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阿雨笑容可掬地站在普拉托服裝批發市場門口等候,一輛汽車駛到。席勒先生從車上下來與阿雨握手。阿雨說:“歡迎席勒先生再次光臨普拉托。”席勒說:“謝謝您的邀請,也謝謝您派人到機場接我。哦,這就是您在電話裡說的那個批發市場?”阿雨回頭看看龐大的市場點頭:“是的,席勒先生。”

席勒瞇起眼睛打量著市場的外觀,頻頻點頭說:“我已經從媒體上看到關於這個批發市場的報道,很令人振奮。這必將對南歐乃至整個歐洲的成衣批發與零售格局產生深遠影響。走吧,我們進去看看!”阿雨笑著帶席勒入場。

阿雨和席勒四處走動著,市場裡依然火爆。不時有人跟阿雨打招呼,阿雨也報以禮貌的回應。席勒看著阿雨笑道:“看來您的人緣很好啊,阿雨•周女士。我想去您的攤位看看。”阿雨笑笑:“好的,請這邊走。”

席勒邊走邊聊:“我明白您請我來的目的瞭。您是對的,奧古斯特傢族控制瞭中歐的市場,這個批發市場,也許是奧古斯特傢族進入南歐市場的最佳平臺。我對此充滿信心。我在歐洲還沒有見到這麼大、這麼紅火的批發市場。我決定要加入進來!”阿雨說:“如果您有興趣,我會幫助您的。”席勒笑瞇瞇地問:“幫我租一個位置不錯的攤位?也許還能便宜一些?”阿雨笑道:“都有可能。”

席勒問:“您的攤位想必位置一定很好吧?”阿雨笑而不語,指指前面,兩人來到阿雨辦公室附近。席勒說:“阿雨•周女士,剛才來這裡的路上,我順便到塞薩爾先生的工廠逗留片刻,他們正在保質保量地工作。而我和您的合同已經過去二十幾天瞭,不知道訂單完成的情況怎麼樣?”阿雨輕描淡寫道:“還可以。”

席勒有些不快地說:“還可以?也許我給您的訂單並不大,可是……”阿雨笑道:“坦率地講,您的訂單的確不大,比這個訂單大得多的訂單,我也有一些,他們也一直來人來電話催問,我對他們的回答,和對您的回答都是一樣的,還可以。”

席勒臉色開始不好看瞭,問道:“那究竟是個什麼意思?這樣吧,一會兒看完您的攤位,我們去您的工廠看看好嗎?”阿雨說:“事實上,我在這裡沒有攤位,也沒有什麼工廠。”

席勒臉上矜持的笑容一下子消失瞭,質問道:“沒有工廠,您為什麼要跟我簽合同?您在這裡沒有攤位,那……您究竟是做什麼的?”阿雨轉身就走,並且笑著示意席勒跟上。席勒跟著阿雨走進辦公室,臉色不太好看。阿雨說:“請坐,席勒先生。”席勒看看這個辦公室,看看阿雨問:“這裡是總經理辦公室,您是要給我引見這裡的總經理嗎?”阿雨微笑著點頭。

席勒神色鄭重起來,打開皮包,拿出幾張印刷品。阿雨笑問:“這些是奧古斯特傢族的介紹吧?”席勒點頭:“是的,我想應該讓總經理先生對我們的情況有一個更深入的瞭解。阿雨•周女士,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您多半是總經理助理或者是這裡的部門經理吧?一會兒,還請您把對我們的瞭解,如實詳細跟總經理先生介紹一下。管理這麼大的市場,你的總經理先生一定很忙,不會有很多時間聽別人嘮叨的……”

一個秘書模樣的意大利姑娘進來,在席勒說話的時候,一直禮貌地站在一邊沒有開口,見席勒說完,禮貌地朝席勒點頭微笑示意,並用目光征求阿雨的指示。阿雨說:“請給席勒先生沖一杯中國香茶。”秘書給席勒沖茶。

