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文鏡一回衙,立刻叫過刑名房衙役班頭李宏升,也不進屋,就黑地裡站在天井院裡吩咐:“派人到書院,知會畢師爺和錢師爺,說我已經回來瞭,留幾個人瞧著張大人如何處置,請二位夫子回來商量事。你親自到驛館稟知寶親王爺,就說總督衙門人已經撤回,臬司也撤瞭。請寶親王示下,我現在能不能過去請安,並告王爺,文鏡一定將這事料理妥當!”
“是是是!”
李宏升一造聲答應著。田文鏡也不理會,徑自進瞭簽押房。幾個親兵忙隨進來,見屋裡隻點瞭一支蠟燭,張羅著要點燈時,田文鏡擺瞭手道:“所有燈籠都提到書院瞭,這盞玻璃燈是皇上賜的,不能輕易用。再添一支燭也就夠用瞭,給我倒杯茶,你們退出去。”
眾人知他性氣不好,都無聲退瞭下去。田文鏡粗重地透瞭一口氣,在安樂椅上半躺瞭下去,渾身骨節像散瞭架似的又酸又麻又困,肝膈間不時針刺般疼一下。他返身取瞭幾本書墊在脅下壓緊瞭肝部,見桌上放著當日從京師轉過來的邸報,順手抽瞭過來。看瞭一頁,頭一條就是戶部列舉各省墾荒畝數。河南是二十七萬五千六百零三畝,赫然是第一名,但戶部在後邊加註說:“據該省藩司衙門稟,數目尚未核實。待查。”還有一條是刑部的,說河南臬司衙門張行球納賕,私和內黃縣任連斌打死人命案,奉旨“著刑部會同河南按察使柯英查實奏明,欽此”。接著是表彰李衛的一條,說江南黃河河道縷堤疏水,已順暢通過菜花汛,當年可以涸田三十萬畝,也加瞭一條註:“本年菜花汛,沿黃各省皆無水患,唯河南與安徽交界處微有決潰。奉軍機處批,著兩省藩司派員查看,厘清責任,限期合龍”雲雲。官場通習“邸報夾縫裡看憲眷”一望可知,六部有高帽子就給別人戴,有尿盆子就往自己頭上扣,田文鏡氣得將邸報揉成一團,“啪”地扔在地下。
“東翁,又生悶氣瞭?”
門外傳來畢鎮遠的聲氣。田文鏡頭也懶抬起,隻瞥瞭剛進來的畢鎮遠和錢度一眼,說道:“你們回來瞭,坐吧?”畢鎮遠俯身撿起邸報,小心地展舒著那紙團,和錢度坐瞭田文鏡斜對面,笑道:“這是扔不得的,要記檔回繳呢!”田文鏡冷笑道:“有的省連密折朱批聖諭都繳不回去,這張破邸報有什麼大不瞭的!張興仁在作什麼,還在那裡說教麼?”
“是。”錢度見畢鎮遠聚精會神正看邸報,恭恭敬敬欠身答道,“晚生和畢師爺走的時候,張學臺還在書院門口臺階上訓誨。勸秀才們安生回舍,明日按時應考。有不應考的,一概取消生員資格,有不遵憲命還要鬧事者,要捕交臬司衙門嚴加處置。我看秀才們有些頂不住,交頭接耳的議論,不知說些什麼。”田文鏡松弛瞭一下過於緊張的心情,撫著毛茸茸的前額嘆息一聲沒有言語。畢鎮遠在旁笑道:“怪不得群小一轟而起,皇上已經啟駕去瞭奉天。十三爺病重,已經全然不能理事瞭。”
田文鏡一把抓回邸報,果然見第二張邸報頭一條便是:“聖駕於四月二十六辰時發駕往奉天祭祖,前已有旨著睿親王迎候。著三阿哥弘時晉封盛郡王,暫代寶親王弘歷理事。劉鐵成、達格魯烏、張五哥、德楞泰等侍衛從駕,張廷玉留京,鄂爾泰朱軾並禮部尚書龍明堂扈從前往。”急往下看,邸報又說:“怡親王允祥因沉疴歷久不愈,請辭上書房大臣、軍機處大臣等差。奉旨:著太醫院醫正劉印和率十二名禦醫盡夜看脈調護,著允祥子弘皎封寧郡王,入軍機處值差。怡親王與國同休之信臣,斷不可一日辭差。體既不支,臥而委之可也。欽此!”下面密密麻麻還有幾個省大員的奏折。卻是處置地方要案的奏折被雍正駁瞭,另行具折說明情由的,田文鏡也就懶得閱看瞭,將邸報放在桌子上,問道:“寶親王久在外省,如今又平白冒出個盛郡王,這裡有沒有什麼文章?寶親王的折子許久沒有刊瞭。昨天邸報說,隆科多在阿爾泰山與羅剎會議,著撤去議邊欽差大臣,即速回京聽部嚴議。李紱奏稱阿其那門人仍有來保定跪拜叩安的,請旨處置。總起來看,朝局莫不成又有什麼動蕩?你們勸我不要接阿其那來河南囚禁,看來還是對的。我其實不怕人查考我的政務,怕的倒是掉進‘黨爭’窩裡爬不出來——他們總不成把我也陷到‘八爺黨’裡整我吧?”
