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紱當晚就住瞭羅鎮邦書房裡。他有個失眠的癥候,夜裡吃瞭酒,又有心事,輾轉反側直到四更時分才蒙矓睡著,醒來覺得身上奇冷,原來因為爐子太熱,蹬翻瞭被子。看天色時,窗紙卻是通明透亮,李紱一披衣翻身而起,洗刷幹凈推門出來,一股寒風卷著雪片立即撲面而來,激得他倒噎瞭一口氣——原來昨晚後半夜落瞭雪。隔壁侍候的是羅鎮邦的兩個傢人,聽見動靜忙過來請安。李紱笑道:“生受貴綱紀瞭,我的那兩個皮猴子呢?”
“他們歲數都小著呢,貪睡。”那個年長一點的長隨笑道,“制臺別瞧天,這雪下起來瞭,房頂都白瞭一層,映著屋裡亮,其實還早呢!我們老爺剛過來瞭一趟,吩咐瞭我們,天兒冷,制臺要是冷,要什麼添換衣裳隻管說,一時早點就送過來。今個兒下雪,爺要是沒興頭,就再歇幾趟,坐瞭轎才敢去呢!”李紱道:“我最愛雪天,也不坐什麼轎子。去龍門伊闕隻有五十裡,雇頭毛驢,叫他們兩個跟上就是。鎮邦是有公事的人,也不必陪——都是老朋友,誰也不要拘泥誰。”那長隨忙答應道:“是!不過老爺說瞭,他一定要陪。夜來田制臺到瞭洛陽,天不明就叫瞭他去驛館,要看洛河河工。羅老爺說,請制臺爺耐心等他,不到午時他就下來,什麼事也誤不瞭的。”
田文鏡來瞭?李紱怔瞭一下,笑道:“這可真是趕得早不如趕得巧。田抑光來,我豈有不見之理?他們不是去瞭洛河麼?我今兒不去龍門瞭,一處踏雪尋梅,不亦樂乎!……給我備一乘轎,到洛河河工上去。”“轎子有,就是我們老爺傢常坐的。”長隨賠笑道,“我們爺說的意思,田制臺知道您來洛陽,一定過來敘話的。老爺就不再勞動瞭。”李紱略一思索,說道:“備轎吧,還是我去。”
知府衙門離洛河很近,李紱坐瞭轎子過瞭西關外向南,走瞭不到半個時辰,隔轎子便見白茫茫一片荒灘,遠處亂羽紛紛的雪花中橫亙著一條凍得鏡面一樣的大河。李紱指著路東一座破敗不堪的大廟問跟轎的長隨:“好大一座廟,是誰的香火?”“是周公廟。”長隨踩著一步一滑的路說道,“破落多年瞭,我小時候它就這個模樣。”李紱便不再言語,眼見遠處大堤旁落著幾乘大官轎,堤上幾個人站在寒風裡指指點點說著什麼,料必就是羅鎮邦一幹人。李紱不等到堤根便命住轎,哈腰下來,徐步上堤,果然見是田文鏡,帶著一群師爺和省裡司道官員在巡視河堤。因眾人都不留心,李紱也不忙著廝見,悄悄兒隨著眾人走,瞥眼看田文鏡時,仍是上次進京見面時那副模樣,隻是頭發已將全白,幹筋猴瘦的身軀在河堤上,像一陣風就能吹倒瞭,穿著錦雞補服,起花珊瑚頂子後細長的辮子被風拋起老高,頦下的胡須上也全都是冰。
“鎮邦,”田文鏡眉頭緊皺,指著散亂在堤內的方條石頭說道,“你辦事是越來越不經心瞭。這些條石,上次錢度師爺來,說還有幾千方碼得整整齊齊的。冬天上不去河工,你就不能派幾個民夫看守著?都叫老百姓弄回去壘墻打石槽瞭!那石頭是銀子買的,要是你自己的,你舍得這麼糟蹋?”羅鎮邦一邊陪著走,口中連連稱是,又道:“這裡邊有個過節兒,府學大成殿前頭月臺坍瞭,還有明倫堂和東院墻也都要修葺,幾個府學教授訓導住的房子也都要修一修。王翰林上次來看,說不像話。我說府裡實在沒有這筆錢,他們說冬天不施工,洛河灘鬧著那麼多的條石,先挪過來用用不妨的。省裡張學臺也下札子叫辦。卑職就讓他們先挪用瞭,到春暖開工時——”“春暖花開?”田文鏡刻板的臉上一絲笑容也沒有,說道,“三月有桃花汛,五月有菜花汛,臨時籌措,來得及?”
