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杭州郊區的曙光襪子廠昏黃的辦公室裡,楊雪彎著腰,在陳江河的辦公桌上翻看著各種各樣的書,那雙纖細的手放下這本,又拿起另外一本。“這些書是裝門面的吧!你連哲學、心理學也看?”陳江河一臉無辜狀,攤開雙手說:“美女,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你要給我留點面子啊!”陳江河掉頭面對坐在木沙發上的山下,嚴肅地說:“你們的機器存在問題,如果再出故障,山下先生,我們必須退貨,你們還要承擔我們的經濟損失。”
山下滿臉疑惑,連連搖頭用日語嘟囔著。楊雪像看戲一般冷笑著翻譯:“他說這種機器壞的幾率是萬分之一,可運到你們這裡,所有的部件輪番壞瞭一遍。”
“難道山下先生還懷疑我們?您看看……”陳江河拉著山下胳膊,無辜地指向四周閑散的工人說,“工人都幹不瞭活瞭,產品也生產不出來瞭,最該著急的是我們!”
山下看瞭一眼窗外悠閑嬉戲的工人,搖著頭長長地嘆息著走進車間。陳江河剛想跟隨,山下轉頭警惕地瞪著他。陳江河賠笑著說:“明白,我的明白!”陳江河做瞭請的姿勢,暗中朝楊雪使瞭個眼神。
楊雪嘟囔:“簡直就是笑話!”
車間大門一關,陳江河像變瞭個人似的轉身狂奔到伏擊處,有工人默契地遞上望遠鏡,後墻幾個工人已經搭好雲梯。陳江河攀緣到屋頂,小蔣早已趴在上面。陳江河輕聲問:“你們技術科的人都就位瞭?”
“放心吧,廠長!埋伏的都準備好瞭。”
山下自言自語地拆卸著機器,楊雪背著手,餘光瞥著房梁。陳江河舉著望遠鏡,山下拆卸的動作瞬間被悄然放大,盡收眼底。車間角落氈佈下,也露出瞭望遠鏡,從另一個角度觀察著山下。
“三紗道換鋼扣,挪走斷針保護器,換輔色。拆雙速馬達,緯度密度……”
陳江河下著口令,身後坐著一位技術員,嘴裡咬著筆,快速在圖紙上標註著,輕聲問:“多少?”
楊雪用日語不時詢問著什麼,又用中文感慨道:“雙速馬達這麼難拆啊,緯度密度數3、5、11……”
山下隱約聽到什麼,抬起頭神色詫異,警惕地掃視四周後,循著聲音往車間角落走去,離潛伏的技術人員越來越近。
陳江河趴在頂棚,緊張地屏住呼吸,小蔣也一動不敢動。
“啊!”
山下猛回過頭。“老鼠,大老鼠。”楊雪指著頂棚用日語說。
陳江河納悶:“她說什麼?”
小蔣轉頭朝陳江河說:“廠長,老鼠。說屋頂爬著大老鼠。”
山下回到機器旁,貓腰調試。身體卻擋住瞭角落裡技術員的視線。
“那馬達怎麼組裝,你看清瞭嗎?”
“廠長,看不見瞭。”伏在頂棚的小蔣緊張地輕聲說。
陳江河搶過望遠鏡:“關鍵時候掉鏈子,不是讓你兩邊都安排人嗎?”
陳江河爬到房簷上,朝下面輕聲叫道:“老嚴,看你的瞭!”
老嚴早有準備,朝陳江河會意地點點頭,抱著保溫瓶走向車間大門。
車間大門被拍響,山下無奈地上前開門,吼叫。老嚴擠出笑臉,從保溫瓶中拿出冰棍:“山下先生,米西米西,冰棍的有,降降溫,休息休息!”
楊雪背著手仰望屋頂,陳江河幹脆將瓦揭開,探進頭指著桌上的鏡子比畫。楊雪挪動鏡子挑好角度,轉頭看陳江河時,身後轉來瞭“咣當”的關門聲,山下已經憤怒地走過來,剎那間楊雪縮回手,陳江河也將瓦片輕輕放回。
山下放心地回去修理瞭。車間角落氈佈下的望遠鏡對準瞭鏡子,山下的一舉一動都看得清清楚楚……
廠長辦公室裡,收音機響著革命京劇《紅燈記》,陳江河心靜如水,隱藏著小小的得意勁,他想,如果是戰爭年代,我不就是李玉和、李向陽瞭嗎?他端起茶杯喝瞭口茶,真誠地感謝楊雪說:“這些都是我們自己生產的男襪女襪兒童襪,禮輕情意重,不成敬意。”
“你罵誰呢,我還沒結婚!”楊雪抱著胳膊,異樣的眼神看著面前那堆襪子。
“先存著啊!楊雪同志,這次要不是你積極配合,我們也拿不下鬼子。真不知道該怎麼感謝您。”
“陳江河,別說得跟打仗一樣,別以為我是被你策反的軍統女特務,行嗎?你們這是在偷技術。”楊雪哭笑不得,一眼就揭穿瞭陳江河的鬼心眼。
陳江河收起笑,拿過合同:“還真不是,你看合同上面明明白白寫著,一旦機器交付使用,不設任何技術壁壘。可我們剛用瞭一個月,就發現咨詢費遠遠高於我們買機器的錢,這不是欺騙嗎?我們是土,是鄉下人,是沒見過世面,可也不能這麼坑我們啊!”
“就算你們摸清瞭技術環節也沒用,陳江河,你怎麼那麼幼稚啊!零部件你們誰搞得懂?再說馬達和電腦模板都不是國產的,到最後還是要找他們。”楊雪用異樣的表情看著陳江河。
“我還就不信這個邪!楊雪你來,我帶你看看我們的秘密武器。”陳江河推門出去,楊雪疑惑地看著他背影。
推開門,小蔣正帶著幾個人在緊張地研究焊接模板,墻壁上貼滿圖紙。一臺剛組裝好的電腦提花機啟動運行瞭。小蔣興奮地說:“廠長,我說怎麼啟動不瞭呢,原來我們比山下少瞭兩個拆裝程序!”