“制臺慮得太多瞭。”見田文鏡草木皆兵杯弓蛇影,錢畢二人都是一笑。畢鎮遠道:“阿其那和隆科多這兩個大案大局已定,我勸你不要讓八爺來河南,是怕他來瞭不好侍候。豆腐掉到灰窩裡,吹不得也打不得。本來制臺就有個刻薄名兒,他萬一病死或自盡,您更是一百張嘴也說不清楚。您是扳倒諾敏中丞起的傢,諾敏是年羹堯的親信,和隆科多也淵源甚深。您和阿其那更是風馬牛不相及——您要和八爺沾邊兒,那些禦史言官還有六部裡的大人們早炸瞭窩兒群起而攻之瞭,還等到今日瞭?”田文鏡也覺得自己疑心太重,一笑說道:“我是給人整怕瞭,覺得時時、事事、處處都有人跟我為難。”錢度道:“您是太累瞭。既然還要等書院那邊的信兒,不妨就在這椅上打個盹兒。我和畢師爺在隔壁給您擬折子,有事隨時叫就是。”
田文鏡已被方才這番話激得全無睡意,目光炯炯望著天棚說道:“既是擬折子,就在這屋吧。我歇我的,你們議你們的——錢夫子寫的那一稿我看過一遍,也罷瞭,有些地方似乎解釋得不明白,皇上這人容不得半點含糊的。你們斟酌瞭我再看。”
畢鎮遠默默取過錢度遞來的奏折稿湊到燈下去看,錢度取瞭謄稿紙,見硯裡墨汁已經不多,就茶碗裡傾進瞭些水,便磨起墨來。在霍霍的磨硯聲中,田文鏡的心也漸漸靜下來。從雍正元年山西虛報虧空完結一案,他才和雍正皇帝真正“風雲際會”。幾年來已經摸透瞭這個主子的心性,其實最重的隻有兩條:一是忠誠,跟著雍正做事,不怕做錯瞭,最怕的做錯瞭還要文過飾非;即便做對瞭,要是雍正覺得你嘩眾取寵,那還不如不做。二是治績,得順著皇帝“振數百年頹風,刷新吏治”這個思路辦事。你嘴再甜,差使上搪塞他,他照樣摑你的耳光。雍正的耳目也真厲害,別說自己這樣的大員,就是有些芥菜籽大的微末小吏的政務,也都瞭如指掌。去年元旦田文鏡進京朝賀,山東藩司參革瞭即墨縣令曹學明,當著幾個督撫被雍正罵得狗血淋頭。他永遠也忘不瞭雍正當時那副滿臉刻薄譏諷的神態:雙手背著回頭,像要把那藩臺倒過來看似的,口中的話像刀子一樣:“曹學明到底因何得罪瞭你哈禮克?必定要擠之欲死?朕想,大約是你母親壽誕,他隻送瞭兩包點心,或者有別的緣故也未可知。你說他詩裡有‘關山明月牽望眼’,是追懷前明,你詩裡‘春風明月總宜人’又是什麼罪名兒?‘學明’的名字也是罪!真是將欲加之罪何患無詞。你名‘禮克’,甚麼叫‘禮’?公忠事君,以誠待下,你當得起這個字麼?滾回去,下牌子叫曹學明以知府銜暫領即墨縣令,陛見後另有聽用。你當面向他認個‘居心不正’的錯兒——聽著,再敢這麼陷人以罪,朕就要將你交部議罪!”雍正冷森森陰幽幽的話至今猶在耳畔,那哈禮克幾乎被罵昏瞭過去的情景尚在面前時隱時現……燈花爆瞭一下,田文鏡閃眼看瞭看,又陷入沉思,陛辭時的情景又出現在眼前。喬引娣捧著盤子立侍在澹寧居暖閣紗屜子一旁,雍正換替著用熱毛巾揩著臉,語氣沉重又帶著嘶啞,說道:
“抑光,你又要回去吃苦瞭。”
……自己說什麼來著?當時心裡混沌一片,嗓子哽著,已經記不清楚說的什麼瞭。“朕知道,你一邊做事一邊還要防人暗算,很苦。其實朕也一樣。這不,有人在背後搗弄什麼‘八王議政’,想奪掉這個皇權。朕盡量周全,人傢要不拿朕當皇帝,也隻好隨他。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多少年的事朕也隻好挽個結兒,也難顧子孫們怎麼想我這‘雍正爺’瞭。有句老話‘文死諫,武死戰’,都是講忠臣的,其實朕不賞識‘忠’臣。國亂出忠臣,勢危出忠臣,君昏出忠臣,那是什麼好事!朕賞識的是‘孤臣’——於艱難竭蹶之中處荊棘榛莽之內,誠心事主不計得失,動心忍性,打碎門牙和血吞,創不世之奇勛,即一時為人誤會,也能峭然孤立,特出於眾——這才是真漢子,大丈夫。朕自己就是孤臣出來的,忍受瞭奇恥大辱,挺住瞭十面埋伏,終於使聖祖識得瞭知道瞭朕。雖不想當這個大任,老人傢還是把這萬幾宸函交付瞭朕。其實鄂爾泰在雲貴,李衛在江南何嘗不是眾目所視,千手所指?他本來就在苦境中掙紮著為朕作事辦差,還架的住朕再疑心他,作踐他?所以愈是遭眾人攻訐的,朕處置起來愈慎重,就是怕有孤臣在裡頭叫人給毀瞭。朕不敢負瞭聖祖托付,殫精竭慮要把天下治好,要那些四面凈八面光,琉璃蛋兒哈巴兒狗溜好人馬屁精的奴才做什麼?”
……想到這裡,田文鏡如醍醐灌頂,心目頓時清亮。因見畢鎮遠托著下巴擰眉攢目地也在思索,笑問道:“畢老頭子,出神吶!”
“哦!”畢鎮遠驚顫一下,回過神來,拍著錢度的折子道:“晚生在思量這份折子。錢度兄的文筆是無可挑剔的,方傢手腕天衣無縫。我是想,這麼就事論事地辯白,無論如何分量不夠。”錢度是舉人出身,半路當的師爺,為人極為精明機靈,總督衙門的人給他個綽號“錢鬼子”,聽畢鎮遠這個頭號師爺這麼講,心裡不用,笑道:“那就請畢老夫子指教。”畢鎮遠自鄔思道去後成瞭田文鏡須臾不離的左右手。田文鏡也一改昔日對師爺頤指氣使的性子,一口一個老夫子禮尊客敬,已替畢鎮遠捐瞭道臺銜。隻是衙務還離不瞭這位忠心耿耿的幕僚,一時沒有放出去做官。畢鎮遠當下笑道:“我們商議,說不上指教。方才看過邸報,對制臺心懷不滿的人很多。今天這份折子細細辯白,明日又有別人彈劾,我們再寫折子細細辯白,隻有挨打的份,毫無還手之力,這不是處常之法。”
田文鏡低頭想想,說道:“說的有理。不過,敢於公然具折書之廟堂的,並沒有幾個人。而且皇上朱批明寫著叫我‘明白回奏’,怎麼可以束之高閣?發下的折子又是挖去瞭彈劾人姓名的,就要回戈反擊,又怎麼措詞呢?”畢鎮遠道:“我正是在想這件事。這折子文理脈絡、語氣,定是李巨來公的手筆,他也是天子駕前一等一的信臣。要是扳倒瞭他,別的人誰還敢信口雌黃?但皇上既挖去瞭名字,我們措詞何其難也!”