他這一說,眾人便都悶住。田文鏡心境似乎很煩躁,一時疾走不語,一時又站著沉吟。他也真不怕辛苦麻煩,有時還親自到溜滑的堤腰,用石頭敲擊河堤,敲到有空洞處,不言聲上堤來,狠狠把手中石頭一扔,“這修的什麼堤,嗯?!要查查有沒有克扣河工銀子的事!”又指著堤外長滿瞭荒草野蒿的灘,說道:“這塊地少說也有十萬畝吧?皇上多少次明頒詔諭墾荒,你們竟是聾子瞎子!洛陽城裡那麼多吃閑飯的,這邊的地卻荒著——老羅你看,從洛河那上遊建一座閘,引出水來,這是旱澇保收的肥田!”他拍著手上漸漸幹瞭的泥土,冷冷說道:“限你明年,全給我墾出來!”羅鎮邦帶的一群洛陽府縣官,悶聲不響地聽這位剛愎急躁的總督大人訓斥,個個垂頭咽唾沫,人人臉色陰沉。羅鎮邦苦笑道:“大人,這塊地是荒瞭,可都是有主的地,不然我早墾瞭它瞭。今兒看不仔細,下灘走走就知道瞭,裡頭都是墳園兒,一個祖塋四周的地界都清清楚楚。這是私地,官府確實無能為力……”
“唔。”田文鏡籲瞭一口氣,仿佛於心不甘地又望瞭望那片荒灘,“是私地?”他思索著,一時沒說話。此時風雪更大瞭,團團片片的碎玉瓊花在廣袤無垠的河灘上淆淆亂亂、渾渾噩噩,時而像狂浪飛濺,時而又似疾箭一樣卷地而起撲面而來,有的又卷成雪柱兒旋舞,肆無忌憚地互相追逐著……李紱此時已渾身上下雪人兒一般,見田文鏡兀自瞪著眼挺身站著,目光下掄著搜剔下頭官員的毛病兒,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因在田文鏡身後一笑,說道:“抑光,你好勤政。不愧模范!”田文鏡回過頭來,盯瞭半日才看出是李紱,正笑吟吟對自己長揖,忙也還揖,臉上綻出笑來,“原來是巨來公!方才鎮邦說你來,打算看完這段河工就去拜望的,你怎麼就來瞭!”又嗔著羅鎮邦,“李制臺是客,上堤也不告訴我一聲!”羅鎮邦隻得幹笑著解釋。
李紱和田文鏡並肩走瞭一段,談瞭自己離開武昌的情形,田文鏡也十分親切,一路走,問道:“聽說你不帶傢眷到任,為什麼?”李紱漫不經心地說道:“太麻煩瞭,一年三四次回北京,見面盡容易的,何必帶到任上?上回在襄陽遇到一個去宜昌上任的縣官,除瞭他太太,姨太太,七大妗子八大姨,三姑六婆,師爺書辦加起來足有六七十個,我當時就撤瞭他的差。宜昌就那麼小塊地方,你帶瞭這麼多的牛鬼蛇神,刮地皮天高三尺!我看熙朝不少貪官,原本也不是壞人,他不伸手,當不得婆娘愛小,背後接人傢的東西,一來二去也就上瞭船。”田文鏡“撲哧”一笑,說道:“你回直隸當總督,傢就在北京,難道把她們遣返原籍?”李紱道:“北京不一樣,外頭是個西瓜,到北京就成瞭芝麻,上頭六部九卿,科道禦史下死眼盯著,朝廷禦輦之下,傢裡就有幾個不肖子弟,刁惡長隨,也不得不收斂些。我其實不願回北京,應不為怕這些事,在外頭封疆,一切我說瞭算。到北京,想做貪官難,想做實事更難!”
