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歷幾個人一愣,接著便聽幾個孩子“哇”地一聲齊哭亂叫,一個壯漢子一手將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子挾在腰間從廟裡出來,隨後一個女人披頭散發瘋子一樣追出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跟在後頭“爸媽”亂叫。女人叫:“你過你的,我過我的,咱們一刀兩斷!你把小丫給我放下!你個不要臉沒囊氣的男人啊……”那男人回身搶圓巴掌“啪”地打瞭女人個滿臉花,跺腳怒喝:“賤人!叫你攆!我不寫休書,你一輩子是王傢人!”那女人毫不畏懼,撲上去死死摟住已經哭啞瞭嗓子的女兒,揚臉罵道:“我賤?你貴麼?撒泡尿照照你那鱉孫樣兒!我死也不叫你賣我的閨女,你給我放下,放下,放下!——我日你王老五八輩祖宗瞭……嗚……這日子可怎麼過呀……”她一轉眼見弘歷和李范三個站在門口,丟瞭孩子趴跪過來,磕頭如搗蒜,哭道:“你們老爺行善積德,放過我這閨女……死鬼男人爭瞭你們虧欠,叫他去給你們當長工抵債。我這閨女才十三歲,她不會侍候人。你那個春香樓不是女孩去的地方兒……你們行行好……必定公侯萬代!”那女孩見父親發愣,一溜掙脫瞭身子,和弟弟妹妹一齊撲到女人身邊,娘母子四人一頓抱頭大哭。
弘歷被這淒慘的生離死別先是驚呆瞭,此時才想到她把自己錯認成買人的。看看三個孩子,都不到總角年紀,死死抱住母親,用驚恐的目光盯著自己,他的心好像從老高老高的地方一下子跌落下來。弘歷正要說話,身後一個人格格笑道:“你求錯主兒瞭。買主在這兒呢!”李衛范時捷都在全神貫註看這邊,猛回頭,見一個瘦高個兒站在旗桿石礎邊,旁邊還有三四個街混兒打扮的人擠眉弄眼地嗑瓜子兒。王老五見他們來,憨憨地過來鞠瞭一躬,說道:“蔡五爺,你瞅我屋裡的,她不情願……孩子也忒小,不懂事也不會侍候人。算我輸瞭我自己,給你傢打三年長工,頂瞭那七兩銀的賭債,成麼?”他說道,自己卻落下瞭淚。
“我們開堂子的,又不發佃田,叫什麼長工呢?”那蔡五爺嘬著牙花子,瞟瞭弘歷幾個人一眼,手托著下巴故作為難地說道,“說實在的,這麼小不丁點的孩子到我們那,現今也派不上用場。瞧你這傢子這樣,我心裡也怪不忍的。”
弘歷沒想到他說出這話,打量那蔡五爺時,隻見他白白胖胖一張小圓臉,五官倒也齊整,隻左頰上蠶豆大一塊黑痣長著三寸長的毛,豬鬃似的,好端端帶出瞭破相。弘歷心中不禁暗自嗟訝:行院裡也有善心人呢!正想走開,卻見蔡五爺走到那女人跟前,一手托起她下巴,笑著對幾個街混兒道:“你們瞧哎!我們五嫂人潑辣,模樣長得可俊!別看臉黃,那是餓的瞭。到我那兒三個月不出,準調教出個老西施給你們看!”幾個街混兒一陣哄笑,七嘴八舌道:
“是嘛,還是蔡爺眼裡有水!這婆娘是臉上抹瞭鍋灰,皂角香胰子咯吱咯吱洗出來,比蔡五爺跟前的三娘子還標致呢!”
“怪不得押寶時王老五舍不得呢!”
“喂,老五,拿堂客換瞭你閨女吧!”
“五嫂,跟蔡五爺去暢心樓享福吧,你這麼一枝鮮花,幹麼守著這堆牛糞呢?蔡爺傢燒火丫頭也比你這日子排場些!”