“這不是李紱的手筆。”錢度心思靈動,他變得有點興奮,小胡子一翹一翹說道,“我們不相信這是李公的奏折。”
“肯定是李紱!”田文鏡道。
“我是這個意思,”錢度狡猾地一笑,“當然是李紱,但既挖去姓名,我們盡可裝作不知道是他。”畢鎮遠道:“裝糊塗容易,文字上又該怎麼變?”“在‘朋黨’兩個字上做文章!”錢度小眼睛霍地一亮,精光通人,咬著牙笑道:“對他折子上那些荒唐話可以一概不予辯白,隻向皇上謝罪:因為報效皇上的心太切,作事過猛,得罪瞭讀書人。嗯——正好這邊也有罷考的事,連帶著寫一篇自劾文章給皇上看,就說:雖然不知道折子是誰寫的,詳其詞意,必定是個進士。臣得罪瞭讀書士子,進士們鳴鼓而擊之,實是罪有應得,這一層一定要寫得萬分懇切惶惶危懼之心見於言表。然後說自己的本心,其實異樣敬重讀書人,把留心選拔人才,將有真才實學的科第出身官員升遷委任的事用列出來,隻是耽心這些人借科名植黨營私,沽名釣譽,這才時時嚴加訓誡,也是恨鐵不成鋼的一份誠心。最後說明制臺自己不是進士出身,有不檢點處亦不能見諒於科班出身的官員。總歸一條,一片好心,難為人所知,身為大員不能審勢量度結好同行,取信於孔孟之徒,這就是罪——我想這篇文章就這樣寫,大人以為如何?”
這真是一篇老謀深算的翻案文章。雍正厭憎臣下結黨,歷來對科目出身的官員拉同年攀鄉梓爭奧援深惡痛絕,在“結黨營私”上狠做文章,確是棋高一著,不顯山水便把李紱送到瞭絕路。同時連帶河南士子罷考,把總督的責任一推六二五,也全是因張興仁和柯英、阿山佈羅共主通謀串連煽動的結果。一石數鳥,真是妙不可言。這一手段雖然絕無破綻,田文鏡細思,絕非光明正大之舉。且李紱在湖北萬眾擁戴卓有政聲,隻是因為不贊同皇帝的新政未列入“模范”,論起雍正心中的愛重,其實也不在田文鏡之下。還有一層,田文鏡與李紱未達之前曾是患難之交,下此毒手,士林清議民間口碑也甚可畏。因此,田文鏡略一靜心,臉色又陰沉下來,喟然嘆道:“論起李紱這人,算不上我的私敵,這人也還正派。這個冤傢結得很無謂。”
“這不是制臺要整李巨來,”畢鎮遠略一沉吟,已知田文鏡心思,緩緩說道,“是他定要跟您過不去。設如挖去的姓名不是李巨來,或果真就不是李巨來,為自衛計,制臺的折子不也要這樣寫麼?”田文鏡心情沉重,點瞭點頭正要說話,見李宏升匆匆進來,便不言語。李宏升叉手稟道:“制臺,秀才們已經散瞭。”
田文鏡無聲喘瞭一口氣,“張學臺呢?”
“已經回衙門。”
“那個秦鳳梧和張熙呢?拿到瞭沒有?”
“回制臺,小的不知道這件事,學臺衙門沒有拿人。隻說為首的要薄有懲戒,其餘不問。叫秀才們明日按時進龍門應考。”
田文鏡“啪”地一拍椅背站起身來,目中兇光閃爍,說道:“罷考抗命聚眾鬧事,大清史無前例,早已驚動朝廷四海皆知,怎麼能不疼不癢一散瞭之?!這個張興仁仗瞭張廷玉的勢,真是膽大妄為!李宏升,你帶幾個刑名房衙役,立刻到南市街口殷傢老店,拿瞭張熙和秦鳳梧。那個店的秀才是發起罷考的,其餘的也都帶來,隻不要上刑具——給我備轎,去學政衙門!他不來拜我,隻好我去拜他瞭!”他氣血翻湧,咳嗽幾口,又嗆出一口血來。畢鎮遠和錢度待上前勸時,田文鏡已不管不顧,梗著脖子幾步消失在黑暗之中。
但張興仁卻不在衙門裡,田文鏡撲瞭空。學政衙門司閽的見總督夤夜造訪,也不敢怠慢,稟說:“張學臺回行沒停就又出去瞭,說去瞭寶親王爺那兒回事兒去瞭。”田文鏡聽瞭掉頭便走,一邊上轎,厲聲吩咐:“不要鳴鑼瞭,轉轎去惠濟河驛館!”轎夫們“噢”地應一聲,抬起轎便是一陣疾走,待遠遠見到驛館前紅燈時,估約也就一頓飯光景。驛館守門的見他下轎,忙過來稟道:“制臺來得正好。王爺傳命正要派人去請呢!”
“張學臺在裡邊麼?”
