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歷一行人與水賊惡鬥一日,天傍黑時船方靠岸,已是累餓得人人筋軟骨酥。收拾瞭細軟貢物登堤看時,一帶凹地過去,果然有一座大鎮,凹地上種著稻子,看樣子是取土修堤留下來的,也許因為這個大坑,交通不便,才沒在這裡設渡口。遠遠望鎮子,烏沉沉黑乎乎的,青白灰紫各色炊煙裊裊間倦鳥噪昏鴉翩躚。遠處驛道上鐸鈴脆響,得得馬蹄中不時傳來車把式的吆喝聲和甩鞭聲,近處稻田裡幾個老農持著鐵鍬在入水涸田,不時互相答訕幾句笑語。遠處巷落裡孩子們像是在捉迷藏,一陣陣傳來嘰嘰嘎嘎的笑聲……幾個遇難不死的人,乍入人間香火之地,都有一種說不出的溫馨柔和親切之情。弘歷欣慰地長出一口氣,邊走邊說道:“我真有點恍若隔世之感,今晚我們就住這鎮上。也不必忙趕路,歇透瞭再走——秦鳳梧,要不要你再卜一卦?”
“王爺識窮天下,這是取笑瞭。《易》雲‘再瀆不告’麼!”秦鳳梧嘻嘻笑道,“焉有一日之內連遭兇險的事,我們爺們不是倒黴透瞭麼?‘訟’卦說‘利見大人不利涉大川’,後頭一句已經應瞭。王爺回京是要見皇上的,這裡我又蒙瞭您的赦。這都是‘利見大人’,是麼?”
眾人說道,沿稻田埂仄徑過去,上瞭大路一箭之地,已是進鎮。大約這裡散集不久,牛馬市上滿地都是濕牲口糞,街上星星點點的“氣死風”燈下,賣水煎包子的,賣餛飩水餃拉面削面餑餑饅頭油烙饃饃一應湯餅的,勺鍋碰撞,並有燒雞鹵肉牛羊肉湯鍋,香氣溢滿街衢。這群拖泥帶水衣衫不整的人經過,引來瞭各色各樣的目光。他們也不理會,咽著口水徐步走著尋覓下處。最後在鎮西偏北處尋著瞭一處百年老店“王記客棧”,歇腳住下,一應飲食住宿,湯水侍候周備,也不必細述。
在索傢鎮歇息三日,弘歷等人已經將養得精神完足。第四日頭早,他們雇瞭走騾馱轎,特意又買一匹馬給弘歷坐騎,仍是行商模樣,取道黃陵、留光、牛市屯,迤邐往東北行來。路過留光時,弘歷想起王老五一傢,特意打聽“黃臺”這個地方。鄉人都說黃臺這地方康熙五十六年過水,已經沒瞭,王老五更是無從打聽,弘歷嗟嘆不已,也就罷瞭。一路詢問田文鏡官緘為人,也是眾口不一:有說清廉的,也有說苛暴的;有說愛民的,也有說殘民的,竟和官場對田氏評價一樣莫衷一是,問到後來弘歷也懶得問瞭。此時已入五月,天氣乍熱,中午時分驕陽毒曬,豫北十多天沒有落雨,大車道上浮士數寸,一踩一串白煙兒。弘歷先在山東賑災中過暑,最是畏熱喜寒,馱轎裡悶,馬上又曬得受不得,便令中午辰時歇腳,過瞭未時再走,雖然起得早瞭些,倒覺路上安逸。秦鳳梧名士風流,滑稽多智,一路吟詩說詞,打諢說笑,打疊瞭百樣殷勤討弘歷歡喜,因此也不覺寂寞。