“唔,這個想頭有意思。”田文鏡很想說“那些‘牛鬼蛇神’都是火耗銀子養著。火耗歸公,官員憑俸祿和養廉銀吃飯,誰還帶那麼多吃客”,話到唇邊卻改瞭口,“可惜的是天下官不盡這樣想,也是枉然吶!”李紱笑道:“不要鼓吹你的‘養廉銀’瞭。今兒不談這個——你看這雪,下得真好,要在蘇杭,有梅花點綴著該有多好!”田文鏡望著堤下,洛河兩岸已落瞭不到三寸厚,已是一片皚皚茫茫,河對岸沙灘一片連亙的白楊,在丟絮扯棉的落雪中灰蒙蒙的,景物都不甚清晰。隻河面冰上留不住雪,煙霧一樣被風掃得蕩來蕩去。許久,田文鏡道:“河南有諺,‘麥蓋三床被,頭枕饃饃睡’,我寧願這雪是棉花呢——這種天兒——”他突然想起瞭什麼,招手叫過羅鎮邦,吩咐道:“我帶來的人,請錢師爺留下,其餘的回去。河南府,這裡的鎮臺衙門的人也回去。不過不能歇息,知會各縣,看有沒有雪壓倒房子的,斷炊的,從縣庫裡周濟一下。有些討飯的這種日子難過,叫裡甲長關照在廟裡安置。兩條:一、不許凍餓死人;二、誰敢從這裡頭克扣,吃一口,我田文鏡叫他吐三升!”
“喳!”
羅鎮邦答應一聲,忙到後邊吩咐,那起子官員戈什哈馬弁轎夫巴不得這一聲,跌跌撞撞下堤呼仆覓轎,頃刻便如鳥獸散。羅鎮邦帶著一個矮個子黑瘦中年人趕到他們面前,田文鏡笑指著那個中年人道:“錢度——我衙裡的錢師爺——見見李大人。”李紱見錢度雖然短小,更透著精悍之氣,兩隻眼睛骨碌碌亂轉,一望可知也是個不安分人,心裡厭憎,卻挽住瞭錢度道:“老頭子別這樣,請教你時多著呢!”錢度笑嘻嘻道:“巨來大人清名滿天下。我學生是久仰瞭的呢!今兒天津橋畔風雪相會,學生緣分不淺。”說完,輕輕向堤下招瞭招手,早有一個戈什哈三縱兩跳上堤來,懷中卻抱著一大堆蓑衣,抖開來正好四件。錢度又道:“這個天兒,裡頭皮袍也凍煞!我叫他們到附近百姓傢借瞭幾件蓑衣,不為避雪,隻圖個擋風,雪中蓑笠而行,也助些雅興麼!”本來有些沉悶的氣氛經他這麼一攪和,頓時松快起來。
“天津橋我久聞其名,就在這裡不成?”李紱和眾人抖落瞭身上的雪,披上厚厚實實的蓑衣,果然覺得擋風,因笑著問羅鎮邦:“橋離這裡有多遠?”羅鎮邦一笑,用手遙指洛河對岸,說道:“那片小楊樹林子北邊,沙灘上就是。其實極不出眼的一座拱亭小橋,名氣卻大。文人墨客春秋兩季時常到這裡會文,平時也不大有人來。”李紱這才知道洛陽這座名滿天下的“天津橋”並不橫跨洛河,而是廢置在洛河灘上的一處名勝。李紱見田文鏡仍在出神,便笑道:“還在想你的‘棉花’?你這麼當官,一多半得累死。咱們到天津橋看看去!”田文鏡一笑,說道:“來洛陽五次瞭,不是河工就是墾田,哪處名勝也沒看過,雅興都沒瞭。按說這樣的天兒,這麼開闊的河景,很該有點詩思的,如今我是出不瞭這個風頭瞭。”