楊雪吃驚地看著,陳江河轉身微微一笑:“我們也有自己的大學生技術員,這一個月我們一刻也沒閑著,足足跑瞭五個省十一個市,終於研制出瞭雙速馬達。”
楊雪呆呆地站在那:“零部件哪來的?”
“楊小姐,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在買你們那臺機器之前,我們廠長就已經摸清:你們的零部件都是從大陸生產運過去的,可一轉手價格就翻瞭幾十倍!”小蔣得意地說。
楊雪吃驚地看著陳江河。陳江河憨憨一笑。“是福建沿海軍工轉型的兩個廠傢生產的。既然我們是同一戰壕的戰友瞭,我就給你透露個秘密,我們的小蔣比小日本還多設計出瞭幾十種程序。”陳江河神秘地說。
“你們早就準備好瞭?”
“天下難事,必做於易,天下大事,必做於細。我陳江河從不打無準備之仗,彈藥早就備齊,隻等山下過來。”
“廠長,這是銷售科給我們襪子取的幾個名稱,您看看。”
楊雪一旁冷笑:“還沒賣呢,就想著做品牌瞭,您這思維夠超前的。”
陳江河憨憨一笑:“自行車騎永久,白酒喝茅臺,奶糖大白兔,手表戴大上海,我們的襪子也總得起個讓人記得住的名字!”陳江河皺眉思索,“這事我做主瞭,就叫玉珠牌!”
楊雪詫異地看著陳江河。
屋裡人都喃喃回味:“玉珠牌?”
二
小王旭歡蹦亂跳地盯著桌子上剛買的十四英寸電視機,王大山則在院子裡用力抓住天線桿轉動著方向,駱玉珠拍窗大叫:“再往右,再……停!”閃抖著雪花的屏幕突然傳來歌聲—萬水千山總是情,聚散也有天註定……
駱玉珠抱住兒子坐下,癡迷地看著影像。王大山剛要進屋,電視又刺啦模糊起來。母子倆同時叫喊:“不要動!”
王大山哭笑不得,抓著天線桿一動也不敢動……
小王旭已經甜甜睡去,幽暗的燈下,駱玉珠縫補著衣服,哼著《萬水千山總是情》的曲子。“你唱得真好聽,以前我沒聽你唱過。”
王大山蹲在電視機前,好奇地看著駱玉珠。
“做夢也沒想到,在傢裡就能看上電視。”
駱玉珠咬斷針線微微一笑:“這算什麼,人傢國外還有更大的電視機,還有彩色電視,帶顏色的!”
“帶顏色的,那得啥樣啊?玉珠,工長說我就要提幹瞭,等過兩年攢下錢,我給你們娘倆換彩色的!”
駱玉珠溫馨一笑,轉身靠在丈夫肩膀上:“大山,今天我們買電視機時,我看見人傢墻上掛的全是演員掛歷,過兩天我想去南邊進上百十本,一準賺錢!”
“你這腦子真的跟別人不一樣,怎麼有那麼多主意。”
“我以前賣的比這個……”駱玉珠笑著抬頭,才察覺到丈夫的眼神,把後面的話咽回。
王大山轉身抱住駱玉珠,動情地說:“我不想我的女人出去跑,往後掙錢的事都歸我,一個女人傢風吹日曬的,不好。”
“你們站上的人又說我啥瞭?”駱玉珠雙手扳過丈夫的頭,微笑看著。
駱玉珠笑起來,甜蜜地將額頭頂住丈夫的頭:“讓他們說去,大山,我們要過好日子瞭,你信不信。”
“大山,大山!”門突然被敲響,趙傢慶的聲音從外面傳來。
王大山看瞭眼駱玉珠苦笑:“以後再不敢說人壞話瞭,說誰誰到。”
駱玉珠捶瞭丈夫一下,王大山笑著推門出去。駱玉珠透過窗戶看見趙傢慶和大山嘀咕著什麼,王大山臉上猶豫瞭一下,最終點瞭點頭。
王大山推門進來,駱玉珠眼巴巴瞧著他。
“趙傢慶說傢裡有急事,他老婆病瞭,求我去頂班。”
“為什麼總要你頂班?他就是想打牌,下午我還看見他老婆四處逛呢。他們就知道欺負老實人,你……哎!要下雨瞭,帶上雨衣!”
“總得有人頂班啊,你先睡,天亮我就回來瞭。”王大山收拾好工具已經推門出去瞭。
窗外隱隱傳來瞭滾動的雷聲,駱玉珠擔憂地嘆息著。
迷糊中駱玉珠做瞭個夢,夢見自己被人劫持,哭喊著:“爸!爸!我想回傢!”大雨中,爸爸捂住臉背過身去,自己越哭喊掙紮離傢越遠……駱玉珠摟著小王旭斜靠在床邊,滿頭是汗,突然睜開眼一個激靈坐起。
駱玉珠輕輕地給兒子掖好被角,看瞭看床頭小鐘,焦慮不安地望著窗外的瓢潑大雨。駱玉珠在屋中徘徊,雨越下越急,突然又一個閃電雷擊,駱玉珠仿佛察覺到瞭什麼,看瞭看依然熟睡的兒子,便拿起一件雨衣推門出去。
駱玉珠披著雨衣一路小跑,遠遠地就聽到趙傢慶老婆在哇哇大哭,鐵路工段辦公室裡的人在勸著:“大傢正在尋找,傢慶不會有事的,嫂子你別哭瞭!”
“他要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活瞭!”趙傢慶老婆滿臉是淚。
駱玉珠擠開門口看熱鬧的人。“工長,出什麼事瞭?”
工長煩躁地甩開她的手:“哎呀,你就別添亂瞭!趕緊多派些人去找!”
駱玉珠臉色蒼白,聲音顫抖:“你們告訴我,到底出什麼事瞭!”