這日行至鎮虎集,剛剛過瞭辰中。按劉統勛夜裡算計,上午多趕些路,晚間便可趲行到滑縣,與官府接頭,就可以沿驛站直送保定——他實在被黃河遇險嚇怕瞭,生恐這位執拗的王爺再遭不測。自己作為扈從臣子百身莫贖——偏是這天響晴無雲,早已熱瞭上來。那太陽未至當午,便把大地照得一片蠟白。道旁的早玉米、高粱和大豆紅苕地熱氣蒸騰,遠遠望去,房、樹像隔著水一樣在氣流中顫抖。莊稼的葉片都曬卷瞭,在逼人的暑氣中耷拉下來,偶爾一陣熱風吹過又歸寂靜,反而覺得更加燥熱難當。
“你們聽聽,樹上的蟬都懶得叫!”弘歷雖當盛暑,衣冠一絲不亂,在馬上一把接一把用手揩汗,對身邊騎著騾子的劉統勛道:“往前四十裡沒有集鎮,萬一有人熱倒瞭,連個救護處也尋不來。再說車夫騾子也怕受不瞭——延清,要走你先走,我是非要歇在這裡瞭。”劉統勛張望一下四周的青紗帳,舔著嘴唇賠笑道:“奴才也熱得受不得。到前頭小村裡先喝點水,尋個蔭涼地吃飯打尖,咱們從容計議。奴才那是為瞭主子好!”秦鳳梧見道邊有塊甘蔗田,稀裡嘩啦趟過去,嘣嘣撅瞭五六根又追上來,刷去蔗葉先遞給弘歷一根,一邊繼續刷葉子,一邊笑道:“主子您吃根兒,梢兒留給奴才。”又遞給劉統勛一根,自己撅斷一根,把根兒又遞給弘歷,其餘的都送到車上溫傢的,他齜牙咧嘴地倒啃著蔗梢,說笑道:“太悶瞭,說個笑話兒吧。北邊人和南邊人在中間遇上瞭,北邊人吹噓,‘我們那邊冷,冷得緊!摸鐵鐵咬手,觸石石沾皮。撒尿時一手拿根小棍,尿一出來就結冰,得隨時敲著,不然就連人凍住瞭。舌頭舔牙要先試試,不然就連牙凍一處瞭!’南邊人也吹,‘我們那裡熱,熱極瞭!太陽地裡放幾個老玉米,一會兒就熟,時辰長瞭就爆瞭玉米花兒。有一回我趕豬進城,一路都不敢停步,路上尋人傢喝瞭一碗水,出來豬都烤熟瞭。’……”弘歷聽得哈哈大笑,接過劉統勛遞上來的蔗根,一邊嚼著,一邊說道:“烤豬是沒有的事,五額駙去吐魯番,熱時在石板上攤雞蛋,一會兒就熟成煎餅瞭。”他指著道旁的玉米,笑道:“我出一聯,誰對出有賞!——今年的早玉米,旱得精細焦黃不長。”
劉統勛不長於此,一門心思想著合適的歇腳地,未及答話,秦鳳梧已經對上,“到後來給個穗,下場雨還差不多。”“敏捷!”弘歷笑道,怔著想想,吸著氣道:“怎麼總覺得你對得別扭呢?”車上傳來三個女人嘻嘻哈哈的笑聲,英英伸頭道:“四爺,他少對瞭一個字!”弘歷不禁揚鞭大笑,秦鳳梧道:“那就必成‘下場透雨還差不多’,要再不下雨,我們這地下跑的也要變成烤豬瞭!”
一語逗得眾人又是一陣嘩笑,都覺得暑熱好熬瞭許多。劉統勛在馬上遙指前方,說道:“前頭三岔路口那株老槐樹好陰涼,我們先歇下來再說,可成?”