“就是的。”蔡五爺格格一笑,轉身對王老五道,“拿你老婆抵債,隻在我那侍候三個月我就還你。”他俯身又端詳一下低頭不語的王五嫂,嘖嘖嘆道:“真是個美人胎子,老五好有艷福啊!”
站在旁邊的范時捷早已看不下去,跨瞭一步正要說話,李衛在旁輕輕拽拽他衣角,向弘歷努努嘴,小聲道:“瞧著四爺的。”范時捷看弘歷時,已是陰瞭臉,一手搖著扇子,咬牙冷笑著一言不發。蔡五爺用眼瞟瞭一下弘歷幾個,又勸王老五:“你別遲疑,我準好好待她,還你的時候身上少瞭一件,我賠你!”
“好蔡爺哩,您高抬貴手我就過去瞭。”王老五拙訥地紅著臉,“我是正經種地人傢,她也是好人傢——欠你七兩銀子,我死活掙命,半年給你掙出來,成麼?掙不出來,我……我……”“你說的比唱的還好聽,你這‘傢’一拍屁股就遠走高飛瞭,我尋李制臺為你下海捕文書拿你?賭場上頭無父子,我抬的什麼手?”蔡五爺色迷迷地看著王五娘,嬉笑道:“自古笑貧不笑娼,害哪門子臊呢?何況我也不是天長地久霸著五嫂不放,侍候幾個月,她照舊回來瞭。說實在的,我也怕傢裡那隻母夜叉欺侮五嫂呢!”旁邊一個街混兒見那女人隻是捂著臉哭,小聲對蔡五爺道:“五爺,呆會兒這些吃舍飯的外省侉子們回來,要招麻煩的。”
一語提醒瞭蔡五爺,這裡不是人市,是饑民聚集的舍飯場,饑民們吃飯回來,激起公憤不是耍的。他頓時翻轉面皮,冷笑道:“好,好!你有本事賭,就有本事擔戴!我不要你這臭女人瞭,拉上他這丫頭,走——我看是誰敢攔?!”他橫瞭弘歷一眼,吸瞭吸鼻子別轉瞭臉。幾個街混兒步喝一聲,捋袖挽臂地撲上來,不由分說連撕帶拽,從王五嫂懷裡拉出哭得聲嘶氣嘎的女孩子拖起便走。那女人已全然無力再追,仰天躺臥著隻是嘶聲大哭:“老天爺!你就睜眼瞧瞧吧……我的嬌兒啊……王老五,你個不要臉的,賣我的閨女……”蔡五爺哼地冷笑一聲說道:“想要閨女你來換,多會兒想通多會兒來——我鋪好床等你!——走!”幾個人咋呼吆喝著便走。
“慢!”
弘歷終於忍不住瞭,將手中折扇一合,大聲說道:“他不就該你七兩銀子麼?我代他還瞭你。人留下!”幾個街混兒看看三個人打扮,雖不奢華,卻也並不寒酸,弘歷瀟灑的氣度黑瞋瞋的瞳仁中閃著光,不怒自威的氣勢更使他們心懾。一愣間,那女孩子已經掙脫瞭,撲身躍回母親懷抱。蔡五爺轉過臉,上下打量一眼弘歷,說道:“外鄉人,要知道這裡是金陵城!他欠的是人債,不是錢債。人,已經是我的瞭。”
“就算是你的,我買下瞭!”
“成,七十兩銀子給你。”
弘歷一張清秀的臉擰歪瞭,血一下子全湧到臉上,額頭的青筋突突直跳。李衛自小侍候這個少主子,從來沒見他暴怒起來這副模樣,下意識地竟打瞭個寒顫,看四周時,見邢傢四兄弟正慢慢湊過來,才略覺放心。弘歷獰笑著說瞭,向袖子裡摸銀票,才知道沒帶,范時捷忙從靴頁子裡抽出一張銀票遞上去,說道:“四爺,這是一張一百兩的。”蔡五爺沒想到弘歷肯出十倍的價來爭,倒是一怔,刁聲一笑,說道:“我不賣瞭!”