“北線滑坡瞭!值班的人掉溝裡去瞭!”旁邊的人說。
趙傢慶詫異地擠開人群走進辦公室,看著自己老婆說:“吊死鬼,你哭什麼呀?”
所有人都鴉雀無聲,掉頭驚詫地看著趙傢慶。趙傢慶老婆也瞠目結舌地瞧著丈夫。趙傢慶莫名其妙後退一步:“這是怎麼瞭?都看我幹嗎呀?”
“大山!”駱玉珠身子一晃,吐出一聲淒厲的喊叫。
眾人還沒緩過味來,駱玉珠已經跌跌撞撞,奪門而出……
鐵路醫院手術室門前,駱玉珠失魂落魄地坐在長椅上,工友們面面相覷,都是一臉焦急。“玉珠,我叫嫂子先去傢裡看小旭瞭,你心放寬點,大山福大命大,不會有事的。”
駱玉珠默默點頭。
趙傢慶在老婆的陪伴下,從拐角處探過頭來,顫巍巍地走到駱玉珠面前:“嫂子你別急,大哥肯定沒事的!”
工長上前抓住趙傢慶的領口,嚴厲詢問:“趙傢慶,滑坡的時候你去哪瞭?你這是逃離崗位知不知道?是逃兵!你等著組織追究你的責任,等著懲罰你吧!”
“工長,我就在班上啊!我冤枉啊工長!”趙傢慶見事態嚴重,急忙撒起謊來。
“你在班上?那大山幹嗎去瞭?”工長皺起眉頭,用疑惑的目光盯著趙傢慶。
“我……我不知道啊!”
駱玉珠抬頭憤怒地看著趙傢慶,猛地站起將一旁勸慰的趙傢慶老婆推開。此時手術室的門推開瞭。駱玉珠被眾人簇擁著圍上:“怎麼樣,醫生?”
醫生搖搖頭:“脊椎斷裂壓迫神經,腦中又有血塊,沒辦法實施開顱手術。我們已經盡瞭最大努力。”
“醫生您想想辦法,您救救他!”駱玉珠雙膝跪倒在地。
醫生扶起駱玉珠:“命是可以保住,但也是植物人瞭。”
走廊中隻有駱玉珠的哭泣聲,眾人面面相覷,看著醫生離去。
趙傢慶靠在墻邊望著醫生背影,又轉頭看瞭看哭泣的駱玉珠,暗自松瞭口氣……
王大山一動不動地躺在病床上,頭部裹紮著,鼻子內、手臂上都插著管子,駱玉珠伏在一旁含淚看著丈夫:“大山,你說話得算數,你答應過我們娘倆,還得換更大的電視機呢,還得換彩色的。小旭還在傢裡等著爸爸呢!你得扛住,大山!”駱玉珠哽咽著,忍不住淚水橫流。
“完全喪失自理和感知能力,而且隨時會出危險。別說咱們這個小醫院,就是送到北京總醫院也沒用。”醫生與工長在門外的說話聲,傳進屋裡。工長焦急詢問醫生,您這話的意思是人救不回來瞭?
病房寂靜無聲,駱玉珠緊緊攥住丈夫的手,哽咽著:“大山,我們回傢去吧,我跟兒子陪著你。”
王旭不顧大傢的阻攔奪門而出,工友們從車上抬下爸爸。駱玉珠幾步上前摟住兒子。王旭哭喊掙紮:“我爸怎麼瞭?”
駱玉珠俯身,緊緊地貼住兒子的臉,輕聲堅定地:“旭,你爸睡著瞭,你爸沒事,我們不哭。”
“我要爸爸!我要爸爸醒過來跟我說話!”
駱玉珠含著淚,哽咽著用力搖動兒子的肩膀:“不許哭!以後你就是傢裡的男子漢,頂梁柱!你要跟媽媽一起照顧爸爸!把這個傢撐起來,懂嗎?”
小王旭怔怔地看著母親,駱玉珠含著淚,用力將兒子摟在懷中。她輕聲地對兒子說:“我們不能讓別人看笑話,堅強些,不哭!”
駱玉珠松開兒子起身進屋,王旭獨自站在小屋外抽泣。小王旭幾次想擦幹淚水,卻又不爭氣地讓它淌落下來。看著這個苦命懂事的小王旭,大傢都偷偷地拭淚。
屋裡傳來瞭叮囑聲:“關鍵是要做好皮膚護理,預防褥瘡,要勤觀察、勤翻身、勤按摩、勤擦洗、勤整理、勤更換……”
三
接到老嚴的電話,陳江河匆匆忙忙地趕瞭回來,沒等貨車停穩,陳江河就從車上跳下,迫不及待地往車間走去。老嚴早在車間門口翹首以待瞭,見到陳江河風風火火著急的樣子,他笑著說:“邱主任他們已經參觀完車間,小蔣正給他們講解電腦提花機呢。就等你瞭。”
陳江河無意間瞥瞭眼門外,一個大眼睛的小女孩正蹲著畫畫,非常可愛。他來不及打招呼就興沖沖走進車間,幾個客人正在聚精會神地觀看小蔣操作。邱英傑神情疲憊,目光卻炯炯有神,他對著陳江河大笑:“各位,我們義烏的傳奇人物雞毛駕到!”幾個襪商紛紛上前握手,恭敬欽佩的神色溢於言表。
邱英傑摟著陳江河肩膀:“人傢玉珠牌襪子是緊俏貨,質量好、工藝水平高,花色優美,北京、上海都搶得厲害。現在想見一次雞毛可不容易呢!”
“陳廠長,您是我們義烏的傳奇人物,隻要哪個攤位搶到玉珠牌襪子,就等於拿到瞭錢。”
“陳廠長,您這襪子的名字不錯,玉珠!”
邱英傑異樣的眼神暗暗打量著。兩人目光相對,陳江河苦笑瞭一下。
柱子突然不知從哪冒出頭:“別攔我!我是跟他們一起的!雞毛!”