“成!”弘歷手搭涼棚看瞭看,果見前邊路分兩岔,一向東北,一向西北,岔道口一株碩大無朋的槐樹,老椏虯根枝葉茂密,遮瞭足有一畝多地的大陰涼,確是歇腳的好地方。因一縱馬奔過去,飛身下來,一手解著項上扣得緊崩崩的鈕子,一手不停揮扇,仰臉看著濃密的樹冠,待眾人趕上來,笑道:“這樹是劉秀手植一千六七百年的歲數瞭呢!你們看那塊石碑。——可煞作怪的,這一路幾十裡連棵大樹也沒有!這個樹底下要是擺個茶桌棋盤什麼的,再有賣瓜果酒水的,還愁沒生意?這裡的人真怪!”一個騾夫打火點著旱煙猛吸一口,說道:“早先這裡樹多啦。田制臺那時還沒來河南,是個叫阿西喇佈的什麼黃子的在河南當巡撫。說這裡土匪多,一把火燒凈瞭,結果土匪也沒瞭,那邊娃娃河也幹他娘的瞭。沒有水,不光土匪不能過,好人也不行,這一帶遷光瞭。田制臺又叫栽樹。說也怪,樹有瞭,河裡也有瞭水,隻是不如先前大就是瞭。這一路過來的都是新遷戶,黃河沖瞭傢的,都安置瞭這裡。說是新墾的地,其實都是過去的好地荒瞭,又墾出來罷瞭。嗨——官們的想頭,咱死也不明白。”
這一番對田文鏡的評介仍是有褒有貶,弘歷聽得多瞭,隻無所謂地一笑。劉統勛看那石碑,隻寫瞭“漢光武帝手植此槐”,落款卻是“明弘治二年”。秦鳳梧便急著問騾夫:“附近有客店沒有,哪裡能洗澡,有沒有瓜田。”正亂著,古北道上過來一個小姑娘,隻可十二三歲,短袖衫青佈褲,赤腳穿著草鞋,手提著瓦罐沿路過來,連踢帶跳的口中還哼著曲兒。見這大一群人歇在樹下,詫異地看瞭看,指著東邊道:“娃娃河那邊能飲牲口。洗澡不成,隻有幾寸深的水。”秦鳳梧問:“喂,有瓜田沒有?”
“有的。”那姑娘又看瞭弘歷一眼,回答道,“我爹就是種瓜的現在瓜庵裡,連鋤地帶看瓜。你要買麼?”“買,買!”秦鳳梧喜得眉開眼笑,“我一買就二三百斤,吃不瞭兜著走!”說著跟瞭女孩便走。女孩又回頭看瞭弘歷一眼,像是思索著什麼去瞭。秦鳳梧張著臉隻是看劉統勛,劉統勛怔瞭一下才想起他沒錢,從袖子裡取出一把散碎銀子,約莫五兩的樣子給瞭他。秦鳳梧抽身追瞭上去。
小孩子趟著高粱地埂走瞭一袋煙工夫便到瞭瓜地,把瓦罐輕放在草庵前,喊瞭幾聲“爹”,一個壯漢才答應著從青紗帳中出來,手裡還提著一把鋤。女孩嗔道:“你就不瞅瞅天,賊熱的,過瞭晌再鋤就誤瞭你那半畝花瞭!”
“天旱。”壯漢赤膊蹲在地下,喝著罐裡的綠豆湯,訥訥地說道,“鋤頭底下三分水嘛。”女孩閃眼見秦鳳梧漸漸近來,撞得高粱葉子沙沙亂響,忙湊到父親耳邊輕輕說瞭幾句。壯漢先是一怔,放下碗盯著問道:“真的?!你看清瞭?”
“像得很。”女孩又變得遲疑瞭,“舍粥棚裡我跪得近,他眼下有幾顆細麻子,方才離得遠,沒有看清,待會回去我再仔細看——”說話間秦鳳梧已一頭熱汗過來,她便不再吱聲。
原來這壯漢就是王老五,被李衛發遣回省。那二百多人,田地多被水沖壞瞭,有的地修河堤挖瞭土方,不能再種。恰河南核實墾田畝數,滑縣原來墾荒的人都回瞭自己傢鄉,官府便賤賣瞭這一帶的青苗租給這些無地難民,分五年期以糧頂債,安置瞭這批人。當下見秦鳳梧過來,骨碌著眼珠子看瓜,王老五忙站起身,憨笑著道:“官人要吃瓜?西頭的好,那邊上的雞糞,隨便吃!”
“我要買二百斤。”秦鳳梧順手摘瞭一個甜瓜,“嘣”地掬開,青皮紅瓤白裡兒,咬瞭一口道:“好甜——多少錢一斤?”
“您是遠處走道兒人,出門在外的不容易,”王老五道,“二百斤瓜我給你送去,出一吊錢,成麼?”秦鳳梧邊吃邊道:“成!咱們摘,我們東傢等著呢!”王老五一邊摘,一邊套問:
“客官是做什麼生意的?”
“綢緞,瓷器。”
“發財——是從南邊來的?”