“賣,由不得你;不賣,恐怕也由不得你。”李衛在旁冷冷說道,“這個女孩子本主是王老五,不是你姓蔡的。金陵三尺王法之地,想不到有你這樣的惡霸,搶買子女為娼,當眾調戲婦女,你活夠瞭麼?”范時捷曾做過一任順天府尹,於《大清律》更是熟稔,接口便道:“賭債律不追索,欠瞭你就欠瞭你的,連王老五也不必還這筆債。你這賊王八忒煞大膽,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如此作惡!”
蔡五爺橫著眼盯著幾個半路殺出來的程咬金,嘿地一笑,說道:“你們像是咱們城哪個衙門裡的,想著我蔡雲程不過是個開行院的。是吧?告訴你們,就是李制臺在這,也幹預不瞭在下這點事情!這是北京萬歲爺駕前三貝勒爺的差使,要買幾個女孩子,教司出來送進去,大內裡使喚的!他欠的債,情願以女抵債。怎麼,你們敢擋橫兒?”李衛和范時捷原以為姓蔡的不過是個娼院掌櫃,沒想到後頭竟連帶著弘時,不禁都是一怔,都把目光射向弘歷。弘歷目光一跳,他也覺得有些意外,隨即一聲冷笑,卻高傲地昂起瞭頭不言聲。李衛眼見邢傢四兄弟過來,斷喝一聲:
“拿瞭!”
“喳!”
邢建業、邢建敏、邢建忠、邢建義四人齊應一聲,轉身便撲向蔡雲程。幾個街混兒嚇得掉頭便逃,被邢建義、邢建忠兩個趕上,一頓拳腳打得鬼哭狼嚎,齊跪瞭李衛面前,搗蒜價磕頭告饒:“不幹我們的事,不過希圖吃蔡五——蔡雲程幾個酒錢,跟著湊個熱鬧……好爺們哩,別和我們這些下三濫們一個見識兒,污瞭爺們的手腳……”那蔡雲程被邢建敏反擰胳膊擒瞭,仍是一臉不服氣,棱著眼問:“你們哪個衙門的?防備你頭上的頂子!我們三爺如今是萬歲爺身邊第一人,就是張中堂、鄂中堂也得瞧我們爺的!隻怕你上繩容易松綁難!”
“放屁,掌他的嘴!”弘歷突然怒喝一聲,“叫他冒充皇阿哥府裡的人!”
邢建義在兄弟中性情最是暴躁,答應一聲,“啪”地一個耳光,那蔡雲程一隻耳朵已是聾瞭,口中兀自不停地罵:“好,好!打得爺好!你這個小白臉——我操你十八輩……”邢建義見他口中出葷,哪裡容得他再罵,左右開弓,僻裡啪啦打得不分個兒,蔡雲程口中泛著血沫,嗚嗚嚕嚕也不知罵些什麼。那王氏恨極瞭他,就地下車轍窩裡挖出一把又腥又臊的濕泥,一縱身上去就糊瞭個滿嘴滿鼻子,順手猛地就拽下瞭蔡雲程臉上那一綹毛。蔡雲程一個鯉魚挺,疼得大叫一聲,已是暈厥過去。
“打!使勁打!”弘歷猶自氣咻咻來回踱步,“別怕他裝死!”
