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熙返回湖南永興,已是天近重陽。北京城此時秋霜已臨,紅葉滿城,山染丹翠水濯清波,闊人們攜友擔酒登高消寒,觀賞秋景,一般人傢已在忙著預備柴炭,貯存冬菜,修理火炕,準備過冬。湖南地氣溫暖,仍舊竹樹繁茂,雲蒙雨灑,似是北方剛入初秋模樣,山峰翠繞溪流滑暢,舉目一望四野傷心一碧。他一路步行回來,顧不得身體勞倦,趕回自己傢拜見瞭母親,和弟弟妹妹一傢吃瞭團圓飯,盤桓瞭三四天。弘時通過曠士臣送他三百兩銀子,他留瞭二百兩安置好瞭傢,便到曾傢營去尋訪自己的老師曾靜。
“好好!”曾靜聽瞭張熙出去這一年的活動情形,把曠士臣寫給自己的信放在燭上燒瞭,滿是皺紋的臉上綻出欣喜的笑容說道:“不枉我教導你一場,你也不枉這萬裡奔走。真正是英才好兒郎!賢者不以成敗論英雄,何況事情還是大有可為!”一邊說一邊叫老伴給張熙上飯。他今年五十四歲,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大一點,頭發都灰白瞭,拉雜辮在一處,略長的臉顏色黑紅,兩道花白的壽眉下一雙深邃的三角眼,時而一閃,透著精明強幹,鬢邊和嘴角的須髯梳理得一絲不亂,直垂到胸前,有點超俗脫凡的飄逸之感。見張熙直盯盯看著自己,曾靜笑道:“我是老瞭,你倒還是走時模樣,隻看去深沉得多瞭。”
張熙見師母端過飯來,忙欠身起來接過,說道:“謝謝師母。”又轉身對曾靜道:“邊吃邊談吧——啊,還是傢鄉飯好吃!——情形就是學生方才講的那些,後來三阿哥實在太忙,我和曠老師談瞭幾次,因不知道老師這邊有什麼安排,沒往深處說。”
“何必說透呢?”曾靜一笑,將兩本書順桌子推過來,“這是我的兩本書,剛剛校刻出來的樣書,你拿去讀讀——曠士臣他輔佐的是三阿哥,學的是趙高毀秦的路;我學的是張良,走義兵揭竿,天下景從的路,其行不一其心無二。如此而已。”張熙匆匆扒完瞭碗中的飯,剩下的魚湯和臘肉兌瞭開水喝下,揩揩頭上的汗,忙拿起老師著的兩本新書。隻見一本封皮上寫著《知新錄》,另一本則叫《知幾錄》,叫瞭一聲“好”,說道:“察情而知幾,溫故而知新——好!”曾靜拈須微笑,說道:“《知新錄》都是老生常談,我寫的五胡亂華時的政情民情。還有宋遼金元的,加瞭自己的讀書見識。‘知幾’篇采集古今祥瑞災變,說的是天人感應。文章合為世而著,開章明義還是聖人的話,‘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
張熙又翻看瞭一下,果見《知幾錄》中密密排行加註:彼年黃河清而天下亂,此年隕石落而英主逝,還有當時名宿的論斷及後來驗證情形。又以解釋《易經》形式,從義理和象數細加詳評,十分周密圓到。“十幾萬字的書,一時哪裡看得完瞭?下去再瀏覽吧。”曾靜按煙點火抽瞭一口,噴著煙霧說道:“還是你走時我說的那句話,大清如今氣數已經將盡瞭。凡將亡之國,必定要出個昏暴之君倒行逆施。你來瞧瞧這個雍正——篡皇位、欺兄弟、逼母後、殺功臣,這且都不去說他。他的政令,一頭栽培田文鏡鄂爾泰李衛這樣的酷吏,一頭壓制楊名時孫嘉淦這些敢言正臣。鄉間士紳要一體完糧應差,草間小民,又逼著人傢背井離鄉墾荒。他自己宮室車馬玉帛供奉,還要聚斂天下之財,無分貴賤良莠一網打盡地整治!縱觀吏治,橫看民心,他不是個暴君?
“年羹堯是征邊立功勛名卓著的大將軍,有功於他也有恩於他;隆科多是托孤重臣,威重望高,也是一言不合立下天牢。他這樣行事,像嶽鐘麒這樣的人怎麼能不疑不懼?”