“我們生意大,南北都有分號。”
二人一遞一答正說話,稀裡嘩啦一陣響,一個赤膊漢子闖到地頭,摘起一個瓜掰開就吃,口中道:“日他奶的,這裡的人都死瞭,瓜地不靠路邊種,叫老子好找!——常掌櫃的,叫兄弟們過來,這裡有瓜!”隻聽遠處應瞭一聲,一片聲碰得莊稼亂響,冒出二十多個人來,都是滿身油汗,也不理會王老五三人,滿地裡踐踏著摘瓜,口裡咬著,手裡摘著,生瓜扔得到處都是。王老五氣得臉色煞白,忙低聲道:“別言聲,沒見都帶著刀,是——響馬!”秦鳳梧手一顫,瓜落到田裡,心裡盤算著鉆青紗帳逃跑。那個叫常掌櫃的趟著瓜地走來,問道:“喂,你們是一傢子?”
“不是。”王老五護住女兒,盤著辮子低聲說道:“他是買瓜的。瓜地是我的……”
“這兒離延津縣多遠?”
“回爺的話,順官道往西七十裡地。”
“走直道兒呢?”
“四十多裡吧?”王老五道:“寧走三裡光不走一裡荒,誰走這樣的莊稼地呢?”
常掌櫃的還要問話,一個賊人眼實,指著秦鳳梧尖聲叫道:“這不是黃河船上那個兔崽子秀才麼?這世界日他媽的真小啊!”
“小就小!”秦鳳梧沒等姓常的醒過神來,抄起一個熟透瞭的甜瓜劈臉砸瞭過去,打瞭個滿臉花。他也真滑溜,哧溜便鉆瞭高粱稞子裡,沒命地往回跑。強盜們扔瓜抄傢夥,一窩蜂般從後追瞭上來。一個強人用刀比著對王老五道:“挑起瓜,跟著爺走!”王老五答應著一邊挑瓜,一邊悄聲對女孩子道:“杏兒,快找你媽想法子!”那強人心不在焉地盯著外頭,也沒有聽見。
弘歷一幹人一邊在樹下歇涼說話,巴巴地等著秦鳳梧買瓜來,忽然聽到遠處一陣大呼小叫。轉臉看時,秦鳳梧瘋瞭似的撒腿從高粱地裡鉆出來,頭臉烏青,張著雙臂大叫“抄傢夥!抄傢夥!響馬來瞭——”他一個筋鬥從田埂上倒栽下來,又翻一個身,滿臉灰土臭汗,已是大花臉一般,抹一把跳起身來,指著青紗帳道:“賊人多!四爺,咱們趕緊到前頭屯子裡!”說話間高粱葉子一陣亂響,一群土匪發辮盤頂手持刀槍已擁下路來。劉統勛數一數,隻有二十多個敵人,算計除瞭邢傢兄弟,溫傢的和兩個丫頭武藝高強,又是大白天,盡可支撐一會兒,略覺放心,便急急說道:“主子,叫溫傢的斷後,邢傢兄弟護著,走!”
那常掌櫃的卻不急於進攻,站在路當中,手含在口裡尖聲呼嘯一聲,聽瞭聽,又是一聲,路南遠處便傳來一聲口哨,隱隱約約傳來嘩嘩的莊稼聲,遙遙還有呼喊聲。劉統勛見騾夫們都嚇怔瞭,怒喝一聲:“快!誰敢逃,立刻大棍打死!”此刻溫傢的和嫣紅已結束停當,下轎尾隨護送。溫傢的掣劍在手,對遠處賊人喊道:“喂——聽說過山東端木傢麼?你們要搶端木老爺子的鏢麼?”