李衛此時才猛醒過來:弘歷是想要他的命——因為既不能審,也不宜斷——他也生瞭這個念頭。隻是此時吃過舍飯的饑民已經陸續回廟,站瞭一大群聽王老五一傢子哭訴,因乘人不留意,拉拉邢建業的衣角,輕聲道:“去,弄死他!”邢建業會意,大步走上前,用腳踢瞭踢軟得面條似的蔡雲程,一腳踩在他胸口暗暗使勁,笑道:“這塊臭肉,也配給三貝勒爺當差?真辱沒煞人!”那蔡雲程遭此暗算,吐著血沫長籲一口氣,腿一伸,已是嗚呼哀哉,此時早已驚動粥棚那邊的兵丁,都飛也似趕過來瞧,見是主官范時捷在場,沒人敢過來問。范時捷此時也舒瞭口氣,叫過殷貴,吩咐道:“這個傢夥搶劫民女,叫李制臺撞上瞭。當場打死大快民心——你去稟一聲南京知府衙門備案。這個臭屍快移化人場燒掉。春荒季裡鬧起瘟病不是玩的。”弘歷卻似不留心他們說話,漫步往回走著,對李衛道:“叫那個王老五一塊到那邊粥棚,我還有話問他們。”
“是!”
李衛恭恭敬敬回瞭一聲,轉臉又吩咐瞭幾句,和范時捷快步趕上弘歷,迤邐來到粥棚。那些棚丁們此時都知道這個少年身分瞭得,搬凳子綽桌子,沏茶倒水,顛得屁滾尿流,好一陣總算停當,就盡南邊棚裡安頓瞭弘歷李衛三人,都退得遠遠地聽招呼。王老五一傢五口已是拖泥帶水的來瞭,進來一排齊兒跪下。
“你這個甚是不爭氣,不及你婆娘多瞭!”弘歷輕輕籲一口氣,端起茶來呷瞭一口,皺皺眉又放下瞭碗,“賭錢,已是觸瞭刑律,賣子,更不是作父親的勾當。”
“老爺……老爺說的是……小人也是窮極瞭,想回鄉,沒奈何的……”王老五滿眼是淚,結結巴巴連磕頭帶說,“老爺的大恩大德,我一傢子變牛變馬也報不完……我再也不敢賭錢瞭,隻是死做掙錢回鄉就是……其實,賣我閨女,我心裡也跟刀絞似的。爺您是好人,就饒過我吧。我是再不敢的瞭……”
“唔。”弘歷聽他說得語無倫次不成章法,轉臉問王氏道,“你們是河南人,哪個縣的?”
王氏低著頭,掩著方才被撕破的前襟,已經全然沒有瞭那股拼命的潑辣氣勢,靦腆地說道:“回爺的話,我們是封丘縣黃臺鎮人。”弘歷怔瞭一下,說道:“黃臺?唐時武則天稱號,有一首詩叫《黃臺瓜辭》,很有名的,是不是你那裡呀?”王氏搖頭道:“我不知道。不過我們村的西瓜長得好是真的。前明弘治年間一場大水過去,地也沒瞭。成瞭河道,什麼也不說瞭。”
“你們縣在這裡有多少人?”
“二百多個吧。”
“不想回老傢麼?”
王氏抬頭盯瞭弘歷一眼,嘆道:“做夢都想……可回去糧沒糧,種沒種,牲口農具都沒有著落,仍舊種不成地。田中丞是個清官,可我們死也不明白,自己種熟瞭的地偏不讓種,逼著人開荒!荒開出來,好地又沙荒瞭——老爺,回去不就圖過個安生日子?裡甲長整日敲鑼攆人開荒,人心都攪碎瞭。唉……”
弘歷站起身來,悠悠地在刷幹凈瞭的粥鍋旁踱著,又站到棚口,瞇著眼望著景色宜人的玄武湖和湖岸東倒西歪等著下一餐的饑民。半晌,籲瞭一口氣,說道:“墾荒,田中丞沒有辦錯。豫南豫西有些地方地少人多,又有地荒著。你不要怨田中丞,下頭州縣不曉事,拿著墾荒投他緣,討他的好兒也是有的。”王老五一傢原以為弘歷惹禍打死人,必定要逃的,見他這陣勢,才知道大有來頭,齊把目光脧他。隻是弘歷不過十七八歲,幹凈爽利一個公子哥模樣,再也猜不出他的身份。李衛想起晚間還要為弘歷送行,賠笑正要說話,弘歷卻問他道:“這二百多人善遣回鄉,你估約得有多少銀子?”