陳江河被嚇瞭一跳:“柱子叔?”
邱英傑解釋說:“他非要跟著來,說來找侄子掙錢,連換洗衣服都帶來瞭。”
柱子熱情地上前扳住陳江河的肩膀,又拍又摟:“雞毛,你在外單打獨鬥、沒人幫你可不行,叔說啥也得趕過來幫你!上陣還得父子兵呢,是不是?”
陳江河哭笑不得:“我金水叔不是不讓……”
柱子神秘地拉他到一旁壓低聲:“你金水叔老糊塗,我跟他說出去打工,他還傻乎乎地貼我路費,佈置我找你呢。雞毛,給叔個好差事吧,最好是能幫你把關的!”
陳江河無奈地搖頭苦笑。
“爸爸,我畫完瞭。”小姑娘有一雙烏黑深邃的大眼睛!
“哎,看看我們巖巖又畫出什麼大作瞭。”邱英傑答應著走出去。
陳江河愣瞭一下,目光追隨著門外的父女倆,隻見那女孩臉龐光潔白皙,深邃的眼眸明凈清澈,燦若繁星,不知她想到瞭什麼,對著自己興奮一笑,好像那聰慧的靈韻都溢瞭出來。
父女倆跟著陳江河來到襪廠宿舍。小邱巖在床上歡快地蹦跳著,邱英傑抱住女兒親道:“別把陳叔叔的床給蹦塌瞭!聽話巖巖,吃完午飯要幹什麼?”
陳江河笑:“叔叔的床結實,使勁蹦!”
小邱巖噘起嘴:“我不想睡午覺。”看著爸爸故作生氣的樣子,小邱巖捧住爸爸的頭天真地問,“那睡醒能看見媽媽嗎?”
邱英傑的嘴角帶著一絲苦笑點點頭,小邱巖竟乖乖地躺下,自己拉上被子閉上眼,這一切陳江河都看在眼裡。
多麼漂亮、聰明、活潑的小女孩!
邱英傑拍著女兒,輕聲哼起歌謠:“拜年拜塊糖甜甜,糖勿甜,買丘田;田勿種,買個銃;銃勿響,買根香;香勿梅,買個妹;妹不惠,扔到塘裡飼鯰袋……”
邱英傑拿起沾滿泥水的襪子輕聲笑:“有盆嗎?孩子貪玩踩水,我給她洗洗。”
陳江河看著邱英傑給女兒搓洗襪子問:“她媽呢?”
邱英傑尷尬地笑笑:“她本來要拉我一起出國留學的,我沒答應,半年前她自己先去美國瞭。我現在無論去哪,都得帶上女兒。”
“甜蜜,真讓人羨慕哦。不過,哥,你做大事,這也不是長久……”陳江河同情地看著邱英傑。
“江河,你居然讓這個倒閉小襪廠起死回生瞭,還整出名堂來瞭。這說明,金子到哪都能發光啊!今天我帶義烏的襪商來參觀你的廠,他們都對你佩服得不行,聽說這些貨到瞭上海、北京就被搶空。”邱英傑挑起話頭。
陳江河不好意思地笑笑:“三班倒,工人、機器都不休息。”
邱英傑笑瞇瞇看著他:“既然供不應求,你就不該違反經濟規律隨便開條子。我聽說隻要是我們義烏人來進貨,你都會批,這是什麼道理?而且,很有可能義烏客人來偷學怎麼辦襪子廠……”
“沒道理,我樂意供貨;如果義烏襪廠遍地開花,我也巴不得!”陳江河一笑。
邱英傑笑著戳他胸:“你呀!總覺得欠著義烏人情似的,其實,多年來,你連本帶利給陳傢村人夠多的,駱玉珠不知道底細還在寄錢,大傢都說是金水叔他們對不起你倆。真不打算回義烏瞭?你知道我們義烏現在變化有多大嗎?這兩年又建成瞭新的城中路小商品市場,跟火車站一樣,鋼筋混凝土棚架結構,程控電話、銀行、托運都進駐瞭,那才叫一個壯觀!經營戶的生意更加紅火啦!”
陳江河笑著點頭:“我有機會一定回去。英傑哥,金水叔現在怎麼樣瞭?”
“他在村裡辦瞭個羽毛加工廠,回收雞毛做撣子,僅雞毛收購加工一項,就讓陳傢村年人均增加收入1400多元。馮大姐她們常來拿襪子沒跟你說?”
“這些我都知道,我曾給他寄過幾筆錢,都退回來瞭。他對當年的事……”陳江河長嘆瞭一口氣。
“耿耿於懷,你們爺倆一個脾氣!江西、安徽很多幹部來陳傢村向他取經,他的名氣更加響亮瞭。羽毛加工具有投資少、見效快、覆蓋面寬的特點,很適合脫貧,可是他對你還是想不開,你知道村裡有人想賣你的襪子,全被他罵回去瞭。為什麼?就因為你這襪子叫玉珠牌。”邱英傑看著他,用手拽出他脖子上的古玉掛墜:“這個東西要在心口掛到什麼時候啊?這輩子在你眼裡隻有這一個女人?”
陳江河滿腹苦水,再也笑不出來,喃喃地:“我找過她一次,她已經成傢瞭。”
邱英傑意味深長地看著他:“過完年接到你的信,我都傻瞭,沒想到你這麼癡情。江河,錯過瞭就永遠錯過瞭,她已經有瞭她的幸福,你又何必還苦守在這呢。”
“爸爸。你忘吃藥瞭。”兩人忙轉頭看去,小邱巖正迷糊地站在門口舉起手中的藥。
“哎,爸爸馬上吃。”
陳江河呆呆地看著小邱巖,這對父女的親情瞬間感動瞭他。
多麼乖巧的女孩啊!
組團來的義烏襪業經銷商與陳江河握手言別後,轉身上瞭小面包車。邱英傑抱著女兒笑瞇瞇地看著陳江河:“江河,你這玉珠牌襪子註冊瞭沒有?”