於是四個人顫巍巍下河堤擁雪而行。穿過一道沙灘,臨河而立,更覺雪花迷離,天地混茫。李紱看著碧青如石的河面說道:“這裡的水恐怕很深的吧,我小時候踩破冰落過水,至今心有餘悸。走這樣的河面,真是小心惴惴,如臨深淵。”羅鎮邦笑道:“不妨事的,你們看,這上頭隱隱約約還有大車印。原來說李制臺要去看伊闕,我叫人試過多少遍瞭。你兩個封疆大吏,要在我河南府出瞭事,恐怕萬歲要殉瞭我羅鎮邦呢!不過水深倒也是真的,夏天航船吃水吃到六尺也暢通無阻。去年李又玠(李衛字)去陜西打這裡過,在洛陽城南安瀾樓吃酒,天水一色,沙鷗成陣,也不亞江南風光。當地幾個名流還寫瞭不少詩呢!”
“又玠吟詩瞭?”李紱問道。
“他懂個屁詩。”田文鏡道,“他就會臥底線聽墻根兒捉賊!”
錢度小心翼翼走著,湊趣兒笑道:“李大人墨水兒不多,心思靈動,天生的聰明人。不過偶爾也作詩的。嗯……前年我去金陵出差,范時捷方伯是我府試發科的房師,去拜望他,剛湊上他請又玠公、繼善公去燕子磯覽江樓吃酒,大傢一處聯詩。繼善公起句‘江天共一樓’,范老師是‘風清送春秋’。我見又玠大人抓耳撓腮想不上來,也替遞瞭一句‘雁魚隨水去’——原想給他多想一會兒,不料說完他還是攢眉沉思,范老師和他極隨便的,說‘你這窮叫化子作什麼詩?我替瞭你吧?’又玠突然眼一亮,指著遠處江面說,‘范大舅子甭多嘴,我也有詩瞭。你們看,那兩個漁翁攪瞭魚網,在船上揪打,我的詩句是‘兩個漁翁揪打’!”
“這是五言詩,”羅鎮邦搖頭道,“又玠公怎麼弄出六個字來?”錢度忍笑道:“晚生也是這麼說,‘這是五言詩,大人可以把“打”字刪去。也就葉韻瞭。’李大人高興極瞭,按著我肩頭說:‘日你娘好好的搞!就是“兩個漁翁揪”——這詩真正妙極!’尹撫臺說,‘你這句詩無論如何談不上“妙極”!科場上要弄出這種句子,就該打瞭。’又玠公一愣,指著我說:‘我詩裡頭有個“打”字,他硬叫我刪瞭麼!’”
眾人聽瞭哈哈大笑。羅鎮邦一個不留神一屁股跌坐到冰上滑出老遠去。李紱猛地想起上次自己參劾李衛“不學無術”的折子,和這個田文鏡比,李衛總算還對文人客氣謙恭。田文鏡倒是讀書人,卻一味和讀書人過不去,思量著臉上已是沒瞭笑容。說話間天津橋已到,李紱端詳著,隻見這橋正南正北對著洛陽城,長可五六丈,高約兩丈餘,是一座很普通的玉帶拱橋,橋上面矗著一座亭子卻十分玲瓏。四個人緩緩踏雪踱著,先到橋上遠眺,但亭子裡風像刀子似的,分外冷,又下橋到南邊。
“這邊有橋擋風,連雪也沒有,倒暖和些,”李紱笑道,“——這座橋橋座兒像唐時風格,上邊的亭子死板,是前明格調——為什麼叫‘天津橋’呢?”羅鎮邦道:“洛陽為九朝古都,唐時各地秀才進京趕考,都從這橋上過,猶如青雲路口,所以名為‘天津橋’。”李紱點點頭,嘆道:“一晃就是千百年,橋在,人呢?當時的秀才就是今天的舉人瞭,也不作八股文,真是享福啊!看這橋,唐時洛水也並不大嘛!”