阿雨走到辦公桌後,大咧咧坐在老板椅上。席勒見阿雨坐下,稍微愣瞭愣。秘書沖好茶,給席勒遞上一杯。席勒看著杯子裡的茶湯:“意大利女士也會沖中國茶?總經理先生看來是個中國迷。謝謝您,女士。”秘書說:“不客氣。總經理女士,還有什麼事嗎?”阿雨說:“暫時沒有,謝謝。”秘書走出去關上門。

席勒驚愕地看著阿雨問:“總經理女士?”阿雨說:“現在,我正式歡迎您來到普拉托服裝批發市場,席勒先生。”

塞薩爾的汽車從巴爾餐館門前駛過,兩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餐館內的窗邊。塞薩爾說:“停車,倒回去。”司機將車倒回去。塞薩爾看見窗邊共進午餐的是阿雨和席勒,兩人談得融洽,偶爾誇張地做著動作。

塞薩爾疲倦地走進公司辦公室,身後跟著同樣疲倦的維克托。維克托一屁股坐在沙發裡說:“父親,我們的佈料加工廠從來沒有這麼緊張地工作過。我擔心這麼高的強度,部分設備會出現問題。”塞薩爾說:“我早就說過,都是阿雨•周搗亂,讓我白忙兩個月不掙錢,還會把我的工廠累垮。這個阿雨•周,真是魔鬼!”

維克托說:“這就是她的報復?如果真是如此,倒也不是最可怕的。”塞薩爾搖頭:“我擔心這隻是開始。”

一個經理模樣的人走進來說:“塞薩爾先生,有個奇怪的現象。我們幾個工廠日夜趕制的佈料,都是交給A物流公司,他們會按照奧古斯特傢族提供的地址,直接運往奧古斯特傢族在歐洲各地的倉庫,然後再帶回那些倉庫簽收的回執,表示我們的佈料按時送到瞭。”塞薩爾問:“有什麼問題嗎?”經理說:“前面兩次的運輸沒有問題,可最近發出的佈料,卻源源不斷被送到另外一些陌生的地址去,那些客戶不在奧古斯特傢族提供的倉庫名單上。”

塞薩爾問:“你是說,我們這批佈料,沒有送到奧古斯特的倉庫,而是送給瞭別人?”經理說:“是的。”塞薩爾說:“那是這個物流公司的責任。盡快跟他們交涉,嚴令他們把貨物盡早運回來,否則會延誤我們的交貨時間。”經理說:“可是,A物流公司是奧古斯特傢族指定的,他們說這是奧古斯特傢族的指示。”

塞薩爾說:“哦?那你有什麼可擔心的?也許奧古斯特傢族希望我們把佈料直接送到他們的客戶手上,這樣可以節省時間。你盡快聯系奧古斯特傢族,跟他們確認這一點,讓他們給我們補上一份新客戶的名單就可以瞭。我們的佈料不管送給誰,隻要是奧古斯特傢族認可,都沒有問題。”

經理遞上一份名單:“這是剛剛送出去的佈料到達的客戶名單。您先看一下吧。”塞薩爾疑惑地看看經理,低頭研究名單。他眼睛忽然瞪起來喊:“建國•黃?大洲•劉?中國人!天哪,這一定是阿雨•周的客戶。”經理說:“是的,先生!在您收購我們工廠之前,阿雨•周女士曾經跟我談過收購的事情。當時,她跟我說她有世界上最大的客戶市場,那就是中國,相當於三十個意大利的市場……如果不是您的條件比她優厚,我的廠子可能就跟她幹瞭。”

塞薩爾死死盯著經理問:“阿雨•周給你留瞭一份她的客戶名單?你身邊還有嗎?”經理遞給塞薩爾另一份名單:“就是這一份,一個客戶都不差。”

塞薩爾比對著兩份名單,臉色漸漸變得通紅:“這說明瞭什麼?”經理看看塞薩爾的臉色,沒敢回答。維克托輕輕咳嗽一聲:“說明,雖然阿雨•周一傢工廠都沒有,卻按時給她的客戶交貨瞭。而她給客戶提供的佈料,是我們工廠為她生產的。”塞薩爾沒有說話。

維克托說:“可是,阿雨•周是如何做到這一點的呢?難道她花錢又從奧古斯特傢族手上買瞭咱們的佈料,再賣給她自己的客戶?”塞薩爾還是沒有說話。

維克托繼續說:“可是,奧古斯特傢族怎麼會同意她這樣做呢?除非她以很高的價格收購這些佈料,賠錢賣給她的客戶?她為什麼要這樣做?”