陳江河愣瞭一下:“哪有工夫啊,賣得好就行瞭,誰想那麼多!”
“商標註冊是大事,就像有瞭孩子,就要取名字、上戶口。國外很多百年的老企業都比我們重視。”邱英傑認真地說。
“不急!”陳江河無所謂地說。
“總有你急的那天。巖巖,跟陳叔叔再見。”小邱巖乖巧地擺手,陳江河拉住小女孩的手,像大人之間告別一般地搖瞭搖。
“巖巖,叔叔送你一份見面禮好不好?”陳江河一下子就疼愛上瞭這個小女孩,他摘下瞭脖子上的古玉掛墜,鄭重其事地掛在小邱巖脖子上。
邱英傑大吃一驚,忙放下孩子:“江河,這是玉珠給的古玉,可是你……”
陳江河擋住他手,微笑著搖瞭搖頭:“英傑哥,我沒忘記是她給的,我聽你的話,把它摘下來瞭。”
邱英傑長嘆一聲,用力拍拍陳江河的肩膀,父女倆上車而去。
四
一縷清柔的陽光透過門窗,灑在瞭站臺辦公室,宛若給這個不大的空間鍍上瞭一層銀粉。工長將一疊用橡皮筋勒好的大票小票鄭重地遞到駱玉珠面前。駱玉珠沒有接,茫然地抬頭看著工長。“玉珠,這是我們大夥的一點心意。大山人好,誰的忙都幫過,你傢有什麼困難再跟我提。”
駱玉珠呆呆地看著那一摞碎票:“工長,大山的工傷補助還沒申請下來嗎?”
工長為難地說:“畢竟不是他自己的班,也沒人知道那晚他去幹什麼瞭。玉珠,這事很難定性,你得理解。”
駱玉珠面如死灰,將那摞錢推回,工長吃驚地抬頭看她。“大夥的心意我領瞭,錢我不要。一碼歸一碼,他是因公負傷,領工傷補助合法合規,您知道他每天維持生命的輸液費是多少嗎?我得要個說法!”駱玉珠步履沉重地轉身出來,圍在門窗外看熱鬧的工友們自動閃開一條道,默默地望著她的背影。
駱玉珠梗著脖子,面無表情,雙手抓住頭發一動不動,傻呆呆地站在趙傢慶傢外面。趙傢慶躲在自傢的櫃子後不敢出來,聽著老婆在外面勸。“嫂子,傢慶真的不在傢,我們看大哥那樣也著急!這是這月的工資,我們留下點買米錢,都在這裡瞭。”
駱玉珠輕聲說:“我沒力氣跟他吵,我隻要個說法。趙傢慶不能昧著良心,他不怕遭雷劈嗎?趙傢慶你聽著!你一天不給說法,不像男人一樣站出來,我就一天不停來堵你!”
駱玉珠天天來堵門,躲在傢裡的趙傢慶苦不堪言。
“咣啷”一聲玻璃被砸碎,趙傢慶老婆尖叫一聲,磚頭和碎片濺到趙傢慶老婆眼前。趙傢慶老婆大喊:“來人哪!駱玉珠瘋瞭!”
駱玉珠冷冷地說:“你叫吧,我命都不要瞭,還怕人抓嗎?從今天起,我被逼瘋瞭,你傢也別想有窗戶瞭;我傢喝西北風,你傢也得陪著!”駱玉珠從趙傢慶傢出來坐在街邊,聽著屋裡趙傢慶老婆的哭嚎聲。
幾個小學生正在玩彈球,好奇地趴在墻上往院裡看。
“看什麼看!”
小學生們散開,繼續玩起彈球,這時駱玉珠好像有瞭什麼主意……
回到小木屋,駱玉珠調試好點滴,小心翼翼地給丈夫插上營養液。旁邊的小王旭狼吞虎咽地吃著桌上的冷饅頭。駱玉珠慌忙搶過饅頭說:“媽還沒熱呢!你吃瞭會拉肚子的。”
駱玉珠打開鍋蓋燒水,看到窗臺上有一個紙包,打開看看是一疊錢。“小旭,窗臺上的錢,誰送來的?”
“是幾個叔叔,還有工長伯伯。”
駱玉珠無聲地嘆瞭一聲,轉身蹲在兒子面前扳住他的肩膀:“小旭,從明天起,媽媽要想辦法出去掙錢瞭。你在傢看著爸爸,哪兒也不許去。媽早上就把你的飯都做出來放在鍋裡,媽天黑就回來。”
小王旭懂事地點點頭,駱玉珠百感交集,將兒子緊緊地摟在懷中。
趙傢慶傢門口人聲鼎沸,裡三層外三層的小學生爭搶著往裡擠,地上除瞭冰棍車,同時還擺著幾個攤子,都是孩子喜愛的用品。駱玉珠應接不暇地忙著收錢遞冰棍,轉身拍瞭下一個小孩的腦袋:“給錢瞭就拿彈球!”
“阿姨那畫片多少錢?”
駱玉珠瞥瞭眼:“兩毛錢一套!”
工長扒開孩子擠瞭進來:“玉珠,你這是幹嘛呀?”
駱玉珠裝糊塗:“我要自力更生掙錢,我總不能看著大山沒錢買藥而死吧?我要掙點大山的救命錢。”
工長哭笑不得:“那咱也不能堵著人傢門口擺攤啊!”
駱玉珠一指:“他們傢挨著小學校,我這全是孩子用的玩的,不在這我能去哪?”
屋裡趙傢慶裹著被子不敢露頭,他老婆看著窗外直抹眼淚。
“睡覺也睡不好,往後你別去值夜班瞭,這裡又沒窗戶,外面又鬧的。”
趙傢慶不耐煩地用被子捂住頭:“滾!你煩不煩!”
“逃班打牌的是趙傢慶!值班的是王大山!”外面的孩子齊聲喊起來。
趙傢慶騰地坐起來,臉色蒼白地與老婆對視。
駱玉珠慫恿孩子們:“快喊快喊!誰喊得最響,阿姨便宜兩分錢!”