李紱的話雖不多,卻不自覺間刺瞭田文鏡。誰都知道他是三趕京試落榜,過不去“天津橋”的落魄“秀才”,納捐拔貢選出的官。眾人便都不敢回話。田文鏡卻似不在意,吊著嘴角笑瞭笑,說道:“洛陽共有四條河,伊、洛、瀍、澗,過去是分註入黃河的,後來伊河改道和洛河相並——是宋代陳康為通舟楫鑿通瞭——洛河才有今天這個規模。陳康不是進士,沒有跳過龍門,可他這麼一辦,天津橋也就不實用瞭。”李紱自知失言,臉一紅沒言聲。田文鏡兀立雪中,望著北岸灰暗陰沉的洛陽城,許久才道:“鎮邦,我明天去看澗河入黃河口工程,然後沿黃河北岸查看著回開封,你別介意我發作瞭你那許多。你辦事還是認真的,毛病兒應我推一推,你才動一動。聽下頭的調唆,指著我們同年從省裡藩庫裡擠銀子。告訴你,洛陽商賈富甲天下,這裡掛千頃牌的大紳士是全省最多的,要從他們身上打主意。省裡的銀子也不是我田文鏡的,一條黃河要花多少,你連想都想不出!還有春荒賑濟種糧口糧,那不都是銀子?這些富戶擁產坐吃,沒有朝廷花錢辦這些事,他們安生得瞭麼?他是鐵公雞,你要有鋼鉗子拔毛!不要手軟——這是為他們好。理喻不通,隻好跟他不客氣瞭。”李紱在旁聽著,這些話沒有一句入耳的。誰富,就用“鋼鉗子”拔毛,那叫劫賊勾當!堂皇國傢取財有制度,怎麼能亂來?但田文鏡又是秉承雍正意旨,就有一車話也隻能到北京見皇帝去說。李紱原想田文鏡總要在洛陽盤桓三五日,自己趁空好好和他聊聊,聽說明天就走,不禁一怔,想瞭想,說道:“文鏡,我想借一步和你說句話。”說著將手一讓,二人便離開瞭天津橋,沿洛河岸向東漫步。
此刻風小瞭些,洛河河面冰上已蓋瞭半寸厚的雪,映著對面灰暗的石堤,片片白羽無休無止地落著,凍河兩岸除瞭落雪的沙沙聲一片寂靜。許久,李紱才道:
“抑光。”
“唔。”
“你是一心要做名臣,太辛苦瞭。”
“你說對瞭一半。”田文鏡無聲透瞭一口氣,“我一半心思想當名臣,更有一半是要報皇上的恩。不辛苦不成,周公吐哺才能天下歸心。”
李紱嘆息瞭一聲。田文鏡說的是實話。他一個二十年的窮部郎京官,熬資格熬出瞭個六品,雍正元年出差陜西宣旨,歸途擅自動用欽差關防清查山西藩庫虧空,一舉扳倒“天下第一巡撫”諾敏,三四年間開府建牙升任到總督,居然一方諸侯,全靠瞭雍正一力支持,他也隻有累死才能報得這份“聖恩”。許久,李紱才道:“我明白你的心思。不過有一言骨鯁在喉,想勸勸抑光兄。”
“什麼?”