塞薩爾咬牙切齒道:“她賠不瞭錢。那天簽合同的時候,席勒在阿雨•周的幫助下,已經把我的價格壓到遠遠低於市場批發價。她從那一刻就開始打我的主意瞭……”屋裡很安靜,維克托和經理都目瞪口呆地看著塞薩爾。

塞薩爾說:“當時我並沒有猜透她的想法,以為她為瞭爭取席勒而故意壓價,現在才明白,她留瞭這麼一手!”維克托問:“您是說,奧古斯特傢族是阿雨•周的同謀?”塞薩爾說:“沒有奧古斯特傢族的支持,阿雨•周做不瞭這件事。這說明,阿雨•周和奧古斯特傢族是串通一氣,一起來對付我的!”

維克托說:“那我通知所有工廠停工,父親,到法庭告他們!”塞薩爾慘笑:“告他們?奧古斯特賣佈料給阿雨,一個買,一個賣,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並沒有違法。我們怎麼能打贏這個官司?如果我們工廠停工,不能按時交貨,按照合同,要對我們處以三倍罰款,維克托,你明白瞭嗎?”維克托點頭:“明白瞭。”

塞薩爾突然吼道:“不,你不明白!誰都不會明白!這是阿雨•周的奸計!因為我的多疑,因為我時刻擔心她的報復,擔心她收購工廠,在佈料市場上打垮我,結果阿雨•周沒花一分錢,就輕輕松松騙我上鉤,收購瞭那些工廠,為她收購瞭工廠!我,聰明的塞薩爾,普拉托最大的成衣公司和最大的佈料生產商,現在隻能頂著銀行貸款的壓力,不分晝夜地為她生產她想要的佈料。更可怕的是,現在阿雨•周掌握瞭佈料市場的客戶,話語權就在她手裡,她說生產多少就是多少,她說什麼時候停就什麼時候停,一旦工廠停止運轉,我們就無法付清貸款,這些工廠和我所有的不動產就會被銀行收走,結果是什麼?”

塞薩爾死死盯著維克托,維克托不敢回答。塞薩爾提高聲音:“結果是什麼,維克托?”維克托低聲道:“我們就徹底破產瞭,父親……”

塞薩爾喃喃自語:“這還不是最可怕的。”維克托驚恐地看著塞薩爾:“那,還有什麼比破產更可怕?”“我敢打包票,她在這些佈料上掙的錢,一定比我多,雖然她已經很有錢,並不需要這些。她隻是在報復我,而我認為,這僅僅是開始。我不知道下一步,阿雨•周還會對我做什麼。我的兒子,這才是最可怕的……”

屋子裡死一般沉寂。

巴爾等一大群意大利人在聚會。塞薩爾說:“阿雨•周就是這樣欺騙我的,讓我隻能在沒有利潤的情況下,為她工作,為她賺錢。而她躲在什麼地方偷偷取樂,心裡一定在嘲笑我們意大利人,愚蠢善良的意大利人……”

屋子裡一片竊竊私語。塞薩爾問道:“巴爾先生,您的店是怎麼盤出去的?”

巴爾聳瞭聳肩說道:“這個大傢都知道,我幹不過溫州人開的餐館,隻得關門。”

塞薩爾說道:“費洛朗先生,您現在幹什麼?”費洛朗說道:“失業在傢。”塞薩爾問:“您的制衣公司呢?”費洛朗苦笑:“叫溫州人給擠垮瞭。”

塞薩爾說道:“諸位,我的公司雖然還沒有被擠垮,可經營狀況非常危險,幾乎處在破產的邊緣。現在溫州人大量湧入普拉托,不光是我、路易、巴爾、費洛朗這四個人謀生艱難,我想大傢都一樣,要麼破產,要麼處在破產的邊緣,要麼在與溫州人競爭中被擠壓,處於劣勢地位,是不是?”眾人七嘴八舌地說著:“是。”“我也破瞭產。還有西蒙,不但破瞭產,而且債務纏身。”“我的公司連賠瞭兩年錢,今年再賠,我隻得關門瞭。”