孩子們喊得更起勁瞭,聲音此起彼伏:“逃班打牌的是趙傢慶!值班的是王大山……”
五
大上海的天空是澄碧澄碧的,太陽像海綿一樣溫軟,風吹在陳江河身上,像著瞭魔一樣地快活,像迷醉瞭一樣溶解在這種光景裡。陳江河走進南京路外貿商場的經理室,拿出襪子和經理苦口婆心地講解。經理看瞭眼陳江河,便有些不耐煩:“同志,您不要講瞭,我們是對外經營,隻進大品牌有檔次的襪子。”
陳江河扯著襪邊:“您看這質量,這設計,不比大品牌差啊!上海很多商店都賣我們這個牌子的襪子,很搶手!經理,這兩雙先送您試著穿。”
“不用不用!”
陳江河又推回去,死皮賴臉地:“產品就得試,我們交個朋友。”
“你不是廠長嗎,怎麼又當起推銷員瞭?”身後響起熟悉的聲音。陳江河回頭一看,經理也是一驚。楊雪打扮入時,吹著一個波浪頭,對著自己高深莫測地微笑著。
經理脫口而出:“楊小姐……”
楊雪含笑點頭:“於經理,他的襪子確實可以跟天賜襪比一比,都是上檔次的貨。我接的很多外國朋友很喜歡。”
經理恍然點頭:“既然楊小姐推薦,那我們就先進一批試試。”
陳江河有些不相信,百感交集地看著楊雪:“大救星啊!我請你吃飯!”
陳江河像劉姥姥逛大觀園一樣看著四周幽暗的環境,楊雪輕聲叫服務員點菜:“……牛排要五成熟,再來一瓶8年的麥芽Whisky。”
點完菜,楊雪抬頭看著東張西望的陳江河:“哎,咱別跟土老帽進城似的,行嗎?”
隨著輕音樂,五光十色的燈光忽明忽暗。陳江河不好意思地笑起來:“為什麼吃飯的地方要這麼暗呢?好像要幹壞事似的。”
楊雪撲哧笑起來:“你能喝洋酒嗎?”
“我喝酒沒問題。服務員,您把那菜單給我看看。”
“不用瞭,這頓飯我請。”
“不要這樣嘛,你這是瞧不起人!楊小姐,我欠您多大人情啊!今天這頓飯再讓您請的話,我以後還有臉……”陳江河瞪著眼說。
楊雪抱著胳膊冷笑著瞧著他。
陳江河看瞭一眼菜單,目瞪口呆地遲疑瞭一下,尷尬地指著菜單對服務員說:“我不吃肉,這個去掉。還有這果汁,你給我換杯涼白開水。”
楊雪奪過菜單遞還服務員:“照下就行。”
陳江河拿過紙巾,抹起脖子上的汗,盡量掩飾自己緊張的情緒,翻著白眼盤算起價錢。
“上次幫你們騙瞭山下,陳廠長確實欠我一頓飯,怎麼算這筆賬都得補上。”楊雪壞壞地伏在桌前打量他,又充滿好奇地,“真沒想到,你會變魔術,把這個小小的襪廠變成瞭搖錢樹。我穿過你們的襪子,確實不一樣。”
“那是,穿過的人沒有說不好的!”
“陳江河,既然你有這麼大本事,為什麼要替人打工呢?我聽他們說過你是從義烏來的,那邊現在發展得很好啊。看來陳大廠長也有難言之隱,大丈夫為情所困吧?”
陳江河訕訕一笑。
陳江河舉杯相碰,喝Whisky像喝啤酒一樣一飲而盡,楊雪沒來得及阻攔,陳江河差點嗆出酒來,強忍著難受,吞咽下去。
楊雪捂嘴笑道:“你當是喝啤酒呢!這酒不能那麼喝的,你要吐就吐吧!”
陳江河強忍惡心,聲音從牙縫裡擠出:“不能吐,這麼貴,忍都要忍到肚子裡!”
陳江河顯然已經喝暈,假裝鎮定地扶著墻,一步步往前挪著。楊雪挎著包一臉壞笑地瞧著他。“陳廠長,你行啊,一瓶酒你都非要喝完,這次讓您破費瞭。”
陳江河打瞭一個飽嗝:“不喝……浪費!我沒事,你先走。”
楊雪看看表,無奈地看著他。“你住哪?我送你回去。”說著,扶起土裡土氣的陳江河,讓他斜靠在自己身上。
陳江河忽然想起什麼,用顫抖的手艱難地從黑包裡扯出兩袋襪子,楊雪立刻明白,哭笑不得地等他說話。“不成敬意!這是送您的禮物,您現在總得有孩子瞭吧?”
楊雪甩開他,抱起胳膊:“距離上次見面才幾個月啊!陳江河,你要罵我就直說。”
陳江河懊惱地一拍腦門,靠墻慢慢坐下。閉著眼大口喘氣:“你讓我緩緩,我要吐瞭。楊小姐,你是個人才,才貌雙全,我一定要聘你做我們廠的推銷員!”
楊雪忙蹲在陳江河面前,忍俊不禁:“高價姑娘,你聘得起嗎?”
陳江河一揮手:“你又瞧不起我。我告訴你,我還要聘高價的影視明星為我們代言呢。我們的襪子會賣到北京,賣到廣州,然後沖出中國,沖出亞洲,走向全世界!”
楊雪意味深長地笑瞭笑:“赫赫有名的天賜襪還沒走到這一步呢,你的胃口比他們還大。”
“那些襪算個鳥!給我兩年時間,我再多投放幾條生產線,就和天賜各占半壁江山瞭!”陳江河輕蔑地一笑。
楊雪用贊賞的目光看著他:“好,陳廠長,我等你聘我哦。”
陳江河突然一個幹嘔,爬起來,就像沒頭蒼蠅一樣尋找著地方。
陳江河踉踉蹌蹌走到洗手間就嘔吐起來,暈頭迷糊的陳江河感覺有熟悉的聲音在說話。
“哥,您要多少回扣,隻要提出來我全滿足!”