“張學臺,還有柯臬臺都在裡頭給王爺回事兒。”
田文鏡不再說什麼,抿緊瞭嘴昂然直入。到天井裡正要報名,弘歷在屋裡笑道:“文鏡麼?一整日幾乎都在一處,不要鬧這虛禮瞭。進來吧!”田文鏡聽弘歷語調松快,心頭的緊張憤懣稍減瞭些,待嫣紅挑起竹簾,從容跨進室內,果見柯英和張興仁都坐在桌子旁邊,別轉瞭臉不看自己,田文鏡便也不打招呼,隻向弘歷打瞭個千兒站在一旁。
“坐著吧。”弘歷笑容裡帶著掩飾不住的疲倦,說道,“我正在和兩位臺司打擂臺呢!你來得好。河南千事萬事,你是事主,還要你說瞭算。隻有一條,見識不一樣不要緊,不可有瞭生分的心。一個省和一個國道理一樣,將相不和子弟離心,總歸治理不好。你說是麼?”
田文鏡舒展瞭一下官袍前擺,一剎那間他已經冷靜下來,自己的奏辯折子其實要掃到這兩個人,此時犯不著當面動肝火。一邊思索,口中笑道:“是為罷考的事吧?我剛剛兒從學臺衙門踅到四爺這邊。秀才們鬧事,沖的也不是我田文鏡一個人,我們畢竟在一條船上。不然他們怎麼不尋我鬧事,反而去瞭興仁兄那裡?”張興仁大約受瞭弘歷的申飭,也不願再次和田文鏡爭吵,臉上繃得緊緊的肌肉松弛瞭一下,嘆道:“我和督帥沒有私怨,意見不一致也是因為公務。我來河南時日不久,學臺又是個清水衙門,仰仗地方的多著呢!怎麼敢隨便開罪大府?河南文氣本來就不盛,多少年別說鼎甲,連個二甲進士也是鳳毛麟角。文人秀士於政事意見不合,多聽聽他們的總沒有壞處呢?何必一定要硬壓清議?”“他們這也算不上什麼清議。”田文鏡一笑說道,“均田畝均賦稅均到瞭他們頭上,惹得光火瞭,跳出來找茬兒。前明海剛峰施行‘一條鞭’法,也是激惱瞭大業主,群起而攻之,罷瞭海瑞的官。一條鞭法沒能弄成,也就種下瞭亡國之禍。前事不忘後事之師,這不可掉以輕心的。”
“當今時勢和明嘉靖年絕不相同,人也不同,事也不同。”柯英立刻接口說道,“我就不信,不弄這個縉紳當差,大清就會亡國瞭!”弘歷皺眉說道:“縉紳當差是朝廷旨意,田文鏡奉旨辦差,柯英你說話留神些。”何英道:“朝廷旨意奴才自然奉遵。但旨意裡還說,各省情形不同,要審時度勢因地制宜。河南是個窮地方,大業主連江南十成之一也占不到,納糧的事已丈量過土地,已攤丁入畝,為培養士林之氣,給縉紳人傢略存體面,就免瞭這‘當差’一項,於通省財政疼癢不大。本來三個核挑兩個棗的小意思,何必折騰得官場民間雞飛狗跳,人人心裡不舒服呢?”
田文鏡至此已經知道弘歷與他們意見分歧,頓時膽子壯瞭許多,格格一笑說道:“我半點也不想和二位爭吵。這次秀才試院鬧事,是有頭領也是有步驟兒的,蓄謀得久,所以‘靜坐’得也有條不紊,此事絕非小事,下瞞不瞭細民百姓,上瞞不瞭聖明天子。本來應該一體擒拿,根究窮治,我讓一步,脅從既然不問,首作俑者難逃王章國典。我離開試院時已經委托興仁兄代為緝捕張熙秦鳳梧二人,不知拿到瞭沒有?”
“沒有。”張興仁道,“現場不能拿人,怕重新激起事變。散瞭之後我派人去殷傢老店查問,店裡人說他們三天之前已經另挪瞭地方——這不是什麼大事。明天他們進龍門搜身時,神不覺鬼不知的就拿瞭。”田文鏡吊著嘴角,帶著掩飾不住的輕蔑隻是冷笑:“老兄仁德到瞭糊塗的地步,張熙和秦鳳梧如果自覺無罪,何必逃離殷傢老店,如果自覺有罪,此刻早已遠走高飛瞭。”還要往下說時,驛館門政進來稟道:“制臺,衙門裡李班頭來,說有要事稟知。”
田文鏡向弘歷告便出來,迎面一陣冷風帶著星星細雨撲上來,激得他打瞭個寒顫,這才知道天上已經下雨,踩著抹瞭油一樣的石板甬道出來,見李宏升已在二門口等著,便問:“殷傢老店人犯都走瞭?”