塞薩爾說道:“大傢靜一靜。普拉托是我們的普拉托,是意大利人的普拉托,不是溫州人的普拉托。我們不能就這麼完瞭,要和溫州人抗爭。我們不能在自己傢門口被異鄉人欺壓,把溫州人趕走,我們就會像以前一樣生活從容、快樂。”

眾人齊聲說道:“對,就這麼做。”

“早就該把溫州人趕出去瞭。”

巴爾大聲說:“我能說幾句嗎?”塞薩爾做瞭一個請講的手勢。巴爾說道:“我以前餐館開得好的時候也擠垮過別人開的餐館。我餐館倒閉是因為我後來幹得不好,對此我沒有任何怨言。溫州人不是西西裡島的黑手黨,拿起槍指著您的頭來威脅,他們隻是在公平的環境下和咱們競爭。商場上沒有失敗者,怎麼會有成功者?沒有競爭的生意,怎麼叫生意?咱們輸瞭就得承認失敗,怒火發泄到溫州人身上是不對的。”眾人一片寂靜。

塞薩爾眼珠轉瞭轉,大聲說:“阿雨•周剛到意大利的時候,在巴爾先生的餐館打過工,那時她十二三歲,勤快、單純,我記得還救護過大衛的命。”說著他做瞭一個禱告的姿勢,“願大衛在天堂安息。巴爾先生對溫州人有好感,是正常的。現在阿雨•周已經不是當年的單純小姑娘瞭,她長出瞭獠牙,露出瞭貪婪的本性,成瞭一個專用不法手段集聚財富的小人。至於巴爾說的溫州人在公平的環境下競爭,請問他們低價雇用黑工,侵害設計師的版權、著作權,采用各種不正當的手段擠壓我們的企業,這公平嗎?”

巴爾說道:“以我看,你們當中有不少人反感溫州人不是出於公心,而是出於私心,主不會原諒你們的。”說著他走瞭。

費洛朗說:“塞薩爾先生,您說咱們該怎麼辦吧?”大傢七嘴八舌地說道:“對,我們聽您的。”塞薩爾說道:“我們要上街遊行,找市議會請願,找市長先生談,讓他們拿出辦法把溫州人趕走。否則在下一次選舉,把他們統統趕下臺!”

普拉托溫州同鄉會也在開會。電視開著,沒有聲音。胡文躍不安地說:“現在普拉托的意大利人要驅趕咱們溫州人,成瞭意大利甚至歐洲的爆炸新聞。在此之前,意大利乃至歐洲,沒有哪個城市發生過這種集體排斥一個群體的事情。事關我們的生意和前途,我把大傢請來,想好好商議一下,這件事怎麼處理才好。”

杜少英說:“那些生意被咱們擠垮的意大利人,對咱們不滿有一段時間瞭,隻不過埋在冰層下。這次能像維蘇威火山集中爆發出來,導火索就是阿雨和塞薩爾的私人恩怨。他隻是對別人提到阿雨對他的打擊,而對所有人隱瞞阿雨為什麼要打擊他,報復他。”

阿雨站起來說:“大傢想想林玉琪的死就會明白。其實嚴格說,這並不算是什麼復仇,隻是給他一個教訓,讓他嘗嘗滋味而已。我確實沒有想到,塞薩爾會利用部分意大利人的受挫感挑起事端,試圖把我和他之間的私人恩怨,擴大成為兩個群體之間的矛盾。”

黃曉剛說:“快看,又播新聞瞭。”說著抓起遙控器放大瞭音量。電視上出現主持人邊播邊插議會辯論的畫面:“現在市議會正在激烈辯論是否制定法案驅逐生活在普拉托的溫州人,議員們這一次沒有按黨派進行論戰,而是簡單分成針鋒相對的兩派。會場外有很多意大利人遊行,他們呼喊著口號,要把溫州人從普拉托趕走。”在場的人都是一臉愕然……