那人不耐煩地趕他走:“你煩不煩?我上廁所你也跟著,你是狗啊?”
陳大光嬉皮笑臉地:“哥,看你說的,我不就是你眼前的一條狗嗎?”
陳江河聽出陳大光熟悉的聲音,慢慢直起身探出頭看過去。
“去!沒紙瞭給我拿紙去!”廁所裡坐著的人說。
“大光!”陳江河目瞪口呆地看著陳大光,陳大光驚呆瞭,怔怔地看著陳江河。
廁所裡的人大叫:“你這個廢物!紙撕到哪裡去瞭?”
陳大光慌忙撕紙,奔到廁所門邊塞進去,轉身一把挎住陳江河的胳膊,推出門外。
陳江河有點發蒙,皺眉審視著陳大光,指指衛生間:“你這是什麼意思?怎麼都混成狗瞭?”
陳大光尷尬:“不是!哥,我在幹筆大買賣,你知道裡面坐的人是誰嗎?說出來嚇死你!”陳大光諂媚地扒在陳江河耳朵邊,嘀咕瞭一陣後笑著說:“是不是當狗也值瞭!他批個條子,我能賺多少你知道嗎?”
陳江河臉色大變:“你怎麼跟這種人……大光,你不賣手套瞭?巧姑呢?”
陳大光掩飾地笑笑:“哥,你怎麼也來上海瞭,你找著駱玉珠瞭嗎?哥,我就住這酒店,9009,明天你來找我,咱哥倆好好敘敘舊!”
陳江河吃驚地看著他的背影,遠處楊雪裊裊婷婷飄過來:“怎麼,上廁所還碰到熟人瞭?”
臉色蒼白的陳江河一動不動地站著。
楊雪拽住他:“哎,你沒事吧?”
陳江河強擠出一絲苦笑,搖頭蹣跚而去。
楊雪把陳江河扶上一輛豪華轎車。
隨後與陳江河並肩坐在後座上,她暗暗打量著失魂落魄的他。“怎麼沒話瞭?想什麼呢?”
陳江河像沒聽見一樣,半張著嘴喘息。
“我發現你這個人挺有意思,說起襪廠來滔滔不絕,一說起你自己就跟啞巴一樣。陳江河,你真是個謎啊!你還沒回答我,你為什麼要離開義烏呢,剛才那是你老鄉?”
“有什麼好說的,每個人不都需要求生存嘛?”陳江河望著窗外閃過的霓虹燈,仿佛回到瞭從前,喃喃地說,“楊雪,人都會變是吧?”
楊雪盯著他:“這麼多年你變瞭嗎?還是誰變瞭?”
陳江河微微一笑,指著窗外:“就停這吧,我就住在那。”
“你這個明星廠長就住這種旅店?”
陳江河咧嘴樂:“已經很好瞭!當年我都住在澡堂子裡、火車座位底下、火車站過道裡。現在有床有被子,人傢還供應開水,知足瞭。楊雪,您就別下車瞭,回去吧!咱後會有期!”
“你確實跟別人不一樣。”楊雪充滿憐愛,欲吐還休地看著他,輕聲地對司機說:“走吧。”
陳江河微笑揮手。
作為與剛才豪華酒店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陳江河在吱呀作響的木板床上輾轉反側,眼中充滿瞭惆悵……
六
昏暗的燈光下,母子倆在一張張地數著零錢,硬幣掉在地上,小王旭忙趴到地上搜尋。駱玉珠看著撅起屁股撿錢的兒子,露出瞭久違的笑意:“小旭,咱給爸爸數數錢好不好?”
“好!”
母子倆一起蹲到床邊,小王旭一張張地數起來:“爸爸你看,媽媽掙的,一、二、三、四、五……九、十……”
駱玉珠輕聲跟丈夫絮叨:“大山,我在子弟小學門口擺攤賣東西,我們這地方偏僻沒人氣,也就那裡人氣旺點,隻要進孩子喜歡的貨,就沒有賣不掉的。將來我們的孩子上學,我就在校門口守著,一直賣到他下課。放心吧,你的醫療費和小旭的學費我都能掙出來。”
小王旭盯著爸爸的臉:“媽,爸笑瞭。真的,我看見他的嘴動瞭一下。”
駱玉珠嚇瞭一跳,仔細端詳:“你爸哪笑瞭?胡說!”駱玉珠深情地摟過兒子親他的額頭,“那準是媽能掙錢瞭,你爸聽見高興壞瞭!”
小王旭咯咯地笑起來,駱玉珠傷感的目光看著一動不動的丈夫。
“九成新的電視機,半價賣瞭,半價賣瞭!”小木屋外,駱玉珠從工友手中接過錢,快速地數瞭數,不好意思地笑笑:“這電視機沒看過幾回,有問題廠裡保修,放心吧!”
小王旭趴在電視機上,死死地抱住不放,駱玉珠走進門瞪瞭兒子一眼:“媽怎麼跟你說的?”駱玉珠拉開兒子,工友才把電視機搬瞭出去。小王旭含淚眼巴巴地望著,駱玉珠把電視機放在板車上,張開右手,最後撫摸瞭一把,擠出笑:“走吧!慢點啊!小心!”望著工友騎車遠去,駱玉珠長長地出瞭一口氣,轉身看著滿眼哀怨的兒子,蹲上前摟住,“兒子,現在什麼最要緊?”
小王旭抽泣:“治好爸爸的病。”
駱玉珠用力抱住兒子拍著:“將來媽一定給你買一個大的,彩色的。”
趙傢慶和老婆做賊一樣輕手輕腳地將窗戶玻璃安上,兩口子剛要進屋,“啪”的一聲玻璃粉碎瞭,一顆彈球掉落在地上。
兩人欲哭無淚掉頭望去,駱玉珠跳下院墻,像沒事一樣走回自己的地攤。“彈球啊!一毛錢三個!”