曾靜斜靠在椅上,一邊凝望著外邊綠得像要流淌下來的山巒,一鍋接一鍋抽著煙,思索著說道:“你方才說的對,秀才造反不成。要不是張興仁這樣的義烈之臣營救,你已經身首異處瞭,所以勸嶽鐘麒起兵確是上策。”“學生願意再走一趟西寧。”張熙想著老師的話,和自己的經歷印證著,愈想愈覺得雍正確實是獨夫民賊,已經到瞭眾叛親離的地步。嶽鐘麒高張義幟起兵東下,天下揭竿響應的壯觀景象,自己從僚幕中,倚馬草詔討伐無道的事業激得他渾身熱血沸騰。他騰地站起身來,聲音也變得有點嘶啞:“嶽東美不敢進京述職,終不是長久之計,我看他還在舉棋不定。這種事拖下去,朝廷準備好瞭,再幹就遲瞭。所以我要早去!”
“少安毋躁嘛!”曾靜磕瞭煙灰站起身來,在屋裡踱瞭幾步說道:“勸嶽鐘麒造反,事非尋常,你不準備好,等於飛蛾投火,他或者拿你去請功邀賞呢?”
“那怎麼會?他是嶽武穆的子孫!”
“自古忠臣出逆子,不能以這衡量,既自認是漢傢兒男忠臣後代,他當初就不做這個官瞭。”曾靜額頭的皺紋折起老高,“這要好好想想,我覺得還是從利害入手勸動他再曉之以義,好生寫一封書信讓他能反復讀,反復回味。他怕的是雍正誅戮功臣,就從這上頭下手,然後再講嶽鵬舉與金人為敵,忠義氣概千古留芳,要他明曉春秋大義。這篇文章寫不好,你不能去!”
“那就請老師構思動筆。”
曾靜回頭上下打量張熙,半晌才嘆道:“你也要想明白,你這一去猶如荊軻西行,兇多吉少。我已經老瞭,什麼都置之度外瞭。你可是上有老母,下有幼弟弱妹!”
“這些我早就想好瞭。”張熙慨然說道,“傢裡我也交代過。我的母親也是深明大義的人!”
七天之後,張熙與曾靜師生灑淚而別。計算日程,從永興到西寧要穿越湖北河南陜西甘肅四省總約三千多裡,張熙已抱定必死之心,也不計較山水遙遠,隻帶瞭四十兩銀子,其餘的硬塞瞭老師傢用,背著曾靜給他的一件老羊皮袍便上瞭路。曾靜直送出二十裡去,才依依揮手,直到看不見他的背影才回來。張熙一路再無半點牽掛,吃幹糧住冷店夜宿曉行隻是趲趕,待到西寧,已是雍正七年正月。
西寧已經是一座兵城。這裡自允出兵入藏,多半居民已經內遷,年羹堯設空城誘敵來攻,逼著城裡百姓在城外當“誘餌”,又死瞭一批逃亡一批,幾經和羅卜藏丹增在此血戰,又殺死餓死不少。城裡隻剩下些喇嘛寺和中原來做茶馬生意的商人,多數空房都號瞭作兵營。隻有幾傢稀稀落落的騾馬店散處城裡,舉目一望冰冷刺骨的勁風裹著黃沙在大街小巷橫沖直闖,滿街都是運糧運草的駱駝,在狂舞的風沙中不緊不慢地走著……張熙尋瞭一傢幹店,在燒得滾熱的大炕上和一群駱駝馭手們擠著睡瞭一夜,把剩下的五六兩銀子都買瞭水,痛痛快快洗瞭個熱水澡,換瞭一身衣服,穿上曾靜送他的皮袍。打問清楚大將軍的行轅在城西,一聲不言語,提足瞭精神徑投大營,讓守門的戈什哈進去通稟:“我是湖南專程來的,有故人給嶽大將軍的一封信,請代煩通稟。”
“請問尊駕高姓大名?”
