花錢,奴才是二品大員,一年一百六十兩的銀子,翠兒和奴才那個傻小子每日豆芽白菜,還不敢跟外人說,還要裝體面。上回翠兒進京朝拜主子娘娘,娘娘賞瞭二十兩金子叫她打首飾,她娘母子才打瞭兩頓牙祭。看著毛頭小子狼吞虎咽,奴才心裡不好過。總之,要想個長遠法子,官員不窮,就沒有由頭借銀庫,刮地皮瞭。拆瞭西墻補東墻,或者窮得餓著肚子辦差,總不是辦法——這是奴才的一點傻想頭,不知主子以為然否?
鄔思道接著看時,卻是雍正的朱批,一筆端楷寫得一絲不茍:
十六日奏悉,不勝感慨,此真知心之言,非深知朕者,斷不敢如此說話。據湖廣巡撫密折,鄔先生已乘船東下,回無錫必經南京,爾可尋訪著他,將此折給他看,聽鄔先生有何意見,詳明奏朕。朕曾思及為官員加俸,但茲事體大,涉祖宗成法,且官員在缺加俸,無缺候補官員無處支銀,再者滿族旗人月例銀,自應“水漲船高”,一旦紊亂朝局,則畫虎類犬矣。且告鄔先生,允祥甚思念他,朕亦有垂詢問他處。不必回籍,即由爾處妥送進京,安置怡親王府可也。
鄔思道讀著,驀地冒出一頭細汗,臉色也變得有些蒼白:沒有想到自己“中隱於市”,做一個巡撫的清客幕僚,仍時時處處在雍正的嚴密監護之下!想著,訥訥說道:“皇上有什麼事要垂詢我呢?”
“那我可不曉得,我也不夠資格問這個。”李衛收起折子,回身坐下笑道:“皇上還有朱批,五月十五前你務必趕回北京。所以你不能在南京久留。兩位夫人就暫住我衙門,有翠兒照應,你隻管放心去。”鄔思道沉吟道:“你把那份朱批也讓我過過目,成麼?”李衛怔瞭一下,笑道:“這我可做不瞭主。不過告訴先生一句話,那封折子說的是我設筵擒拿甘鳳池一幹人犯的事,還有一些朝局細務,皇上朱批隻附帶說叫你進京,也沒說叫你看。官身不自由,先生得體恤著狗兒些。但我擔保先生平安無事,這一條你盡自放心。”
鄔思道這才略覺安心,籲瞭一口氣,笑道:“不但官身不自由,你瞧瞧皇上這批語,我這民身自由麼?這個密折制度,說起來還是我的建議,如今倒縛住瞭我。昔日商鞅變法,普天下實行連坐保甲,待他自己落難逃命,竟被當賊拿瞭,將古比今,也算我作法自斃。”李衛道:“我倒覺得這法子不賴。有些個封疆大吏挾嫌報復,下頭微末官員一言不合,就把人往死裡整。山東巡撫去年革瞭即墨縣令的職,沒有半個月,明發詔諭下來,說即墨縣令是清官,著即晉升濟寧知府,倒把巡撫罵瞭個狗血淋頭,連他私地說的體己話都頒佈公眾——整頓吏治,這確是良策——不說別的事瞭,咱們‘公事公辦’,皇上征詢你的意見,就這個事兒,你看該怎麼辦?”鄔思道俯首思量瞭一下,說道:“你先說說你是怎麼想的?”
“我不學田文鏡。”李衛吮吮嘴唇,說道,“他是硬壓硬擠,下頭官兒們怕他,所以不敢胡來。田文鏡總要死,那個巡撫也不是他的世職,他或死或走,下頭照樣貪污,照樣刮地皮。就江南這地塊看,辦法多的是。官缺不是有肥有瘦麼?肥的我不管,瘦的我補,總要他過得,要再貪污,我就重辦,這是我的宗旨。錢從哪裡來?一個鹽課征稅,我從鹽狗子身上剝削。維揚、蘇杭天堂之地,都屬我管。我放開瞭叫他們辦酒肆茶樓,行院妓館,招引有錢主兒來遊。一則這些地方能聚財,二則這些地方常是大盜積賊銷贓的地方兒,我高高地征稅,穩穩地當個大地頭蛇,從嫖客身上弄花柳錢養活沒有錢的官和補貼瘦缺的官。還有海關厘金,我也能動用一點。隻要我自己不摟錢,皇上不會怪罪我的。”因將自己上任,調劑江南浙江等地肥瘦缺分的資金來源、用項,官員們的反應一一備細,足說瞭多半個時辰,末瞭又道:“反正我也不去嫖窯子,翠兒也不吃這壇子醋,從這起子闊老身上刮銀子,天公地道!”說罷便笑。
鄔思道靜靜聽著,一句話也沒插,待李衛說完,跟著笑瞭笑,正容說道:“你這些都是‘辦法’不能叫‘制度’。制度,要能放之四海而皆準。你的這些路子,別的省能學麼?”李衛搔頭道:
“不行。”
“田文鏡在河南實行官紳一體納糧,你為什麼不試一試?”