“待讀書人好點,還有縉紳。”李紱道,“這是國傢元氣所在。”田文鏡站住瞭腳,盯著李紱,他的眼睛裡已經沒有瞭溫存:“當然他們是‘國傢元氣’。但元氣太旺瞭,陽盛陰衰,不也是國傢之病?火太大,就要泄一泄。拔他們的毛是為利天下,從根上說於他們有利無害。這些短視眼,隻顧眼前之利,忘卻前車之轍,不可怕麼?你看,這個洛陽,前明是福王的藩地,洛陽近熟之田都是這個酒肉王爺的,舍不得拿出一點來周濟窮人,獎勵將士。城破傢亡,堆山積海的金銀全送瞭李自成作軍餉!你要讀讀福王的詩,看看他的畫,那何嘗不是第一流的漂亮文人!”“我沒有說你不要讀書人。”李紱盡量按捺著自己心中的火,徐徐說道:“士大夫傢臉面重於性命,就如你我下野,被官府攆瞭來這裡築河堤,背石頭,填灰漿,這是國傢優遇士人?鄧州裴傢營裴曉易,做過兩年知府的清官,他死瞭,隻剩下孤兒寡母五口,被攆到瑞河修橋出土,那是封過誥命的人,忍這樣的羞辱,受得瞭麼?熙朝沒有實行養廉制度,我聽說一個知府你每年給五千兩養廉銀,可裴曉易他沒拿這筆錢!倒是貪官們平日聚斂,他們不怕你這個‘官紳一體當差’。抑光,這麼做太寒讀書人的心吶!”
田文鏡走著,一陣風裹著雪片迎面撲來,激得渾身一個寒顫,他定瞭定神,說道:“裴王氏自盡的案子我知道,皇上也有手批,要加意撫孤。但做這樣的事,從來沒有萬安萬全的,讀書人做官是為天下為社稷,不是為自己謀私利。所以出官差並不是什麼丟人事。出不起官差銀子的士紳人傢畢竟是少數,可以再想法子優恤。但士人鄉宦不出官差,時日久瞭害處不可勝言。”
“其實我看沒什麼大不瞭的,你的折子我都拜讀瞭。我覺得有點杞人之憂。”
“你的折子我也拜讀瞭,四平八穩,”田文鏡瞇著眼,無所謂地說道,“如今朝野上下,參劾我的文章百幾十封,有分量的不多。”
“揠苗助長,恐怕要事與願違。”
“琴瑟不調,當然要改弦更張。”
說到這裡,兩個人站住,忽然同時大笑——原來二人劍拔弩張唇槍舌劍中無意對瞭一副聯語。站在天津橋邊的羅鎮邦瞧見瞭,笑著對錢度道:“都說田李二人勢同水火,我看他們談得滿投機嘛!”錢度搖搖頭,說道:“你不知道這些大人,哭未必是悲,笑未必是喜,他們這些人大事才能動真情,小事是不動真情的。你見這范時捷麼?說是馬陵峪范總兵的本傢,連皇上都頂得一愣一愣的。上回去南京,他屬下一個計財局堂官就開他的玩笑,說上衙路上碰到兩個小孩子,互相罵對方是烏龜,百般調解不開,范老總說,‘這有什麼調解不開的,你告訴他們,小孩子哪有“烏龜”?隻有大人才能當“烏龜”的!’那堂官說,‘這個話是大人說的,卑職不敢說。’……范老師也隻笑罵瞭一句,下來該怎麼辦事就怎麼辦,像我們這位——”他用嘴努瞭努田文鏡,“你在他跟前齜齜牙兒,他就能把你轟出書房。到該辦正經事,仍舊叫你進來,和顏悅色地佈置。”
“說歸說笑歸笑,”羅鎮邦笑道,“陜州金寡婦一案,田制臺駁瞭,這後頭有什麼文章?這個案子涉及縉紳富商。洛陽這些秀才們群情洶洶,要赴京告狀。弄不好出瞭罷考的事,就叼登得大瞭。你曉得金生一是河南府文人座首,人死瞭,魂還在呀!”錢度道:“這是畢師爺手裡的事。金寡婦索債不遂,自盡在蔡傢駒門前是雷雨夜裡的事。畢師爺到陜州親自查訪,金寡婦平日二門不出,最是羸弱的個女人,沒有仇人,沒別的因果,主張動嚴刑嚴鞫。蔡傢駒不知從哪裡請瞭個刁筆,辯狀反詰:‘八尺門高,一女何能獨縊?三更雨甚,兩足何以無泥?’田制臺說這駁得有理,所以發回來叫你重審的。”羅鎮邦皺眉道:“這鍋飯做夾生瞭。你看該怎麼辦?”