“這個我們衙門核算過。”范時捷見李衛仰著臉盤算,在旁賠笑道,“大人孩子統算,人均得五兩。四爺想發遣他們回去,奴才這就撥銀子。”弘歷想瞭想,笑道:“我不想驚動官府,這筆銀子先從你兩個身上墊出來,下次進京到我府賬房裡支還你們就是瞭。”
他這一說,李衛和范時捷都笑瞭。李衛說道:“四爺也忒小看奴才們的瞭。這是爺的功德,也就是奴才的差事。奴才做瞭這大的官,這點子孝敬也還巴結得。爺情自放心,這事明日就辦下來瞭。爺盤桓幾日也要北上,說不定從他們那兒過路呢,奴才不敢糊弄。”
“就是這樣,我讓官府發遣你們回去。”弘歷摸瞭摸那個小女孩的頭,說道,“回去好好把地種起來,別往外逃瞭。至於墾荒的事,田中丞已經明白,前幾日上折子說,‘胥吏不法,借墾田為名逼民外逃,今日已知為政當因勢利宜矣’——他已經明白,又是清官,不會再讓你們離鄉背井瞭。”
王老五一傢聽得似懂不懂,但弘歷的意思是聽明白瞭:不必一路討飯,回鄉能安生種地過日子。大人孩子像仰望神明一樣凝註著弘歷,喃喃祈禱:“請老爺留個名諱給我們。我們給您立長生牌位……您老人傢這麼善行,天必定照應您中頭名狀元,代代公侯……”弘歷聽著隻是暗笑,已轉身出去,又對范時捷道:“賞他們二十兩銀子,回去好置農具牲口。”
李衛和范時捷陪同弘歷回到城裡總督衙門,天色已經向晚。三個人聯袂從儀門進瞭大院,隻見議事廳前已站滿瞭大大小小官員,首府首縣忙得滿頭熱汗張羅著擺佈筵桌,傢人們走馬燈似地掛燈扛座墊搬屏風,還有人喊叫道:“進內院請問一下憲太太,制臺爺回沒有?”弘歷一笑,說道:“李衛,你不回來這裡成瞭沒王蜂,連翠兒也忙上瞭。我可是饑腸轆轆瞭,先在翠兒那吃點點心打打饑荒吧。”李衛說道:“請老范這邊照應一下。我陪爺進去,開筵時再出來。”因見弘歷已經走遠,便跟過來一同進院。老遠便聽夫人翠兒大聲大嗓地支派:“去尋老爺的人回沒有?回來叫他快點來見我!主子爺是愛幹凈愛雅致的,那個花裡胡哨的屏風弄一邊去!倒是那幅虯龍鳳竹松鶴圖屏隻怕還合式——你死瘟在門洞裡作麼?去,把那套紫砂茶具——哎呀,是老爺回來瞭!真是的,穿這麼一身到哪裡——哎喲!今我這眼是怎的瞭,這不是我們少主子麼?”她絮叨著,一反眼見弘歷也在,拍手打膝過來請安,替弘歷拍打著身上的灰土連說帶贊,口中還夾著嘆息:“我小時落這個雞視眼,每日到這時分竟是個瞎子,竟沒瞧見我的少主子!這死鬼的也不吭一聲,專站著瞧我的西洋鏡兒。四爺,您怕有三四個月沒來的瞭吧?我天天巴巴兒地盼,心裡隻是個放不下。說過去請安,日日都是使得的。偏他說四爺有話,除瞭逢年過節不叫我過去!怕四爺落個‘交通大臣’的名聲兒——我想,我跟別人不一樣,我是康熙四十六年就跟瞭主子萬歲爺在娘娘跟前侍候的。說句賣老的話,四爺臨盆還是我侍候熱水呢!那也真是讓人詫異,滿院的那個香啊,屋裡的燭不知怎麼那麼紅、那麼亮,連窗戶紙都映得紅透瞭。爺頭一聲哭出來,嘎聲亮得金鐘似的,裡三院的奴才們都聽得一愣:爺是大貴大富大不一樣的命,這是註定瞭的!老主子當時正禪定,您知道他老人傢那脾氣,天塌下來也不相幹的——竟也睜開眼,聽瞭半日才又入定過去——那可真是異樣的!”……一頭說,一頭和李衛攙擁著弘歷進瞭堂房。請弘歷居中坐瞭,插燭兒般和李衛跪下拜瞭三拜,起身又一迭連聲吩咐:“先給主子送點心來,沏茶!”