“端木傢還會接鏢?老爺子封刀三十年瞭?”常掌櫃的大笑道,“你真會嚇唬人!——聽說你們妮子暗器好準頭,我挺著肚子硬挨,三鏢打倒我,咱們橋走橋,路走路!”英英早已掏出那盒圍棋子兒,相瞭相,覺得太遠,沒有把握地看看溫傢的。嫣紅卻手裡暗扣著彈弓和鐵丸,溫傢的一摸發髻,取出一個紙包,裡邊是一疊打磨得雪亮的蟬翼鐵鏢,口中道:“你不信我們是端木爺的門下,送你個信兒就明白瞭!”手中那鏢輕輕一捻,倏然間蜻蜓一樣直飛高天——卻隻盤旋著舞動,乘常掌櫃的凝神看天,低聲道:“打!”嫣紅一彈弓便將鐵丸激射出去,那英英也是奮力一擲,一把黑棋子兒沖胸打向常掌櫃的。常掌櫃的一心防著空中旋飛不定的蟬翼鏢,肚皮胸前早著瞭五六下,卻連個青包也沒有鼓起。他外傢硬功如此之好,眾人無不駭然。說話間那蟬翼鏢已又飛到常掌櫃的眼前,他伸手想捉,見那鏢旋轉得太快,蝴蝶般上下飄忽不定,往回縮時,左手拇指已被搪瞭一下,略一怔間眉頭又被碰瞭一下,頓時滲出血來,眼見那鏢旋力仍強,竟像長瞭眼一樣粘追著自己,嚇得連縱帶跳滾到一旁,直到飛鏢落地,才驚怔著爬起身來。
溫傢的又取出一片蟬翼鏢,冷笑道:“你信不信這獨門暗器?再給你來一枚?”常掌櫃的拱手道:“既是端木老爺的鏢,我們不要瞭。車上那個小白臉跟我兄弟們有仇,你留下自己走路!”溫傢的道:“你說得真美,這是我傢鏢主!”
“常哥,”那個黃水怪的弟子見常掌櫃的遲疑,忙湊到跟前說道:“不信別人,還不信我鐵頭蛟的?那個小白臉真的值五十萬兩銀子!我們黃哥要不是想獨吞,早得手瞭,您連一文也摸不著!這幾個婆娘腕子再硬,也挺不住我們四十幾個好手圍攻,過瞭這個村,可再沒這個店瞭!”溫傢的叫道:“姓常的,你是山東龜頂寨的黑無常吧?前年八月十五沒去給端木老爺子賀節?為一個鏢,要得罪遍綠林麼?黃水怪是雜牌水鬼,你要跟他賣命?”
黑無常低頭想瞭想,五十萬兩銀子對他的誘惑實在太大瞭。他黑沉著臉再不言語,將手一揮,說道:“上!殺光滅凈心裡清凈!”土匪們噢噢呼叫著又沖上來。邢傢兄弟前頭護著弘歷,溫傢的三人飛彈打鏢且戰且退,一時誰也奈何不瞭誰。正急切間,前邊屯子裡鑼聲大作,狗叫人嚷,誰也聽不清有多少人,喊的什麼話,劉統勛以為又來大股土匪,一眼瞧見大路北坡有座土地廟,忙大聲喝命:“都退到土地廟去!”
這是一座不大的廟宇,新建不久,隻正中一殿,塑著土地公婆二人,柱子上的泥漆摸著尚未完全幹燥。院落中間東西兩株大榆樹分居瞭正廟門前兩廂。也許正因此地樹木稀少,人們才特選瞭這裡建廟。周圍磚墻也都砌起不久,一切都十分簡陋草率。眾人一擁而入,立刻將弘歷擁進正殿,邢傢兄弟守瞭殿門,溫傢的和嫣紅英英守在榆樹下,三人六目盯著大門和院墻。喘息未定,外頭便聽一片嘈亂的叫嚷聲,刀器碰撞聲。溫傢的一躍上房,大喜說道:“四爺,這裡鄉民忠義,和土匪動上手瞭!”
原來王杏兒逃回村去,氣喘籲籲把外頭的事一長一短告訴瞭母親。那女人一聽裡頭有救援過自己的恩人,操起鐵鍋出門邊敲邊大喊大叫:“外頭人【1】們聽著,在南京送我們回來的那位爺叫土匪圍在屯外瞭,那些鱉王八們隻有二十來個,都出去打啊!誰不去是窯子【2】裡養的瞭!”其時剛過正午,在傢歇晌的男人也有百十人,聽受難的是恩人,土匪又不多,立時篩鑼打盆地叫喊聚集起來,手裡舉著又把鐵鍬、斧頭、鐮刀、鎬鋤镢銑,還有的拿著大棍,吆喝著互相壯著膽蜂擁出村。見一群土匪正要攻土地廟,雙方立時混戰成一團,土匪們單打獨鬥原是些好手,無奈這些莊稼漢人多心齊,教師【3】不如冒失,倉猝之間竟被打瞭個手忙腳亂,四散奔逃。那黑無常又踢又打又罵才將人眾穩住。亂問王老五乘人不備,抽出扁擔便追,卻迎頭碰上跑過來的鐵嘴蛟,被王老五一扁擔打得就地磨瞭幾個旋兒,一屁股坐瞭地下發昏。
此時弘歷已經出瞭土地廟觀戰,見鄉民們雖勇,一來沒有領頭的,二來沒有軍事經驗,知道隻要匪眾略加整頓,殺回來後果不堪設想,思量著大聲喝命:“邢建業,你們四個上,不要叫他們喘氣,一個活的也不要逃掉!”