“哦,我叫張熙。”張熙望著灰蒙蒙天穹下風沙中的大將軍行轅正門,說道,“我有極要緊的書信,一定要面見嶽大將軍。”
那戈什哈不再說什麼,帶瞭張熙的名刺進去,約莫一袋煙工夫才出來,笑著說道:“嶽大帥正和幾位將軍會議,您跟我來。”張熙點點頭,跟著那個親兵,卻從儀門進去,在校場一個偏門又進內院,在一間很高大空曠的簽押房裡安置瞭。那親兵說道:“這是大帥的簽押房,他正在議事廳安排軍務,一會就下來。壺裡有熱茶,您好坐。”說完便去瞭。
張熙獨自一人坐在嶽鐘麒簽押房裡,突然覺得有一種離奇的感覺:前日在北京,昨日去湖南,今日又來到這風沙酷寒的西寧,人生變遷竟是如此的不可思議!打量這簽押房時,中間一張公案桌放著紙硯等物,貼墻一個長條桌,疊著一摞一摞尺來高的文書;北邊一條大炕,鋪著虎皮褥子,上面安瞭個炕桌;南邊靠門支著茶吊子,水氣在炭火中絲絲冒著白煙;東窗下一溜白木板凳,其餘一無長物。隻西墻長條案上方掛著一幅字,卻隻有兩個:
氣靜。
既無題頭也無落款,在這屋裡十分顯眼。張熙心裡閃出第一個念頭就是“清寒”。多少有點忐忑的心安靜下來。
“叫高師爺——高應天,明白麼?叫他過來一趟。”外邊一陣腳步聲,一個粗重的聲音在大聲吩咐,“你去傳令軍需司,昨晚凍死瞭兩個值夜站崗的,皮袍子毛都掉光瞭,庫裡要有,都換下來。要短缺,發文命甘肅將軍甘肅巡撫,限七天運到!”
接著,厚重的棉簾一響,一個五短身材的中年漢子進來,九蟒五爪蟒袍外套著仙鶴補服,腳下穿著一雙齊膝牛皮高腰靴子,濃眉如帚,黑紅臉膛上一雙小眼睛精光四射——一望可知這就是雍正朝第一名將嶽鐘麒。張熙已是站起身來,眼瞧著跟前來的七八個軍校幫著他脫換冠服,拍打身上的浮土,嶽鐘麒仰著臉隻是沉思,他心裡驀地一陣緊張——本來鉚得很足的勁,突然信心若有所失。
“你叫張熙?”嶽鐘麒換瞭件醬色江綢面猞猁猴皮袍子,看瞭一眼兀立發呆的張熙,一笑說道:“好相貌,英俊男兒!專門從湖南來下書,這個天氣真不容易。”張熙這才醒悟過來,喊一聲“嶽大將軍安好!”便跪瞭下去,叩頭道:“小人是湖南生員張熙,奉老師石介叟之命,有機密要緊的事面稟將軍!”嶽鐘麒詫異道:“不是說送信來的麼?”
張熙頓瞭一下,看瞭看屋裡幾個人。“噢,你是說他們?”嶽鐘麒一笑,說道:“這都是老兵痞。跟我幾十年,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多要緊的機密大事也沒有背過他們。你有話隻管說,有信隻管取出來。偏是你們這些讀書人,忸忸怩怩的煞有介事!”幾個軍將聽瞭也都一笑。張熙思量,這種情勢下無論如何不能先開口,便撩起皮袍角,“嗤”地一聲撕開瞭,小心翼翼抽出一封信雙手呈上,說道:“大將軍請過目。”
“一筆好字!”嶽鐘麒端詳瞭一下信封,信手抽出信來,第一眼便嚇得身上一震:
湘水石介叟頓首拜上宋鵬舉元帥武穆少保之後東美將軍麾下
他翻眼看瞭看張熙,接著又默讀信件。那信寫得很長,從略概述瞭嶽飛抗金,百死不回的英雄氣概,陳明當時情景,若是高宗信而不疑,力主決戰,傾東南之力橫掃中原,百代之下決無風波亭之遺恨。接著又談歷代功臣受主猜忌,勛名赫然功垂竹帛然後身死傢亡的慘禍……嶽鐘麒一邊看,覺得上面的字麻花花一片亂跳,一時間頭漲得老大,陡然間曾靜筆鋒一轉:
夫昔日之“金”即為女真之族,狼狽蹂躪中原而後遁逃長白山興安嶺改稱曰“滿”。是滿之祖為君祖之仇,乃少保之子孫有如東美者反為仇之臣!此豈以為孝?彼蠻類之族,豺狼之心,蛇蠍之性,雖竊有神器,實華夏之難劫。子曰夷狄之有君不若諸夏之亡也,是以此獠非但非君,且為吾諸夏之仇也。以仇為君而事之,豈得為忠?昔年羹堯助紂為虐,殺良報功,竊得勛名無雙,此固彼之不仁也,然一言不合於中朝,身死而無聞。將軍以彼為法,豈得與仁與智歟?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將軍乃戀棧於偽朝,茍延於危疑之間,擁兵處兇險之地,將軍之危危若朝露!君知之否?五百年有王者興,自建炎年至今,恰已適其數,君以忠良之後,英資天表,懷億萬兆華夏兒女同愾之仇,高張義幟復我漢傢衣裳,則鼓一鳴天下皆起,十萬熊虎之士不出三秦,陸沉百年之中原可以復蘇矣!石介叟疾首椎心痛陳
嶽鐘麒看到這裡,已經通身是汗。竭力按定突突亂跳的心,嶽鐘麒雙眉緊蹙,說道:“這確是一封性命交關的信,一輩子能讀到這麼一封信也不枉為人瞭。隻是——隻是這石介叟,像是一個人的號,當然我不能計較。但我既承信任,總該知道他是誰,總該見一面才好呀?”