出現這種局面,是阿雨等人不願看到的。老祖宗說過,和氣生財,如果跟當地商人鬧得太僵,將來企業的生存發展都會成為問題,最好找個由頭和解。阿雨想到瞭市政府,由市長出面調解較好。

阿雨和雷蒙在一個年輕人的引領下,走到市政府小會議室桌前坐下。

阿雨說:“謝謝您,市長助理先生。”市長助理禮貌地點點頭:“基於現在普拉托的局勢,市長先生對於您提出的建議非常重視。一會兒,市長本人會來瞭解您和塞薩爾先生之間的一些誤會和糾紛,並及時進行協調處理。”阿雨說:“謝謝。”

塞薩爾和維克托走進小會議室,目光冰冷地看瞭阿雨一眼,然後在市長助理的引領下,坐在阿雨和雷蒙的對面。

維克托說:“現在害怕瞭,要跟我們調解瞭?早幹嗎去瞭?”阿雨和雷蒙一言不發。市長走進來,嚴肅入座道:“各位今天需要我做什麼?”

塞薩爾聳肩:“既然是阿雨•周女士提出的請求,您就問她吧。”阿雨說:“市長先生,謝謝您能接受我的請求,在百忙中約見我們。我想,塞薩爾先生的心裡跟我一樣清楚,我們之間的恩怨,在中國人和當地人的交往中,具有特殊性,也有一定的代表性。所以今天的會面,不是單純為瞭他和我。我會把我們之間的來龍去脈從頭到尾擺清楚,請市長先生裁定。不過,今天請求市長裁定的,並不是我和塞薩爾先生之間的誰是誰非,而是如何處理這種越來越顯得重要的是非和糾紛,或者說,在是非和糾紛轉化成尖銳矛盾之前,如何消解和融合……”

市長專註地聽著。

胡文躍、阿雨、於任飛、杜少英以及一屋子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在同鄉會會議室看電視。胡文躍說道:“現在市議會還在激烈辯論驅不驅逐咱們。阿雨上次請市長瞭解瞭她和塞薩爾之間的事情,據說市長在辯論中,還是替我們講話的,這讓咱們多少占據瞭有利地位,大傢說說下步咱們該怎麼辦?”

杜少英說道:“阿雨,你先說說吧。”阿雨說道:“市議員們在決定著咱們的命運,咱們可不能當旁觀者,也要積極參與進去,發出咱們的聲音,不能讓那些反對咱們的人一味給咱們抹黑。咱們要講清楚這些年來溫州人為普拉托發展做出的貢獻。”胡文躍說道:“對,我也是這個意思,大傢看怎麼樣?”眾人七嘴八舌地說道:“行,就該這麼辦。”“可以,我們同意。”

胡文躍說:“阿雨,你現在在普拉托知名度很高,咱們同鄉會要充分利用你在意大利人中的號召力,讓你站出來替大傢講話。我們在背後支持你,行不行?”

大傢用期待的目光看著阿雨,她堅毅地點點頭。

市政廳裡,眾議員們濟濟一堂。市長領著阿雨走進來。

市長說:“各位議員先生,咱們普拉托的意大利人討論溫州人去留的問題,討論得夠多瞭。我覺得有必要聽聽溫州人對這事的看法,這樣我們在討論問題的時候,可以站在一個公正的角度,在做決定的時候,不至於發生偏差。”說完他朝阿雨點瞭點頭,示意阿雨可以講瞭。

阿雨說道:“尊敬的市議員們,中午好。我叫阿雨•周,在普拉托我攤上瞭幾次官司,所以我在普拉托有些知名度。我這張不漂亮的老面孔,就代表著溫州人的形象,無論是好事兒,還是壞事兒,一提到瞭我,都不單純講我阿雨•周這個人,總把我是溫州人帶上,因此我想我應該改叫阿雨•溫州。”

市議員們都笑瞭起來。

阿雨正色道:“二十年前,我從中國溫州來到歐洲,才十三歲。我沒有喜悅,沒有夢想,有的隻是恐懼。十三歲,我在法蘭克福機場轉機的時候,胸前掛瞭一個中文牌子,上面寫著,我叫阿雨,好心人請告訴我,去意大利該從哪裡登機?沒人理我,我不停地給人下跪磕頭,一個法國老婦人把我領到登機口,她說,不要害怕,孩子,歐洲歡迎你,不過那要看你的本事瞭。”