“喳!”
四兄弟叉手答應一戶,立刻領頭殺瞭過去。那群土匪喘息未定,鄉民們又嗷嗷叫著沖過來,心慌意亂間已被砍翻五六個,其餘的一轟而散,漫莊稼地四散奔逃。劉統勛在旁在大喝一聲:“鄉親們,不能留後患!拿賊呀,我們主子說瞭,拿住一個賞十畝地!”鄉民們興奮得大發鼓噪,立刻分頭沖進青紗帳裡窮追,邢傢兄弟隻盯死瞭黑無常,膏藥似的粘著,跑到哪裡追到哪裡,那黑無常一個不留神竟掉進瞭井裡!其餘土匪雖然悍勇,無奈喪瞭鬥志,地形也不熟,不到半個時辰,皆都束手就擒,倒是挨瞭王老五一扁擔的鐵嘴蛟見機得早,不知什麼時候溜得無影無蹤。也虧瞭弘歷,臨時安排,就將土地廟作瞭監房,挑出三十名精壯鄉民隨邢建義輪流看守,撫恤受傷百姓,按每畝七兩銀子官價發放賞銀,忙得連熱暑也忘記瞭,直到天黑才算諸事妥帖,此時滑縣縣令程榮青已帶著衙役們趕來。鄉民們放翻瞭兩頭豬,五六隻羊,買酒設筵,就在王老五傢大院熱鬧。弘歷、劉統勛、程榮青坐瞭首桌,王老五一傢和秦鳳梧相陪,與眾人頻頻舉杯相賀。酒酣耳熱間,鄉民們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地描繪日間情景,無不滿面紅光酲然欲醉,直到起更時分方才各自歸傢。
程榮青卻一直惴惴不安,見人散瞭,一邊隨弘歷進堂房,口中請罪道:“田制臺憲諭早已過來瞭,奴才沿官道佈置瞭一下,太草率荒唐。王爺在奴才境裡出這樣的事,真是辯無可辯,奴才這裡專聽爺的發落。”說著便跪瞭。
“這是外省流寇,”弘歷說道,“再說你也不知道我走這條道兒。”見王氏送上熱毛巾,杏兒端著熱水進來,弘歷將腳泡在盆子裡,用熱毛巾揩著臉,一邊思量一邊說道:“這次賊人突發襲擊,這個屯叫——叫槐樹屯的吧——槐樹屯鄉民義勇兼備,奮起殺敵,匪眾才得全軍覆沒,這都是貴縣平時教化有方導民有術。因此,功勞還是你的。”因見杏兒跪上來替自己搓洗腿腳,弘歷誇瞭一句“好伶俐丫頭!”又道:“你就按這個宗旨處理這個案子,申報田文鏡,至於我,提也不要提。”
“這個——奴才怎敢貪天之功——”
“就這麼說。”
弘歷站起身來,趿著鞋適意地擺瞭幾下雙臂,又道:“所有人犯,明天一早你親自押送回縣。嚴加鞫審!”說著踱出院外,輕輕揮著扇子遙望天上星河,眾人隻好亦步亦趨地跟著。
“四爺,”劉統勛說道:“為首的那個黑無常,我們該帶走。”
“唔?”弘歷仰著臉,星光暗淡,看不清他什麼臉色,卻隻沉吟不語。秦鳳梧十分機警的人,已猜到劉統勛話中之意,因道:“這夥子匪賊,苦苦窮追四爺,必定有所指使。再說,由您親自處置,也解恨些。”他沒說完,弘歷已經領悟,點頭道:“此仇豈能不雪?就是這樣,貴縣報上去一個‘匪首諢號黑無常者,為鄉民誅殺’,也就是瞭。”
程榮青這才明白這位王爺的心思:不想張揚自己遇難的事。這樣一來,匪首被殺,匪眾全殲,一古腦兒都成瞭縣裡功勞。這真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他心裡不由一陣狂喜,見弘歷擺手命退,諾諾連聲帶著衙役退瞭下去。弘歷便命邢建業,“把那個黑無常帶到這裡來!”說完踅回瞭上房。因見王老五一傢五口都垂手侍立著,便笑道:“彼此知道身分瞭,就有這許多形跡。你們是主人,我們是客,這就擺平。”
“不是這意思,”王氏斂衽福瞭兩福,說道:“您不但救瞭我們一傢,槐樹屯一半的人都是爺從舍粥棚提攜到這地步的。您就不是貴人,還是我們恩人呢!”杏兒便端上一盤削好瞭的甜瓜,小聲道:“井裡湃過的,請爺趁涼用!”