“他那個辦——制度我在四川當縣令就辦過。還是學我的——如今他在一省推行,聲望自然就大些兒。如今皇上叫我出招兒,我去學他,那李衛還叫李衛?”
鄔思道嘉許地看瞭看這位心高性傲的青年總督,架起拐杖在屋裡篤篤踱著,皺眉沉思,足有一刻,倏然回身道:“我給你出兩條,你尋思一下,不過有句話先放這裡,你不答應,我一條也不說!”李衛連想都沒想,說道:“我答應!”“好,君子一言!”鄔思道眼中熠熠發光,“一條叫‘攤丁入畝’,你不能告訴皇上是我的建議;一條叫‘火耗入公’,你就說是咱們商計的。”
“成,你說!”
“攤丁入畝是均賦法。”鄔思道微笑道,“聖祖爺永不加賦的祖訓實行多年瞭,有的人多沒有地,有的地主人少地多——把人頭稅一概取消,攤進土地中去。這樣,窮人就少納稅或不納稅,出得起稅的就得多納。國傢歲入就有瞭穩固的數目兒——比如你過去討飯,也繳人頭稅,這公道麼?——要命一條,要錢沒有,稅丁也拿你沒辦法!”
李衛聽得目中灼然生光,說道:“我理會得,我當得替叫花子上這折子——火耗歸公怎麼個弄法?”
“火耗歸公為養廉法,是吏治。”鄔思道仰首望著天棚,侃侃說道,“所謂‘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銀子哪裡來?就是從火耗中扣出來的!現在這個法子,所有州縣府道,一律不得私留火耗,全部繳上來由知府巡撫掌握。把省裡缺分分等級,沖繁疲難的府縣,你多分給他些兒,簡明易治的缺分,你就少給他一點,就是候補待缺的官員,也可少得一點分潤——對瞭,就叫‘養廉銀’——拿瞭養廉銀仍舊不廉,這樣的官你宰幾個,罷幾個,何愁吏治不靖?我算計著,這兩條辦法實行,再加上官紳一體納賦,僅你江南浙江兩省,每年可多為國庫增入三百萬銀上下,而且不損國體,不傷貧民,整治的隻是貪官墨吏、豪紳強梁!李衛,你覺得如何呀?”李衛高興得一拍桌子,笑道:“妙極!這麼著,我也不至於窮得連客也請不起瞭——就是這麼辦,回頭找幾個師爺,按這宗旨細細斟酌出來,奏明皇上!”還要往下說時,一抬頭見一個傢人進來,李衛便問:“你打聽出來沒有?”
“打聽出來瞭。”那傢人用袖子揩一把汗,說道,“這次賽會,貢院出的孔子,扛牌位遊行,南京學宮衙門,還有入試孝廉,城裡的秀才童生扮孔子,三千弟子隨牌位轉街。”李衛歪著頭想想,說道:“你告訴一聲尹中丞,督撫衙門南京軍政有司出玉皇大帝——看誰給誰讓道兒!”
鄔思道不禁詫異地問道:“你這弄的哪一出?”李衛笑道:“年羹堯凱旋入京,天下大慶,這裡要賽神。你觀光以後再上京吧!”鄔思道噴地一笑,說道:“你想用玉皇大帝壓孔子?要鬧大笑話瞭!國傢獨尊儒術,孔子為萬世師表,以帝王之尊,先帝爺見孔子牌也得行三跪九叩大禮。別說玉皇大帝,你就把如來佛、孫行者一起搬出來,也得給孔子讓道兒——鄂爾善文心周密,而且堂堂正正,占穩瞭上風!”
“娘希屁,難道就沒有大過孔子的?”
“沒有。”鄔思道微微搖頭。
李衛搔搔頭,挖空心思地想著,鄔思道見他攢眉擰目苦思,笑道:“你不用想,大過孔子的是沒有的——這是百戲玩耍,又不是政務,爭這個風頭有什麼意思?算瞭吧!”李衛道:“你都瞧見瞭的,是鄂爾善要和我打擂臺,我不給他點顏色心裡難受,”說著眼一亮,用手指著傢人,說道:“有瞭——你告訴簽押房,做一面一丈二尺的幡,上頭隻寫四個字——孔子他爹——看是誰給誰讓路?!”
鄔思道不禁鼓掌大笑,說道:“不愧‘鬼難纏’名號!孔子令尊叫‘叔梁紇’,就寫這三個字,孔子在哪裡遇到也隻好三揖避道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