錢度隻一笑,沒言聲。羅鎮邦忙從懷裡取出一張銀票塞到他手裡,說道:“金傢確實冤,湊瞭點銀子來打點,這個案子翻過來才能有點意思。”錢度也就老實不客氣收瞭,問道:“原被告兩造人都提到洛陽瞭?”
“提到瞭,”羅鎮邦道,“我叫發審房過瞭幾堂,兩下裡都咬得很緊,得有個辦法,一堂審定瞭這案。”錢度笑道:“我有辦法,可以不動刑辦下來,替金氏討這個公道,你可得謝我!”羅鎮邦笑道:“那是自然的,金寡婦的侄兒說,隻要能出這口氣,傾傢蕩產也情願的。如今不許私收火耗,也就這些事上能補益些瞭。”
錢度湊近羅鎮邦,望著遠處河岸上的田文鏡和李紱,說道:“這事明擺的,是蔡傢的人給金寡婦換瞭鞋。把那些女傭們分頭隔開,驗她們的腳,誰穿那雙鞋合適,就連她和丈夫一起送大牢。回頭再審姓蔡的——這件事串供是肯定的。就因為串供,知道的人就多瞭。你一個一個手不留情押她們大牢裡,管情有人支撐不住招瞭。破瞭口兒,誰也堵不住瞭。”羅鎮邦笑道:“你這錢糧師爺,刑名也不含糊嘛!”錢度眨巴著眼睛笑道:“兩個制臺那邊談得親切,他們怎麼知道我們在這邊搗鬼呢!”
但李紱和田文鏡已經談崩瞭。
“抑光,我沒有幹預你河南政務,交友之道規之以義麼!”李紱按捺著一腦門子火,盡量溫言細語說道,“你我畢竟是鄉試同年嘛!”田文鏡哼地冷笑一聲,說道:“你指手畫腳,像是孔聖人派你來教訓我。應該這樣不應該那樣——我比你大著十幾歲,我自己不知道該怎麼辦?你覺得你在湖北那套辦法好,偏是你的藩司私吞瞭庫銀。我做得不好,可我河南沒有貪官!你是進士,你有你的進士同年,文鏡可高攀不上。”
一聲輕微的凌響,李紱輕捷地閃瞭一步,說道:“我一點也不想得罪你,是推心置腹勸你,你一味猛做,不寬恤,怕要弄出事的。官府統著士紳,士紳管著百姓。你是在整治官府的耳目爪牙呀!刷新吏治,就像走這冰河面一樣,一步一留神還來不及呢!”
“狐疑。”
“什麼?”
“我說你狐疑。”田文鏡冷冷說道,“狐貍在冰上走,走幾步聽聽,有一聲凌響,就嚇得倒退三步!你看——”他輕輕跺瞭跺腳。“這裡都凍實瞭,根本沒事!”
李紱騰地紅瞭臉。他再也忍不住瞭:“我倒一味盡讓,你竟如此瞧不起人!做瞭官荼毒這些讀書人!言利之臣——你是個小人,我要具本參你!”
“悉聽尊便。”田文鏡身子稍微晃晃,頭也不回便往北岸回去。李紱也擇路踏冰過河。
天津橋邊錢羅二人正說得熱鬧,見他們兩個忽然分道,互相交換瞭一下眼神。錢度忙去追田文鏡,羅鎮邦便趕著李紱,喘籲籲問道:“好好兒的說話,怎麼變出這模樣兒?”
“我明天就走。”
“不是說還要——”
“這裡銅臭味太重!”
錢度在這邊問田文鏡:“東翁,李制臺怎麼瞭?你們不是說得很投機的麼?”
“呸!”田文鏡啐瞭一口,“偽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