弘歷拿起一塊咬瞭一口,沁涼香甜,不禁高興地撫著她的發辮笑道:“好丫頭,可惜你娘太疼你,不然跟瞭我北京去,幾年就出息瞭!”王氏忙道:“死鬼那是把孩子往火坑裡送,爺這樣的好人傢,我們巴都巴望不上呢!——癡妮子,爺收留你去北京享福,還不趕緊磕頭!”杏兒早已俯下身子,就磕瞭不計其數的頭,起身將弘歷換下的衣裳便拿瞭去。一時見邢建業帶著垂頭喪氣的黑無常進來,王傢的人才退瞭出去。
“黑無常,”劉統勛見弘歷給自己使眼色,便自坐瞭,沉著臉問道:“你知道自己犯的什麼罪麼?”
“知道,”黑無常梗著脖子道,“殺頭的罪。走黑道那日我就預備著這一天瞭。呸,他奶奶的,過二十年——”
“又是一條好漢。對吧?”劉統勛道,“可惜的是不止殺頭而已。你不是殺人越貨,是謀害!且謀害的是當今萬歲駕前皇子四阿哥,寶親王爺!你掂量掂量,逃得掉這一剮麼?”
黑無常睜大瞭眼,愕然打量著弘歷。隻見弘歷穿著月白寧綢長衫蹺足而坐,腰間系一條明黃臥龍帶,綴著漢玉墜麝香袋,手裡一把素紙湘妃扇不緊不慢地搖著,將一根油光水滑的辮子輕搭在肩頭,面白如月目如漆星,看著自己輕輕點頭,清華神韻中帶著威氣,一副龍子鳳孫派頭。黑無常怔瞭半晌,說道:“就是皇上,我已經做出來瞭,也是沒辦法的事。我認命!”弘歷冷丁地在旁插問瞭一句:“黑無常,聽說你是出瞭名兒的采花賊?”黑無常急得眼瞪得銅鈴一樣,大叫:“你聽誰說的?叫那兔崽子站出來!殺官的事我有,劫鹽船的事我也有,就是不糟蹋女人!這是黑道上有名頭兒的,不然我也不敢去吃端木傢的筵席!起小我爹就掰著嘴教我,做強人是天作孽,弄女人是自作孽。我們黑道也有黑道的規矩道理。你隻管查,查到一起,剁碎瞭我喂狗!”
“盜亦有道,這是莊子的話。嗯——夫妄意室中之藏者,聖也;入前,勇也;出後,義也;分均,仁也……”弘歷喃喃誦念幾句,隻一笑又斂住瞭,“其實殺頭、凌遲、碎剁,都不是最酷之刑。昔日魏忠賢當國,動輒活剝人皮——延清,你看他如何炮制?”劉統勛一邊尋思著弘歷用意,搖頭道:“明朝有剝皮之刑,都是把人殺死再從容剝皮、揎草、風幹。”秦鳳梧道:“魏剝人皮是活剝。用熱瀝青澆灌全身,再用冷水激硬,一塊一塊剝下——皮剝瞭,人還要活十二個時辰呢!”