“是。”李宏升道,“原來鼓動鬧事的那幫秀才,昨個都已經搬完。小的派人尋瞭半個城的店,拿到一個叫黃世雄的,抽瞭幾個嘴巴才問出來,原來——”他放低瞭聲音,“那個張熙是四川人,商丘有個老姑奶奶,他是外省生員來河南頂籍出考。秦鳳梧是洛陽的,自號‘龍門秀士’,和河南府羅老爺他們相與得密。三天頭裡學政衙門梁師爺曾和這二位一處吃過酒,以後就搬傢瞭。”
“你是說,秦張二人如今藏在學臺衙門?”
“小的不敢說。”
田文鏡頓時怔住:李宏升今晚還在試院門口向自己指認瞭張照和秦鳳梧,這兩人就是插上翅膀此刻也出不瞭開封城。如果要藏,聽李宏升說的話風,極有可能就藏在學臺衙門。但省學臺衙門直隸於禮部,雖然沒有實權,地位並不低於藩臺,沒有聖旨,何敢擅搜?搜出來還好說,搜不出來便又起軒然大波,而且更要命的是省臺大衙的方面大吏都是對頭。張秦二人也許藏在何英甚至阿山佈羅衙裡,那更是無法搜查。田文鏡搜腸刮勝一頓思索,已經有瞭主意,對李宏升道:“你不要走,就在這等著我的號令。”說完轉身疾步回上房,對張興仁說道:“張熙秦鳳梧已經畏罪潛逃,下頭人說是貴衙門的梁師爺窩藏瞭。興仁兄正好在此,請你出個主張。”
“在我衙門裡?”張興仁心頭一震,臉色一下子漲得豬肝似的,“刷”地站起身來,手指著外邊大聲道:“哪個‘下頭人’?你叫他進來!梁興德樹葉掉瞭都怕砸腦袋的人,會做這種事?”田文鏡一躬身笑道:“興仁少安毋躁,兄弟這不是正和你商議麼?”“我和你沒什麼好說的,我忍氣吞聲,已經夠瞭。”張興仁回身向弘歷一揖,說道:“田文鏡實在是亙古第一位聖賢,我不配在這當學政。四爺,您將學生就地罷官,讓姓田的派兵進駐書院好瞭。”
他態度如此強硬,田文鏡心頭掠過一絲不安,但他畢竟是曾經滄海難為水的人瞭,格格一笑,說道:“興仁兄,派兵進駐你書院,隻要有旨意,我也不是不敢。這話是你說的,我可沒有這個意思。秀才們這次鬧事,你覺得事小,我覺得事大,你我二人不同僅在於此。就把這事原原本本奏明皇上,焉有不緝拿首犯之理?我倒好意和你相商,你這麼大火氣,兄弟怎麼當的起?”
“這種不陰不陽的樣子真讓人瞧著惡心。”何英在旁越看越覺得田文鏡面目可憎,見弘歷端著茶杯隻是沉吟,遂大聲道:“你到底想怎麼樣,說明白點!”田文鏡毫不容讓,一字一板說道:“我根本不為已甚。請興仁兄回衙自己清理一下。這開封城已被我總督衙門嚴密監視。人身三尺世界難藏,他們畢竟難逃我的掌握!”
弘歷在劍拔弩張的氣氛中緊鎖眉頭,幾次要說話都咽瞭回去。柯英張興仁同情秀才,窩藏主犯的事不見得做不出來,田文鏡這般氣勢也逼人太甚。他也真看不下去這副嘴臉,但這種人偏偏皇阿瑪就喜愛!他陰沉瞭臉,剛說瞭句:“你們放肆!不審量自己身分,在我這裡大呼小叫,這是什麼體統?——”門外遠處雨地裡叭嘰叭嘰一陣腳步,邢建業跑到簷下稟道:“四爺,外頭一個秀才叫秦鳳梧,要見學臺大人,說他是秀才罷考的主犯,投案來瞭!”
幾個人一同站起身來面面相覷。張興仁臉上青紅不定,柯英用得意的眼神望著目光遊移的弘歷。田文鏡面現尷尬,幹笑一聲道:“他來投案,那再好不過。”弘歷卻道:“這人有膽,叫進來我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