“這日子我真沒法過瞭!我們和你前世有孽呀!”院裡傳來趙傢慶老婆的哭聲。趙傢慶沖出院門,手裡舉著一把鐵鍬:“駱玉珠!我把你拍死算瞭!”
駱玉珠推開孩子們,氣定神閑地迎上前。平靜地站到趙傢慶面前:“拍,往這拍!你別攔著他。男人應該敢作敢當,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
趙傢慶老婆抱住丈夫的腰:“你別折騰瞭!你鬥不過她,別再鬧出人命來瞭!”
趙傢慶顫抖著放下鐵鍬:“駱玉珠,你要鬧到什麼時候才肯停歇!”
“到瞭你給我個說法,到瞭你去說出真相,到瞭證明大山是工傷。”駱玉珠一字一頓地說。
趙傢慶的鐵鍬咣當掉落在地,一個大男人竟像孩子一般,捂著臉蹲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
兩人來到站臺辦公室,駱玉珠坐在站臺邊,垂著雙腳瞇眼凝望遠方,身後傳來工長拍桌子的咆哮聲,還有趙傢慶的哭泣聲:“趙傢慶,你是不是人!大山平時對你咋樣?你把大山一傢人害慘瞭!你!”
“工長,我也是沒辦法啊!我錯瞭……”
工友們裡三層外三層地將辦公室圍住,紛紛議論著。駱玉珠眼神釋然,無聲地長長地嘆瞭口氣。
駱玉珠興沖沖地回到傢,沒進門就喊著:“大山!定成工傷瞭!趙傢慶他全招瞭!”
屋子裡靜靜的,隻有王大山躺在床上,兒子已不知去向。“小旭,小旭!”沒人答應,駱玉珠看到點滴快要打完,忙重新換藥,瞬間察覺到什麼,俯身湊到丈夫床前。駱玉珠臉色一變,伸手觸摸丈夫鼻息,渾身一顫,撲通跪倒在地,捂住自己的嘴,淚水湧出。
小王旭渾身是泥地跟隨幾個小男孩跑來,手上拿著一串野果,正要歡蹦亂跳地走進傢門,隻聽到媽媽撕心裂肺一聲慘叫。小王旭停住腳步,驚恐地站在門口。
天終於塌下來瞭。
七
陳大光熱情地領著陳江河進入房間:“哥,你喝什麼?我給你沏杯咖啡。”
陳江河踩著地毯摸著壁紙,又按瞭按席夢思床:“不用,喝不慣。巧姑呢?”他坐下打量。
陳大光轉身已經忙起:“那手套生意沒法做,太累瞭!你知道現在批條子能賺多少嗎?動動嘴,一個電話打通關系,頂我賣一千雙手套!我跟你說,我倒賣過鋼材、木材、電視機,從我手裡過的錢嘩啦啦的!你見到昨天那個花花公子沒有?他們吃肉我喝湯,攀著大樹好乘涼,跟著他混,那真叫見過世面!”
陳江河冷哼:“還跟著上廁所。”
陳大光嘴角抽動瞭一下,尷尬一笑:“像我們這種普通人,沒權沒勢,人傢能帶我們玩就不錯瞭!哥說說你吧,你還在那襪廠待著吧?不如出來跟兄弟混,他們這個圈子裡,外人進不去,我倒可以把你帶進來。”
陳江河嘆息一聲:“大光,人還是踏踏實實活著好,靠辛苦掙的錢花著也踏實。”
“哥呀,你思想太落後瞭,現在掙大錢不能靠辛苦,靠的是關系!”
陳大光又神秘又興奮地趴在陳江河耳邊嘀咕起來:“如果我倆聯手,過不瞭兩年,我們哥倆就是義烏首富瞭!讓那些瞧不起我的人全都吃後悔藥去吧!哎,你知道陳金水身體不行瞭嗎?早就沒有當年的威風瞭!他現在養養雞,串串雞毛。過年時,當我把一摞錢拍在他眼前的時候,他半天沒喘過氣來!一輩子也沒見過這麼多錢呀!”
陳江河鄙夷地瞥瞭眼大光:“那是你老丈人。”
陳大光笑著說:“對對,老丈人。老丈人也認錢呀!你知道現在最流行什麼?拿錢把人給砸暈咯!”
“巧姑呢?”
陳大光把咖啡端到面前,咧開嘴樂瞭:“哥你聞著味沒有?香不香?現在我抽的是中華,睡的是席夢思。不是賓館我睡不著,沒有單獨的衛生間我根本就不住!就你昨天吃飯那餐廳,那是我食堂!”
陳江河突然將咖啡潑在他臉上,陳大光慘叫一聲捂著臉坐在床邊。“我問你巧姑呢!”
“你幹什麼!”陳大光一邊拿紙巾擦拭一邊委屈地說,“她回義烏瞭,一股泥土味,帶著她我怎麼談生意啊!你幹嗎呀,你!”
陳江河厭惡地將桌上的紙扔給他:“瞧瞧你那副德行,還像個人嗎?”
“你知道你老丈人是誰嗎?我金水叔,是真正見過世面的人,他的父親就是當時的義烏首富、雞毛換糖‘老路頭’重輝公。那是精於敲糖業務的‘精英中的精英’,一直獨當一面,統帥北路糖擔;重輝公的四子三女,六個受過高等教育,而且五個都是復旦大學畢業的。勤耕好學、詩禮傳傢,興教重教,遺風不絕。重輝公憑肩挑貨郎擔叫賣起傢,成為“金華火腿”生產商。他後來又辦起染坊、酒坊、醬坊、黃包車行,成就瞭綜合性大型企業。”
“陳金水不是跟這些城裡親戚脫離關系瞭嗎?我爸說,你應把它當成傳說,不要信它。”
“以前不能說,現在世界都在變,我可以告訴你瞭。”
陳江河起身奪門而出。
陳大光慢慢擦拭身上的印記,無聲抽泣。