“是!”
裡裡外外丫頭老婆子見李衛翠兒都跪瞭,都“唿”地隨著跪下,此刻忙答應著出去張羅,早有一個大丫頭端著幾隻蛋花春卷,兩個小饅頭,幾塊細巧宮點進來,後頭小丫頭捧著一碗茶小心翼翼地跟著。翠兒和李衛忙接過來,親自安放在弘歷桌前,翠兒道:“請主子將就著用點。主子愛用我糟的鵝掌,因說您要回北京,都收拾瞭裝車瞭。還有給皇上娘娘做的鞋,皇上說比大內那些針線上人做的合腳熨帖,我也叫人封瞭箱子裡帶上。皇上娘娘有事沒事賞東西都還惦記著我這老村姑,我就有一萬分心也答報不瞭。李衛也不是什麼好身板,少主子瞧他老瞭,好歹在北京給他找個閑衙門混。我也得沾光兒常常進宮見見我們老少主子,主子娘娘,他時不時的還能進京,我隻能幹看,心裡念記主子的心比他還強十倍!”說道便抹眼淚兒。李衛道:“大高興的日子,你哭個什麼?真是的,也不怕四爺笑!”翠兒破涕笑道:“我也真是,半老瞭越發沒成色。我是見瞭主子愛呀!我們老主子是佛心慈悲,外面兒上冷心裡熱,拔苦救難降妖伏魔。這少主子,你細瞧,這模樣,這身段,這氣概,還有這心地學問,扮上觀音是觀音,扮上佛爺是佛爺呢!”
弘歷邊吃點心、啜茶邊聽她一套接一套聒絮奉迎,從政務叢繁中遊脫出來,主子奴才猶如傢常閑侃,真覺得心恬意恰溫馨不可名狀。因笑道:“你都要成‘快嘴李翠蓮’瞭!當日在我書房裡侍候,還悶嘴葫蘆兒似的呢!我就取你這依戀主子的心,這就叫不忘本。李衛把兩江治理得好,督撫各司都聽他的,相與得好。兩江是天下財賦根本之地,不能沒有個能幹心腹大臣在這坐鎮,所以現在不能想回北京,到時候我自然替你們說話的。萬歲爺也時時惦著你們的,又怕門下奴才在外做官不成器,壞瞭他老人傢名聲,又怕累著瞭你們。他老人傢想等新政有個眉目,學聖祖爺,也要南巡,是必要住到你傢來的。就如今李衛去北京,也可帶你。你是一品誥命,隨他進京朝見一下主子、主子娘娘也是題中應有之義。見面盡容易的,何必傷感?”他又呷瞭兩口茶,沉吟說道:“今兒筵上,就說我五日後走。其實呢,後天晚上我就要起程瞭。”
“四爺!”李衛驚訝地望著弘歷,說道,“南京官員要郊送的呀!您要微服,路上變一變裝就是瞭。五天後我突然說您早已去瞭,怕下頭人議論,請主子……”弘歷點點頭,語氣變得有點沉重:“我本不想大張旗鼓,而且這樣一路也能看看春景,體察些子下情。你恐怕還要派些人丁暗地裡維持一下,我總覺這一道兒上不甚安全似的。”