張熙拉得弓弦一樣的心松瞭下來,嶽鐘麒看信時,他緊張得臉色蠟白,一顆心差點跳出腔子外,簡直比熬受酷刑還要難忍。此刻心智清明,態度也就隨便從容瞭許多,因一揖說道:“現在我隻能稟知麾下,這是我的老師。三墳五典八索九丘能通,天文地理風角六壬皆貫。東美大將軍隻要心同此意,旗幟一張,老師千裡萬裡朝夕可至。”嶽鐘麒頭搖得像個撥浪鼓,說道:“難以憑信。”
“張熙也是七尺之軀,我留在這裡為質。”張熙昂然說道,“您舉事之時老師不到,您殺我祭旗就是!”
“這麼大的事,單憑你我他,恐怕也難辦起來。”
“隻要照信上說的辦,天應人歸,有的是人擁護。”
“你們看看這位少年娃娃。”嶽鐘麒對幾個聽得如墮五裡霧中的軍將笑道:“他來勸我造反,又信不過我。我要這麼帶兵,你們不嘩變才怪。”幾個軍將都以為嶽鐘麒開玩笑,不禁哄然大笑。
張熙感到一種被人輕蔑的羞辱,“刷”地站起身來,說道:“大人如不相信,就放我走,大人如要邀功,人頭就在這裡。何必譏笑?!”“放走——邀功——哼,譏笑?”嶽鐘麒冷笑一聲,“你太嫩瞭,年輕娃娃!快講實話,派你來的是誰,你又從哪裡到這裡的?”張熙此刻才知道嶽鐘麒的真意,此時自己身陷天羅地網,絕無生還之理,因仰天大笑,說道:“嶽飛後代原來如此,哈哈哈……”
“來!”嶽鐘麒聲音冷得像結瞭冰,“拿下!”
“喳!”
“拖出去,抽四十篾條,狠點!”
“喳!”
幾個戈什哈眨眼間就把這個座上客揪瞭下來,拉到外邊廊下縛在柱子上,噼裡啪啦就是一頓猛抽。
“送後堂用刑,”嶽鐘麒聽不見張熙一聲呻吟,氣得三屍暴炸,大聲喝令,“隻要不死,什麼刑都可以用!”他端起杯子喝瞭一口水,嫌涼,又親自去茶吊子上倒,又傾在手上,燙得手一縮,“豁朗”一聲把杯子摜得稀碎。恰高應天一步跨進來,怔著道:“外頭打人,裡頭生氣,大帥這是怎的瞭?”嶽鐘麒喘瞭口粗氣,指瞭指案上的信,一句話也沒說。
高師爺幾步上前,拿起信,頭一行看完兩腿就是一軟,順勢坐瞭木凳上,定著神又仔細看。嶽鐘麒道:“盡著有人拿著屎盆子往我頭上扣,他還來送把柄!這世道怎麼瞭?似乎人人都活夠瞭!我這裡軍事旁午,忙得四腳朝天,他還要把禍推給我!”高應天緩緩折起信,問道:“大帥,你打算怎麼辦?”