三個人有意渲染酷刑,連在裡屋的嫣紅姐妹都聽得心驚肉跳,大熱天兒一個勁打寒顫,黑無常也蒼白瞭臉,低著頭,兩腿不由自主籟籟發抖,隻是不言語。
“你不肯‘自作孽’,還算善根不斷。”弘歷冷冷盯著已被打下氣焰的黑無常,“我佛作則行道以慈悲為懷。世有不可救之心無不可救之人。我取你不采花這一條,可以為你開一線生路。王臣匪賊其實隻一念之差。你在盛年,又有一身本領,我亦很惜你,你不可自誤!”這番話又威嚴又夾著溫馨,既說天理又沿及人情世道,劉統勛手裡不知斷過多少案子審過多少人犯,老官熟牘稔知人性法律,也由不得佩服得五體投地。黑無常已自料無生理,想不到弘歷竟說得如此有情有義,崩角叩頭說道:“老爺這麼說,黑無常但凡是個人,還能不知恩,不感情的麼?小的為匪,也是叫業主給逼的瞭。康熙四十五年山東豐收,東傢八月十五奪佃,打死我兄弟賣瞭我侄女,我一怒之下就——燒瞭汪傢寨,投奔龜頂山寨,當瞭三年小嘍羅熬瞭個二等頭目,就因為前頭寨主王倫采花劫嫖婦女,我們翻臉火並,殺瞭他眾人才推我坐瞭頭把交椅……”他說著,觸動往年傷情事,禁不住五內俱沸,伏地號啕痛哭。眾人被他的破鑼嗓子號得無不淒惶。
“那龜頂峰離這裡往返七百餘裡,又是太平世道。”劉統勛柔聲問道,“你怎麼敢犯渾到河南劫票?你也忒大膽的瞭。”說完偷看一眼弘歷。黑無常拭淚道:“那個跑瞭的鐵嘴蛟,他爹在世和我是把兄弟。五天頭裡上跟我說,有一路鏢,肥得很,帶的銀子有十幾萬不說,鏢主的仇人肯出五十萬銀子買他的人頭。各路人馬都調到南北官道上等吃塊肥肉,誰劫下來分三十萬,其餘黑道朋友分二十萬。總是我鬼迷心竅,帶著弟兄們就下山瞭……”
“誰——誰出五十萬?”
“回老爺,不知道。”
“嗯?!”
“真的!”黑無常抬起頭來,急急分辯道,“鐵嘴蛟說他也不知道。隻說主人來頭大極。各路都由一個道士主持,還有一個滿口京腔,嘴上沒長胡子的老公兒,叫潘世貴,是京裡哪個貴人府裡開革的。我們這一股把守延津,限期今晚趕到。別的我真的說不上來瞭。”
弘歷聽得心旌搖動,已經斷然肯定瞭自己原來的猜想,他想不到平日溫文爾雅,揖讓謙遜的三哥居然下得這樣的辣手,而且不惜動用江湖匪盜沿途設卡,必欲置自己於死地而後已!思量著,已有瞭主意,突兀一句對黑無常道:“你沒有騙我,我也不騙你。我可以赦瞭你。你想走也可以,想留也成。”
黑無常瞪大瞭眼。
“我替你想,留在我這裡好。”弘歷臉上毫無表情,“因為你罪案未消,官府照舊要拿你。你的匪眾已全數擒獲,回山寨也做不成勾當。你自己怎麼想?”“我願隨爺左右執鞭墜鐙!”黑無常毫不猶豫地說道,“不是情極無奈,這年頭誰還往黑道上鉆?”弘歷點頭微笑,指著秦鳳梧道:“他也是犯瞭罪,我赦免收留下來的。看來我還有點功德,你先前殺官劫路,這個罪名兒瞭不得,要分兩步棋兒走。先到密雲我的莊子上當個副管傢,過兩年事情息瞭,換個名字補到營裡,幾仗打下來掙個將軍副將的,也不是什麼稀罕事。這麼著可成?”他輕描淡寫,為黑無常勾勒瞭後半世的如花似錦前程。黑無常全身的血幾乎都湧到瞭臉上,心怦怦急跳,幾乎要暈過去瞭,半晌才搗蒜價磕頭,隻是喃喃一句:“爺是我的再生父母……”
“我從來奉旨欽差,都是微服來微服去——人傢太熟悉我的脾性瞭。”弘歷盯著燭影嘆道,“就是秦鳳梧講的,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知命者不立乎險墻之下,告訴程榮青,明兒我和他同路走,通知李紱派人接我,我要風風光光進北京城!”
註 釋
【1】外頭人:即男人。
【2】窯子:即妓院。
【3】教師即武功教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