翠兒和李衛目光都是霍然一動。李衛皺著眉頭冥思苦想,翠兒卻道:“南京人說六朝金粉繁華之地,什麼能人不出來?當年朱三太子鐘三郎一窩子賊,就在毗盧院山上架紅衣大炮,要在聖祖爺南巡時候行刺。那裡頭僧道雜處,飛賊大盜多的是,哪裡能一網打盡瞭?奴婢前些時去雞鳴寺進香,見一個遊方道士,說是紅陽教的,用鐵鏟剜開青石板,種上葫蘆兒澆上沸水,吟誦咒語,當時就長出葫蘆芽,拔絲似的抽蔓爬藤開花結葫蘆,圈著看的人有好幾千!我說這是個有道行的,佈施瞭五十兩銀子。回來跟他說,他倒派人去拿那道士,說是‘白蓮教’妖道惑眾。四爺要出瞭什麼事,說不定就是這些賊呢!”她說完,竟不自禁打瞭個寒顫,雙手合十喃喃道:“阿彌陀佛!”李衛卻問道:“四爺,那首詩您能不能給奴才譬講譬講?”
“詩裡沒有惡意。”弘歷不安地搓瞭一下手,“似乎和我遊戲,報警有人暗算我。至於暗算我的人,他說是個權勢極大的人。”其實李衛隻要稍稍有點學問,或讀過《詩經》,就知道“鶺鴒”二字特指兄弟,除瞭弘時沒有第二人,無奈他不懂。但李衛是天分極高的人,出瞭名的“纏死鬼”,從“權勢極大”四個字已經隱隱聽出瞭弘歷雙關之意。他頓時凝住瞭眉頭,說道:“四爺,記得前年您去山東賑災,有個叫吳瞎子的火居道士,連殺萊蕪三個朝廷命官當眾投案。後來您查出這三個官都是侵吞賑災款的臟官,出脫他隻定瞭個斬監候。我已經放瞭他,補在山東臬司衙門當巡捕頭兒。一個月前我慮著爺回京必定微服,沒人護駕不成,寫信叫山東放人過來。吳瞎子是終南劍俠胡富山的關門弟子,武林和他過招七個回合沒有個不敗的,所以諢名‘七步無常’。直隸山東河南安徽他黑道朋友多得不計其數,爺無論如何消停一下,等著他來再走,再不然請端木傢來個高手也成。從這裡到北京關山萬裡,奴才怎麼放得心?奴才要親自陪爺走的。翠兒也思念老主子,幹脆都跟著,湯湯水水的也有人侍奉,可成?”
弘歷笑道:“我不過隨口告訴你一聲,多留心此地治安,你就這麼鬧起來,又是展期成行,又是等人,又是護送的!生死百命,你就弄得萬事周全,就保得我平安?還照我方才說的辦,你隻發文沿途照應,這是欽差的規矩。如今不是兵荒馬亂年月,太平世界法紀嚴森,我裝神弄鬼的,叫人笑瞭去!”
李衛還要說話,見尹繼善、范時捷後頭跟著按察使毛孝先,還有一個六品官,穿著鷺鷥補服五短身材黑紅臉膛,隨在毛孝先後頭擺著方步進來,卻不認識,便住瞭口。四個人給弘歷請瞭安。弘歷端詳一下那位官員,笑道:“這不是戶部的劉統勛麼?怎麼也在這裡?”劉統勛端莊嚴肅不茍言笑,一躬身朗聲說道:“回王爺,奴才是調糧來的,已經完差,奉皇上旨意,隨同王爺回京。”
“前頭席面已經備好。”尹繼善見弘歷還要問話,忙插口說道,“公事還有辦完的時候?統勛左右是要隨四爺一道兒走的,我們專門來請四爺安席。”
“好吧。”弘歷一笑起身,說道:“我已經吃飽瞭,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