“這個案子應該刑部問。”嶽鐘麒道,“大枷拷起解送北京!”高應天道:“萬萬使不得。你一公開解送,或者遲滯審問,元兇首惡拿不到,禦史們雞蛋裡頭還要挑骨頭呢,立地就要彈劾你姑縱主兇,這事辦得利索瞭,不但那些說你是嶽飛後代,圖謀不軌的謠言不攻自破,說不定幫著皇上查出一個潑天造逆大案。不但無禍,而且有功呢!你把這功勞拱手送給刑部那起子齷齪官兒們麼?”高應天是嶽鐘麒幕僚裡最不起眼的一個。叫他來,原為訓斥他糧草調度失宜,此刻嶽鐘麒早已把這事忘到瞭九霄雲外。他用欣賞的目光看著這位其貌不揚的小個子師爺,說道:“老高,這見的是!你說怎麼辦?我現在最怕這小子咬碎瞭牙一聲不哼。”
高應天撫著稀疏的黃胡子,悶著孤拐臉思量,說道:“那當然。那還要出新謠言,說蒼蠅不抱沒縫的蛋。不定說是你預約在先毀約在後又想邀功——想送您忤逆,什麼話編派不出來?”他頓瞭一下,雙手一合,瞇縫著的眼睛裡貓一樣放著綠幽幽的光:“苦肉計——對。”
“唔?”
“大帥這樣幹一下極好。”高應天嘻嘻笑道,“使勁打,打得吐瞭口最好。打不怕這廝,直娘賊的咱們再用軟功。一上來就哄,他不定反而起疑心呢?”
嶽鐘麒咀嚼著他的話,半晌才道:“我這裡正保奏人呢。不拘怎的,先保你個軍功道臺。”
張熙被打得遍體鱗傷,昏迷中被人搡進一間小房子裡。他也見過府衙過堂,也瞧過巡撫衙門三堂會審,衙役們將犯奸婦女按在燒得通紅的鐵鏈子上,一股青煙兒就人事不省。比起那個刑罰,他也覺得這幹軍務們下手忒毒瞭些……先用鹽水蘸皮鞭子抽,抽得還要出米字形花樣,待全身都是“花樣”,滲出的已不是血,而是黃水。軍校們喝著酒,慢慢燒烤著通條,一點一點照著“花”樣烙描……疼昏瞭烙醒,烙醒瞭再烙昏,就這樣重復……
半夜時分,在燔灼似的疼痛中,張熙漸漸醒轉來。他渾身都是焦痂,反而覺得疼楚並不那麼難忍,隻是口中渴,渴得從咽喉到心臟都幹裂瞭。他頭稍微側仰瞭一下,發現自己躺在一間隔著土墻的小套間裡,身下是暖烘烘的火炕,炕下桌上依稀能看見花杯茶碗。他想喊人要水,但又倔強地繃緊瞭嘴,漆黑的夜中隻能看見他一雙眸子幽幽地閃著光。忽然,隔屏風兩個人低得近乎耳語的交談傳過來:
“喂……醒瞭嗎?”
“沒有。哦,是高——”
“噓——你們沒弄點水給他喝?”
“這是個倔驢性子,醒著時候不渴,昏迷時候灌著喂瞭幾次。”
“軍醫來看過沒有?”
“來過瞭,都上瞭藥。說請大帥放心,一點內傷也沒有。當然,疼是免不瞭的。馬軍醫說,隻要好好吃喝,幾天就好瞭。”
“噓——趁他昏迷,你再去喂點水,我去見大帥。”
幾聲極輕的腳步響過,外間沒瞭聲息。一個穿著號褂子的老兵舉著油燈進來,覷著眼瞧張熙時,張熙忙閉上瞭眼。一陣倒水聲響,老軍嘆息一聲過來,接著張熙便覺唇邊一涼。這一次他裝著不省人事,不再拒絕喝水,貪婪地喝瞭一大碗,又半昏半迷地蒙矓過去。
“張熙——張先生……”
一個帶著哽咽的聲音在耳畔叫道,接著燈光一亮,張熙睜開瞭眼,卻是那位兇神惡煞似的嶽大將軍站在眼前。他哼瞭一聲,想背轉身去,箭鉆心價的痛楚止住瞭他。
“張先生,我來看你瞭。”嶽鐘麒眼中滿是柔和的光,湊近瞭張熙。高師爺在旁邊掌燈,幫著嶽鐘麒查看著傷痕,小聲道:“不妨事的,大人,都是皮肉傷,老馬他們還算會辦事。”
一滴冰冷的水落在張熙脖頸上,張熙激得一顫,凝神看時,竟是嶽鐘麒的眼淚,高應天在旁勸道:“大帥,不要傷感嘛……張先生養好瞭我們再細談。”張熙一眼不眨地盯著嶽鐘麒冷冰冰說道:“你是滿傢大將軍,我是漢傢冤魂,我們有什麼好談的?”嶽鐘麒像猛地挨瞭一棍,臉色蒼白得沒一點血色,緩緩卻步退到一邊頹然坐下,將臉埋在雙臂之間,仿佛抑制著極大的痛苦,渾身抽搐著啜泣。
“嶽大將軍是嶽飛老帥的第二十一代孫。”高應天冷冰冰說道,“你要再糟蹋他,我就叫人把你拖出去喂狗!反清,是滅門九族的大禍;復明,又是光耀千古的事業。你張熙憑什麼一紙書信就要我們相信?”張熙像被焦雷震瞭一下,渾身一個寒顫,口吃地說道:“原來……原來是試我?”