“不久,我在意大利的冬天認識瞭卡喬先生。他是個流浪漢,卻是那麼樂觀浪漫,那時候我支撐不下去瞭,想回傢。卡喬先生每次聽我訴說完苦難後,都要給我拉一段歡快的馬賽曲。後來卡喬先生貧困交加死去,他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是,孩子,沒人願聽你的苦難,上帝太忙瞭,人們都很累,苦難是一杯美酒,夜深人靜的時候就著自己的眼淚喝下去吧。”

“那一年,意大利大赦,為瞭一個合法的身份,我從法國坐火車瘋一般朝羅馬跑。當我跑到移民局的時候,大門正要關閉,我努力把一隻腳伸進去,大門緊緊地夾住瞭我的腿。那位先生說,對不起,你來晚瞭,大赦結束瞭。我說,先生,我的腳已經進來瞭,您沒有理由拒絕我。那位先生笑瞭,說,羅馬不歡迎你,可沒辦法,誰讓你的腳這麼快呢?”

“目前在歐洲一體化、經濟全球化的大背景下,會有東歐、北非、東南亞、南美洲等地的人蜂擁而至,同樣無法保證那些沒有進取心的意大利企業主,在競爭中能立於不敗之地。而且這種競爭,對意大利企業形成的外部壓力將是暫時的,有益於意大利企業由服裝、皮具、餐飲這些低級的商業模式,向更贏利的電子、金融、商業、奢侈品等更高級商業模式的轉移,促成他們升級換代。我的發言完瞭,謝謝大傢,祝尊敬的各位市議員能有一個好胃口。”阿雨朝大傢微微鞠瞭一躬。大傢給阿雨鼓起掌來。

與此同時,溫州同鄉會在當地報紙、廣播、電視上做廣告,重塑溫州人的形象。胡文躍把報紙上的廣告念給大傢聽:“溫州同鄉會企業主向普拉托市民鄭重承諾,溫州人開的公司、餐館將雇用更多的本地人。溫州人的企業與普拉托市民共同成長,共同富裕。”

胡文躍的手機鈴響瞭,他接電話:“快說阿雨,我在聽。什麼?市議會開始投票表決瞭……”聽完電話,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半天沒有吭聲。眾人緊張地望著他,誰都沒有說話。胡文躍說:“市議會投票表決結果是,高票否掉提高溫州人入住和辦企業的標準的提案。普拉托大多數市民仍舊歡迎溫州人在此發展,對兼並他們的企業采取諒解的態度……”

眾人都如釋重負地長出瞭一口氣,默默無語。

塞薩爾呆坐在椅子上,出神地看著窗外。維克托說:“父親,怎麼辦?阿雨•周沒讓咱們轟走,我們還要繼續提心吊膽,日夜防范她的報復。”塞薩爾說:“兒子,我已經累瞭,很累。我不知道哪裡出瞭錯?為什麼阿雨•周總能立於不敗之地?為什麼有人總會幫她而不是幫我?”

維克托說:“也許,大多數人跟阿雨•周的想法更接近?是他們錯瞭,還是我們錯瞭?還是世道已經變得很不公平?”

正在這時,阿雨和雷蒙來到塞薩爾公司門外。雷蒙有些擔心地問:“阿雨,真的不需要我進去?”阿雨說:“不需要。”“那你保證會冷靜,對不對?”“我可不能保證冷靜,不過我可以保證不會出大事。”

雷蒙說:“那我還是不放心。我跟你進去吧?”阿雨笑嘻嘻地說:“既然你已經向我求婚,想把我的名字改成阿雨•雷蒙,那你就應該留在這裡等著我,心裡忍受煎熬。想做阿雨•周的丈夫,你就得學會承受這些。”

雷蒙說:“既然你已經答應做我的妻子,就應該在我的保護之下。”阿雨說:“我當然希望在你的保護之下,可我更希望在你不能保護我的時候,你還能夠堅信,由於阿雨•雷蒙的機智勇敢,她永遠是安全的。”

雷蒙無奈地看著阿雨走進公司大門。

塞薩爾辦公室的電話鈴聲響起來。維克托接電話問:“誰?”他捂住話筒,“父親,阿雨•周在外面請求見您,轟走她吧?”塞薩爾點點頭,維克托對著話筒喊:“讓她滾蛋!”塞薩爾突然搶過話筒:“不,讓她進來。”他放下話筒說:“兒子,我已經很累,不想這樣提心吊膽過日子,不如跟阿雨•周面對面做個瞭結。”

門開瞭,阿雨在秘書的引領下走進來。屋子裡很安靜,似乎誰都不想說第一句話。維克托打破沉默,冷冷道:“恭喜您啊,阿雨•周女士,您終於可以繼續留在普拉托瞭。”阿雨淡然一笑:“我今天來,首先是想感謝塞薩爾先生和維克托先生。那天在市長面前,正是你們的實話實說,絲毫沒有隱瞞真相,才讓市長先生如實地瞭解到我們之間的恩怨。”

塞薩爾不屑地說:“這沒什麼。您今天來有什麼事?”阿雨說:“我又成立瞭一傢成衣公司,由奧諾雷先生設計,幫我打造一個時裝品牌,叫‘YU&QI’。我希望能夠借助塞薩爾公司強有力的銷售渠道,為這個新生兒做推廣和銷售。”

塞薩爾的臉上現出一股怒氣和殺氣。維克托朝阿雨怒吼:“阿雨•周女士,您跑到我們公司,就是想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要求我們公司幾十年苦心經營的銷售渠道銷售你的產品?”

阿雨說:“不是要求,是請求,而且,我會有豐厚的傭金。”塞薩爾冷冷道:“這個我也知道瞭。還有什麼?”阿雨說:“除瞭傭金,我還會在我的批發市場裡為塞薩爾公司提供一個攤位,當然是免費的。”

塞薩爾挑挑眉毛,有些意外,很快又恢復平靜說:“知道瞭。還有呢?”阿雨說:“還有,是關於您收購的那些加工廠……”

維克托忍不住吼起來:“就是因為您,那些廠子已經閑置下來,因為根本沒有那麼多的佈料需要生產!”阿雨說:“以後就有瞭。我會以公道的價格,給你們下訂單,並且把從你們工廠買過來的佈料,放在我的批發市場裡,那些佈料將面對整個意大利、歐洲乃至全世界的銷售商。到時候恐怕這些廠子要忙不過來瞭。”

塞薩爾的身體已經在不知不覺中,由原來的後仰改成前傾,但他聲音裡的敵意一點沒有減弱:“這個我也知道瞭,還有呢?”阿雨問:“我能坐下說嗎?”

塞薩爾點頭示意阿雨請坐。阿雨坐下。

塞薩爾說:“還有什麼?”阿雨說:“差不多就是這些。”塞薩爾身體又改成瞭後仰,說道:“我們之間的恩怨並沒有真正瞭結,我對您做過的事情,現在一定還在您心裡某個地方隱隱作痛。您對我做的,在我心裡也是一樣。所以我不明白,您為什麼會跑到我的辦公室,為我提供這麼多誘人的好事情?阿雨•周女士,說句實話,對我們之間的爭鬥,我已經很厭倦。如果您還有什麼招數,就直接告訴我,咱們真刀真槍,痛痛快快地鬥一場,哪怕我死瞭也就踏實瞭。”

阿雨說:“我提供的那些條件,看來您並不相信。”塞薩爾說:“當然不會相信,背後一定有陰謀。”阿雨說:“沒有什麼陰謀,不過確實有個小小的請求。”

塞薩爾的臉色沉下去,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樣說:“我等著聽,什麼請求?”