嶽鐘麒挨過身來,用粗糙的手撫著張熙的頭發,緩聲說道:“好兄弟,去年皇上調我進軍機處,我不敢棄軍赴任。也有那麼個人,到我軍中勸我起兵,他還不知從哪弄來的朱三太子諭令給我。我信瞭他,結果他送出去的信給我的人截回來,原來是雍正粘竿處的細作!你知道,我一身系漢傢安危,仰承祖宗英烈,要擔著很大很大的幹系的呀!”張熙死盯著嶽鐘麒的臉,但那張臉,那雙眼裡滿都是誠實的淚水,飽經滄桑的皺紋在燈下一折一折地放著光,掩藏著心底無盡的憂患。良久,張熙也嘆息一聲,問道:“你為什麼非要現在就知道是誰派我來?”
“我們不知你根底,焉敢跟你一處做這種事?”高應天冷笑道,“你真的是太嫩瞭。馬光佐的三萬人就駐在甘肅,勒格英的一萬五千人就駐在松潘。西安將軍瓦德清五萬軍馬都擋著路,你說一聲舉義旗,就能出三秦?既然來共謀大事,你就該剖誠相見,你自己不誠,卻要我們誠?你這個老師真有意思!”
張熙繃緊瞭嘴唇,嶽鐘麒和高應天這番做作深深打動瞭他,而且剖析出的理由也真是無懈可擊,他翕動瞭一下嘴唇,又抿住瞭。
“張先生也累瞭。”嶽鐘麒站起身來,“老高,明天你嚴嚴實實弄乘轎,送張先生走。給他帶一百兩盤纏。”
“慢著!”
張熙不知哪來的勁,一撐身子竟坐瞭起來,說道:“既是誠意,你們可願與我結為生死兄弟?”“有何不可!”高應天愣著沒有回過神來,嶽鐘麒已經慨然答應:“來來來,就這裡撮土為香,我們三人結為金蘭之好!”
於是二人攙著張熙下炕,在一盞忽明忽滅的瓦臺油燈下擬好誓詞,南面而跪,齊聲念誦:
今有嶽鐘麒、高應天、張熙三人面對昊天上帝並告祖宗神明。我三人心志同一,為天下蒼生,為光復漢傢偉業奮起共討滿清醜虜。生同此志,死同此心,願生生世世結為兄弟。如有違此志,叛兄賣弟者死於刀箭之下,永世不得輪回!
一陣驚風掠房而過,砂石打得屋瓦一片聲響。張熙低聲說道:“二位兄長,我的老師是……”
嶽鐘麒和高應天回到簽押房,二人在燈下相視一笑。高應天道:“既然已經知道瞭曾靜,大帥怎麼還和他優禮周旋?”嶽鐘麒道:“從現在起,我不再見他,由你和他打交道,直到拿住曾靜!——萬一他再弄假,我這一整治,再想唱戲比登天還難呢!唉……千古艱難唯一死,張熙要走正道兒,不失為一條好漢呢!”
“皇上那頭怎麼交待?”高應天提起瞭筆,“共同盟誓的事要不要寫?”
“寫。”嶽鐘麒略一思索,斷然說道,“原原本本地寫。要把我們萬般無奈,隻好計出下策的情形寫足,不必再提誓詞裡反滿復漢的話,隻說結為同生共死兄弟也就可以瞭。”
天色黎明時,嶽鐘麒的八百裡加急奏折已拜發出去直呈暢春園。
四天之後,由軍機處發出的八百裡加緊廷諭由北京直發湖南永興。
再越五日,永興縣衙傾巢出動,快馬緹騎直奔曾傢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