阿雨說:“請你們跟我到一個地方去。”塞薩爾冷靜地問:“什麼地方?”阿雨說:“我朋友林玉琪的墓地。”

此話一出,塞薩爾和維克托一愣,對視一眼,不知所措。塞薩爾似乎明白瞭什麼,他低下頭沉思著,而維克托則示威似的瞪著阿雨。阿雨不著急,安靜地看著他,也看著塞薩爾。

塞薩爾抬起頭來說:“好,我去。”維克托說:“父親,她是在威脅我們!”

塞薩爾擺手:“我想我明白瞭阿雨•周的意思。正好我也有話要對林小姐說,我們走吧。”阿雨微笑起來。

在林玉琪墓地,阿雨依偎在雷蒙懷裡,眼圈紅著。塞薩爾父子垂首站在墓前,神色肅穆。

阿雨說:“玉琪我相信,今天我請塞薩爾先生來看你,你不會怪我。因為這些年,你一直在這裡看著我在普拉托所做的一切,你的心會跟著我的心一起慢慢發生變化。雷蒙說得對,愛是永恒的主題,恨不是……”

塞薩爾靜靜地聽著,靜靜地看著。

阿雨說:“當然,我也替你給瞭塞薩爾先生一些教訓,是教訓也是反擊,不是致命的復仇,沒什麼大不瞭的,我想塞薩爾先生已經明白這一點瞭。所以,你接著往下看吧,塞薩爾先生的心,也會跟我們一起慢慢變化……”

塞薩爾眼睛裡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已經有些濕潤瞭。

阿雨說:“塞薩爾先生,我想請您告訴玉琪,您的公司願意幫助‘YU&QI’時裝在意大利乃至歐洲的銷售和推廣。這是玉琪生前的意願,請您現在就告訴她您的決定,好嗎?”塞薩爾皺皺眉頭,沒有立即回答。

阿雨說:“您知道,我本人完全有這個實力,可我覺得,由您來做這件事情,才是對玉琪最好的交代。這也許是她最想看到的結果。”

塞薩爾說:“讓我一個人待會兒好嗎?”阿雨看看塞薩爾,點點頭,拉著雷蒙離開。塞薩爾說:“維克托,請你也離開一會兒。”

阿雨和雷蒙站在樹下,看著不遠處的墓碑前,塞薩爾獨自靜靜地站立。塞薩爾的嘴抖動著,訴說著,他的肩頭有些抖動。一會兒,塞薩爾朝阿雨和雷蒙走來,他走到阿雨近前,點點頭。

阿雨說:“謝謝您,塞薩爾先生。”塞薩爾說:“應該謝謝您,阿雨•雷蒙夫人。我先走一步,明天,我們就開始討論‘YU&QI’時裝在歐洲的推廣和銷售工作。”

阿雨說:“謝謝,塞薩爾先生。別忘瞭,在普拉托還有許多我們可以一起做的事情。”塞薩爾笑笑,與阿雨告別,和維克托一起走向汽車。

汽車裡,塞薩爾父子看著不遠處,阿雨和雷蒙站在林玉琪墓前。維克托問:“父親,您剛才在林玉琪的墓碑前,都說瞭些什麼?”塞薩爾說:“我向林小姐道歉,表示深深的遺憾和悔恨,真誠地請求她的原諒。”維克托默默點頭。

塞薩爾道:“我還說,阿雨•雷蒙夫人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女人。以前我把她妖魔化瞭,我在跟一個妖魔戰鬥,就像堂•吉訶德那樣。可是最後才明白,妖魔是在我自己的心裡。這樣的中國女人,不要試圖做她的敵人,要做她的朋友。”

在他們的視線裡,阿雨和雷蒙迎風而立。

阿雨看一眼墓碑說:“玉琪,用不瞭多久,我就會帶你回傢,一起回中國。”她說完和雷蒙走向汽車。

阿雨的臉上滿是自信的微笑。雷蒙一直看著阿雨的側影,欣賞著,沉思著。

他說:“你真是一個不可思議的中國女人,阿雨。”

阿雨莞爾一笑:“回中國一定帶上你!讓你看看中國的大街小巷,萬傢燈火裡面,到處都是我這麼不可思議的中國女人。”雷蒙說:“是嗎?可我隻愛你一個。”

阿雨挽著雷蒙,不再說話,隻是往前走,往前走。

《溫州一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